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石秀与五儿
钟离老人安置了孙女,出来向石秀道:“这庄上到处都是祝家的人,你一个外乡人还是莫要到处乱撞的好,不如今夜就权且在草房内安歇一晚,明日再找时机出去。”
石秀大为感激,下拜不止。
他是个眼中有活儿的汉子,随手替钟离老人打扫了院子,收拾了房内农具,劈了高高一垛柴火,顺便把自己带来的柴也放了进去。
天色渐晚,钟离老人做了饭,招呼石秀进屋去吃,见院内整整齐齐,当下面上的笑容就多了三分。
石秀掀门帘进去,见那五儿坐在墙边,眉微蹙,睫低垂,用小汤匙搅拌着一晚粥,半晌才猫儿般吃上一小口。
他不由得多看了两眼。
那钟离老人立时察觉了,他对石秀下午的表现极为满意,也不见怪,呵呵一笑,为石秀拉来一张条凳。
石秀察觉失礼,忙低了眼眸,背着身坐下。
钟离老人递过碗筷,倒上酒水,详问石秀姓名。
石秀是为作细作到此,哪里肯透漏真实姓名,便道:“小人姓杨,家中排行第三,人皆唤作杨三郎。”
钟离老人笑道:“我年少时曾去过巴蜀一带做生意,那里人人供奉九天玄女娘娘,她的夫君正是灌江口杨二郎,这名字甚好。”
石秀临时用了杨雄的姓氏,胡诌的排行,听得这般说,只能点头微笑。
他长相雄壮,一笑却如春雪初融,温暖而真挚。
钟离老人暗暗点头,又问他家中父母,可有婚配。
他家中有待嫁女孩儿,这话一问意思就很明白了。
那五儿本坐在角落里小口吃粥,听得这话,红了面颊,垂头收拾了,默默走进内屋,再不出来。
石秀眼角余光瞥见,耳根抹上微红,低声道:“小人自幼没了父母,孤身漂泊至今,如何会有好人家的女孩儿愿意下嫁?”
钟离老人轻抚胡须,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他孤身半生,两年前在半路上拣了五儿回来,爷孙相依过日子。
五儿虽生得美貌,身子却着实孱弱,他不舍得将她聘嫁出去受苦,一心想要替她找个实在汉子招赘。
今日遇到石秀,样貌雄壮,做事勤快,无家室无牵挂,当真意外之喜。
他又为石秀倒上酒,力劝他再饮三杯,忽叹道:“我这孙女体弱多病,手不能提,肩不能抗,吃不得硬食,受不得惊吓,如今有老儿一日还好,将来也不知该依靠哪个?”
石秀心下已明白话中意思,想起五儿白日面对祝彪的烈性,真心赞道:“小姐品性高贵,不畏权势,不慕富贵,将来必有良人。”
钟离老人大喜,连声招呼石秀吃肉,心下盘算如何开口将石秀留下招赘。
正沉吟间,忽听门外脚步声响起,有人奔来拍着房门喝道:“今夜只看红灯为号,齐心协力捉拿梁山贼人!”
钟离老人认得是本地捕盗巡检,便开门答应一声。
暗地里黑影一闪,两个军汉抢上来道:“老儿,听说你家今儿个来了生人?”
钟离老人大吃一惊,叫道:“小老儿家中止有一个小孙女,如何会有生人来?”
其中一个军汉推他一个倒仰,喝道:“有人亲眼看见的,休要抵赖!”
另一人道:“咱们祝家庄正与梁山交恶,你莫不是收纳了奸细在家吧?且让我们搜一搜!”
钟离老人心下叫苦,却已被那二汉抢进房内,桌上杯盘犹在,人却没有半个。
军汉叫道:“这有两双筷子,你与谁同桌吃饭来着?”
钟离老人道:“自然是我与孙女两个,她身子不适,吃得半碗,回房躺着去了,你们切莫惊动。”
军汉道:“你孙女是个病秧子,如何会喝酒?休要胡说!”
钟离老人道:“她夜里畏寒失眠,喝半盏酒才睡得安稳。”
军汉们只是不信,吵嚷间,那祝彪骑着马引着七八十人路过,便跳进来道:“吵什么?休要搅扰小娘子休息!”
先进来的两个军汉便道:“方才村口的祝八来报,说眼见得一个打柴的汉子朝这里来了,故而进来寻一寻,以防漏了奸细。”
那祝彪听说,跳下马来,向钟离老人道:“既然如此,不如让大伙儿进去瞧一瞧,为丈人去个疑,免得恶了乡里,以后丈人与五儿将来在村中不好做人。”
他这一番话出来,钟离老人如何阻拦得,只得高声应道:“其他地方也就罢了,只是我孙女儿的屋子,你们这些汉子却绝不能进!”
祝彪笑道:“小娘子的闺房,自然要避嫌。”
众人如狼似虎地冲进去,将各个房屋翻个底朝天,草房里的草堆也全部扬了出来。
钟离老人看得心惊肉跳,眼见得没有搜着石秀踪迹,才将险些跳出来的一颗心按回腔里去。
众人见未搜着,又有梁山大敌在前,便唿哨着要离去。
钟离老人送众人至门口,正要掩上大门。
一只手挡住门闩,那祝彪返身笑道:“闹了这般大动静,必是惊吓了小娘子,不如让我过去说两句话,安抚下娘子罢。”
钟离老人忙道:“不必,她早已睡下了。”
祝彪嘿嘿笑道:“小娘子多病,哪里会睡得这般沉,如此安静,不会是被贼人劫持了吧?”
他推开房门,径直向着内房走去,钟离老人跟在后面,叫苦不迭。
却说那石秀,自听到军汉要拿奸细,便闪身进了内间,贴在房梁上。
后来听到钟离老人高声叫嚷不能进五儿闺房,他立时听懂暗示,藏进了五儿的房内。
五儿本也听到动静,正要出门查看,冷不防见石秀撞了进来,唬了一跳。
石秀忙拱手作揖,低声道:“事急从权,小姐放心,小人只在这墙角躲一躲。”
五儿也听到外间嚷闹,便低了头,远远地坐在床上,放下帐子,不去看房内站着的男人。
这一刻听到祝彪要进来,石秀大惊,忙在房内寻找藏身处。
钟离老人家中清贫,虽宠爱孙女儿,却也不过尽力供给医药饮食而已,房内只有一桌一椅一床一衣柜。
五儿平时不常出门,衣裳首饰有限,衣柜低矮,藏不得人。
石秀身子生得长大,掀开柜子,一条腿也安放不进。
正焦急间,外间已有脚步声响,正在房门前。
忽听五儿低声道:“来这儿!”
