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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钟霄甚至根本没有露面。

羡泽眺望着远处,忽然眯起了眼睛。也不知她是否看错了,她瞧见有几点不过米粒大小的光斑在半空中。

像是一列车船在云上悬浮着。

但车船队列并未往这边接近,只是远远眺望观察着陵城发生的一切。

还有第三者参与进来了?

……

千丈高空,玉銮云车凌日悬浮,纹丝不动。

队列中最为高大的云车上,青霓轻帘随风浮动,遮掩日蔼,脊檩下环佩微响,阑干上瑶象生辉,好一副神仙做派。

甲板上依稀能瞧见数位淡青色宽袖长衫的弟子垂首而立,静谧无言,忽然依稀传来几声漫不经心的丝竹,随后那丝竹声一顿,有人高声道:“兄长,我觉得明心宗要完了。”

无人应答。

说话的人斜靠着围栏:“要我说,咱们也不必去了,干脆打道回府就是,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拜访这样不起眼的宗门!”

跪坐在长案后的男人依旧闭目养神,不紧不慢道:“宣琮,坐下。”

宣琮捏着玉笛,看向兄长宣衡。

风抚过宣衡系拢在脖颈处的冠缨,深青色交领衣袍边沿,绣着鸣鸾凤鸟,他手指抚过袖口。

宣衡侧耳倾听,严肃的面容上神情微动,半晌道:“明心宗已然掌控局势。”

他睁开眼来,看向陵城上空垂悬的月裳帷。

那并非实际存在,而只是灵力所化虚影。这帷幔层层叠叠,将整个陵城分割、包裹在其中,正因为动作缓慢,如春雨般润物无声,伽萨教的人并未意识到它的威胁。

等意识到的时候,他们已然处在蛛网蚕茧之中,逃不出去了。

宣琮斜倚着阑干,似乎也察觉到了月裳帷的厉害之处,眉毛动了动:“见也没见过这样的阵法,是谁的手笔?垂云君?还是那位名不见的宗主?”

宣衡垂眼不言,忽然他似有所感应般抬起头来,朝着明心宗的方向,面露震惊之色。

紧接着,明心宗所在群山之中,竟响起一声幽远苍老的龙吟!

千鸿宫上下,太知道龙吟意味着什么,面色骇然,刚刚木偶泥塑般的弟子们都慌乱起来,翘首盼望。宣琮惊愕,连忙道:“怎么会,难道那传闻是真的?”

怎么可能。

夷海之灾,真龙灭迹,已经五百年了。

宣衡紧紧握住玉笛,看向远处群山。

……

金石街上已然一片混乱,摊位翻倒,矿铁散落,几处店前连门楣都被人砸了粉碎。深处的锻造高炉也门户大开,其中正传来短兵相接之声。

胡止一脸委顿地倒在角落里,满身是汗,面色如土,而高炉之中有两条腿伸出来,上半身都成了焦灰,裤子也在燃起烈火。

江连星艰难地单臂抬起挥舞的,正是胡止刚刚锻造成的艮山巨剑——

或者应该说是艮山巨刀。

闲丰集的金石街本来就有很多宝贝,有些落单的西狄人过来抢货的时候,忽然感觉到高炉中漾起灵力,以为是宝物就冲过去。

而后就瞧见高炉里,一把看似乌沉沉夹杂着点点金光的大刀,以及旁边一边嗑灵石一边汗如雨下锻刀的男子。

伽萨教惯用的武器就是刀,这巨刀显露看似普通却显露出非一般的异色来,数个西狄人如获至宝,不作他想,立刻想要杀人夺刀。

胡止锻刀时,感觉这把刀就像一张贪婪的巨口,不断吸走他的灵力,他不得不掏空了家底,把自己芥子内的大把灵石拿出来,疯狂嗑灵石嗑药,才能避免被这把刀吸空。此刻哪里还有力气反击——

幸好江连星也及时找到了胡止,他直接将其中一人击昏后,推入高炉。

以一敌三,弄死了一个还剩俩,而他的剑却被挑飞在地,江连星干脆拿起艮山巨刀斜劈向对方,刚拿起巨刀,就察觉到不对劲!

自己的灵力朝着刀内倾泻而去,甚至连魔核都在体内疯狂运转,溢出令他难以承受的魔气,这魔气甚至都未外泄,只汹涌的流淌向巨刀。

他惊愕中,害怕自己的魔气污染了师母的刀,想要甩开手,却没想到手一抬,刀便像是自己有了灵魂一般,轻松举起,劈向了对面——

羡泽晚一步赶到高炉,看到的便是这一幕,艮山巨刀直直劈开西狄人头脸,将他剖成两个,血浆飞涌喷射,落在刀面上的血,却像是平底锅上滚烫的水珠,飞速冒起气泡,转瞬间被乌沉沉的刀面全都吸收了。

另一个西狄人手持环首刀,杀红了眼,立刻就要刺向江连星腰腹。江连星一只手抬不起来,而巨刀就像是贪吃一般,卡在那具尸体的豁口处吸血不肯走,眼见形势危急。

羡泽侧身捡起江连星的直剑,水蓝色剑穗在空中画了个圆弧,剑尖斜刺向环首刀刀面,如蛇打七寸般借力挑开。

就在对方以为她要再刺时,羡泽忽然整个人欺身而上,似有些暧昧的拉近距离,然后抓住了对方的发辫,拧身直接按住他脑袋送到艮山巨刀下!

江连星太熟悉这招了,立刻配合。

俩人如同刽子手,只让那西狄人瞬间毙命。

羡泽环顾四周,三具尸体死态各异,江连星胸口起伏额头冒汗,她道:“刀竹桃呢?”

“丑卜路上拉了,味道实在是让人受不了,她还说那是制毒宝贝,说要带到一边去收集起来……”

他也有点说不出口。为了一泡名贵的屎就分开行动,差点丢了命。

羡泽扶起胡止,把旁边外袍扯过来给他披上:“外头大乱了,咱们要赶紧找个地方躲起来。”

胡止有些虚弱地点点头,羡泽猜也是他因为铸刀而损耗了太多修为,将灵力不疾不徐地送入他经脉之中。

江连星:“我来扶着他吧,您拿着刀,不过小心,这刀竟然变得有些邪性了。”

江连星扛起胡止,羡泽也抬起艮山巨刀。

艮山巨刀变得更厚重,高度改制的跟她身量差不多,刀柄处像是剪刀弯把一般,有个圆弧,她抓着正好。刀刃前端有斜尖。刀面宽的好似一把古筝,乌沉沉的底色上有多层锻造后的十字花纹,刀刃倒是吹发即断的锋利。

羡泽从芥子空间中拿出背在身后的刀匣,准备将刀扛走,但她手握在剑柄上,就察觉到了不对劲……

似乎有种血脉相连,如臂使指,她能感觉到它的贪欲与得意,其中甚至有尚未消化完全的胡止的、江连星的、西狄人的灵力在其中游荡。

羡泽将自身灵力汇入巨刀之中,巨刀“锃”一声回荡的轻响,十字花纹与蓬莱金的点点金光,在炉火红光下,微微闪耀。

它似乎吃到羡泽的灵力,才堪堪饱了,摇头晃脑的温顺起来,但时不时在打鼾中能露出夹着血肉的獠牙。

这刀竟似乎有了天性。

它似乎很明白羡泽所想,忽然缩小,化作半个巴掌大小,简直像是个吊坠。羡泽将它在腰间香囊处一挂,叮叮当当毫不起眼。

这倒是太方便了。

一行三人走出高炉,正遇上了喜滋滋的拎着纸包的刀竹桃,她左手牵着丑卜,右手拎起纸包想要向他们显摆宝贝,仨人避之不及,江连星道:“离我们远点!”

刀竹桃气得嘴歪:“到时候这玩意儿制成了仙丹能救你们的命,你们怕是求着我吃!”

