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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爷,宝玉!”

王夫人哀吟一声,翻身向着墙壁,痛苦地蜷成一团。

贾府的男丁被关在另一个地方,一遍遍地过堂,留下厚厚的卷宗,直到再也榨不出有用的东西。

然后,他们的结局会附带扫射到这些女眷们的命运。

宝钗靠在墙角,望向牢顶一个小小的开口,繁星漫天,苍穹如盖,将这小小的牢房紧紧压在底下。

一个从未出过闺阁内院的女人,即便如何惊才绝艳,也无处施展,只能做这万里苍穹下的蝼蚁。

她闭上眼睛,昏昏沉沉间,在另一个世界醒来。

还在刘表府内,一间中规中矩的客房。

黄夫人已经赶了过来,坐在床前抹眼泪。

她父亲、嫂子、哥哥围在床边,皆是一副垂头丧气、欲言又止的模样。

看见女儿睁眼,黄夫人抢先收了眼泪,俯身在女儿身边,牵起唇角:“要不要吃点儿东西?睡了一天一夜了,一定饿坏了吧?”

她端过一碗鸡丝清粥,宝钗勉强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

牢房的气味,似乎还弥漫在身边,她有些泛恶心,胃内一阵阵的难受。

但理智还让她记挂着晕倒前的事情,宝钗问出了醒来后的第一句话:“琦表哥怎么样了?”

她父亲与哥哥看向窗外,嫂子抽泣一声。

黄夫人撑着笑容道:“他没事,喝了几口冷水,有些受凉,大夫开了药已经没事儿了。”

宝钗疑惑地看着众人:“那是姨妈”

黄夫人摇头,道:“她也没事儿,不过是被你姨丈禁足了而已。”

她抚摸着女儿的肩,柔声提议:“你这两日太累了,跟我们回家去歇歇吧!”

蔡氏只是被禁足,原也在宝钗预料之内,她摇头:“我还是回卧龙岗去吧,家里也还需要照顾。过一阵子,夫君回来……”

黄夫人截断了她的话,带着三分强硬道:“还是跟母亲回去吧,你如今有了身孕,需要人好好照顾。”

“什么?”宝钗不敢置信,巨大的不真实感涌上心头,她手指抚上腹部,“我们要有孩子了?”

黄夫人的眼圈红了:“嗯!”

她嫂子又抽泣了一声,被她哥哥轻推了一下。

宝钗心下开始不安了,他们在为谁哭?

但没有人有告诉她的意思,黄承彦要去向刘表告辞,黄晷去套车马,黄夫人走之前要去看蔡氏。

她嫂子蒯氏实在找不到理由,说要去洗洗脸。

梅鹿站在廊下,不进来。

宝钗撑起身要吐,梅鹿连忙跑了进来,替她拿来痰盂,眼睛是红肿的,不敢直视自家小姐。

宝钗抓住她:“老实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梅鹿转开眼睛:“没,没什么”

“你们为什么要哭?”宝钗寸步不让。

梅鹿再次避开,忽听门外有人唤道:“梅鹿,你们小姐醒了吗?”

是碧螺!

梅鹿答应一声,就要出去。

却被宝钗拉住:“让她进来,不许多说话!”

梅鹿只得唤一声,宝钗闭上眼睛装睡。

碧螺进来了,悄悄掩上门,从袖中拿出一封信:“趁着夫人在静室思过,我大着胆子进去拿的。”

梅鹿眨眨眼睛:“你给我吧!”

“不行,表小姐答应了给我一套金丝软绸呢,我得亲手交给她!”碧螺后知后觉地叹了一口气,“你说,表小姐现在还有心情做金丝软绸吗?”

梅鹿拼命咳嗽。

碧螺奇道:“你眼睛怎么了,嗓子也不舒服?唉,你们姑爷的事儿确实太突然了,我瞧见黄老先生都哭了呢!”

“姑爷什么事?”

宝钗掀开被子,一下坐了起来。

碧螺吓得大叫一声,就要跑掉。

宝钗道:“你不想要金丝软绸了吗?”

她的声音在耳边漂浮,听起来不像是自己的。

碧螺拿着那封信,期期艾艾道:“表小姐,我也是听说的,也许诸葛先生吉人天相,会没事儿的!”

她把信丢在床上,一溜烟儿跑了。

宝钗直直地盯梅鹿:“诸葛先生怎么了?”

梅鹿错开目光,声若蚊蝇:“说是先生中了埋伏,有人眼睁睁看着他中了一箭,皇叔军中已举丧……”

“我不相信!”宝钗斩钉截铁地道。

她躺回床上,蒙上被子,黑黝黝的,仿佛又回到了那间牢房。

诸葛亮不可能有事!

脑海中有一个声音,反反复复地提醒着。

愈是频繁,愈是微弱。

照历史上的记载,诸葛亮至少还有三十四年寿命,他还有璀璨的一生,怎么可能在今时有事儿呢?

宝钗躺在被子下面,眼泪流过面颊,被她一把擦去。

绝不可能!

她又躺了片刻,坐起身开始读碧螺拿来的那封信。

荀令君的字迹工整简洁,用词通俗易懂,宝钗读了一遍,却全无印象是什么内容。

她的脑海中还环绕着那四个字:绝不可能!

她将信收了起来,下了床,淡淡道:“梅鹿,去给我端些饭菜来!”

梅鹿已经吓呆了,慌慌张张走至门口,又退回来道:“小姐,你没事儿吧!”

“会有什么事儿?”宝钗唇角带笑,像是在外说服自己,“夫君无事,他不过是在用计而已。”

她手指抚上小腹:“快去吧,孩子该饿了。”

“嗯!”梅鹿用力点头,奔出去叫道,“小姐饿了,快去拿吃的来!”

