第41章
钟以岫顿时有些僵硬, 他想撇开眼,目光却落在她后颈处。
她总是梳妇人髻,没有女修该有的仙气飘飘, 显得更端方柔婉。
后颈绒发容易散乱, 她应该是用了一些香膏给梳齐整,发丝有篦子梳理后的纹路。自然露出修长后颈,既有暖春正午沁出的几点薄汗, 也有丘峦般的线条延伸入了衣领, 真是极有她自称的“凡夫俗子”的温度……
再加上她在轻念纸上文字, 钟以岫竟有些心神不定, 往日冷寒的衣领里都冒出几分热度来, 恰巧这时,她发髻上簪着的玉兰随风晃动, 香气扑鼻, 钟以岫常年在翩霜峰, 许久没有见过花开, 垂头凑上去——
羡泽猛地回过头来。
她被风吹起的鬓发扫过他鼻尖,二人极近距离双目对视。
钟以岫忽然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惊得往后退了退。
……他为什么突然走神,为什么会凑上去?
定、定是因为这一阙《悲问仙抄》的文字!
难不成真像是“她”说的, 什么垂云君, 什么师尊,不过是跟……狗一样!
羡泽在极近的距离下,对他粲然一笑,仿佛对这暧昧氛围丝毫不知,转回头去:“我念完了,但这要如何以气化灵?”
钟以岫回过神, 伸出手去,拿起熟宣的一边,轻声道:“沉气入海,分流汇疏,灵力如水,化汽成冰凝霜涌滔……既是在经脉之内也不在其中……”
羡泽垂下眼睛,轻声复念他的言语,她渐渐感知到周围的一切,檐下回廊如同清晨初露,肥春细雨,木柱和地板上,渐渐凝结起细小的水珠。
时隔这么多年,此刻再回味心法,钟以岫愈发意识到“她”力量的强大与精妙,不过他也在功法中渐渐融入了自己的理解。
“水之变化无穷,灵力亦是如此,你的经脉虽是看得见的大江大河,但却不是海的唯一来源,江畔的草叶因水莹润,河堤的弧角被水磨平,你的灵海既是只有一处,亦是你全身所在……”他推开回忆,强行定下心神,为她细细讲解。
羡泽微微颤抖,她忽而觉得心中有如破壁山崩,骤然这偏院群山之间,万千窃窃私语都回响在耳边,她似是风似是雾,无数水珠正从她身体缝隙之间穿过。
与此同时,她自己似乎骤然小了,灵海内的那枚空荡荡的“成丹”更大了,就像是小小的人在浮空仰头看一颗庞大的恒星。
琉璃般脆弱的外壳下,只有一丝底部的金色,随着她运转灵力而微微有涟漪。
她却感觉到了更庞大的吸引力,从身后传来。
羡泽在灵海的一片黑暗中转过头去,只瞧见一颗灼热的金核,就紧挨着她,不仅如此,在更远处,也有差不多的金核……
离她最近的不过两颗。
但还有数颗明亮而遥远的金核,像是行星般呼唤着她。
她知道,紧挨着的就是钟以岫体内的金核。
不过那剩下的是谁?
羡泽再次感觉到那种贪婪,仿佛在把玩着自己的所有物,有种极其想要一口吞下的欲望!巨大的吸引力从那枚离她最近的金核中源源不断地传来,那是一种她本能的狂热——
天下之大,一切本该归她所有!
羡泽睁开眼来,钟以岫正低头看着她。
她不知何时握住了他持熟宣的手腕,因气感汹涌而呼吸起伏,几乎往后半靠在他怀中。
钟以岫垂眸看着她鼻尖,脑子里只剩下“她”那句诅咒般的话语:
你日后若真的爱上什么人,敢不敢将如今这些事告诉她?
还能不能……不带杂念地一亲芳泽?
忽然,羡泽在他臂弯之中拧过身来,热烫的掌心搂住他微冷的脖颈,抬起头来,双唇覆上。
钟以岫一愣。
他惊慌的瞬间,只感觉她嘴唇异常柔软,他内息大乱,金核疯狂运转,神晕目眩。他闷哼一声,魂也飘飞,宣纸被他抓破了也未能发现,他甚至没有想到去躲或去推拒,只顾得上心惊肉跳——
她性情温柔,怎么会此刻如此狂妄如此贪婪?而他本来就因为惊讶而微微启唇,更是被她顶开牙关。
但她并未深入,狡黠而悲悯似的吮吻着,既像是在故意吓吓他挑逗他,又不想让他真的因惊愕而逃走。
鼻息交融,玉兰香气缭绕,她手指甚至很有闲情地蹭蹭他后颈。
这就是亲吻……吗?
金核不安分地跃动,向外吐露着灵力,他周身经脉融融,这是熟悉却又多年没有过的感受。
当年,那个人将金核种在他体内,金核不断吸取他运转经脉的灵力,并封锁在金核内,并不会给他自己留多少。
只有在床笫之间,他因为情动或她的引导,金核吐露出大量灵力用于给她恢复身体,她才会“心善”的留下一星半点,用以给他恢复伤势。这金核,就是他会被当做炉鼎的源头。
为何此时也会……难道是因为他情难自抑,还是因为某种被训练已久的反应?
可当年在水下洞府,他不可能去亲吻那个人……
羡泽也有些惊讶。
她亲他,是因为实在忍不住了,她太想吸一口灵力了!但又怕钟以岫再昏过去,就出此下策,如果他再有什么不适的反应,她就说是他情绪激动晕倒了……
却没想到,她亲吻的时候刚开始逆练《悲问仙抄》,他的金核简直如同献媚一般,将不少灵力涌入她体内。
……太配合了吧!这简直是一个眼神过去就乖乖脱衣服的类型啊!
她很难不狠狠嘬一口。
不不不、坚决不能太贪心。之前灵力大涨都被人看出端倪,这要是吃了太多,超过了结晶期初段该有的水准,绝对会引起怀疑。
她甚至为了不让钟以岫再昏倒,金核吐出的灵力,她只克制的吃了一半,另一半都顺着汇入钟以岫自身经脉之中……
没有什么满足感,能比得上这种灵海充盈的餍足,她甚至因为太舒适而亲吻得慢条斯理起来,甚至在唇舌间轻轻安抚并不拒绝的他。
羡泽后知后觉的发现,钟以岫整个人都有点发软,一只手在身后虚虚的撑着,另一只手虚扶着她后背,鼻息咻咻作响,肩膀发抖。
不会真的要昏过去了吧?
羡泽撤开嘴唇,他坐不直身子,跟她双眼平视。
钟以岫头脑中一片混杂,半晌才将目光聚焦在羡泽脸上。
她微红的双唇紧闭,完全看不出刚刚的……主动,双眸毫不心虚且热烈的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瞧见她双唇,才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呼吸,胸口起伏。钟以岫连忙闭上唇,但气息却不可能这么快平复,鼻息热的像是在烫他的上唇。
脑子里有太多话,反而一句也都说不出来了。
羡泽忽然勾起嘴唇露出笑容来,转过了脸去,轻声道:“最后这句,应当怎么理解?”
钟以岫呆呆看了她发髻片刻,这才意识到她在问功法,他撑起胳膊,坐直起来,眼睛落在宣纸上。
却一个字都看不进眼里去,只瞧见了纸边被他抓破的地方。
羡泽看他许久都不回答,回过头去看他。她目光从他略显慌乱的双瞳,落到他嘴唇上。
他像是被她的目光烫到,突然将唇抿进口中。
羡泽笑了一下。
果然,他并没有察觉到自己被她吸了一大口灵力,注意力只是放在这个吻上。如果这般顺利,她完全可以后续进一步、再进一步,能让他头晕目眩的招儿还多的是,以后怕不是能找到了长期灵力饭票。
钟以岫忽然道:“为什么突然亲、亲……”
羡泽目光直白:“因为想要这样做。”
面对这样的回答,他想要追问“为什么想要这么做?”嘴却像是被粘住了。
钟以岫只感觉自己若与她对战,只怕是剑都被她挑飞了。
她再次转过头去,发髻上玉兰花简直像是蹭过他眉眼,钟以岫欲言又止,手刚要扶住她肩膀,还要再开口,羡泽忽然抬起头来,对着远处道:“江连星,你来这里做什么?”
……
江连星拎着饭盒,在她院里来来回回纠结了小半个时辰,忽然见到胡止也来找她。
“羡泽不在吗?”胡止看见院内窗户紧闭,便猜到:“你在这儿干什么?”
