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日不当值,来帮我个忙罢。”
雪尽也没有其他事,便一口应下了。
冬枚带她来到自己房里。冬枚和冬灵一起住,房间比雪尽独居的要宽敞,有一张方桌,现在方桌上摊着些纸张, 另有笔墨, 散发着淡淡墨香。
“我在写改明儿要用的礼单, 你帮我一起写。”冬枚看她,“可识字?”
雪尽抿了抿唇,声音低了些:“不曾的。”
她这样的出身,又是女孩子,哪有人教她识字呢。
倒是见过纸墨,爹娘给弟弟买了,远不及眼下雪白光洁的宣纸或是洒金飘花的信笺,一刀糙纸一点臭墨汁,就宝贝得不行。
有次弟弟把纸丢在她刚擦干净的桌子上,纸湿了不能写了,娘心疼坏了,雪尽挨了场毒打。
冬枚没说什么,淡淡道:“嗯,你在旁边打打下手便可。”
雪尽依言行事,开始帮冬枚磨墨。等墨磨好了,又帮忙裁纸。
她做得很快,整理得井井有条,却不像之前在小厨房帮忙时因为麻利就满足了。
雪尽看着冬枚的手带动毛笔,笔尖游走间落下一个个方块字,却看不懂那些字是什么。
这种感觉真像身上有蚂蚁爬,急切焦躁,又自惭形秽。
谁都会磨墨,谁都会裁纸,把墨磨得再好纸裁得再规整,也不够。
冬芸最擅管理内务,冬灵嘴巧手也巧女工极佳,冬霜一手好厨艺,而冬枚识文断字在外行走。
姑娘倚重的大丫鬟,个个都有所长。她呢?她会什么?
内务,女工,厨艺,都是雪尽觉得自己勉力可以一试的,唯有眼下,她连冬枚在写什么字都不认得!没有这一刻更让她意识到,她这样下去不行。
四个冬都识些字的。
冬枚搁下笔:“我写完了,劳你帮忙。”
“不妨事。”雪尽轻声道。
她知趣地放下手中的东西离开,未曾看到冬枚停留在她背影上的目光。
也不知这样能不能开窍……
院内人人说雪尽聪明,若是真聪明,应当能懂一二分罢?
冬枚对此有所期待,未曾想雪尽做得比她料想的还要周到。
那日雪尽提着四色糕点、四色蜜饯、并两条肉干,在晚间登门。
冬灵的视线在她提的东西上面转了圈,诶唷一声,让出路给雪尽:“来找冬枚的罢。”
雪尽走进去,冬枚眸间闪过一丝讶然,又有点欣赏。
她明知故问:“这是做什么?”
雪尽把东西放在方桌上,恭恭敬敬道:“冬枚姐姐,我想跟你学识字,这是我的束脩。”
冬枚还没说话,冬灵道:“你月例银子还没领着吧?”
雪尽微微低眸:“我和冬芸姐姐说了声,支了后面的月例银子。”
冬灵啧了声。
这些东西主子赏是一回事,要拿三等的月例去买就是另一回事了。
这是为了识字,把后面一整个春天的月例都支走了?傻丫头,还不知道冬枚原本就准备教她的!
雪尽语气坚定:“请冬枚姐姐教我。”
帮冬枚打下手后,雪尽想要识字的念头如野草狂长。她去找冬霜打听,找小秉问,才知良师就在眼前。
但小秉也说:“冬枚姐姐许久不教人了,你要是早来两年多好。”
雪尽想过,纵然她做了,冬枚也可能不会收下她,但总要一试。
找冬芸预支月例银子时她毫不犹豫,让小苹帮忙从外头带如云斋的糕点时也毫不心疼,总不能拿小厨房的东西当束脩,那太没诚意。
如今站在冬枚面前,雪尽心高高悬起。
她不在意这些东西打水漂,只怕冬枚不肯给她往上走的机会。
如若不往上走,她要怎么留在观风院,留在……留在姑娘身边呢?
好在神佛眷顾,冬枚朝她微微一笑:
“日后每日卯时,你来找我。”
成了!
雪尽喜不自胜地弯起唇角,眼底也亮起繁星密点的光芒:
“多谢冬枚姐姐!”-
第二日,柳烟正制香打发时间,从冬枚口中听闻此事。
经此一事,冬枚对雪尽也很是赞赏:
“雪尽有向学之心,一点就透,姑娘没看错人,只是她拿了束脩来奴婢是没想到的。”
柳烟也有些意外,今日无事,干脆让冬枚先去忙,另把雪尽寻来问话。
她把香方收起来,净手时雪尽到了,为她递方巾:“姑娘。”
柳烟接过方巾擦去手上的水珠,温声道:
“听闻你找冬枚识字?”
“是。”雪尽应了声,瞧起来有些赧然,“怎的姑娘也知道了?”
柳烟当然不会说本就是自己安排下去的,她轻轻噢了声,笑道:
“凑巧听着了。嗯,识字是好事,你可要用心哪。”
雪尽道:“姑娘也觉得奴婢习字是好事?”
“自然。”柳烟给出了笃定的回答,甚至奇怪雪尽怎会这样问。
雪尽却知足地笑起来,仿佛吃了什么定心丸般。
“奴婢定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郑重得像句承诺。
柳烟有些不解,但见她开心,莞尔道:“冬枚会好好教你的。”
又拿起方才让人准备好的两吊钱:“你的月钱自拿去。”
雪尽慌张了瞬:“姑娘。”
为何要给她月钱?而且……她支了三旬的月钱,怎的现在还多了半吊?
是她做错了吗?
雪尽的失措明明白白摆在脸上,柳烟想看不到都不行。
是她太冒进了?
好像从最开始就是,雪尽总有点怕她。她还以为现在好些了,没成想还是有的。
或许在她们两人相处间,适当的威严更有好处?
