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1? 柳上烟归22
◎“在院子里种棵老梨树罢。”◎
姑娘唤她县主。
姑娘在朝她行礼?
池雪尽手掌撑在桌案上, 心神激荡下险些歪了下去,水桂忙扶住她,笑道:
“县主, 夫人请柳娘子来陪您说话解闷。”
“……”
池雪尽定定看着柳烟,生涩吐出“免礼”两个字。
“谢县主。”
池雪尽又忙道:“柳娘子坐。”
见柳烟坐下,她才重新落回座上。
丫鬟上来上茶和各色点心, 供她们取用, 待人都下去, 只有水桂和柳烟带来的冬芸小秉还在屋内。
池雪尽暗藏激动的视线从柳烟挪到冬芸和小秉身上, 却见她们都眼观鼻鼻观心,与她对视时, 唯有敬畏。
她的肺腑在这样疏远的毕恭毕敬中一点点凉了下去。
到底是不一样了。
池雪尽再启唇时,词句变得客气:“府上……都好吗?”
“劳县主记挂, 家中一切都好。老太太虽路上受惊, 到京中也有些水土不服,休养几日就没大碍了。”
柳烟顿了顿,“倒是县主,眼见消瘦了不少。”
池雪尽垂首看了看自己, 抬头道:“京中气候我也不大习惯。”
她下意识又朝柳烟露出了笑, 笑到一半,才想起来似是不妥。唉,可她一看到姑娘好似就忍不住,心里再难过,但对着姑娘时总不想让她担忧。
池雪尽轻声道:“我都好的,柳娘子莫要担忧。”
这话任谁来看都不信。
眼前的人儿越说自己好, 越是让人心疼。
柳烟蓦地明了镇国公夫人为何如此着急了, 想来在这件事儿上, 她和镇国公夫人是一致的——
雪尽得接纳自己新的身份。
“你们都出去守着。”柳烟吩咐冬芸和小秉。
“是。”
池雪尽看她这般,对水桂道:“你领着她们去下头吃盏茶。”
这事本不该劳动水桂,但池雪尽有意支开她,她犹豫后便笑着应下。
一时间三人退去,只余她们两人。
池雪尽又唤了声:“姑娘。”
柳烟轻叹:“你不该这么喊我了,你如今是镇国公府嫡女,又是长公主殿下赐封的游清县主,岂可唤我‘姑娘’?”
“为何不可?偏要唤柳娘子顺了他人的意才行?”
池雪尽起身,带着无限依恋走到柳烟身前蹲下,仰头看她。
“除此之外,我都做了,回来后我极听话的,和爹娘、兄长相处都好。”
她这个姿态就像把下颌放在自己膝头,柳烟垂眸看去,不忍再说她,便柔声道:
“你是他们失而复得的珠玉,听闻镇国公府待你极好。”
池雪尽缓缓点头:“是好的,处处都不能再好了。”
所有人都对她尽心尽力,但凡她皱皱眉头,爹娘和兄长就紧张得不得了。
她饭菜用得少,大厨房接连换了十几个厨子。她在柳家没见过的绫罗绸缎和各色宝物水一样地流进灵籁院,底下的丫鬟个个察言观色,没两日她的喜好就被揣摩清楚,做什么都舒心。
只是她开心不起来。
池雪尽咬着下唇:“我还是觉得观风院好。”
“县主,这里,镇国公府,才是你家啊。”柳烟眼中泛起水雾,在池雪尽还没发觉前便眨去,温声道,“莫说是你,我都回不去观风院了。”
“如今你只是需要时日去与你的亲人们熟悉起来,慢慢的,都会好了。”
池雪尽向来信服柳烟,此次也不例外。
柳烟这般说了,她就慢慢颔首,下颌在柳烟的裙摆上轻轻擦着,她忍不住又蹭了下,小声道出心底的不安:
“若是一直不行呢?”
“……”
“那些自小养在主母膝下的庶子庶女,日后对亲娘的感情都淡泊。姑娘,我已及笄了,这儿是哪都好,都顺我的意,可,我总觉得不是我的家。”
池雪尽望着柳烟,声音极轻,像丝湿润的春雨:
“姑娘,我想你。”
一句话,让柳烟所有的话都化成了浸满水的棉絮,湿湿润润堵在喉中。
柳烟终是伸出手,轻轻抚过池雪尽乌黑的鬓角:
“……你啊。”
池雪尽熟门熟路地偏了偏脑袋,用侧脸蹭柳烟的手心。
“姑娘呢,姑娘就这样舍得我走么?”
她语调颇为哀怨,眸中也盛着委屈。
“方才你对我那般冷漠,还有冬芸姐姐、小秉,好像都忘了我似的。难不成我成了县主,从前的‘雪尽’就不是我了?”
柳烟缓声哄着她:“你当我们都是没有心的泥人不成?如今你身份贵重,自是要注意些的。”
池雪尽点点头:“道理我晓得,只是乍一见,还是难过。”
两人正叙话,听到外头冬芸笑声,对视一眼,池雪尽站起身坐回原来位子上,刚坐定水桂便进来了。
水桂隐秘地看了看两人神情,见柳娘子依旧如故,端雅稳重,而县主脸上有了笑意,虽不浓,却舒缓真切,心下微松。
看来请柳娘子来着实有些成效。
她按下不表,福身道:“柳娘子难得来,且多留留,陪县主用过饭再走?”
不待柳烟回话,池雪尽便问:“中午夫人可过来?”