石秀急奔过去,见五儿掀开床帐,小脸羞得通红,指着被子,一个字儿也说不出来。
门外响起敲门声,钟离老人的声音道:“五儿,睡了吗?”
石秀低低道声“得罪”,翻身上了床,连衣带鞋钻了进去。
五儿也上床坐下,将两床被子都拉开,叠在身上,尽量遮掩石秀身子起伏处。
床板本就不宽大,又要尽量遮掩形迹,不能显出两个人的轮廓来。
石秀躲在被下,面颊几乎贴着五儿的腿,少女的体香幽幽,一缕缕萦绕在被中,香软的棉被,云朵一般贴在身上。
他心下一阵后悔,昨夜从祝家庄跑到梁山,今日又一路背着柴从梁山奔回祝家庄,满身汗臭,衣衫也没换得一件。
懊恼混乱间,房门吱呀一声开了。
那祝彪跟着钟离老人进来,见月光银锻一般照进来。纱帐隔着月光,美人如玉,粉颊微红,娇喘微微,含羞带恼地瞪着一双水灵灵眸子。
祝彪整个人登时酥了,恨不得就此将这娇美的小娘子抢回家去,安置在自家床上。
他搓搓手,笑道:“小娘子,还没睡呢?”
五儿冷冷道:“三官人闹出这般大动静,让人如何安睡?”
祝彪指着窗外道:“嗐!都是梁山那群贼寇闹的,为了咱庄里乡邻安危,我们兄弟也是不得不临危受命,保卫家园。”
五儿道:“既如此,辛苦三官人了,您请回吧!”
祝彪嘿嘿一笑,在房内溜达一圈,连房梁上也细细看了,走至床前,就要将整个床帐掀开。
钟离老人忙上来阻拦:“使不得,我这孙女儿还是未出阁的女孩儿,哪里能这般冒犯?”
祝彪收回手,笑道:“这床帐也太旧了些,花纹也不好,委屈小娘子了,改日我叫人送一顶好的来!”
说罢,他拉起半边床帐,假借看帐上花纹,几乎将头挨在五儿脸上。
石秀躲在被下,察觉到五儿的身子细细颤抖起来,想是又气又惧,又碍于要保护自己,不能起身躲开。
他心头一阵火起,恨不得跳起身,将这祝彪砸个稀巴烂。
五儿气得大咳起来,身子震颤之下,将床上棉被带的偏了一偏,眼瞧得石秀的脚在床尾一闪,就要被拉扯出来。
她急中生智,身子向内一歪,一边咳嗽,一边顺手将被子压了一压。
幸而,那祝彪注意力一直在她那咳得泪水涟涟的小脸上,并没有注意到床尾破绽。
石秀躲在被下,被五儿柔软的小手一把抱住,一颗心砰砰乱跳,目眩神迷,一时不知身在天上还是人间。
钟离老人忙拉祝彪道:“三官人,我这孙女儿吃不得惊吓,请你白天再来吧!”
祝彪回首笑道:“丈人是邀请我吗?”
钟离老人急着让他离开,便随口答应道:“对,明儿个再来,老汉请三官人吃酒。”
那祝彪心满意足,向五儿道:“五儿,你好好休息,我明日来看你。”
说罢,他施施然出了房门,带众人离开去捉拿梁山贼寇去了。
钟离老人送出院外,待他众人走远,忙将门闩上好,快步回到五儿房内。
石秀满面通红站在门口,见到老人回来,大大出了一口气。
五儿也出了床帐,坐在椅上,手中捧着小瓷瓶,咳嗽得一把纤腰都拱了下去。
钟离老人熟练地倒了杯温水,替她轻拍后背,似感叹似告诉:“你这病恐怕一世也不会好了,将来却要依靠哪个?”
石秀垂头站在门口,拳头握紧又放开,忽翻身拜倒,郑重道:“爷爷若不嫌小人粗陋,小人情愿一世照顾小姐!”
第192章 石秀与五儿
钟离老人老泪纵横,连声道好,转向五儿道:“我的儿,你以后终身有靠,小老儿也能放心闭眼了。”
五儿面红过耳,如一朵水莲花般深深垂下头去,衣襟被她翻来覆去地绞着,皱成一小团儿。
钟离老人看她这般忸怩,心知也是允了,哈哈大笑,拉着石秀出来,安置他在客房歇下不提。
却说五儿面红心跳,好一会儿才有了睡意,走到床帐边,见软被下还留着男人卧过的痕迹,隐隐嗅得到些男子气息。
平日觉得污浊的男人,此时想来,却让一颗心仿佛藏了只欢悦的鹿,蹦跳个不住。
五儿将软被拿到一边,轻轻弹去上边灰尘,又不由自主去抚摸上面压出的褶皱。
回过神来,她暗暗啐了自己一口,方才的睡意登时无影无踪。
如此这般辗转半夜,待到东方微明她才昏昏睡去。
次日起得便晚了些,五儿见天色大亮,匆匆洗漱了,换上一套鲜艳衣衫。
走至门口,她心下一动,又回去打开柜子,掏出一个小小的梳妆匣子。
这匣子是钟离老人特意攒钱在市集上买来的,因五儿平日不出门,常年放在柜子里。
五儿揭开匣子,轻轻敷了层脂粉,涂了些口脂。
开门出去,院内却只有爷爷一个,正低头收拾一把小青菜。
青菜侍从后院菜地里新摘的,清新欲滴,菜根上挂着泥。
钟离老人一将泥土一点点儿抹净,放在小小的竹筐里。
五儿走过去,蹲下身帮忙择菜,一双眸子却不住地去描那客房。
钟离老人笑道:“莫看了,三郎今儿一早出庄去了,说在别处有些家私,要收拾变卖了才来,恐怕需要个五、六日。”
五儿面色通红,站起身,跺脚嗔道:“谁问了?爷爷为何平白说这些话?”
