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我的一个小猜想,”探春手指轻敲桌面,“留待将来慢慢查证吧!”
侍画带着两个小丫鬟,捧着洗漱铜盆、簇新衣衫过来。
晴雯洗了脸,换了衣裳,又淡淡擦了层脂粉。
探春要替她整理衣衫,晴雯忙推拒道:“三姑娘,这如何使得?”
探春悄悄使了个眼色,替她将腰带抚平了,笑道:“你这样标致一个人,原也配得武都头那般的英雄男儿。”
她拉着晴雯出门,语带双关道:“你小时候在崔府,我们便没将你与鸳鸯姐姐单做丫鬟看待,如今知寨相公与武都头平辈相交,咱们更论不得主仆了。”
晴雯想起她与鸳鸯再不做丫鬟的约定,眼圈红了红,低低答应一声。
听探春说起晴雯幼年曾在她府上寄养,花荣笑向武松道:“兄长,没想到你我还有这般缘分,以后更要亲近了。”
武松也是大喜,宋江、柴进一起举杯恭贺两人。
探春与晴雯各浅浅喝了一杯,正式与宋江等人厮见过,携手回到内院。
见身边无人,晴雯按捺不住好奇,问道:“好姑娘,你快说说,到底为何柴大官人的娘子是琏二奶奶?”
探春笑道:“我自从发现重生的世界是本书,就一直不信唯有我贾探春得天独厚,得享这般奇遇。”
“这些年,我以喜爱收集奇闻异事为由,请我哥哥和相公到处留心有趣故事、奇特诗词。”
“前年年底,我哥哥在一处酒楼抄到一句诗,正是当年在大观园芦雪庵联的诗,落款柴进。”
“我哥哥只当件风雅轶事写信告诉我,哪知我心底的波澜惊天?我当即设法劝说花知寨结交柴进,并邀他到清风寨里来。”
“花知寨本就是个爱结交好汉的人,又一向推崇宋江,听得柴进是宋江推崇的人,也没有多心。”
“柴家父子一露面,我就觉得柴二郎面相眼熟,几番试探之下,将他口中的母亲、二姨、表姨一一对照出来,可不就是琏二嫂子、平姑娘与二姐姐?”
这一番操作,听得晴雯惊讶不已,良久,她低声问道:“咱们是在一本书中活着吗?难道评书中的故事不是确实发生过的吗?”
探春摇头:“史书上的事儿,哪有这般细致传奇”
话到一半,她又改口笑道:“不过,将来的靖康之变是够荒诞神奇的。”
晴雯不知什么是“靖康之变”,她一直担心的只有宋江会将众人带到沟里去,听得是一本书,不由得多了三分沮丧:
“原来是一本书?!一本书的结局岂不是白纸黑字写定了的,咱们这些人看来迟早要上梁山,受诏安”
探春挑眉,唇角带着坚定的笑意:“书是人写的,施耐庵落得墨,咱们未必落不得?最多不过以身为墨,耗尽心力罢了。”
她说得云淡风轻,晴雯却听出了几分孤勇与肃杀:“可,咱们都不过是女人”
探春笑道:“女人怎么了?既然有人费心费力让咱们来到这水浒世界,总不会仅仅是为了拉个汉子配姻缘。”
她站起身,缓缓走至窗前,看向院中灼灼盛开的桃花:“既然知道这世界终究要一团糟,又有至亲人身陷其中,即便是弱女子,也不能就此坐视!”
第166章 要造反吗?
晴雯似懂非懂,来到这个世界,与武松共结连理,已经是她所能想到最满意的生活了。
对梁山的未来虽然也有些迷茫和恐慌,但只要真正活过,将来死则死矣,她晴雯并不畏惧。
就像当年在大观园,她以为将来大家都是要在一处的,并没有打算过太多未来,能乐一日便是一日,最终却成了怡红院第一个被赶出去的人。
想起只穿贴身小衣被赶出大观园的屈辱,想起这一世与武松恩爱相携的点滴瞬间,晴雯忽然想:我为什么只想着同生共死,好日子我和武二哥还没过够呢!
也许,是该为长长久久的未来打算一下了。
她看向探春,三姑娘神采飞扬,提起未来似乎胸有成竹。
晴雯轻咬嘴唇,道:“我不知道姑娘要作什么,但这一世我不想再活得随波逐流,也不想我夫君去征方腊,伤心到出家,三姑娘若有计划,便带我们一份罢。”
探春坐下,在她耳边低声道:“造反,你敢不敢?”
晴雯唬了一跳:“和谁?花知寨吗?”
“他不是那块料,”探春微微一笑,气定神闲道,“他弓马娴熟,冲锋陷阵做个开国将军还行,拉队伍造反万万不成。”
“难道是宋江?”晴雯迟疑道,“可我记忆中,那个宋江是最爱诏安的啊!”
探春笑道:“宋江也不行,小吏出身,当个官就是他设想的极限了,造反只怕还没那个胆。”
晴雯想了想,道:“我夫君是个武人,也没这个心思。”
探春沉吟道:“名不正则言不顺,梁山上能打出名号的从来只有一个人。”
“谁?”
探春笑道:“这个等我们见到琏二嫂子,再慢慢从长计议,反正跟着梁山受诏安迟早是个死……”
听她说得有鼻子有眼,晴雯也慢慢坚定了心志,她轻声道:“反正不诏安,我夫君是大英雄,绝不能活得窝囊,死得糊涂。”
原书中,武松失了一臂,在六和寺出家,活到八十岁寿终正寝。
但晴雯显然不知道这个,探春细看她神色,见她神色凝重,语气郑重,不由得暗暗激赏:在大观园时,这丫头就是个有血性的女子,重活一世,果然还未变。
她款款起身,拍晴雯肩膀笑道:“方才的话,不过是我与你开个玩笑,将来的事儿,且走且看吧。”
晴雯勉强笑了一笑,隐隐有些失望,她不是个缺少勇气的人,只是想得太少。
造反的种子一旦种下,总有一天会在她身上生根发芽。
门外传来声响,探春立时住口不言,门帘响动,乳母抱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进来,张着手叫妈妈。
探春笑着迎上去,将孩子抱进怀里,亲昵地亲孩子的小脸蛋。
晴雯想:三姑娘真是做大事的人,有当官的夫君,好好的孩子,安稳富贵的生活,竟然还愿意起念头造反。
探春抱着儿子,亲自安排了晴雯等人的客房,向晴雯眨一眨眼,转身回到自己房内。
花荣已经回来了,正在丫鬟的服侍下脱去外袍,见探春抱着孩子进来,伸手抱过儿子,举起来荡了一荡,笑道:“这小家伙好像又重了,如今他也五岁了,明儿个跟着我去围场上骑一骑马,拉一拉弓!”
