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给个姬会 小檀栾 20261 字 5天前

131? 柳上烟归02

◎脑海里还是柳烟搭在碗壁的指尖,泛着轻粉。◎

雪尽病弱不能行走, 和她交好的小丫鬟囫囵替她收拾了包袱,搀着她送到观风院。

王婆子也一道来了,一路只顾着往前走, 在观风院朝守门婆子笑道:“姑娘要的人送来了,我带她进去。”

说着要往里走,却被拦住了。守门婆子眉眼朝下, 唇角也向下:“观风院可不是谁都能进的。”

王婆子诶诶应着, 转过头面对雪尽时, 气势陡然起来了:“大姑娘心慈, 留你在观风院养几天,可别忘了本分, 给我老婆子丢人。”

王婆子在前院积威已久,她一发话, 雪尽便颤了颤, 声音细得像猫叫,带着病重的哑,低低应:

“是。”

打屋里出来的冬灵正巧看到这幕。

她上前,平静的目光划过欠身的王婆子, 落到雪尽身上。

“人送到了?进来吧。”

雪尽站直身子, 拿过自己的包裹,跟着冬灵往前走。

她头还昏涨,脚下深一步浅一步地走,不知道自己到了哪儿。

绕过墙角的老红梅,又走过几间屋子,冬灵停下来推开门:

“以后你住这间, 直到把病养好了。”

雪尽走进去, 房间逼仄, 两个人转身就有些难了。一套老旧桌椅,一张堆了厚被子的木板床,床边柜子可以放包袱行李,旁的就不多了,没有窗户,房子里有点阴,但很干净。

单间在前院是大丫鬟才能住的,像雪尽这种新来的只能睡通铺,现在陡然换到这来住,雪尽屏了屏息,小心道:“劳姐姐指点,我要做些什么?”

冬灵失笑:“刚刚不是说了,你来养病的,自然什么都不用做!”

是啊,方才才说过。

雪尽自觉出了糗,脸上涨红。她不是故意忘的,只是……她又看了看房子,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住下吗?

她恍惚想起有天王婆子训斥她的模样,一双下三白眼藏在皱纹里,眸光狠厉:

“好吃懒做的东西,给你口饭吃是要你干活的,做不好就发卖了你!今天你就别吃饭了,长点记性。”

而训斥她的原因是她一刻去扫一次的落花刚扫清,风吹过,转眼又落了三四朵而已。

雪尽低低道:“我晓得了。”

冬灵瞧她也是可怜人,又说道:

“你好生住下,平日里有人给你送药送饭送茶,且将养着吧。”

两人没什么情分,话说到这就尽了。冬灵没让雪尽送,掩了门出来了,径自去主屋回话。

从后罩房出来,没几步路就到了主屋。院子里众人各司其职,井井有条。小丫鬟见到冬灵都喊“冬灵姐姐”,机灵又嘴甜。

身为观风院的一等丫鬟,冬灵只需含笑应对,轻盈地走到位于西厢的书房。

博古架上摆着各色珍奇,不曾燃香,窗户半敞,清雅的草木之香随日光涌进,明堂又雅致。

柳烟穿着半旧小袄在看账本,见冬灵进来,问道:“都安置好了?”

“已经在后罩房最后一间住下了,日常让小苹照看着。”

柳烟心下稍安,道:“你平日也多看顾,再和冬霜说声,送去的吃食要清淡些。”

冬霜厨艺好,平日和厨娘管着观风院的小厨房。现下柳烟特特叮嘱一声小厨房,冬灵心下讶然,应下后道:“得主子这般看重,又住进这院子沾点姑娘的福气,说不准雪尽明天就好全了。”

柳烟没有应话,只笑了笑。

已经算看重了吗?

她决意要厚待雪尽,或者说是以后的贵女雪尽,现下让雪尽养好病只是第一步而已。况且,奶嬷嬷罚人过于严苛了,不该如此的。

柳烟边思索边漫不经心看着账本,发现一处不小的错漏,敛起笑,圈出后把账本给冬灵:“让账房先生下午去花厅见我。”

冬灵心道新来的账房先生还不知晓自家小姐的厉害,小姐自幼聪慧,岂是能随意糊弄的,脆生生道:“是。”

“再请李嬷嬷来,我有话吩咐。”

“是。”

柳烟临了会儿帖,李嬷嬷来了。

李嬷嬷一家是柳烟母亲的陪嫁,后来给柳烟当奶娘,自幼一起长大情分不一般。两年前她心口闷,柳烟便不让她每日上值了,偶尔办个事,多数时候荣养在府后的院子里。她嘴角下撇,不怒自威,小丫鬟都怕她。

冬芸给李嬷嬷搬了个圆凳,李嬷嬷推辞后坐了半个。柳烟先问她身体可好,喝了口茶后道:

“前几日嬷嬷罚了个前院的丫鬟?”

李嬷嬷回忆了下,蹙眉道:“是有这么回事,那日瞧见一洒扫丫头和二少爷勾勾缠缠,实在不成体统!不好好当班,眼睛总往爷们身上……”

思及柳烟还是闺阁小姐,李嬷嬷住了嘴:“姑娘如何知道的?”

柳烟微微笑道:“正巧听见这桩事罢了,如今夜里冷风刺骨,嬷嬷可知道那小丫头去了半条命?我让她好好在我院子里养病。”

李嬷嬷不赞同:“能做出那种事可见不是个好的,就是姑娘慈善,依我看……”

“嬷嬷。”

李嬷嬷住了口。

柳烟素白指尖翻过一页泛黄古帖,淡淡道:“雪尽有下头人照料,不用你费神。只是我想着你罚她的由头,不想生出什么流言来,反倒让二太太说我管家不严。个中轻重,嬷嬷且想想。”

她接雪尽来养病就会让大家都得知雪尽受罚的始末,柳烟不想下人碎嘴,议论来议论去毁了她名节,便要从李嬷嬷这儿下手。

于李嬷嬷而言,雪尽的性命都无足轻重,更别说名节了,柳烟便用二房做筏子。

李嬷嬷果然信服,甚至羞惭:“姑娘说的是,是我考虑不周了。”

柳烟又翻过一页,本想说些,对上李嬷嬷有些混浊的眼。

她小时候生了场重病,李嬷嬷熬了几夜没睡,又狠狠哭过,眼都坏了。

“小厨房今日有乌鸡汤,回头让人给嬷嬷送份。”柳烟合起书,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嬷嬷不常走动或许不知,是二哥先看中的雪尽。”

李嬷嬷恍然。

二少爷和身边丫鬟的事说出来得有一箩筐,若是如此,说不准真是她冤了雪尽。

不过李嬷嬷也没觉得这是大事,只是眼下柳烟跟她说,她才要上点心罢了。

从观风院回来,住她对面厢房的钱嬷嬷过来搭话:

“大姑娘找你?”

“嗯。”

“诶,听说大姑娘把一个粗使丫鬟带回观风院了?还是你罚过的。”钱嬷嬷道,“那丫鬟往爷们身上贴,卖了就是,还给她治病,花那药钱……”

“姑娘的事什么时候轮到你置喙了?”