钟离老人哈哈大笑,担心她面皮薄,又强收了笑,唇角却总也压不住笑意。
孙女找到可心的人,他多年悬心终于放下,院外的刀枪厮杀之声也没那么可怕了。
五儿也听到了,问道:“爷爷,可是梁山的人闯进来了?”
钟离老人摇头:“有盘陀路上的那么多机关,应是没那般容易,想是庄里的人杀出去了。”
五儿有些担心,杨三郎不知去哪里搬取家私,可会撞上这些打打杀杀的人?
她回到房内,拿出手绢,轻轻擦去口脂,一时担忧,一时失落。
至今日,她已来到这个世界整整两年了。
当年,柳五儿在大观园中因被诬陷偷盗玫瑰露、茯苓霜,气病交加,忧惧而死,魂魄飘飘荡荡出了家门,耳边是母亲伤心欲绝的哭泣。
她心下难过至极,她虽是厨役之女,却自幼如掌上明珠一般被父母捧着长大,家事从未操烦过一分。
后来,母亲为了替她争取怡红院的闲差,费心费力巴结怡红院的一干丫鬟,希望能将她塞进怡红院当差,将来好有机会放出去自行婚配。
她虽是丫鬟的命,却一辈子未伺候过人。
魂魄离体后,她迷迷糊糊在尘世间飘荡,不知岁月,不知冷暖。
两年前的今天,她忽有了实体,降落在这个世界的一片丛林里,当日便遇上钟离老人。
钟离老人说这里是祝家庄,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看她哭得可怜,钟离老人便认她作了孙女,带回家里,好衣好食,求医问药,日常冷水都不叫她沾一分。
五儿伸出自己的两只纤纤玉手,白嫩细腻,一点儿不见粗糙。
前世今生,她都被娇养得好好的,倘若真的嫁给三郎,她做得了一个糙汉子的媳妇么?
她可是连条手帕都不会绣,面汤也不会煮啊。
五儿心思沉浮,一会儿喜一时忧,待到正午时分,外间纷纷嚷嚷吵闹起来,许多军马慌里慌张跑来跑去。
钟离老人出去查看,原是梁山泊的人在攻城,不知他们如何绕过了盘陀路上各种机关,径直杀奔庄门而来。
祝彪带人疲于奔命,顾不得再来纠缠五儿。
钟离老人紧紧闭了院门,除了出门买米买菜,便是与五儿呆在家中,轻易不出门一步。
过了两日,钟离老人出去买盐,听庄上相熟的人说起战况,这两日打得有来有往,梁山有几个贼寇被捉了,扈家庄的一丈青也被梁山擒了去。
又过得两日,有祝家庄教师栾廷玉的登州师兄弟来帮手,男男女女带来了许多人,祝家庄的人喜气洋洋,似乎胜利在望。
邻近相熟的人家都开了门户,探得无事,开始陆续在街上行走买卖起来。
打斗声白天黑夜,不时有受伤的人血淋淋从门口走过,血腥气白天黑夜不散。
五儿受了惊吓,犯了旧疾,钟离老人只得冒险带着她去医馆诊脉。
祖孙俩一步一步走在路上,忽听身后一阵马蹄声响,钟离老人忙护住孙女儿靠街边站了。
尘土飞扬,二十多个军汉推搡着一人,奔走进来,沿途欢呼道:“又抓住梁山贼寇了!是栾教师的师弟孙提辖亲手抓的!”
围观的百姓便哄然喝彩。
那被抓住的人用麻绳捆縛着,身形精壮,人高马大,却比传说中的贼寇威武许多。
钟离老人挂心孙女,只撇了一眼,就不再看了。
忽听身旁的五儿轻叫一声,周身颤栗不止,竟而晕倒在地。
钟离老人大惊,忙扶住孙女,急唤道:“五儿,五儿,你怎么了?”
周围邻人见有人晕倒,都簇拥过来,帮着将五儿背负起来,急急送往医馆。
钟离老人心急如焚,在后扶着孙女快步越过那被绑縛的人,一眼也没有多看。
被抓的正是石秀,登州孙立、孙新一行八人前来投奔梁山,自告奋勇进祝家庄做卧底。
今日,孙立有意人前做戏抓了石秀,以备里应外合攻破祝家庄。
石秀被绑回路上,远远瞧见了五儿爷孙俩,他忙垂头掩饰,谁知一个照面间就被五儿认了出来。
眼见得五儿忧急晕倒,石秀也是心下煎熬,但打破祝家庄就在这两日,岂能因一时不忍坏了梁山大计?
石秀被祝家庄的人绑缚回庄,孙立有意献计,叫祝朝奉将他与先前捉住的秦明等七人一起装进囚车,等待解往东京。
有孙立等人居中维护,每日饭食皆是管够,倒是没有十分遭罪。
可石秀心下惦记五儿,即便有酒饭在手,又如何下咽得入喉?
最先被捉的时迁,囚车正在他左近,见石秀捧着饭碗只是发呆,便叫道:“哥哥,你那饭若是不吃,递给小弟受用吧?”
石秀心下烦恼,听得这话,随手就隔着囚车栅栏递了给他。
晚上,祝家庄庄客再送饭时,他仍然吃不下,又要递给时迁。
另一边囚车里装着秦明,最是脾气火爆,见他这般愁眉深锁,大叫道:“兀那石秀兄弟,男子汉大丈夫,死便死矣,做什么摆出这般愁哭哭妇人姿态?”
石秀道:“我并不怕死,只是担心家里人替我难过,她身子不好,倘若急出个好歹却如何是好?”
时迁疑惑道:“哥哥,咱们日前离了蓟州来此时,你还是光棍一条,哪里就多出家人来?难道说的是杨雄哥哥,他虽外号叫做病关索,身体却也没啥病啊!”