她吃了满满一碗饭,然后笑着开始劝慰身边人。

就连来看望她的刘表,都有些惊呆了。

刘备军中的噩耗,是他派去的斥候亲耳探听来的,这一刻,他也开始怀疑消息的真实性了。

宝钗坚持要回隆中草庐,黄承彦夫妇无奈,只能将女儿送回去,顺便留下了家里的厨娘。

送别父母,宝钗回到卧房。

诸葛亮喜欢随时随地读书,卧房靠窗处设着一榻,旁边墙壁上钉着一排木架,密密地堆满了书卷。

宝钗靠在榻上,随手拿下一卷书,夫君熟悉的笔迹跃入眼帘。

这些书大多是他在学业堂时抄录的,旁边空白处写着小批注,有些地方寥寥几笔记着读书时的小趣事。

宝钗一卷卷地翻过。

其中一卷磨损最重,她缓缓打开,惊讶地发现上面记载着满满的自己。

从初见时又黑又瘦,一双眸子亮如点漆,到大榕树下对弈。

弈棋往事旁甚至画了张棋谱,正是当日宝钗摆出的那一副古谱。

在大观园时,她曾以此谱与黛玉对弈,费了好大心力才险胜半子,记忆深刻,这棋谱就透过梦境穿来今世,又与诸葛亮对上。

棋谱旁写着一行小字:此人智力恐在我之上,奇哉!

宝钗微微一笑,泪珠滴在书卷上。

她忽察觉自己的心态不对,忙擦去眼泪,合上书卷,站了起来。

他们很快就会相逢,无须开始怀念。

“不出三月,我必教你骑马入樊城!”

她须得遵守他的承诺。

宝钗收拾好心情,走到院中去看花圃。

赏菊宴后,她培育的各色菊花必然会成为送礼佳品,她得换小盆装上一批,先给甘夫人、糜夫人送去。

花圃设在竹林旁,绕着一圈竹篱笆,这是为了迎她入门,诸葛兄弟亲收修筑的。

篱笆旁,高高地摞着数是个花盆,是她前两日让诸葛均专程买来的。

宝钗弯腰就要去拿。

梅鹿在菜园里摘菜,远远瞧见,大喊着跑过来:“小姐住手!你有了身孕,可不能做这个!”

宝钗恍然:“哦,忘了!”

今日的一切都仿佛在梦中,她轻抚小腹,平坦得感觉不出弧度:“好孩子,你真安静。”

诸葛均闻声从书房内赶了出来,眼睛红红的,挽起袖子道:“嫂嫂,我来吧!”

童子移了块平石来,扶着宝钗坐下,梅鹿将摘下来的菜交给厨娘,奔过来,众人围着宝钗,沉默地干活。

争奇斗艳的菊花,压抑悲伤的气氛。

宝钗忽道:“倘若我不在荆州牧府上,这消息今日绝传不到隆中,对不对?”

梅鹿捧着一盆绿云,茫然点头:“对!咱们这儿是有些偏远。”

宝钗望向远方,崎岖的小道蜿蜒过良田,蔓延至远方的官道。

“都先别伤心了,”她大声道:“明日落日前,必有新的消息。”

诸葛亮若无事,绝不会放任她伤心,他定赶在噩耗传达前,给她一个音讯,一个暗示。

宝钗闭上眼睛,她不会淹没于无用的哀愁,起码在尘埃落定前,绝不会!

第107章 我在!

落日余晖掠过房檐,缓缓西沉。

宝钗坐在花圃里,被花海簇拥着,阖目养神。

远处榕树上,立着一只大雁,叫得落寞凄凉,想来是南迁路上跟丢了族群,失散了家人。

昏黄的阳光一点点落下,大雁的影子拉得很长,仿佛一个孤独的人。

天边忽传来一声鸣叫,另一只大雁箭一般地飞来。

树上的大雁也叫了起来,迎着飞上去,两只亲昵地挨在一起,绕着榕树欢快地舞叫两圈,并肩向着夕阳飞去。

宝钗眼睫轻抬,有些羡慕地看着。

也许,她不应该在这儿等,而是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间,就单人单骑冲进樊城去,找寻她记挂着的人。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很快就消失无踪。

她的手放在小腹上,胸口闷闷的,又一阵反胃的感觉。

自从得知怀孕后,她的身体愈发困倦,嗅觉愈发灵敏,一点点异味就会引起呕吐的感觉。

那边的世界,宝钗还在牢里,身边环绕这哀惧的压抑,污浊的气味。

所以,早上醒来后,她立即走出房门,坐在山清水秀的室外,用幽幽花香涤除梦境中的气味。

小童子池砚正在煮茶,鲜嫩的菊花瓣,在沸水中起伏。

他的目光却时不时地看向远方,夫人说今日会有先生的消息,可眼看夕阳落尽了,官道上仍只有空荡荡的风和落叶。

诸葛家有两位童子,皆是从琅琊阳都带来的,是一对双生兄弟,哥哥叫池墨,弟弟叫池砚。

池墨随着诸葛亮去了刘备军中,因为是个无关紧要的小人物,刘表的斥候并没有带回他的消息。

池砚的目光在一片转着圈的树叶上盘旋,他担心诸葛先生,也担心哥哥,担心得整晚睡不着觉。

他目光转回宝钗身上,夫人真是淡定,淡定得甚至有些冷漠了。

大家都说先生死了,可夫人还能睡得着觉,吃满满的一碗饭,喝新煮的菊花茶。

夕阳一点点沉下去,只留下半边红彤彤的圆脸庞。

诸葛均与梅鹿站在高高的山岗上,不知疲倦地眺望远方。

宝钗靠在竹榻上,手放在小腹上,孩子还太小,感受不到胎动,但手放在这里,就能给她力量。

一瞬间,她甚至想了以后,没有诸葛亮的以后。

但她立刻喝止了自己。

若没了诸葛亮,她一定还能活下去,但她不允许自己这样想。

有马蹄声响起,池砚高兴地跳起来:“来了!来了!”

他跑到门口,沉默着开了门。

马上人挽着高髻,一袭淡粉色裙子,显然不是从樊城来报信的人。

是庞若!

童子太过失望,甚至忘了替她接过马缰。

庞若自己将马拴进马槽,快步走到宝钗身边坐下,握住她的手道:“昨日一得到消息,元直就赶去樊城了。你放心,他会带来打探清楚的。”

宝钗点头,微笑着道谢。

她的礼仪仍然滴水不漏,庞若陪她坐着,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

哒哒哒!又有人骑马过来了,这次的马蹄声又响又急。

池砚再次冲了过去,然后无力地靠在门口,声音中毫不掩饰失望:“夫人!是舅爷!”

宝钗站了起来。

若真是刘备派人来报信,也许会先去黄家湾。

黄晷将马缰随手抛给池砚,大步走来,从他皱在一起的双眉,就知道不是好消息。

到了妹妹身边,五大三粗的汉子垂了头,带着明显的难过:“刘皇叔派人送来了消息!”