李嬷嬷横了对方一眼,又扫过院子里的几个婆子,堂堂正正放出声音道:

“再说,我罚雪尽是因为她做事不麻利,怎就攀扯到二少爷头上了?就因那日二少爷也去过园子?传来传去我倒没什么,仔细二太太掌你们嘴。”

这番话说出,不知不觉间就从管事住的院子朝外散开去。

李嬷嬷最为严正,她都这般说了,渐渐也就没人碎嘴了。

雪尽对外界发生的事端一无所知。

那天冬灵把她送来,她强撑到冬灵走后一头栽在床上,浑身软绵绵的,把自己送到被子里裹起来。

被子蓬松又厚实,有股好闻的干燥感,雪尽头晕晕的,不知是因为病,还是因为周遭的一切都太不真实。

这房子不是她该住的,她能在这住下,都是因为大小姐发了善心。

雪尽又回忆起那天,她唯一见过柳烟的那天。

柳烟靠她那么近,她能闻到柳烟身上淡淡的香味,那种香是温热的,让雪尽想到乡下的溪泉水,浓夏里晒得热了,包裹过来又从指间轻柔柔地滑过,唯留余温。

想着想着,雪尽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到了饭点,小苹就来给她送饭,并一壶热水,留给她喝。

她来的时候雪尽还在睡,小苹摇醒她,雪尽还没彻底醒过来就闻到了肉味。

小苹道:“饭来了,冬霜姐姐还给你准备了鸡汤,你吃着罢,我去给你煎药。”

她说话不大客气。

多份差事就算了,可虽说她也是粗使丫鬟,观风院的要比大院里的高一等,伺候的对象是雪尽,她高兴不起来。

雪尽敏锐地意识到眼前人对自己并不友善,她经事不多不少,脑子转了个弯才想明白,可想明白又如何?她身上连个铜板都没有。

她往被子里缩了缩,声音更轻了:“多谢小苹姐姐。”

小苹瞅了她眼,走了,倒是仔细关好了门,没让风进来。

雪尽坐在床上,听着她脚步声远了才下床。

枣红托盘上三道清淡的菜,莹白簇尖的米饭,还有碗鸡汤。

鸡汤飘着层黄澄澄的油,一碗汤里半碗鸡肉。

雪尽先把饭菜吃完,最后端起汤。

那汤放了好一会儿,入口时竟还烫着了她的舌头。

她舌尖一弹收了回去,泪骤然落下来-

雪尽反反复复发热,第三日,柳烟又请郎中来了趟。

她言说自己身上不爽利,诊了后让郎中“顺道”去看了看雪尽。

郎中说雪尽这么多年身体亏空,所以这次的病才来势汹汹,要好生养一阵子,否则别说当下会反复无常,还恐留下病根。

柳烟细思,梦中仿佛确实如此,雪尽归家之后每逢秋冬都咳嗽不停,行动如弱柳扶风。

原是在柳家落下的毛病,怪不得她归家后她家人如此怨恨。

既然医治了肯定要全治好,柳烟便让郎中留下药方,如此交待下去。

交待时她问冬灵:“雪尽那都好吗?”

“都好着呢,气色也比先前好了。”冬灵回了句,瞧着柳烟神色又问,“姑娘可要去见见她?”

“嗯。”

在自家院子就是方便,几步路的功夫就到了后罩房。

这儿比人来人往的通铺清净许多,雪尽住的又是最后一间,平日路过的人都没有,最是安静了,适合养病。

柳烟满意颔首:“你安排得向来周全。”

冬灵得了夸,笑道:“奴婢愚笨,都是姑娘调教得好。”

说话声若有似无地传到屋子里头。

雪尽原本昏昏欲睡,动了动坐起身来。两道声音里,有一道如春风拂过盛满碎银子的湖面,吹得涟漪缓缓地荡。

猜到来人,雪尽一只手撑在床板上探出身去,伸了伸颈,眨也不眨地看着门。

等下,她该下床迎接才是。

雪尽正懊恼地要去掀被子,下一秒门被推开,柳烟走了进来。

“醒着呢?”

雪尽愣了下,更迅速地下了床,行礼:

“见过大姑娘。”

“快回床上躺着。”柳烟轻斥。

雪尽便又乖乖地回到床上。

柳烟在她动作时仔细看了看她。

气色是有所好转,但下巴还是那么尖,许是因为仍在病中,面容苍白。她眼尾下耷着,看过来时,总是勾人怜惜。

身上穿着簇新的里衣,瞧着是观风院二等丫鬟的分例,想是匀出来的。虽然色泽不怎鲜亮,到底比她从前的好些,也衬出点精神。

自从上次见过后,柳烟面对她时能自然些了。

“我问过郎中,你的病要养,还在这屋子里养。”

“那奴婢什么时候回去?”

柳烟挑眉:“是住不习惯?”

雪尽连连摇头,急声道:“自然不是,这儿处处都好。”

只是她总觉得她不该住在观风院。不是房子不合适,是她不合适。

她说话气短,说完又带起一阵咳嗽。

柳烟看了眼冬灵,冬灵很快倒了半碗茶来,正要递给雪尽,就被柳烟接了过去。

下人房用的瓷粗,上不了台面的褐黄被柳烟葱段似的手握着,送到雪尽面前。

雪尽只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双手惶恐地接过茶碗,她小口小口喝着,脑海里还是柳烟搭在碗壁的指尖,泛着轻粉。

132? 柳上烟归03

◎“雪尽什么性子随她去。”◎

一番打岔, 柳烟也就不追究前头无伤大雅的对话了。

她环顾四周,见房间确实小,便问冬灵:“有其他更合适的吗?”

冬灵还没说话, 雪尽就说:“这里已经很好了,比奴婢从前的住处都好。”

柳烟轻嗯了声,自觉有种探望的人把话说尽了的感受。恰此时小苹把药送了过来, 柳烟水都递了, 也不差递药, 于是道:“给我罢。”

小苹年纪小, 没有冬灵那么好的面上功夫,听到吩咐视线忍不住往雪尽身上兜去。

堂堂大姑娘要给你这个前院的小丫鬟端药?你还真受得住?

明晃晃的意思像针扎进雪尽头颅。

是啊, 她怎么配让大姑娘给自己喂药。

药碗送过来,雪尽反射性地往后躲了躲, 背脊紧贴在墙上。

那碗药停住了。

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雪尽猛地一僵,抬眸对上柳烟的,张了张口:

“……不敢劳烦大姑娘,奴婢自己来。”

“……”

她很吓人吗?

柳烟倒不生气, 嗯了声, 见雪尽接过药埋头喝起来,两人也实在没其他话要说,于是起身:

“你好生养着。”

带着冬灵走出后罩房,柳烟才笑道:“是我管家太严,都怕我?”