羡泽引着他们走向高处,正说起月裳帷分割了陵城,他们只需要找到一片没有异兽的区域,等待事态平息。

江连星侧耳道:“……你们不觉得,有些太安静了吗?

是。异兽吼叫,灵鸟的鸣啼都消失了。

忽然,明心宗方向的群山之中,传出一声仿佛从上界而来的吟鸣!

羡泽只感觉灵海像鼓面上的积水般翻涌跃动,身边其他仨人亦是面色苍白,胸口起伏,似是要站不稳脚步。

胡止想要问,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江连星嘴唇毫无血色,半晌咬牙后,惊恐的挤出两个字:“龙吟!”

远处的青山薄雾之中,浮现了蜿蜒的身影,尾端轻轻划过山坡上的丛林,轻轻刮倒了一片巨树苍林,两只白色骨爪踩在坡顶上的巨石之上——

一只巨龙的骨架,正蜿蜒在山中,昂首张口!

羡泽先看到了空中的气浪,以及因云气扭曲而显出霞色的日光。

第二声龙吟足足晚了片刻,才排山倒海而来!

胡止已经站不住,跌坐在地,江连星扶住他却也抵挡不住,只能咬牙抓着围栏维持身形。

刀竹桃似乎本能地害怕,紧紧捂着耳朵抓着羡泽的腰带。

只有羡泽呆呆的望着,溅血的裙摆翻飞,发丝飘扬。天空大晴,阴云推开,蓝天金日映照着的明心宗群山如滴翠一般。

她昂头看着,只感觉恍惚。

那骨龙如蛇,骨节细密到令人毛骨悚然,虽是白骨却依旧能够腾空而起,丝丝云雾从它空腔之中流淌而过。

胡止半躺倒在地上,不可置信道:“九洲十八川已经五百年没有真龙现身……这是死去的龙的尸骨,复活了吗?”

骨龙盘起直冲云雾,江连星看到空中一列鸣鸾云车正在飞速接近陵城,他一眼就认出了那是千鸿宫的车队。

空中也伴着回荡的龙吟,响起凤鸟般的乐鸣声,如龙凤双飞,袅袅仙境。

千鸿宫诞生的伊始,便是说真龙与众多神鸟同游山泽,一群乐师偶遇,为其奏乐伴歌,神鸟闻乐起舞,真龙大悦便邀请乐师们同行。

乐师们沾染真龙之气,游山玩水中,对天下之灵忽有所感,成为了当年最早的修仙者之一。

从此之后,就有了千鸿宫。

如果千鸿宫来了,伽萨教不可能再有胜算。

他转过头去想要与师母说话,却瞧见师母站在原地,垂着眼睛一动不动了,她周身经脉亮起淡淡微光,灵力飞速运转,气感蒸腾——

她突破了筑基境。

第37章

夕阳斜照山峦, 澄红的天幕没有一丝云雾,只有月裳帷静静高挂在空中,像是婴儿摇篮上轻纱薄帐。

翱翔在空中的骨龙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

羡泽迈上明心宗山门的石阶时, 甚至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止是她, 许多坐在石阶上疗伤的弟子,面上都是一样的怔愣茫然,时不时会回头看向山峰之上。

骨龙巨爪刮断的古树倒成一片, 高处的岩石上还有粗粝的抓痕, 证明一切都不是他们的错觉。

石阶与广场上还有许多淡青色衣装的千鸿宫弟子, 正分头为明心宗弟子医治伤势。

还有一些往山下陵城御剑而去, 救助城中的百姓与散修。

和千鸿宫弟子擦肩而过时, 羡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千鸿宫衣着都以青色为主,凤鸾、青鸟等为图腾, 衣襟袖口处都绣有鸟符羽纹, 宽袖披帛如蝉翼般轻灵, 弟子鬓角或发髻上, 都有以羽毛制成的发饰。

羡泽听说千鸿宫擅长音律、剑术和医术,尤其是音律可谓天下第一。

她扶着江连星走上石阶, 许多明心宗师兄师姐认得他们,看他们几人无事, 都松了口气:“我们见到了, 你在陵城中四处奔走,毒倒了那些异兽!实在是及时——”

羡泽:“啊,主要是刀竹桃制出了那味毒药,所以才……”

“呕呕呕!”

“呕——”

羡泽看到周围受伤的明心宗弟子,不少正干呕得几乎要把胃翻过来。

刀竹桃还吃吃的笑话他们,自然也收到了几个人的眼刀。

之前教他们御剑的文葆师兄笑了笑:“赶紧上去找匣翡脉主报到吧, 正在统计受伤情况呢。”

羡泽向山门走去时,也侧耳听到了许多闲谈:

“本以为千鸿宫会过段时间再来,没想到在出事的时候他们恰好也来了……伽萨教瞧见千鸿宫的人,也知道不是对手,落荒而逃了吧。”

“不是说千鸿宫极其反对伽萨教入主九洲十八川,会不会是察觉到了他们的行踪追过来的?”

“听说他们少宫主宣衡也来了,看来就是之前说好的双方问道切磋提前了,可惜师姐师兄们为襄护陵城,受伤都颇为严重,要如何切磋……”

羡泽听到宣衡的名字,第一反应是看了江连星一眼。

毕竟她还记得,自己第一次提到这个名字时,江连星的激烈反应。

但此刻江连星垂眼不语,只握紧了手边的剑柄。

匣翡立在曾经入门考核的山门前广场上,陆炽邑叉着腰正指挥着傀儡搬运伤员,他面色显得有些虚弱,却仍是叉着腰对匣翡咋咋呼呼,表情焦急。

羡泽其实看到骨龙的时候,就想到了陆炽邑提到的龙骨傀儡。

那骨龙,恐怕就是他宁愿修为倒退也要炼化的傀儡。

陆炽邑平时虽然是又傻又躁,但确实担得起天才之名。

陆炽邑还对着匣翡急切嚷嚷,匣翡却将目光落在羡泽的方向,抬了抬手。

他猛地转过头来,脸上表情动了动,又嗤一声故作淡定:“谁急了,我就说她死不了。”

匣翡看到羡泽,一愣:“你突破境界了?距离筑基才过去多久,怎么可能——”

她筑基不过是两三个月前的事情,就连陆炽邑、钟以岫这样的天才,当年筑基到结晶期也都少说一两年。

而且匣翡再看她周身经脉,竟然发现自己能窥探天下灵力流动的眼睛,竟有些渐渐看不清晰羡泽的情况了。

此时也不适合详谈她的修炼,匣翡对羡泽略一颔首:“你们几人在陵城的所为,都有宗主看在眼里。快去休息吧,看你们几个只有江连星受伤稍重,等医修处理完要紧的伤员,就去弟子院为你们医治。”

陆炽邑咧开嘴,指了指天空,似乎想要跟她显摆自己召唤出的骨龙,目光却忽然落在她肩膀上,一下子噤了声,别扭的转过脸去了。

羡泽顺着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肩膀。她这时候才注意到,一枚雪粒大小的飞星,正安静的落在她肩膀上,正是钟以岫推开她的时候,那枚环绕在她身边保护她的飞星。

只是它察觉到她暂时不需要它的保护,就安静地缩小落在她肩头,像是不会融化的冰晶霜花。

随着羡泽踏入宗门,那枚飞星也飘飘摇摇而起,朝着宗门内翩霜峰的方向飞去了。

千鸿宫的几架玉銮云车,在明心宗山门处的广场上甚至停靠不开,以前路过广场,她都觉得宽阔无比,现在被几辆云车挤得都没处走路。

云车围栏上镶嵌螺钿玉石,绘有青鸾玄鸟金乌,珠帘鲛纱泛着云霓般的彩光,檐牙下包金镶绿松石的八角灯笼打着转,满眼都是琳琅的典雅繁复。衬得明心宗那掉漆的门扇、碎石的道路更是寒酸……