他面色沉痛,把一个小小的盒子递给妹妹:“这是孔明留给你的。”

宝钗打开,里面是一块石头,方方的小石头。

众人都失望极了。

卧龙先生留下的遗物,竟是一块地面上随处可见的石头。

宝钗的眼眸瞬间活了过来,她将石头握在手中,转身招呼众人:“大哥,若姐姐,来,咱们都尝尝池砚煮的菊花茶!”

黄晷与庞若对望一眼,又同时担心地望向妹妹。

梅鹿与诸葛均也回来了,听说诸葛亮只留下一块石头,瞬间流出眼泪。

宝钗的语气都轻松了起来,但她还是竭力压制住了:“梅鹿,去端些绿豆糕来,趁着夕阳未尽,咱们坐赏云霞!”

她拉着庞若在竹榻上坐下,向黄晷道:“大哥,你这几日若有空,就帮我砍些竹子吧,我想做些竹椅子送礼!”

“什么是竹椅子?不是……”黄晷在妹妹身边蹲下身子,大狗狗一般地安慰。“妹妹,你若难过就哭两声,切莫压抑自己。”

“日子总还得过,”宝钗摇头,轻抚小腹,“况且,我还有孩子要养!”

黄晷叹了口气,接受了这个说辞:“好吧,我明天就来帮你砍竹子!”

庞若道:“等我安顿好婆婆,也来帮忙。”

晚上睡觉时,宝钗手中紧紧握着那块方石。

她与诸葛亮第一次下棋时,用的就是方石、圆石,这块方形石头,与当年的棋子一模一样。

一切皆是局,但她还不能告诉任何人。

她带着微笑,再梦到污浊难闻的牢房时,也没那么想吐了。

黄晷砍了七天的竹子,又依照宝钗画的图形,将竹子切成竹片,编做竹椅。

他坐下试了试,双腿舒展开,果然自在多了。

黄承彦骑着一头小毛驴,哼着小曲过了小桥,远远招手唤道:“羲和,快去叫你妹妹来,有好消息!”

黄晷从竹椅上跳起,到花圃边去找妹妹。

宝钗走至门口,见父亲喜气洋洋的模样,不由得笑道:“可是夫君有了信来?”

黄承彦笑道:“不止,不止!”

宝钗道:“可是刘皇叔打下了宛城?”

“不止,不止!”黄承彦大笑道:“连汝南一块占了,你叔父来信说,宛城、汝南,已与江东孙策打下的寿春连成一片,彻底截断了曹操南下之路哩!”

他走至女儿面前,慈爱地道:“二郎也遣人送了信来,他只是受了些小伤。”

“听送信的人说,他们诸葛军师以三千人马,在许都城下摆了一百里的空寨,与荀彧对峙了四天四夜。”

他下了毛驴,摇头道:“当真神鬼莫测,七日前连樊城都几乎保不住。七日后就连下两城。我推演了一路,都摸不到头绪呢。”

宝钗抿嘴笑道:“这一局,必是用了将计就计、瞒天过海、无中生有、声东击西……”

“停停停!”黄晷伸手止住她,“都什么意思?”

“不是!”他反应过来,狐疑地看着妹妹,“你怎么一点儿也不惊奇?”

宝钗道:“当日蔡夫人写信告密,致使孔明佯攻许都失利,反而被曹军包围。他定是将计就计,诈死退败。”

黄晷又要举手打断,被父亲瞪了一眼,只得继续听下去。

庞若、诸葛均从屋内出来,无声地站在廊下。

宝钗望向远方,缓缓继续推演:“他诈死退败,示之以弱,诱使荀彧派兵出击,然后集中手下所有兵力当真围困了许都。”

“许都被围,宛城、汝南必发兵救援,刘皇叔便可以早埋伏好的伏兵攻下二城。”

荀彧是当世顶级的智谋之士,若想骗过他,那一箭必定扎得很深,他一定当真在死亡边缘挣扎过。

从佯攻许都到真攻许都,风险与损失翻倍上升,且兵力并未增补,不知他们是怎么熬过这七日。

在曹操大本营下连营百里,却只有三千人马,又需要怎样的殚精竭虑、缜密布局,每日顶着怎样的风险与危机?

宝钗的眼泪,第一次在人前落下。

她忽然又想到那失群的大雁,它的爱人孤身找到了它,双双奔赴南方,成就一段浪漫传奇。

若她是一个热烈纯真的女子,也能不管不顾奔赴战场,与爱人生死相随。

可从头至尾,她的理智从未缺席,她只是坐在家里,护着腹中孩儿,等待夫君绝地反击的消息,甚至不忘继续手上的事情。

她是薛宝钗,无论有多想第一时间见到夫君,也注定只会冷静地等待。

见女儿伤感,黄承彦笑着转了话题:“女儿啊,你若去做谋士,必不弱于任何人!”

“等等!”黄晷举手道,“什么蔡夫人告密?”

宝钗不着痕迹地拭去眼泪,从袖中拿出那封密信,递给父兄。

黄晷看得怒发冲冠:“这毒妇,我这就去向姨丈告发她!”

他拿着信就要走,却被宝钗轻轻拉住:“姨丈即便知道了,也不会当真对她怎样,此信交我,还有别的用处。”

黄承彦皱眉道:“女儿,她是你的亲姨母。”

宝钗轻声道:“放心,我有分寸。”

短短两个月,从无寸土立足之地,到占领樊城、宛城、汝南三地,刘皇叔名声一时震动荆襄。

甘夫人、糜夫人的住宅前络绎不绝,各大世家的夫人、小姐来来往往。

宝钗派人送到刘宅的竹椅子,很快风靡一时,甚至在民间开始私下转卖。

若宝钗没有嫁给诸葛亮,这倒是做生意的好时候。

她本就是皇商的女儿,熟知一切谋生的手段。

宝钗靠在阴暗的牢房里,开始盘算出去后该怎么办。

她研究过律法,从贾芸等人断断续续送进来的消息来看,她与宝玉被贬为庶民的可能性极大。

王夫人的病越来越重了,薛母被监禁在家中,她须得设法养活这两位长辈,也许还得供养那个从未遭遇社会毒打、毫无生存之术的“丈夫”。

可以先做些小生意,宝钗想,薛家被抄后,原来的掌柜、伙计们流落四方,她可以从他们身上找些门路……

身后传来一阵哀嚎,是尤氏,贾珍今日被判了斩监候。

他们夫妻虽然不算和睦,但没了贾珍,本就病病弱弱的尤氏,也跟着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

