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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章 爱一人,爱众生

金蝉子经过黑松林的那天,天很蓝,白云很软。

白锦儿将自己绑在一株大树上,双脚深深埋进土里。

三百年的夙愿不过是再见他一面,这一刻终于到了。

马蹄声踢踢踏踏,白锦儿依照安排好的剧本,开始呼喊:“救人呐!”

不一会,听得松柏下窸窣行路之声,那冤家穿过千年柏、万年松,出现在她面前。

“又是一个女妖精!”

只听他叹了口气,劝道:“如今天庭修行源道已向三界放开,不论你是妖是精是鬼是怪,只要潜心修炼,总有修成正果的那一天,如何还要这般设计害人?”

白锦儿泪眼婆娑,只是摇头。

“还挺冥顽不灵!”唐僧展开双臂,无奈道:“说罢,是要吃我身上的肉,还是配鸳鸯求元阳?”

白锦儿心浪起伏不定,半晌才颤声道:“圣僧,奴家姓白……”

唐僧怔住,道:“你,是那黄风大王的表妹。”

这不是个问句,面前女子眼底无限的柔情与痛楚,已给出了答案。

远远地,悟空拦住了八戒、沙僧:“这女子确实是个妖怪,不过无需担忧,师父性命无碍。咱们也帮不了忙,还是找个地儿躺下睡一觉吧。”

唐僧听得徒弟们走远,看向那女子娇弱身躯上的粗绳,一双细腿下的深土,一时也有些手足无措,只能道:“你使些法力,自己出来吧!”

白锦儿叹道:“我心已埋,不能自主!”

风吹过松林,哗哗作响,一对恩爱鸟儿,站在树梢叽叽喳喳。

远处,传来一声寺院钟声。

当!

钟声渺渺,唐僧心下却瞬间清明,

他不再多言,挽起袖子,走上前去替白锦儿解绑。

麻绳粗粝,且绑了层层死结。

他顾不得麻绳扎手,一点点摸索着寻到绳子结口,手指拼力伸进去,咬牙向外拉扯。

麻绳上皆是毛刺,不一会儿就扎破了他十根手指,鲜血淋漓。

白锦儿心生不忍了,含泪泣道:“你走开些,虽然艰难,我自个儿设法出来就是了!”

“此非你一人因果,”唐僧摇头,一字一顿道:“贫僧与你共担!”

他费力扯开麻绳,指头的血渗过麻绳,滴在泥土中。

“不干你的事!”白锦儿哭道,“是我生了不应该的痴念。你对我,一直不过是主人与宠物的恩义。”

唐僧摇头,继续拉扯那麻绳。

终于,白锦儿的一只手逃脱束缚,想要伸过去帮忙。

“三百年,皆是你一人在苦苦挣扎。”唐僧止住她,抬眸,正色道:“今天,让我一个人来吧!”

他跪在地上,开始用十指向外挖土。

黑松林日久年深,土质坚硬,且内中混合了松针、柏枝、杂石,唐僧的手背、手臂皆被划伤。

鲜血混着泥污粘在身上,他未有片刻停顿。

白锦儿停了眼泪,垂眸看着他,心下一片旷寂。

三百年的贪、嗔、痴、苦、怨,似乎也混入那泥土,被跪在身前的那人一点点挖走了。

日影渐渐偏西,八戒的抱怨远远传来:“师父莫不是就地成亲了吧?怎么需要这么多时候?”

悟空笑骂道:“呆子,人家三百年的孽缘,不过半日哪里就能赎清了?”

白锦儿心底渐渐宁静下来,三百年的深情,是日趋偏执的执迷,也是困我困他的束缚。

他们的缘分,原不过就是他在灵山时,捡起了意外受伤的她,数百年的喂养,数百年的陪伴,数百年的灵窍开化。

三百年前,这缘分已该尽了,执着下去,不过让彼此困扰。

待唐僧捧开最后一捧土,她抬起双脚,自己从泥坑中走了出来,双手合十,声音平静,谢道:“有劳圣僧,多谢!”

唐僧笑了,揩去手指上的泥污,双掌合十,规整地回礼:“女施主,保重!”

白锦儿弯腰一礼,头也不回地走了。

三百年等待,一朝偿还,自此再无挂碍。

红衫等在林外,见到她来,笑道:“玄女师父派我来此等你,走吧!”

峨眉山,因九天玄女的存在,已是天下第一名山,拜师学艺者络绎不绝。

黄风等一众男弟子守在山门外,择有诚意者记下名姓,让他们三个月后统一来接受试炼。

红衫领着白锦儿,越众而行,不一会儿行至山门处。

有未通过黄风测试的,便开始大吵大嚷:“为何这两个女子无须留名测试?莫非守山大神也是好色之徒?”

看见白锦儿,黄风整个人早已呆了,迟迟未能答言。

吵闹的人群愈发扩大,他的眼中却只有她。

红衫回首,不耐烦地道:“把这些心浮气躁、人云亦云的家伙绘下影像,赶出峨眉山,永不许他们再来聒噪!”

