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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另一边。

被五彩蛇斑索捆住扔在地上的江连星, 缓缓仰起头来。

他正身处在一处昏暗的民房内,四周是存放各类灵石的宝柜,但都已经被洗劫一空, 抽屉被扔在地上, 柜子只剩下黑洞洞的方口。

在他不远处的太师椅上,歪坐一个高大半裸的男人,他裹着皮袍的手臂搭在椅背上, 赤裸的半边臂膀抬手撑着脸, 脚边正有巨大的碧瞳翼虎在假寐。

听到身边那位女护法的汇报, 男人朝后仰过头来, 露出和翼虎同样的碧色双眼, 他古铜色肌肤上遍布纹身,周身有种灼人的年轻气盛、狂妄俊朗。

戈左。

戈左面上咧开一个有些夸张的笑容, 甚至连横亘过面容的疤痕都微微扭曲, 笑道:“关于东珠的来处, 他怎么说的?”

这个他, 指的就是江连星。

“回圣使的话,他说是在墨经坛上接活, 有人给了他几十枚灵石,请他帮忙寄送东珠。”女护法布娅道。

戈左并未站起身, 只是抬了抬手, 蛇斑索就像是活物般,拖着侧倒在地上的江连星。江连星后背脸侧磨在有不少碎石的地上,心道:他已经没有几件好衣裳了,这又要磨烂一件,师母又要对着他的打扮叹气了。

江连星一直被拖行到戈左的椅子边,女护法似乎不敢在房间中久留, 连忙退出去。

戈左手垂下来,隔着一段距离轻轻晃了晃粗粝的手指,攀附在江连星脖颈附近的那一截蛇斑索,托着江连星的脑袋,像是献媚般,把他的头抬起来送到戈左手掌下方。

江连星抬起眼来,与垂首的戈左双目对视。

江连星上次在郁江城只是远远看到他身影一眼,这才是今世第一次正面遇到。

还是那样浓烈的绿色,带着嘲讽与胜券在握。

江连星至今还记得,前世,师母发现他被伽萨教关在兽圈里的那天。

他双掌双膝趴在泥地中,仰头见到了她的身影。江连星只想着师母没死太好了,忍不住咧嘴对她露出了一点笑容。

师母却凝视着他,浑身发抖。

戈左忽然出现,伸手搂住了她的腰,嘴唇贴在她耳边低声说些什么。

师母回头就给了戈左一个巴掌。

戈左一怔,却又大笑起来,低头吻住她。江连星当时只觉得师母受了欺辱,气得将手抓在栅栏上,像个动物一样朝着戈左怒吼。

他记得二人唇齿之间有血流淌下来,蜿蜒过羡泽的下巴脖颈,淌进她有些乱的衣领里。他松开唇齿,吐出血糊糊的舌头,笑道:“妈妈,好疼。”

江连星当年瞳孔一紧。

戈左不可能是师母的孩子,二人没一点像的地方,而且他们年龄也没有差距那么……

羡泽果然也回头道:“不要叫我‘妈妈’!”

戈左却笑着西狄语说了几句什么。江连星当时不懂西狄语,并不能听懂,只瞧着戈左将她打横抱起,亲昵的蹭着她脸颊,手却紧紧扣着她腿弯将她带走了。

或许是隔了一世,江连星的愤怒与恨意并不那么汹涌,只是冷冷思索着下一步该怎么做。

戈左笑起来:“你是明心宗的弟子?”

他这会儿当然不认识江连星,江连星却对他熟悉,他也摸得清这人的性子,越是浅薄好懂他越没兴趣。

江连星面上故意露出不屑来,怒道:“魔修!”

戈左大笑起来:“好,好一个正道弟子。你可见过给你东珠之人?”

江连星抿唇不语,他偏头装出不向魔修低头的样子,却看到椅子另一边的地面上,有个小变色龙,正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它脖子上挂着沉重的秤砣,还有一根雪银锁链,将它拴在椅子扶手上。

小变色龙浑身伤痕,已经没有能融入周围景色的能力,转过混沌的眼珠蔫蔫的看着他。

它目光渐渐有些奇怪,有些狐疑,转过脸直盯着江连星。

戈左手指勾了勾,蛇斑索骤然缩紧,江连星呼吸一滞。他曾经被蛇斑索捆过许多回,也懂得吸气缩骨让自己舒服些,但面上却露出痛苦神色,半晌告饶似的道:“是一个女人!”

“是见了就不会忘的那种女人?”戈左果然早知道东珠是羡泽的东西,抓他也是为了查出羡泽的踪迹。

“是!”这会儿撒谎也没有用,他干脆道:“她不是一般人……是垂云君的道侣,我不知道她为何会让我这个弟子帮忙寄卖东西!”

……这么说,至少会让戈左不敢轻易对她下手吧。

戈左的手指停在半空中,沉默片刻后轻笑道:“垂云君的道侣?”

“圣使,有人正在栉比阁内取出那些东珠!”鹰足的半妖护法飞掠进屋中,半跪在戈左旁边道。

戈左轻轻挥动手指,将江连星的脑袋狠狠撞在了椅子腿上。他眼冒金星,额头鼓起包来,顺势装晕,却微微抬起眼皮,从睫毛下方观察着四周。

戈左抬起手来,眼前出现一片浮空的虚景。

栉比阁是遍布修仙界的交易所,大厅内部是不可能让人用镜像窥视的。

戈左似乎另辟蹊径,透过栉比阁中某个人的视角,观察着周围,果不其然就看到了羡泽与钟以岫站在前台处,报上对语。

这二人站在一处,好似雪映牡丹,衣着素净却仙人之姿,走到柜台前,钟以岫时不时垂头在她耳边轻语,旁人看来十分亲昵。

戈左瞳孔映照着虚景中变化的光线,他喃喃道:“从我十几岁时,她就这副面貌,真是从未变过……”

江连星愣住了。

因为在江连星的记忆中也是这样。

前世他与师母生活多年,到他长大后个子比师母高上半个头,也没见她容貌有过分毫变化。

羡泽的年龄,一直是个谜。

难不成他叫羡泽“妈妈”,真的是因为羡泽养育过他?江连星心里一黯。

原来他都不是她养育的第一个……

可如果真是如此,那戈左怎么能对她毫无感激之情,甚至、甚至做出那种背德之事!

江连星也在观察虚景中的视角,似乎是戈左操控了某个活人,只把对方当做眼睛观察着这一切。

这年头傀儡师既有陆炽邑那种,以制偶来操纵死物如活人般行动;也有专门操控活人,让人表面看似如常,实际上只剩下皮壳,甚至体内还能埋毒藏雷——

这算是伽萨教的秘技绝学,名叫血食炼法。

栉比阁中恐怕有危险。

羡泽与栉比阁柜台说话十分客气,戈左听她文绉绉的语气,忍不住轻笑道:“她变了,或许是某些老学究带坏了她。”

小变色龙眼睛转了转,它不敢在戈左感慨时随意打断,在他停下沉默时,才哑着嗓子开口道:“东珠不过是顺便发现的,主要还是看谁来取那件东西——”

他话音未落,就看到钟以岫与羡泽又耳语几句,羡泽说出对语,请栉比阁的前台拿出了一个黑绒小袋。

羡泽将小袋子递给了钟以岫,而钟以岫将那枚鳞片取出放在掌心。

戈左皱着眉头,又似乎想通了什么,轻笑起来。

眯着眼睛在椅子下头的江连星,内心震惊。

这鳞片,不止是师母手中有,这么快就有第二枚现世了?钟以岫是如何得到的金鳞,又要怎么用?

而且为何戈左也认识金鳞——

“您要把她带走吗?”小变色龙又开口。

江连星忍不住在睫毛的遮掩下转了转眼睛,看向变色龙。

戈左两只大手啪的一声按在膝头,仰着脸看着虚景,笑道:“自然。连着金鳞一同带走,今日真是巧了。不过这个男人——”

小变色龙贼眼里闪过光:“垂云君已经不复当年盛名,看起来只剩下一张脸了。他实在是病弱,必然不是圣使大人的对手。”

变色龙的挑唆没有成功,戈左轻哼一声:“懂什么,到这个境界就不在乎外露的模样了。可他都到了需要金鳞的地步,恐怕也快死了。”

……

栉比阁内。

羡泽愣愣的看着他掌心里的鳞片,钟以岫轻笑道:“没想到我要拿的是这么个不起眼的东西吧?”

羡泽仰起脸道,故作不知:“这是什么?”