探春微笑点头:“你说的是,男孩儿是要尽早学习本事。”
她前世因庶出身份而敏感,后来远嫁海外飘零孤苦,愈发争先要强。
在波谲云诡的宫斗生活中,她消磨掉了对藩王丈夫的最后一丝真情。
这一世,她因父母之命嫁与花荣,花荣父母早逝,少年生活坎坷,性格中也有些偏激敏感之处。
两人个性相类,新婚第一天,探春就发现了二人未来会有的冲撞。
她开始隐藏自己,作出温柔贤淑的传统妻子模样。
后来随着一起生活的年份愈久,探春慢慢在这位少年夫君身上看到了男版的自己,这份伪装的温柔才又开始沾染上真情。
她年龄本就比花荣大两岁,又多活了一世,开始试着以包容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丈夫,将他当做敏感偏执的弟弟来看待。
花荣投桃报李,对妻子也多了三分敬意。探春生了儿子后,两人的感情愈发相敬如宾,互相礼让起来。
他们的儿子还没有大名,小名暂唤作小宝。
夫妻俩夫唱妇和,花小宝却有了异议,他摇着胖乎乎的小手道:“爹爹,孩儿已经学会拉弓箭骑小马了!”
探春恍然,轻轻捏了下花小宝肉嘟嘟的面颊:“前两日,二郎骑马时带着他跑过两圈,这孩子就自得自满起来了。”
花小宝不服:“我就是会了,二郎哥哥都夸我呢!”
花荣叹道:“都是爹爹平日公务太忙,竟错过了我儿第一次拉弓骑马。”
探春从他手中接过花小宝,笑道:“小宝跟二郎不过是闹着玩儿,怎及得你这位飞将军亲自教习骑射?明日我陪你们一起去,你顺便也教教我吧。”
说最后一句话时,她有意让自己的眼眸中流露出崇拜与倚重,这是前世宫斗生活遗留下的惯性。
对一个年轻武官使出来,几乎是屡试不爽。
花荣果然展忧转喜,露出与花小宝一般的自得笑容:“二郎虽也不错,比着我还是差远了。”
他看向探春,语气中带了三分内疚:“明日围场还有宋大哥他们,不方便女眷在场,我改日再单教娘子罢。”
探春面上作出失望表情,心下却暗觉好笑:这少年将军一旦顺毛捋下去,便格外地温良好懂。
她将小宝递给侍女,推花荣坐下,为他散开头发,轻轻梳理发丝。
花荣生得极好,眼眸深邃,玉面朱唇,中衣微微散着,露出雪练也似一身好皮肉,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便是一尊玉雕的绝世美男像。
探春替他将头发一点点梳理整齐,在脑后松松地挽作一束。
花荣握住探春的手,轻声道:“今日,我真欢喜!”
探春在他身边坐下,静静聆听。
花荣道:“我年幼丧父,十五岁那年一人一马游历江湖,在郓城好勇斗狠,险些惹上人命官司。”
“幸而遇到了宋大哥,他替我打点官府,接我到宋家庄去居住半年,每日陪伴玩耍,又教了我好多精忠报国的道理,才成就了我花荣的今天。”
“后来,我回到清风镇,娶到了你,有了小宝儿,你们母子与宋大哥就是我最重要的人。”
“今日,我最重要的人都在我身边,我真欢喜。”
探春心下一沉,读水浒时,她就对花荣忠于宋江的行径颇为不解,后来机缘巧合成了花荣的妻子,她从他丧失双亲的过往窥见了宋江之于他的意义。
她用尽一切温柔来弥补,想要冲淡宋江对他的意义,哪曾想经过这么五、六年的朝夕陪伴,她与儿子加起来也才堪堪与宋江打个平手。
果然少年时代的花荣才是最好拿捏的。
探春轻柔地为花荣按摩肩胛,低声道:“婉儿的病似乎好些了,今早我去看她,她的手指好像动了一动。”
花婉儿是花荣的嫡亲妹子,三日前忽然昏倒,至今未醒。
探春想要用她来加一分对花荣的牵绊,却见花荣长睫低垂,鼻息悠长,竟是已经睡着了。
探春只得叹一口气,拿过一条薄被盖在他身上,无声地走了出去。
月满中天,今日是正月初十,按照书中记载,此时宋江已经救了清风镇文知寨刘高的娘子,元宵灯会上将要被那刘娘子恩将仇报,诬作清风山贼寇下狱。
之后,花荣闯刘高府寨抢出宋江,刘高恼羞成怒连花荣一起陷害,勾结青州慕容知府,抓了花荣,才引出了清风山上杀刘高、逼上梁山的种种后事。
探春望着渐渐转圆的月亮,心下一时有些踌躇,究竟要不要插手改变原定的一切?
柴进、武松过两日要离开清风镇,倘若将宋江悄无声息地裹在柴进一伙中安全送走,未必不能成功。
可若不上梁山,又如何成得了大事,造得了赵家昏君奸臣的反?