羡泽看到有两位脉主正准备给千鸿宫弟子们安排住处,千鸿宫几位掌匣人却客套谢过,指了指半空。

明心宗一处荒山的半空中,数艘云车列阵排开,彼此之间伸出檐廊相连,竟形成了一片空中楼阁,作为千鸿宫弟子们暂时的居所。

胡止倒是见过世面:“千鸿宫真是有钱。听说有许多上古的典籍、乐器与金玉铜器,喜欢古玩的人,都愿意去千鸿宫山脚下的凡城去淘货。”

刀竹桃则羡慕得牙酸:“早知道我就应该去报考千鸿宫,不过我实在是音痴,而且听说千鸿宫规矩很重,我这样可能入宗门半年就被打板子活活打死了。”

江连星看到前世熟悉的青衣琴匣,也有些恍惚。不过刀竹桃确实没说错,千鸿宫规矩极重,讲究位阶层级,修为与入门的年纪差一阶,就足以压死人。

羡泽一行四人先回到了弟子院,她送江连星回房间,江连星不想让她送,可他还断了条胳膊,羡泽不听他的,扶着他让他指路。

二人一直往院落边角偏远处走,她才见到了一间破败狭窄的小院。

她站在门口愣了愣:“你住在这里?”

羡泽这才意识到,江连星每一日都会来她的住处,而她从来不知道他住的方位。

推开门去,院子里虽然干净,但几乎就只有一把笤帚一条长凳,还有个红泥小炉在角落里。

进了屋里更是寒酸,四面墙都略显斑驳,只有一张四条腿都不一种木料的桌子,和被褥有些单薄的窄床。

房间里背阴生寒,羡泽气道:“别躺了,去我那屋里住!”

江连星坚决摇头,他艰难地脱了磨破的外衣,倒在床上:“师母,您快回去吧,我躺一会儿就好了——”

羡泽冷笑:“躺一躺能把胳膊长好?那下次有人砍了你脑袋的时候,你也去地里好好躺一躺!”

江连星不知道她为何生气,但羡泽很快转头就走了,临走时候带上门,差点让他那破门板子晃荡下来。

他揉了揉眉心,满脑子纷乱,他正思考着为何这一世与前世有那么多不同,难道是改变了一两件小事,就会让事态格局全然不同吗?

江连星正思考着,忽然听到锅碗瓢盆叮里咣当的声音,羡泽胳膊上挂着铜壶,身上背着被褥,就跟要搬家似的撞了进来。

她先将铜壶灯烛扔在桌子上,然后很快,一床带着她熏香味道的被褥就兜头罩下来,盖在他薄被之上。

他惊讶的要起身,羡泽眼刀瞪过来:“躺下。你不是说躺着就能把胳膊长好吗?”

她给他黑咕隆咚的屋子点上灯烛,搬来屋外的小炉子热了水,她不会点火,也懒得琢磨,就奢侈地捏了个火诀,用灵力一直在炉中烧着。她再转过头的时候,就瞧见江连星被两层被子盖得像个五指山下的小猴似的,只是他抿嘴笑着。

江连星瞧见她的目光,稍微敛了敛笑容,正色道:“师母快回去吧。”

羡泽把外头的长凳搬进来:“不着急,我反正也要调理内息,就等医修过来给你治胳膊。”

她坐在长凳上闭目,跟江连星隔着两臂远。

二人之间沉默着,只有桌子上豆大的烛光在跳跃,外头天色已暗,渐渐能听到有些弟子相互搀扶着回到院落的声音。

羡泽忽然开口道:“你认识宣衡?”

江连星一怔:“……未曾见过。”

羡泽没有睁眼,两只手放在腿上,道:“那就是,我应该认识宣衡?”

江连星沉默许久。

羡泽睁开眼来,她很会从江连星口中套话,轻声道:“我不记得很多事,全要靠你,你若不告诉我,我如何防范?”

江连星果然表情松动,半晌后道:“……他,似乎是您的前一任丈夫,我听师父说,曾经他对您很不好,您是受不了才离开的……”

羡泽眼前一黑:果然是前夫!

她在这儿都快把钟以岫搞到手了,怎么前夫还杀出来了啊。

不过她昨日回到山门时,有些千鸿宫弟子只是因为她的容貌多看了她几眼,并未有任何探究神色,就说明……应该没什么人知道宣衡的前妻长什么模样。

那就好那就好。

“那戈左呢?”

江连星如果说认识戈左,那就不好圆了。他还是撒谎道:“……我不认识。”

羡泽松了口气,至少这个满口叫“妈妈”的疯子,没跟她搞在一起过。

她安心一些,便坐在长凳上调息入定。

她不知道自己进入结晶期的契机是什么,似乎是那一声龙吟震动了她的灵海,挣开了某些钳制,她当时只觉得心神摇曳,灵魂出窍,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已然进入新境界。

羡泽此刻入定时,运转周天,也内观灵海,相比于之前模模糊糊的感觉,她感觉对自身灵海的视野更清晰了,也察觉到在曾经空茫茫的灵海之中,多了什么悬浮其中的事物。

是一颗圆形的珠子。

应该是内丹,但又不像。

像是凝结的泡泡,空心的玻璃,那圆形内丹只有一层壳,内里空空荡荡,只有底部能见到一点点晃荡的金色。

像是只剩一丝底酒的夜光杯,等着人来填满。

她大致知道,结晶期、成丹期的名称,都是对于内丹状态的描述,难道说自己现在内丹都没有,就先生出了壳子,这个状态就是结晶期?

羡泽快速运转灵力,她的灵海迅速膨胀,灵力充盈,但那空心内丹中的金色却丝毫没有增加……

为何?

她正迷惘时,突破境界时气感萌发、心绪开阔的感觉再次包围了她。

耳边不但有那声龙鸣仍在萦绕,还有更多像是一呼百应般的鸣叫,她的神魂仿若离开这间小屋,离开明心宗。

飘荡在广阔海浪边,泽岸芳草中,深林山涧里。

她的脚趾总浸泡在或冰冷或温热的水中,在睡莲、礁石与蒲草上枕臂而眠,有水流的地方似乎都是她安睡的床。

她仿佛正在梦中安睡,趴在湖畔晒得温热的巨石上,暖风拂过杜衡,她听见孩童的声音唤她:

“神女,神女。”

她揉了揉眼睛,撑起身子来瞧看扰她清梦的人。

鼻翼上有一颗小痣的半大少年,涉水而来,他繁复祭服的下摆被浸透,他头戴玉冠,手持便面,双手交握躬身作揖:“神女叫什么名字?为何在此处安睡?”

她打量着眼前少年,或许也就十二三岁,却装作大人模样。他眉眼依稀能瞧出长大后的俊朗,表情却严肃无趣,装大人却装的没那么能沉住气,心里跃动着,时不时抬起眼睫打量她。

正是日落云暮时分,湖面上蒸腾起如梦烟霞,湍濑流水声环绕二人。

远处的道路上有一列车队秣马税驾,奴仆在芝草中歇脚,显然是他与家人偶入此处,瞧见她趴在石头上酣睡,便涉水接近。

小小少年的耳垂被日头晒红,他解下腰间玉佩,又是轻语再问,唯恐惊吓到她:“不知神女可是此地灵仙?叫什么名字?”

她被吵醒后心情不爽,却偏偏托腮笑起来道:“我叫你滚。”

……

第38章

……

羡泽惊醒了。

她忽然嗅到了玄米茶和酥肉汤的气味, 转头一看,江连星床铺上哪里有人。她的被褥已经被叠得齐整放在床尾,他自己的薄被也被叠好, 放在了另一端。

江连星挽着袖子拿着笤帚, 从外头走进来,羡泽站起来:“医修来过了?”