他后边囚车里装着王英,听得这话,怪眼圆睁,将远处的石秀上下打量一番,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原来这新上山的喜欢这调调,我的娘哩,怪恶心的。
石秀摇摇头,胡乱将一碗饭吃了,靠着囚车闭目养神,心下盘算,若悄悄央求孙家兄弟将他放了,出去找五儿说个清楚,不知会不会影响大计。
这主意在他脑海里盘旋了一周,又无声无息消失了,左右三两天就出去了,那时再去找五儿,才是万无一失。
月上柳梢,七辆囚车内,六辆里响起鼾声,唯有石秀只是靠着闭目养神。
忽听一阵喧嚷,祝彪在一众军汉簇拥下走进来,向看守的庄客道:“把这里收拾收拾,等下我要在这儿见个人。”
守囚车的二十个人,十人是祝家庄庄客,十人是邹渊、邹润从登州带来的喽啰。
庄客们匆匆将地面洒扫了,邹渊不知祝彪要做甚事,便悄悄吩咐邹润去请孙立。
月圆时分,祝彪又来了,殷勤小心地带着一个纤弱的貌美女子,指着一众囚车道:“这些都是梁山贼寇,五儿,你仔细看一看,我绝没有误抓你的表哥。”
石秀忙在囚车内坐直身子,睁大眼睛看去,纤纤袅袅,弱柳扶风,脂粉不施依然楚楚动人,眼波微红不减盈盈水光。
不是与他新定了亲的五儿是谁?
五儿也看见了他,她是极单纯的人,直直地向着石秀的囚车走过来,哭道:“三哥,你被他们误当梁山贼寇抓了,对不对?”
石秀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作答。
祝彪叫道:“五儿,你休被这厮欺瞒了,这厮名叫石秀,正是他伙同人在庄上偷鸡,才引来这一波事端!”
五儿不可置信地望一望祝彪,又看回石秀:“三哥,他们认错了人,是不是?”
石秀急道:“妹子,对不住,你莫管我了,快回家去,休要让爷爷牵挂。”
见他并不否认,五儿身子一软,险些瘫在地上。
那祝彪上来扶住她:“五儿,莫与这贼寇多言,休叫他的腌臜气息冲撞了你。走,到我家来,请你看花赏月,吃点心果子。”
五儿被这突然的真相惊得呆了,一时不知所措,纤细的手指下意识抓着囚车不放。
祝彪便趁机搂住了她纤细的腰。
石秀大怒:“松开你的脏手,休要碰她一下。”
祝彪揽住五儿,笑道:“我就要碰,怪不得梁山贼人识得盘陀路,又射下了指示方向的红灯,连机关暗器也全部避过了,原来是你这贼杀才欺骗了钟离老儿,骗了消息去。”
他摩挲五儿的肩头,笑道:“五儿,做我的人,否则就把你爷爷也抓来关进囚车里!”
五儿泪流满面,看看石秀,又看看近在咫尺的祝彪,忽猛在祝彪脸上抓了一把。
她指甲尖尖,祝彪一时不防,吃痛松手。
五儿趁机退到囚车边,从袖中拿出一把短刀,指在自己脖颈上:“不管他是梁山贼寇还是山中樵夫,皆是我柳五儿的未婚夫!祝三官人,你将我一起抓了吧!”
祝彪面颊上血淋淋的三道印子,火辣辣地疼,大怒道:“你这不要脸的小贱人,才三五日不见,就如何多了个未婚夫出来?看来我以往对你太客气了些!”
他伸手要来抓五儿,五儿毫不犹豫地将短刀一划,雪白的脖颈上立时多了一道划痕。
石秀忙从后面握住刀柄,叫道:“五儿,不可!”
五儿哭道:“三哥,别阻拦我,我若落到这恶人手里,就保不住自己了。”
祝彪嘿嘿笑道:“这你想得倒是明白,今日你犯到我手里,也不必再回去麻烦了,今夜就入了洞房吧。”
石秀一声怒吼,双手用力拉扯囚车木栏,登时掰断了一根。
身后的秦明等人见状,呼呼喝喝一起响应。
正喧嚷间,忽听远处奔来一人,大叫道:“住手!”
第193章 石秀与五儿
正是邹润请的孙立到了,孙立扫了一眼石秀等人,暗示他们稍安勿躁,回身向祝彪问道:“三郎,这里什么事儿?”
祝彪指着五儿道:“孙提辖,这女子私通梁山贼寇,我正要将她拿回去细细拷问。”
孙立道:“梁山军马在外虎视眈眈,何必在这些小事上花功夫?既是奸细,一块用囚车锁了,待拿了宋江等人,一起解往东京请赏便是。”
祝彪笑道:“提辖不知,这女子原是我庄上的人,无须解往东京,我要自行处置。”
孙立冷了面色,语重心长道:“三官人,不是我多言,自古有多少好汉折在女色一事上,溜骨髓乃是好汉大忌,你可切莫糊涂啊!”
祝彪到底年轻,被他说得面色通红,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解。
祝朝奉带着栾廷玉等人闻声来到,见祝彪与孙立争执,便呵斥了儿子,吩咐庄客道:“将这小女子也装到囚车里去。”
庄客道:“日前只做得这七辆囚车,新要做时还需要砍伐树木,耗费时日。”
祝朝奉道:“哪里这般麻烦?她一个纤弱女子,随意找间屋子关进去就是。”
石秀大急,若将五儿关进庄子里,岂不又回到祝彪爪下,他忙看孙立。
顾大嫂等人也闻声来到,见他这一对苦命鸳鸯,有心周全,便走到囚车边绕了一圈,笑道:“这囚车做得大气,装两个人绰绰有余。”
邹润也道:“那石秀的囚车方才被他扯坏了一杆木栏,不如将这女子与他同装进这囚车里,两人绑在一起,再想作怪就难了。”
祝彪当即反对,急道:“这女子是我要的人,岂能便宜那梁山贼寇?”
见他说来说去还是要女人,祝朝奉一时在众人面前有些下不来台,瞪眼道:“扈家的三娘为了救援你,如今还在梁山上囚着,你不说尽力设法救她,还在这些山野女人上下功夫,可不是让扈家庄的人寒心?”
他转身向众人道:“莫听这小畜生的,将那女人一起关了!”
顾大嫂答应一声,当即上来动手。
石秀本是握着五儿手中的刀,见顾大嫂上来,便松手将刀顺势递给她。
顾大嫂收了刀,将五儿双手抓住,轻轻一提,从破洞处塞进石秀怀里,然后拿来粗麻绳,将洞口一层层绑紧。
趁人不注意,她对石秀眨了眨眼睛,拍拍手向众人道:“走吧!咱们回堂上喝酒去!”