柳烟思忖着换了个态度,微微提高声调:“你是我的丫鬟,识字还要你出钱请人,传出去成怎么一回事了。”
又缓和下来:“多的是奖励你的上进,尽拿去就是。”
雪尽这才放松下来,边听边连连点头。
“是奴婢失了妥当,姑娘说得对。”
她拿起钱串子,沉甸甸的,堆满了两双手。
雪尽从没拿过这么多钱,还是她的月钱,不是过个手要给旁人的。
更何况里头还有姑娘给她的半吊嘉奖,雪尽欢欢喜喜地道:
“谢姑娘。”
此时才显出几分女孩子的爱娇和活泼来。
柳烟淡笑着看她,觉得她这副模样比先前惶恐的样子好得多,想起来自己有对碎米珠串,让冬灵找了来。
柳烟在掌中抚过,朝雪尽解释道:“原是我小时候戴的,现下用不着了,不值钱的东西,你戴着玩。”
冬灵跟着回忆道:“姑娘从前可喜欢这对珠串了。”
柳烟轻笑。
这对米珠串是她小时候戴的,那时没人为她准备衣物首饰,珠串陪她许久。后来去了外家,金银珠玉堆满了妆台,它就被挤到角落,再也没戴过。
眼下再看它,少几分厌烦,渐渐能平常心对待了。
她看了看雪尽。
雪尽比她小四岁,听起来不多,但许是她的眼神太过澄澈纯然,相处时柳烟总有种看稚童的感觉。
柳烟起了兴致:“冬灵,你给她梳个头,教她用罢。”
雪尽这下真懵了,忙推托:“怎可让冬灵姐姐给奴婢……”
冬灵打断她:“姑娘说的话你敢不听?”
说着笑着把她牵到妆台前。
雪尽还要挣扎,冬灵摁住她,低声:
“姑娘说什么就是什么,听话。”
见雪尽配合地不动了,才松了口气。
柳烟素日待她们和善,但威严从不容人挑衅,像这样吩咐下来的事唯有照做,否则……
雪尽还是和姑娘相处得太少,不知晓观风院能这样清净的背后原因。
冬灵解开雪尽的双平髻,先理通头发,再盘起来。她手灵巧,分出几缕头发在头顶绕了绕,便梳好个双丫髻,两边花苞用碎米珠扎起,珍珠在黑发间若隐若现,颇为自然清新。
雪尽望着铜镜中的自己,眼也不眨。
冬灵道:“我的手艺怎么样?”
“特别好!”雪尽顶着弯月牙点头。
忽然她从镜中看到柳烟走近,顿时浑身僵硬,正觉得坐不住了要起身,柳烟的手轻按在她肩处,声音温温柔柔的:
“我想的没错,你用正合适。”
柳烟站在侧面,又认真地看了遍雪尽,从发间的点缀到眉眼轮廓,处处未落。
当真是天然雕就的好颜色,柳烟想,若是长在她本该长的地方,定然要受万般宠爱,从小便以美貌闻名京城的。
而不是自小吃足了苦头,现下只得一对米珠串。
柳烟不禁喟叹,却不知雪尽在她看过来时木在了凳子上,睫毛都在颤抖。
……
这是姑娘第一次正眼看她,仔仔细细地看她。
可她脸上有胎记。
她不讨厌这块额角的胎记,因为有它,她才没被卖到勾栏院去,那段时间雪尽甚至庆幸有它的存在。老太太说她的胎记是污秽,把她赶出院子,她也没什么感觉。
唯独在柳烟的目光下,她自惭形秽。
作者有话说:
昨天评论区里的小读者子予贴了句诗词,好符合她们俩的故事哦,也给你们看:
梨花院落溶溶月,柳絮池塘淡淡风。
137? 柳上烟归08
◎“梨花开了。”◎
那日的后来, 雪尽几乎回忆不起自己是怎么从姑娘屋子里出来的。
她的自卑沉甸甸在身上,极重,柳烟温柔如水的神态又把她变得很轻。她深一步浅一步地走出来, 越接近后罩房越清醒,最后唯余面上仍散着滚烫的热。她分不清是羞是惭。
小秉看到她,先是:“雪尽, 你今日真美, 这是哪来的珠串子?”
再是:“哪来的钱?”
不等雪尽答, 她已找到了答案:“还能哪来的, 是姑娘赏的,对不对?”
雪尽轻轻颔首。
于是观风院都知晓了, 雪尽因好学得了姑娘的赏。
雪尽接连得了好,于冬芸之类的一等自然不算什么, 但在三等里是独一份, 就是二等里也没人越得过她去。
很快就有了些酸言酸语,不过雪尽依旧是该怎么样就怎么样,并不骄矜,笑脸迎人, 渐渐就没人说了。
除此之外, 雪尽铆足了劲和冬枚学认字。
她起得早早的,赶在上值前两刻钟去找冬枚。
她过目不忘的本领在这时候格外好用,第一次认字时冬枚以为她图快,严厉地让她别贪多,以免学了个囫囵吞枣,白费功夫。
雪尽怎么解释冬枚都不信, 只好在傍晚又对着冬枚认一遍早上学的字。
一字不错。
彼时冬芸几人都在, 全都像看妖怪一样看着雪尽。
雪尽不明所以, 小心翼翼:“……各位姐姐,怎么了?”
众人:“……”
冬灵服了:“还好不是和你一起学的,人比人气死人。”
冬芸幽幽道:“长得好看,又天资过人,老天爷什么好东西都给你了。”
冬霜笑容满面:“雪尽真厉害,我给你下碗面,晚上多学会儿!”
冬枚没有说话。
她头次感受到爹说的,什么叫太聪明的学生没法教了。
照这个速度,薄薄三本启蒙书哪够雪尽学的!
观风院的生活极为规律,雪尽没多久就把认字加入了日常安排中。
她晨起学字,再去小厨房上值,做活计时心头还能默想着,再就是拿小树枝在沙子堆上试着写出来字形。她对写字兴趣比识字大,或许也因识字没什么难度罢。
除此之外,她也不只习字的,都是小厨房的人了,又难得遇到不藏私的许娘子和冬霜,雪尽接连学了不少菜式,尤其像杏仁豆腐这样柳烟爱吃的,她学得最是认真。
她在厨艺上当真没什么天赋,一板一眼地把步骤背下后还失败了多次,做出的杏仁豆腐才和柳烟吃惯了的味道一模一样,入口遍生清香。
得了许娘子和冬霜首肯后,她把杏仁豆腐捧上桌,轻轻搁到柳烟面前。
冬霜笑道:“姑娘可要尝尝今日这道杏仁豆腐。”
在一些小事上柳烟并不严厉,配合问道:“嗯?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她边问,那缕目光流转到雪尽身上。雪尽抿唇笑得浅浅的,柳烟了然:“雪尽做的?”
“是。”雪尽屈膝,“不知姑娘吃不吃得惯。”
雪尽习字突飞猛进的事柳烟知晓,没想到本职也不曾放松。
就连柳烟都不得不赞声雪尽的认真和聪颖了。
她尝了口味道,的确出色,和从前的分毫不差。
柳烟轻轻搁下白瓷勺,朝满眼期待的雪尽微微一笑,缓声道:“做得很好。听说你识字也很快?”