这个时代的女子,本就是以夫为天的,天塌了,很少有人活得下去。

宝钗俯身躺下,她没有天,自己便是自己的天。

她得休息,得吃饭,得保持身体健康。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她能依靠的,恐怕就只有这一双手。

隆中草庐的卧室内,宝钗翻了个身。

关于贾府的梦境渐渐淡去,她开始做一个真正的梦。

梦里,她抛下一切,骑在枣红马上,穿过微寒的秋风,奔向许都。

梦里,枣红马突然展开了一双翅膀,载着她在一顶顶营帐间穿梭。

梦里,她暮然回首,见到了她的那个人。

羽扇纶巾,英姿勃发,在人群簇拥下,他向她走来,然后展开手臂,轻轻接住了从天而降的她。

秋风变得和煦,她的身子暖洋洋的,依偎在他肩头。

“夫君!”

她低语。

“我在!”

有人温柔地回应,然后隔着柔软的被子,轻轻地抱住了她。

第108章 美人计

宝钗醒了过来,月光如碎银。

有人隔着被子抱着她,熟悉的气息,熟悉的臂膀。

她探出手去,摸到了诸葛亮略乱的鬓发:“你呀,又这般半夜回来了,若是遇到居心叵测的人怎么办?”

“无妨,有子龙一路相随,”诸葛亮略带着些鼻音,轻声道:“我听说你有了身子,实在忧心你会难过。”

“你受凉了?”宝钗轻轻推开他,坐了起来:“你的伤怎么样了?”

月光昏昏,只看得到眼前人俊朗的轮廓。

她要下床去燃灯。

诸葛亮拦住了她:“仔细身子,我去就行。”

他打亮火石,闪烁的光圈映上他俊朗的面容,整个人散着柔和的光。

如梦似幻,丝毫没有真实感。

宝钗忍不住道:“夫君!”

诸葛亮擎灯回头:“我在呢!”

灯光下,床上的爱妻,眼神柔软而依恋,带着一丝少见的脆弱与不安。

他为油灯罩上罩子,提到床边案几上,拇指轻轻抚过妻子花瓣一般的面庞:“你坐一下,我去换身衣服,洗一下路上的灰尘,再好好抱抱你。”

进门时,听到她那样欣喜地唤“夫君”,他以为她醒着,一时情难自禁就上前拥抱她,哪曾想却是惊醒了她。

但终究,他知道她是端庄而爱洁的。

“不要走!”宝钗拉住他的袖子,仰面望着他。

诸葛亮穿着一身粗布蓝衣,头上裹着逍遥巾,下颌微微冒着胡茬,一个风尘仆仆的旅人。

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个人,翻手覆云间连下三城呢!

宝钗拉他坐在床上,坚持道:“先让我看看你的伤!”

她一该往日在床上的羞涩,不容置疑地伸手解开诸葛亮的腰带,腰带的结打得凌乱,显然是匆忙之下换上的。

宝钗十指灵巧,一件件脱去他的粗布衣衫,随手丢在床边。

幸而,里面的中衣还是她亲手做的那件绸衣,柔柔地包裹着他健美而有力的躯体。

白皙肩头,扎着白色药布,因长途奔波,微微渗着血迹。

宝钗杏眸一红,指尖轻颤,一点点解开药布,箭伤狰狞地盘踞在他的胸膛上,离心口不过一寸之遥。

泪珠儿,连串地滚落。

诸葛亮忙伸手替她拭泪,劝慰道:“我当时穿着铠甲,不过看着吓人而已。”

宝钗抬起泪眼:“你一个谋士,为何要跟着攻城掠地?”

史书上,从未有诸葛亮战场受伤的记载。

“主公要守樊城,云长、翼德伏兵宛城、汝南。”诸葛亮笑道:“况且,许都能人辈出,若不全力出击,他们怎么会相信是真的要攻城呢?”

宝钗从床头匣子里拿出药,一层层涂在已半愈合的伤口上:“伤还未好,如何要这般半夜奔波?”

诸葛亮手指接住她的眼泪,回答得云淡风轻:“担心的睡不着,就回来看看!”

她没有赶去见他,但他却踏着星光回来了。

他们之间,终究还是有了一场浪漫传奇。

宝钗为他裹上新的药布,轻推着他躺下:“睡吧,好好睡一觉,明日还要回去呢!”

诸葛亮握住她的手指:“唉,什么都瞒不过你。”

他拍拍身边的床铺:“躺下来,咱们一家三口静静地躺一会儿。”

宝钗偎在他身边,拉过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小腹上。

她与他,一起睡着了。

天亮时,诸葛亮已经离开了,若非床上轻凹下去的痕迹,昨夜种种,仿佛一场梦。

诸葛均从外面回来,揉着眼睛,打着哈欠。

他在睡梦中,被从天而降的兄长拍起来,还未来得及欢喜,就被强令上马,跟着奔出二十余里。

一路上,兄长嘱咐了许多话,然后他说:“回去吧,我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家里!”

然后就打发他回来了。

让他跟着走这二十里,不过是为了节省时间。

诸葛均哭笑不得,这个兄长,明明半夜就回来了,临近清晨才想到要节约时间。

他骑马回到家,远远看见嫂嫂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远方。

看见诸葛均,宝钗问了一句从来没有的傻话:“你哥哥,昨夜当真回来了,对吗?”

“是的,”诸葛均语气乖顺,却不掩抱怨,“兄长刚训导了我一路,如今想必已经出了襄阳了!”

他想起诸葛亮的话,换了语气转述道:“兄长命我转告嫂嫂,待局势稳定些,便来接嫂嫂。”

三城新定,需要安抚百姓,拉拢士族,整顿兵士,建筑防线

宝钗倚柱而立,不知再见他,要等到何时?

天气渐渐转冷,宝钗坐在房内做小孩衣衫,蔡夫人来了。

一个月不见,她整个人憔悴了许多,显然那次当众设计刘琦不成,让她在刘表那儿的日子难过了许多。

宝钗带着梅鹿迎出去。

马车上先下来一位婷婷袅袅的白衣少妇,柔柔弱弱笑道:“妹妹,还记得我么?”