冬灵道:“您是一等一的善人,小丫头不懂事, 我多调教。”

两人的说话声透过没关严的门缝传进来, 雪尽听得分明。

柳烟对她好, 她却给出了这样的反应。

她怔怔望着碗中的褐色药渣,无意识地掐紧自己的手腕。

没被卖到柳家、还在乡下时,她要做家里的活计,一旦哪里做得不够好她娘就会掐她。

通常是掐胳膊的,以至于胳膊一年到头都遍布青紫。只是这身衣服是柳烟给的,雪尽不舍得掐。

皮肉生疼的时候,雪尽感受到一丝惩罚自己的快意。

一阵风涌来,将木门吹得吱呀作响。雪尽指尖深陷进涨红发白的肉里,就在这时她听到风带来的声音,轻得像柳絮,从耳旁吹过呢喃:

“雪尽什么性子随她去。”

她指下一松,抱住膝盖紧紧蜷缩起来。

当夜,雪尽昏昏沉沉地做了个梦。

她梦到柳烟白日来见她的那刻,这间屋子很好,好到雪尽每次扫眼看过时都觉得安心又喜欢。

但在梦里,当柳烟进来的那刻,她觉得屋子配不上柳烟,进来都污秽了柳烟的裙角。

柳烟在梦里陪了她很久,不知做了什么,淡淡的温香充斥着雪尽的整夜梦境。

第二天早上,小苹送药的时候给雪尽带了碟蜜枣。

相处几日后小苹还是那么不客气,但两人也能多说几句话了:

“枣是主屋分过来的,你喝了药后甜嘴用。”

主屋。

是柳烟的住处,是她的意思吗?

单是想到这个可能,雪尽就雀跃起来。

她看了眼小苹:“姐姐你也吃。”

小苹翻了下眼:“我又不是没吃过,你自己留着罢。”

小苹走后,雪尽喝了药。她每次都把药喝得干干净净,只剩药渣。

药的苦意弥漫在口中,像是能苦到心里,泛着倒胃口的酸,但雪尽不讨厌这个味道,甚至明晰的苦能让她感受到好起来的希望。

她拾起一颗最饱满的蜜枣吃到嘴里,浓郁的甜味爆开,霎时盖过了苦。

原来枣可以这样甜。

雪尽眼都成了小小的弯月。

小满进来时正好看到,愣了愣神,她恍惚以为自己进错了门,窥见哪个藏在府里角落的话本子里的妖精,定睛一看才觉得面熟,等对方转头她看到胎记,彻底将人和“雪尽”这个名字对上了号。

“雪尽。”小满唤道。

“小满?”

小满也是买来的,入府早,领了二等的差事,不像其他人那般嘲笑她的胎记,或者在背后窃窃私语,也是她来到观风院后第一个来看她的人。

雪尽看到她,心里很开心:“你怎么进来的?”

“我进来递个东西,顺道问问你在哪儿呢。”小满走过来,仔细看了看她,“你看起来好多了。”

“大姑娘和各位姐姐都对我很照顾。”雪尽把蜜枣递过去,像是在用这个证明似的,也是想让小满尝尝,“你吃。”

小满也不和她客气,捻起个咬了:“真甜,回头我请你吃糖糕。”

“好。”

“听说照顾你的是小苹,她脾气可大,没给你气受吧?”

雪尽摇摇头,很知足地说:

“她是伺候贵人的,照顾我本就是额外的差事,没什么的。”

雪尽真是这样觉得的。

冷言冷语听得多了,算不得什么,小苹从没漏过她一次饭菜已经很好。

“你的性子啊,也不知是好还是不好。不过观风院里最是严明,没那么多欺负人的事,你在这不会吃亏。”

能来观风院,小满甚至有些羡慕雪尽,她想了想,小声指点道:

“府里就数大姑娘院子里好,你就算留不下来也多待阵子,讨好讨好人。实在不行……病不好就能一直不走,对吧?”

小满最后一句意有所指,雪尽听懂了,低声道:“郎中说,我的病是要养养的。”

“那多好啊。”小满笑道,“那你就多孝敬冬芸姐姐她们,她们心情好了替你在大姑娘面前说句话,比什么都强。”

小满又待了阵子就走了。

晚上送药来的不是小苹,是厨房一个小丫头,带来的除了药,还有芝麻糖和金丝酥。

等人离开,雪尽摩挲着滚烫的药碗,依旧端起喝得只剩药渣。

柳烟给她请郎中的钱和药都不便宜,乡下人包括她家从前生病都舍不得请郎中来看的。

或许对柳烟来说是一声吩咐,但于她而言太重。

她不过是路野的杂草,柳烟肯扶一扶她,她不能辜负。

雪尽珍惜地嚼着芝麻糖,慢慢地,唇齿遍布香甜的气息-

柳烟的父亲巡视岭南府辖内的三县回来了,老太太派人喊柳烟去她院子里吃饭,柳烟便准备起来。

柳相集是家里供出来的寒门学子,中举后迎娶了御史之女,也就是柳烟的母亲吴氏。

吴氏诞下一子一女后因病离世,柳相集没有再娶续弦。

柳相集是家里最有前途的,一赴任全家都跟了来,如今府里除了老太太,还有二房。

二老爷最大的乐趣是去戏园子听曲,而二太太的注意力在后宅盘旋。

人口不多,满打满算府里主子就五六个,但每院的关系并不亲近。

寻常人家的小女儿都和祖母亲厚,而自家……

柳烟朝老太太行了礼,淡声唤道:“祖母。”

老太太嗯了声,几乎没正眼看她,一味逗着二房姨娘生的庶子。

柳烟自顾自找了个位置坐下,刚喝了口清茶,二太太孙氏笑盈盈道:

“老太太还不知道吧,大姑娘近日颇行了些善事呢。”

“哦?”

“一个叫雪尽的丫鬟说是病得活不下去了,大姑娘便接她去观风院养病。”

孙氏道,“可巧,雪尽也在我院子里待过。”

孙氏言下之意老太太听懂了,二房有个长成的二少爷,妖妖娆娆的丫鬟都往里头钻,乌烟瘴气的。

雪尽的容貌见之不忘,老太太也记得,不看那点脏污胎记简直能把满府比下去,也难怪。

想是人被孙氏赶出去了,但还勾得二少爷魂不守舍,无心读书。

这自不是雪尽的错,但老太太哼了声:“这种不安分的丫鬟啊,还是别往姑娘院子里领好。”

她吩咐身边的曲嬷嬷道:“等吃完饭你跟着回去,把雪尽领来。”回头随便找个由头发卖了。

曲嬷嬷:“是。”

“祖母是想让雪尽来您面前当差吗?”

老太太逗弄小娃娃的动作一停,看向说话的柳烟。

柳烟笑得恬淡:“我想起来祖母不喜她的胎记,就不必了吧。观风院比不上老太太和二婶院子,不是什么好去处,但还算清净,让她养病权当给府上积福了。”

至少二少爷不敢去观风院找人。

一个“清净”,在场人都咀嚼了番。

老太太被驳了回来,要是在其他家早就“孝”字压下来了,但现场的氛围僵了又僵,老太太反而把哭闹的庶子一抛,朝孙氏发起脾气来:

“只要你管教好子女都做不到么?”