第167章 这一世,我是你的嫂子呢
探春赏了会儿月亮,进屋推着花荣起身,服侍他脱了衣衫鞋袜,安安稳稳躺进床帐里。
她卸了钗环妆面,在他身边躺下,想东想西,至后半夜才胡乱睡了。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探春隐约听到门外有人低声争执。
她批衣坐起,见花荣也睁开眼睛,便俯身笑道:“想是丫鬟们口角,我去看看,你且再睡两刻钟,才到出门点卯的时辰呢。”
花荣阖眼笑道:“家里有你,我一向很安心。”
探春穿上衣衫,随后挽了头发,推门出来,见廊下站着她的丫鬟知书,正同花婉儿的小丫鬟云珠怯怯低语。
她低咳一声,两个丫鬟一起回过身来,知书忙道:“娘子,云珠刚来禀报,说是小姐发了癔症,满屋跑着找儿子呢!我怕吵着相公,正要设法悄悄地告诉你知道。”
“嘘!”探春伸指噤声,斥道:“莫瞎说,小姐才多大年纪,哪里来的儿子?”
她拉拢衣襟,急向花婉儿的小院行去。
小院一片混乱,两个小丫鬟衣衫不整,四只手紧紧顶着院门,叫道:“小姐啊,这里当真是你的家,没有人掳掠你啊!”
院门是桐木制成的,被推得哐哐作响,里面的人却是一声不吭。
探春喝道:“一大早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见是当家娘子来了,小丫鬟们当即松了口气,松手就跑,门咣的一声开了,一人从内扑出来,正好撞在探春身上。
探春虽跟着花荣学过些拳脚,还是被巨大的冲力撞得后退两步,扯住那人问道:“婉儿,你怎么了?”
那人正是花荣的妹子花婉儿,听得这声音耳熟,抬头一看,大惊道:“三姑娘,你如何在这里?”
探春也是一惊,脑海里飞速旋转,飞过种种猜测。
她瞬间拿定了主意,回身向跟着的丫鬟们道:“我带小姐进房去,你们在外守着。”
“花婉儿”一脸莫名其妙,被她拉着进了院子。
关上院门,探春深吸口气道:“你是谁?”
“花婉儿”道:“三妹妹,我是你珠大嫂子啊!难道你也不认得我了吗?”
竟是李纨!
探春道:“你最后记得的事儿是什么?”
“花婉儿”道:“兰儿中了科举,外放做官,我回乡探亲,船翻了,醒来就在这里了。”
“这里的人好生无礼,非说我是她们家的小姐,门也不让我出一步。我急着去找兰儿,三妹妹,你帮帮我。”
果然是李纨,探春叹了口气,道:“大嫂子,你随我来。”
她带着李纨推门进屋,走至一面梳妆镜前,道:“嫂子请看!”
李纨向镜中一看,惊呼道:“这镜子里的小姑娘是谁?”
镜中人不过十五、六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圆嘟嘟的脸蛋,娇憨可爱,并无李纨本来的素淡模样。
探春道:“嫂子,我们已经重活一世了,在这里我不姓贾而是姓崔,你不姓李而是姓花。”
她微咬嘴唇,忍笑道:“在这里,我是你的嫂子呢!”
李纨依然不可置信,正要再做争论,忽听外间丫鬟们道:“知寨相公来了!”
探春忙一拉李纨,低声道:“嫂子,切莫在相公面前漏了馅儿,等下他问什么,你看我手指示意,一根就是点头,两根摇头……”
话未完,花荣大长腿一迈,玉树临风地走了进来,笑容满面:“妹妹,听说你身体大好了?”
探春在袖底伸出一指,微微摇了摇。
李纨看着这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对这声“妹妹”简直有些尴尬,她垂下头,微微点了点头。
花荣奇道:“今日怎么这般安静?”
探春笑道:“妹子刚醒,精神还未恢复呢。”
花荣上前,细细观察妹妹的精气神。
他年轻英俊,身形高大,充满阳刚男子气息,李纨哪里好意思被他这般近地盯着看,恨不得将头缩进衣领里去。
花荣看出她的不自在,便大大地后退一步。
这些年随着妹妹成年,因着男女之别,他对她确实疏远了许多,多是由探春照管。
他有意换了轻松的语气:“醒来了就好,白天先让你嫂子给安排些清淡的饭食养养胃,晚上我带你最爱的糖葫芦回来。”
糖葫芦?
李纨前世是国子监祭酒的女儿,被教养得极严,一日三餐吃得皆是清淡寻常,嫁给贾珠后不久就守了寡,与各种奇奇怪怪的零嘴儿更加无缘。
听到糖葫芦,她下意识地就摇头。
花荣笑道:“不想吃糖葫芦?那给你带罐儿肉、炙羊肉、酥油鲍螺怎么样?”
李纨又是摇头,街边小吃素来是她前世饮食的禁忌……
花荣疑惑一瞬,然后逻辑自洽地找到了理由:“你小时候最爱吃这些,如今果然是长大了,不再像小时候那般……”
听他要提起童年往事,李纨哪里能接得上话?
探春忙过去推花荣道:“时辰要晚了,你快吃了饭去衙门里办公事吧,我会好好照顾妹妹的。”
花荣笑道:“她平日最服气你,有你在我自然放心。”
说罢,他又向李纨温和地笑了笑,转身大步离去。
李纨好一会儿才从尴尬中回过神来,问道:“既是重活一世,为何我没有之前的记忆?”
探春道:“我虽有些猜测,但却无法验证。”
她扶着李纨在塌上坐下,倒了杯热茶给她,又出去吩咐丫鬟们准备些清粥小菜,才回来在李纨身边坐下,说出她的猜测:
“要么,在这里的身份本就是我们的前世,不知何故我们回到了前世的躯体里。”
“要么,就是有人在背后搞鬼,让我们夺舍了这里人的躯壳。”
李纨奇道:“这些话怎讲?”
探春压低声音道:“我是从婴儿时期就在这边的,十五岁那年忽然恢复了贾府的记忆,但十五岁之前的事儿也没有忘,故而总以为这崔氏女的身份就是我自己。”
“但你所在的身份花婉儿,我与她朝夕相处六年,性格天真活泼,与大嫂子你并无相似之处。”
李纨叹道:“在你不认识我的那些年,我也曾是个天真活泼的少女,我父亲治家甚严,后来嫁给你哥哥后又不幸守了寡,哪里还天真活泼得起来?”