雪尽很谦虚道:“或许是比平常人快一些。”
“可开始写了?”
“写了的,无事时就在地上写一写。”
“喜欢写字吗?”
“嗯!”
“总在地上写也不是法子,树枝和笔的手感到底不同。”柳烟朝冬灵道,“从书房拿笔墨,再拿几刀纸给雪尽。”
雪尽张口太急,咬了下舌尖:“姑娘,奴婢为您做菜是分内之事,当不得赏。”
哪能处处都赏她的?
雪尽高兴是高兴,又觉得,为何要赏?她不是姑娘的人吗?为姑娘做什么事都是应该的。
冬灵在旁偷偷急了下,怎么还有不要赏的人。
柳烟也颇为意外。
归根到底,她觉得小厨房只是个让雪尽轻松度日的落脚处,雪尽的精力放在识字上就好。
雪尽不排斥识字写字就更好了,她当然要把雪尽需要的物事及时送去。
雪尽是觉得她赏太多,反而不安了?
整顿了下所思所想后,柳烟环顾众人道:“我身边的人,但凡做事尽心尽力个个有赏,不光是雪尽,冬霜,冬灵,她们都一样。以后也是如此,这就是观风院的规矩。”
冬灵冬霜等人一同屈膝,齐声:“多谢姑娘。”
柳烟再度看向雪尽:“是因你处处做得好,才得了赏,拿着就是。”
是这样。
雪尽松了口气,不再担心姑娘待她生疏了去,又隐隐失落于姑娘对她并不如何特别。
星点失落很快被更清醒的认知掩盖,既如此,可见她近日表现令姑娘很是满意,这还不够么?
而且姑娘给她纸笔习字了!
雪尽的唇角很快翘起来,弯成了清甜的模样。
当真还是个小孩子。
看着雪尽开开心心地退下,柳烟笑叹一声,复又敛起,淡淡睨向冬灵:
“院中近日有什么乱嚼舌根的吗?”
冬灵微微躬身:“是有一些……眼红雪尽得赏的。”
“嗯,说什么了。”
“不过是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说辞,雪尽刚来观风院,先是成了三等,去了小厨房,又比寻常二三等要得主子青睐,说些酸话。”
冬灵说得委婉,但已经把矛盾点得明白。
柳烟问:“哪些人说过?”
冬灵报了几个名字。
里头也有和她交好的,但在柳烟面前,她不敢有所隐瞒。
柳烟择了里头印象里最尖酸刻薄的一个:
“吉玉是二等罢?她也掺和了?平日做事如何?”
“什么都瞒不过姑娘,最先就是她挑起的。平日有些好吃懒做,冬芸训斥过几次。”冬灵犹豫了下,“不过,她娘是曲嬷嬷。”
曲嬷嬷是老太太身边的老人了。
“做错事了就要受罚。若是罚为三等,曲嬷嬷的女儿总不能在观风院洒扫受累。”柳烟微微笑道,“我于心不忍,便给荣锦堂送回去罢。”
冬灵俏生生应了声“是”。
她也不喜吉玉很久了,若不是不好不给老太太院子里的人这点薄面,早就找理由打发出去了。
平时大家对吉玉多有忍让,养得她搅风搅雨,现下终于被发落了。
至于空出来的二等的位置……
冬灵还未问出口,柳烟便道:“雪尽提二等罢。”
另外,柳烟思索后道:“雪尽去书房,小秉去小厨房。”
她只是想让雪尽养养身上的肉,没有让未来京中贵女为她钻研吃食的意思。
现下雪尽去管书房正好,书房清闲,日后她想看什么书也能自己取。
三人职位变动的事在观风院说小不小。
吉玉哭肿了双眼提着包袱离开时,恶狠狠地回头瞪了雪尽一眼。
小苹和雪尽站在一处,正要冲上去理论,雪尽拉住她,平静道:“是和我们无关的人了,不用理会。”
小苹翻了翻眼:“说多少遍了,不要对谁都这么好性儿!”
雪尽莞尔,比起吉玉她更在意另一件事。
她去找了小秉。
小秉一看她就知道她想说什么,乐滋滋道:
“恭喜你升二等了,诶呀,终于轮到我去小厨房了,可比守着书房有意思的多。”
雪尽观察她的神色,见她不像是强撑着安慰,甚至已经掰着手指头算小厨房能吃到多少零嘴儿,才安心下来,主动道:“我和你说说小厨房的事?”
“那就再好不过了!雪尽你真贴心。”
两人絮絮叨叨说了半天。
至于书房那里,小秉三言两语便说完了。
书房是个清闲又重要的去处,许多东西不假于人手,像账本那些都是冬芸等人递来递去,而字画之类柳烟惯常自己收拾。
日常只需一人负责扫扫浮灰,归置拿出的书籍等活,因而需要丫鬟会识字。
去书房前,许娘子和冬霜帮雪尽操持着,请观风院众人吃了顿饭——雪尽这算是升职了,必须请的。
桌上,雪尽敬了大家一杯梅子酒。
她年岁小,嘴巴甜,再搭上那张无往不利的脸,一席话说得悦耳熨帖:
“来到观风院后劳各位姐姐照拂,我出身不好,但运气好,姑娘垂怜我,又遇着各位姐姐帮扶,真是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好日子,日后还要各位姐姐多关照,需要我的,我也没有二话。”
气氛热热闹闹。
雪尽和大家好好闹了场,最后散场时双颊被酒意熏出瑰丽的胭脂色。
众人都散去,她撑着脑袋坐在残羹冷炙间。从前的日子在脑中滑过,竟恍如前世。
她觉得她醉得不轻。
但她不想回屋。
雪尽拎起旁边不知谁粗心落下的灯笼,往前院走去。
四月初了,仲春已至,前几日梨树已打了花苞,不知现在开了没。雪尽每逢路过,总要关心一下的。
此时万籁俱寂,头顶月小星密。她执一点摇曳的烛火为自己引路,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日梨树下姑娘递与她的灯笼。
再往梨树近些,依稀瞧见树下有人。那窈窕人影随着她的靠近愈发清晰,直走到跟前,暗黄灯笼照亮对方的面容,光晕从她挺直鼻梁上划过,同时映照着沉静如水的眼底,鬓发随风轻动。
任她掏空肚子都描摹不出的一张极美的脸,除了姑娘还能是谁。
自己是……走回了那天夜里吗?