他点点头:“瞧你入定,便不敢打扰, 没什么问题, 胳膊都接好了, 这两天不要太使力就好。”

羡泽撸起他袖子一瞧, 肘节处还有些青紫瘀痕, 但捏了捏骨头都已经完好。

江连星不大好意思的放下袖子,拿软巾擦了擦手, 她这时才注意到自己之前用灵力催动的小炉中, 如今已经放了柴火, 噼啪燃烧着, 上头铜壶吐出白烟。他拿软巾垫着壶柄,给她倒了半杯玄米茶。

他轻声道:“也不知道伽萨教的人是否抓到了, 或有没有统计,明心宗上下死伤多少人?”

江连星随口一提, 自己也怔愣了一下。他好似是真的希望伽萨教罪有应得似的。

可若是在前世, 他必然觉得修仙界都是狗咬狗,如果明心宗太弱,被人屠戮满门也没得可说。怎么想法如今却有些变化了……

或许是因为那个想提醒他背后有人袭击的同门弟子,当着面变成异兽神魂俱灭;或许是见识到了明心宗的门风,也见识到了弟子们成群保护百姓的身姿。

羡泽对自己照顾人只照顾一半这件事毫无愧疚,吹了吹茶水, 也不知道是冷淡还是清醒道:“抓不抓得住也不重要,千鸿宫搀合进来了,哪怕是支起一具伽萨教护法的尸体,也会问出话,写出檄文来,想方设法拉上各大仙门伐伽萨教。或许你还不知道,紫云谷跟这次袭击也有关系,天底下真要乱了。”

对面江连星听了这些话,面色凝重,羡泽不再多说,笑了笑:“晚上吃酥肉汤?”

江连星回过神来:“嗯。从食堂买回来了,还热着呢。”

二人用饭到一半,江连星放下筷子,道:“刚刚医修来治伤的时候也通知,后日一早,明心宗弟子要到妙箴峰,与千鸿宫众多弟子有个会晤,也将公布后续双方问道切磋的事宜。”

啊。要当着众人的面见到前夫了。

羡泽看了他一眼。

江连星表情复杂。

她懂了,立刻捂住嘴:“咳咳咳,我受了惊吓病起来了,感觉也去不了了。”

江连星没忍住笑了出来。

羡泽放下筷子,擦擦嘴道:“你替我请假吧,我就不去了。”

但羡泽其实明白,千鸿宫要留在明心宗一两个月,如果宣衡认得她这张脸,她很难躲得开。

江连星看了看她,又问道:“咱们在陵城遇到的那个……小蜥蜴,他跟你说什么了吗?”

啊,是说小变色龙。

羡泽笑:“没说什么。”

江连星微微蹙起眉头,垂下眼去。羡泽看出来了,他确信小变色龙说了重要的事,但不知道是什么,此刻正因为她隐瞒了他,而在胡思乱想。

羡泽喝了口汤,道:“他说,虽然有人用内丹救了我,但这不会持续太久。如果有必要,我或许需要杀人自救。”

江连星惊讶:“杀人自救?如何自救?是要吞了旁人的内丹灵力吗?”

羡泽摇摇头:“不知道。不过我不愿……”

不愿意自己杀人,所以这件事我先告诉你了。到关键时刻,你会记得师母为了保护你所做的那些“牺牲”,对吧。

不过羡泽也不相信那个小变色龙,不过随口一提。

江连星心里却直直往下沉。

前世,他就是因为自救,不得不杀了他人,吞了他们的内丹,从此再也辨不明自身,落得那样的下场。

为何这一世,师母也需要杀人自救?

他和师母身上的共同点似乎越来越多了,难不成这一世,他要跟师母一同走上仙魔两道都不容的路吗?

……

千鸿宫与明心宗弟子洽谈会晤那日,羡泽请假没有去。也有几位伤病较重的弟子留在院中休息,整个明心宗的人几乎都集中在妙箴峰,她也乐得清静。

而且羡泽还发现两件事,一是她的每日抽卡次数,随着境界增加,也有所增加,之前一天增加三次,现在一天已经是四次。

看起来没增加多少,但她大概每二十五天就能抽到一件还算不错的宝物了。

二是,明心宗重新计算了贡献分,并且对外公示了,大多数明心宗弟子都得到了贡献分。而羡泽竟然位列榜首,得到了一百五十点贡献分,这足以让她借到很高品级的功法书了。

羡泽也打算去经楼找一找书,既是借一本轻功或刀法,也看有没有典籍能解释自己内丹只有一层壳的情况。

不过她也想通过墨经坛,看看发生的事。

果然,这几天明心宗分坛热闹纷繁,其中包括:

《千鸿宫风穿搭解析:他们的制服真的好好看啊!》

《我已经不敢想象如果我能继承千鸿宫的资产,我将是一位多么快乐的小朋友》

《呃啊啊啊啊快去广场!他们在自己的飞阁之中奏乐,这什么大型音乐会啊啊啊(别来了已经没有站的位置了)》

羡泽边往经楼的方向御剑而行,边刷着墨经坛,很快就看到一条新鲜发布的文帖:

《我靠?刚刚在妙箴峰前瞥见了那个少宫主,他怎么胳膊上戴着一圈黑纱?他爹死了?》

羡泽点进去,却发现文帖下头回复道:

“……他爹要是死了,他就是宫主,肯定早就准备继位了,怎么还可能来咱们这个穷乡僻壤切磋问道啊。”

“笑死,幸好千鸿宫的人进不来咱们的分坛,否则忽然就被死了宫主。”

“我也好奇了,那要不是死了爹,干嘛一直守孝啊?有谁来解答一下啊!”

羡泽已经到了经楼,她抱着卷轴走在回廊下,也好奇宣衡到底死了爹还是死了妈,手指疯狂刷帖。

忽然,灵识察觉到有人擦肩而过,她连忙侧身让开,只顾得上抓紧手中的窄镜,怀中要还的夷海之灾山川志却掉了下来。

羡泽弯腰去捡,却瞧见绣着凤鸾青鸟的衣袖,一双戴着玉扳指的手托住了她胳膊,替她捡起卷轴,声音中有几分柔情轻佻:“这位女修急急忙忙要去做什么?也不去妙箴峰听一听——”

她抬起头来,对面是个浓色青衫的年轻男人,眼角轻垂,天生缱绻多情的模样。和她之前见到的玉冠高领的千鸿宫弟子不大一样,此人发髻斜垂,衣领松散,嘴角含笑,简直像是喝花酒喝了通宵。

只是对方瞧见她的容貌,面上失了神色,怔愣望着。

羡泽太好奇墨经坛中的内容,并没注意到他的神色,只猜他是没去参加会晤的千鸿宫弟子,略一颔首,拿过书卷,穿行而去。

在刚刚的文帖中,许多同样好奇的人问了好几层楼,终于有人回复了:

“呃我以为大家都知道的,这位少宫主是九洲十八川第一鳏夫。他发妻亡故都十余年,他一直在服丧,甚至多年不再奏琴了。”

好家伙,守孝不过三年,这宣衡服丧十几年,确实是太孝了。

只不过,怎么变成亡妻了?

难不成她当初不是改嫁,而是死遁了?!

不会吧,那就麻烦了,这要是被宣衡发现自己没死,少不了眼底泛红,狠厉偏执,困在身边,无路可逃……

羡泽看经楼内黄长老也不在,就将卷轴放在桌台上,走到窗边书案处,疯狂刷帖,想要再多知道一点八卦内幕。却没想到像她一样好奇的人很多,知道此事的人却很少。

她连刷了上百个回帖,才看到有人说几句:

“几乎没什么人见过他那位妻子,名字都无人知晓。我有个笔友是千鸿宫弟子,他们分坛里常年八卦少宫主夫人的事,把这么些年亡故的修仙界有名女修盘了个遍,都不知道是谁。”

“听我师兄说,最早传闻他秘密成婚,大概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他第一次戴黑纱,好像也是十七八年前的事?也就是说那妻子就跟他成婚几年,就亡故了。宣衡真惨啊——”

“我觉得他那亡妻更惨。说不定是被他闷死的。”

“闷死的?怎么说?”