她走至镜子前,端详起镜中面庞:“其实,细看之下,这张脸与我少女时候是很像的。”
探春上前,也看了一会儿,点头道:“怪不得总觉得我这小姑子有几分面善,原来竟是有些像嫂子你。”
她笑道:“如此,我就又多了一种推测,也许是冥冥中有个神灵,看不得我们那一世的悲苦,给我们个重新来过的机会呢!”
李纨看着自己的少女脸庞,叹道:“兰儿中了科举,娶了新夫人,我在那一世确实也没什么好牵挂的了。”
探春微微一笑,没有接话。
那一世,贾、王、史、薛四大家族如白茫茫大地般散了个干净,唯有李纨带着贾兰独善其身,考科举,迎新媳,受封诰,过得愈来愈好。
不过,毕竟是异世遇故人,探春还是道:“这一世,你的名字是花婉儿,父母早逝,由兄长一手带大。”
她顿了顿,继续道:“你的兄长姓花名荣,现任清风寨武知寨。”
“这名字好生耳熟!”李纨皱眉回想,“倒像是在哪里听过一般。”
探春道:“他还有个外号叫小李广。”
“小李广花荣?”李纨讶然道,“岂不是梁山泊里的人物?”
探春伸指摇了摇:“现在还不是呢。”
李纨幼年也读过水浒传,后来看过戏、听过评书,大惊道:“那不是一本书吗?还是史书上确有其人?”
探春笑道:“我原也有些疑惑,可经过这十来年切切实实的生活,已经确信这个世界就是一本书。”
她站起身,透过雕花木窗,看见丫鬟们端着食盘进了院子:“也许,我们本来的世界也是一本书,大家都是书中人呢!”
探春陪着李纨吃了饭,管家来汇报准备元宵节礼、烟花爆竹、花灯酒食。
探春一一听了,拿笔在购买单子上批阅过,交给管家去办。
又有丫鬟、仆役前来请示家务,探春干净利落地处理了,向李纨笑道:“你大病初愈,须得好好休息,我还是到自己院里去忙这些杂务吧。”
她起身告辞,李纨送到门口。
探春指着她身后的丫鬟道:“若有需要,只管让云珠来告诉我!”
李纨靠在门口,见一众丫鬟婆子簇拥着探春离去,这府里规模虽不及当年荣国府,但探春这当家娘子当得绝不逊于当年的王熙凤。
这世界竟是《水浒传》,作为书中人,到底该怎样度过一生?
李纨回到屋内,开始用力回想当年读过的水浒故事:今日是正月十一,离元宵节还有四日,此地是清风寨,原书中清风寨一节故事好像就是发生在元宵来着
那一回目好像就叫做:宋江夜看小鳌山,花荣大闹清风寨!
她倏然一惊,问身边那叫云珠的丫鬟:“咱们府上,可有一位姓宋的客人?”
云珠笑道:“是呀,听说叫做什么及时雨宋公明,是知寨相公的挚交好友,相公将他当亲兄长一般看待,每日忙完公务就陪着喝酒谈笑,闲走乐情。”
是了,记忆中便是这宋江在元宵灯会上教刘高娘子认出,扭做清风山贼人,最终连累了花荣,丢掉官职上梁山做土匪。
探春博览群书,没道理不知道这些,她为何就这样气定神闲,按兵不动呢?
难道,她就不想保住花荣的前途?
第168章 绝不做强盗!
李纨越想越心惊,她前世熬尽心血叫儿子求取功名,这一世绝不想让新兄长落草为寇。
她吃了饭,觉得恢复了些气力,便支开丫鬟,独个儿慢慢走出院子,想要瞧瞧这府内格局。
走出内院时,她小心翼翼看了眼周围人的眼色,见众人依然安之若素,并没有因为女眷出了内院就大惊小怪。
此时还是北宋靖康之变前夕,因男子无能而引致的对女性苛刻还没有大规模施展。
李纨走到二门外,穿过一道长长的雕花游廊,沿途遇到几个男仆,他们只是恭敬地唤一声小姐,无人露出惊讶之色。
李纨的腰杆挺得更直了,她今日穿着一身桃粉色衣裙,带着金光灿灿的金钗,正是一副青春少女模样。
她死去多年的青春时光,在她身上一点点活泛起来。
长廊尽头是个小亭子,一个身材高大的精壮汉子斜倚栏杆坐着,正月初的天气,他却高高挽起袖子,露出肌肉结实的小麦色手臂。
他宽大的手掌里拈着一支小小的梅花,要替身边的女子簪在头上。
李纨仿佛被扎了一下般,正要急转身回避,不经意间瞥见那女子身形,水蛇腰,削肩膀,侧颜精致而眼熟。
李纨不可置信地上前一步,轻唤道:“晴雯!”
那女子闻声回头,看看却不认得,迟疑着猜道:“你是花家小姐?”
李纨意有所指地道:“我是姓花,当年在稻香村时还见过你呢。”
晴雯犹疑着起身:“住在稻香村的是大奶奶,你是素云还碧月?”
素云、碧月都是李纨的丫鬟,她见眼前人年少貌美,便往丫鬟上猜。
李纨笑道:“我是稻香村的主人。”
晴雯恍然:“你难道是兰小子?!”
李纨失笑:“我还换了性别不成!”
她一袭粉裙灼灼,站在一树春梅之下,唯有琉璃色的眼眸中透着看透世事的沧桑。
晴雯终于确定:“大奶奶!”
她推着武松出亭子:“我们女孩子要说两句话,你且到附近走走去!”
花家小姐过来时,武松本已站起来背过身子去,此时被妻子一推,顺势回首向李纨点一点头,抬脚走了。
李纨也规规矩矩回了一礼,晴雯虽曾是贾府丫鬟,但看这两人打扮行止显然是客人。
晴雯大喜道:“怎么原来三姑娘的小姑子竟是大奶奶?三姑娘也不告诉我一声!”