孙氏能说什么,只好受着婆婆的责骂。

柳烟早已在这样的环境里练就身八风不动的本事,端茶的手稳稳当当。

直到柳相集和二老爷的身影出现在门外,柳烟的神情才动了动。

她起身相迎:“见过父亲。父亲为民奔波劳累,实在辛苦。”

柳相集看了眼这个女儿。

他心思都在政务上,和子女并不亲厚。

柳烟是他的女儿,近两年出落得愈发好,但也仅限于此了。柳相集嗯过一声便略过柳烟,朝母亲请安。

屋里每个人脸上都带笑,映着摇曳的烛光,虚虚浮浮的落不到眼底。

一场热闹后,柳烟规矩地告退,往观风院走。

她身边跟着的是冬芸,不像冬灵那么活泼,最是安静了,主仆二人谁都没说话,冬芸在旁边提着灯笼,两人一味往前走。

远远见到观风院的门,柳烟倏地发觉自己走得太快太急,于是才慢下来。

观风院里的老梨树探出院子,柳烟抬头望见枝条,鼻头酸涩。

听李嬷嬷说,这是她出生后不久母亲与父亲一同手植的。

柳烟对冬芸道:“你回去罢,我在院中站站。”

大姑娘想一个人静静的事从前也有过,冬芸福身:“是。”

她把灯笼递与柳烟。

柳烟踱步至梨树下。再过一旬,梨花就要开满枝头了。

在飘零的烛火映照下,她仰头看月,等月影照在雪白的梨花上,春天就到了。

柳烟的思绪飘出了很远,直到一声轻响将她惊醒,她侧眸望去。

雪尽站在不远处看过来,目光微怯,却又坦率直白,她脚边躺着条孤零零的影子,和自己的仿佛。

133? 柳上烟归04

◎我想走之前给姑娘磕个头。◎

人的月影儿, 都是相似的。

这个念头自柳烟心头一晃而过。她看向行礼的雪尽:“不用拘束,起来吧。”

雪尽道:“奴婢趁身上不那么难受,出来走走。”

她挑的是晚上, 本想遇不到什么人,没成想遇到了柳烟。

“总闷在屋子里也不舒坦,只是夜里风凉, 要仔细些。”

“多谢姑娘叮嘱。”雪尽恭敬道。

柳烟瞧了瞧她。几次相见, 雪尽好像一次比一次更镇定了, 许是和她的病情转好有关罢, 总之不再动不动诚惶诚恐是件好事,两人交谈也更轻松。

柳烟道:“你自去忙罢, 不必看顾我。”

雪尽应了声,似是踌躇了下, 仍在原地。

她不走, 勾得柳烟把注意力又放回她身上。她忽而想到“雪尽”这个名字,实在应景。

雪尽不久,梨花雪便要来了。

“你的名字取得好。是谁取的?”

雪尽神情茫然:“爹娘没跟奴婢说过谁起的……既然姑娘都觉得好,许是村里的老秀才起的?”

柳烟默了默, 头次问起雪尽家里头:“你‘爹娘’对你如何?”

雪尽局促道:“都好。”

“怎么个好法?”

“不论如何, 都有奴婢一口饭吃。”雪尽回想了很久,最后说道。

她想这个答案许是让大姑娘不满了,因为大姑娘听后久久没说话。就在她慌乱自己是不是说错什么时,柳烟把灯笼给了她,轻轻道:

“我知道了。夜凉,回去罢。”

雪尽提过灯笼往后罩房走。

后罩房没有挂灯, 手里的烛火照亮了路, 她却心不在焉, 不想看路,只想回头看,又担心被柳烟捉住。

再拐个弯就看不到了,雪尽偎着拐角悄悄向后看去。

夜色中柳烟身形朦朦胧胧-

雪尽回来时,后罩房里说笑声不断。

丫鬟也有自己的生活,如若晚上不当值,多是要热闹热闹,之前雪尽一个人在屋子里也能隐约听到些。

只是观风院上上下下是一条心,她一个前院的,很知趣地不往前凑。

路过敞开的房门,雪尽埋头往前走,她不去凑热闹,冬灵却看到了她。

“诶雪尽,你拿的灯笼好生眼熟。”冬灵喊住人,又看向冬芸,“是你接小姐拿的那盏?”

冬芸瞧了瞧:“是同一盏,应该是姑娘给她的。”

这话一出,大家互相看看,有人喊雪尽过来:“看你能走动,病差不多好了吧?来说说话啊。”

冬灵也给她让了个位,笑眯眯道:“过来罢。”

雪尽感念冬灵平日的照拂,依言过来了。

在观风院,除却顶上的主子外,就数四个冬地位最高,眼下冬灵主动招呼,底下心思活络的人揣摩起来,看来雪尽得了姑娘另眼相看了。

能看出来的都是聪明人,一时间不少人朝雪尽释放善意。

这份善意在冬霜进来时到达顶峰。

平日小厨房有用不掉的食材,冬霜都会做出来分给大家。今天冬霜来,除却给大家的吃食外,另带了个食盒。

“姑娘在荣锦院没吃好,让小厨房下点馄饨。”

冬霜说话轻轻柔柔的,她端出食盒里热腾腾的馄饨,放到雪尽面前。

“姑娘说,你也吹了风,吃碗馄饨暖暖身子。”

这还没完。

冬霜又拍了拍食盒:“食盒你带回去,下面有几碟子糕点和蜜饯,姑娘说了,你太瘦,贪嘴些补补才好。”

莫说其他丫鬟,冬灵都愣了愣,半晌夹酸道:“姑娘对你真是再好不过了。”

冬芸冒着风去接人,也没得一碗馄饨啊。

对她们这些丫鬟来说,主子吃馄饨时能惦记起你来,可比寻常赏赐还要令人欢欣。

一时间所有人明里暗里将目光投向雪尽,雪尽从未被这样多的艳羡甚至是微妙的眼神打量过,不过她现下根本没感受到那些,她所有的注意力都在冬霜带来的东西上。

这是姑娘点名给她的。

比什么都珍贵。

不过她也不是不知事的,尤其想到小满说的,经营好和她们尤其是几个冬的关系,说不准她能留下来。

她打开食盒,细声道:“大家都在,我一个人也吃不完……”

冬芸制止了她:“姑娘赐给你的,你留着吃。”

有人道:“冬芸姐姐你们是吃惯好东西的,我们可没有口福。”

冬芸便笑道:“冬霜在这,你把月例银子拿出来,什么口福都享得着了。”

雪尽在旁听着渐渐明白了。

这对她来说是头次的荣耀,但对冬芸等人来说不过尔尔,除却姑娘的惦记这层意味来说无甚稀奇。

而她身上没什么别的能给的,最好的都是姑娘给的。凭借这些,是不能打动她们帮自己留下来的,等到她病好后就会被打发出去。

想通这层后雪尽反而轻松了,虽然难掩心中的失落,但她认真吃起了馄饨。

鲜美无比的滋味在唇中绽开,肉质弹牙清甜,她眼睛亮起。

一直安安静静的冬霜问她:“味道如何?”

雪尽睫毛颤了颤,轻笑着说:“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

她把馄饨吃得干干净净,提着食盒走的时候不忘和冬霜道谢。

冬霜和冬芸住在一个屋子,回去后闲聊,冬霜道:

“我瞧雪尽挺好的。”

冬芸解开头发慢慢理着:“你才见她一回,因为她夸你的馄饨好吃?”