宝钗细细看了一眼,也展颜笑了:“原来是妍姐姐!”

这女子名唤蔡妍,他父亲与蔡瑁是同宗兄弟,算是宝钗的远房表姐,三年前,嫁与蒯氏的一位公子为妻。

去年,那位蒯公子病逝,宝钗还跟着母亲上门吊唁。

蔡妍自幼羞涩内向,扎一下不知道疼,骂一下只会低头哭,若不是容貌出众,几乎是家族圈中的透明人。

上次在葬礼上相见,她缩手缩脚,小小一团跪在灵堂上哭,黄夫人回来感叹了两天“可怜”。

如今,依然一副柔弱无依的模样,容貌却似乎凌厉明艳了一些。

碧螺掀开车帘,蔡夫人坐在里面笑道:“咱们家,也就你们两个女孩儿最为出众,理当多多亲近。”

她说话时颇有些皮笑肉不笑。

宝钗心知她与这位姨妈已隔阂难消,只淡淡笑道:“姨母说的是,寒舍简陋,还请姨母与姐姐进内室喝茶。”

蔡妍扶着蔡夫人,跟随宝钗进了草堂。

蔡夫人坐在堂上,笑道:“你妍姐姐新婚守寡,心情抑郁难消,大夫提议她多出来走走,我正好要来瞧你,便带她来了。”

宝钗笑道:“难为姨母记挂着我。”

“你是我的亲外甥女,我当然记挂你!”蔡夫人笑得颇为冷漠,又向蔡妍道:“这隆中山清水秀,倒是个散心解闷的好地方,是吧?”

蔡妍立刻站起身,柔柔笑道:“山不高而秀雅,水不阔而灵动,确是好地方。姑母带我来着一趟,侄女心里的烦闷立时疏解多了呢。”

她这一番话说得自然流畅,简直与幼年的期期艾艾半日说不出一句话判若两人。

“既如此,”蔡夫人向宝钗道,“你就留你表姐住几日吧!”

“你如今也有了身孕,身边缺人照顾,你妍姐姐留在此,既能照顾你,也能顺便散散心,一举两得,外甥女觉得如何?”

宝钗心念急转,这蔡氏是何意?留下个人监视她?还是

蔡妍一双盈盈水眸,求恳地望过来,眼角已挂上了眼泪,当真可怜可爱,让人心软。

宝钗笑道:“姐姐来与我做伴,求之不得!”

送蔡夫人出门时,这女人终究有些装不下去了,带着些恶意道:“若是让你姨丈知道,当日在观景阁上出主意的是你”

宝钗笑得直截了当:“什么主意?”

蔡夫人怒道:“趁刘琦酒醉杀他!”

宝钗奇道:“我与琦表哥自幼一起长大,他将来做荆州之主,必然不会亏待我,我为何要杀他?”

“况且,我若出主意杀他,为何最终又救他?”

“你!”蔡夫人怒不可遏,“你等着!”

宝钗笑得意有所指:“姨丈心性仁慈,姨母告诉了也没用,不如写封信给颖川故人”

蔡夫人顿住脚步,后退一步:“我真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一甩袖子,匆匆上了马车,绝尘而去。

第一场雪落下时,诸葛亮派了马车,来接宝钗去樊城,蔡妍软语求恳,定要跟着前去。

宝钗也有心要探知她的用意,便答应了。

新野百姓舍不得刘皇叔,向刘表数次请命,刘表碍于刘备如今势大,只能将新野继续暂借。

樊城作为新野、宛城、汝南包裹的中心,被刘备设为府所,四城延续曹操的屯田制,又作了许多改良,薄徭轻赋,与民休养生息。

马车还未至樊城,遥遥有马蹄声响。

蔡妍掀开窗帘,立时笑靥如花:“妹妹,诸葛先生骑马来接你了!”

宝钗从车窗看去。

一骑卷尘,迎着风雪而来,意气风发,羽扇纶巾,不是她那夫君是谁。

诸葛亮行至马车旁,大声道:“夫人!我来带你骑马入樊城!”

今日,正是三个月之约的最后一天。

坐在宝钗身边的梅鹿正要动作,蔡妍已大大方方掀开车帘,先含羞带怯地向诸葛亮打了招呼:“诸葛先生!我这就扶妹妹下车。”

然后她才回身,娇娇柔柔地向宝钗道:“妹妹,我来扶你下车吧!”

宝钗心下一顿,有些明白过来,不由得有些好笑。

还以为蔡夫人要怎么对付她,原来不过是这样粗浅的美人计。

她向梅鹿摇摇头,扶着蔡妍的手,出了马车,挑眉含笑望向诸葛亮,不知这千古一相,遇到美人计会如何应对。

蔡妍一袭白衣,娇娇柔柔站在宝钗身前半步。

诸葛亮却像全然没看见她一般,只是礼节性地点头,然后向宝钗伸出双手,小心翼翼地扶稳了,柔声道:“小心些,到我马上来!”

宝钗坐在诸葛亮身前,扶正头上帷帽,马蹄声嘚嘚,一步一步走进了樊城。

第109章 人人皆是命运拨弄下的浮萍

军师府是一座两进小院。

诸葛亮先跳下马,半扶半抱妻子下来,小心翼翼地握着她的手,低声道:“仔细脚下!”

宝钗笑道:“哪里就那么矫情了?”

她拉着诸葛亮停下,回身向马车上道:“妍姐姐,下来吧!”

蔡妍弱柳扶风一般掀开车帘,眉眼上已经重新上了妆,透过薄薄的纱帽,看向高高的车辕,抚着胸口道:“哎呀,奴家是最怕高的了。”

她目光若有似无地瞥着诸葛亮。

梅鹿自她身后一跃跳下,伸手一把将她拉下来:“表小姐,让我扶你。”

蔡妍惊叫一声,面颊直红到耳根,面上却依然挂着笑容。

进了院子,宝钗向诸葛亮介绍道:“这位是我蔡家表姐,姨母专程送来照顾我的。”

诸葛亮拱手行礼:“蔡小姐!寒舍简陋,怠慢之处,还请海涵。”

蔡妍盈盈回礼,较方才在门外时多了一分端庄:“奴家来得冒昧,先生不怪才好。”

寒暄完毕,宝钗让梅鹿引着蔡妍去厢房。

诸葛亮回手拦住宝钗肩头:“走吧,我带你去看看后面的花圃。”

花圃显然是新开垦的,翻着湿润的新土。

宝钗笑道:“数九隆冬的,急着翻弄这个做什么呢?”