钟以岫手指摩挲过鳞片,轻声道:“此物名叫金鳞,乃是仙人之物,稀世罕见,能认得的人太少,也不怕他们瞧见。”

羡泽心中一动:“是那个吃东珠如同吃馒头的仙人吗?”

钟以岫点点头:“这也是能让我多活些时日的东西。”

羡泽其实对他的破烂身体有点了解,甚至觉得自己都比他健康一些,但仍然是道:“师兄肯定不会死的。”

你死了你的灵力也会活在我身体里,四舍五入你就是没死。

钟以岫笑起来:“我也不是那么淡然的人,心中有困扰之事,挂念之人,自然也是不想死的。既然取到了,我们就与其他人汇合吧,你还想逛什么?要不再——”

羡泽想问他“什么是困扰之事、挂念之人”,正摸了摸小海螺项链,准备开口。

忽然耳边传来系统的声音,是提醒她龙傲天值的进度条在疯涨。

[74%、76%、79%!]

[83%!]

江连星出了什么事?难不成是离开栉比阁之后遭到了什么暗算?

羡泽心神不定时,听到不远处有骚乱,有人推攘道:“别站着屏风后头的椅子,你到底是要做什么,半天鬼鬼祟祟的!”

她和钟以岫都目光转过去,就看到一个举止略显僵硬,眼白如石灰般面色惨淡的散修,正用呆滞悚人的目光紧盯着她们二人。

而她刚摸到小海螺项链,就转眼看向了她,自然也听到了那可怖散修的心声。

[当然要带她回西狄。她身边的垂云君,杀不了也要夺走他手中金鳞。]

[说起来,羡泽一直喜欢下雨,叔父还没少用灵力为她唤雨讨她欢心。她喜欢这里恐怕也是因为多雨潮湿。不如干脆毁了明心宗,给她在这里修一座大大的宅院……]

等等——

什么?

这个有些蹩脚的口音,这个语气和说话声,还有提及到的西狄!她为什么能听到戈左的声音?!

羡泽脑子飞速运转。

相比于戈左假扮成这个人,更大的可能性,是他在远程操控活死人!这活死人根本没有思想没有心声,所以她才会听到操控者戈左的心声。

戈左不但出现在了陵城,准备夺走钟以岫手中的金鳞,还发现了她的存在,这让羡泽有些措手不及。

他应该正监视着这一切……

羡泽心下一转,抬手握住钟以岫从袖中露出的手腕,轻轻晃了晃,笑道:“师兄真的不打算去买几件新衣裳吗?”

钟以岫回过神来,感觉到她指尖的温度,僵硬的胳膊都动不了似的,耳朵微红:“我、我平日里又不见人,不用买衣裳。你应该给江连星买几件,我瞧他衣衫都已经不合身了。”

在昏暗房间中,这话随着虚景传出来,江连星躺在地上听到这句话,忍不住腹诽:……这不愧是想当后爹的,对他还怪好的。

他能看到,钟以岫话说了一半,忽然顿了顿,眉头轻皱起来,轻声在她耳畔说了几个字,握住了她的腰,将羡泽半搂入怀中。

戈左也看到了这一幕,怒极反笑:“还红了耳朵,上了年纪的挺会装纯啊!这垂云君等不到寿终正寝的那天了,今天就做他的死期吧。明心宗没有什么像样的人物,只有他这个半死的化神,真要能占住明心宗这个地方作分坛,就是一枚楔子打入九洲十八川!”

与此同时,虚景之中,钟以岫抬起手指,修剪圆润齐整的指甲有种淡淡的不正常的青瓷色,指尖闪出几枚拖着彗尾的冰星。

冰星缓缓绕身一周,而后骤然朝栉比阁某个金铜屏风——准确说是朝着画面视角飞掠而来!

砰!

虚景中一片漆黑。

显然是垂云君一招杀死了戈左操控的活死人傀儡!

戈左坐在昏暗的房间里,忽然摸了摸嘴唇笑起来:“垂云君。金鳞。明心宗。一石三鸟,真是天助我也。”

他站起身来,手掌卷起链条,也将半死不活的小变色龙从地上拽起来。小变色龙吐着舌头,翻着眼皮,一副快要被勒死的模样。

戈左发出了看热闹的笑声,松了松链条,小变色龙哀哀的叫了几声,大口呼吸着。

戈左刚要对它开口,小变色龙忽然抬起头来,口中吐出一股粉色烟雾,正对戈左脸前。

戈左皱眉怒骂,想要闪身让开,身后忽有一股隐藏极深的杀气接近!他转过头去,就瞧见本该是昏倒在地上的少年忽然暴起,手中幻化出一枚黑焰匕首,朝他背中刺去!

第32章

……

与此同时, 栉比阁。

砰的一声,寒气逼人,屏风上炸开了一朵巨大的晶花, 冰棱尖锐, 冰面霜雾蔓延,渐渐地有温热的血液滴落在地上。

羡泽侧过身子,才看到刚刚那个散修被冰棱洞穿的像个破烂枕头, 面上甚至都被几束冰晶扎烂口腔太阳穴, 眉眼已然扭曲。

她第一次见堆雪冰般的钟以岫出手, 便是如此血腥与高效的杀人。

她惊讶却并不意外。她已经能预见到, 这双纯真洁净的手, 杀人时恐怕与孩童撕扯蟋蟀差不多。

那个人体内似乎还有能释放的毒素,正流淌出蓝色带油膜的黏液来, 钟以岫掌心萌起阵阵冰雾, 立刻将其冰封, 所有的毒害与尸体都被包裹在冰茧中。

钟以岫似乎在歪头思索, 但他很快反应过来自己所作所为在别人眼中的样子,立刻转脸垂头看她, 面露难色解释道:“他已经是死人了。”

羡泽点点头:“我知道,应该是谁制作的人形傀儡吧。”

钟以岫:“伽萨教的血食炼法, 他们擅长借用人身。”他说着, 一只手拿起窄镜向明心宗发送警告,另一只手仍然稳稳的托在羡泽后背正中。

他表情专注严肃,反倒耳朵丝毫不红了。

外头一阵骚乱,钟以岫侧耳偏头,立刻搂着羡泽往外走去,但才到栉比阁门口, 就瞧见了外头笼罩天地的橙黄色风沙,只能依稀看到厚重的昏黄色云雾层下人们跌跌撞撞的轮廓。

远处时而有法术的光芒,刀剑相撞的声音,更多的是异兽令人惊恐的鸣叫与低吼。

许多修真者躲在栉比阁内不敢出去,栉比阁前台处黄铜围栏立刻升起,所有柜台上浮现锁链的禁封,数个穿着栉比阁金棕色袍服的修真者持剑出来护卫。

钟以岫却道:“不论对方是想来抢夺金鳞,还是针对明心宗,我便是最大的靶子,你不该跟着我。”

要按照平时,羡泽绝不会跟着他。她自己的实力自己清楚,哪怕进步神速也只是筑基期,肯定躲得远远的。但她明确知道,戈左身边有那只小变色龙能够找到她,那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钟以岫身边。

羡泽道:“你是靶子,也是境界最高的人,我怕单独行动,或留在栉比阁里,我反而会死的不明不白的。”

钟以岫也犹豫沉思。

羡泽拿开他搂着她的手,牢牢握在手中,十指交握,他指腹柔软冰凉。钟以岫这时候才后知后觉刚才的举止,脸又腾地泛红了,正要开口解释,羡泽轻笑道:“我不想出事,垂云君能不能别松开我的手。”

钟以岫双眸看着她,郑重的点了点头,牵着她走出去。

二人步入黄沙,她看不清左右,钟以岫却像是能捕捉风沙中四周的动向。羡泽道:“可惜我的刀还在熔炉里。垂云君也没带剑吧。”

钟以岫从旁边的摊位上,拿起一把木剑,他垂袖剑尖指着地面,而后轻轻一抖,霜花从他指尖蔓延到剑身上,将木剑冰封:“不打紧。”

他抬起手来,挂霜的白色的木剑直指黄沙弥漫的天空,只一瞬间,她忽然感觉衣袖当风,糊住自己口鼻的沙尘骤然消失,呼吸自如,甚至连天色都——

羡泽仰头看去,他剑尖直指的那片浓雾黄沙,被破开圆形的天窗,露出湛蓝色的天空!