“夫人有客,便不来了。”水桂笑道。
那就是她和姑娘一起用饭。
说起来简单,从前观风院中日日如此,可放如今竟是难得一次。
柳烟随之应下后,一道道珍馐进了灵籁院,比从前观风院的菜式多了一半还多。
有些菜味道过于熟悉,柳烟吃着那道荷塘月色:“这菜是……”
“是许娘子做的,哥哥把她找来了。”池雪尽笑道。
柳烟微怔。
镇国公府对雪尽,果真是用心至极,远胜于自己。
如此……她有什么好不放心的,她该放心了才是。
这顿饭柳烟用得不多不少。虽吃到一小半就没了胃口,但见池雪尽吃得开怀,便没有停下。另做出爱吃的模样,夸了几道菜品。
只要柳烟赞过的菜式,池雪尽的眸光便移过去,水桂知意地为她添菜,雪尽样样都吃了。
一顿饭下来,比之平日那猫儿大的胃口不知好到哪儿去。
从前水桂以为主子是不重口腹之欲的,今日才切切实实地意识到,哪是不爱吃哪,分明是陪桌的人出了差错!
饭后,就到了分别时刻。
池雪尽端起茶不肯放下,不想给柳烟开口辞别的机会,正绞尽脑汁想着怎么多留姑娘一会儿,忽的,徐嬷嬷带着人来了。
徐嬷嬷笑眯眯道:“夫人说了,柳娘子规劝县主有功,备下些许薄礼。”
托着托盘的丫鬟们鱼贯而入,排成一列,徐嬷嬷不紧不慢道:
“另有三千两白银,柳娘子一齐收下罢,你善待县主,这是府上的谢礼。以后望柳娘子多多登门,与县主闲话解闷呢。”
冬芸和小秉面容僵硬。
她们姑娘来者是客,哪有主家这样给客人送礼的?说是礼,不若说是打赏。
再用银两砸人,又是何意?还说让姑娘多多登门,分明是恩情一笔勾销,以后别再挟恩图报的意思。
池雪尽素来一点就通,此时眼睁睁看着徐嬷嬷说出这番话来羞辱柳烟,头次,她对着镇国公府的人浮现怒意。
“徐嬷——”
“多谢夫人赏赐。”
柳烟拔高的声音立刻打断她。
池雪尽转头看向柳烟。
柳烟言笑晏晏道:“夫人的一片心意我都省得,夫人待县主可谓是尽心尽力,慈母爱子令人动容。”
柳烟说着,余光之中雪尽的神情似哭非哭,她顿了下,语气郑重缓慢:
“县主自来聪慧,定能领会夫人苦心。”
池雪尽便这样看着柳烟。
她骤然从徐嬷嬷藏或者说是娘亲的傲慢和柳烟的恭谨谦卑中明白了,她的反抗只会让柳烟承受更多不该她来承担的屈辱。
她的姑娘,自小就受委屈,长成后将自己和身边人保护得滴水不漏。可就是因为自己,她被“唤”来此处,面对折辱,连拒绝的余地都没有。她的傲骨被一寸寸压碎,一同碎掉的还有雪尽。
柳烟走后,池雪尽面色苍白地站在灵籁院中,缓缓环顾四周。
又只剩她一人了。
天旋地转,池雪尽眼前一暗,耳畔唯余丫鬟们惊慌的唤声。
得知池雪尽昏倒,池子晋匆匆赶回来,在得知事情因由后连声叹气:
“你请柳娘子来,既让雪尽她开心了,又何必来最后那一遭?”
严从云也极为后悔:“我就是总有个疙瘩,不想和柳家攀扯那么多。要是知道雪尽会这么大反应……”
池子晋明白她总想把柳府和自家切割分明、恨不得永世不相往来,仿佛这样就能掩盖住女儿从前那段不堪回首的过往,可事实并非如此。
“雪尽回家后总不和我们贴心,郁郁寡欢,你若是不想往来,就不该请柳娘子帮忙。现在倒好,这些别扭最后都是雪尽来承受。”
“今日你也该看出来了,柳娘子和雪尽情深义重,你伤人,就是伤己,日后该如何办,你自己想想罢。”
“你为雪尽殚精竭虑,柳娘子来此为的也是雪尽好,你又何必让雪尽在中间为难?我们要的,不就是雪尽开心吗?”
雪尽昏睡了多久,严从云便枯坐着想了多久。等架子床上传来一声嘤咛,她急切地赶到床边。
“我儿醒了?”
“娘亲。”雪尽笑了笑,安抚她,“我没事,娘亲莫要担忧。”
这孩子,还反过来安慰自己呢。
严从云心下酸楚,今日的事本不该闹成这般。
她仔细回想,似是因徐嬷嬷跟她说,柳烟来了后雪尽便开心了,连饭菜都用得多了。她想到近些时日雪尽从不和自己亲热,一时不清醒才做出此赶人之举。
可女儿分明是在意自己的,只是骨肉分离之痛在她是一种痛,在孩子,又是另一种痛楚。
经年累月的痛,岂是朝夕可以弥补的。
柳娘子从前无微不至,对女儿行教导之责,抚育之恩,没有她,或许也没有今日如此通透懂事的女儿。
这些时日,真是她魇住了。
严从云心下想着,回过神,见女儿喝完了药,正拣着金丝蜜枣吃。
那八宝盒里甚么蜜饯都有,池雪尽却连吃了三颗蜜枣,望着蜜枣堆怔怔念了声:
“真甜。”
“你爱吃,日后都备上。”
“也好。”池雪尽道,“蜜枣我总是吃不腻的。”
严从云放柔了声音,主动道:
“今日是娘不好,不该那样为难柳娘子,娘明日继续请她来陪你说话。”
她料想这下女儿定然开心,却见女儿迟缓而坚定地摇了摇头。
严从云笑意一停。
“不了。”
昏迷前,她想,就算以后这偌大的院子都只有她一人,她也不舍得柳烟再来了。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罢。”
池雪尽慢慢道,“眼下我该和爹、娘还有哥哥,好好过日子。”
女儿,想通了?