“哈。你不觉得他性格很无聊吗?”

“我现在听这个会晤听得只打哈欠,却看着对面千鸿宫的弟子噤若寒蝉,头都不敢抬,大概能知道了。这位少宫主端坐在上座几个时辰一动不动,连表情都没丝毫变化。什么铁屁股。”

“笑死,这会晤干嘛让千鸿宫弟子奏乐啊,奏也不奏一些欢快的,弄那些慢慢悠悠的古乐,我瞧见咱们宗主都偷偷打哈欠了——”

“不过,陵城出事的时候,不是传闻师尊垂云君出山了吗?为何与千鸿宫的会晤,垂云君为何没有露面?”

羡泽正托腮看得津津有味,忽然听见矜贵柔情的嗓音,含笑道:“敢问这位仙子,这经楼可否允许千鸿宫弟子暂时借阅?我一向喜欢古书。”

羡泽抬起眼来,竟然是刚刚在回廊上遇到的那位千鸿宫弟子,跟着进了经楼。

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目光大胆热烈的落在她面容上,眯起眼睛笑道:“可有人对仙子说过,你生得极美?”

羡泽没想到看起来等级森严的千鸿宫中,不但有弟子偷跑出来,还如此轻浮的搭讪。她托腮笑了起来:“没有人。不过今日已经有七条狗歌颂过我的美貌了。”

他听到她的阴阳怪气,反而很高兴似的笑眯了眼睛,提起衣袍下摆,走过来几步,目光灼灼道:“那我便忍一忍,赶着明早清晨再夸夸仙子,好在明心宗这个名犬甚多的地方,成为排在第一个的。”

羡泽甚少见过这样油嘴滑舌的人,挑起眉毛:“关于你的问题——明心宗经楼不许外人借阅。再说了,你是千鸿宫弟子吧,不去妙箴峰参加会晤,在这里做什么?”

对方愣了一下,缓缓笑起来:“因为我不学无术且不受待见啊。仙子为何也未去妙箴峰?”

羡泽垂眼:“因为我精于学业。”

这人一瞧便是懂得哄女子开心的模样,只不过他两只手似在身后紧紧攥着。难不成是面上看着游刃有余,实际上却很紧张?

她笑起来,正要再开口,忽然从身后窗子,飞进来一只纯白色寒鹊,寒鹊带着霜风,一下子落在了羡泽肩膀上。

羡泽一惊,却侧目瞧见它脚腕上绑着小纸条,只是纸条被冰封住了。

是钟以岫从翩霜峰派来传递消息的吧。

她正要将寒鹊从肩头接下来,就听见寒鹊张开口,朝着对面男子一阵粗哑难听的嗷嗷嗷嗷——

羡泽吓了一跳,对面轻佻男子也一惊,轻笑道:“看来有人不欢迎我了。”

羡泽莞尔,忍不住捏住那寒鹊的尖尖嘴巴,让它别嚷嚷,转头道:“忘了跟您说了,这里不许外人随意进入。”

轻佻男子解下腰间玉琮,打算遥掷过来:“今日与姑娘有缘,不如以此玉琮作为信物,日后万一能再续前缘——”

羡泽都怀疑他同款玉佩都有几十上百个随时拿来送人:“公子还是别扔给我,我蹴鞠可很好,一脚就能给踢飞出窗户去。”

轻佻男子并不在意,笑道:“那就让我瞧瞧仙子风采。”

他说着就将玉琮朝她扔来。

寒鹊动作比她更快,飞掠过去,叼起玉琮上头的丝带,猛地窜出窗外。

男子一愣,转回头去,就瞧见寒鹊挥舞翅膀飞在半空中,黑晶玉般的眼珠子看着他,然后无情地松口。

玉琮直直朝地面摔去。

这玉琮似乎还真不是什么随便拿来的物件,男子面上表情有些裂痕,他回头看了羡泽一眼,快步走出去找玉琮去了。

羡泽不一会儿,就看到那寒鹊振翅回来,落在她眼前书案上,寒鹊抬起绑着信件的那只脚,晃了晃身子,似乎想让羡泽赶紧拆信。

羡泽拆下冰封的小小信件,薄薄的冰层在她掌心迅速融化,里头是熟悉的字迹:

“咳咳咳!我今日病了、没能去参加和千鸿宫的会晤,听说你也没有去?你今日打算做些什么?陵城变故时可有受伤?”

羡泽忍不住笑了:也玩装病这一套是吧,他都在纸上写过多少个咳咳咳了。

她正要准备御剑去往翩霜峰找他,却想了想,走向经楼的窗子,绕着往外看了一圈,果不其然在经楼脚下的花园处,立着一座突兀的石灯。

她拔下寒鹊尾巴上一根尾羽,朝石灯的方向掷过去,尾羽还没落到石灯上,便砰的一声化作了人形。

钟以岫穿了一身立整崭新的素缎镶毛长衣,甚至将头发束起来大半。

明显是打算去参加千鸿宫会晤,但出现在这里……大概率是临时害怕跑路了。他立在苍翠欲滴的春末庭院中,衣袖肩膀上还沾着草叶与花瓣,握着尾羽抬脸看向窗边的羡泽,露出了一点笑意。

第39章

羡泽笑起来:“我不信你不会变成别的东西, 故意变成石灯,就是要等人发现吗?”

他的心思被她戳破,面上泛红, 却又点了点头:“我打算等你去翩霜峰找我的时候, 突然化形,吓一吓你的。”

羡泽左顾右盼,钟以岫道:“那个男人捡起玉琮之后走了, 不必担心他纠缠你。”

不过钟以岫没说, 他看到那千鸿宫男子捡起玉琮后, 浑身发抖, 神态狂热。

钟以岫直觉上不喜, 正要用灵压逼退此人,可千鸿宫男子袖中尺笛发出哨鸣, 似乎有人在呼唤他, 他便速速离开了。

钟以岫拽着衣摆, 有些笨拙的从花丛里迈出来, 走入经楼。

羡泽也从楼上快步走下来,站在楼梯上刚要开口, 就瞧见钟以岫朝她伸出了手。

羡泽愣了愣,钟以岫看她没有回应, 面上闪过一丝自责, 走近两步,先一步握住了她手指。

钟以岫手指微凉,羡泽内心如临大敌,她已经暴露了自己掌握《悲问仙抄》,再加上当日或许他会怀疑她认识戈左……

接下来跟钟以岫可是一场“交锋硬仗”,难不成手一牵就是试探——

却没想到, 钟以岫晃了晃手腕,轻声道:真的,不会松开了。”

啊。

她这才意识到,钟以岫心头竟然一直觉得,是他不小心松开了她的手,才导致她被戈左抢走。

“这几日,我一直在想,你会不会因为当时我用了金鳞,而不是第一时间选择你,而感觉生气?”他犹豫片刻后开口。

羡泽没想到他竟然会纠结这件事。

怪不得当年东海屠魔后遭遇打击,几十年封山未出,他似乎在道德上并不会轻易放过自己。

羡泽其实完全理解:钟以岫当时身子状况已经很不好了,如果不用金鳞恢复修为,恐怕没办法确保能救下她。

他做了很正确的选择。

但他既然已经愧疚,她可不会替他解开心结,轻笑道:“我当然不会生气。一边只是相识未有多久的友人,一边是搜寻多年能救命的宝物——”

钟以岫微微启唇,剔透双眸看着她双眼,露出一丝慌乱:“不、怎么能说只是刚相识的友人……”

羡泽又笑:“更何况,师尊恢复修为,才能救下更多人,这份取舍我懂得。”

她就是欺负老实人,故意说成钟以岫为了大义舍弃她,并且表示理解,钟以岫百口莫辩,却又心头愧疚更深。

他想说并非只是“友人”,可二人相识不算太久,他这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心思唐突又难以说出口……

钟以岫咬了咬嘴唇,攥紧她的手指,牵着她往高阁上走。

经楼越往上走,越是书籍厚重,罕有人来。

因为许多卷轴被日晒后容易脆硬,所以上层的经楼都纸窗合拢,日光昏暗。

羡泽和他走到蒙尘的最上层,推开一扇纸隔门,里头才是一间屋顶如斜坡的阁楼小屋,里头堆着许多书籍,还有小小竹榻靠在能支开的小窗边。

榻上有些软枕,似乎常有人偷偷躲藏在此处,歪在榻上闲懒看书。

这里显然是他乐得悠闲的藏身处。

羡泽看见那窄窄竹榻,心里一跳。

不会吧。

这么直接。为了证明不是友人,牵着她跑到竹榻上白日宣淫?