而天空中本来垂悬下来的的透白色的帷幔结界,此刻也像是风帆一般鼓起来。他们像是井底在往上看,而阳光随着那一道圆口倾泻下来,将周围混沌的景象照亮了些。

也照亮了街道,她看到在慌忙逃走的凡人与修仙者之中,数个异兽昂着头略显迷茫。

羡泽惊愕:“如何来的这么多怪物?”

话音刚落,二人就已经看清,有些鬣狗脚腕上还挂着衣服的布料,几只隼鸟脚边是佩剑衣襟,还有位元山书院的外门弟子,瘫坐在地上,看着一只长吻毒鳄,凄然喊道:“师妹!”

钟以岫眉头蹙起,冷声道:“难不成是伽萨教搞出了什么秘法——”

羡泽:“他们是为何要这么做,单纯制造混乱,还是说为了抢夺什么?难道说……目指明心宗?我听说伽萨教很想在仙门腹地内开设分坛。”

她既是合理猜测,也是扩大事实,绝不提她和戈左认识,只说伽萨教居心险恶。

钟以岫并没有说话,但羡泽已然察觉到他眉目之中已有肃杀之气。

他将挂霜木剑如拂尘一般,抬手甩出两下,这次再去出现几颗飞星环绕着二人,羡泽甚至隐隐看到了一层结霜泡泡似的圆形结界笼罩在二人周围。

这结界越来越大,渐渐能将周围摊位商铺笼罩在其中,而那几只异兽碰到结界,便惨叫一声。有些来得及往外窜逃,而那只长吻毒鳄似乎在变形前就断了腿,动弹不得,硬生生进入结界中,登时扭动惨叫不已。

但很快它就不动了,厚皮与血液均被冻得硬脆,风掠过去就碎成了满地冰渣!

那元山书院弟子瞪大猩红的眼睛,朝钟以岫怒吼:“你杀了她!师妹!你杀了师妹——”

钟以岫轻声道:“她早已经死了。”

但那弟子还在发疯,甚至撑着胳膊几次想从地上爬起来,死勾勾盯着钟以岫。他皱眉还想安抚这弟子几句,就瞧见羡泽款步走过去,空荡荡的手中忽然凌空掏出一尺多长的降魔杵,挥舞手臂用力砸在他后脑上,将元山书院弟子砸昏了过去。

钟以岫惊讶,羡泽便甩了甩降魔杵,道:“发起疯来耽误事,让他昏过去吧。师尊接下来要做什么?”

钟以岫道:“背后指挥之人知晓陵城附近有结界,不能有大批伽萨教教众涌入,所以设计将散修变为怪物。他也知道月裳帷的笼罩下,钟霄能将陵城一切看得清楚,便用黄沙遮掩视野……他们有备而来。”

他环顾四周,轻声道:“我既是最好的靶子,就让他们来找我。钟霄看到我出手了,也能够确认方位与我联手。”

羡泽心下安定几分,正要抬手去牵住钟以岫的手,钟以岫只犹豫片刻,也主动朝她抬起手来。

忽然,羡泽只瞧见钟以岫脚下忽然显出一片血色结界。

那血色急速扩大,边缘是将脸颊照的滚烫的血腥色火光,像是巨口要将钟以岫整个吞下!

钟以岫苍白面色映着红光,猛地一挥袖,将她推远几分。他浮空而起,左手二指并起,指尖一团萦绕的冰雾,右手抬起木剑,剑尖朝下,垂眸望着脚下血泊。

他不言不语,像是红灯神龛上的瓷偶菩萨。

而后钟以岫忽然伸手放开了剑,那柄木剑朝下直直坠落。

木剑被血色吞噬了一半便僵住了,笔直悬着,像是卡在结界两端。

与此同时,钟以岫体内灵力顺着剑身,如海浪般蔓延开来,大片血色像是吃痛般急剧缩小,直到变成巴掌大的一小团血泊。

羡泽余光察觉到,在结界之外,有个伽萨教教众的身影,从屋檐上滚倒下来,在地上不动了,显然是以法阵暗算钟以岫之人。

她刚要开口,忽然察觉脚底下阴风阵气,钻到她裙摆下,似一双手搅着她腾空而起,羡泽眼前一花,身体凌空。

她四处找不到抓手,只感觉天地颠倒,而后被一只手臂拦腰抱住。

她以为是钟以岫,连忙攀上手臂,却听身后人轻笑两声,而那手臂赤裸,肌肉毕现,热度腾腾,显然不是钟以岫——

而她面前是一只毛茸茸的巨型老虎后脑勺,而自己正跨坐在这只巨虎两翼之间。这翼虎往后疾飞,羡泽坐不稳,手撑在了它后脑勺上。

虽说老虎的脑袋摸不得,但她还是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它扎手的毛发,那老虎撒娇似的转过脸来,龇出一嘴还带着血痕肉渣的尖牙。

古铜色手臂横亘在她腰间,她转过头去,瞧见那张曾经在郁江城让她胆寒的脸,正笑出一口白牙望着她,碧色瞳孔死死锁在她脸上,扫过她每一寸眉眼唇峰。

真是戈左。

羡泽无言,她只是垂下眼皮近距离,确认了一眼。

他纹身确实都纹到了乳晕上。牛逼。

就在这时,男人忽然垂下头来,羡泽条件反射的要躲避,而他嘴唇用力在她面颊上亲了一下,甚至发出“啵”的声响来。

羡泽震惊的望着他。

“啪!”

羡泽条件反射的给了戈左一耳光。她扇出去的那一瞬间,自己也震惊了。

怎么如此顺手?

她甚至都感觉自己不是生气才扇,而是想扇就扇,仿佛曾这么做过许多回……

戈左皮糙肉厚的脸上并没有掌印,可他却依旧做作的偏过头去,而后转脸垂着眼睛,碧绿色瞳孔从睫毛下看着她,嘴角弯起,声音却压低:“妈妈,好疼。”

……什么?

羡泽呆住了。

他叫她什么?!

“啪啪啪!”

这清脆的动静,不是羡泽扇巴掌,而是数枚冰刺袭来,被戈左抬手用灵力击碎,炸裂在空中。

钟以岫悬立于半空中,眸中震怒,周身环绕的飞星已经变成了八枚,空气中急速降温,甚至洋洋洒洒落下冰霰来,他沉声道:“将她放下来,饶你不死。”

翼虎腾空而起,落到一侧屋瓦上,戈左笑道:“饶我不死?你便是垂云君吧,听闻五十年前东海屠魔一役陨落,好不容易苟活下来却身受重伤,闭关几十年想要自救未果。怎么,想用金鳞来续命?”

戈左喊完话后,却笑嘻嘻的将唇往她耳边凑来了,故意用唇蹭着她耳廓:“妈妈是不愿意跟我说说话吗?瞧,我都成这幅鬼样子了,妈妈不觉得心疼吗?”

鬼样子?他指的是几乎将他身体从中间撕裂开的那道伤疤吗……

不是,为什么戈左叫她妈妈啊?她总不可能真有过这么个好大儿吧!

照这么看,江连星还要对戈左叫大哥吗?

再说,如果她是他妈妈,那他为什么要亲她?

这明显就是有一些……很变态的旧情啊!但她根本不记得。为什么书里剧情压根没提到师母有这么多死老公活奶狗啊!

但她在摸不清这戈左跟她的关系时,绝不能暴露自己失忆。

她垂下眼睛,两只手按在他环抱着她的手臂上,感受到后背传来的热度与心跳,羡泽心思转圜半晌,话语含混,音色冷淡道:“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又想让我说什么?”

戈左手臂猛地勒紧,偏着头看她,他将下巴侧脸都压在她肩膀上,看着她鼻尖嘴唇,半晌笑了笑道:“妈妈什么都不用说,从我们认识那天,我就想成为对你有用的人。”

羡泽心里大松一口气。

“从我们认识那天”!

这说明是收养的,不是亲生的!否则这真的太过了啊!

戈左又道:“我知道你和宣衡闹掰了,也知道葛朔已经死了,他们都做不到你想做的事。但我和叔父可以,我们运筹帷幄多年,九洲十八川立足也是轻而易举……”

等等,他怎么什么都知道,这是历数她几任老公,想说他比其他人都强吗?而且有他也就算了,怎么还拉上他叔父一同比较?

大型修仙云南山歌已经进化成《咱仨亲戚一张床》《我和叔叔谁更强》了吗?