江连星猛地抬起头:“啊。她在明坡上修炼功法,我打算去给她送饭。”
胡止笑:“天天有你管饭,我就没见她吃过辟谷丹。正好,她给我的这半块夹沙蓬莱金,我打算给自己打一柄武器,不知道她最近用刀可有什么新发现,想跟她探讨一二。要不,我跟你一起去送饭?”
江连星想到那偏院里不只她一人,连忙摇了摇头,不想让胡止去撞见:“她说了不让打扰,我在考虑还要不要给她送饭,就怕她不想见我。”
胡止笑了:“那我就不去了,可你有什么不能去的,她防谁也不能防你。你去一趟,顺便帮我转达一下吧。”
江连星心里也鼓起勇气来,干脆一点头御剑朝偏院去了。
飞到半山上,快落下的时候,他才瞧见廊下似有烟雨霏霏,立了一张书案,二人坐在一处似乎正运转功法,羡泽忽然转头拧身,朝钟以岫的方向靠近。
他第一反应是师母要一头撞死钟以岫,之后才打个激灵后知后觉,脚下御剑急刹,停在半空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前世,他也偶然撞见过她与其他人亲近,但那时候更多是对师母寄人篱下的心痛——
可此刻,江连星也不知道是自己成熟了,还是对方确实不算是混蛋。他更多的是尴尬与避之不及,目光都不敢往那个方向转,急急背过身去。
羡泽是真的喜欢他吗?
江连星将剑倒转回去往回飞,飞了一段又觉得恼火,这个什么师尊,明明就是为老不尊!也没有对外头说过什么,也没有任何婚娶的意味,怎么就这么亲近了?这合适吗?!
他全然忘了刚刚好像是羡泽主动。
再说师母早上起得那么早真的会饿!
江连星想来想去,拎着沉甸甸的食盒,又返程朝偏院的方向而去。
他就应该陪着师母去,坐在廊下好好监督这个垂云君到底有没有好好教授心法!
到了依稀能瞧见的距离,这俩人似乎终于分开了,羡泽转头看向了书案。
江连星松了口气,落到地上。不过他立刻又有些后悔,是不是这会儿他们之间氛围正好——但再飞走了也不合适,只能硬着头皮走了两步,羡泽如今灵识似乎极为通明,立刻就抬起头看到了他。
江连星干脆远远对二人颔首行礼,拎着食盒走过来,僵硬道:“我想着您早上没来得及用饭,所以就装了些吃食送过来,也有给……垂云君的。”
第42章
江连星走近过来, 同手同脚的将食盒放在桌子上,几层打开,里头的糕饼杂点还温热着。
钟以岫比他更尴尬, 连忙摆手, 脸腾地就红了,甚至又想躲起来。
羡泽拽住了他胳膊,道:“连星, 你也干脆坐下吃几口吧, 御剑飞了这么远, 身上都要生寒了。这里也有热茶。”
一大一小两个男人都沉默地坐在桌边。
羡泽拿起桌子上的热茶刚要给江连星倒一杯, 他立刻起身接过:“我自己来。”
三杯热茶, 白烟袅袅,只有她托腮看山, 一副心情大好的模样, 另外两个人都垂着头不说话。
钟以岫还一副生怕冷场的样子, 干巴巴憋出一句“真的很好吃”, 结果没人接他的话,他嘴一抿, 更是一副“我是不是说错了话干脆杀了我吧”的表情,人都要昏过去了。
羡泽连忙对他笑了笑:“嗯。好吃你再吃一块。”
江连星则要把食盒给盯出窟窿来了, 她喝一口茶, 他就赶紧续上,简直像是三年不开张的饭店里唯一一位服务员遇上唯一一位顾客,她喝得都要打嗝了,干脆按住了江连星,把水壶压在了桌子上。
她也受不了这个氛围,想让江连星先回去算了, 却瞧见江连星眼巴巴地看着她,开口道:“您是累了吗?要回去歇息吗?”
羡泽:“那倒没有累。”
刚嘬了一口至纯的灵力,正亢奋呢。
江连星面无表情,垂眼道:“那我在这儿等您一起回去吧。反正天色也不早了。”
羡泽看了一眼日上竿头,正是晌午,也不知道他又怎么钻了牛角尖开始倔了。
算了,她恰好想要试试刚吸一口带来的变化,不想让钟以岫发现,干脆道:“那你就陪师尊聊会天,我自己去修炼片刻。”
钟以岫面上出现了一丝裂痕,差点都想回头抓住羡泽衣袖。羡泽现在都不需要小海螺,都能脑补出他内心抱头大叫“你怎么能把我扔给不熟的人啊啊啊我不知道要聊什么求求你带我走吧!”
她咧嘴笑起来,就在钟以岫惊恐又恳求的目光中,飘飘然往蒲苇中去了。
临走之前还扔下一句话:“连星,你若是修炼中有什么困扰,都可以问问师尊。”
羡泽其实也后知后觉,按照剧情,她到处改嫁的主要目的,还是为了要让江连星学会各家功法——结果搞了半天,自己在这边都已经搞到师尊手里的功法,江连星竟然还在筑基期。
啊这也算是达成期望了吧,她比江连星强,往后很多就能掌握主动权了。不过江连星毕竟如果修为太差,后续目标很可能无法达成……
干脆就把师尊使用权让给龙傲天一会儿,他要是自己用不好,就别怪她了。
钟以岫张了张嘴,一直回头盯着她背影,直到她背影都消失了才有点紧张的转过脸来。
一回头,就看到江连星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虽然之前出去的时候也说过几句话,但不代表钟以岫还能面对不熟的江连星可以做到毫无压力,他连忙垂头喝茶,心虚地数着桌板木材的年轮,算算这棵树到底活过多少岁。
“以师尊看来,羡泽算是天才吗?”江连星先开口了。
钟以岫注意到,江连星并没有称她为母亲或娘,但他只觉得各家有各家的情况,没在这方面多想,道:“自然算得上,天下筑基两三个月就结晶期的少之又少,刚刚教授给她,她融汇学习的速度也远超我想象。你是她孩子,定也继承了她的天赋根骨,也应当勤学加勉,日后说不定可以与她比肩。”
“比肩吗?”江连星怔愣,他脸上微微浮现了笑意:“若能如此太好了。”
江连星没想到钟以岫化神之体,竟然很爱吃也贪甜,他和羡泽都只吃了一块,剩下的全都是钟以岫吃了。他吃之前还用眼神确认了一下,江连星只好将碟子都放在他面前:“本来就是孝敬您的,拿回去反而要不好了。”
钟以岫以袖掩唇,文雅又快速的把三层食盒全都清空了。
跪坐在软垫上准备收好食盒离开了,钟以岫喝着茶忽然开口,道:“……有件事不知当问不当问。你、你姓江,那你父亲叫什么?”
江连星愣了愣。
他意识到钟以岫并不是在问他的生身父亲,而是在问羡泽的……前夫。
钟以岫以为他是羡泽的亲生孩子啊!
他误认为羡泽真的育有十几岁的孩子,也对她的好感丝毫不受影响,这算得上坦诚可靠了。
江连星沉默了片刻,道:“我不知道生身父亲是谁。”
钟以岫愣住,瞪大眼睛。
“您别误会,我是孤儿。”江连星垂眸:“而且,她收养我也不过一两年的事。”
钟以岫惊讶:“……抱歉,我并不知此事,只是她说自己过往受过许多苦,所以我才想问问……”
江连星:“这倒是没有说错。”上辈子师母确实吃了很多苦。
江连星也意识到,等到比试开始的时候,宣衡迟早都会发现羡泽,最有可能保护师母的人就在眼前。
江连星将食盒摆好,正色道:“您也应该看得出来吧,她经脉受了极其严重的伤,差点成了不能修炼的废人。我只想问一句,若是有伤害她的人,再来找她,您愿意保护她吗?”
钟以岫皱起眉来:“你说是她过去遇人不淑,导致她经脉受损的事?……是谁?”