李纨笑道:“我今日刚来,三丫头也是才知道。”
她与晴雯在大观园时并没有多余交情,但晴雯一向单纯热烈,遇见故人时,仍是表现出了十二分的欢喜。
李纨趁机向她打听如今形势,听得鸳鸯、凤姐、平儿、迎春都已来到这个世间,她心下也多了几分唏嘘与感叹:
“当年在贾府,那般锦衣玉食,你们这些小女孩们却远没有今日快活。”
晴雯笑道:“这里生活虽苦些,好在能遇到真心的爷们,又不限制我们每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苦也苦得甘心!”
李纨笑道:“终究是你好福气,这武行者被金圣叹评为天人,与他过一世确是不枉活一遭。”
晴雯愈发欢喜:“大奶奶与三姑娘都是读过书的人,不像我们只知道几个人物罢了,以后遇到事儿还需要奶奶姑娘们指点呢!”
李纨含笑点头,远远见一少年提着枪过来,便向晴雯示意道:“有人来了,注意称呼。”
晴雯回头看了一眼,笑道:“这是柴家二郎,三姑娘说是琏二奶奶的儿子呢!”
李纨讶然:“哪个柴家?”
眼见得那少年人走近,十四、五岁年纪,身形已颇为高大,唇红齿白,意气风发,好一个潇洒少年郎!
柴世运将枪背在身上,向李纨笑道:“花姑姑,原来你已大好了,走,看我练枪去!”
这少年人说话热情,透着熟悉的亲热。、
李纨有些尴尬地看向晴雯,晴雯立即义不容辞地出面解围:“二郎,你花姑姑病刚好些,哪有气力去看你舞刀弄枪,你不如去找宋伯伯玩去。”
柴世运叹了口气,低声道:“宋伯伯在枪棒上造诣实在有限,而且每日只爱与父亲同去访古游景,哪里顾得上我?还是我自己练去吧!”
李纨听说宋江,心下一动道:“听说这位宋押司曾在清风山上小住过,倘若在镇上被人撞见,会不会惹来麻烦?”
柴世运笑道:“我接宋伯伯下山时,月黑风高的,谁知道他是从清风山还是明月山来的?”
李纨道:“我听说,他曾在清风山上救过人,没准儿会被人记住呢。”
柴世运道:“救人是好事,就算被记住也是恩情,小姑姑,你操心太过啦!”
说罢,他一拱手,挑着花枪施施然去了。
李纨急向晴雯道:“这孩子年少不识得人间黑暗,我在书中却读过这一节就是宋江被那刘高娘子认出,诬作贼人,连累花荣丢官上山做贼的。”
晴雯奇道:“刘高是谁?”
李纨道:“他是清风镇的文知寨,一向与花荣不合的。”
正说话间,花府丫鬟仆役簇拥着探春来了。
晴雯道:“既有此事,何不向三姑娘说?”
李纨暗想:她书读得比我熟,若是有心阻止,早就想办法了,因何还要我说。
探春远远笑道:“知寨相公派人传了信来,今晚要大摆宴席,一则为柴大官人、武行者践行,二则庆贺妹妹病愈。
李纨惊道:“哪个柴大官人?”
探春笑吟吟道:“沧州的柴大官人,被称为当世孟尝君的那个。”
《水浒传》里只有一位柴大官人,便是前朝皇室嫡系子孙,小旋风柴进。
李纨看向笑得气定神闲的探春,一瞬间想透了她为何不阻止宋江继续在清风镇游走。
寒风一激,她整个后背都凉了。
晚宴上,李纨坐在探春下首,透过珠帘,看向外间觥筹交错的男人们。
黑矮宋江,清贵柴进,俊帅花荣,凛凛武松。
这当真是《水浒传》的世界,她确实已经成了书中人。
离元宵节还有三天,若无人阻止,很快她就不再是官家小姐,而要被裹挟上山做草寇了。
而且,书中花荣妹子的结局,是嫁给死了妻室的霹雳火秦明做填房。
作为一心教养儿子上进求取功名的贤德节妇,加之后来却是凤冠霞帔受了封诰,李纨完全无法接受去做强盗婆子。
况且,无论是花荣还是秦明,最后的结局都是死于非命。
李纨深吸一口气,她要从根源阻止花荣上梁山做强盗的可能!
她缓缓收回目光。
柴进与武松明日就走,算不得威胁,这个宋三郎还要再住个一年半载,每日在镇上游览玩耍,迟早会撞上刘高那个心胸狭隘的恶毒娘子。
得设个法,让宋江也尽早离开清风镇。
第169章 鲁智深初遇香菱
探春见李纨不停地斜眼看宋江,心下猜着她的想法,斟了一杯酒,送至她手边,笑道:
“他们是天上一百零八个魔星下界,迟早要在梁山相会。你便是阻止了这次,将来还有由头再吃官司,说不得还会累及家人,岂不无法收拾了吗?”
李纨抬眸道:“照书中故事来看,花家是世代功勋之后,难道你就不在意祖上声明?”
探春轻声一笑:“贾家两位国公爷当年也是战场厮杀出来的,后来不也是说抄家就抄了。”
李纨被她噎住,心下却并不以为然。
文臣做官,武将打仗,这才是正途,做草寇再受诏安履历有损,永不会得到上边重用。
晴雯坐在她们对面,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一时插不上话,只能埋头吃菜。
待她们好容易停下来,晴雯一抹嘴,笑道:“我明日就要走了,梁山究竟好不好,我先替大家去探一探。”
一句话说得对面两人都笑了。
探春举起酒杯,向李纨笑道:“今日酒宴原是要给晴雯践行,来,咱们一起敬这丫头一杯,祝她早日生个小打虎英雄出来!”
晴雯俏脸羞红,佯嗔道:“三姑娘!”