冬霜笑道:“姑娘见她三回,一次带她回来养病,第二次给她送糕点,第三次给足了体面。我相信姑娘。”

自然,她自己接触下来也觉得舒服,投缘。

冬芸若有所思。

这样的日子又过了十来天,雪尽这场缠绵的病彻底好全了,咳嗽都不会咳一声。

最近和她熟悉起来的一个叫小秉的丫鬟问道:“你病好了,什么时候搬走?”

雪尽道:“冬芸姐姐知道我好了,不知道几位姐姐怎么安排。”

小秉握了握她的手:“估计就这两天了,真舍不得你,我以后有机会去前院瞧你啊。”

雪尽便笑着点头说好。

十多天的相处让雪尽认识了些人,要走的时候小秉送了她一条自己绣的手帕,小苹给她拿来了糖冬瓜,说话依旧不客气:“没吃过吧?”

雪尽道:“是没吃过,谢谢小苹姐姐。”

小苹卡了下壳,道:“你也别对谁都这么好性子,不然又被欺负。”

雪尽笑笑:“凶一点就不会被欺负了吗?”

小苹没有说话。

她能比别的丫鬟肆意是因为她一家老子娘都在府里,雪尽最大的不幸是没有根基依靠,又长了张祸水的脸。

雪尽收下了小姐妹的礼物,忽而觉得离开观风院后自己的人生也有了些盼头。

她做好了要离开观风院的心理准备,却不见冬芸等人通知她走。这日清早,听说冬芸要下值了,她在院子边角等了等。

曙光熹微,观风院像活过来了般。

院中洒扫的开始动静,小秉打着哈欠去书房上值,小苹和其他丫鬟端着热水来了,准备伺候姑娘梳洗。小厨房飘来食物的气息,想是冬霜和厨娘在大展身手。

雪尽从主屋看到西厢,再看到院子,最后视线又遥遥回到主屋上。

她和其他丫鬟都在一个院子里,几个冬可以贴身伺候柳烟,二等和三等丫鬟各有所职,而她呢?她连三等都算不上。

虽然同在后罩房住着,但主屋是她没有资格进去的地方。那里……是大姑娘起居的地方。

她已经很久没见姑娘了,最多是远远地看她出门,或是看她回来。

雪尽堪称执著地望着那个方向,窗墙阻隔了她的视线,但她知晓柳烟就在里头。估计要不了多久,热水送进去,她会起床梳洗。听说冬灵梳的头姑娘最喜欢,真是一双巧手,能让姑娘喜欢。

忽的,门开了,冬芸走出来,指挥着她们送水进去。

冬灵过来上值了,和冬芸交接。

雪尽不禁踮了踮脚,下意识想看到些屋里头的陈设,可人影幢幢,什么都没瞧分明。

但她觉得,姑娘的闺阁定然是无一处不好的。

冬芸已经走到近前,雪尽收回视线,迎上去道:

“冬芸姐姐。”

“怎么在这等着,有什么事?”

“我病好了,该回前院了。”雪尽手心沁了些汗,“我想走之前给姑娘磕个头,感谢她大恩大德。”

冬芸赞同道:“应该的,你有这份心不错,不过今早姑娘要出门,晚上你和我一起来罢。”

答应下来了!

雪尽笑颜绽开,语气都轻快些:“好,我听冬芸姐姐的。”

她笑得清丽,笑意跃上眉梢眼角,是平日没有的生动轻灵。

冬芸一怔,等雪尽走了,才慢慢回味过来。

雪尽收拾好包裹,等到傍晚,把头发解开重梳了遍,重新打水净面。

来到观风院她领了两身衣裳,只用其中一套和从前旧衣裳换着穿,另一套是簇新的,其实和身上那套区别不大,但雪尽还是拿出簇新的换上。

出门时,她找了个水面探身照了照,觉得和平日没甚不同,但已经是她能做到的最齐整了。

只是……她摸了摸额角的胎记。这处是她藏不住的丑陋,没关系,姑娘已经看过了,雪尽尽量让自己不去在意。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她去冬芸门前候着,直到冬芸出来跟她说:“和我走罢。”

雪尽轻盈地和她往主屋走,一步步的,她距离柳烟越来越近了,光是想到这个雪尽心头就像开满了漫山遍野的草花。

冬芸带她走到主屋前的门帘外,回头道:“你在这等一下。”

雪尽点头。

看冬芸进去了,估计通报一声就得让自己进去给姑娘磕头。雪尽心下思量起等下要怎么说。

一定要谢过姑娘,要说自己会报恩。再有,她哪能真帮到姑娘什么呢?还要加句祝姑娘长命百岁、健健康康的好,望天上的神仙听见,以后都不要为难姑娘。

她想来想去,几句话嚼得烂烂的,直到冬芸出来。

雪尽站得笔直,像是终于等到了肃穆庄重的某刻。

冬芸却轻轻朝她摇头,道:

“姑娘说不用给她磕头,回去罢。”

话在耳畔炸开。

雪尽的心一下子凉得彻底。

134? 柳上烟归05

◎屋里的一切朝雪尽展开。◎

“……听到好消息, 喜得离了魂了不成?”

这话闯入雪尽耳朵,把她拉了回来。短短的几秒她的唇失去了血色,勉强自己笑道:

“好消息?”

冬芸看了眼冬灵, 道:“方才后半句你没听见么?姑娘的意思是,你回去歇着,明日开始上值。”?

上值?

雪尽彻底愣住。

这下冬灵确定她是一星半点儿都没听到:“院子里有个三等丫鬟的缺, 姑娘说由你顶上, 以后你就是观风院的人了, 能听清楚吗?”

巨大的喜悦伴随这段话在雪尽心头升起。

她不用离开了?

她以后是姑娘院子里的人了!

雪尽小鸡啄米点头:“听到了, 我都听到了的。”

冬芸和冬灵好笑地看着她,最后是冬灵把人领走的:“走罢, 别在这扰了姑娘清净。”

雪尽双手捂住嘴巴,眼睛眨了眨。

她刚刚的不庄重, 是不是被姑娘听到了?

一下子, 她耳尖红透了。

不敢再闹腾,她埋首和冬灵一起快步离去。

两人走后,冬芸进了屋子,柳烟正梳妆, 冬灵不在, 另一个巧手的丫鬟为她挽发。

方才就是在这儿,她和柳烟道:“雪尽想给姑娘磕个头。”

柳烟问:“嗯?她病好了?”

“好尽了的。”

上次查账查出龌龊来,柳烟近日把底下几个铺子过了遍,她年纪太小,那些掌柜的欺她面嫩,不肯服她, 个个倚老卖老, 或是装疯卖傻, 柳烟颇用了些手段才立了威。

耽于外事,内宅就没顾得上,想来雪尽的病是该好了,再不好,她就得想想去哪儿寻个名医来了。

而现在,该正式安顿雪尽了。

柳烟问冬芸:“你觉得她如何?”

冬芸思忖着道:“她有那副容貌,却是个不爱拔尖的,冬霜和她很处的来。”

“嗯,你呢?”