严从云喜出望外:“你真这样想?”
“嗯。”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
严从云喜极落泪,这下,她才是当真悔起来了,柳娘子真情实意地规劝雪尽,还把人劝好了,她实在该谢谢柳娘子的。
池雪尽替她轻轻拭去眼泪。
“娘亲,我想要样东西。”
“你说,你想要什么娘都给你。”
池雪尽静静看向窗外。
“在院子里种棵老梨树罢。”
她想到那年初到观风院她和姑娘一齐看到梨花开了,想着姑娘手把手教她写、她临摹过无数次的那句词,想着从前数不清的梨树下姑娘的身影,心头刺痛连绵不止。
池雪尽很轻地笑了下:
“我从前看惯了的,现在没了,总不习惯。”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她终是读懂了年少不懂的诗句。
作者有话说:
这两句词出处在前文写过,给大家贴一下全篇:
杨柳丝丝弄轻柔,烟缕织成愁。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而今往事难重省,归梦绕秦楼。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152? 柳上烟归23
◎柳烟……要给她以外的人画完玉妆?◎
柳烟带着三千两白银和若干赏赐回到柳府, 当夜便发起了热。
这场病来得缠绵,断断续续,到月旬才好清。
因病情忌讳让人得知, 恐得罪镇国公府,柳烟严禁人声张出去。
倒是病倒的第二日,镇国公府的大管事来了, 这次礼数齐全、颇为恭敬, 言道昨日镇国公夫人手下嬷嬷办错了事儿, 望柳娘子莫怪, 府上并无怠慢之意云云。
饶是柳相集这等趋炎附势之辈也被镇国公府的反复无常弄怕了,客客气气地将人送走, 与柳烟道:
“日后对镇国公府敬而远之。”
柳烟想,不用他吩咐, 本就不会再往来了。
她若是再去镇国公府, 以雪尽对她的依赖,迟早会引发她与至亲间的矛盾,这并非她所乐见的局面。
镇国公夫妇对柳府不假辞色,对雪尽是切实疼爱。
雪尽苦尽甘来, 不论镇国公的泼天富贵, 光是至亲的疼爱,就是自己命中没有、余生亦求而不得之物。
她没有的,雪尽该有。她实在不该去搅局。
自此,待病好全了,柳烟逐渐开始适应没有雪尽的日子。
虽说偶尔还会喊错名字,但自己怔忪片刻便反应过来了, 私下倒是不打紧, 只消在外时多注意些别唤错了便是。
柳烟本就是谨慎周全的性子, 除却最开始,往后都做得极妥帖。
吴家老夫人近两年都不怎么外出了,最近却一反常态,总亲自带柳烟出席大小宴会。
无他,柳烟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总要带出来让各家夫人相看一番。
游清县主深居简出,并不怎么出门宴客。渐渐的,柳烟便也不会再担忧——或者说期待——若是遇到雪尽、该如何自处这件事了。
柳相集官职在京中不怎么打眼,但柳烟生就月貌花容,气度娴静淡雅,才艺卓绝外还自幼掌家,实在难得,极合当家太太们的喜好。
几次下来,柳府就有十来位媒婆登门。
柳怀湛私下把人选告知柳烟,问妹妹:“想嫁个怎样的郎君?为兄为你打探一番。”
柳烟淡笑地与自己对弈,不甚在意:“自有父亲与外祖母周全。”
又过阵子,柳烟去京外的明隐寺为母祈福,此次有柳怀湛一同,柳怀湛之友,新科状元李沛因上山踏青同路,亦随行。
明隐寺乃京城香火最盛的寺庙,柳怀湛与柳烟道:“此处杏林开放时当真美不胜收,引得许多贵人来此。”
柳烟手中团扇轻摇:“哦?”
小沙弥以为这位娇客不信,骄傲道:“贵人们是常来的,就在方才镇国公府刚走哩。”
柳烟的团扇一停。
“是……镇国公夫人还是?”
“镇国公夫人和游清县主都来了。”
柳烟默了默,清浅笑开,声音轻柔柔的:
“看来,此处是极灵验的了,可要诚心拜一拜。”
她于炎日下着出尘青衫,一颦一笑都动人,李沛看得目不转睛,忽而猛地偏头,耳朵尖红了个彻底。
柳相集进了户部不久,朝中出了桩大案,牵连不少人家。
正值动荡时期,柳相集没有贸然定下柳烟的婚事。且一家有女百家求,于是不疾不徐,颇为从容。
一阵风声鹤唳过后,转眼便到了中秋。
宫中有意一扫郁气,此次中秋家宴,五品官员均可携带亲眷入宫相贺,柳烟亦在此列。
听到消息时,她心头溢出隐秘的期冀。
中秋宴,镇国公府定是要到场的罢。
与此同时。
镇国公府主院里,池雪尽正陪严氏看时新料子。
两人说着话的模样和寻常母女无甚区别了,池雪尽时不时还会发点小脾气,严氏不仅不怒反而高兴,觉得女儿总算不跟自己生疏了。
料子自然不是几日后的中秋家宴上用,严氏颇为可惜道:
“这匹妆花缎来得晚,玉兔举灯应景得很,怎的不早点送来?”