江连星故意模糊话题道:“我不能说。但身份地位,恐怕不是一般人,说不定会强行带走她。我们入明心宗,本来就是为了避祸。”
钟以岫面色凝重严肃起来:“我是病了,却不是死了,这修仙界还能有谁敢从我这里抢走人?我也从来不在乎所谓的身份与地位。”
确实,钟以岫虽然性情纯稚,但在修仙界也确实是没几个人敢当面得罪的人物了,哪怕是宣衡的爹来了,他也未必会落了下风,更不会太在意千鸿宫的地位人脉。
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人选了。
江连星忽然后退几步,以手扶额伏身一拜。
前世后些年,若是有任何所谓仙门长者敢受他这一拜,结局恐怕都是四分五裂,但江连星觉得此时势弱,若这法子这能让羡泽安定,他磕烂了头也愿意。
果然钟以岫是很随和平常的性子,连忙伸手伸过来扶他:“怎么突然拜我,咱们之前不是还是一同出游的吗?这不合适——”
江连星决定将道德绑架进行到底:“师尊上次宿在她房中,我便知道您二人不一般。她这些年遭过的罪太多了,是不轻易信人的,若是能信师尊,也必定是看中了您的品行。”
他直接先咬死俩人的关系,而后又道:“您若是有心,就请护好了她,别让某些……衣冠楚楚的人再欺辱她。”
钟以岫愣愣的点了点头:“我自然会护好她。这是我答应过的。”
江连星满意的跪直了身子,嘴角扯了扯:“我如今或许没有名动天下的本领,却有嚼骨吮血、攀咬至死的决心和能力,若是师尊做不到,那便走远一些。”
“我怕咬人的时候,误伤了您。”
……
羡泽最满意的是,她的经脉修复的速度。她特意没有服用慈悲就运转灵力,如今的疼痛算是针刺刀割的级别,已经让她可以勉强忍受了。
只吃了两次就能如此进步神速,那未来,她可以真的将垂云君拆吃入腹了。
但,羡泽也不清楚,这对他有没有什么不好的影响。
他看起来倒是气色更好了,也用了金鳞,应该问题……不大的吧。
羡泽在蒲苇丛中,把玩了灵力许久,甚至又拿出艮山巨刀试了又试,直到天色晚了才恋恋不舍的走出来。
江连星早就走了,只剩下钟以岫在桌边沉思着。
羡泽擦了擦额头薄汗,钟以岫抬脸看向她:“我送你回去吧。”
羡泽:“不必,都是在宗门内,我自己回去就是。”
钟以岫却坚决地摇摇头:“陵城出事之后,我也不太安心。无事,就这么一段路。”
他这个境界也不需要御剑,想飞就飞了,但为了二人同步,他还是上了她的艮山巨刀。
羡泽已经懒得站着了,干脆坐在三个板凳宽的巨刀刀面上,垂着腿邀请他也坐下,月色明,短松冈,山雾如丝,远方千鸿宫的飞阁也远远传来乐声。
钟以岫也陪她坐下,忽然道:“你身体没有不舒服吧?”
羡泽:“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我没有,反倒是你,如何?”
钟以岫摇摇头:“我很好。特别好,今天尤其地好,好似是……突然冰封了好久的灵力,也能春暖花开了一样。”
羡泽笑了起来,似乎有别的意味。
他怔怔的看着她的笑容,自己脑子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垂头倾身过去,鼻尖快碰到她额头,才忽然感觉自己衣襟被一只手抵住了。
“做什么?”她仰着脸歪头看他,问的好像什么都不知道。
钟以岫张了张嘴,脸上烧起来:“我……”
他目光挪到她嘴唇上了。
羡泽嘴唇勾起来,忽然道:“可我觉得,师尊与我亲吻的时候,在想着别人。”
她并没觉得钟以岫走神,只是单纯的好奇,他到底做过谁的炉鼎而故意这么说。
钟以岫却浑身一震,面色苍白,他不擅长撒谎,半晌才艰难道:“不是想到了别人,只是一些旧事……”
“旧事,还是旧人?”羡泽故意逼近些,她偏着头,月光正从他身后映照在她眼底,她双瞳如同薄瓷水碗盛满辉光。羡泽低声道:“我亲吻你的时候,没有想任何人……仿佛跟你在一起,过往不好的旧事都忘了。师尊却在想着旧情人。”
钟以岫像是急于证明什么似的,摇摇头:“不是旧情人,是……仇人。”
他虽然大部分记忆细节被千潭印月压制,但有些碎片回想起来……那只可能是仇人。
羡泽失笑:“谁亲昵时会想着仇人啊?”
钟以岫垂下眼睫,两只手交握在一起,轻声道:“那仇人曾诅咒过我,不会有人……爱我。”
……谁有事没事诅咒爱不爱的,这诅咒真的有杀伤力吗?
羡泽却故作生气:“谁说这样咒人的话!怎么会?明明我——啊……”
她似说漏了嘴一样,害羞地转过脸去。
她可没说爱不爱哦,要是钟以岫自己品出什么,那可跟她没有关系。
但羡泽又觉得可能演得太假了,忍不住回头看他,却瞧见钟以岫脸比她红好几倍,也正偏过头盯着月色下的松林直愣愣的看,两只手快把袖口揉烂了。
羡泽对八卦的好奇心远胜过谈纯情恋爱:“那仇人还会再见到吗?若是有朝一日再见,你要如何做?”
钟以岫一愣。
相比于那些暗无天日中又爱又恨的过往,面前的羡泽是如此真实美好,她像是会绞尽脑汁过好自己每一天。遇到她以来,逐渐枯萎的他也总是遇到了好事、新奇事,他如此有活着的实感——
他如果再见到那个“她”要怎么做?
钟以岫轻声道:“我会杀了她。”
对方一定也很恨他。
虽然他知道,自己没有能力杀了“她”,但这句话说出,仿佛是要跟过去彻底一刀两断。
如此他才能在这时亲吻羡泽,而不再想起过去的话语,过去的一切,不再让那被压制在最深处的记忆,浮出水面。
仅仅就是他能会想到的这一部分记忆,就如此……可怕,他不敢想象当年事情的全貌。
他像是在告诉自己正确答案一样:“这些年,我对她只有恨。如果再见到,她也会杀了我。”
羡泽微微抬起眉毛。
真这么恨啊。
羡泽笑道:“师尊天下难有敌手,自然可以杀了仇人。”
钟以岫看着她也有些欲言又止:她不知道他的过往,就对他表露真心,这是否算欺瞒呢?羡泽如果知道过去的事,会怎么想呢?
会不会他说出口的时候,就彻底失去她了?
钟以岫不擅长撒谎更不擅长隐瞒,他几乎都要说出口时,羡泽的艮山巨刀忽然停住了,她起身道:“弟子院到了,不要让其他人瞧见比较好。”
她轻笑着凑过来,亲了他脸颊一下:“晚安。”
……
钟以岫回到洞府,帷幔内昏暗中亮起微光来,小傀儡们也都动起来,为他取物布置,他以前总觉得这样的晦暗之处才觉得安心,可这几日都在偏院与她沐浴春光,他反倒觉得屋内太过昏暗。
钟以岫挥挥衣袖,屋内愈发明亮,他心神不定地坐到冰池边。
他从羡泽那里学来的悲问仙抄前篇,一看便基础且重要,他想要入定运转,可刚刚闭上眼睛,脑子里却几乎没几句功法的诗文,而全都是今天白天的那个吻,还有没能说出口的话。
几个小傀儡正捧着衣物走来,走到池边等待他迈入冰池,却没想到钟以岫呆呆坐在池边,忽然脑袋扎进了冷水里,一阵咕嘟嘟的水泡声!
傀儡们吓得抛开托盘,连忙去拽他。
钟以岫在脑中无声的啊啊啊啊乱叫一阵子,终于抬起头来,顶着湿漉漉又似乎被冰池冻红的一张脸,发呆地望着天顶。
他宽袖迤地,鬓角凝霜,脑子乱了半天,又忽然起身,拿出窄镜,来到了整个墨经坛中几乎是最热门也最出名的“仙侠情缘分坛”。
上次还是他误打误撞的进了这处分坛。
在一堆“师父死了我继承师父衣钵撑起门派是不是理应继承师母?”“我觉得我哥配不上我嫂子,现在俩人离婚了我是不是应该让嫂子幸福”之类的乱七八糟的文帖中,他准备发布一条新的文帖,标题来来回回修改。
第一版:“今天她突然亲了我,我问她为什么亲我,她说‘就想这么做’,我该怎么回?”
又改成了“我有些过去不能说的事,应该没人能接受,是不是不应该再跟别人确立关系了?”
再纠结片刻改成了:“已经有孩子的女修会喜欢什么样的类型?另:她儿子应该不讨厌我。”
他琢磨了半天,还是把最早的第一版问题发出去了。
不愧是墨经坛最火热的分坛,果不其然就有很多人回复。
有的在回答问题:
“这不就是真情告白吗?还不赶紧回应啊!”“羡慕疯了,什么时候也有女修愿意主动亲亲我啊啊啊啊啊!”“哇,好甜,是咱们分坛里三年都没出现的纯爱贴!”