第33章

羡泽脑子乱转, 甚至分不清这复杂的人物关系,只知道,她估计死不了, 戈左想要她, 而不是想杀她。

但在钟以岫眼中,深色肌肤高大强壮的异域男子,强搂着如羊脂玉一般白皙丰腴的妇髻女子, 满是疤痕的粗壮手臂横亘在她腰间, 几乎要折断她一般用力。

她羞恼的面色薄红, 惊魂不定, 被他肆意骚扰, 动也不敢乱动,两只无力的手抗拒着戈左的搂抱, 却推不开他。

钟以岫垂着的手攥紧了。

此人完全是在挟持羡泽, 不但如此还在虎背上对她肆意轻薄, 对她耳语威胁!

而她之前还紧握着他的手, 说要他牵好了她不要松手……几十年不出山,难道他连保护一个人都做不到了吗?!

羡泽忽然感觉冰冷的风搅起云层, 黄沙像是被冻住一般纷纷落在地上,地面被结冰的沙粒覆盖, 像是霜与沙吞没的废墟。

她看向钟以岫, 刚要开口,戈左却在她耳边笑道:“他当年就废了,如今也堪大用?不如让我来试试,若他让你失望了,便随我回西狄如何,咱们的绿洲河谷, 可以天天下雨。求求你了,再给我一个机会吧。”

他说到后半,声音越来越腻,简直有点夹起来了。

这没来由的夹让她汗毛直立,羡泽看着他手臂肌肉鲜明,血管微凸,她自认个子挺高,却被他那山一样的体型团在怀里。

她还清楚地记得之前在郁江城杀到血流成河的样子。

但这也不影响他此刻歪着头,枕在她肩膀上,碧色眼睛瞧她,咧嘴笑出白牙,一副“我什么都不知道”的爽朗纯真模样。

戈左看羡泽不说话,就以为她默许了,将手虚搭在她脖颈上,对钟以岫高声道:“垂云君,你不是拿到了一片金鳞吗?不如拿那枚金鳞来换她一命如何?”

钟以岫浮在空中,周围空气中仅剩的烟尘似乎因为他铺陈开的灵力而停滞在空中,在悬浮的尘埃之中,羡泽依稀看清了几根淡淡血色的隐线,正在两侧楼阁房屋之间勾连交错。

戈左真的打算杀了钟以岫,所以布下了天罗地网?

钟以岫抬起手指,他苍白指尖捏着那片十分不起眼的金鳞,垂眸端详着。

那金鳞忽然被淡淡光芒笼罩,溢出无数金色细缕的灵力,缠绕着涌入了钟以岫体内。

他用了那片金鳞。

戈左笑了起来,抚了抚她脖颈,像是安抚又像是真的会杀了她:“妈妈你瞧他,根本没把你放在第一位——”

哈。

要是她,也会毫不犹豫的用了救命的金鳞。毕竟她跟钟以岫拢共没见过几次面,撑死算是社恐好不容易结交的新朋友。

戈左话音未落,垂眸的钟以岫抬起洒着点点金光的双眼来,气温几乎要陷入冰点,街道上忽然爆发出数个巨大尖锐冰簇,轰碎了人群早已逃之夭夭的房屋!

戈左忽然驱使翼虎飞翔而起,紧接着他们刚刚所在的屋顶就被数根冰刺顶穿,差点划破翼虎的肚子。而冰刺上,竟然顶着好几具被刺穿的尸体,血顺着冰棱倒流,看衣着竟然都是伽萨教众!

无数尖耸的冰柱刺穿窗户与屋顶,道路像是一支炸开了数朵冰花的梅枝,莹白色的冰花顶端露出血色的红蕊……

羡泽忽然察觉到,那些空中血色的隐线,竟然缓缓消失了。

显然这血线是需要阵法或教众,躲在房屋中布设而成,这似乎是戈左的底牌之一,忽然被钟以岫破局,他脸色并不怎么好看。

翼虎张开巨大双翅带着她和戈左倒飞,羡泽听到他用西狄话暗骂一句。她万万没想到自己,能在这俩人一个不太熟、一个不认识的情况下,就当了被抢夺的娇弱含泪女人。

她虽然很想说“你们不要再打了,都做我的翅膀吧,我不介意你俩有色差!”但这会儿她在翼虎后背上快飞吐了——

能不能把她放在地上打,谁不死谁当她即将会被克死的老公。

但显然不行。因为连羡泽都感受到了背后的杀气,更何况戈左,她听到空中几声金玉相击的脆响,等她这迟钝的脑袋转回头去,一截冰剑已然刺穿了戈左的胸膛。

啊。怪不得他要用了金鳞。

恢复一部分力量的钟以岫,让这场争斗结束的如此快啊。

钟以岫宽袖被风吹得猎猎作响,鬓角略有寒霜,他凌空在戈左背后,手持冰剑,目光却落在她脸上。

他抿紧嘴唇,眼神褪去平日里的局促,显露出本来的洗练与峥嵘来,羡泽终于感觉到了一丝垂云君当年的风采。

只是他眉头微蹙,似愧疚,似担忧,这种杀人的理智干脆与他情绪的温柔不忍,叠加在一起,就像是他此刻柔软的指腹,紧握硬净的冰刃剑柄般……

而戈左驱使的数个镶嵌松石的飞锏,本来还要反击钟以岫,此刻随着主人中剑而朝地面上落去。

那截剑尖埋在戈左半穿的毛领之中,钟以岫甚至考虑到她被他紧紧抱着,那剑尖只是轻微压凹了她背后衣裳的程度,连线头都不会挑出来。

只是,横亘在她腰间的手,并没有松下去。

哦,她应该都能想到的。

看戈左纵贯身体的疤痕,估计是整个人都裂开过。

这都还能活,一剑算什么。

果然,他另一只手扯了扯那边毛领,露出被洞穿的伤口,血正顺着冰剑刺出的尖流淌到腹肌上,他笑出八颗牙齿,道:“还挺凉。”

钟以岫微微凝眉,立刻催发灵力。

砰一声,戈左喉咙中发出“嗬嗬”两声,从胸膛处,刺出无数朵冰花!他胸膛肌肤下血管凸起,多个冰晶刺穿肌肤,大团大团的血淌遍了腰腹。

他已经被扎得像个海胆了。

但戈左胸口震动得笑出声来,那冰刺被他的笑声震碎,簌簌落下。

忽然,胸膛背后涌出的鲜血仿佛是活物一般,汇流成粘软流淌的触足,在他胸口后背纠缠扭动,顺着背后的冰剑,急速攀附向钟以岫的手——

羡泽近距离看到这一切,头皮发麻。甚至有数个黏血触手搭在她肩膀上,灵活扭动……

呕。

钟以岫松开冰剑,瞬间冰剑化作无数碎片,但手腕与衣袖仍然是被戈左的鲜血触碰。

他腕子上像是被人生生剐掉一块肉似的血淋淋,而一小截水蛭般的黏血,还在他衣袖上攀附蠕动。

钟以岫抬手,衣袖被灵力齐齐切割,他拽了拽剩下的布料,遮掩了腕子上的血痕。

羡泽回头看时,余光忽然看到米粒大小的黑焰,就在戈左肋下。

那似乎是一处极小的刺伤,以他的痊愈能力,那刺伤应该很快便消失,可黑焰似乎不死不灭。戈左再生痊愈的速度和黑焰侵蚀燃烧的速度,达到了某种平衡,导致他肋下那星点黑焰,不断复生——

戈左似乎也意识到了这针眼大伤口的难缠之处,一直用手臂遮掩着……

与此同时,随着他胸膛前后无数血色触手舞动,本应该坠落在地的飞锏,角度刁钻地倒着飞上来,袭击向钟以岫。

钟以岫用了金鳞之后修为大增,可能恢复了全盛姿态的几成,他偏身躲开,抬手似乎想以纯粹且强大的灵力直接击飞戈左,抬掌瞬间却堪堪停了下来。

羡泽还在翼虎之上。

钟以岫变招更足够快,羡泽眼前再一闪,他身影已经出现在了翼虎近前,与她面对面,但钟以岫目光却和她双目错开了半分!

再下一秒,她只察觉到鬓侧一阵风闪过,戈左的脑袋,彻底垂在了她肩膀上——!

脖颈处只剩下一层油皮与身躯相连了!