李纨也举杯笑道:“这是正经话,咱们女人既嫁了人,生儿育女就是第一件大事,别的都暂且让男人们去烦恼吧。”
探春、晴雯各自微笑,皆未反驳。
她们三个酒量浅,喝得三杯就散了场。
外间大厅内,烛火辉煌,花荣、宋江等人仍在举杯换盏,讨论江湖中事,纵声长笑。
晴雯先回去睡觉,李纨跟着探春去了“哥嫂”房内。
她要等一等花荣,将宋江的危险性说给这个“哥哥”听。
探春见她说来说去就是不走,心下猜到了,笑道:“我劝你不要从他那儿下功夫,宋江在我这夫君心里与父亲差不多,若知有危险,他只怕还要设法替宋大哥出气呢!”
李纨道:“你当真不打算想想办法?”
探春笑道:“你若成功,我不阻止,你若失败,我不帮手。但一条,若最终还是上了梁山,你也莫阻我!”
李纨听她说得明白,只能离去。
她回到自己房内,又想了一计,转身掩上房门,提笔蘸墨用左手写了封信,将宋江在清风山劝阻王英一事细细写了一遍。
她又写刘高娘子恼羞成怒,怀恨在心,暗暗发誓如果遇到宋江,要寝其皮食其肉。
落款处,她写道:小女子虽在深闺,也听过及时雨大名,虽言微人轻,仍冒死传信,望宋押司听信我言,速速离开清风寨,晚则不仅危及自身性命,亦要连累花知寨。
写完信,李纨悄悄换了件深色衣裳,走到宋江住处,借着月色从后窗塞了进去。
次日,她早早起来,在院中走了两圈,想要看看宋江如何反应。
宋江院落静悄悄的,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李纨松了一口气,这孝义黑三郎莫不是担心花荣苦留,趁着夜色早早走了。
早饭只有三个女人同桌吃饭,晴雯笑道:“男人们昨夜喝酒喝得太多,今儿个一个个都起不来了。我出来时,武二哥还在呼呼大睡呢。”
李纨心下凉了两分,原来是因此才没有动静。
日上三竿,柴进、武松等人收拾了行装,前来向花荣告辞。
花荣撑着宿醉之身起来,带着家人相送,晴雯拉着探春的手,泪眼汪汪地依依惜别。
李纨不见宋江出现,心下又舒了口气。
一阵脚步声响,宋江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拿出一封书信递于武松道:“梁山晁天王是我至交好友,请兄弟代我捎封书信过去!”
她斜眼观察这黑三郎许久,丝毫看不出他有惊惶欲行的意思。
女眷们不好走太远,唯有宋江与花荣一路送至十里长亭。
李纨心下思忖宋江是否没看到那书信,便有意撇了探春,绕道窗外看视一番,那被丢进去的书信确实没了踪影,旁敲侧击伺候宋江的小厮,也并没有见过。
元宵节前一天,李纨与探春去寺里烧香,回程路上,她见到路边有个算命道士孤身坐在摊位后,心下又有了主意。
她向探春笑道:“自来到这个世界,我还没看过外间风景,你先回去吧,我逛逛就回。”
她与探春前世今生身份倒换,互相都有些尴尬,便不再互称姑嫂,日常皆是你呀我呀的称呼。
探春已看到她目光焦点,也不多问,只留下丫鬟、小厮跟随,就回家去了。
其实,探春心底也有些想知道水浒既定故事能否改变,梁山未来到底能否更改。
李纨一心要赶走宋江,她只当没看见,甚至偶尔还要行方便帮着遮掩。
李纨让小厮唤过那道士,如此这般交待一番,又许下事成后重金酬谢。
那道士三日没开张了,早已饿得前胸贴后背,见这小姐出手不菲,哪能不心动?
当天下午,他在街上见到描述中的黑矮汉子闲逛出来时,便一把上前扯住,大哭不已:
“先生血光之灾就在眼前,如何还有这般闲情到处闲逛?”
宋江看惯了这些江湖伎俩,并不相信,只当他是在哄骗银两,便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笑道:“我不用你算命,银钱只管拿去,不够时再来问我要就是了。”
他及时雨的手段一使出来,将那道士感动得几乎要纳头就拜,但有钱不赚王八蛋,良心只在腔子里转了一圈,就又消失无踪。
他拉着宋江道:“义士这般慷慨,小道更要陈述肺腑之言。明日月圆之夜,义士命犯女子,要受牢狱之灾,并连累身边朋友。切记切记!”
宋江昨夜确是收到了密信,他心思细密,并不立刻就信,只不动声色地留心观察,但今日又有不认识的路边道人这般讲,却不能不放在心上了。
回到花府,他将此事与花荣商量。
花荣道:“刘高的妇人确是极为恶毒,既有人报信,兄长不能不防!不如去清风山上暂避,待过得些日子,我再去望哥哥。”
宋江深以为然。
花荣当即帮着宋江收拾行装,又派了梯己人护送出城。
那梯己人是个爱耍子的,一路摇头叹息:“押司走得急了,可惜明日清风镇的小鳌山,无法看见喽。”
宋江道:“什么小鳌山?”