钟以岫抱着窄镜,差点跳进冰池里:啊?果然是这个意思吗?!
也有人不同意见:
“我怎么觉得是老海王,东海魔君都没她这么能海吧。”“笑死,帖主已经被吃得死死的了,还没意识到吗?”“我劝帖主别回,就装死。”
钟以岫紧紧蹙眉,想反驳几句,正要以灵力写字回帖文时,就有更多让多提供一些信息的回复出现。
钟以岫看着提问,也酌情回了几句。
问:“别光问墨经坛,你们身边其他人怎么看?”
钟以岫一笔一划回复:“——我觉得她儿子已经认可了我们的关系。”
“?????”
“什么?儿子吗?搞有夫之妇?!”
钟以岫皱眉:“——这话实在是不成体统。他丈夫应该已经去世了。”
“应该?大哥你要不要确认一下?咱们修仙界,前夫经常会在关键时刻杀个回马枪。”
“确实。根据我看‘落匣与孤鹜齐翡’的作品这么多年的经验而言,没死也会坠下山崖修为大成回来抢亲;死了也说不定化身鬼王魔修半夜来爬床……”
钟以岫没怎么来过这个分坛,实在看不懂他们说的这些怪话,他甚至去搜了搜那个“落匣与孤鹜齐翡”,似乎是一位墨经坛作家。
很多人将她的作品转载到这个仙侠情缘分坛,一扫文帖标题便知:
《(已完结)身为公蛇妖的我在宗门里小心翼翼隐藏身份怎么在师姐的照料下不小心揣了四颗蛋!》
《和元山书院老古董一起关进了不玩惩罚游戏就不能出去的小房间后我疯狂抽他二条(1V1 HE)》
《修了无情道之后师尊魔尊佛尊深夜爬我床我打开灯来了局麻将,姐妹们我做得对吗?(连载中)》
《醒来之后我变成了千鸿宫的▉▉▉之后一怒之下我▉▉了全门派的▉▉(审核已删除)》
……什么乱七八糟的!
钟以岫有些生气的回复道:“——不可能,她被那个人伤得特别狠!再说,就是有什么过往我也不在乎。我自己也有许多事,不知道能不能告诉她真相。”
或许是因为他回复的认真,这个文帖莫名火热起来,听到他这番回复,下头的人开始看乐子起来。
“我倒是好奇了,人家自带儿子你也不在意,却在意自己,你到底有什么事还不敢说?”
“帖主不必太有包袱。咱们修仙者少说都能活个一两百年,想那么多干嘛?大家在一起就图个快活,心很大的。我跟你讲,只要你不是做过炉鼎站过街,就不用心虚——”
钟以岫坐在冰池边,手一抖,窄镜砸在地上,摔成了两半。
他还真做过炉鼎。
第43章
……
羡泽第二天去明坡上等他。
等了半天也没有见到钟以岫。
羡泽心里提起来:上次她嘬了一小口, 钟以岫直接昏迷半死,好一会儿才慢慢醒过来。难道说昨天她吸了一大口之后,他当面看不出来, 夜里回去之后昏厥半死了?
她坐了一会儿, 有些不安,正准备提裙去翩霜峰找他,却没想到熟悉的寒鹊朝她飞来, 这次直接是在嘴上叼着纸片, 直冲到她面前。
羡泽打开那寒鹊扔在桌上的纸条, 上头的墨迹甚至还未全干:
“咳咳咳!我今天真的特别不舒服, 我就不去了, 你自己修行吧,我相信你可以的!”
羡泽一惊。
难不成真是被她给吸得直接病倒了?
她折起纸条, 决心去翩霜峰看看他, 却没想到行至一半, 只瞧见漫山遍野的寒鹊朝她飞过来, 个个嘴上都叼着乱七八糟的东西——
先是十几张纸条跟天女散花似的落下来,羡泽接过, 只瞧上面写的:
“不用过来看我。我怕传染给你!”
“真的只是风寒,或者吃多了, 你别来找我了我不想用病容见到你……”
“咳咳咳我没骗人, 我是真的起不来床——”
“你要好好修炼,三日之后就要进入洞天比试了。”
“昨日……”他划掉了这两个字,又重新写了上去,似乎斟酌很久写道:“昨日糕点特别好吃。我现在嘴巴里还是甜的。”
羡泽笑起来,他的心思一向很好猜,羡泽怀疑他想说的是昨天的吻, 但却只敢提及糕点。
看他写了这么多字条,不像是真的病入膏肓的样子,羡泽这才放下心来。
估计就是社恐昨天太受冲击,今天只想在阴暗的角落抱头尖叫后悔撞墙奄奄一息吧。
转头看看寒鹊叼过来的其他东西,有打包的点心,成袋的灵石,几支只开了一点点的梅花,甚至有好几颗东珠,仿佛是把他觉得她可能会喜欢的好东西,全都一股脑地送过来。
她将那支梅花当作簪子,插入发髻中,转身独自练刀去了。
钟以岫坐在洞府之中,看着投射在眼前虚景中的明坡,羡泽发髻上的梅花在晨光下明亮如雪,他呆坐在那里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能做什么,但又舍不得挪开眼。
刚刚看到羡泽准备来翩霜峰看他,真是吓得魂也掉了……钟以岫心乱如麻,还没想好怎么面对她。
如果她知道了他的事,恐怕再好的修养品性,脸上也会露出震惊的表情吧……
单单是想到她那一瞬的神情,他就觉得喘不上气。
她会怎么想?宗门师尊却做过炉鼎,她还夸赞过他如同仙人,什么仙人……她如若知道他的另一面……
钟以岫思绪里蹦出了几个他这辈子都不会用的贬义词,那些词不受控制地挤进脑袋里,想到一个他便是觉得让人抽了一鞭子似的浑身烫疼……但那些词,用来形容他的经历也并不为过。
是啊,凭什么啊?她还年轻,虽有过不愉快的过往,但天纵英才,前程不可估量,百年之后必然名动四方。这一刻的彼此靠近,或许只是因为她没遇过什么好人,而不是对他——
钟以岫一夜未能睡着,此刻用力揉着脸,却没有力气从冰池边起身。
不过今日翩霜峰却来了熟人,他不起身也不行。
钟霄背着手站在楼阁的帷幔外,望着明心宗的苍翠群山,以及令人无法忽视的千鸿宫飞阁。
钟霄感受到了帷幔那一侧的接近,偏头轻声道:“千鸿宫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啊。”
一只苍白的手拨开帷幔,钟以岫难得走出来,与她并肩站在长阶之上眺望。
钟霄转脸看他,吓了一跳:“你怎么了?病了吗?”
总是称病的钟以岫摇摇头又点头:“头风发作。没睡好。”
钟霄:“是千潭印月没能封住记忆吗?可要我叫匣翡过来,再一同为你施术——”
钟以岫忽然打断道:“不用!”
他性情温柔宽和,甚少这样高声说话,钟霄心里一惊,但兄长已经别过头去,侧身对着她:“……只是没睡好。”
钟霄对他的旧事也不敢多说,只好岔开话题,看向远处,半晌后道:“我听闻,千鸿宫曾经藏有龙骨与十数片金鳞,不过在十多年前全都付之一炬。自那场焚毁诸多宫室的大火之后,千鸿宫也从当年的仙门之首,掉到和元山书院、梁尘塔差不多的位置,甚至隐隐有被元山书院超越的趋势了。”
钟以岫轻声道:“若不是大不如前,恐怕也不会来我们这么偏远的地方。”
钟霄:“那骨龙,真的会庇护明心宗吗?”