祝彪眼见得那石秀软玉温香在怀,心下怒意勃发,恨不得立时提枪将他戳做两段。
顾大嫂看在眼里,暗暗叫来乐和,道:“今日这般糊弄一夜也就罢了,时间久了只怕那祝彪要坏事。”
“你且收拾打扮了出庄去,给众人报个信儿,等不得许久了,咱们今夜准备下,明日就准备行动。”
乐和答应了,扮做庄客,连夜走出庄去,如此这般向宋江说了一通。
顾大嫂当即知会孙立等人,喝完酒假借醉意将庄上门户布局看个仔细,暗暗收拾了兵刃在手,等待明日信号动手不提。
且说石秀抱着五儿,整个人都僵硬了一般,五儿缩在他怀里,头都不敢抬上一抬。
良久,她才轻轻从石秀怀里出来,靠着囚车栏壁坐下,抱住双腿,连珠般滴下泪来:
“三哥,都是我连累了你。我只当你是被误抓来的,才去求祝彪那个恶人,想与他说一说道理,谁知”
她前世今生都未骂过人,虽恨极了那祝彪,也只说得出“恶人”两字。
石秀百炼钢般一般的铁汉子,被她这几滴眼泪化作了绕指柔,情不自禁下抓住她柔软的一只小手,道:
“五儿,这不是你的错。我是男人,原该替你遮风挡雨,却连累得你跟着我受苦。”
五儿的小手被他粗糙的手掌裹着,又羞又慌,欲待抽出手来,又怕如今陷入囚牢,以后再无机会。
她强压住羞涩,小手软软地任他握着,另一只手搭上衣襟,纤白的手指开始解盘扣。
石秀大慌,手也不敢拉了,忙忙地松开,结结巴巴道:“五儿,你,你做什么?”
五儿微微侧过身去,解开两个扣子,从贴心口的地方摸出一个纸包,塞给石秀道:“三哥,这个给你!”
她掩上衣襟,低声道:“你被抓来这两日,必是吃不好睡不好。”
囚车窄小,两人腿贴着腿,呼吸可闻,五儿要扣上扣子,羞涩之下手指只是颤抖。
石秀忙移开视线,低头打开手中纸包,是一块还带着热气的枣糕。
他一颗心软成了水,哽咽道:“五儿,你对我真好。”
五儿好容易扣好扣子,抹一抹头发,低声道:“你是我的男人,我当然该对你好。”
石秀笑了,他将枣糕递到五儿唇边:“你先吃一口。”
五儿面颊晕红,轻启唇瓣,小小咬了一口。
石秀在另一头咬了一口,一边甜丝丝地咀嚼,一边看着五儿笑。
旁边六辆囚车上,六条汉子眼睁睁看着,就连祝家庄的庄客也羡慕起来。
时迁忍不住出言打扰:“哥哥,好福气啊!”
秦明也嘿嘿笑道:“原来是这么金贵玉质的家里人,怨不得石秀兄弟忧心。我那浑家最近怀了身孕,想起来也让我牵挂哩!”
其他好汉,跟着一派欢喜揶揄。
唯有王英愤怒地抱住头,这一个两个的粗汉子,如何都有福气找到美娇娘?!
却不知公明哥哥许下的亲事,什么时候实现给他。
五儿被这么多人盯着,害羞起来,又缩回石秀怀里。
众人愈发羡慕得哇哇大叫。
邹渊将围在囚车边的庄客们驱赶得远些,叫道:“好了,这一对苦命鸳鸯没几日好活了,都走开些,给他们留些空间。”
他叫来邹渊,亲自动手,将石秀的囚车推到一株老柳树后,挡住了其他人视线。
夜风寒凉,五儿轻轻咳嗽起来。
石秀顾不得避嫌,将她抱起来,安置在自己腿上,展开火热的双臂,牢牢护住她娇弱的身子。
五儿靠在他怀里,在咳声中问道:“三哥,你当真是梁山人吗?”
她前世很少出门,没读过书没听过戏,对水浒世界当真一无所知,对梁山的印象也仅来自钟离老人与邻舍们日常闲话。
在他们口中,梁山是杀人放火的凶恶强盗。
石秀宽大手掌握住她的小手,摩挲她微凉的手背,低声道:“是,这世道太多污垢,梁山是替天行道的地方,你不需要害怕。”
五儿道:“我不怕,见到你第一眼,我就知道你是个好人。”
她倚在石秀肩头,低声道:“我愿意跟着你,做你的强盗婆子。”
石秀情难自禁,在她粉嫩的面颊上亲了一亲,柔声道:“好五儿,我定要一世对你好。”
五儿不知陷入囚车乃是梁山计谋,只道要和石秀死在一处,鼓起勇气,够着他泛着胡茬的下巴,轻轻地亲了一下。
次日一早,庄外忽然杀声震天,梁山军马发起了总攻。
祝家三兄弟披挂了,尽皆冲出庄外。
五儿靠着石秀,心下暗暗替钟离老人担忧,幸而祝家的人并没有去捉他的意思。
晌午时分,只听外间唿哨声漫天,邹渊、邹润叔侄跳起身来,持刀砍翻守囚车的祝家庄庄客,打开囚车,叫道:
“时候到了,大伙儿并肩子上啊!”
五儿大吃一惊,不知发生了何事,石秀脱下外衫,蹲下身子道:“五儿,上来!”
五儿在一片震惊之中伏上他后背,石秀将外衫扯开,兜在她腰臀处,牢牢在自己腰前打个结,又向时迁道:“把你的外衫也给我!”
时迁一边砍杀,一边笑道:“哥哥,我的衣服都被汗臭腌入味了,岂不腌臜娘子?”
秦明在旁笑道:“用我的吧,下山前诨家专门督着换的新衫,还算干净。”
他扯下外衫,丢给石秀。
石秀展开,将五儿从肩头往下均裹了,牢牢捆在自己身上,叫道:“好五儿,闭上眼睛,不要听,不要看!”
五儿伏在他光洁的背上,搂住他的脖子,紧紧闭上眼睛:“我不看!”
石秀叫声好,从兵器架上挑了竿枪,一路冲杀出去。
第194章 扈三娘拒嫁王英
庄外,祝龙、祝虎兄弟皆被李逵砍了,祝彪见势不对,拔马落荒而走,要投扈家庄。
斜刺里忽赶出一条大汉,一条枪迎着马身便刺,那马吃了惊,嘶鸣一声,将祝彪掀下马来。
李逵抡着板斧随后赶到,却被那持枪的汉子拦住:“这厮是我的!”