黑虎儿等人齐声响应。

黄风仍怔怔看着白锦儿。

吵闹者见他这般模样,愈发叫嚷起来:“凭什么?”

红衫走上前,踢了黄风一脚:“有点儿出息,行吧?”

白锦儿低声唤道:“表哥!”

黄风这才回过神来,忙挡住吵闹人群,道:“这两位皆是玄女娘娘亲传弟子,诸位切莫出口无状!”

他又回头向红衫、白锦儿道:“师父在小楼等你们,快去吧!”

那些吵嚷者见竟得罪了山上仙子,一个个噤若寒蝉,再不敢多言。

白锦儿嫣然一笑,袅袅走上山去。

黄风愈发痴了。

一路上,人、妖、精、怪来来往往,井然有序,见到红衫两人,纷纷行礼,有叫师姐的,更多是唤师叔、师伯、师叔祖的。

来拜师学艺的太多,九天玄女门下已有了三代乃至四代弟子。

峨眉山,已成天下第一修道圣地。

楼下小院内,修竹簇簇,兰花盛开,一片岁月静好。

摇篮里,传来小孩子咿呀学语的声音,又有两个小孩子在旁跑来跑去。

三位分别穿着绯红、淡青、雪白衣裙的年轻女子,穿梭其中,照顾孩子们吃喝玩闹。

白锦儿低声问红衫:“这才多久未见,玄女娘娘就儿女成行了?”

“你呀,”红衫轻笑道,“消息太闭塞了!”

她指着那七、八岁模样的女孩道:“这位是玄女娘娘的师妹,玉英师叔,她的身躯可是玄女娘娘亲自捏的呢!”

小玉英听到有人提她的名字,回首一笑,又害羞地跑走了。

红衫又指着那五、六岁的男孩子道:“这位是玉帝钦封的金龙太子杨沉香,也是咱们显圣真君师父的外甥,华山三圣公主的儿子,玄女师父的关门弟子!”

沉香听见有人说他,嘻嘻笑着做了个鬼脸,双脚一纵,跳上了桌子。

雪衣女子忙去拉他:“你这猴儿,又爬高上低哩!仔细真君师父回来,罚你去后山练剑三天三夜!”

沉香甚怕他舅舅,听得此说,忙跳下桌子,一溜烟跑了。

白锦儿认得那雪衣女子,就是当年给她倒过茶的雪灵儿。

红衫道:“这位姑娘,与摇篮边的那两位姑娘,是东海龙宫的三位公主,如今与杜鹃师姐,并称玄女门下四大弟子,已有太乙金仙修为。”

红莲、青玉看过摇篮,一起走过来,笑道:“红衫姐姐,白姑娘,师父正与真君师父商议要事,让我们先在这里等你们呢!”

红衫笑道:“还叫什么白姑娘,以后大家都是师姐妹了!”

红莲、青玉十分欢喜,正要说话,摇篮里传来孩子哭声。

她俩忙奔回去,抱出两个孩子,走来走去地哄着。

红衫笑道:“这两位才是玄女师父新生的一对女儿,真君师父天天宠得眼珠子似的。”

白锦儿走过去,粉雕玉琢的两个女娃娃,眉间点着红胭脂,愈发显得眉目秀丽,肤白如雪。

她正喜欢不尽,忽见金光四射,一对神仙璧人并肩降落云头,灿然立于院中。

女子风姿绰约,头顶祥云笼罩,让人不敢直视,正是当今三界第一人,九天玄女林黛玉。

男子一袭淡鹅黄长袍,俊美如铸,身姿颀长潇洒,想必就是新晋五御之惠民大帝,显圣真君杨戬。

听到女儿哭声,杨戬捏了下妻子的手心,先一步走了过来,抱了一个在怀里,柔声细语:“好囡囡,怎么哭了?”

他这一抱,那小女娃立即不哭了,另一个却哭得更大声。

杨戬熟练地将另一个也抱进怀里:“不哭不哭,两个乖囡都不哭,爹爹抱着飞高高,好吗?”

两个女娃娃立时转悲为喜,咯咯笑起来,咿咿呀呀唤道:“爹爹!”

杨戬愈发喜欢,一边一个举到面前,笑着亲她们的脸,向众人点一点头,飞身纵入云端。

黛玉走至白锦儿面前,笑道:“看你有脱胎换骨之相,想来已放下了。”

白锦儿双膝跪倒,以额触地:“信女已大彻大悟,情愿以后跟着师父潜心修行,济世救民,普爱世人。”

黛玉扶她起身,笑道:“爱一人,爱自己,爱众生,你是闯过情关度过痴迷的人,今后会有更高境界!”

话未落,一个穿淡黄衫子的女子飞奔进来,唤道:“师父,白兰姐姐的玉兰花修出了神识,她竟认得我呢!”