钟以岫沉默片刻后道:“曾有仙人说过,它便会守护埋骨地,它被制成傀儡后确实也这么做了。不必担心,哪怕伽萨教再来一遭,龙骨傀儡也会庇护宗门上下。”
钟霄目光沉沉,没有多说话。
钟以岫提到“骨龙”的事情,其实只是一二十年前。
他身体大不如前之后,才提及,当年“某位高人”指点他,在明心宗群山之下,是千年前某只蛟龙的埋骨地。如若能得到龙骨,炼化傀儡或牵丝引魂,将其复苏,它会因天性,长久庇护明心宗所在之地。
钟以岫便真的计划复活骨龙,先是招匣翡入门,在她那判官眼的协助下,找到了深埋山崖下的骸骨。
下一步就是炼化傀儡,需要有胆大且天才的傀儡师,钟霄在虺青涧找到了陆炽邑。
陆炽邑当时天赋极佳,心性修为却都不好,又得到明心宗上下培养多年后,才有了能够炼化龙骨傀儡的能耐。这件事一直对外秘而不发,钟霄也不大理解他对此花费的心血,直到某次他病重入关时,他才开口:
“在我看来,九洲十八川或许再不过多少年就要乱了。可明心宗近些年来,还要借我旧日的虚名。我若是再活不过几载,担子便全都压在你一人身上,若能有庇护宗门上下的手段,撑个几十年,也足够你培养出一批可以仰仗的弟子了。”
钟霄心里其实害怕这骨龙。她总是做噩梦,梦见骨龙盘山登云之日,兄长也口吐鲜血、灯枯油尽,明心宗就只剩她一个了。
不过幸好,钟以岫最近身体较之以前大为转好,此刻二人在长阶上眺望,他虽然眸色复杂,但面色已然不是之前雪色的苍白,甚至经脉之中隐隐有强大的灵力游走。
钟霄忍不住道:“真的不需要我问千鸿宫那边,是否有悲问仙抄相关的典籍了?”
钟以岫跟她聊着天竟然走神了,她说了几句才回过头来:“嗯?啊……对、暂时先不用了,我近些日子身体变好了许多,再加上我们也摸不准千鸿宫的深浅,还是少向他们开口。”
钟霄打趣起来:“看来有人自是灵丹妙药。说了多让你去接触接触年轻弟子,指不定早就好了。”
钟以岫脸上微微泛红起来,他却也有些慌张,这些年他一直怀疑钟霄知道他过去的事,有些心惊胆战道:“你、你知道?”
如果钟霄知道……他这样的人还去招惹羡泽,心里会不会也鄙夷他?是不是也会觉得他……下贱且不自知?
钟霄看他咬紧嘴唇,只以为他面皮薄不好意思,眨眨眼装傻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到弟子入试炼秘境的时候,你总要来了吧。”
钟以岫垂下头,两只手在宽袖下攥得毫无血色:“嗯。我考虑一下。”
……
江连星将两面窗子打开,把几件对襟外袍与被子拿到院落中晒晒春日。
花团锦簇边,是羡泽没卖出去的杂物,江连星将瓷瓶水洗、木雕擦净,摆回在原位。
院子里的青石板地上有些污痕,他捏了水诀来擦洗,正忙活着,就听见了院外的敲门声。
他皱眉抬头,敲门的人没说话。
若是刀竹桃和胡止前来,敲敲门便会开口叫人,而钟以岫正在教导羡泽修炼,不大可能会过来——是谁?
他脚步刚往院门处走了几步,就听到外头的声音轻笑道:“我听见你的脚步了。嫂嫂开门,我是我哥。”
江连星:“……?!”
他拿起放在墙边的铁剑,打开了院门,看向门外。
青衣男子乌发半垂,斜插着几枚羽簪,站不稳似的靠在院墙边,笑意盈盈地转脸看过来。只是在看到江连星的时候,笑容顿了顿:“你是?”
江连星觉得这话应该他问还差不多。
但他认出了眼前的人。
在前世,师母带他去千鸿宫求宣衡救他一命之后,宣衡把她留在了千鸿宫,江连星也在千鸿宫养病修行了几年。
他在千鸿宫见过这个男人,是宣衡的弟弟,宣琮。
宣琮算得上是宣衡的左膀右臂,不过宣衡对这个弟弟情感也很复杂,江连星去找羡泽的时候,曾经撞见这兄弟二人争执过。
宣衡当时还想杀了他,宣琮却发髻散乱,笑道:“你杀了我,嫂嫂会不会伤心?说来,你这张死人脸什么时候偷着学我敷粉养颜了,是怕自己复婚之后,讨不到她欢喜了嘛?”
宣琮前来敲门,必然是已经认出了羡泽!
江连星伸手就要关门,却没料到宣琮手指按在了门扉上,慢声笑道:“羡泽住在这里吧?哦,也不知道她是不是换了名字,但她性子狂妄,恐怕不会改名躲藏——”
江连星硬邦邦道:“你找错门了?千鸿宫的人不该来弟子院的。”
宣琮手腕一转,指着晾晒的外袍:“是吗?可前日她跟我幽会的时候,穿的就是那件外衣。”
……师母不可能跟他幽会的,但前几天她确实穿过这件外袍。
江连星懒得跟他废话,宣琮笑着目光落在他身上:“你多大了?十六?十七?她倒是口味变了,只吃嫩的,不吃好的了。瞧着真是一副踩进泥里都抠不出来的模样——罢了,你且走着你的贤惠路线,不必管我,我坐院中等她回来。”
江连星有几分震惊的瞪大眼睛,听出了他话里的意思。这个宣琮,竟然以为自己是师母现在的身边人?
在他眼里,师母会是如此不堪的人吗?!
他面色一冷,也意识到此人已经查清楚,他咬死不认羡泽住在这里也没用。
江连星开口道:“你找……我娘有什么事?”
江连星只觉得牙酸嘴烫,才说出“我娘”两个字,恨不得都跟空口吃热茄子似的把这俩字囫囵过去。
宣琮终于瞪大了眼睛,人也站直了:“……什么?”
江连星还没来得及回答,只感觉一阵劲风甩开两扇院门,他往后趔趄了半步,青色身影已经掠入院中。他转过身去,就瞧见宣琮掀开衣摆,翘腿坐在门前台阶上,巧笑晏晏的磨牙道:“你多大了?她怎么可能有你这么大的孩子。”
江连星知道她跟宣衡的事,但不知道他们是哪年分开的,他也不想让师母背上出轨的名声,只好往小了说:“十四。”
可他真忘了自己最近几个月长高了多少。
宣琮那好似春柳的眉毛拧起来:“你这是十四?!”
江连星望天,面无表情:“我娘养得好。”
宣琮点着手指算了算,低声算道:“……那也就是说,她离开千鸿宫没过两年,就跟别人生下了孩子?果然是她这色中饿鬼干得出的事。”他看了一眼江连星,朗声道:“你父亲呢?”
江连星:“我不知道。没见过。”
宣琮:“那你知道我是谁吗?”
江连星:“……”
宣琮笑眯了眼睛:“我是她的初恋情人,二人也曾海誓山盟过,本来说要娶她,可惜机缘巧合之下擦肩而过,成了一段遗憾。过了这么多年,我也打算与她来再续前缘,你可以先叫我一声‘爹’。”
他真敢说啊!
江连星:“那你为何叫她嫂嫂?”
宣琮顿了顿,继续扯谎面色不改:“小孩子不懂情趣,不必乱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江连星垂眼:“我不知道,她出去修炼了。你去别处找吧。”
宣琮却从袖中掏出一柄玉笛,通体浓翠,在手中把玩道:“她曾经成婚多年无所出,怎么一离开就有了孩子?是她……之前丈夫这方面有问题,还是你在扯谎,试一试便知道。”
他兄长那死样生不出孩子虽然也正常,但他却不觉得眼前少年跟羡泽有几分相像。
宣琮说罢,将玉笛放到唇边,却没想到江连星竟然抄起墙边扫帚,劈头朝他打来。
宣琮最是洁癖,格挡扫帚恐怕也要落一身灰,他又懒得从台阶上起身。干脆抬起那双养尊处优的手,非常漂亮的捏了个诀印。
却没想到,江连星只看到他拈指动作,就猜出了他要施什么术法,脚下腾转半步飞身让开。
宣琮捏诀造出的一道瞧不见的旋风,从江连星脚边擦过,若不是他躲得快,恐怕整个人都要被甩飞出去。
但可惜他身后的花圃就没有那么好的命,被横扫的叶子花瓣纷纷落下,秃成枝杈。
羡泽可是很喜欢花圃的!
江连星恼火起来,扔了扫帚改拿起直剑,朝他门面刺去:“千鸿宫之人就如此失礼?不报上名姓,还跑到别人院落中胡作非为!”