李逵正杀得性起,轮斧就砍。
那人以枪架住,叫道:“李大哥,是我!”
李逵这才认出是石秀,烦躁道:“这么多鸟男女,你如何偏要来与我抢人头?!”
石秀道:“哥哥莫生气,我杀这厮只为私人恩怨,不与哥哥争功。”
李逵见他背着个娇滴滴的女人,登时泄气,提着板斧到别处找人厮杀了。
那祝彪摔在地上,见石秀提枪大山般压来,急求饶道:“好汉,饶命,我并没有当真碰她!”
石秀冷道:“竟敢肖想我的女人,若不是怕吓到五儿,今日必碎割了你!”
说罢,他手起枪落,利索地将祝彪戳个透心凉。
五儿惊叫一声,紧紧抱住石秀脖颈。
石秀安抚地拍拍她的小手,柔声道:“你闭好眼睛,我送你先回家去!”
五儿低“嗯”一声。
石秀不再停留,径往钟离家赶去。
外面沦为战场,沿路居民尽皆封门闭户,躲在家中瑟瑟发抖。
石秀到了钟离老人家的院子,向五儿嘱咐道:“没有我的话,不要睁眼!”
五儿乖巧地答应。
石秀用枪在地上一撑,跳进院里去。
院子里静悄悄地没有一个人,他背着五儿走到堂屋门口,拍门道:“爷爷,是我和五儿回来了。”
屋里也没有人。
石秀将五儿放下,轻轻揭下她身上裹着的外衫,搬了把椅子过来,推她坐下:“休息一会儿,记着别睁眼。”
五儿点头。
石秀丢下枪,跑到水井边打了桶水,提起来兜头浇下,冲去身上血迹。
然后,他又脱去外衫,重新打了一桶水,拎到厨房里,添锅烧水。
五儿坐在院中,问道:“三哥,爷爷去哪里了?”
石秀道:“大门锁着,必是他自行出去了。”
五儿垂头:“他定是找我去了。”
石秀道:“别担心,我给你收拾好,就去找爷爷。”
他烧了热水,兑了凉水,拿了干净布巾浸湿,一点点给五儿擦干净面颊、头发上溅的血滴,将沾血的衣衫、布巾丢进灶台烧了,又仔细抹净身上、院内残余血迹,才开口道:“睁开眼吧!”
五儿睁开眼睛,身边环绕的血腥气已散得干净,阳光暖洋洋地照下来,仿佛一个宁静的日常午后。
只是,眼前人从头到脚湿淋淋的,昭示着方才他给自己除去血迹时有多么简单粗暴。
石秀倒一杯温水,递给五儿,柔声道:“喝些水,润润嗓子。”
五儿捧着茶盏,眼圈红红:“三哥,你对我真好。”
石秀笑道:“不对你好对谁好呢!”
五儿:“三哥……”
大门呼啦一声打开,钟离老人冲进来道:“五儿,是你回来了吗?”
他一眼看见五儿,抹着泪道:“五儿,你跑到哪里去了?让爷爷好找。”
五儿见他头发蓬乱,眼角净是血丝,显然彻夜没睡,扑簌簌落下泪来:“爷爷,我悄悄去找三哥去,对不住,让你担心了。”
钟离老人老泪纵横:“没事儿就好,外面乱糟糟的,我真担心你被人伤到。方才远远看见咱家里有炊烟升起,一颗心悬到了半空,幸而当真是你。”
五儿看看钟离老人,又看看石秀,想起前世为她耗尽心力的父母,一股暖流涌遍全身。
前世今生,她柳五儿从来都是最幸运的人啊!
院外,马蹄声疾响,三十多个小喽啰簇拥着一匹白马奔驰而过。
马上人红衣银枪,正是探春。
她用“天书”的名义指导,加之石秀打探来的情报,三打祝家庄每一步都进展得极其顺利,扈三娘也如书中一般被林冲擒上了山。
探春想起书中扈三娘被杀了全家嫁给王英的结局,心生恻隐,眼见得三娘的哥哥扈成投降了,便一直让人留意,防止李逵再杀得兴起,如书中一般灭了扈家满门。
方才战乱间,她派去的小喽啰来报,说是见到李逵抡着板斧朝扈家庄方向赶去。
探春忙纵身上马,一路追来。
这个天杀星,杀红了眼,可是男女老幼都不会放过的。
果然,远远瞧见李逵迎面撞上扈成,举斧就砍。
探春忙以手中长枪架开,喝道:“铁牛兄弟,这扈成已投了梁山,杀他做甚?”
李逵圆睁怒眼,叫道:“今日一个两个都来拦我,让人杀得好不爽利!”
旁边有一队鸭子受了惊,嘎嘎叫着跑过,李逵杀性难抑,奔上去杀了个鸭毛乱飞、鸭血遍地,一路向着扈家庄去了。
探春忙向扈成道:“我已让人在你家门口接应,你快回去收拾家小,速速上山去与你妹妹团聚。”
扈成已被李逵吓得目瞪口呆,听得此言大为感激,忙回身赶往扈家庄。
那李逵已杀开扈家庄大门,挥斧劈碎了两个庄客。
一柄飞刀打在他手腕上,击落板斧,平儿的声音道:“铁牛,休得撒泼!”
李逵回头,见是宋江的妻子,方退了三分杀性,哇哇叫着杀出庄去了。
扈成忙找到扈太公一众家小,收拾了跟着平儿匆匆往梁山而去。
晴雯、鸳鸯等在半路,平儿将扈太公一家交给她们,一路护送上山,不在话下。
且说平儿骑马赶回祝家庄,宋江正与探春坐在厅上,商议如何处置庄上人马。
探春道:“咱们是替天行道的好汉,绝不能伤害无辜,便将祝家庄的粮草搬运上山,其他百姓仍叫他们安居乐业便是。”
宋江沉吟道:“可这祝家庄盘根错节,倘若遗漏祸根,后患无穷啊。”
正商议间,忽见石秀牵着一个轻轻袅袅的女孩儿,快步走进来道:“哥哥,这庄上也有良善人家,切莫屈杀了他们。”
他将钟离老人指路之事一一说来,那五儿只是垂着头,站在他身后,不多看厅内人一眼。
平儿打量她半晌,忽道:“五儿,你如何在这里?”