冬芸想起昨日看到的雪尽笑起来的模样,轻声道:

“奴婢觉得,花儿放在院中时不时看一眼,可赏心悦目。若是放到外头,日头猛些,恐就照坏了。”

柳烟满意颔首,冬芸果然最知晓她。

“依你看?”

“院内还有个三等的缺,本是年前要提的,没有合适的,现在正好。”

“记得是个洒扫的活?”

“姑娘记性好。”

柳烟头梳好了,随意瞥了眼镜子。

“就让她跟着冬霜帮把手罢。”

那瞬间,冬芸突然明白冬灵为什么会暗搓搓吃雪尽的醋了。

自家姑娘向来公正严明,现在看是着实疼雪尽哪。

谁不知道小厨房是个好差使,莫说油水多寡,单是伙食就拔高一截。冬霜又是个再好不过的性子,和雪尽还处得来,到时候别提多自在了。

跟雪尽说了后,冬芸来回话:

“姑娘,和雪尽说过了。”

“还用你来说?”柳烟低笑了声,“一层帘子什么都挡不住,都听着了。”

难得听见雪尽那样活泛的动静,鸟鸣似的悦耳又酥脆,和印象中奄奄一息的模样差别挺大。若不是声线相似,真是认不出来了。

也不知脸色有没有好些。

最近没短过她吃食,加上现下又去了小厨房,应该能养好了吧?

雪尽得知自己以后要去小厨房做事时,心下一阵情愿。不为了小厨房的诸多好处,只因为一件事:小厨房也负责给柳烟日常上菜。

往常都是冬霜带人去布菜的,现在她去了小厨房,冬霜会带她一起去吗?

雪尽又有了新的期待。

不过事情要一点点来。

第二天一早,她便去了小厨房。

厨娘许娘子忙着蒸包子,冬霜拿起个刚出炉的给雪尽,又让她自己盛碗桂圆红枣米粥。

雪尽来不及推托,许娘子便笑道:

“厨房的规矩,厨子要先吃好,我和冬霜姑娘都是吃饱了的,就差你了。”

“我晓得了。”

雪尽默默记在心里,在一旁咬开了包子。

包子看起来白白胖胖,蓬松暄软,咬开后酱香浓郁的鲜肉末内馅随包子皮儿一起,香得人舌头都恨不得跟着吞下去。

雪尽小小喟叹声,见另两个人看过来,笑道:“要是每天都有刚出炉的包子吃,早起都有了盼头。”

许娘子和冬霜都笑起来。

“明天可没有包子了,要做抄手,后天哪许就是面了,许娘子做面是一绝。”

“真好。”

雪尽继续小口小口吃起来。

不论吃什么,她吃东西都有种分外珍惜专注的感觉,吃得高兴了,小女儿的娇态便漫了出来,两扇月牙和鼓起的杏腮都彰显着她的喜爱。

惯爱下厨的人最爱这样的食客,但觉下厨的辛劳没有白费,和千里马遇伯乐也没什么区别了。

雪尽去打水净手时许娘子道:“怪道你和她处得来,我看着她也高兴。”

冬霜清点着要送去主屋的饭菜,道:“是吧?只是还是太瘦,瞧着怪可怜的,惹人疼。”

“包在我身上。”对于养小孩,许娘子摩拳擦掌。

冬霜到廊下叫了两个没事的丫鬟:“来帮把手。”

雪尽回来时,冬霜领着人端着红漆托盘从厨房出来,她手上空空如也地看着她们,暗自后悔不该去净手。

冬霜以为她担忧差事没做好:“不妨碍的,你在厨房帮忙就成。”

“好。”

雪尽退开,眼见她们往主屋去了,在屋檐下站了好一会儿。

已经来了小厨房,总有机会的。

雪尽想着,回去帮许娘子忙了。

吃饱喝足后她手脚勤快,脑袋转得也快,不过一两天,往往许娘子再要个什么都能提前备好。

可惜那天早饭之后柳烟随老太太和二太太出门礼佛,小厨房只负责丫鬟们的大锅饭,一连几天主屋都是空的。

主子不在,底下人都松快些。雪尽办差间隙会去院门前走一趟,或是两趟。旁人只当她路过,只有她知晓,她是盼着柳烟回来。

也因此,雪尽和守门婆子们熟悉起来了,大家对她和对其他小丫鬟没什么区别,甚至要更和善一分,毕竟小厨房是实打实的好差事。

许娘子听说她去和那些婆子们说话,夸她:“机灵点没错的。”

又给她装了袋炒得香喷喷的南瓜子:“你拿去,甭管自己吃还是分别人,都行。”

小厨房的好处就是如此,尽管雪尽如今还没有月例银子,但一星半点的油水就足够她出去交际的了,这些都是默认的好处,也没人会追究。

南瓜子让雪尽的人缘更好了。不只是因这点口腹之欲,更因为大家看得出雪尽在小厨房如鱼得水,何不结个善缘呢?

这时候就有人说起:“李嬷嬷当初罚得忒狠了,不分青红皂白的……”

另人附和:“可不是么,从前她对我家四媳妇也是下死手的。”

雪尽笑着,安安静静道:“过去的事我早不记得了。”

那两人还要再说,雪尽给两人一人抓了把南瓜子,堵上了嘴。

她并不会被这些话宽慰到,时过境迁,话真真假假,不是吹往这边就是吹往那边。

不过要说感悟也不是没有,她倏然模糊意识到,旁人的话都是无关紧要的,但若是想让旁人说好话也不难。一是自己立得住,二是“结善缘”。

好像不难。

雪尽笑眯眯道:“等明儿做花生糖,我也带出来。”

除此之外,雪尽的时间都在自己的差事上。

许娘子不做饭的时候会教她些本事,边教边和她闲话。

雪尽最关心柳烟的事,缠着许娘子问姑娘爱吃什么。

许娘子说什么她全神贯注地听着,听完还要重复一遍:

“……姑娘不爱过甜的甜食,杏仁豆腐和清汤银耳盅每半旬不到就要吃一次。姑娘偏爱入口绵软的,粥要熬得软烂粘稠。”

许娘子合掌连声叹道:“你的脑袋真是灵光,一字不差。”

雪尽面颊微红,她记性确实好,什么话听过一遍都能记住。

不过但凡碰上姑娘的事,她总担心从不出差错的记性在此时有了纰漏,都在心头翻来覆去默几遍。

临睡前夜色浓稠,她窝在被中闭眼无声地念着,直至不知不觉睡着。

这天晌午,雪尽正帮冬霜打下手给肉裹粉,忽得听到外头一阵动静。

脚步声,说话声,衣裳摩擦声,还有冬灵冬芸的指挥声。鸟雀跟着被惊起,院子陡然鲜活起来。

雪尽愣了愣,来不及把手上的面粉刮一刮就小跑出去,站在一丛月季旁。

众人簇拥下,柳烟走在最前。她脚步缓缓,有外出的疲倦亦有回家的闲适安然,气质娴静。

似乎察觉到什么,她忽而目光流转过来。

雪尽下意识藏起自己不干净的手,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

“给姑娘请安。”