钟以岫手中又是一把冰剑,上头沾着一层薄血。

……啊,好大儿的头都被砍下来了啊。

但,如钟以岫所预料的,断颈处喷出的鲜血,却没有四处洒落,而是变成数个更粗更粘稠的血色触手,他快掉了的脑袋搭在羡泽身上,笑起来:“垂云君还要杀吗?越杀血越是粘稠啊。”

夹在二人之间的羡泽忍不住蹙着轻声道:“……真的很恶心。”

戈左愣住。

羡泽伸手抓住了搭在她肩上的那根黏血触手:“能不能别搭在我肩膀上,又热又粘,夏天来癸水都没这么难受过。”

他碧色瞳孔缩了一下,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但羡泽当这个被抢来抢去的角色已经当半天了,她已经想清楚了。

戈左的修为她抢不走,但钟以岫的他却可以慢慢想办法吃下去,现在钟以岫用了金鳞,实力也更强,还人傻好骗……

戈左的伤口处新生血肉,脑袋缓缓长回去,只剩下颈侧还有血口涌出一团蠕动的血色触手。他心里似乎真的被她嫌弃的话语伤害,笑容都有些维持不住,但习惯性的对她撒娇,又要夹子音开口:“妈妈,别嫌弃我嘛——”

“你为什么要提到血越来越粘稠?”羡泽打断他的话,笑起来:“难道,血会被稀释?”

她刚刚已经忍着疼运转周天很久了,灵海涨得她都想吐,她此刻不再收拢,灵力驱使着《悲问仙抄》,倾泻而出!

羡泽本以为自己的灵力,会在这二人之间看起来微不足道。却不知在旁人眼里看来,她却像是两座山之间映照着日光的溪流湖泊,散发出令人难以忽略的粼粼波光。

钟以岫认出她运转的功法,周身一震,不可置信。

羡泽鼻尖鬓角沁出细小的水珠,骤然一团水雾笼罩住了他们三人,大量水流涌入戈左的黏血之中,急速稀释着,血红色触手不断膨胀也变得透明——

果然,鲜血被稀释到一个临界点,触手再也维持不住形态,像是装在气球里的液体随着气球被戳破,血水四溅!

羡泽忽然感觉到,一只冰凉的手攥着她的手腕,将她从翼虎上拽出来,那手臂既坚定又守礼的圈住她后背。

是钟以岫!

羡泽立刻轻声道:“他肋下有伤,应当是弱点。”

水雾弥漫,她看不清楚钟以岫的神色,也没能看到戈左瞪大眼睛的震惊与失望。

钟以岫想说,杀他不需要知道他的弱点。

但他心里一些疑虑,都因为羡泽此刻的言语而打消:她站在他这一边。

钟以岫轻声道:“好。”

而后,一股冰凉轻柔的灵力环绕住她,将她朝地面上推去。

羡泽被推出水雾,如同泡泡般缓缓朝地面上降落,她注意到自己周围的结界,以及有一颗飞星正环绕着她。

也因为她离开水雾,羡泽清晰的看到那数个耸立的冰刺上,血色已然消失,尸体都被抽干,就在她即将落地的瞬间,十几条黏血的丝线状触手,朝空中的钟以岫袭击而去。

戈左还有的是后招。

而钟以岫因为羡泽离开,再也不用收手了。

她留下的大团水雾以及稀释后的血水,成了他引冰凝霜的最佳利器,羡泽只感觉到空中爆发出一团几乎让她屏息昏厥的强大灵力!

连周围的烟尘与悬浮的灰云,都被荡飞推开数百米!这球形的巨大洁净空间周围,被推开的云浪因为低温凝结,水汽汇集,像是静谧的瀑布般缓缓流淌下来,如幕如纱,遮掩了一切的不堪与混乱。

那一秒,羡泽真的理解了,为何他会有垂云君的名号。

磅礴而柔和,纯净且旷远,她在冰雾之中看不清钟以岫的身影,却能依稀看到他衣袖翻起云霰,剑光划开凝雾。

这样的钟以岫,平日却是吃了口点心不敢说话的人,是穿着素袜捡东珠的人,是局促又容易脸红的人。

羡泽贫瘠的脑子里忽然蹦出,不知哪里看到的古人文章: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涣兮若冰之将释……

冰雾之中的争斗已经迸发到了极点,羡泽甚至感觉到几股风左来右去吹着她鬓发,忽然一团金色的光,在冰雾中闪现裂变!

她即将坠地时,听到了戈左不可置信的怒吼:

“你竟然也有她的种?!”

第34章

羡泽:“……???”

什么?谁有什么的种?

钟以岫难道还是什么带球跑?

她实在是太过震惊, 落地便分了神,只感觉自己撞在毛茸茸又绵软的事物上。羡泽条件反射地抓住身下的卷卷长毛,而那飞星似乎认为她身下的东西是异兽怪物, 立刻袭击向对方, 打在了它屁股上。

羡泽这时候才听到咩的一声大叫,身子猛地抬起,原来是一只猼訑。

羊身有角, 九尾四耳, 卷毛柔软茂密, 而后脖子到后背的地方, 张开一只水灵灵的怯弱眼睛, 惊恐的看着一屁股坐在它背后的羡泽,撒丫子便跑。

那飞星尽职保护羡泽, 还因为它没离开, 不断戳它屁股, 猼訑咩咩乱叫着狂奔起来, 羡泽被颠的死命抓紧了它后背的毛发——

她回过头去,半空中戈左倒飞出冰雾, 手持双锏,灵压汹涌气势惊人, 和刚刚大不一样, 仿佛之前故意让自己被刺中被削脑袋,引她畏惧又怜惜似的。

羡泽不确定自己是不是看错了,戈左的碧色双瞳似乎也变化了……

紧接着,冰雾瞬间坍缩收拢成一团雪球,悬浮在钟以岫手中,他身形在空中清晰可见。钟以岫的发髻似乎在刚刚的对战中散开, 他长发扬起,随着衣袖被四周的风吹动,羡泽的视野被房屋遮挡之前,只看到他紧蹙双眉,似痛苦似怀疑,紧盯着对面的戈左。

但很快一阵风将他发丝覆在侧脸,羡泽再看不清他的神情了。

猼訑一路狂奔,羡泽也想赶紧离开神仙打架现场,街道上覆盖着一层厚厚的黄沙与冰碴,羡泽仰头看到天空中半透明的月裳帷,变化成了白色。那些帷幔更加垂坠聚拢,好像是将陵城包裹在其中,像即将落在人们头顶的海市蜃楼——

街道上四下无人,绝大多数的百姓和修仙者恐怕都已经躲起来了,只在某些街头,能听到刀剑相撞或法术破空的声音。

羡泽抓着猼訑的羊角,打算跑过这段街巷就松手,幸好飞星也觉得它没什么危险性,只是不断用冰戳它屁股……

她正要跳下来躲藏入街巷的时候,忽然瞧见眼前街口二层,有个人影撞破花窗冲出来!她浑身有十几条细长的血口子,鞋都丢了,光着双脚,身材娇小,露腰露腿,她一眼就认出来:刀竹桃!

刀竹桃身形狼狈,不妨碍她嘴里骂的正脏:“天天就念叨我娘犯过什么错!我娘死得早也比你好,你怕不是被男人硬屙出来的,生你的时候打了个喷嚏,把你夹成这幅奇形怪状!”

……羡泽永远对她的骂人水平佩服得五体投地。

她也从猼訑上撑起身子,想要接应刀竹桃。

刀竹桃回头瞧见了羡泽,惊喜欢呼出声,竟然伸出双臂,像个飞鼠一般朝她飞跃而来:“接住我!”

羡泽吓了一跳,只好也伸出手抱她,却瞧见上头花窗和一楼正门处,奔出两个身穿紫衣的女子,头戴银冠,年纪四十上下。

一人手上带着紫玉银丝手套,指尖有着不祥的烟云;另一人手腕上盘着长鞭,鞭若荆棘,倒刺油润的像是吸饱了血。

是紫云谷的人!

刀竹桃自家的事啊。羡泽有些后悔,但刀竹桃已经跳上猼訑后背,冰凉的手臂紧紧搂着她肩膀。陵城中乱成这样,羡泽也不能扔下她不管,只能又是使劲儿拍了拍猼訑的屁股。

刀竹桃朝着后头大喊道:“用不着你们提醒我是谁的女儿,我现在有新的娘了!你们再敢追来,我娘把你们全都杀了!”

羡泽:……这个娘不会是我吧。到底我要有多少个孩子啊?

猼訑狂奔,刀竹桃好似认识她们二人身下这羊身怪物,欢喜的拍拍她脑袋:“丑卜!竟然能在这么远的地方,见到丑卜!”

但其中一位紫云谷女修步法轻灵飘忽,不需要御剑或法器,竟然快要追上她们,刀竹桃害怕,急道:“用慈悲,那是我自己做的,她们不会解毒!”