宣琮不言不语,只挂着一贯的假笑,吹响翠色玉笛,只消是两三声笛音,便能让人瞧得出厉害。
和他的轻佻相比,几个乐声却带着毋庸置疑的强大灵力,就像是看不见的巴掌要从天而降,拍死江连星这只小虫。
青鸟使在千鸿宫也是很高的地位,他显然不是只靠着血缘才在这个位置的……
却没想到眼前少年眼睛半闭,就像是能看得清乐波走势,脚下步法微动,避开锋芒,与此同时,他击向院中高大瓷瓶的边沿。瓷瓶中有些雨水,一声悠扬透彻的嗡鸣乐声,顿时从瓷瓶中回荡而起,巧妙地抵消了大半乐波。
不过江连星确实是修为差距太大,仍是不小心接了半个音,只感觉心头骤跳,两鬓发紧,眼前昏花,差点一口气提不上来,浑身内息生乱。
宣琮面色一正,眯起眼来。
……这少年非常了解千鸿宫的招式武艺,甚至比元山书院、梁辰塔这种老对头,更了解如何破招。
宣琮觉得也不必收手,不如干脆以乐封穴,暂时废了他修为。
马上就到试炼,羡泽若是不想让他儿子死在试炼之中,肯定会求他来帮忙。
他再次吹动笛子,半首急切凌厉如雨打芭蕉般的乐声流淌而出,江连星瞳孔一缩。
这是封穴的招式,如果他真的中了,以他如今的修为,说不定一旦运转灵力就会七窍流血!
千鸿宫果然一个赛一个歹毒。
江连星自知难敌,正想着干脆离开此地去警告师母,却没想几道水滴似擦过他鬓角而过,朝宣琮的方向射去!
宣琮面色忽然一变,玉笛在指尖翻转,朝空中挥袖,那几点雨滴被他灵力击破,竟在空中砰一声炸成水雾。瞧也知道,这几点水的力道怕不是想穿透他的躯体!
江连星心道不好,刚要开口,身影便从他一侧掠去,甚至还在擦身而过的时候,轻飘飘的拍拂过他肩膀,似要他安心。
下一秒,一道磅礴至纯的灵力从宣琮天灵盖而降,他抬眼,对视上那双点点金星的双瞳,以及她手里能将他对半剖开的巨刀!
刀身乌沉沉布满暗纹,逼近就是一股似乎要能吸走他灵力的诡异,巨刀势头太猛,他捏诀来不及了,侧身让开。
砰!
刀尖直直劈开他刚刚身下的石阶,搅起的风甚至割碎了宣琮的衣摆。
第44章
江连星落在院中, 愣愣的看着羡泽的背影。
短短几日,她修为怎么精进的如此快速!
刀嵌在台阶中,宣琮有些狼狈的侧身, 就跟摔倒似的躺在几节台阶上。羡泽握着刀柄伏身低头看着他, 宣琮干脆调整了一下姿势,更舒服的躺在台阶上,正要开口, 忽然——
“呃——痛!你在做什么?!”
宣琮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的女人, 她一只手正抓在他有些散乱的发髻上, 将他脑袋抬起来几分。他养护极好的发丝, 被她粗暴的乱抓在手中, 宣琮吃痛挣扎,他想刚要反击, 却看到羡泽弯下腰, 鼻尖离他极近。
宣琮顿住, 动弹不得, 近距离看着这十几年未曾见过的眉眼,缓缓露出了莫名的笑容。
羡泽这时才认出他来:“是你?那天在经楼与我搭话的人, 是你吧?”
江连星喉咙一窒:他们之前见过面了?会不会他已经告诉宣衡了?!
宣琮明明吃痛,却笑道:“别抓, 我会爽到。”
羡泽觉得她还能更使劲一点, 宣琮果然闷哼:“……呃唔!”
羡泽这时候才看清满院子的花和叶都被风搅得不成样子,她气的胃疼,趁着自己得势,狠狠报复他,恨不得把他脑袋按在旁边接雨水的缸里:“你闯我的院子,打我的孩子!还有我的花, 你毁了我的花!”
宣琮以前在她手底下吃过苦头,不敢还手,生怕她的报复心再加倍奉还,只得有些狼狈的仰着头,手撑着那雨水缸,手指尖都按在水中:“我赔你就是,你之前可是夸赞过我的头发,别再给我薅掉几根。”
羡泽本来以为他会立刻反击,却没想到宣琮真就这么被她抓着不敢乱动了。是宝贝自己的头发吗?
那她也真不舍得撒手了。
羡泽目光转向他的脸:“你要如何赔?”
宣琮勉力笑了笑,想继续保持着风流优雅:“我现在已经单独出来,住在东山行宫,那里有一片花海,你随我住过去,日日醒来都可以看花了。”
羡泽将手向他的腰带摸去,手指扣在了腰绳边沿,宣琮目光悚然了一瞬,甚至忍不住看向了她身后的江连星。
他挪开眼睛几秒钟,但又很快变化回浑不在意的笑容,看向她的脸,开口笑道:“当着你儿子对我动手动脚的,大不合适吧。”
脑子真会联想,面上真会装样。
他都不还手,她不折磨他一下实在说不过去。
羡泽手上使劲一拽,看着宣琮吃痛的蹙眉,漂亮脸蛋都要微微抽搐了,她才开口:“要把房子卖给我?那我住不过来,而且东山一听就好远的。你之前不是要把玉琮给我吗?那我就要这个吧。”
他这时候才注意到,玉琮已经到了她掌中。
宣琮目光顿了顿,一些话在他舌尖犹豫了片刻,但还是道:“好。”
羡泽端详他片刻,道:“你施粉了?”
宣琮艰难的笑了笑,有点想多情勾引的眨眨眼,但脑袋实在疼的他做不出来这表情:“美吗?”
羡泽松开了手,宣琮吐出口气来,立直身子扶了扶倾斜的发簪。
羡泽忽然开口:“比你们那个少宫主倒是美很多。”
倒不是说谁长得更好,美人是一种气质。
宣琮只是眼角似委屈似柔情的微微下垂,眉毛更淡更窄一些,再加上唇角含笑,长发披身,却显得跟他兄长截然不同。
而宣衡的气质……都让人没法直视他的五官了。
宣琮听了这话,似乎连他被拽头发的疼都可以忘了,手指梳理了两下头发,将发髻插好,斜看了她一眼:“十几年不见,你倒是审美旨趣拔高一截。”
“说来,你找我是什么事,为何会跟我家孩子打起来。”羡泽就要装傻装到底:“抱歉,几个月前我大病一场,脑子里什么事也记不清楚了,我们当真是熟人?”
江连星有些不安的看了羡泽背影一眼。
把自己的事告诉宣琮,难道合适吗?
宣琮面上一愣,眼里绽放出几点光来,眉头却蹙起,一副担忧的模样:“当真?你真的忘了我们的事——”
他越想越觉得很有可能,几个月前,宣衡突然在与长老议事时吐血昏迷,醒来之后便疯了似的拽着手臂上的黑纱,喃喃道:
“她出事了、必然是出大事了……”
那片黑纱能代表的只有一个人。
宣琮也是那时候才知道,她根本就没死,宣衡戴黑纱多年不知道是赌气还是绝望。
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过……她如果不是失忆了,确实也不可能第一次撞见他的时候,还跟他说好些话;更不可能明知宣衡来了明心宗,还这么无动于衷。
宣琮心里头狂跳起来。
羡泽感觉到江连星的不安情绪,一只手朝后伸着轻轻抓住他手腕,对宣琮面露警惕之色:“你少想诳我,怕不是想要趁着我什么都不记得,胡说八道吧!”
宣琮轻柔地笑起来,又理了理他颇为自得的头发:“我只说一件事,你便知道我是不是诳你。你有一口宝囊,其中宝贝千万件……”
羡泽瞳孔一缩。
……以她的本性,怎么可能轻易对人透露这种事!难不成她过去不但搞过叔侄盖饭,还搞过兄弟炒菜?!
宣琮看到她的表情,笑了起来:“你有许多旧物,都曾留在我那里,我回头拿给你来看看,你便懂我们之间的情了。只是……千鸿宫中,有人与你有仇,我劝你不要参加弟子试炼了。”
羡泽早也看出来他是个嘴里没半句真话的假货了:什么有仇?跟你哥有同床共枕之仇吗?
江连星真是个不会撒谎的实诚孩子,听出来宣琮扯谎,被她拽着的胳膊上肌肉都紧了紧。
羡泽摇头道:“不可能,所有的弟子都必须参与。”
宣琮心道,发现她失忆发现的太晚了,恐怕来不及将她藏起来了,不若直接将她掳走呢?