柳烟颔首淡笑:“继续忙罢。”

雪尽起身笑笑,轻盈地往小厨房去了。

柳烟若有所思:“瞧着比从前外向些了。”

冬灵附和:“许是观风院住着安心,人也大胆了。”

也有这个原因吧。

不论雪尽是不是未来的贵女,眼见小姑娘被越养越好,柳烟未免也跟着开怀,倒是扫清些和亲人不睦的郁气。

主子回来了,小厨房陡然忙碌起来。

把猪蹄汤盛出来时冬霜想起来:“雪尽,等下你和我进去布菜。”

雪尽:“好。”

这几日雪尽的能力冬霜都看在眼中,现下决意带她去姑娘面前,见雪尽知道后仍不慌不忙,微微颔首。

雪尽有条不紊地把各色菜品端上盘,边端边在心中默记等下哪盘要放在哪个位置。

她一条条和许娘子确认:“鱼姑娘寻常吃得少,放远些。杏仁豆腐和八宝野鸭放跟前,汤放正中……”

许娘子道:“样样不差。”

雪尽安了心。姑娘的喜好她都记着了的,不会错。

最后再默念了一遍,雪尽稳稳当当端起托盘跟在冬霜身后,她身后是端着汤的小苹,一路往主屋去。

到了门帘前,雪尽意识到这是她上次止步的地方,后面都是她从前无法触及的区域。

门帘被小丫鬟轻飘飘掀起,像分花拂柳般轻松,屋里的一切朝雪尽展开。

鼻尖嗅到的说不出是什么香味,仿佛柳烟的起居为这方空间染上了股温雅气息,处处都变得不同。

正对门的桌案上摆着对缠枝莲纹瓶,墙上悬挂字画,博山炉未曾燃香,架格里各色物品均是不同,雪尽瞧见个白玉狮子,憨态可掬。

另侧摆着座四扇屏风,后头传来冬灵的声音:

“姑娘,饭菜上来了,可要现在用?”

柳烟的回应听在雪尽耳中格外轻柔:

“正好有些饿了。今儿小厨房有什么?”

“奴婢回来后还没去过小厨房,想是要问问冬霜了。”

声音愈近,人影浮现在屏风后,接着是裙角绕了出来。冬灵道:“或是问问雪尽呢。”

突然被提及,雪尽攥紧了托盘。偏偏柳烟也道:

“哦?雪尽来了,那你说说罢,今天小厨房准备了什么?”

135? 柳上烟归06

◎耳畔燕子的清鸣骤然变成柳烟低低柔柔的笑。◎

声音到了跟前, 雪尽低垂着眸,彩绣花鸟裙裙摆晃进她视野,素净的底, 折枝梅花的暗纹上百鸟群花竞相妆点,明丽又雅致。

雪尽鼻尖都要沁出汗来。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说:“有姑娘爱吃的杏仁豆腐,八宝野鸭, 蒸鲈鱼, 荷塘月色……”

与其说是她说出来的, 莫不如说是熟能生巧, 在小厨房默念了十几遍,以至于现在脑袋空空如也了还能背出来。

等雪尽报完了菜名, 柳烟坐在桌前轻轻颔首,看向冬霜。

冬霜会意, 把托盘里的菜放到圆桌上, 随后便是雪尽。

雪尽上前,杏仁豆腐由她来摆放,她也知道该放到哪儿,可偏偏放差了位置, 放到中间去了。

意识到自己做错了, 雪尽懊恼地咬紧下唇。

可小苹已经上来了,她没有机会再伸手去调整,只能和冬霜一齐退下。

从始至终,柳烟和其他人都未出言提及菜品错了位置的事。

出来后冬霜还夸道:“在姑娘面前没有怯场,表现得不错。”

雪尽有些心不在焉,勉强笑笑:“嗯。”

屋内, 冬灵开始为柳烟布菜。她第一件事就是要把杏仁豆腐放近些, 柳烟道:

“没多远, 不碍事。”

柳烟于吃食上惯是克制的,些微吃了些,有些菜几乎动都没动,便赏给了丫鬟们。

这也是观风院为何让其他院中艳羡的原因之一。

旁的院子都吃大厨房的,但柳烟有个好外家,资产丰饶,虽然柳烟不喜张扬,但日常之中饮食之上难免精细,富贵不显山露水,却处处窥见一二。

用过午饭,柳烟歪在榻上饮一盏清茶,手里拿了卷闲书,却有些走神。

方才一见,冬灵说得没错,这小一个月养下来,雪尽气色好了不少。她底子上佳,旁人上多少胭脂都不及她这点血色瑰丽。

脸上也有些肉了,不像第一次见她那般瘦骨嶙峋的,还可以再长些才算匀称。

一双眼是点睛之笔,饶是见过许多官家小姐,柳烟也未曾见过雪尽那样美的眼,天然含情,欲语还休似的。

罢了,除了那处胎记,雪尽的这张脸是挑不出任何错处的。

眼下雪尽已经恢复了些许元气,可以着手为她寻家了。

那场梦只告诉柳烟雪尽出身高贵,可未曾直言是哪家,还得柳烟自己去找。

柳烟颇信神佛,梦中说要从雪尽入手改变柳家命运,柳烟救了雪尽不说,还要善待雪尽。梦中说了只由她窥得了天机,她便不敢声张,亲力亲为。

雪尽这样出彩的样貌,按理说不难寻到家人,只消往各处去打听样貌出彩的哪家走失过孩子便是。再有胎记这个显著标志,更是好找了。

但难就难在柳烟自己才不过十四岁,虽早慧,但能力有限,在不动用父亲名头的情况下,出了这座府邸便不算什么了,尤其她要向上去寻,更是困难。

只能慢慢打听了。

柳烟去了书房,提笔给舅舅写信。

舅舅在京中,最是繁华富贵的地方,说不准便能寻到些许消息呢。

到晚间入睡后,观风院寂寂无声,唯有虫鸣。

黄花梨葡萄纹架子床上,柳烟盖着锦被沉眠,却睡不安稳。

梦中有一道声音在问她:“你如今做得够好了吗?”

柳烟沉吟着答:“我替她治病,给她吃穿与安稳住处,虽未及旁人富贵,也是我力所能及里的最好,若要再好只能徐徐图之。”

她虽有掌家权,到底也要顾忌旁人。尤其只要她行了差错,虎视眈眈的老太太和二婶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夺了她的权。

若是贸然提拔到眼皮子底下放着,别说其他的,雪尽在院里都没法生存了。

目前,已经是她能给雪尽的最好。

那声音又道:“吃穿住行不过身外之物。”

柳烟思忖,若有似无地察觉到一丝对方的意思。

“还请明示。”

“……”

想到柳烟自己还是个小姑娘家,事业再成熟也不会无师自通地养孩子,热衷装神佛拿捏古人的系统不暗示了,直接明示:

“雪尽无父母族亲,你平日要多教导她。日后她归家,自会承你的情。”

这番话后,柳烟从床上醒来。

教导?