诸葛亮道:“谁让我夫人喜欢呢!”

宝钗其实并不十分喜欢花,自在这个世界觉醒了记忆,她摆弄的一切物事,基本都有用处。

但她依旧笑得很欢喜,兴致勃勃地看了又看。

她如今已有孕三个月,诸葛亮怕她累着,看了花圃就送她回房去休息。

待妻子躺下,他小心地掩了门,走出院子。

梅树下,站着那位蔡小姐,换了一袭银白素衣,头上簪着梅花。

诸葛亮遥遥欠身行礼,就要转身离去。

“先生!”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唤,诸葛亮只得停住脚步。

蔡小姐捧着一只白色的玉瓶,一朵云般飘过来,挡住诸葛亮的去路:“听说先生之前受了箭伤,这是奴家专程从襄阳带来的伤药,还请先生笑纳。”

诸葛亮笑得端正:“些许小伤,夫人已经处理,有劳表姐记挂!”

他一拱手,大步绕过蔡小姐,出门上马,赶往府所办公。

晚上,天黑月高。

诸葛亮回到家,刚进二门,迎面又撞上那位蔡小姐,正孤身对月洒泪,哭得凄楚哀婉。

他假作未见,绕道回了自已屋子。

房内灯烛温暖,妻子坐在案后,提笔作画。

诸葛亮轻轻走至她身后,见是一个奇形怪状的物事,不由得问道:“此物何用?”

宝钗搁下笔,回身笑道:“还请夫君一猜!”

诸葛亮看了又看,忽然灵光一闪,喜道:“妙哉!若有了这个,骑兵们就能放开马缰,尽情冲锋了!”

他抓住妻子的手,放在唇边亲了一下:“好夫人,你是如何想到的?”

宝钗面颊晕红,抽出手,重新提笔,在旁边添上了一匹马。

鞍下挂着双马镫的战马!

三国时代只有单侧软马镫,用布条、皮条或者桑木,能够辅助人上马,但稳定性就大打折扣了。

宝钗这具身躯自幼练习骑射时,就用这种带着软马镫的马,这么多年依然觉得颇有些不便。

自她记忆恢复,就开始琢磨马镫的使用。

如今战乱不休,若在骑兵里装备上马镫,将是对战力的大大提升。

可这样一件利器,造型却是极为简洁,一旦用出来,必定极快被对手学去。

宝钗忍了这么多年的软马镫,就是为了有朝一日,能够最大化地发挥效用。

但她是个女子,毕竟没有在军队中呆过,何时使用、如何使用,还是得交给诸葛亮来决策。

故而,今日一进樊城,她就开始着手研画图形。

果然,诸葛亮一眼就看出了妙用。

他将图纸捏在手里,凤眸微眯,低声道:“曹操已南撤回军,不出三个月,他必亲提大军来讨汝南三城,敌众我寡,这个东西正好派上用场。”

他看了又看,才收起图纸,握住妻子的肩头:“夫人啊,你还有多少惊喜是我不知道的?”

宝钗靠进他怀里,笑道:“你方才进来时,可遇到了表姐?”

“哼!”诸葛亮轻捏她的鼻尖,“夫人明知她的来意,还带她来樊城,明摆着是要看亮的笑话啊!”

宝钗低笑道:“难道,夫君不觉得表姐长得很美吗?”

“不觉得!”诸葛亮断然摇头,“说句不怕夫人着恼的话,当年在决意娶夫人为妻之前,我甚至没有注意过夫人容貌是美是丑。”

“亮在意的从来是这儿,聪明!”他指了下自己的头脑,又点了下宝钗的心口:“还有这儿,善良。”

诸葛亮捧起妻子的面颊,轻声道“夫人方才画出那马镫的时候,当真美得不可方物,迷得亮心神俱醉,骨酥筋麻……”

他微微低头,将薄唇印过宝钗额头、鼻尖,嘴唇。

“容貌、身体之美,天生地养,若无智慧、灵魂,路边骷髅而已,不比山谷里一朵野花有意义!”

诸葛亮打横抱起爱妻:“况且,亮已得万花之王,天下花朵休想让我多看一眼!”

宝钗羞得推他:“我有身子,还不方便呢!”

诸葛亮轻轻将她放在床上,翻身躺在她身边:“我一时情难自禁,想要抱抱、亲亲夫人,有何不便?”

他挑眉:“咦,夫人想到哪里去了?”

宝钗轻捶他一下,偎进他怀里。

与诸葛亮睡在一起时,她总是睡得又沉又香,且有了身孕,愈发困顿难醒。

诸葛亮起床时,她本挣扎着要起来照顾他更衣用饭,却被不由分说地又按回被窝里。

再醒来时,枕边人已经走了多时了。

梅鹿端着洗漱之物,进门就笑:“先生走之前不知与表小姐说了什么,表小姐正哭着要走呢!”

宝钗穿上衣服,道:“早饭摆在暖阁里,你去请表小姐过来一起吃!”

“小姐啊,她一大早就打扮地花枝招展,要服侍先生用早饭,先生不冷不热说了几句,她就哭哭啼啼地跑出去了,当真是活该!”

梅鹿嘟嘴:“让她走好了,留在这儿迟早是祸害!”

宝钗微微一笑,道:“她如今没了丈夫,家境又窘迫,多半是受了蔡夫人的威逼利诱。”

梅鹿顿足:“小姐,你心太软了,等她真的成了先生姬妾,岂不晚了吗?”