不行。宣琮在藏书楼初遇她那天,玉琮被甩出去之后,他出去捡玉琮,就察觉到有个修为绝对在他之上的男人藏在暗处,似威胁他一般看着他。
虽然不知道羡泽为何隐藏身份在明心宗当弟子,但她出现在任何地方,都不可能是任性随意。
如果她失踪了,明心宗很有可能跟千鸿宫直接掐起来,然后翻个底朝天也要把她找出来。
到现在,也只有另外想办法来拖延了。
宣琮垂眸:“如果有人发现你还活着,恐怕会让试炼中的千鸿宫弟子出手,杀了你而后伪装意外。你最起码要换个容貌。”
宣琮从袖中芥子囊,翻找出来一瓶药,塞入她手中:“只要吞下这味药,就能让你暂时变化容貌。或者你再戴上幕离面纱,尽量不要跟千鸿宫弟子接触。”
宣琮还有别的法子,给她这个,只是来测试她到底有没有失忆。
羡泽也无语了:有没有可能,我变了脸,我们宗门的人也会问啊。
但她已经心里已经对过去的哥哥嫂嫂伦理爱情有了点数,懒得跟他多话,直接装傻,面露感激之色:“真的吗?那太好了!那……你既然知道谁跟我有仇,能不能告诉我仇人的名字?”
“知道了又如何?”宣琮准备离开,听到这话回过头。
羡泽咧嘴笑了一下:“暗箭难防。谁跟我有仇,我先杀了他就是。”
宣琮看着她的双眼,似乎很喜欢她这么说,笑容缓缓扩大:“等过几日,我会告诉你的。放心,我好歹是千鸿宫青鸟使,能庇护你的。”
哟哟哟趁着她失忆,竟然装杯起来了。
羡泽恰到好处的面露紧张、警惕与一点点依赖,她面对钟以岫总是演不下去,但面对这种同等货色满嘴扯谎的,还是能充分发挥专业特长。
宣琮临走的时候,衣袖擦过,非常隐秘的牵了她手指一下,声音轻飘飘的传入她耳朵里:“你什么时候把这孩子的父亲也介绍给我认识认识吧。”
她故作惊讶的抽回手,弟子服的衣袖很大,她捏了捏手指的紧张动作,落在宣琮眼里。他终于笑进了眼里,走过石道,一瞬间就消失不见了。
他刚走,江连星就急着想要开口,羡泽一抬手,将他的嘴捂住了。
他唔呃一声,瞧见羡泽警惕的目光,点头表示自己不会出声。
羡泽嘴上念叨着:“或者几天后的试炼我就不该去……你说我该怎么办啊?”说着这话的时候,她还弯腰在周围寻找,江连星呼吸一滞,她竟然释放了自己的灵识,极为恰到好处的覆盖整座院落。
羡泽很快蹲在了台阶附近,从角落某个灌木下,捡起一片如同鹅绒般轻巧的小小羽毛。
那枚羽毛不过花生大小,她示意江连星开口讲话,江连星有些慌神,硬邦邦道:“没事,师、呃、娘,我一定会好好保护你的!”
就看到羡泽拈着那枚羽毛,扔进了门口摆着的瓷瓶里,抓了几只蛐蛐扔进去的同时,拿石头将瓷瓶盖上了。
江连星脸色难看:“……是千鸿宫的窃声羽,他想偷听你?人品实在是低劣!”
羡泽忍不住看了他一眼。
这小子不是以后要大杀特杀吗?怎么这点耍心眼的事都看不下去啊。
她之所以能找到,是因为她以己度人,要是扯了这么多淡还很关注对方的情况,她肯定会留东西偷听。果不其然,宣琮本性至少跟她是一个路数。
羡泽让一堆蛐蛐给窃声羽做伴奏之后,就不管了,回到屋中,有些惋惜的看着院中的花圃,还有台阶上的刀痕,叹了口气。
江连星两只手用力交握,站在羡泽身后,道:“我认出他来了,他是宣衡的弟弟,我怕他纠缠,所以谎称您是我……娘亲。”他说到最后,有些没脸地转开眼。
羡泽觉得这无所谓,入门的时候就填的是母子,这不都是剧情吗?
江连星又道:“万万不能相信他的话!”
这什么话?她怎么可能相信宣琮?
怪她怪她,平时那个纯情温柔师母的人设可能搞得太过了,现在江连星都把她当弱智了。
羡泽无语,她忍不住将旁边的凳子拉过来,让江连星坐在上头:“别说话,我自己心里有数。”
羡泽将玉琮放在桌子上,随手把玩着。江连星欲言又止。
他在千鸿宫待过,其实是知道这环佩的含义,特别是宣衡、宣琮,名字意指玉衡玉琮,这二人更会重视自己的环佩。
这不是随便能拿的东西。
但羡泽也不是多看重,拨弄着玉琮,时不时撞在桌面上发出当啷的声响。
她内心分析着:现在很明显,宣琮不愿意让他哥知道她的存在,也说明当年哪怕没有奸情,也有这个弟弟对嫂嫂的觊觎。
羡泽也能确认,宣琮肯定没跟宣衡说过她的事,甚至想着瞒天过海。
行,既然已经下定决心当八卦搅屎棍了,她这头跟钟以岫亲过了,那头还拿了宣琮的环佩,到时候什么劲爆新闻还不是任她一张嘴随便说。
……
秘境试炼当日。
其实这次新开的秘境,是大概在一两个月前现世的,千鸿宫有秘术能将一些境界不算太高的秘境入口封锁藏存,供弟子们试炼。
就这种独霸资源的方式,怪不得散修们都说修仙资源基本靠血缘、性和磕头认爹传播。
这次在明心宗略显寒酸的广场上,有一卷百米长,数米高的卷轴正迎风展开,柔软的绢面随风浮动,能看到其中的青绿江山。
千鸿宫正是将秘境入口封存在卷轴之中,秘境本体虽然还在原处,但秘境入口就仅仅有这一处了。不但如此,弟子们进入卷轴后,长长卷轴还会随机显示出各个弟子近距离的画面,如果有意外,外头的各位长老还能及时进入出手相救。
两侧架起高台,明心宗与千鸿宫的重要人物端坐其上。而在台下的空场上,是两个门派的弟子,准备一同进入秘境。
千鸿宫还是那样的整齐划一,明显地位更高衣着青色更深的大弟子们列队在前,后头垂头立着其余年轻弟子,风吹的他们衣袂飘飘。
可他们有些人实在是忍不住侧目转头,看向明心宗的方向。
明心宗几乎是把所有能出的弟子都出完了。因为陵城动荡时,有不少弟子受了重伤,所以把所有的首徒、大弟子都加上,才勉强凑够了和千鸿宫一样的人数。
羡泽见到了几个曾经在摆摊街上熟悉的师兄师姐,还有教她御剑的文葆师兄。
而这次带领明心宗弟子进入秘境的首徒,是很熟悉的名字——
曲秀岚。
羡泽第一次见她本人。曲秀岚个子瘦高,脸长鼻子长脖子更长,看上去像一只病恹恹的瘦驮马,但羡泽看到她的手指长得离奇且布满伤痕,而她的武器,竟是背后两把银铁大剪刀。
不像旁边的千鸿宫大师姐正在朗声跟所有人训话,曲秀岚则垂着手,后背略显佝偻地蔫蔫站着。
她身后的众多明心宗弟子,就好比夜市开放之前准备冲刺进去摆摊的商贩,无一例外,每个人都是大包小包。好些师兄背上扛着的包裹,都比脑袋还高,竹架包裹外头还挂着风干香肠、铁盆和锅刷。
千鸿宫的弟子都忍不住腹诽:虽说秘境内外时间不一样,在其中甚至可能要度过十几天,但你们也不用一个个跟要去过日子似的吧!
再说,你们明心宗就买不起芥子囊吗?
这话真说对了,容量较大的芥子囊确实还挺贵,大部分明心宗弟子都买不起,只有像胡止这样少之又少的富家子弟,才背的东西比较少。可他后背还是背了六把剑,外加铁匠锤和鼓风机……
羡泽戴了幕离,但并不显眼,因为有不少人都戴了斗笠,甚至有位不讲究的弟子头上顶了个锅。
她从幕离的缝隙之外往外看去,隐隐看到千鸿宫那边高台上的宣衡。
二人距离很远,他似乎正在忧虑什么事,眉头紧蹙,单手扶着眉心闭目思索。不过就算他往台下看,也不可能隔着无数比人高的行囊看见隐匿其中的羡泽。
羡泽正转头要看向明心宗这边,忽然文葆师兄大惊:“那是谁?难不成是师尊出山了?!”