五儿抬头,认得是平儿,惊喜交加道:“平姐姐!”
她自到这世界,周围全是操着陌生口音的北方人,平日里除了钟离老人,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如今见到平儿,想起当年替她平冤昭雪的恩情,心下登时一暖,滴下泪来。
探春也觉得她眼熟,低问平儿:“她是?”
平儿看了一眼宋江,笑道:“她是我当年流浪江湖时,遇到的一位柳嫂子的女儿,不曾想在这里遇上。”
“柳嫂子”三字出来,探春立即明白了,但依然作出不认识的模样。
平儿款款走下座位,握住五儿的手,轻捏了下,示意她莫要作声,拉着她在自己身边坐下。
五儿也认出了探春,本要喊一声“三姑娘”,接收到平儿的示意,便垂了头,假作不认识了。
花荣倚墙站着,认出她未完的口型,八成是许多人叫过的“三姑娘”。
他挑眉向探春一笑,什么也没说。
石秀喜道:“原来五儿和宋大嫂是故人,以后上了山就更好相处了。”
平儿奇道:“五儿,你也要上山么?”
五儿垂头道:“我爷爷将我许给了他,他到哪儿,我到哪儿。”
宋江笑道:“看来这庄上不止有良善人士,还有咱们的亲戚呢。好,便由亲家公领着画出名册,每户送一石粮米,聊表多日打扰歉意。”
探春忙笑道:“哥哥见解甚是。”
众人听了,皆是大喜,便打开祝家庄粮仓,依照宋江的意思分派了粮食,多余五十万石粮草,并祝家庄的金银珠宝,尽皆搬上山去。
吴用又设计赚了扑天雕李应,加上登州来的孙立、孙新、顾大嫂、解珍、解宝、邹渊、邹润、乐和八人,另有扈家庄的扈成、扈三娘,梁山人马愈发兴旺,粮草也愈发富足。
宋江让宋太公收了扈三娘为义女,要将扈三娘许配给王英,以完成他当日在清风山上的许诺。
众好汉都称赞他重情重诺,唯有探春、平儿等女将竭力反对。
探春道:“扈三娘既上了梁山,便是咱们自家姐妹,她要嫁于谁,理当让她听从自己心愿。”
她态度坚决,宋江不能违拗,便让人叫来扈三娘,问她想法。
扈三娘自被夺上山来,已是心灰意冷,此时眼见得王英人物猥琐,心下自然十分不愿,但碍于宋江亲自做媒,也不敢开口拒绝。
探春下了座,拉她手笑道:“三娘,你有咱们这众多兄弟姐妹撑腰,山上这一众兄弟,你欢喜嫁哪个便嫁哪个。若都不喜欢,便一世都是兄弟姐妹般相处。”
她英姿飒爽,说话掷地有声,扈三娘眼中渐渐有了希望,一咬牙跪下道:“妹妹情愿一世追随姐姐,不愿嫁人!”
第195章 做事的底线
三打祝家庄后,插翅虎雷横如书中一般路过梁山,与众好汉相会,梁山上欢宴四、五日不绝。
第五日宴会上,宋江提出想要挽留雷横在山上入伙。
雷横笑道:“哥哥如今娇妻在侧,尊父在堂,兄弟环绕,和和美美,着实让人羡慕。”
“我雷横活了三十多年,仍是光棍一条,每日空吃老母念叨。这次见了哥哥,我大彻大悟,也要回家去找个浑家。”
晁盖笑道:“贤弟先找好浑家再上山,休像我一般光棍到底,至今也没个着落。”
众人皆大笑。
探春坐在花荣身侧,心道:这雷横下山后就要遭遇刻薄的白秀英,惹下人命官司,到底要不要提前警醒他呢?
之前李纨想要阻止花荣落草,三次设法赶走宋江皆未成功,也许这些梁山好汉们的命运本就是有不可逆的因素存在。
探春饮了一口清酒,余光瞥见花小宝带着小糖心、杨巧儿欢笑跑过,孩子们纯真稚嫩的笑声久久回荡在山谷间。
她忍不住又想道:雷横枷打白秀英获罪,引发朱仝义释雷横,最终却以李逵将沧州知府的小衙内劈做两半告终。
白秀英固然可恶,四岁的小衙内却是全然无辜,明知此事将要发生而全然不阻止,似乎也太过心狠。
她沉吟半晌,终于拿定了主意,举起酒盏,向雷横笑道:“雷都头当年对晁大哥、宋大哥多有恩义,名声著于四海,不仅我们兄弟姐妹心生敬佩,就连玄女娘娘赐予的天书上也有提及哩!”
雷横大喜:“娘娘天书上说我怎的?”
探春现编道:“插翅猛虎是雷横,起祸只因白秀英;每日若带三两银,此后岂会起纷争?”
雷横听了,迷惑不解,问探春道:“贤妹,我并不识得一个叫白秀英的人,敢问这诗是甚意思呢?”
探春笑道:“天机不可泄露,都头但请记得每日身上带钱,如此三个月过去,可保无忧。”
雷横半信半疑,又饮得数杯酒,起身告辞。
宋江与众好汉见他不肯留在梁山,感念他过往恩情,皆拿出金银相赠。
雷横带了大包金银下山,记得探春的嘱咐,便取了一锭三两银子时时带在身上。
如此过了六、七日皆无事,那三两银子天天装在袋里,也没有派上用场。
这日他出门得急,又新换了衣衫,竟把带银子忘了,走至衙门口方想起来。
但一则这些日子天天带银子无用,二则他是本县都头,只有别人孝敬他的,少有需要往外出钱的,三则原是命中注定,偏他未带银子这日被拉去听白秀英说唱。
雷横原还对进勾栏院兴致寥寥,但听说那行院叫做白秀英,霎时想起探春那首百思不得其解的警示诗,竟不由自主地走了进去。
然后,他便因拿不出赏钱被白秀英父女一顿污言秽语地辱骂,激怒之下挥拳打了白秀英之父。
白秀英向她的相好郓城知县求告,枷了雷横在勾栏门外,雷横母去送饭,见儿子可怜,与白秀英激情斗口互骂,吃那女人打了两个耳光。
雷横一怒之下,用枷打死了白秀英。
被知县下进牢里,雷横终于明白探春那四句诗的意思,可惜悔之晚矣。
朱仝如书中记述一般义气深重,在押解路上放走了雷横,他自己却甘愿扛下渎职的官司,被流放沧州。
消息传回梁山,宋江当即与晁盖、林冲、探春商议,要派吴用、李逵、雷横三人下山去,说服朱仝上山入伙。
探春心下盘算:我虽有心提醒,可那雷横还是走上了既定命运,这些好汉的命运果然无法改变。倘若再以言语劝阻,恐不能济事,不如亲自下山去,设法救了那无辜的小衙内。
她向平儿使了个眼色,意味深长笑道:“平姐姐,你也许久未回家探望凤姐姐了吧?”