针线房的婆子连声告罪,池雪尽莞尔道:
“中秋宴要穿的是娘亲给我挑的,我本就偏爱花鸟裙,又有娘亲心意,就算有这玉兔举灯我也是不换的。”
池雪尽要哄人开心时从来无往不利,严氏被她哄得喜笑颜开,便忘了发落人了。
严氏怜爱她,不多时就放她回灵籁院早点歇下。
池雪尽从主院出来,在前后仆役簇拥下往灵籁院而去,琉璃灯晕黄的光浮动过她眉眼,分明是一副沉静模样。
水桂跟在她身旁瞧着,心下愈发恭谨。
这几月来,县主不仅将老爷夫人并长兄哄得熨帖,从前便对她百依百顺,如今更是打心里疼爱。府里的事只要县主开口,就没有不顺她意的。
下头的人惯会看风向,自然也对县主恭恭敬敬,即使有什么心思也藏得好好的。偏偏县主又以平日无趣之由拿来了管家之权——
拿到掌家之权时,县主问她:
“水桂,你知道我心头总记挂着甚么事吗?”
水桂说不知。
县主看着院中郁郁葱葱的老梨树:
“你说,那日是谁将灵籁院饭桌上的事说与夫人的呢?”
她声音悦耳清甜,如淙淙泉水,却让水桂沁出遍身冷汗。
如今府中下人都被县主敲打了遍,其它不论,灵籁院上下,包括她在内,早已唯县主之命是从。
……
待到灵籁院中,众人服侍伺候主子歇下。
灯熄了。
池雪尽不许人在房内守夜,此时主屋中只有她一人。
也就只有此时,她敢将藏在至深处的妄想拿出来些。
池雪尽轻轻念着离中秋宴的还有几日,还剩三日,也只有三个数字,被她翻来覆去地念。声轻轻的,细细的,只数给自己听。直念得眼角沁泪浸进枕里,才沉沉睡去。
中秋家宴,宫门大开。
池雪尽要随严氏一同进宫,去主院时,严氏见到女儿额角竟有一截桃枝,极精妙的笔法,勾勒得活灵活现,那花从额角延伸至上挑眼尾,百媚千娇。
严氏笑道:
“我儿今日要艳惊四座。”
待池雪尽到宴上,各位夫人果真看得眼前一亮。
这位游清县主鲜少露面,今日得见,当真是雪肤花貌。那枝桃枝花瓣纷扬,更添娇媚,应了那句“桃花人面”。
“县主这妆容实在巧思,可是你创的?”
听到这个问题时池雪尽正状似无意地打量宴上,看来看去,却寻不到想见的那人。
也是,镇国公府品阶高,在最前头。而柳相集五品京官,早已是能入宫赴宴的最底层,柳家的位置该在最末端,想来已排出了宫殿。
今日离得这样近,却无缘一见吗……
骤然被点到,池雪尽按捺下失落,瞧向问话的人。
那绝色少女与长公主谢桐同坐一案,方才本是各家老夫人在说话,她一说话大家都不说了,唯有谢桐道了句:“偏你看到甚么都好奇。”
语气满是纵容宠溺,全无怪罪之意。
少女嗔道:“我瞧好玩,想学一学呢。”
严氏轻声提点池雪尽:“是章三娘。”
原是她。
章三娘章予晚的事迹,京中可谓无人不知了。和她与谢桐的亲密一同流传开的,还有那些不便宣之于口的隐秘猜测。
面对章予晚,池雪尽心下一动,款款笑道:“章三娘有所不知,我从前额上有胎记,便用这妆遮上一遮,自己心头好过些。”
她说起旧事神态大方,严氏又在身侧,无人此时不懂事地面露鄙夷,都做出聆听模样。
池雪尽指尖轻拂过桃枝。
“此妆名唤完玉妆,说起来并非我创。”
章予晚好奇道:“那是?”
“我与柳娘子有不俗的缘分,这妆从前亦是她为我画的。”
“柳娘子……噢,我知晓她,前几日她在宴上写了首不俗的词,流传出去引得书生们赞不绝口,很有才气呢。”章予晚恍然对上了号,看向谢桐,“说起来,我还未见过这位柳娘子。”
谢桐眸光掠过池雪尽,似是看透她所想,却未说甚么,只微微笑吩咐宫婢:
“去请柳娘子来。”
宫婢束手往殿后去了,池雪尽与章予晚说着话,尽量做出毫无异常的模样,唯独心下发紧,耳朵也支起来。
等听到声线熟悉的“见过长公主殿下”,方觉一颗心早便高高悬起。
谢桐道:“免礼。”
章予晚趁机将人打量一遍,唇边蕴起甜笑:“真是不俗,难怪能创出完玉妆。”
完玉妆?
听到久未有人提过的这个词,柳烟愣了瞬。
她眼睫抬起,视线里花团锦簇,最鲜亮的那朵顶着她无比熟悉的半截桃枝。
霎时间所有声音都远去,其余人尽数褪为水墨,柳烟只能看到池雪尽一人。
脑海中唯有池雪尽的那双似诉说了千言万语的眼,于是千言万语入了心,其他都成了陪衬。
这几旬,看来她已适应了镇国公府的日子,早时的消瘦已不见踪影,如今端的是靡颜腻理,神态自若,水眸暗含点点星子,处处是贵女风范。
她身上几乎再也寻不到“雪尽”的影子,因而显得有些陌生,便连她看来的眼神,都不再是熟悉的炙热真诚,如一汪清冽却望不到底的泉,似是有情,又像无情。
柳烟被那双眼看得回了神,意识到章三娘在与她说话,道:
“雕虫小技,当不得甚么夸赞。”
章予晚的视线在她和池雪尽里转了圈:
“如今县主可不需桃枝遮掩胎记,仍画了完玉妆来宴上见你,可见还记挂着你们的情谊呢。”
“……”
池雪尽心下恼章三娘将自己的意图误打误撞透了个底朝天,耳尖热起来了,笑道:
“素闻章三娘最会打趣人,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柳烟也轻言慢语:“妆容可为女子增色,何谈需不需的呢?便如章三娘如此灵动,合该画尾小鱼在鬓边眼尾。”
“当真?”