走回了在梨树下遇到姑娘的那晚。
应当是幻觉,抑或是梦中。
酒意浓浓下,雪尽一时不知身在何处,更忘了尊卑,她头次直直地望着柳烟,看了好半晌。
此时起了风,碎雪般的花落到柳烟乌发间,雪尽眨了眨眼,随花来时方向轻移视线。
她仰起头。
梨花擦着她鼻尖落下。
一阵香甜。
她听到柳烟柔声:
“梨花开了。”
138? 柳上烟归09
◎你家姑娘。◎
梨花, 开了。
不是梦。
雪尽倏地清醒过来,在心里痛骂自己几句,忙福身:
“姑娘!姑娘, 奴婢醉糊涂了,没、没认出来……”
她的脸颊到耳朵尖热辣成一片,彻底酒醒。
柳烟笑了下:“我又不曾怪你。”
柳烟的注意力全在梨树开了花这件事上, 并不在意方才雪尽呆呆走到自己面前的事, 因心情很好, 她还开了句玩笑:
“更何况, 方才你那模样有些可爱。”
有些可爱。
……可爱?
雪尽又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许是喝了酒胆子大, 她跺了下脚,小声嘟哝:
“姑娘取笑人。”
“你何时见我取笑过谁?”
雪尽想了想:“是没见过。”
柳烟耐心道:“还觉得我在取笑你吗?”
雪尽背着手碾了下地面, 很小声:“不一定。”
“嗯?”柳烟好笑, “为何?”
雪尽悄悄看了她眼,见她仍在笑,才说:“姑娘不是说我可爱吗?说不准就是因为这,姑娘才逗我呢。”
“……”
柳烟扑哧笑了声, 随即笑意越来越深, 越来越重。雪尽觉得她如果是梨树,该笑得梨花落满地了。
可这样的笑不同于从前乡下小孩子嘲笑她胎记的笑,不是下人间的冷笑,也不是二太太嘲讽她想一步登天的讥笑。
雪尽没有觉得不舒服,甚至很乐意见姑娘笑一笑,多笑一笑, 她笑起来比平日更好看了。诶呀, 早该多逗姑娘笑的。
柳烟开怀笑了场, 渐渐收敛起,说道:“现在你家姑娘是真觉得你可爱了。”
雪尽心脏一跳。
你家姑娘。
亲昵又温柔。
雪尽脸上又烫起来了,结结巴巴道:“多、多谢姑娘。”
小孩子都被自己逗脸红了。
也对,雪尽今年尚小,该是天真无邪的年纪。
许是相处出感情了,柳烟再想到雪尽的身世,除却俗世上的考虑和同情外,亦多了份柔软怜惜。
她关切起来:“方才你说喝酒了,是喝的什么酒?”
雪尽乖巧道:“许娘子酿的梅子酒。”
“你年岁小,平日不可多饮。”
“我省得的。”
柳烟嗯了声,有心多叮咛两句,又觉得雪尽处处懂事,没什么可说的。
她看了看月亮的位置:
“去休息吧,明日你书房上值,睡饱些。”
“姑娘呢?”
“我自是回我屋子。”
雪尽点点头:“姑娘没γιんυā带灯笼,用我这个。”
她说完,一溜烟跑远了,柳烟连唤两声也不见她回来,徒留个灯笼给她。
柳烟只好拿起,往主屋而去。
她身后的夜里,雪尽眼见灯笼光往该去的地方去了,直至被迎上来的丫鬟接走,才乐哒哒地摸黑回了自己屋子。
今日之后,她就要去书房当值了。
不同于小厨房,姑娘是常去书房的,有时大半日都要消磨在里头。
而且她今夜又遇到了姑娘。
梨花开得真好。
雪尽入睡时眉眼都是笑着的。
梦里,满是清甜的梨花香-
第二日,是雪尽第一日去书房当差。
之前雪尽也来看过,柳烟的书房自是极为风雅秀致的,贴墙的书架上满是书籍。
她头次来看时书脊上的文字宛如天书,现下再来看,能认大半了。
不同处也有,书房里比从前多了个小案几,就摆在柳烟那张书桌的侧下方,光线极好。
桌上无书,只有笔墨纸砚。一个笔架,一刀纸,并浓浓的墨。
冬芸告诉她:“是姑娘吩咐准备的,你差事忙完了就在这儿习字,莫要辜负姑娘一片苦心。”
“姑娘还说了,既然要写字,每日至少两张大字。”
冬芸走后,雪尽走到小书桌前,小心翼翼摸了摸纸,又用指腹贴了贴毛笔柔软的笔尖,心下爱极了。
书房的活儿不多,雪尽一刻钟就做完了,端端正正练大字。
初握笔写得难看,她就不断地写,写到手腕发酸也不肯停,直到小秉来喊她一起用饭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笔。
吃完饭,雪尽带着包花生酥去前院。
昨日她邀小满一起来吃席,可惜小满当值走不成,故而今日去前院看她。
这是雪尽去了观风院后,头次回前院。
她走出观风院,起初脚步有些慢,后来便如常了。
今日天晴,她曾经洒扫过的地方换了个小丫鬟,小丫鬟看到她像是看呆了,待她走近才慌里慌张地行了个礼,怯生生道:
“见过姐姐。”
雪尽颔首,见那快比她人都高的扫帚歪了下来,帮忙扶了扶。
“谢谢姐姐。”小丫鬟颇为生疏地攀着交情,“姐姐是观风院的?头次见,姐姐真好看。”
雪尽轻笑了声,从荷包里倒了几粒蜜饯在她掌心:“我现在在观风院,从前也是前院的呢。”
小丫鬟艳羡地轻轻哇了声,又有不解。
她是刚买进来的,不知道从前的事,因而想不通为何雪尽会在前院,这里明明都是最低等的仆役。
不是说大院里没有稍微好些的,而是眼前的姐姐一看就是主子身边的,处处都和她们不同。
雪尽继续往前院走,熟悉的面孔愈来愈多。
有人忍不住盯着她瞧,亦有人在与旁人窃窃私语,还有一改从前笑脸相迎的,众生百态。
打量和议论雪尽不去理会,从前踩过她的她淡淡应对,从前没什么关系现在来攀交情的,她便笑着和对方说话。总之笑脸是给了,话也软和,观风院里不该说的是一字没说。
有好事的婆子去和王婆子说:“雪尽回来了,诶唷,如今看可是大不一样了!”
王婆子面容不自觉一僵,拿茶碗挡了挡:“哪不一样,还能换个人不成?”
“诶,除了那块胎记还在,可不就像是变了个人一样。我围上去看都不敢认了,当真是漂亮得和仙女下凡似的,若不是还穿着丫鬟的衣裳,还以为是哪家的小姐来串门了!”