羡泽拿起簪子刺破手指,紧接着凝起雨雾,将极高浓度的慈悲混入其中,对面不敢小觑,甩出长鞭,鞭尖仿若藤蔓,袭向羡泽门面。羡泽手中也没武器,她空手接住了长鞭。

“不要用手!”刀竹桃惊声大叫。

却看着羡泽面色不变,她手掌之中浮动着一大团水,覆盖在掌心,像是软垫手套一般,帮她握住了长鞭而不被刺伤。

她一只手抓着猼訑的角,在颠簸中坐稳,而从她肩膀上,忽然生出一只由水构成的透明胳膊,粗壮有力,协助她抓住了鞭子,而后她轻轻颔首,灵力灌注手臂,连同着那只水做成的第三只手,抓住鞭子狠狠一拽!

银冠紫衣的女人踉跄着冲过来,羡泽手臂一挥,毒雾笼罩住了她,她皱眉道:“小竹桃,莫要以为你的毒有多么呃……啊、唔……”

羡泽的“浓缩慈悲”就已经让她口不能言,抓着鞭子的手也无力松开,委顿在地滚落出去了!

羡泽肩上的“水臂”消失,刀竹桃欢呼拍手,羡泽将那鞭子给她,她拿着爱不释手,羡泽却道:“你家里人来找你?”

刀竹桃仰头冷冷笑起来:“家里人,我哪里来的家里人。”

羡泽挑挑眉毛,不再问了,她反而抓着羡泽胳膊:“你怎么不问我,我娘是怎么死的?我为什么要跑出紫云谷?”

羡泽抓着羊角,也不知道江连星到底去了哪里,她目光四处搜寻,哪里有空听人家家事。

“我娘是被她们杀的,我姥姥和我娘都是曾经的紫云谷谷主,她们就是看我的血有用,所以想——”她一肚子话都往外说,甚至不看前路,只拽着她胳膊乱晃。

羡泽忽然转头道:“你怎么不问我丈夫怎么死的?江连星是怎么来我身边的?”

刀竹桃瞪大眼睛结舌。

羡泽扯了扯嘴角:“要不咱俩干脆在地上支个篝火弄个野餐,聊到天亮,你觉得好不好?”

刀竹桃忽然意识到,在这个危机时刻,她还满脑子想的是诉说自己的委屈和往事,实在是不成熟。

刀竹桃咬了一下嘴唇,道:“……有一事确实跟现状有关。这些低修为的修仙者变成怪物,便是因为多年前紫云谷和伽萨教有些合作,伽萨教提供异兽成丹,紫云谷则将其融毒炼化,制成了血吼丹。”

“血吼丹不需要服用,只要击中肤体,毒会探入他们的经脉灵海,以寄主的灵力为养分,瞬间寄生附身,异兽就能撕碎原身魂魄而……”

刀竹桃咧嘴笑起来:“血吼丹,就是因为这里头最主要的一味药,是我的血。”

羡泽忽然想起来,当初在明心宗入门试炼时,刀竹桃的灵力就主动入侵了她的经脉,与她灵力相连并吸收。

看来这便是她生来的天赋。

羡泽扶着她,二人在颠簸中抓紧了猼訑身上的:“那你的血还能制成解药,把他们从异兽变回人吗?”

刀竹桃:“那当然不可能,他们的人身早都已经死透透,化作了异兽复活的营养。但是,我小时候很讨厌山林异兽,我就制出一味‘满山猴倒人不倒’的香,修为不强大的妖类和异兽嗅到都会昏厥倒地。”

现在整个陵城里,街道上各种异兽横行,猼訑这样柔弱不能自理的少之又少,绝大多数都是四处撕咬杀人,主动捕猎修仙者,茹毛饮血想要增加它们自己的修为。

伽萨教教众反而不多见了,除了是被钟以岫杀了一部分,另外的或许也聚集在暗处谋划动作。

如果刀竹桃能制出香来,能极大减少陵城的伤亡。

“要如何制你那个‘猴倒人不倒’?”

刀竹桃咧嘴笑起来:“你膝下的猼訑,就是苗疆曾经的图腾异兽,数量稀少,我都叫它们丑卜。不过因为它们的皮毛能够制作蛰隐衣,后来被许多修仙者捕猎——”

“所以说,找到了丑卜就是天意!用它的尿,外加几味灵草和南疆熟籽,很快就能制出香药来。”

羡泽想了想,现在大海捞针去找江连星也很难,不如先制药。

二人寻到了陵城颇为有名的药毒坊,外头看着门紧锁,甚至还用带灵力禁制的木板钉住了前门。这家药毒坊在巷子深处,看左右垮塌的屋瓦与围墙,似乎有大型异兽正从这里横冲直撞而过。

刀竹桃:“正门上头的透气窗破了,我从上面爬过去,你带着丑卜进院子,把它拴在院子里吧。”

丑卜本来就体力柔弱,已经跑得呼呼喘气,两股战战,四个耳朵全都耷拉下来。羡泽拽着它往后门走去,将它拴在院中,院落里只有晾晒、研磨草药的一些器具,羡泽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

血腥味很新鲜。

有人受伤了,而且还躲在药毒坊内。

刀竹桃恐怕要遭殃。

羡泽想了想,从芥子空间内拿出降魔杵,抓了一把丑卜身上的羊毛做瞬移的标记物,从松散的后门走入药毒坊。

后门推开,屋内的草药香与血腥味更浓重,羡泽之前一直无法铺开灵识,但吸了钟以岫之后她还没试过。她半蹲在药柜后面,运转心法,灵海迅速充盈,她半垂下眼睛,再次尝试以自己浩浩汤汤的灵力去拓展灵识——

实际上筑基期的修仙者,灵识能有个十寸三尺的半径,便能对接近身体的暗器有所察觉,已经算是不错。

羡泽却缓缓将自己的灵识推至整个药房大厅,她甚至半垂着眼睛都能感知到药柜上层贴着的名签纸,因为翘了个角而被微风吹动。

她感觉到隔壁还有两个房间,灵识正要拓过去,就察觉到一个血腥味浓重的身影朝她的方向掠过来,单刃劈出凌厉的剑风。

羡泽终于领会了灵识的重要性,那个人影刚刚迈入她灵识范围的瞬间,她的身体已然行动,将降魔杵抵挡在脸前,另一只手捏出最简单的气诀——

等等,不对劲!这步法和剑法!

羡泽猛地抬头睁眼,那直剑也堪堪停在半空中。

就看到了灰扑扑的江连星满身是血,一条胳膊似折断般垂着,甚至半边脸和睫毛都被干透的血糊住了。

他呆呆的望着羡泽,忽然惊怒:“钟以岫为什么没跟你一起,他一个化神期难道还护不住你吗?!”

羡泽没想到二人碰面,他第一句却是这个,愣住道:“什么?我自己跑掉了,他跟戈左打起来了。”

江连星皱眉道:“戈左去找他了吗?那怪不得……”

羡泽扶着柜台站起来,江连星却已经因为失血过多而摇摇欲坠,他本来想看看师母是否有受伤,但身后几根针猛地朝他背中袭来,女孩脆生生喊道:“歹人,你敢伤她试试!”

江连星本就已经踉跄,强行拧身躲开银针,又抓着羡泽也一同躲开,自己受伤的胳膊就结结实实撞在了柜台上。

江连星闷哼一声,抱着胳膊疼的满头冷汗弯下腰去。

羡泽被他难看的脸色吓到了,近距离才发现他额头上还有个包,衣衫像是被人在地上拖行,半边耳朵也血糊糊的——

她连忙拥住江连星,斥道:“刀竹桃,是江连星,收手!”

刀竹桃:“啊?……嘁。”

自陵城大乱后,江连星提心吊胆了许久,只告诉自己钟以岫作为明心宗师尊一定能保护好她,可寄托于他人身上终究不符合他性格,此刻真真切切见到羡泽在他身边,嗅到她身上气息,他才猛地安心。

或许是因为强撑了太久,江连星额头靠在她肩膀上,似脱力一般从她肩膀上滑下去。

羡泽接住他,然后……然后她忽然弯下腰,搂住他腿弯,将他打横抱了起来!