章三娘果然起了兴致,伸手攀了下谢桐的大袖衫:“姐姐……”
谢桐拿她没辙,笑得无奈:
“便劳柳娘子为她画尾小鱼了,否则她要闹本宫一晚上。”?
池雪尽放在桌下的手蓦地攥进掌心。
柳烟……要给她以外的人画完玉妆?
作者有话说:
热烈欢迎前面单元的章鱼丸和长公主(吃一颗章鱼丸)
153? 柳上烟归24
◎唤我雪尽,可好?◎
柳烟也有些莫名。
她只是牵走话题, 为何就要为章三娘画完玉妆了?
章三娘……真是个妙人。
毕竟是长公主的吩咐,柳烟莫敢不从,颔首应下, 随章三娘去了侧殿。
宫中甚么都有,很快有宫婢送来颜料,柳烟在旁用铜盆净手, 正拿白巾擦去水珠时, 又进来一人。
是池雪尽。
章予晚回头看到池雪尽, 揶揄道:“怎的, 县主也想把桃枝换成鱼儿吗?”
池雪尽笑道:“我饮了些酒,嫌殿内闷热, 来这儿透透气。”
她视线在柳烟身上绕了绕,见柳烟走过来, 拿起笔, 在章予晚面容上细细描摹起来,刚喝下的酒全变成了咕嘟嘟的酸水,直往嗓子眼冲。
可偏偏越是这样,她越不肯移开视线, 执拗地让自己看下去。
直到柳烟将那尾活灵活现的小鱼画完, 章予晚睁开眼揽镜自照:
“柳娘子,你这尾小鱼我真是爱极了。诶,我唤你声柳姐姐可好?”
不等柳烟说话,她就自顾自喊上了“柳姐姐”,一会儿说日后去柳府拜访,一会儿说要邀柳烟去游湖, 亲近得仿佛池雪尽才是那个头次认识柳烟的人。
池雪尽暗自咬着后槽牙:“殿下方才说, 要等章三娘你赏月呢。”
章予晚颇为苦恼道:“姐姐一向是离不了我的, 唉。柳姐姐,我与你改日再约。”
她瞧了眼池雪尽,笑盈盈道:“县主也是,我一同约你们。”
还知道带上自己。
这瞬间池雪尽短暂地原谅了下章三娘。
宫婢随着章予晚走出偏殿,这儿就剩她和柳烟两人。蓦地,池雪尽有些无所适从起来,脸上的神情也收敛起。
曾几何时,她们面对面,却难以道出一句像样的话。
最后是柳烟道:“去赏月?”
池雪尽颔首,静静随行。
园中有许多夫人小姐在结伴赏月,今夜清辉明朗,照得园子里几乎不用挂灯笼。
照理走在一处总要说些什么,柳烟便挑了个话头:
“如今,瞧县主已适应了镇国公府的生活?”
“大体上是了。”
如果现在柳烟再去她府上,池雪尽想,她能护好她了。
柳烟既为她高兴,又因成为池雪尽抛之脑后的一份子,心下涩然,看着前方徐徐道:
“那便再好不过了。”
池雪尽嗯了声,道:“听母亲说,柳府的门槛近日都要被媒婆踩平了。”
她初次听闻时,一宿未眠。
柳烟微微垂首,不甚在意道:“哪家有女都是如此的,日后县主也会的。”
“我么……”
池雪尽的声音淡淡飘在空中,像声喟叹,没有了余音。
柳烟心下也乱,信步走着,两人越走越偏僻,两侧都是浓浓的荫影,一个人都无。
“回去罢。”
她转身要往回走,忽见池雪尽挡在身前。
“县主?”
池雪尽低眉,开口声若呢喃:
“你唤我县主,我唤你柳娘子,当真是……恍如隔世。”
柳烟心下微颤,好似每次都是这样,雪尽轻而易举便能凭借话语在她心上融出个口子,她平日尚算得心应手的遮掩藏情,却竭力也难以在雪尽面前维续。
她定了定神:“如今平辈相交,虽与从前不同,亦是……亦是好友。”
“好友。”
池雪尽念道,笑了笑,模样还是乖顺的,“我也可以唤你声柳姐姐吗?”
柳烟道:“怎的提起这个……”
“章三娘都能喊,我不能喊?”
池雪尽向前一步,朝她道:“你还给她画完玉妆,那明明是我的东西,你却给她画了小鱼……”
她语句翻来覆去,盈满失落,再加上那执拗的神情,柳烟就着月色仔细分辨了下:
“你又醉了?”
池雪尽偏头想了想:“一点点罢。”
她只喝了一口,恐在外不成样子,就搁下了。
她清楚自己并没有醉,可柳烟似是笃定她醉了,牵引她到附近亭子里坐下,道:
“不要乱走动了,若是一个不稳撞到哪儿就不好了。”
池雪尽顺从她坐下,仰头望着她道:
“你不陪我吗?”
柳烟一个心软,等反应过来,人已经坐在了池雪尽身畔。
池雪尽的视线不曾从她身上离开过,柳烟起初故作不知,可实在无处躲藏,只好问她:
“在看什么?”