平儿是个伶俐人,加之也听过小衙内故事,立时懂得她眼神中的意思。
她如今虽有三个多月身孕,姿态依然轻盈,笑盈盈道:“正是呢,趁现在身子还不算笨重,我们须得去探望姐姐、姐夫。待产下孩儿,以后三、五年都不能下山了呢”
听到妻子如此说,宋江立时附和道:“也好,你们与军师他们三个一路同去,路上也好有个照应。”
探春陪着平儿,另有雷横、吴用、李逵三人一同前往柴家庄。
凤姐在庄园里迎接了他们,并安置了住处。
次日,雷横、吴用乔装了到沧州城去打探。
过了两日回来,雷横道:“朱仝哥哥正在与那知府家看孩子呢,一个四岁不到的小毛孩子骑在哥哥肩上,招摇过市,险些气破我的肚皮。”
探春道:“朱都头看起来如何?也不欢喜吗?”
“他倒是笑呵呵的,还给那娃娃买果子吃。”雷横想了想,道,“我这哥哥向来是和气的人,对孩子尤其有耐性。”
探春道:“既然朱都头乐在其中,咱们探望他一回就回去吧。”
“不可不可!”吴用忙出言阻止,“山上众位哥哥皆盼着我们带朱都头回去入伙,倘若就此空手回去,岂不让大伙儿失望?”
凤姐笑道:“军师这般说,想是有主意了?”
吴用轻抚胡须,笑道:“朱都头既是替沧州知府看管孩儿,那孩儿若没了,他自然留不得沧州。”
李逵听得此说,当即提起斧头,大叫道:“这个容易,一个奶娃娃,不消俺一斧下去就劈得两半,管保死得透透的。”
他这两句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不时要劈死一个四岁孩童,而是劈路边的一只野鸡。
探春打了个寒战,见众人皆笑呵呵的,唯有平儿蹙了眉头,借口孕吐走出去了。
她看向凤姐,道:“姐姐也赞成这样做?”
凤姐点头道:“这样做最是便宜,一发给朱都头去了负累,从此全心在梁山与兄弟们相聚。”
她歪一歪头,笑意嫣然:“不如此做,难道妹妹有什么更好的主意吗?”
探春怒道:“咱们若想朱都头上山,好言相劝就是了。那孩子不过四岁,人事不知的年纪,怎么能轻易害他性命?”
凤姐摇头道:“他是沧州知府家孩儿,长大后未必不会成为另一个高衙内!”
探春冷笑道:“所以我们现在要以莫须有的未来罪名,给一个四岁孩子定罪了?!”
凤姐皱眉道:“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妹妹在江州也杀了不少人性命,如今为何顾惜起一个从未见过孩童性命了?!”
她站起身,这番话说得居高临下,不容置疑。
探春也站起身来,与凤姐针锋相对:“有所为有所不为,杀孩童与禽兽何异?如此枉杀,将来必为人神共弃。”
她走至凤姐面前,低声道:“姐姐若执意这般做,玄女娘娘会高兴吗?”
凤姐身子一震,冷哼一声,甩袖走至堂后去了。
柴进起身打圆场道:“此事从长计议就是了,来来来,我让人准备了家宴,诸位且随我去喝两杯!”
吴用也笑道:“走走走,到了柴大官人庄上,听大官人安排就是了。”
他一把拉过还在嘟嘟囔囔的李逵,跟着柴进去了。
雷横道:“花娘子,我明日去沧州找一找朱都头,问他是否愿意抛下那小衙内虽咱们上梁山去快活。”
探春点点头,心下却知朱仝在书中就是不情愿上梁山的,他家中还有妻儿,所做一切皆是出于义气,并不愿放弃平和安稳的生活。
朱仝果然不愿上山,几次三番地婉拒,甚至有一次远远见到雷横,转身就拐回知府衙门去了。
此后,任凭雷横在外转悠了十来天,朱仝也不出面见一次。
任务不成,雷横、吴用等人只能继续在柴家庄留着。
凤姐便叫探春拿出黛玉给的天书来,与吴用共同研习。
天书内容包含兵法、道术、阵法,吴用看了大叹精妙,每日与探春聚在一起,废寝忘食地研习。
如此过了一个多月,从高唐州来了消息,说是高俅的叔伯兄弟高廉的小舅子殷天锡仗势欺人,要霸占柴进叔叔柴皇城家产,把柴皇城气病在床,要柴进前去高唐州主事。
柴进当即收拾了就要去,凤姐拉住他道:“不用你,我带着黑旋风李逵去,砍了那鸟人!”
众人皆吃了一惊,不曾想铁娘子也这般霹雳心性,唯有李逵欢喜雀跃:“正是呢,一个多月斧头没开张,都锈出鸟来了!”
凤姐看向探春,挑眉一笑:“这个殷天锡,总杀得吧?”
探春知她虽有三分赌气,但对高唐州之事也必有思量,便笑道:“姐姐有把握就好。”
柴进拉凤姐:“我有先朝丹书铁券在手,诸人不许欺侮,便是争执到金銮殿上也不怕他,你何必去惹人命官司?”
凤姐叹了口气,手指放在柴进面颊上,爱怜地道:“我的好夫君,这般年纪还是不减天真。”
柴进涨红了面皮,争辩道:“我哪里天真了?丹书铁券是当朝太祖所赐,难道就此不算数了么?”
凤姐笑道:“偏我就喜欢你这不谙世事的模样。”
她轻推柴进坐下,柔声道:“你留在家中,好好招待军师与三妹他们,这些事有我操心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