“先生不会的。”宝钗摇头。

她的笑容凝了一凝,心口有些痒,似乎诸葛亮的手指还点在那里。

善良?心软?皆不是她。

留下蔡妍,不过是还有用罢了。

听到夫人要请她一起用饭,蔡妍满面羞惭,垂着头走了进来。

宝钗却仿佛完全不知道一般,对她依然尊重而亲热,言笑晏晏,嘘寒问暖。

注意到蔡妍手上有冻疮,宝钗还亲自给她抹上药膏。

蔡妍愈发无地自容,午后,她见到梅鹿洗衣服,挽起袖子自愿帮忙。

梅鹿见她干活麻利,并非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千金小姐,脸色也好看了许多。

今日阳光甚好,宝钗如今已经有孕三个月,正是最容易困倦的时候。

她坐在廊下,耳边听着蔡妍与梅鹿的说笑声,暖洋洋的冬阳照在身上,迷迷糊糊就睡着了。

在牢狱恢复意识时,她先听到了凤姐的哭声。

凤姐是唯一自身带着案件的女眷,她需要过堂受审,此前与宝钗她们不在一处关押。

如今想来是已经定案,她也被押了过来。

数月不见,昔日的琏二奶奶面容憔悴,头发蓬乱,穿着露着棉絮的破冬袄,扑在王夫人怀里哭得悲痛欲绝:“那个不是人的畜牲,竟将我的巧儿卖了,卖了!”

宝钗拉着她,劝道:“姐姐,如今且不是哭的时候,使人打听一下卖到了哪里,尽早设法把孩子赎回来呀。”

“卖去了瓜州!”凤姐哭得涕泗横流,口齿却依旧清晰:

“前几日在那边狱里,刘姥姥来看我,刚好听说此事,她说要去瓜州找寻,可人海茫茫,她又没什么家财我的巧儿啊!”

宝钗劝她:“刘姥姥是位有智慧的老人,又与巧儿有缘,想来会有办法的。”

又哄了半日,王熙凤这才安静了些,靠在墙上,喃喃道:“爷们儿被抓了,家财被抄没了,钱和家人都靠不住,若再活一世,还是得抓住权力啊!”

宝钗醒了过来。

梅鹿正在推她:“小姐,到屋里去睡吧,起风了呢。”

蔡妍也道:“不能再睡了,这会儿睡得多了,晚上就睡不着了,不如我陪妹妹说说话。”

她陪着宝钗进了屋里,半是解释,半是闲聊地说起自己的处境:“我爹多病,弟弟又好赌,当年为了多要聘礼,将我嫁给病人冲喜。”

“结果成婚不到两年,夫君就去了。好容易养到两岁的一个女儿,两个月前染了风寒,一大家子吵吵嚷嚷,都不愿意给女娃娃请大夫,最终没留住。”

“我一生不能自主,没了男人,自己的女儿都保不住!”蔡妍苦笑一声,眼角挂着泪珠,洁白的齿却狠狠地咬在唇上。

片刻后,她舔砥掉唇上血珠,继续用方才的凄楚语气道:

“如今,婆家不留我,娘家也养不起我。实在活不下去了,才在赏菊宴上厚着脸皮去求姑妈。”

“姑妈告诉我,女人家终归还得找个靠得住的男人,又说诸葛先生惊才绝艳,将来必有大前途!”

蔡妍有些不好意思地看向宝钗:“姑妈还说,你如今身子不方便,让我趁着还有些容貌,来诸葛先生面前露露脸,哪怕做个上不得台面的妾室呢!”

宝钗靠在榻上,听她凄凄哀哀诉说往事,凤姐的惨状又浮现眼前。

凤姐自诩为脂粉队里的英雄,一朝身陷囹圄,看清了钱与家人皆靠不住。

她薛宝钗没有遇到诸葛亮时,也只能嫁与“富贵闲人”贾宝玉。

人人皆是命运拨弄下的浮萍,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女人尤其如此。

她扶起蔡妍,看着她唇上新添的伤口,正色道:“你可愿意,试试靠自己?”

第110章 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国

蔡妍唇角又浮上一抹苦笑:“我一个女人,如何靠自己?”

宝钗道:“你拉不拉得下脸面?”

蔡妍苦笑:“我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还不够不要脸吗?”

“无需这样说自己,你不过是想活下去。”宝钗轻拍她的手臂,看着她的眼睛道,“你敢不敢抛头露面,开商铺做生意?”

蔡妍讶然:“我吗?”

宝钗站起身,踱步至窗口,道:“秦时,川地有一位寡妇,名唤巴清夫人,也是少年守寡,但她靠自己做丹砂生意,礼抗万乘,名显天下。”

她回身,双眸如剑,直刺蔡妍的心底:“一个女人,若能活成她的样子,还有什么不自主?她当然可以护住自己想护的,惩治那些曾负过她的!”

蔡妍仿佛被针扎了一下,浑身颤抖起来,喃喃道:“护我想护,惩我所惩!”

她的双眼也看向窗外,一个人若能靠自己,就再也不需要取媚他人,若有了底气,她是不是就能为女儿讨回公道?

她低声道:“可我从未做过生意……”

“我可以教你!”宝钗笑了,“胭脂水粉,绫罗绸缎,针织刺绣,家具木器,药材食物,只要你有心,任何一样都能做成大生意!”

她是未来的丞相夫人,自然不能与民争利,许多东西的推广,她必须借助一个人。

一个有爱有恨有身份有容貌有头脑又豁得出去的女人,刚刚好就出现了。

蔡妍的眼中渐渐有了光,这些年,眼前这位女子如何引领荆襄氏族的吃、穿、用、行,她都一点点看在眼里。

如果这些变成生意,绝对可行。

她一咬嘴唇,双膝跪下,大声道:“我愿意学,请妹妹教我!”

宝钗扶她起身,笑道:“生意要做,但姐姐须得依我三件事。”

蔡妍道:“莫说三件,三百件妹妹也只管说!”

宝钗道:“第一件,你得读书认字。男子为何能做大事,不过是因为他们走得出去门,读得进去书!”

蔡妍含泪道:“我小的时候,母亲总夸我书比弟弟读得好,可惜她去得早……”

她仰起头:“我愿意读书认字!”

宝钗道:“第二件,你得动手做活。不论咱们卖什么东西,你都得知道它是怎么做出来的。”

蔡妍点头:“理当如此!”

宝钗坐下,低声道:“第三件,你得把如今的差事给卸下来。”

蔡妍面颊绯红:“我是被女儿的事伤心得糊涂了,才信了姑妈那些话。你放心,我这就写信告诉她,你与诸葛先生情比金坚……”

“不!”宝钗伸手止住她,笑道:“我那位好姨妈定在家里翘首以待,等着姐姐拿下我夫君的好消息呢!若得了这个消息,岂不着恼?”