钟以岫真的牵着她往竹榻那边去了,按着她坐在竹榻上,他也在她旁边坐下,转过头来道:“你想不想一同看看妙箴峰现在的情形?我虽然没去,但其实还挺好奇。”

啊?

这么好的地方,他就打算在这儿跟她看远程会议?!

……这跟开了房只是为了一起加班有什么区别!

羡泽却按住他手腕:“师尊想见我,说的就是这个吗?”

钟以岫一愣,目光躲闪。

羡泽直球道:“当时在陵城你没有看错,我确实是会《悲问仙抄》,你说你搜寻这门功法的时候,我没敢开口,我怕是别有目的,会惹上杀身之祸。”

钟以岫转过脸来看向她,这才意识到俩人想的不是一件事,她说的是《悲问仙抄》的事情。

“但现在,我也知道你天性正直诚恳,而我自知力量薄弱,便有一事想要求你。”她转过脸来:“我愿意将我所掌握的悲问仙抄都告诉你,能否也请你将会的部分,教授与我。我也想要像垂云君一般有击退那些伽萨教狂徒的能力,而不至于、而不至于……”

她肩膀微微发抖,咬牙道:“也不至于让人轻薄!”

现在她就是受了欺辱之后想要变强的坚强小白花。

这还是她看出钟以岫的愧疚后,紧急调整的策略。

果然,钟以岫更觉得自己连她也保护不好,神情一黯,半晌后点头道:“好。我们便相互教授,你入门不过几个月便已结晶期,以这般天资,三五年内就能入成丹境界,再有个十余年,说不定天下难逢敌手。只不过,你是如何习得悲问仙抄?这可是上古的功法。”

羡泽早已准备好说辞:“我……过往的事虽然不便多说,但与江连星确实是被人追杀,孤儿寡母逃难之际,坠入深渊,好不容易潜入水下洞府才勉强苟活。我们在水下洞府中发现一卷典籍残篇,得以学习。只不过悲问仙抄对我而言,并不是什么厉害的功法,所以你提出来要找这门功法时,我都有些不可置信……”

钟以岫听到她说“水下洞府”才得来的,就已经信了大半。

羡泽又道:“我记得是在射南渊,只不过我记不清楚方位了,当时也是依稀看了半卷,没能带出水,若是师尊觉得功法要紧,可以再去让人寻找,应该还在原处。”

她说法都是通过江连星的口述加工而来,钟以岫想了想射南渊的方位,离东海不算遥远,确实有可能,便点点头,笑道:“竟然还有这样的缘分。不过怎么会有人追杀?”

羡泽句句话都给自己留后路,垂眸苦笑了一下:“遇人不淑。如今修仙者不问男女,皆是独立自由身,可我是凡夫俗子时却只是寻常女子,一旦婚姻选错了人便万劫不复……罢了,旧事就那么过去吧……”

所以等你发现千鸿宫少宫主是我前夫的时候,一定要想起来我说的“遇人不淑”“惨遭追杀”啊!

钟以岫听她也有不提的往事,忍不住握了她手背一下,道:“入了仙门,前缘便是斩断了,旧事不要再想了。至于悲问仙抄,我们相互学习便是。”

羡泽大喜,立刻作势要拜师,钟以岫连忙拽住她胳膊,面上薄红:“别,要真成了师徒,便、便不能……”

羡泽故意装傻:“不能什么?”

不能搞感情戏了吗?

谁说的?

这年头师父师尊这称呼一叫,反而很容易失去贞操啊。

而且她直接拜辈分最高的人,在明心宗超级加辈,说不定别人都要管她叫师叔,四舍五入就是上了户口有了编制!

如果宣衡敢来找她,那钟以岫甭管对她有几分情,肯定都会插手的。

钟以岫急的脸都涨红了:“总之就是不能拜,你若是拜我、那我也要拜你为师了——”

羡泽膝盖刚落地,钟以岫竟然急了,也要跪下来,她刚要叩首,钟以岫就跟夫妻对拜似的也躬身下来,俩人没能给对方嗑个响头,反而是脑袋撞在了一处!

砰!

二人四眼冒金星。

羡泽嘶了一声,钟以岫也捂住了额头,嘴里还嘟囔道:“不许、不许拜我为师。”

俩人大眼瞪小眼,羡泽有些崩溃。

她想攻略钟以岫怎么就这么难啊啊啊,她才结晶期,拜化神期大人物为师这不是很正常吗?!然后以师徒相称,出入内室,什么手儿相执双目对视,一不小心擦枪走火,这不都是经典套路了吗?

为什么到她这里这么难?

他还想给她磕头!

要不是撞了脑袋,这会儿就要在这哐哐给对方上坟了!

她有多崩溃也觉得这场面有多可笑,看着钟以岫捂脑袋的傻样,羡泽斜靠在榻边坐在地上忍不住笑起来。

钟以岫愣愣的看着她笑容。

羡泽伸手摸了摸他额头:“我就不应该低头,就让你给我磕一个,我当咱们明心宗的师尊尊。天,我脑袋撞得都要散了黄。”

钟以岫按住她的手背,替她揉了揉脑袋:“可别拜我,拜了你便不能像现在这样与我说话了,我喜欢现在这样——”他越说声音越低

羡泽也用另一只手,揉了揉他泛红的额头,笑得眼睛弯起:“也好,否则我脑子里都是你在陵城对上伽萨教时,那副不可亲近的上仙模样了,实在是令人胆寒敬仰。”

钟以岫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当时的气度,惊讶道:“什么上仙,我只是气他们的所作所为罢了。”

羡泽笑着:“现在感觉又熟悉了。那我和师尊是忘年交。”

她枕着胳膊,阁楼内日光透过纸窗而缱绻昏暗,却丝毫不影响她笑时眼里的点点金光,钟以岫看着她便容易结舌:“……你是觉得我老了吗?”

羡泽看他额头上的红印,忍不住又用手掌按了按,愈发想笑:“不老不老,比我显得年轻。不过,师尊用了金鳞——”

“师尊这称呼似乎有些显老。”他道。

她换了个称呼:“垂云君用了金鳞之后就会——”

“我也不是没有名字。”

羡泽终于笑了出来:“钟以岫,你用了金鳞之后,再加上悲问仙抄,是不是就能痊愈了?”

钟以岫反而愣了:“什么叫痊愈……?”

羡泽没想那么多:“就是长长久久的当师尊啊,你不是化神期嘛,少说还能再活个一两百年吧!”

钟以岫片刻后才轻轻道:“我不知道。”

他竟然时隔这么多年第一次撒谎了。

他知道。不太可能。

他早就是半个死人了,只是因为体内的金核需要他养着,才没杀他罢了。只不过,钟以岫多年以来一直认为,金核是他独一份的,却没想到那个伽萨教的戈左,竟然也有金核。

这意味着,其他人跟“她”也有牵扯。

这难道证明,这些年她不但没有死,而且让更多人有了她的金核?