那梯己人便领着他站在一处高岗上,指点给他看。
此时虽还不是元宵当日,土地大王庙前的小鳌山已扎缚起来,结彩悬花,虽还未点上灯火,也十分华彩好看。
宋江正贪看时,岗下大路上有一队军士路过。
一则这宋江合该倒运,二则冥冥中自有天数,这队军士正是刘高派出采买元宵节礼的,本来与宋江无碍,但其中有两人却刚好识得他。
哪两个人?却正是当日抬着刘高娘子被掳上山的两个轿夫,那妇人受辱时这两个轿夫绑在门外,她疑心他俩听到首尾,便让刘高外派出去,不再近身伺候。
这两个轿夫便成了采买节礼的挑夫,好容易从青州挑了货回来,累得气喘吁吁间,抬头见到宋江,立时便认了出来。
他俩登时恢复了力气,送完货,匆忙找到刘高娘子,如此这般告密一番,期望重获盛宠。
刘高娘子听得仇人就在身边,登时大怒,哭求刘高派了一队军士,在轿夫们的指引下沿途追去。
宋江看完小鳌山,正慢慢走在路上,被军士们不分青红皂白兜头抓了去,那跟着他的梯己人见机快躲了,顺着小路回来报给花荣。
之后,花荣为夺回宋江闯入刘高府上,双方当面撕破脸,接下来发生一系列故事,与原著高度重合,花荣被陷害入狱,清风山劫了宋江、花荣上山,又接走探春、李纨等花家老小。
至此,李纨不得不信天数有定,探春也暗暗多了心思,如此种种暂且按下不表。
且说武松、晴雯带着柴进等人回了二龙山,鲁智深、杨志与柴大官人一见如故,张青、孙二娘夫妻摆了宴席给大家伙吃了,当即收拾妥当要去梁山。
二龙山上有不愿去梁山的,鲁智深做主发放金银打发回乡,其余人扮做三支商队,乔装而行。
柴家带着柴世运做第一队,扮做北方卖参的客商。
武松夫妇、张青夫妇扮做一对兄弟妯娌,带五十多个小喽啰,扮做卖艺的戏班。
杨志、鸳鸯扮做回乡省亲的武官,杨巧儿扮做小姐,其他人小喽啰都扮做押送行李的土兵。
唯有鲁智深不耐烦改装,仍是僧人打扮,独个行在前方十余里处探路。
他脚程快,后队人马有男女老幼,行路磨蹭,距离越来越大。
进入沧州地界时,鲁智深已与后队拉开了一百多里的路程。
这日,行至途中小店,鲁智深口渴腹饿,便停下叫酒吃。
他正吃得口滑,忽听得有女子啼哭,抬头望时,却见一个面目枯皱的老儿领着个花容月貌的年轻女孩子,一路喝骂推搡着走了进来。
第170章 原来是鲁大师
这间路边小店甚是简陋,不过两间草屋,屋侧斜斜地搭出一道长棚,用竹竿撑着,下面摆着四张破旧的歪腿桌子。
鲁智深坐在靠外的一张桌子边,冷眼看那老儿骂骂咧咧地进来,将那女孩子赶到棚子里角坐下。
老儿一身深蓝色粗布短打,弯腰驼背,身形挺长大,留着粗短的黑色髭须。
那女孩子身姿纤弱,苍白一张小脸儿,额角一处伤口,仍渗着血,手指紧紧捂着,遮住了容貌;浅紫色绫罗袄儿,藕荷色细棉长裙,袖子被扯烂了,露出雪白一段藕臂来。
鲁智深心下有了三分焦躁,胡乱将桌上酒肉塞下肚吃了。
老儿呼呼喝喝要了一只肥鸡,一大碗白饭,两碟小菜,一壶酒,却只将一只干馒头丢给那女孩子:“快吃了走路!”
干馒头砸在女孩子额头上,沾了血,掉落地面,弹滚了两下,再裹上一层灰尘。
女孩子顾不得额头上又开始流血,忙松开捂着脸的手,蹲下去捡起来,艰难地剥去外皮,就要放进口中。
鲁智深瞬间焦躁到七分,一拍桌子,炸雷般喝道:“店家,要一碗浇头面,多多地放上牛肉菜蔬,煮得烂一些!”
女孩子吓了一跳,馒头再次惊落地下,怯怯地抬起头来,却生得十分好颜色,弯弯眉儿,水灵灵眼儿,精致鼻儿,樱桃口儿,白生生一张脸儿,细条条身儿
店伙儿从门后探出头来,答应一声,瞥见那女孩儿形貌,一时酥软在地,忘了方才答应何事。
“一碗面,快做!”鲁智深再喝一声。
店伙儿哎哟一声,恋恋不舍收回目光。
鲁智深站起身,摇摇摆摆走过去,大马金刀地在老儿对面坐下,喝道:“你这厮是什么人?为什么孤身带着这女孩儿?”
那老儿抬眼见是一条胖大和尚,不由得警惕地放下酒杯,手搭在腰间,道:“我自家生的女儿,管你和尚何事?”
鲁智深冷冷一笑,转向那女孩儿道:“这老儿是你父亲吗?不要怕,洒家在此,无人威逼得你!”
那女孩儿手中捧着沾满灰尘的干馒头,怯生生地看了眼那老儿,再看看鲁智深,一时决定不了该更怕谁。
那老儿跳起身,后退一步,从腰间抽出短刀,拉开架势,向鲁智深道:“和尚,我劝你别多管闲事!”
他方才还是个弯腰驼背的老儿,这一跳起身,腰背挺直,身形瞬间又高长三寸,嗓音粗犷,竟是壮年人音色。
为了显示凶狠,他在脸上又抹了一抹,抹去面上画的皱纹,原是个四十多岁的满面横肉凶狠汉子。
鲁智深笑道:“还是个练家子!也好,你这厮既是个耐打的,洒家也不用怕吃人嗤笑,给你两手好拳脚吃!”
他跳起身,站在棚子外,向那女孩儿招手道:“莫怕,洒家不是坏人,你只要说声这厮不是好人,洒家就替你打发了他!”
女孩儿银牙紧咬,颤声道:“他不是我父亲,只是个路过我村子的闲汉。昨日,他扮做生病老人到我门上讨水喝,我看他可怜,好意做饭给他吃,却被他在背后打晕了,拐带到此。”
那抹去老儿伪装的汉子骂道:“休胡说,我虽不是你父亲,却是你汉子哩!你这贱人必是看这和尚精壮,有心看上他哩!”
“闭上你的鸟嘴!”鲁智深一拳砸出,正砸在那厮鼻梁上,便如一架铜钟撞上了酥饼,瞬间将那汉子鼻梁撞得七零八落,碎做一团。
那汉子杀猪一般嚎叫起来,手中短刀乱挥了两下,却被鲁智深一把抓住,连手带刀扭做麻花一般。
女孩儿惊叫一声,跑出几步,却听鲁智深唤道:“女娃娃,且停下!”
他将那汉子拎起来,破布袋般丢进路边荆棘丛里,回头向店伙儿喝问:“洒家要的面呢?”