说到这,那婆子眼珠一转,道:“我瞧她衣裳,现在该是二等了吧?真是快。”
这婆子当然不是好心提醒,擎等着看王婆子笑话。
王婆子最刻薄,没少磋磨底下小丫鬟,雪尽尤其。动辄罚她不许吃饭,或是骂个狗血淋头,雪尽又是个不会讨巧的,也没银钱讨好王婆子,于是越罚越多,越骂越难听。
现在雪尽回来了,王婆子能不怵?
主子身边的一等他们见了都得喊声姑娘的,二等至少也得恭恭敬敬。
而且雪尽才去观风院多久,当初知道她能留下当三等就让人吃了惊,又升了二等,想来是个能干的,还颇得姑娘赏识。
婆子离开后,王婆子便坐立不安起来。
那厢,雪尽并不知晓自己的到来掀起多少事,或者说这已不是她在意的事情了。
她去了小满房间,也是自己从前睡过的通铺,小满见她在门口很是惊喜,带着她在屋外的僻静角落说话。
雪尽把花生酥给她,小满道:“还未祝贺你,诶,我上次说的糖糕还没给你呢,又让你请我了!”
“这有什么,不妨事。”
小满围着她打量一圈,啧啧称奇:“姑娘的院子就是养人。”
雪尽有些赧然:“你也说这些。”
小满笑:“比从前外向多了。”
她们正说着话,王婆子期期艾艾地靠了过来,小满扯了扯雪尽袖子提醒她,两人看过去。
王婆子朝雪尽笑道:“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难得见雪尽出来走动,老婆子我来打个招呼。”
雪尽先是皱眉,猜到来意后漠声道:“我如今在观风院都好,不劳你惦记。”
早些撕破脸皮,现在想回转也没什么余地。
王婆子咬咬牙直言:“从前多有得罪,你莫要放心上。这个荷包我儿媳妇绣着玩的,权当我给你赔罪了。”
王婆子把一个竹叶荷包塞到雪尽怀里,塞完就走,腿脚飞快。
“诶!”
雪尽唤了声不见回头,又觉得手里荷包重量不对,扯开一看,竟有二两碎银子。
“……”
雪尽和小满对视一眼,无言道:“我又不会怎么她。”
“她做贼心虚呗,给你你就拿着。”小满笑眯眯道。
雪尽嗯了声,暂且不说这个事,问小满:“她会不会因为我为难你?”
“为难?有你在,她对我只会更客气。”小满说着想起来什么,脸上浮现淡淡羞色,“更何况,我也做不了多长时间了。”
雪尽先是不解,随即明白过来。
小满比她大几岁,想来是在慢慢物色夫家了。
“要是定下来了,可要跟我说。”雪尽笑道。
“第一个告诉你。”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中午休息时间短,各自有差事,便散了。
雪尽去找王婆子还她荷包,没找到人,像在躲着她似的。
王婆子何必如此?
雪尽好气又好笑,怕荷包中途转手说不清楚,只好先带回去。
她往观风院走,路过假山石时,遥遥听见上头亭子里有男子说话声,其中一道分外熟悉,是二少爷!
上次就是因为二少爷纠缠逗弄,她才被李嬷嬷罚跪。眼下又在花园遇到,真是倒霉又晦气!
雪尽把嘴唇咬得发白,埋下头快步离开。
亭子里,柳怀冀举杯时随意一瞥,瞧见个熟悉侧颜。
正要唤人,见她去的方向是观风院,想起柳烟,不觉熄了声。
回到观风院就是回到安全的地带,雪尽安心了,脚步随之放缓。
见时间差不多,便径自去了书房又写了张大字,实在困了,就趴在纸上闻着墨香浅眠。
被叫醒时,她脸上还有红印,睡眼惺忪地看着面前神色沉沉的冬枚。
“冬枚姐姐。”雪尽脑袋还没醒,下意识喊了句。
“这是什么?”
她循着冬枚举起的手,看到她手上那个竹叶荷包。
原本是揣身上的,写字时不舒服,她便随手放在了桌上。
眼下,它到了冬枚手中。
雪尽无声张了张口,冬枚深吸气道:
“姑娘该醒了,去姑娘面前说罢。”
139? 柳上烟归10
◎“我带你写句诗词罢。”◎
午间小憩后的房间沾染了些许春酣气息, 柳烟歪在床头。
她鬓发微乱,薄衾掩着她纤纤身形,腰身已有了几分韵味, 只平日不示于人。
她抬手打了个哈欠,眼底残余困倦的水痕,轻轻动了动, 恰如微风中的春睡海棠。
半醒未醒间, 冬灵轻手轻脚地进来。
“姑娘, 冬枚和雪尽来了, 说是有事要说。”
嗯?
柳烟的困意消了消,神态转而清明。
什么事, 能让这两人闹到她跟前?
冬枚和雪尽站在一处,朝上头的柳烟阐明起因:
“今日奴婢前往书房送账, 见雪尽桌上有个荷包。”
她把荷包呈上去。
“这竹叶荷包我瞧着眼熟, 且是半旧之物,而雪尽不通女工,我就私自拿起来掂了掂,没成想里头有二两碎银子, 定是旁人塞给雪尽的。”
冬枚说到这顿了顿, 按理她不该去动旁人私物,她也不爱管闲事,可雪尽到底是她半个弟子。
柳烟喝了口茶,听到这已明晰了冬枚的意思。她看向雪尽:
“你说说,怎么回事。”
她语气淡淡,听得雪尽手脚冰凉。
冬枚动作太快, 从在书房被发现荷包到现在被姑娘查问不过三五分钟, 雪尽脑袋一团乱。
她不该收下, 她也想还回去,可王婆子不在。
她是不是错了?就不该把荷包带回来?
雪尽还没想通透,柳烟开始问她。
她下意识埋下头,她根本撑不住姑娘一个失望的眼神,她害怕。
雪尽鼻尖酸得像灌满了醋,尽量让自己发出声音:
“我中午去找前院的朋友,王婆子凑上来塞给我这个荷包,我不想要,但我、但我找不到她,我只好拿回来……我知错了,求姑娘别赶我走。”
她膝盖一软就要跪下认错,柳烟抬高音量:“我说你错了吗?”
“……”
雪尽抬起脑袋,这一动,蓄满的眼泪就跌落了下来,晶莹剔透地挂在腮上,可怜又可爱。
怎么一转眼就成了小花猫?