池雪尽便笑,笑到柳烟的眸光微垂,不敢与她对视,才轻声道:
“没看什么,在等你看我。”
“……”
柳烟无奈地抬起眼,美目流转间从池雪尽眼底滑过,落到夭夭桃枝上。
“章三娘有句话没说错。”池雪尽低喃,“这妆是画与你看的。”
话里的意思让人不敢深想。
柳烟面容凝滞住片刻,与她玩笑道:“你实该遣人告知我一声,我好也画个甚么,也算成双成对的。”
“成双成对。”
池雪尽重复了下,喜欢这个说法,不觉轻笑起来。想到柳烟全无他意,只是玩笑,又敛起。
在柳烟身前,她近日来的修炼尽数化成了空,不再是镇国公府日渐受人敬畏的游清县主,又成了柳烟面前的雪尽了。
池雪尽不喜这样的自己,却又贪恋能在柳烟面前撒娇卖痴的感觉,一时竟不知如何自处,话渐渐息了。
柳烟瞧出她的落寞,本想狠心走开找个宫婢来扶她回去,又无论如何忍不下心。
到底是她一手养大的孩子,有些事从教养雪尽的第一天便早已注定。
注定她无法对雪尽弃之不顾,无论何时,亦无论雪尽是否需要。
柳烟尽量平稳道:“与县主之间的情分我从未忘却过。”
雪尽眸子亮起:“果真?”
“自然是真的。”
见她欢喜,柳烟心下微松,拿出从前哄她的模样。
“那完玉妆只是章三娘想要,我不好推拒,这妆原本就是你的。”
此时心情一好,池雪尽大方起来:“不外乎是为她作次画而已。”
“你最是体贴的。”
柳烟思忖后慢慢道:“若是以后无事,也可多来往,你我之间原本不至于如此生分。”
是啊,即使有严氏从中作梗,她们的情谊不是这么轻易就会被斩断的。
要说为何后来就断了联系,一来是那次事情的影响,二来……不外乎是问心有愧。
她对雪尽的心思本就不纯,如何再贴上去,或许离远些慢慢淡化才是最好的结局。
可今日见了池雪尽,她才意识到,有些事并非她想的那样简单,几旬的分别只是令她这份情意暂且蛰伏,再喷薄而出之日只有愈来愈烈。
若是不能也不舍得斩断,便就近望着她,守着她罢。
“你既不喜出府,以后莫不如书信往来?”柳烟缓声提议,“冬霜若是做了甚么新奇点心,我也遣人给你送份。”
池雪尽听得入神,道:“这样,便足够了吗?”
“……”
柳烟不知她是何意:“你说什么?”
池雪尽倏地凑近。
一张芙蓉面撞进柳烟眼底,胭脂唇脂的馥郁香气也送至柳烟鼻尖,那双清亮带水的眼藏在绒绒的睫毛下,眼底情愫悄然递了过来,无声的,致命的,缱绻多情。
柳烟几乎不敢看清里头是什么,颇为仓皇地偏了偏头,还要故作轻松:
“突然凑这样近,吓我一跳。”
“吓到你了吗?”
柳烟点过头,方觉池雪尽的语调不太对。
她抬眸看去,却因夜色朦胧,看不出什么来,暗自疑心是否是她多想了。与雪尽有关的事,她似乎都容易多想。
池雪尽神情如常地笑道:
“方才只是想说,日后我便喊你柳姐姐,你不要唤我县主,唤我雪尽,可好?”
在柳烟看不到的地方,她掩在大袖衫下的手死死拧着自己的臂腕。
池雪尽已许久不曾这样对自己了。
在柳烟身边的那四年,她没有过。到了镇国公府,她也没有过。
唯独此时,她一想到自己的情意或许吓到了柳烟,那股浓稠如墨的对自身的厌弃之感压也压不下去,几要将她吞没。
“雪尽。”
倏然,她听到这声呼唤,轻柔的两个字。再没有他人像柳烟,能将她的名字念得这样温柔如水,平淡咬字间荡起清波涟漪,令她每每听到都有落泪的冲动。
池雪尽忍住鼻酸,同时,手从胳膊上滑下。
她以为她想要许多,可原来,一声呼唤便足以让她心满意足,温驯乖顺起来。
一股疲累骤然从身上升起,池雪尽闭了闭眼。
和姑娘做至交好友,好似也不错。总比最后甚么都不是、甚至是视她如蛇蝎得好。
就这样罢。
池雪尽再度睁开眼,笑吟吟看向柳烟:“柳姐姐,那就说好了,你不会反悔罢?”
“如何反悔?又为何反悔?”
“总要做个记号才是。”池雪尽道,“不若交换个信物?什么香囊,手帕的……”
柳烟却僵了僵:“我没带香囊,也不换手帕罢。”
为何不换手帕?
池雪尽没有追问,看到两人身上都带着玉佩禁步:“那就换这个罢。”
“嗯。”
柳烟颔首,垂手去解禁步。
禁步刚解一半,偏偏风好事,将她手心攥着的手帕吹落了,飘飘摇摇落到池雪尽手边。
池雪尽捡起,不经意间瞥见手帕一角绣着梨花,瞧着有几分眼熟。
“嗯?”
她想起来了。
这帕子是她从前习女工时绣的,她绣活比不上其他人,又绣得慢,后来柳烟心疼她总扎手,就不让她学了,于是她绣的帕子不多,有一条是一条,都在姑娘那收着,寻常是不会拿出用的。
原来姑娘身上带着她绣的帕子。
池雪尽扬眉看向柳烟,唇角的笑意早已是遮也遮不尽了。
“……”
瞒不下去了,柳烟微微一叹:
“现下你开心了?”
池雪尽轻抚手心的雪色梨花:
“知道你念着我,我还有甚么不开心的?”
柳烟没有否认,只微微笑道:
“还交换禁步吗?”