江连星瞠目结舌,他虽然现在个头只比师母高了一点点,人也瘦削,可、可怎么能让她抱着——

他也压根就没有过被人抱着的经验,惊慌之中,一只手像是攀着浮木般紧紧搂着她肩膀。

羡泽直接将他抱到旁边的柜台上,将柜台上的账册纸包推开,高声道:“刀竹桃!快过来看看,江连星要昏倒了,他胳膊好像还断了。”

江连星窘迫起来,他压低声音道:“我没晕倒。”

羡泽:“你别说话。你到底流了多少血,就刚刚站着地上都一小片血泊。”

刀竹桃啧了一声,拿着好几味药走过来:“刚刚还袭击你呢,这会儿又腿软晕倒了,怎么一见到妈妈就头疼脑热浑身不舒服了。”

第35章

江连星面红耳赤起来, 羡泽看他的表情又是真的关切,她一直在摸着他手臂肩膀,一寸寸探过去检查他伤势。江连星忍不住把手背搭在脸上, 声如蚊蚋:“羡泽……我还好, 就是刚刚没站稳。”

羡泽却注意到他手臂断裂后又因为强行使用而错位,道:“我猜是戈左捉了你。因为我让你去帮我送东珠?这是我给你又惹上事了。幸好你命大,咱们俩都命大……你遮着脸干什么?”

江连星被她查伤查的忍不住躲她的手, 越想越觉得自己见了她就腿软想靠着, 实在是丢人, 他无地自容, 含混着找理由道:“脑袋上撞了一大块, 好丑。”

羡泽笑着将他手拿开了,仔细端详了一会儿, 脑袋上的包好大一个, 脸颊上也有好几处蹭伤, 血和灰混在一起, 他偏着眼睛躲她的目光,就听羡泽道:“确实有点丑。你竟然会在意这个。”

刀竹桃终于磨磨唧唧走来了, 医毒不分家,不过她的医术确实好不到哪儿去, 只能做些简单处理。江连星有些怀疑的看着她, 刀竹桃拿来竹板固定他断臂时,他疼的直冒汗但一声不吭。

但他越是不吭声,刀竹桃越是使劲儿勒他,最后江连星疼得嘴唇都白了,羡泽忍不住在刀竹桃脑袋上拍了一下:“都这个时候了还闹。”

刀竹桃哼了一声:“我不是折磨他,是因为他错位了又有骨碎, 这样宽布绑紧了,医修才能更好地治愈他。”她看向江连星道:“看在你提醒我紫云谷的人发现我这件事的份上,我不会害你的。”

江连星没搭理刀竹桃,反而目光挪到羡泽皱着眉头的脸上,鬼使神差的从口中吐出字音来:“……疼。”

羡泽果然脸上神情动了动。

其实她也有点后怕。

虽然跟书中她偶尔翻到情节相比,江连星现在受的苦可能算不了什么,但羡泽看到早晚都见得如此熟悉的人,被打成这样,她心里也有点……不舒服。

羡泽也是头一次听他喊疼,她想了想,将手指放在他嘴唇上,道:“我不敢直接刺破手指,那剂量太多了。这会儿手上还沾着一点点我的血,血里混着高浓度的慈悲,你舔一下就不痛了。”

江连星愣住,羡泽手指已经放在他干裂的下唇上。她盯着他的脸,似乎在等他伸出舌头来一般。

江连星不知为何,她的凝视让他有种恨不得蜷成一团的窘迫,但又找不到理由拒绝,似乎也不那么想拒绝。

他非常快速的从微张的干燥嘴唇间,探出一点舌尖舔了她手指一下。

有非常轻微的血腥味,江连星觉得自己或许不应该想太多,师母只是想帮他……

忽然,羡泽突兀的抽回手去。

他舔一下太像个小狗了。

平时就是摇着尾巴师母长师母短师母汪汪汪的。细想起来,他真是特会忍疼,会察言观色,什么剩饭剩菜都能吃的小土狗。

而且是主人不要它了,就会追着呜呜乱叫的那种。

她心里顿了顿,面上没了表情,转过头去不看他,只盯着刀竹桃正在处理敷药的伤口看。

江连星不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转开目光了,想叫她名字,但很快就感觉舌尖发麻说不清楚话,身上的疼痛也在慢慢消退……他勉强还能动,但行动有些迟缓了。

刀竹桃简单给他处理好,道:“止血了。你再给他一点灵力,就应该行动没什么问题了,这条胳膊等回去让宗门里的医修处理吧,我搞不了。”

她拍拍手:“那你陪他,我去那边配药制香,做出‘满山猴倒人不倒’来。一会儿还要让丑卜撒尿呢。”

刀竹桃走了,柜台这就只剩躺着的江连星和站着的羡泽了。

江连星感觉氛围似乎有点微妙,只能闭着眼睛装作小憩。

羡泽看了看他周身,道:“钟以岫说的没错,确实该给你多买几件衣裳了,这袖子都短了一截,而且也都磨破了。”

江连星眼睛在眼皮下转了转,他想到钟以岫以“后爹”似的身份说这话,心里有些别扭,却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羡泽看到他刚刚要砍人的剑在柜台边立着,光秃秃一把剑就跟个棍儿似的,她摸了摸身上,道:“喏,给你买了个芥子囊,平日生活就方便些。还买了个小玩意,算是给你身上多点颜色。”

江连星睁开眼来,就瞧见羡泽手中拎了个水蓝色剑穗。剑穗上有一颗很平实的波纹斑卵石,只是下头的络子因为她一直折在衣袖里,有些不那么顺垂的皱褶。

江连星忍不住撑起一点身子来,伸手摸了摸剑穗,还有点她的体温。

羡泽看他有了些神采,笑道:“喜欢吗?我不太会打络子编绳子,还是直接给你买成品方便。给你挂在剑柄上?”

江连星点点头。

他侧着身子,看羡泽将剑也拿到柜台上来,她伸手将剑穗绑在剑首柄头处。羡泽淡红色的指尖抚了一下剑穗,就像是在抚摸他头发一样。

不过,羡泽这时候才注意到,剑柄上竟然是斑斑点点的血迹,再看他掌心,果然是被土石也磨破了好几处。

他注意到她的目光,将手指微微攥紧了。

江连星清了清嗓子,舌头有些不利索,道:“剑。我想看看。”

羡泽两只手抬起剑来,她以为他要抓起剑柄舞动两下,看看剑穗是否碍事。但江连星只是伸手轻轻抚摸了两下剑穗,又细细端详了上头的石头几眼。

药毒坊内没有点灯,室内昏暗,只有几缕阴天的灰光从高处的透气窗照进来,能看得出他们头顶流动的浮沉飞扬。

晦暗模糊着人影与事物的边界,水蓝色的剑穗也像是蒙了尘,只有他眼睛像是抛光的黑曜石似的晶亮。江连星看了好久,用只有他俩能听到的音量,弯唇道:“真好看。谢谢师母。”

羡泽心里忍不住叹了口气。

如果江连星还有好感值,这会儿恐怕满脑袋飘小心心吧。就一个小剑穗,竟能把可怜小白菜哄得这么开心……

她头一回心里有点过意不去了,又道:“等过些日子,咱们再下山来做衣服。”

江连星摇摇头,但又很快点了头。

羡泽伸手轻轻摸了摸他额头上没被撞的地方:“你先躺着吧。”

刀竹桃那边忽然怪叫了一声:“这是什么东西?蜥蜴?爬虫?还是什么……?”

羡泽抬起脸,就看到刀竹桃捏着一只半死不活的变色龙走过来,那变色龙正是戈左身边用来搜寻她踪迹的那只!

它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难道现在正在向戈左提供她的位置?!

羡泽脸色大变,登时走过去,抓住那小变色龙的脖子,就要往地上摔去,打算直接砸死它算完——

小变色龙从昏迷中苏醒过来的时候,就是这一幕,它惊得吱哇蹬腿,求救的目光看向江连星。

江连星也吓了一跳:“这是做什么?它是同我一起来的。”

羡泽惊愕:“难不成你从戈左身边把它带出来的?它能够不论多远都察觉到我的方位,之前戈左一直追到郁江城,都是因为它!”

小变色龙本来还想让江连星救他一命,毕竟刚刚二人配合才伤到戈左,并一路逃出来。没想到,江连星一听到羡泽的话,先变了脸色,拿起柜台边的直剑,就到:“杀了它,咱们立刻走!”