柳烟微愣,放柔了语气:“你呀你,好在冬枚为你操心,还不谢谢她?”
雪尽没懂为什么要谢,但姑娘这么说,她身体比脑袋还听话,转个身朝冬枚屈膝:
“谢谢冬枚姐姐。”
声音还带着哭腔,茫然又乖顺,可招人疼。
冬灵只想掐掐她脸,可惜得等回头姑娘不在的时候。她快言快语道:
“这是后院的腌臜伎俩,她要真心实意讨好你,不过两块碎银子,何必用荷包盛着?”
一两息后,雪尽恍然,胡乱擦掉泪。
“她并非是真的想给我银子,而是想害我被赶出观风院。”
“你反应过来了?”
“荷包是个印记,只消她们上门来指认你收了她们银钱,说你答应做了什么事,抑或是你要挟对方给你‘上贡’,到时候你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冬枚看了眼柳烟,“而姑娘最不能容忍底下人手脚不干净,阖府都知道。”
就仿佛印证她们的说法似的,外头守门婆子进来,在帘外道:“前院王婆子来了,说有事求姑娘做主。”
“……”
雪尽这下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迟则生变,她倒是懂。”柳烟淡淡笑道,“做主,是要做主,让她进来罢。”
王婆子来得极快,一路上已酝酿好唱念做打,擎等着在柳烟面前演出好戏,把雪尽拉出观风院,以免哪日踩在自己头上。
哪成想一进来就看到雪尽瞪着眼睛看她,另旁的灵姑娘枚姑娘也是一脸凛然,更不用说主位上的大姑娘……
王婆子膝盖一软,狠狠落到地面上。
柳烟喝了口茶润嗓,慢条斯理道:“我掌家短,知道底下人不服我,却没想过处处给我下绊子,想看我出丑?”
“大姑娘、大姑娘,这事儿可不是我……”
王婆子顶着一头冷汗就要狡辩。
不狡辩不行哪,听这意思事情的定性要从她和雪尽的私怨,变成她谋害主子了!这可是大罪!
她刚张口就被冬灵打断,冬灵将伶牙俐齿的本事发挥到极致:
“好个刁仆!谁不知你素日倚老卖老刻薄歹毒,观风院的人出去趟便被塞了个不干不净的荷包回来,我们还没叫冤,你倒叫上了。”
冬枚嘴最笨,冬灵试着给雪尽递了个眼色。
雪尽突遭这事,冬灵不期待她能做什么,本也就试试,却见雪尽不知何时已擦净了泪,此时转身朝王婆子微微笑道:
“我料想你使诈,把荷包带回来交给姑娘,若你是好心也就罢了,你偏暗藏祸心。”
她年纪小,一番话说得正直又天真,语气笃定,王婆子一听她这么说便全信了,满脸灰败。
唯独雪尽自己知晓,她心里头藏着多少后怕。
若不是姐姐们照拂,若不是姑娘肯信她,今日之后,她在观风院就待不下去了,她刚待了不到一日的姑娘的书房,从此就再无缘进去了。
想到这,雪尽对王婆子再无一丝怜悯。
柳烟吩咐守门婆子把王婆子拖出去发卖时,雪尽一言不发地束手立在旁边,怔怔望着一块不规则的光影。
“雪尽,你过来。”
雪尽抬头,柳烟朝她招手。
方才柳烟着实发了番怒,屋里大家噤若寒蝉,不知何时都屏息退下去了,只剩雪尽。
“今日,吓到没有?”
柳烟面色缓和下来后神态依旧淡然,叫人瞧不出喜怒。
有人惧怕这样的捉摸不透的柳烟,雪尽却觉得十分安心。
因而柳烟问,雪尽便如实摇头:“奴婢只觉得自己太笨。”
柳烟莞尔,曲指轻轻弹了下她额头:“你还小呢,已经很聪明了。方才对王婆子那样说话有人教过你吗?”
“没有。”
“瞧,你很聪明。”
柳烟拿过那个竹叶荷包,把里头的碎银子给她,轻描淡写道:
“她害人终害己,自取灭亡,你不用愧疚。这个你拿去。”
雪尽不肯伸手接,柳烟也不勉强,就那样静静看着她,仿佛在等她下一步动作或是话语。
她这样,雪尽一下子就蔫了,乖乖把手伸出来。
柳烟扑哧笑了,把碎银子收起来。
“免得你买零嘴吃,还是我给你换成练字的大纸吧。”
雪尽反而高兴:“多谢姑娘,这样好。”
又小声补充:“奴婢从不买零嘴的。”
柳烟嗯了声,蓦地问:“我听说王婆子苛待你,这钱你拿着无可厚非,为何不要?”
雪尽仰着头问:“她对奴婢的苛待是钱可以买到的吗?”
柳烟默然半晌,嫣然一笑道:“去书房习字罢。”
雪尽走后,方才正巧听到最后两句对话的冬灵道:“雪尽也有傻的时候啊。”
柳烟:“嗯?”
冬灵解释道:“王婆子那样对她,能拿点银钱聊以宽慰,不很好吗?”
不要白不要啊,银子又没有错。
柳烟笑笑:“她不是傻。”
冬灵不解,柳烟却没有再和她说下去。
只有她知晓,雪尽不是傻,是傲。
她本是天生富贵命,金银窝,梧桐鸟,哪怕身陷泥泞,嬉笑怒骂下亦有一具傲骨。
可打可骂,不可自轻自贱。
碎银子不要就不要罢,柳烟随手丢到桌上,她会给雪尽更多更好的,更配得上她的-
王婆子的事儿过去没两天就是寒食节了,小厨房用麦饼做了飞燕,再取新鲜的柳条串起来,高高挂在门楣上,唤作子推燕。
梨花开得更多更密了,雪尽没事就去看一看。
梨花落后清明,清明那日阴雨绵绵,雪尽写完一张大字后遥望窗外,想,梨花若是此时还在,该全湿了罢。
上方的桌案后,柳烟正在临帖。她知道近日姑娘心情郁郁,昨日才去扫了墓。
雪尽静悄悄的,不敢发出声响惊扰,埋头写字。
唉,姑娘临的字是说不出的好看,而她的字是说不出的……嗯,每个笔画都有自己的想法。
雪尽对着写的大字愁眉苦脸,无声一叹,又越战越勇起来。
不信写不好了。
她折起写完的纸,朝下一张跃跃欲试起来。
忽的,一支紫毫笔点了点她握笔的食指。
雪尽抬眸。
桌案前,柳烟弯腰看她,胸前一缕发垂落在她桌案上,鬓边的珠钗发出轻轻的碰撞声。
“握笔不对。”
雪尽“喔”了声,发现自己写着写着手指放错位置,忙改了改。
谁知柳烟又道:“还是不对。”
雪尽这下犯了难。
柳烟转过桌案走到雪尽身侧后方,手靠近她握笔的手,一点点纠正:
“这个手指要握上面一些,而这个呢要靠左些,你才好运笔……”
“……”
柳烟身上的暖香阵阵袭来,雪尽脑袋晕陶陶的,任由她摆弄她已经僵掉的手,像那天喝醉了酒似的,脑袋怎么都不清醒。
她另只不握笔的手猛掐自己手心,强迫自己清醒——
姑娘好心好意教你握笔写字,你还开小差?你怎么敢的?