“不了,不了。”
池雪尽摇着头轻声道。
亭外远远传来人声,她望着沐浴清辉、眉眼婉约的柳烟,声音状似呢喃:
“我知你心里有我,岂需外物证明。”
只是这份“有”,和她想要的那份不同罢了。
154? 柳上烟归25
◎“我和柳姐姐一间便是。”◎
中秋宴后, 严氏便发觉自家女儿和柳娘子的关系重新密切起来。
柳娘子寻常打发个丫鬟婆子送点糕点来,抑或是孤本字画,而灵籁院也有东西送出去, 你来我往的,好不热闹,俨然成了闺中手帕交。
严氏与池子晋说了这事, 池子晋道:“你如何想?”
严氏道:“我想通了, 柳娘子本就是个好的, 她们有如此情分就这样抹杀了去, 怪可惜的。”
池子晋颇为意外,又很是欣慰:“你看得开了。”
“公爷这话说得。”严氏嗔怪了句。
自然, 严氏看开的背后有许多原因。
一是女儿回到身边后她精神越来越好了,二来她心疼女儿, 三嘛, 女儿现下和她亲近许多,有了母女情分在,严氏也无需介意一个晚辈和女儿的交情。
就连徐嬷嬷都劝慰她:“县主在京中无甚至交,总是寂寞, 如今和柳娘子重归于好, 冰释前嫌,夫人该为县主高兴才是。”
说得多了,严氏心里便渐渐舒坦了。
她却不知徐嬷嬷如今全家都仰着灵籁院生活,颇受县主重用。
有日严氏歇下,县主与徐嬷嬷话家常般:“我总忧心娘亲,却不能时时在身畔服侍, 望嬷嬷你平日多加开解, 我自是念你好的。”
县主神情似有深意, 徐嬷嬷心下一惊,谨慎道:“本就是老奴分内之事。”
这是她头次对县主自称“老奴”。
有时徐嬷嬷也奇怪,县主为何能如此娴熟地处理后宅之事,举重若轻,深谙人心。
后来县主延请女夫子精进技艺、请柳娘子作为学伴一同学习,徐嬷嬷和柳娘子接触得多了,这个疑问便在不觉中得到了答案:
县主在柳娘子身畔学会的,远不止表面上显露出的。在看不到的内里,更为卓绝深沉。
一同在镇国公府学习的还有章三娘这个金贵人儿,章三娘啊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说是来学琴学画,不若说是来找县主和柳娘子玩的。
上课时还算乖觉,尊师重道,安静地发呆。一下了学堂,还拉着她们俩去外头耍,偏偏是长公主心尖上的人,连严氏都只做不知,旁人更没有置喙余地了。
再说,亦无需制止,谢桐于天家意味着众人皆知,能得章三娘青睐,许多人求都求不来的事儿。
先是游清县主,再是章三娘,柳娘子能同时和这两位交好,引得许多人家注意到了她。
一时间,最得意的竟成了柳相集。
他下对了一步棋,没有将柳烟的婚事草草定下来。若是能借此东风再引来更合意的人家垂怜,高高嫁入公侯家也不是没可能。
只可惜柳烟年岁到了,拖不了多久,不日就要定下。
柳相集细细图谋起来。
柳烟的婚事自然不止柳家一家关心,吴老夫人也在暗中看着,于氏原本就有些意动,见柳烟才貌扬名,也有意替儿子求娶,吴老夫人和吴元思自然是一百个愿意。
不止吴家求娶柳烟,李家也为新科状元李沛求娶柳烟,都是一等一的好婚事。
柳相集迟迟未定,柳烟的婚事在上京圈子里慢慢成了焦点,都在议论柳娘子最终会许给谁家。
章予晚自不会错过这个话题,问柳烟:“柳姐姐,你会嫁你表哥,还是李沛呢?”
柳烟正提笔的手顿了顿,笔尖浓墨汇聚,她余光掠过一旁似是未闻的池雪尽,温声道:
“婚事自是长辈敲定。”
“噢,一个都不喜欢啊。”
章予晚便为她分析道:“殿下说过李沛还蛮有才学的,李家又比吴家更有底蕴些……且我听说,李沛为你倾心,想来会善待你。”
她掩唇笑了下:“再说你父亲,把你嫁回外家定然没有多个李家来得划算,依我看……”
池雪尽再听不下去了:“偏你这看那看的准,不若把你手上的册子画完来得让人省心。”
章予晚笑意不减:“诶呀,论才学我不如柳姐姐,论丹青我不如你,我就是来凑个趣儿的,看着你们干活。”
那就莫说些糟心事。
池雪尽心下微燥。
近日她与柳烟的关系比从前好上许多,她也渐渐习惯了用如今的身份与柳烟来往,在书房一起习字读书时,更仿佛回到了观风院的宁静日子。
唯独柳烟的婚事,她每每想到,便如鲠在喉。
章三娘偏偏哪壶不开提哪壶,她心下难受得,手下的画都描不下去了。
没一会儿外头下起了暴雨,柳烟去廊下吩咐冬芸关窗等事,章予晚凑过来:“你笔怎么停了?”