店伙儿也惊呆了,忙道:“这就来,这就来!”
鲁智深向那女孩儿招手:“你过来,坐下!”
女孩儿怯生生地躲着他,拣了最远一张桌子坐下。
鲁智深也不多言,回到自己本来那张桌前坐下,独自生着闷气。
这天地间的鸟贼人,真个打不尽杀不绝!
店伙儿端上面来,战兢兢地要放在鲁智深面前。
鲁智深一拍桌子,喝道:“给洒家做甚?端去给那女子!”
那桌子劈地散了一地,店伙儿也不敢多看一眼,忙不迭地端着碗送过去,放在女孩儿面前。
女孩儿惊讶地望着鲁智深,并不敢去拿筷子。
鲁智深摆手道:“快吃!吃完洒家送你回家!”
他说得一派自然,女孩儿原也饿得狠了,面上牛肉堆得富余,热腾腾的香气直往鼻中钻,又有碧绿的青菜趁着雪白的面条,让人食指大动。
她终于忍不住,拿起筷子吃了起来。
虽是饿极了,她吃相仍是斯斯文文,显然是大户人家出身。
鲁智深慢慢平静下来,再叫一壶酒,倚墙坐着细细吃。
女孩儿吃了半碗面,实在吃不下去了,便推开怯生生道:“大师,我吃饱了!”
她心底实在害怕这和尚,硬撑着吃了平日饭量的两倍,奈何胃口着实太小。
鲁智深道声“好”,掏出一块银子,向店伙儿道:“这个,是我二人饭钱,拍碎桌子的钱,你另外给我们装些干粮、清水,再打一壶好酒。”
那店伙儿早吓呆了,他说一句就跟着点下头,小鸡啄米一般。
末了,听那和尚道:“这银子可够使?”店伙儿忙不迭地点头如捣蒜:“够了,够了,富裕得很呢!”
鲁智深拎了干粮,起身至棚角提起自己的水磨禅杖,向那女孩儿道:“走,你家住在哪里?洒家送你回去!”
女孩儿轻声道:“我住在柳家村,远得很,不敢劳烦大师。”
鲁智深笑道:“柳家村嘛!洒家正好顺路,走吧!”
说罢,他大踏步走在前面。
女孩儿远远跟着他,路过那还剩一口气的汉子时,忙加快了脚步。
走至一处岔路口,鲁智深停住了。
女孩儿害怕,也远远站住,却听这高大和尚道:“接下来该往哪边走?洒家一时忘了方向。”
女孩儿心下一暖,明白他方才说顺路却是假话,他甚至不知道柳家村在哪里。
她心下定了三分,走上前,指着左边道路:“这边一路往西,过三道山岭,就是柳家村地界了。”
鲁智深点头道:“好!洒家脚程快,你若跟不上就叫洒家!”
女孩儿点头,想到他背后看不见,忙轻声道:“嗯!”
日正中午,鲁智深才带着女孩儿爬上第一座山顶。
俗语道上山容易下山难,那女孩儿穿着一双轻薄绣鞋,经过这两日行走,鞋底、脚趾处早就磨破了,一双细嫩脚儿渗出血来。
往下走时,她双脚脚趾争先恐后地往鞋头洞外钻,更是疼得钻心。
鲁智深一直远远走在前方,听到身后声音不对,回头看时,正巧女孩儿提起裙子来,才让他看见她渗血的脚。
“唉!”鲁智深回身大步走至女孩儿面前,“你脚下不便,如何不早说?!”
女孩儿咬着嘴唇,垂头不敢说话。
却见这胖大和尚将干粮、酒壶通通系在腰上,单手提着禅杖蹲下身躯,拍着自己宽阔的后背道:“上来,洒家背着你走!”
女孩儿惊道:“大师是出家人,如何方便?”
鲁智深大大咧咧道:“出家人普渡众生,送你个小女子回家,正是洒家普渡众生的法门。”
他说得理所当然,女孩儿忍不住笑了一下:“普渡众生好像不是这个意思吧。”
鲁智深道:“管它甚个意思,你只当在渡头搭了条渡船,洒家的背比大船还稳当哩!”
他说话做事坦坦荡荡,女孩儿心下愈发定了七分,轻移莲步走至他身边,抬手攀在他背上。
鲁智深单手揽住她腿弯,往上一推,毫不费力地走了起来。
女孩儿实在不好意思,便道:“大师,我替你拿着禅杖吧!”
鲁智深哈哈笑道:“这禅杖六十二斤,你这细胳膊细腿的,还是好好坐你的渡船吧!”
女孩儿被他逗得笑了,双手试探着攀住他肩头,晃晃悠悠,果然比坐船还要稳当。
只是他虽是个和尚,到底是个精壮男人,后背肌肉隆起,炙热粗野的男子气息透过僧袍,炙烧着女孩儿挨着他的双腿、小腹,萦绕在呼吸之间。
粗大手掌虽尽量只扶着女孩儿的膝弯,仍免不了摩擦碰撞。
女孩儿面色通红,找话缓解尴尬:“我叫香菱,敢问大师法号是?”
鲁智深道:“洒家俗家姓鲁,法号智深!”
“呀!”背上的香菱大吃一惊,“鲁智深?不是醉打山门的那位大和尚吗?赤条条来去无牵挂”
她声音底下去,脸更红了。
鲁智深听得云里雾里:“嗯?”
香菱顾不得羞怯,忙再问道:“大师可是三拳打死镇关西的鲁提辖?”
鲁智深笑道:“洒家已这般有名了吗?你个小小的山野女子竟也知道。”
香菱一口气问下去:“可是义救金翠莲父女、智救桃花庄刘太公女儿的鲁大师?”
鲁智深不好意思起来:“洒家确曾救过一两个人,没曾想竟已传得妇孺皆知了,洒家不过是个粗野和尚,称不得大师。”
香菱红着脸笑道:“早知是您这位鲁大师,我在那小店第一眼就向您求救了,更无须害怕这半路了。”
她双手轻轻搭在鲁智深肩头,一颗心彻底安定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