“她是荆州主母,若有心给咱们使绊子,只怕一间商铺也开不起来。”

蔡妍默然,良久才点头道:“依妹妹说,咱们该怎么办?”

宝钗微微歪头:“信还是要写的,只是方向要改一改。”

蔡妍讶然:“你是说……”

宝钗微微一笑道:“你就写,诸葛先生今日的笑容极是温柔……”

诸葛亮再回家时,蔡妍就很少在他面前出现了。

她不是呆在偏房里,照着宝钗列的单子读书写字,就是坐在后院,淘弄胭脂,编制竹椅子。

天气愈来愈冷,滴水成冰。

曹操南撤回了许都,倒是没有立刻发兵,只以天子口吻发了一封斥责刘备的明诏,然后被刘备以衣带诏怼了回去。

在冬季第一片雪花落下时,宝钗感受到了胎动。

似蝴蝶飞掠花海时,翅膀拂带过一片花瓣,轻而柔,像一个梦。

宝钗手中的笔瞬间停止了。

蔡妍正凝神看她运笔,见她突然顿住,还以为是有了灵感,等半晌却无动静,不由得道:“怎么,可是这几个字有问题吗”

宝钗搁下笔,扶着腰道:“你先自己写一会儿吧,我到塌上去坐一坐。”

“不舒服吗?”蔡妍扶她到榻上,关切地问:“是肚子?”

宝钗斜倚着靠枕,低声道:“可能是错觉,似乎动了一下。”

“是了,”蔡妍含笑道,“四个多月,可不正是能感受到胎动的时候嘛!”

“真的吗?”宝钗略坐起了些,本想详细问一问,忽见蔡妍眉目间黯淡了下去,便换了话题道,“你去接着写吧,我略歇一会儿。”

至晚饭前,她又感受到了三次。

诸葛亮回来时,已过三更,他轻轻脱了外衫,简单洗漱下,另外取了条被子,在床外侧展开躺下。

刚迷迷糊糊睡着,他忽感觉到自己的手被碰了一碰。

然后,妻子细软的手勾住了他的小指,一点点拉出被子,钻进香软的绸被,摩挲过妻子光洁的细腰,落在微微凸起的小腹上。

诸葛亮睁眼,窗外雪光映照下,妻子的长睫鸦翅一般垂着,似乎仍在沉睡,雪白的面颊,玉白的耳廓,却隐隐晕着一抹绯红。

他担心压到孩子,手心虚虚笼着,却被在手背轻轻一点,手掌整个覆了下去。

诸葛亮尽力擎着手劲儿,仍有些担心,在妻子耳边低语:“会不会压到”

“别动,”宝钗埋首在枕头里,手指仍与他的勾在一起,“就放一会儿。”

她语气柔软,带着一丝屏息凝气的感觉。

诸葛亮也不由得开始屏息凝气了。

过了许久,什么也没有。

想来,是这阵子回来得太晚,妻子想要亲近一些。

诸葛亮刚要抬起身子,将妻子揽进怀里,手心下似是被轻轻挠了一下。

世界静止了一瞬。

诸葛亮开口道:“是你的手指吗?”

宝钗在他手背上轻敲一记,傻了,放在手背上的手,如何挠得到手心?

诸葛亮明白过来:“是”

他一下子坐了起来:“是我们的孩子!”

见妻子也坐了起来,他忙拉起被子,将妻子整个裹在怀里,抱着重新躺下。

窗外的雪,簌簌地落,床帐内温暖如春。

宝钗躺在诸葛亮怀里,两人身体相贴,呼吸交融,心跳可闻,十指相扣挨着宝钗的小腹,睡意已经消影无踪。

史书上记载,长子诸葛瞻出生时,诸葛亮已经四十六岁了,为稳固刘禅的政权鞠躬尽瘁,呕心沥血,日夜劳碌。

而如今,他只是刚过弱冠之年的年轻人,助刘备连夺曹操三城,娇妻在侧,意气风发。

他还有许多的心力,用于惊喜胎儿的每一次细微动静。

雪落下的声音渐渐小了。

诸葛亮在宝钗鬓边吻了吻,柔声道:“睡吧,让小家伙也早点儿安睡。”

次日,天已大亮,一向勤谨的诸葛军师竟然还未出现。

刘备止住要去探问究竟的赵云,呵呵笑道:“军师这一向辛苦了,不如就放他休息一日吧!”

孙乾从外进来,带着刘表的使者,向刘备送上公文。

片刻后,刘备叹了口气,挥手道:“兹事体大,速请军师前来!”

诸葛府上,宝钗替夫君挽起发髻,用发冠固定,笑着调侃他:“孩子刚有些动静,就让你闹到后半夜才睡,等真正让你抱在怀里,岂不是要彻夜失眠吗?”

诸葛亮摇头微笑:“看来,为夫定力还有待继续修炼呢!”

正说笑间,门外有兵士道:“军师,孙策以水师围攻江夏,刘荆州使人求援,主公请军师速去商议!”

诸葛亮道:“知道了!”

他转身笑问宝钗:“此事,夫人怎么看?”

连问两声,宝钗却并没有反应。

如今已是建安七年,孙策竟还在执掌江东,难道,江东也出现了能改变历史的人

宝钗心下一个激灵,这个可能性,她竟从未想到过。

诸葛亮看她出神,以为是有孕易累,起身扶她坐下,轻捏了下她的面颊:“你再回去睡一会儿,我须得去见主公。”

说罢,他转身要走。

若江东也有人知道历史,她是不是应该早些坦白过去未来,以免贻误了先机

“夫君!”宝钗拉住了诸葛亮的衣襟,抬眸,触及他信任爱怜的眼神,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来自未来的灵魂,说出来,当真不会被当做妖物吗?

到底要不要全盘托出呢?

她思量片刻,换了语气道:“夫君,江夏之事,咱们各出一策,晚上见面对照如何?”

“好!”诸葛亮大笑道,“夫人向来智谋了得,亮偶尔也觉不服,今日咱们就比一比!”

他指着案桌上的镇纸道:“我今日恐怕又要晚归,夫人有身子熬不得夜,写完只管压在那镇纸下。”

“待为夫晚上回来,自行对照。若输了,就任夫人差遣三月,如何?”

宝钗道:“好!”

她缓缓道:“若我输了,就给夫君讲一个最精彩的故事。”

故事的名字,叫做三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