羡泽看他发呆,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还要不要看妙箴峰的会晤了,说不定已经要结束了。”

钟以岫回过神来,他挥挥手,眼前出现一片景象,是妙箴峰厅堂内,两侧坐满了弟子,高处坐着钟霄和千鸿宫少宫主。

很显然,明心宗几乎所有人都来了,但不少弟子都没好好穿弟子服,一些长老首徒更是衣着打扮不像样,甚至连坐席凳椅都是各个峰凑出来,男女老少坐的跟村里开会一样,高低不同形态各异,勉强凑出半壁江山。

而另一边,千鸿宫弟子们自带座位,所有人坐的横平竖直,像是整齐排列的琉璃瓦片,恨不得连冠帽竖起的角度都是一致的。而且很明显,越靠近主座的弟子,衣装上的青色越是浓重。

羡泽忽然想到,刚刚向她搭讪的千鸿宫弟子,似乎衣装的青色颇为浓重,说不定地位颇高。

如此自律严苛的千鸿宫,怎么会有那么轻佻的人?

视野扫过钟霄那边,她正在讲话。大意是说千鸿宫将开启一处洞天结界,两方弟子入内相互比试,她讲述着比试的规则,也提到如今伽萨教多次深入中原腹地,魔域也有不安动向,需要新一代弟子们尽快成长起来。

钟以岫明显对他妹妹说官话一点也不上心,把视野一直推向千鸿宫,对这些弟子们的打扮做派十分好奇。

自然而然,也看向了主座上的千鸿宫少宫主宣衡。

羡泽终于看清了宣衡。

他头戴玉冠,冠缨在下巴处系起,没有一丝发落在肩上,鼻梁挺立,双眉却总是微微蹙在一处,不怒自威。

他大约是很俊的,但羡泽却觉得谁也夸不出来。眼眸幽深,睫毛浓密,可能有些多情滋味,但偏偏被那拧在一处的剑眉衬得像是挑剔不悦;鼻翼上有一枚小痣,略带风流,可偏偏嘴唇紧抿,嘴角压低,训斥的话语像是随时脱口而出。

他坐在高处,双膝分立撑开衣摆,两肩平直如同钟磬笋业,深青色衣袖下,双手戴着一副黑色皮质薄手套,手套做的非常贴合,几乎能看出他分明的骨节。

他双手交握搭在身前,坐得笔直,纹丝不动,像是庙里千百年来没动过的无量天尊。

羡泽真不知道怎么有人生来长了一张“婚姻不幸”的脸。

第40章

钟以岫评价道:“他看起来比当年显得成熟多了。”

羡泽惊讶:“你见过他?”

钟以岫思忖道:“最早是在五十年前东海屠魔的时候见过, 他与他父亲同行。那时候他看起来也就比你家江连星大一些。二十年前的仙门大比上,我也远远看到过他,着实才情斐然。”

等等。

鼻翼上这枚小痣, 实在是眼熟。

不正是她入定入梦时, 见到的涉水而来的小少年吗?

可如果五十年前,宣衡看外貌是跟江连星差不多大的外貌,那岂不是在梦中江畔见面的时候, 就更早了?

羡泽吓了一跳。

她如此长寿吗?

羡泽也看到了他深青色外袍上, 在手臂处别了一圈黑纱。那黑纱似乎是每日都会摘下来叠起来, 上头还有齐整的褶痕。

钟以岫却凑过来, 他一向爱好八卦, 小声问:“你猜他为何戴着黑纱?”

羡泽转脸看他。

钟以岫笑起来:“我在墨经坛上看到好多人都在讨论呢,说是为他已故发妻服丧十余年了。真是深情。”

羡泽却笑:“人人都看得见的深情, 大概率只是做做样子, 我瞧着他便是不讨人喜欢的模样。”

钟以岫将视野逼近又逼近, 几乎要瞧见宣衡嘴唇上细腻的皱褶了, 她可没办法跟别的男人如此近距离看前夫脸上细节,扶额转过脸去:“钟以岫, 你在做什么?看这么细致啊?”

钟以岫满脸好奇:“你瞧,他耳朵上有个耳洞。瞧着是个如此古板的人, 竟然会扎耳洞吗?”

羡泽定睛去看, 果然瞧见他一侧耳垂上有个耳洞,但什么耳饰也没带,或许已经长死了,只剩下一个小窝。

正此时,宣衡皱起眉头来侧过脸去,她吓了一跳, 拽住钟以岫:“不会是咱们偷看让人发现了吧?”

钟以岫摇头:“不会。”

他再将视野拉远,就瞧见在寂静无声的千鸿宫弟子的队列后,有个人影姗姗来迟,背着手一直走上主座高台,遥遥对着钟霄和明心宗诸多脉主门略一颔首,笑盈盈坐在了宣衡身后。

羡泽一惊。

正是刚刚跟她搭讪的轻佻男子。

钟以岫也惊讶:“是他?”

能坐在仅次于宣衡的主座上,究竟是——

宣衡怒视他一眼,在钟霄语毕后,起身向明心宗这半边双手作揖赔了不是,也介绍了姗姗来迟的年轻男子的身份:

“舍弟,宣琮。千鸿宫青鸟使。”

……他弟弟?!

羡泽眼前一黑。

若说千鸿宫弟子不认识宣衡的亡妻也就罢了,可他弟弟会不认识吗?难不成刚刚与她搭讪,都是故意的试探?

她一口咬死自己只是长得像,还来不来得及?

不行,这根本藏不住啊啊啊!

然后这边钟以岫还攻略不下来!

她已经没法想象后续事情会变成什么样了!

烦死了,羡泽的心情已经在一天内从“我要运筹帷幄”到“要死大家都一起死”!

真要是东窗事发,她大不了就发癫把所有人创死算了,说江连星是她难产七天亲生的,说自己吃兄弟盖饭俩人都睡过,说钟以岫已经怀了她的种!

她就做修仙界八卦圈搅屎棍!

……

“成何体统!”宣衡坐在侧殿,垂着眼睛,声音隐含愠怒:“你当明心宗是自己家吗?在如此重要的时刻出去到处闲逛!”

宣琮混不在意的靠着桌子,把玩着明心宗为他们准备的果碟,这里都吃不上仙果,而是摆放寻常百姓家的橘桃石榴,他笑道:“我哪有这么有意思的家。要真是生在明心宗,我说不定夜里都会笑出声。”

他心情大好,垂着眼睛把玩那桃子也觉得毛茸茸可爱,只是眼睛转了转,咬了一口桃子道:“兄长要再掌我的嘴吗?反正这十来年我也没人心疼,自己在外头行宫过得寂寞,反倒怀念起您那时候罚我的日子了,让我算算,感觉我跟嫂嫂说句话,就要被打一次,说不定还不止——”

他提起不该提的人,宣衡再也不想多话,垂眸拿起桌上的信,就简简单单一个字:“滚。”

宣琮挑眉,拧身要走,回头又道:“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来明心宗。你是早知道这里埋有龙骨?”

宣衡翻过一页,并不说话。

宣琮早已习惯,自说自话:“明心宗如此大张旗鼓地让龙骨傀儡面世,恐怕也是想以威名立足,不愿意再做落魄小门派了。今日一看,那些弟子有一个算一个,都是放养傻乐的半大孩子,明心宗的底牌说到底不过三张:龙骨、宗主以及那位隐世多年的垂云君。”

他知道宣衡厌恶他,却也信任他的能力,果然在这一番话后,宣衡翻过书页,坐如青松,启唇道:“陵城出事那日,垂云君出山了。”

这也就是点明了,他此行最在意的是垂云君。

为什么?