一番痛骂自己后,雪尽终于拎着自己把握笔记下。
确定她已经记住,柳烟放开了她的手,却还没走,依旧站在旁边。
“你写,我看看。”
雪尽惊恐道:“奴婢的字会丑到姑娘你的眼睛的。”
“不可以给我看吗。”
柳烟并不强迫,反而这般问了句。一旦卸去威严正色,少女的文雅轻绵就占据了主位,真不知有谁能拒绝这般的姑娘。
“……”
雪尽耳尖如红玉,攥紧了笔。
哎,死就死吧,反正姑娘对她的水平清清楚楚,她有什么好隐瞒的。
许是她将视死如归写在了脸上,眼前,柳烟倏地轻笑了下。
并不浓郁,如水墨天青在纸上轻轻洇开,染到眼角眉梢都是暖的。
看到这个笑,雪尽忽然觉得,若是能让姑娘开心一下,那她什么都可以做的。
柳烟并未注意她神情,忽而来了兴致:
“我带你写句诗词罢。”
雪尽自然愿意。
柳烟便握住她的手,牵引着她在纸上动着。
笔尖游走,留下句: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作者有话说:
外人前:一身傲骨
姑娘前:(逗乐)(打滚)(翻肚皮)
梨花落后清明。
出处:晏殊《破阵子·春景》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一半春休。
出处:王雱《眼儿媚·杨柳丝丝弄轻柔》
140? 柳上烟归11
◎柳烟的目光在她脸上下了场春雨。◎
那句十二字的词写下后, 雪尽临摹了好几次,后来已不用看,一笔一划默记在心, 只消手上配合就行。
她于姑娘相关的事上颇为倔强,硬是为了这句话把笔握好了,笔拿得住, 写大字就渐渐顺手起来。
起初只是会读, 能写出字形, 唯独不解其意。
她跑去问冬枚姐姐, 冬枚姐姐和她说了下,雪尽似懂非懂。有一天刮大风, 院中梨花簌簌地落了场雨,她方懂了什么是“梨花先雪”的意蕴, 进而懂了另两句。那天雪尽很是开心。
后来她识字多了, 三百千读完,姑娘允诺她随意取看书房的书。雪尽偏爱起诗词来,好巧不巧,那日看到了这句词的出处, 下半阙对应的是:
相思只在, 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她跑去问冬枚姐姐:“相思是什么?”
冬枚噎了半晌,囫囵道:“是你现在不用知道的东西。”
雪尽想了想,哦,她知道是什么了。
确实是她没什么兴致的东西,她只想跟在姑娘身边, 看书, 写字, 不知有多快活哩。
端午后,暑气渐升,夜里虫鸣也喧闹起来。
晚间,冬枚熟门熟路地走到雪尽屋子里,丢下个包袱,给自己倒杯茶。
“喏,你的东西。”
“谢谢冬枚姐姐。”
雪尽嘴甜地喊了声,打开瞧了瞧,是她要的仙人粥和芝麻核桃糖蘸没错。
冬枚常出府,雪尽就让她帮忙带东西回来。上次王婆子的事没有让两人生疏,说开后反而更近了些。
“你就这样在意你的头发?旁的小丫头都是要针线什么的,偏你把钱都花在养头发上头。”
雪尽笑眯眯道:“我那手艺,浪费针线作甚。”
冬枚摇头感叹,雪尽此人实在让人称奇,认字背书堪称过目不忘,但厨案女工之类却难以上手,只能说勉勉强强。
将冬枚送出去后,雪尽解开头发,把米珠串小心地放在桌上,以手为梳慢慢理着头发。
从姑娘赐她米珠串那时她就注意到,姑娘的头发乌黑及腰,绸缎似的,冬芸姐姐她们的头发也都很好,再往下小丫鬟们的头发各有好坏,可没有像她那样枯黄的。
一点都配不上姑娘的赏。
于是雪尽就去打听怎么养一头好头发,再让人帮自己捎带东西进来。如今头发瞧着是好些了。
雪尽拿起发梢瞧了瞧,心下满意,慢慢养着吧,什么事都急不来的,坚持做就好了,和识字是一个道理。
唯独有一件事……她指尖微移,落到额角。
胎记是去不掉的。
雪尽脸上浮现一丝黯然,却也无可奈何。
正屋里,冬芸正跟柳烟挑着明日赴宴的衣裳和各色首饰。
柳相集是岭南府知府,既是一方父母官,平日宴请往来实该不少。但他没有正室,许多事就没法走动。
大多会邀老太太和二房去,柳烟不喜和她们出门便去的少,多是推掉了,唯独明日不能不去。
明日是季通判宴客,于理通判掌一府文件政令签署,与自家密切相关,不能不去。于情呢,季家与她外家是姻亲,她和季姝兰在京中相识很是投缘,日常有书信往来,自然得去见她。
最近天气转暖了,正是穿春装的时候。柳烟偏爱文雅的,而出门宴客不好太素,便择了条新裁的纱绣花鸟裙,上头一年几景栩栩如生,走动时裙摆翩飞,妍丽无比。
冬芸又问:“明日姑娘带谁出门?”
柳烟先说了冬灵的名字,而冬芸一向是在家看守观风院的,冬霜……
冬芸提醒:“冬霜这几日请假奔丧,还未回来。”
冬枚呢,倒是可以,但她曾在宴上被女孩们拦着夸赞“好生俊朗的女子”不让走,自此留下心理阴影,不爱跟着去宴上。柳烟在细枝末节的事上很是宽和,不打算勉强。
一等里凑不出来,只能另择他人,头一个自然是雪尽。
冬芸也是这般道:“姑娘还未带雪尽出过门呢,她虽年岁小,但奴婢瞧着比旁人还稳妥不少。”
柳烟沉吟片刻。
她小时候不喜被关着,雪尽总在院子里,应当也想出去看看的罢?