池雪尽瞥她眼,淡淡道:“你说呢。”
章予晚道:“诶呀,我乱说话你别跟我计较。这册子明日要印,可耽误不起。”
池雪尽瞪她,顺了顺气,执笔描摹起来。
章予晚拉她们私下出来,有时是玩乐,但更多的是帮拟在各府兴办的女学出力。
起初章予晚长揖请她们帮忙时,两人都有些莫名,经章予晚解释才知,她早前与谢桐在苏州府小住了两年,见多了贫家女子的疾苦,当真是世间百态令人不忍细看。
谢桐着手在苏州府试办女学。
她乃长公主之尊,自是无人阻拦,但为防来的人都是冲她来的,便退隐幕后,交与章三娘带着人去操持,并限制只许民间女子入学。
起初无人将女儿送来,后来说一天管两顿饭,才渐渐有了学生。
苏州府两年,女学渐渐有了一些模样。
谢桐与章予晚回京,一是该回来了,二来也想借朝廷之力将女学推行下去。自上而下的推行,总是要省力些的。
章予晚就开始物色帮手了。
头一个进入眼帘的便是池雪尽。池雪尽此人经历颇为传奇,身为镇国公府嫡女却曾流落底层,长与贫苦人家,后被卖为仆役,体会过底层的苦,更能感同身受。
暗中了解池雪尽此人时,知恩图报又颇有才学的柳烟自然也进入了章予晚视线。
在她与谢桐细细说了后,谢桐下旨册封池雪尽为游清县主。
不久后,中秋宴上,章予晚因完玉妆与两人交好。
当章予晚正式相邀时,柳烟与池雪尽细细想来,一切都是有迹可循。
女学是善举亦是壮举,两人自是义不容辞。近日,便在一处清净宅院里为开设女学做准备。
女子不学四书五经,柳烟以为也不该学女德女训,几人商议再商议过,才于前日慎重拟定下来,如今便是要制作些课上用的书本册子。
这些对池雪尽来说不难,她一心二用,忽得想到:“总说柳姐姐的婚事,你会嫁人吗?”
话语暗含深究。
实则章三娘的婚事在上京贵族圈子里已成了讳莫如深的事儿,有谢桐在,从无人当面去问。
从前池雪尽也不问,现下私交甚好,才问出了口。
章予晚的眼神飘忽起来,嘟哝:“嫁人有甚么好。殿下说我可以不嫁,谁敢逼我嫁?”
“你觉得嫁人不好,还问柳姐姐?”
章予晚眯眼看她,笑道:“可柳姐姐不曾说不好啊。”
她若有所思:“我瞧你舍不得柳姐姐嫁人呢,我堂姐出嫁时我和你一样,哭了好半天呢。”
“……”
一样个鬼。
池雪尽险些拿笔敲她脑袋,心中默念三遍“长公主得罪不起”才忍住。
可章三娘有句话说得对,柳烟没说嫁人不好。她总是要嫁人的,自己有甚么理由去拦着呢?
池雪尽神色黯然了瞬,余下时间不再说话,默默动着笔。
柳烟回来时柔声问她们:“方才在外头就听你们吵吵嚷嚷的,在说甚么?”
池雪尽如常道:“一些闲话。”
她回话的同时章予晚把她的台拆了:“雪尽舍不得柳姐姐你嫁人呢。”?
池雪尽再也没忍住,笔杆敲她脑袋。
章予晚捂着脑袋委委屈屈地朝柳烟告状:“柳姐姐,你瞧瞧她哪。”
池雪尽不敢去看柳烟神色,盯着章予晚道:“被你说得不成样子了。”
“哪里不成样子?嗯?我总结得没错呀。”
“……”
柳烟瞧着池雪尽,雨声嘈杂急切,扰得她心绪不宁。
雪尽是甚么意思?
“你视柳姐姐如亲姐,定然舍不得的呀。”
听到章予晚这句话,柳烟心神从雨声中抽离而去,霎时恍然。
是了,是这个意思。
她掩去心底不该有的失落,莞尔道:“即使成了婚我也在上京,一样的。”
她声音很轻。
分不清那句“一样的”是说与旁人听的,还是说与自己听的。
一场雨下得颇大,直到傍晚天黑都没停。
这处宅院在城外,天黑了,路就难走了,一时间都愁该如何回去。
谢桐的丫鬟黄鹂来了,福福身笑道:
“殿下正往这来,已给各府送了信,言道各位娘子都不必冒雨往家赶了,今晚一齐吃个羊肉锅子,院子里厢房都收拾出来了,今晚留下住。”
如此倒好,一时省了许多事。
等谢桐到了,四人热热闹闹吃了个羊肉锅子,桌上不讲什么尊卑,各人亲自动手涮肉,边用着鲜掉舌头的羊肉,边谈着女学的各项事宜。
待得下桌,身体是饱的,精神也是饱的,极为餍足,连带外头的暴雨都不觉吵嚷了。
锅子吃得人身上暖烘烘的,不一会儿就让人困倦起来。章予晚嘟哝着要回屋睡觉,那厢冬芸进来回话,颇为为难:
“雨太大了,四间屋子有两间都进了水,住不得人了。”
章予晚很是体恤下人,扬手道:“我和殿下一间便可。”
再问柳烟和池雪尽:“你们挤挤可以罢?”
“……”
柳烟正哑然,已听到池雪尽的回答:
“嗯,我和柳姐姐一间便是。”
155? 柳上烟归26
◎影影绰绰浮现个徐徐的美人影儿。◎
雨声直下到夜里, 仍是未歇。
厢房里,水桂带人送热水,坐浴的木桶很快泛起了白雾。
池雪尽不忘叮咛:
“窗掩紧了, 桌上的茶换淡些,再有,新热水可备下了?”
水桂回道:“厨房一直烧着呢, 茶也换了。”
柳烟笑得无奈:“有水桂在, 还有冬芸, 哪用你操半点心。”
又对水桂道:“你们忙完也歇下罢, 今日都累了。”
“是。”
水桂对柳烟的态度比第一次见面时恭谨许多。
不见她家主子对柳娘子是何态度么?
就拿今日这事来说,若是只有主子一人, 她从不会关心甚么茶水的小事,底下人自会办得妥帖。
但凡有柳娘子在, 便要事事过问, 一星半点儿的错漏都不允许的。若是换了旁人来,忙前忙后伺候人的该是柳娘子。
这点儿柳烟也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