羡泽抬起头来,就瞧见钟霄所在的座位旁边,有个低调的身影出现。
第45章
他绝不会搞什么云气霞光的出场排场, 恨不得隐匿在脉主之中,悄悄走上高台落座。
钟以岫穿着素色交领广袖袍,目光垂着坐在钟霄身侧。她眼尖地发现, 他两只手都缩在衣袖下, 他极其害怕在公众场合表现出无所事事的模样,所以拼命转过头去跟钟霄交头接耳,表现出“我很忙”的严肃。
明心宗高位者一共就这么几个人, 有新面孔自然而然会吸引到注意力, 羡泽听身边年轻弟子道:
“师尊?看着这么年轻。”
“也不乘个云鹤, 搞个钟鼓, 让我们都站起来迎接仙人下凡啊?怎么就默不作声躲在别人后头钻出来了。瞧呢, 他那椅子出问题了,还要换椅子, 就不能手一翻点木成金嘛!好歹是咱们明心宗镇山的神秘师尊, 怎么这么不气派?”
“师姐你不是有个九洲十八川元婴以上美貌排行榜吗?你觉得咱们师尊能排多少啊——”
别说羡泽同一批入门的弟子, 就是师兄师姐也没见过钟以岫, 这会儿谁也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他。
钟以岫实在是可怜,他知道自己该一脸处变不惊、光风霁月, 但又实在是无法承受如此多人注视来的目光。再加上钟霄与匣翡安排事务,暂时离开座位, 只留下钟以岫在高台上端, 他只能把自己当一块墓碑似的杵在原处。
钟以岫时不时抬起眼,目光快速扫视过明心宗弟子们,似乎想找到羡泽的身影,但又找不到她,看几眼就会跟无数目光对视,只得又垂眼——
他在打架的时候, 那么冷冽沉着的一个人,一旦到日常生活,又跟个仓鼠似的了。
羡泽实在是没忍住,伸手碰了一下小海螺,看向钟以岫的方向,传音入密道:“别乱找了,我看着你呢。不是说病了吗?怎么今日还来了?”
钟以岫一惊,抬眼朝她方向看来,面上忍不住浮现几分笑意。
周围弟子一阵皮紧:“师尊怎么往咱们这边看过来了?是因为我们争论他的美貌排名吗?!”
“他修为那么高,肯定能听见的吧!笑是想让我们给他排第一嘛?”
“那不行,我姐跟我说,伽萨教的圣女曾经美死过人,那肯定会比师尊好看!”
“嘿,那圣女都是几十年前艳名远扬,现在估计都老了吧!我投师尊一票!”
在弟子们误以为被注视的紧张中,钟以岫也传音入密而来:
“我真的……病了,不过已经快好了。别担心。”
他在看台上似乎有些刻意地咳嗽了几声,但也觉得自己有点假,左右挪了挪眼睛,才将目光落在她面容上,继续传音:“进入秘境之后小心。我会在外头关注着你的境况,如遇危险,我们都会出手的,不必担心。”
他正在心里小心翼翼的说着,忽然瞧见陆炽邑跨步飞下高台,就立在紧挨着明心宗弟子的那一层,抱着胳膊大叫道:“羡泽!哎,叫你呢!抬头——”
羡泽抬头,陆炽邑用要砸死她的力道,朝她扔来好几个木球。
她抬手刚要接住,江连星动作比她还快,抬手挡在前面,接在手里。
江连星皱眉正要扔回去。
陆炽邑没好气的样子道:“用灵力就能放出来的傀儡!用剩的东西,你自己留着吧。”
羡泽还没来得及发表意见,他就跟踩了尾巴似的,窜回了自己的座位,走到钟以岫身边时,似乎还叉着腰跟他说了几句什么。
羡泽感觉他一张嘴,她就要头大,却看钟以岫或许根本接不住陆炽邑的挑衅,眨了眨眼睛,歪头露出笑意,还对他夸赞了几句。
陆炽邑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结果,最后一脸吃瘪地坐回了脉主的位置,气得嘴歪,看到羡泽的目光,还对她瞪眼比划了几下,让她收好傀儡。
两边队伍浩浩汤汤进入秘境。
画卷如同一层薄纱,眼前微微一白,便走入新的天地。
仰头看到是数百米高的巨树,树冠覆盖整个天空,如今正是夜晚,灰色树干如同神殿石柱般耸立,他们则像是深夜爬在神殿地板上的小虫,仰头看得头都酸了。
这时,千鸿宫一位掌匣人的声音在空中响起,此次秘境试炼的规则正式公布:
秘境中共有十二处点位,占据点位算一分;并藏有十二件秘宝,夺走秘宝算一分。
夺走秘宝还算容易理解,这些秘宝被发现之前隐藏极深,只有被两方弟子触碰后,将会向天空射出一道无法被阻挡的光线,向所有人告知它的方位。秘宝本身形态不对外告知,每一件都不一样。
占据点位则是以阵法内门派弟子人数来计算,比如说同一点位的阵法内,有三名千鸿宫弟子,一名明心宗弟子,则在这个状态不平衡的状态保持半刻之后,认定为此点位为千鸿宫所有。
如果想打破这个局面,最起码需要再来三名明心宗弟子,让明心宗人数超过千鸿宫弟子,然后再维持半刻,此点位才会变为明心宗所有。
掌匣人也提示,其中有两个点位,三件秘宝,都是极其凶险的,夺取他们也是只给一分,所以弟子们不必强求。
规则还算简单,但不简单的是——千鸿宫弟子估计每个月都会进入各种秘境,很可能他们也都来过这个秘境,早就熟悉过这里的环境。
千鸿宫弟子进入秘境之后,只听到队伍最前头的青衣大师姐轻喝一声,队伍立刻分为了十二组,每一组三人,几乎每组中都有剑、乐、医三人。
近战远程奶,齐全了。
千鸿宫弟子们生怕自己作为前·仙门之首会输给明心宗,制定好了方案,甚至想过哪些分是必得的,那些分可以放给明心宗。
最好双方只差两三分,大家都得个体面,客套中结束试炼。
明心宗这边,在公布规则和秘境概况的前两天,也在墨经坛分坛里开展了激烈讨论。
大家讨论的一致结果就是:试炼算什么,这可是成丹期上下的秘境,他们明心宗多少年都进不去一次。这里该有多少仙草、妖兽和宝矿啊!
咱们进去,不打比赛,就突出一个“薅”字!
曲秀岚两只驮马似的眼里,亮起了亢奋的光,她手持两把巨大剪刀,活像个大闸蟹一般转头高声道:“现在,分组准备出发,我们的口号是什么?!”
“薅草!挖矿!吃肉!”
整个队伍一共分为四组。
刀竹桃这种懂毒懂医的,自然在薅草组,她甚至还把丑卜牵了进来,说是丑卜似乎懂得百草。但丑卜也不喜欢人多,吓得又想乱尿,刀竹桃倒是有远见,给它拿杂布做了个纸尿裤。
而胡止作为挖矿组重要一员,也是有先见之明,他怕矿石不好带,特意拿了铁锤鼓风机,配合着擅长火灵根的弟子,当场就能给练成各种金银锭。
羡泽和江连星就在吃肉组。
名字听着是很爽,但最主要的工作是围猎各类妖物异兽。
杀死后,挖妖丹,获取妖兽身上的宝物,剩下的给大家当做口粮。算是任务比较复杂的一个组了。
听说有几位擅长厨艺的剑修也在他们这一组,准备随时支起锅来。
然后还有一个后勤组,专门负责驻扎营地守家守资源,配合各组行动。
两边门派都是各自有了计划和方向,几乎是在全部进入秘境之后,眨眼间分散开来,列队分组御剑朝着目标而去。
……
卷轴之外。
千鸿宫的看台上,宣琮飘飘绕绕的迟来了,他鬓边甚至戴了一支兰雀花,千鸿宫各位掌匣人或长老,也对他的浪荡模样早已习惯,甚至连他发丝半散也不在乎。
他登上高台,站在身边,看向宣衡捏着眉心的手指,关切道:“又不舒服了?眼睛还能看得清楚吗?”
宣衡没回答他,手指压着太阳穴,抬起头来,掌心半遮住他略显浑浊的灰色瞳孔,看向对面高台,但实际上他眼前一片混沌。
宣衡沉声道:“那人,是垂云君吧。”
宣琮垂眼看了他一会儿,确认他什么样看不清之后,才抬头轻笑道:“是。我记得二十年前,仙门大会上见过他一面。当初不都是传闻他已经废了,可他一出手惊艳四座。哦,不过,跟你当时的风头不能比。”
他有意提起二十年前。
那恐怕是宣衡人生最圆满的时候之一。
他在仙门大会上技惊四座,以乐理与剑术冠绝各大仙门;老宫主身体彻底不行,将千鸿宫上下大权都交到他手中,更重要的是,她还在他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