宣琮知道兄长不想说的事是半天也不会吐出来的,他决定自己找找这个答案。

不过找不到这个答案他也不在乎,宣琮走出门去。

他站在侧殿门口,看着明心宗在夜色下的阑珊灯火,捏着那凡间毫无灵力的桃子,又咬了一口。

夜风吹动着檐下连串的羊角灯,他舔了舔手指上的桃子汁水,才发现过了这么久,自己的手指仍然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宣琮不信这世上还会有第二个人会生出那张脸。

更重要的是,他太知道嫂嫂对这场婚姻有多不情愿,过去她说过多少次想一走了之。

装死离开,符合她说干就干的野性;见了他,还能硬装不认识,也符合她的脸皮。

这十几年来,兄长非但没有改好,更是变本加厉地严苛古板,二人怎么可能会复合?

反倒是这次,让他先遇到的她,谁能说这不是缘分呢?

……

自明心宗与千鸿宫弟子要一同入境界比试的消息传出之后,弟子们的课业暂停,各自准备五日后的比试。

脉主将会随时开放各个课堂,为需要的弟子们答疑解惑。

江连星并不打算去向脉主们请教,只是依旧早起,打算叫上师母一同去练剑。却没想到进了她院门,就听见她已经起床的声音。

江连星有些惊讶,敲了敲门等她开口请他进去,这才推开门,问道:“您做了噩梦没睡好吗?怎么这么早便起来了?”

羡泽摇摇头:“我要去找钟以岫学功法。”

江连星心里一跳:“学功法?”

羡泽从镜中看了他一眼:“他掌握着悲问仙抄的另一残篇。”

江连星结舌,这当然是好事,只是……

江连星:“这几天都要如此吗?中午可要去我给你送饭?”

羡泽笑了笑:“没事。你也别太拼了,胳膊才刚好没多久。让我看看,还有伤痕吗?”

他快速地撩起袖子让她看了一眼,欲言又止。

江连星有一堆话想说,但又感觉说什么都不对,只好沉默地送她出门了。

因为羡泽不喜欢翩霜峰的冷,他们二人约在了之前他和羡泽练剑的明坡处。

江连星忍着没有去打扰,结果便是一整天都没能见到她。

羡泽回来的时候,他趴在她屋里桌子上都快睡着了,羡泽轻手轻脚的推门进来,想要披一件衣裳在他肩膀,他猛地惊醒过来,看桌上时漏,惊愕道:“怎么亥时才回来?学习功法,还要弄到那么晚吗?”

羡泽万没想到还有被徒儿督促回家时间的时候,清了清嗓子道:“我一不小心入定,睁开眼天都黑了。”

江连星蹙眉:“那垂云君没有陪着你吗?”

羡泽觉得他似乎很在意钟以岫做事是否周到,伸了个懒腰:“那倒是有,他还去食堂偷拿了饭菜——”

不过目光一转,就看到屋里小桌上有个笊篱,下头也放着些饭食。

江连星似乎是听到他做事不周到,会不高兴;听到他做事周到,也会不高兴。

但江连星向来不会对外展露脾气,只抿嘴不说话,替她把灯都点上,一言不发的走了。

羡泽把他留的饭也吃了,边吃边想:江连星都快十八了,这青春期叛逆应该也结束了吧。他难不成以后一辈子都要这么个钻牛角尖的别扭脾气了吗?

……

“你告知我便是,何必要写下来?”羡泽不明所以:“悲问仙抄是什么不能言说的功法吗?”

钟以岫面色有些难堪,但还是坚决地提笔在熟宣上写下几行字。羡泽手撑在桌子上,随着他的笔迹念出声:

“蓬莱宫阙晓,海上觅安流……”

羡泽刚开口,他笔尖颤抖,忽然抬手捂住她的嘴:“不许念。”

羡泽又惊讶又好笑:“明明是正经的功法,你这反应怎么好似是什么淫诗艳曲似的。”

钟以岫脸腾地一下子就红了。

羡泽眨了眨眼:“……不会吧。”她盯着这两行字半天,哪怕是她这种人,也都瞧不出什么让人脸红的意味。

钟以岫云袖一遮掩,竟然胳膊挡住了大半:“你先去做别的,等我写完了,再一字一句教授与你。”

钟以岫看到她走远去另一边拿出她的艮山巨刀,准备练刀,这才松口气。

可低头看着这些字,却有些后悔了。

一开始羡泽教他前篇的时候,便是她口述讲解,钟以岫毕竟掌握残阙几十年,所以一点就通,甚至不需要羡泽多解释,便能够融会贯通。

可到了他教授,他就很难口述讲解了。

……钟以岫没有办法说:他掌握《悲问仙抄》,是被言传身教的。

他当时被囚在水下洞府内,那人是觉得他快死了,才掰着他的脸道:“你这样经脉是不可能修复的,我教你一门上古的功法,念一句,你学一句便是。”

他当时已被她折磨许多时日,心有死意,咬紧牙不肯。

她却轻笑着坐上来,在温柔包裹中,句句诛心:“想死?也好,你应该是知道我的报复心。我听人说你是什么明心宗的,等我离开此地,便去将那明心宗上下屠了罢,你不肯给我的灵力修为,不肯还的孽债,我便管他们一个人头一个人头的讨要。”

钟以岫松开牙关,绝望中缓缓道:“……什么功法、你说。”

她声音含笑:“这本是一首古人诗,可字字背后都有精妙。蓬莱宫阙晓,海上觅安流;东望浮海冰,银河欲渡游……怎么?不跟着念吗?”

“蓬莱……呃、宫阙,晓……你不要……”病痛蚀骨、情热缠绕,她偏偏喜欢在这时候伏身去压他下唇。

手指都已经压住他的舌与齿,口上却偏又真的在教他:“沉气入海,分流汇疏,灵力如水,化汽成冰凝霜涌滔,即在经脉之内也不在其中——”

他已经分不清了,蔓延周身刺痒的是欲热还是经脉;浑身细密发汗是因为求而不得,还是因为功法运转。

之后许多时日里,她都会在这个时刻,以口述的方式教授他《悲问仙抄》,这里每一句,都跟当时的触感回忆深深烙在一起,以至于后来她随口念几句,他便会……

她就会捏着他笑起来:“我哪怕日后放你活着出去,你也废了。这功法你要用一辈子,那岂不是每次运转就会像现在这样的反应?世人很快就会知道,什么垂云君,不过是跟闻到肉味的狗一样。”

“我倒想知道,你日后若真的爱上什么人,敢不敢将如今这些事告诉她?在我这里身不由己的荒唐透了,见到你心悦的人,还有没有办法以纯净的爱慕之心,不带杂念的一亲芳泽?”

……如果说是镜匣未碎裂的时候,他封着记忆,绝不可能会主动回忆起这些事,更不可能像她说的,变成什么、什么闻到肉味的狗……

可如今,只勉强有一道千潭印月的功法将回忆推远,他提笔写的时候,根本挡不住这些旧事如同浪潮一般朝他涌来。

他勉力写到最后一句:“相期仙子驾,同蹑紫云隈。”

刚刚落笔,就听到了羡泽的声音。

“是将灵力灌入笔尖书写了吗?为何写得这么慢?”

钟以岫猛地抬起头来,才发现羡泽跪坐在对面,手撑的很近,笑着看他:“你今天好奇怪,我放心不下。难道是悲问仙抄这一阙残篇很难?”

钟以岫摇摇头:“不是。我只是在回忆、咳咳,来吧,你坐到这边来。”

她坐在钟以岫刚刚的位置,钟以岫在她身后,道:“你且念一念。”

羡泽垂首看着纸张,她轻声念诵,或许是觉得拗口或不容易理解,她念得轻而慢……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他从未听其他的女声念过这段,钟以岫总觉像极了那个人教他时的口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