小变色龙吓得六神无主,它周身砰的一声爆出一团粉色薄烟,羡泽只感觉手中感觉变了,提防地将它推出去。

薄烟很快散开,一个赤裸少年跌坐在地上,浑身白净得简直像是云片糕,只可惜云片糕上太多青青紫紫的伤痕与血疤。

他岔着腿坐在地上,又气又委屈,张嘴便是嚎啕大哭,泪珠从他好几处肿伤的脸上滚落下来:“戈左他绕了这么一大圈最终还是没找到你,不都是因为我吗?你还要杀我!你还要杀我——”

看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江连星第一反应就是去捂羡泽的眼睛。

羡泽眼前一暗,听到江连星怒斥:“穿上裤子!”

她:……被十几岁小孩捂着眼睛不让她看男人?江连星难不成以为她这师母跟师父这么多年一直炒素菜?

旁边刀竹桃却瞪大眼睛使劲看,啧了一声大叫道:“你怎么没有小鸟?”

江连星这才把眼睛挪过去,只瞧见那个少年,像个陶瓷做的人偶,身下一片光秃秃的,胸前也平平坦坦。他哭叫道:“我不是男的,也不是女的,为什么要长那些东西!我还没想好要变成什么呢!”

羡泽对他仍然是提防,皱眉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瞪大眼睛,眼泪掉下来,怔怔地看着她好半晌,道:“……果然几个月前你出了大事。你不记得我,恐怕也不记得其他人了吧。”

几个月前?

羡泽心道,难道是自己刚穿书过来的时候?

从江连星口中,她得知自己那个时候大病一场,前夫葛朔被追杀,只送了一枚丹药回来给她,便身陨丧命。

她确实不记得大病之前的事,就含混地点了点头。

少年瞳孔变成细竖一条窄缝,似乎在透视窥探着羡泽的身躯,他轻轻倒吸了一口冷气,道:“几个月前你果然是身受重伤,竟然能活下来?原来如此、竟是有人将自己的内丹挖出来给你续命了……”

羡泽一愣:“什么?”

江连星也面露惊愕之色。

俩人想到了一处,难道是当时葛朔将自己的内丹给了羡泽,用自己的性命来换她活下去?!

可她脑海中却完全想不起那个男人的模样。

少年忽然沉默了,似乎意识到了很多东西,他嘴唇抖了抖,好似又要哭了:“我还真的不能在这里了,天要变了。呜……”

羡泽完全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很明显这小变色龙知道很多事情,他能猜出来是谁害了她,谁在追杀葛朔,甚至是可能知道戈左为什么要来抓她。

羡泽上前一步,就要按住他肩膀,他却有些不舍有些恐惧地回头扫视了羡泽一眼,瞬间变成了小变色龙。

羡泽只来得及抓住他的尾巴,小变色龙翻身过来,小爪子抓住她衣袖,用只有她能听到的音量,说了一句话。

羡泽脸色变化,江连星只听到了小变色龙吐出的几个字音:

“尽快……杀了……否则你会输。”

江连星从柜台上翻身下来就要抓住小变色龙,羡泽却伸手拦住了江连星,它从她指缝下溜走,顺着墙根扭着尾巴,转瞬间消失了。

江连星看着她侧脸,以为羡泽会告诉他小变色龙刚刚跟他说了什么,但羡泽眉头微皱,面露思索之色,扶着膝盖起身:“他跑了也好,咱们也尽快离开这里吧,刀竹桃,你那猴倒人不倒怎么样了?”

刀竹桃:“就差丑卜尿尿了——”

羡泽立刻往外走去。

江连星忍不住道:“它、那个小变色龙说了什么?”

羡泽面上敷衍的笑了笑:“回头告诉你。”

第36章

仨人抓住丑卜的腿和尾巴, 又挤又拍也没让它放水出来,江连星干脆将刀放在它脖颈上。它虽说算是图腾灵兽,却胆小如鼠, 哆嗦了两下, 后脖子上的脑袋紧紧闭上,俩腿一软,来了一泡气势磅礴的尿。

羡泽被气味熏得差点撅过去, 她深刻怀疑, 这玩意儿能制香?

刀竹桃拎着桶赶紧进屋了, 不一会儿屋里一阵冒烟翻炒, 她拿出了十几个小瓶:“咱们仨人分头去撒毒?就朝着异兽最多的地方就好。”

羡泽却道:“不用, 我一个人去就行,我有办法快速移动。你们去找胡止, 别管刀有没有打好, 他都不要再锻造了, 先躲起来才是重要的。”

羡泽拿出了降魔杵, 看着江连星欲言又止的担忧,道:“你就一条胳膊能动了, 别以为跟着我能保护我。我还不能带着你随便移动,反而耽误事。”

江连星顿了顿, 点头道:“是。自保的话, 剑比我好使,我会尽快把您的剑取回来。”

羡泽以为他是钻牛角尖似地说这种话,但抬起头来看他,他却神情自若。羡泽这才意识到,这是江连星认为她用剑的时候很强。

刀竹桃很熟悉丑卜,骑在它后背上, 她不想让江连星也骑丑卜,江连星恰好也不想,显然是被刚才尿味儿熏得够呛,他准备自己御剑。

这二人出了药毒坊的院子,羡泽也就近抓了一块瓦片,攥紧了降魔杵。

行动很顺利。

她快速在各个屋瓦之间瞬移,只要是发现有异兽聚集的区域,便将药瓶扔下去。药瓶碎裂在地上,倒是无色,但周围的异兽很快便撒腿狂奔或就地昏厥,甚至有些禽鸟张开双翼还没飞出去两下,就已经垂下头,倒摔在地上。

没过多久,羡泽也发现了一处街边酒家。

三层楼被筑成堡垒一般,将桌子门板沙袋全都立起来,她瞧见了数位明心宗弟子的身影。他们都是同期入门的弟子,大家的修为也大部分都是筑基或结晶,在修仙界只能算是新手底层,但却数位弟子站在一起,守在酒楼外。

她定睛看去,才发现酒楼里最起码躲了几十个凡人百姓。

外头不少异兽正在围攻。

羡泽其实觉得他们的做法不聪明,但却也是勇敢的。

她抬手将药瓶扔到酒家门口后,果然异兽纷纷昏倒。

羡泽刚要开口叫他们可以出来了,就瞧见持剑的明心宗弟子惊起干呕,扑在柱子上吐了个半死不活——

她过了一会儿也闻到了那扑面而来的惊人臭气,连忙倒退几步。

……原来是这个“人不倒”。

羡泽悻悻地摸了摸鼻子,果断拿着瓦片瞬移走了。

但很快,羡泽察觉到了不对劲。

伽萨教召唤而来的阵阵黄沙,已然消失。

她判断不准时辰,但天色有种阴云的黯淡,头顶的月裳帷就像是蝼蚁仰头观看神女的披帛。

甚至有些淡淡的虚影,已经垂落到了屋顶。

她仰头看的时候停留了太久,被一位眼尖的西狄人发现,对方忽然起身跃上屋顶,拔刀朝她的方向而来。

羡泽不慌不忙,借着灵力飞身跃开,落在斜对面的屋檐处。西狄人冷笑,脚下用力一蹬,也打算飞跃屋瓦朝她袭来。

忽然,他在半空中直直撞上了一片空气墙,从半空中跌落!

随着他撞的闷哼一声,一道从天空垂下的隐形纱帘,亮起了淡淡如月色的白光,正区隔在他们二人之间。

那一瞬间,羡泽看到它似乎与覆盖着整个天空的月裳帷是一体的。

西狄人显然也面露惊诧之色,跌落在地后撑着身子起来,似乎触摸着空气中看不见推不动的帷幔,朝着她的方向怒吼。

羡泽忽然意识到了,月裳帷似乎是正在将陵城分隔开成了一小片区域,但不能通过的似乎只有西狄人与异兽。

大多数的修仙者也很快发现了月裳帷的用处,不论门派出身,都在护着凡间百姓,躲到没有异兽入侵,或异兽已经昏迷的区域里去。

她也看到不少明心宗弟子组队,快速穿梭在街巷之间,利用着月裳帷的特性,正酝酿着反击。

她站在高处眺望,周围时不时就有月色帷幔亮起,以四街为一方,月裳帷将整个陵城分割成了数个小方块。

这算是钟霄设下的阵法?这阵法能覆盖一整座城市?!

现在距离变故发生,还不过一两个时辰,钟霄就让整个陵城被阵法覆盖,明心宗也单单凭借月裳帷,就控制住了场面,至少没有让危险再扩大。

羡泽仰头看着月裳帷随风飘摇的形状,忽然意识到什么叫高山仰止。

这阵法没有气势磅礴,没有杀敌四方,其范围和精妙程度,却是她难以想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