闲暇时候,柳烟对着这两个字眼想了很久。

她还小的时候娘亲就不在了,最初老太太带着。

老太太不喜她娘,连带着不喜欢她,把她放在偏间或者小佛堂,一放就是一天,总之有忠心耿耿的李嬷嬷和丫鬟看着,出不了什么事。

偏间昏暗,只能枯坐。小佛堂满是沉重的熏香味,佛像高高在上。李嬷嬷教她为娘亲祈福,所以柳烟往往要跪很久,路都难走,被李嬷嬷背回去。

想是跪得多了,神佛垂怜,八岁时不着家的柳相集回来了,一同来的还有做客的亲舅舅。

她呆呆地被李嬷嬷牵着去见舅舅,李嬷嬷在后头推她:

“姑娘,这是您嫡亲的舅舅啊,快叫人。”

柳烟望着舅舅,陡然像开了窍。

幼年的柳烟只说了一句:“祖母说没人惦念母亲,原是错的。”

话落,本就痛惜胞姐子嗣未得悉心教养的舅舅颜色大变。

柳烟被带去京城外家住了三年,两家博弈持续很久,两年前柳烟再度归家后,三旬内,二房和老太太交出了掌家权。

要说柳烟幼时受到的教导,只有在外家的那三年,她跟随表姐妹们一齐上女先生们的课。

可现在府里没有请女先生。

这条路走不通了,柳烟看到来给自己添茶的小秉,又换了个角度:

“小秉,你识字么?”

“略认得几个。”

“谁教的你?”

“冬枚姐姐教的。”柳烟平日话少,今天主动和小秉搭话,小秉一激动就说得多,“我们都是冬枚姐姐教的,她可会教人识字了。”

冬枚?

冬枚也是柳烟身边的一等丫鬟,她身边四个冬,冬枚常替她出门。包括各府礼单这种人情往来,都是她来操办。

要说识文断字的能力,冬枚的确是四个冬里最高的,她父亲是账房先生,从小有人教。说起来,冬灵习字也是她教的。

柳烟心下有了数,正要唤人把冬枚喊来,忽而想起还不知道雪尽想不想识字呢。

不对。

管她想不想识字,哪家小姐大字不识一个的?若真是这样,以后回家不被嘲弄得羞死去。

先把《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学完再说。

民主的小火星在柳烟心头炸了一炸,灰都没留下撮。

等晚间见到冬枚,柳烟便把“教雪尽认字”这件事交给了她。

另外叮嘱,这事儿不急于这两天,最重要的是注意法子,别让旁人包括雪尽自己察觉出是她的吩咐,冬枚最是嘴严,应下了。

冬枚身量高,浓眉宽眼,颇有几分雌雄莫辨,她行走在外为图方便也会穿男装,回来换上女装便比其他人多出三分英气来。

骤然接了这样一桩活计,冬枚真是没想到。不过主子吩咐的隐秘,她也需办得不露痕迹。

她先拿了包外头瑞宝楼的桃酥去见自己的小姐妹。

“雪尽此人如何?”

冬芸:“不骄不躁,实在美丽。”

嗯,这是个颜狗。

冬灵:“姑娘最偏心的就是她,迟早越过你我去。”

嗯,冬灵还是醋缸子,不过姑娘对雪尽确实特殊。

冬霜:“心明眼亮,乖巧可爱,实在是讨人喜欢。”

嗯,这个像雪尽妈粉。

虽然三人的点都不同,但总体来说,没人说雪尽一句不好就足以说明很多事了。

冬灵吃完一块桃酥拍拍手道:“你问雪尽做什么?”

“我又想选个小丫鬟教教了,总听你们提雪尽,这不问问。”

三人互相看看。

原来是这样,不奇怪。

冬枚的父亲是秀才,来柳府前开过启蒙私塾。冬枚呢估计是自小耳濡目染,也爱教人,要不这么多丫鬟能都跟她学过认字?还不是她自己乐意教么。

不论如何,识字是好事。

冬霜已经替雪尽高兴起来了:“雪尽定是个好学生。”

刚从姑娘房里出来就去说未免太显眼,冬枚做出一副兴致寻常的样子:

“想想最近事多……要不算了罢,我再想几天。”

这次反倒是冬灵开口了:

“说了要教就教呗,我们都听着了。”

冬枚:“你不怕她越过你了?”

“我怕过?”冬灵颇为得意,“她指不定能认几个呢,我可是把三百千都学完了的。”

日后的冬灵再回想如今这句话,羞惭地捂住脸。

……她怎么敢的?-

那厢,中午从主屋送菜回来后雪尽总是容易走神,来小厨房寻她玩的小丫鬟发现了,笑道:

“魂被谁勾走了不成?”

雪尽掩饰地笑道:“可能是没睡好罢。”

“听说你今天得了姑娘夸?哎呀呀,真是好。”

雪尽咬了咬唇,眼底藏着抹倔强,声音低到旁人听不见,只说给自己听:

“原本能做更好的……”

这股情绪直到晚间都没排解掉。

雪尽像跟自己较真似的,一边安慰自己说不过是桩没人提的小事,一边又反反复复想起,自责到这种地步,连她自己都觉得好笑。

无独有偶,这夜雪尽也做了梦。白日那份自责似乎还被她带进了梦里。

梦中,她又看到柳烟的那条花鸟裙,仿佛重现了白日的场景。

可又大相径庭。

那裙梢陡然变成一帘花鸟,暗纹的折枝梅花活过来般在素净的白底上舒展着,一阵香晃晃荡荡过来了,不是梅花的清香,越来越浓,甜腻得令她昏沉。

罗织裙朝她席卷而来,石榴花,蜀葵,蝴蝶,燕子,鸾凤,数不清的春景簇绕着她。

她被什么牵引,抑或说是引诱,渐渐走入乱花丛中的山石中,脚下踩空,一头栽进浓黑中,卷进难言的滋味里沉浮。

耳畔燕子的清鸣骤然变成柳烟低低柔柔的笑。雪尽惊醒,天亮了。

梦醒来,她什么都不记得了。

136? 柳上烟归07

◎唯独在柳烟的目光下,她自惭形秽。◎

小厨房里, 雪尽连声打哈欠。

许娘子关切道:“昨夜没睡好?”

雪尽道:“做了场梦,不记得是什么了,但身上怪累的。”

冬霜往她嘴巴里塞了个小果子, 道:“那今儿你别去上菜了。”

雪尽三两下把糖果子咽下去,道:“我没事的冬霜姐姐,我得去。”

每天上菜的那几分钟, 是她唯一能见柳烟的机会, 一天掰着手指算只有三次, 加在一起都寥寥无几, 雪尽珍惜得很。

到了时间,她端起菜品往主屋去。

这些时日天天过来, 雪尽已经能够泰然处之,稳稳当当地把菜品按柳烟喜好远近排列好, 雪尽退到一旁, 视线悄悄从姑娘身上荡过。

姑娘今日穿了身上红下白的袄裙,同样好看得紧。

嗯?

今日伺候姑娘的是冬枚姐姐。

雪尽自然知晓冬枚的存在,但几乎没见冬枚贴身伺候过。

这件事从心头一晃而过,雪尽没有太在意, 按部就班地做自己的事。

没两日, 冬枚主动来找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