“嗯,你和她知会声。”
第二日,柳烟正梳妆,五层的妆匣子打开,满满当当一片琳琅金玉。
正挑选,她余光在镜中一扫,看到雪尽来了。
雪尽面带犹豫迟疑,挨挨蹭蹭地过来了,鹅蛋脸埋下去,声音也像埋了起来,闷闷的:
“姑娘,奴婢不想去,奴婢可以不去吗?”
柳烟递给冬灵一个如意纹簪:
“为何?”
雪尽抿了抿唇。
昨日冬芸姐姐来和她说,明日姑娘要带她出门宴客,雪尽头个反应自然是高兴。自从进了柳府这深宅大院,还没从前在家自在,一天到晚在宅子里闷着,谁都想出门瞧瞧。
但刚送走冬芸,雪尽回来看到桌上的养发物什,下意识摸了摸额角。
方才太过欢喜,竟忘了胎记……
那样大的场面,那么多家的夫人小姐,个个都是光洁干净的,偏偏是姑娘身后的丫鬟脸上长了块胎记。
想到姑娘可能会因自己被人在背后议论,雪尽的心口就一阵窒闷难受。
一夜翻身声没停过,今早,雪尽便垂着脑袋过来了。
当着姑娘的面,她只说:
“奴婢不曾出去走动过,是个不当用的,姑娘还是带其他姐姐罢。”
冬灵在旁听着挑了挑眉。
这话可不像雪尽会说的,雪尽自来是遇到事要迎上去的,从不见什么时候怯过。
她都觉得不对劲,更遑论姑娘了。只看姑娘今日是想成全她,还是如何。
冬灵继续专心致志地梳头,只听姑娘轻轻噢了声,又道:
“你这样说,我也不好强求。只是,若是这样,以后我出门挑人时都可略过你去了?”
雪尽咬了咬牙:“是。”
“……”
柳烟淡声道:“抬起头来说话。”
雪尽顿了顿,不敢不听话,慢慢抬起头来。
紧抿的唇倔强,寻常灵动无比的眼中却难掩失落。
柳烟到底是十几岁青葱年纪,本有点生她气,此时却发不出了。
有什么能让雪尽不肯外出见人?
答案不言而喻。
唉,她有什么好生气的呢,心里最苦的是雪尽自己罢。
那点气怒很快消弭,留给柳烟的是该如何应对的问题。
就这样从了雪尽的意思?按理说该是这样的,雪尽是她的人,但又不是,自己以她的意愿为先没有错。
可这次不带,以后呢?让雪尽安安稳稳地把自己藏在这方小院里?
柳烟思索权衡时,雪尽被她的沉寂压垮了。她眼底沁出水意,快速道:
“奴婢脸上污秽,恐给姑娘丢了人,求姑娘别带奴婢去了。”
柳烟回神,对上她的双眼,霎时明晰起来。
出不出门不说,她要眼睁睁看着本该自信明亮的女孩为了块胎记自卑难过下去吗?
柳烟拿定了主意,柔声道:“雪尽,你来。”
雪尽忍着泪走了过来。
柳烟示意冬灵给雪尽搬了个圆凳来,雪尽不敢坐,柳烟带着力压着她坐下。
雪尽本就比柳烟矮,坐下更是,柳烟微微拨开她鬓发,俯身看她额角。雪尽很快意识到她在看哪儿,声音颤抖起来:
“姑娘……”
像濒死的哀鸣。
她身上最丑陋、最肮脏的存在彻底暴露在姑娘眼中,烫得她烧起来,呼吸炙热急促。
面对柳烟,她连轻轻动一下的反抗都没有力气。
她像是分成两半,一半无声尖叫着逃离,另一半依着柳烟的意图把自己牢牢捆住。
撕裂的痛楚让她的感知愈发清晰,柳烟在用如月的目光抚摸她卑劣可憎的疤瘌。
“别怕。”柳烟轻声安抚。
柳烟转身示意冬灵取了些东西来。
前朝女子曾崇尚血晕妆、斜红之流,一个道理。
她执起一柄细细小笔,轻捧着雪尽的面颊,凑近描画。
雪尽僵在她笔下。
毛笔尖轻轻的,痒痒的,湿濡地舔过她,又像在她面颊上漂浮游离,不曾真切地落下。
而姑娘捧着她侧颊的手掌是温热的,稳健的,干燥的,带着淡甜的香。
渐渐的,雪尽放松下来。
即使被姑娘看清她的污秽,也是可以的吧。
姑娘没有嫌弃她呢。
不知过了多久,柳烟退开,仔细端详她。
那股视线温柔如水,从她额角流到她全脸。她觉得脸上润润的,如同柳烟的目光在她脸上下了场春雨,春雨润如酥,是姑娘带她读过的小诗。
柳烟眼中的惊艳不加遮掩,笑问冬灵等人:“美不美?”
冬灵和一众小丫鬟齐齐点头。
从前大家知道,尽管穿着差不多的下人衣裳,雪尽那巴掌大的脸依然美得突出,唯一的遗憾便是胎记,尤其她脸蛋瓷白无瑕,愈发衬得胎记显眼。
如今在姑娘妙笔下,胎记被一条桃枝覆住。
最大的胎记处点了朵桃花金钿,桃花瓣纷扬零落,洒到眉梢,明媚娇俏,极衬雪尽的样貌,小小年纪已有绝世之姿,哪还像个丫鬟!
冬灵举了个圆镜来:“快自己瞧瞧。”
雪尽被她们直愣愣地看得有些心神不宁了,闻言忐忑又期待地看向镜中。
这一看便怔住了,久久不能回神。
冬灵在旁凑趣:“姑娘,此妆可有名字?”
柳烟并不居功,笑道:“不算甚么新鲜玩意儿,从前定有人画过,没有名字传下来。”
她看了看雪尽,想起从前老太太厌弃雪尽有胎记叱的那声“白玉有瑕”,缓声道:
“我们自己喊着玩的话,就叫完玉妆罢。”
完玉妆。
真是好听,好听又好看极了的。姑娘的画,画在她脸上。
雪尽起身,恭恭敬敬朝柳烟屈膝:
“谢姑娘。”
胸腔绵绵涨涨塞满了,此时能说出口的竟只有这三个字。
柳烟莞尔道:
“画条桃枝换你陪你家姑娘出门一次,可愿意?”
作者有话说:
相思只在,丁香枝上,豆蔻梢头。
和上半阙一个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