众人欣喜,一起围到杜鹃面前,细问白兰形状。

就连被杨戬抱着飞在空中的两个女娃娃,也被笑声吸引,睁着一双大眼睛,好奇地看了下来。

看到娘亲笑得欢畅,两个女娃娃也欢喜地拍起手。

然后,她们顺路看到了攀在楼顶上,偷偷摆弄开天神斧的沉香,笑着指给爹爹看:“哥哥!哥哥!”

杨戬看去,霎时敛了笑容。

之后,沉香到底是会挨顿打,还是就此得授一段绝艺,却是此番外不可尽述之事了。

第82章 诸葛亮?这个名字我听过!

十岁那年秋天,黄家的小女儿恢复了前世属于薛宝钗的记忆。

但如今夏天才刚过去一半,她头发稀疏发黄,脸蛋晒得黑黝黝的,跟在哥哥身后,噼噼啪啪跑过一处山坡,去看山后那新搬来的人家。

她父亲黄承彦是位开明博学之士,儿子、女儿一般教养,皆不束缚天性。

小黄月自幼便出入学业堂读书,与当代名士论经辩学,骑马驰骋山野,与哥哥一般习练骑射武艺。

襄阳有认识的人,皆当黄家有两位公子。

这是个战乱的年代,但襄阳却是个难得的桃源。

百姓们虽然数百年如一日地吃不饱饭,穿不暖衣,也曾受黄巾战乱影响过几年,时不时还会被呼啸而来的流寇劫掠一波,但比起被屠得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的徐州等地来说,日子总体过得还算安稳。

他们眼中的战争,除了黄巾军、流寇,大多只是衣衫褴褛、面枯肌瘦流亡而来的流民,或者是拖家带口、赶着车队来避难的外地世家大族。

新搬来的人家姓诸葛,听说本也是琅琊大族,因避徐州之乱举家搬来的。

一行有两辆马车,有书童、丫鬟,马车上下来的两位小姐都带着长长的帷帽,一闪就进屋了。

围观的农人们一个个散去了,他们都背着锄头、犁具,看完热闹还得下地干活,况且这一看就是又来了一家大户人家,与他们小老百姓没什么关系。

还留在原地的除了无所事事的闲汉,就是不事生产的读书人,无忧无虑的小孩子,以及热爱家长里短的老妇人。

小黄月站在人群中,踮起脚尖,看着一箱一箱的行装从马车上卸下来。

她哥哥黄晷是个热心的小伙子,体格长得健壮,见这家人丁不盛,只有两个力弱的书童,便赶上去帮忙搬箱子。

谁知箱子遮挡了视线,他脚下一个不稳,踩在碎石上,箱子翻倒,内中书卷洒出,风一吹,哗啦啦滚落四周。

站立的闲汉先发出哄笑,却没人上前搭把手。

对外来之人,他们大多抱持这一种见惯了的冷漠。

黄晷本是好意帮忙,哪知却是越帮越忙,心下愧疚,迈开两条长腿,满地跑着去找书册。

小黄月也去帮哥哥的忙,一卷竹册掉落在车轮下,她小跑过去,刚俯下身子。

书册已被人先一步捡起,指节修长的手,长身玉立的身姿,眉眼俊逸,神采飞扬,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朝气。

微风吹过山林,夏日的繁叶哗啦啦地起舞,一只蝴蝶点水般飞过花丛。

小黄月心想:她一生,从未见过这般好看的人。

那少年人见她呆住,微一躬身,笑道:“有劳小兄弟,亮感激不尽!”

小黄月仍在垂髫之年,梳着男女孩同款的小辫子,加上黑黝黝的面庞,经常被认作男孩。

她在学业堂借读,别人都当她是黄老先生家的二公子。

她向来不分辨,也从不放在心上,今日被人错认了,心底却有几分微妙的不是滋味。

黄晷听到,过来替妹妹分辨:“兄台,这是我的……”

“些许小事,何足挂齿!”小黄月抢过话头,将手中书册递给那少年人,豪气十足:“喏,你的书!”

午后,她回到家中,找出一面镜子,前前后后照了半晌,又垂头丧气地放下,除了一双眼睛点漆般黑亮,确是很像男孩子。

窗外知了声声,热气躁郁。

黄夫人从外进来,手中绿豆汤散着清凉的甜意,她放下汤碗,笑吟吟地打趣:“哟,我们阿丑懂得照镜子了!”

阿丑……

她之前夭折过一个哥哥,父母觉得贱名好养活,就起了这么个小名。

本来也没什么,但想到那个俊逸好看的小哥哥,这名字就有些不太中听了。

她想向母亲笑一笑,笑意未成,唇角垂下,难以抑制地变作个难过的表情。

母亲拿起梳子,为她轻柔地梳理打着卷儿的头发,笑意温柔慈爱:“杏核眼,小圆脸,咱们阿丑若是少晒些太阳,再把头发养一养,就是个标致的小美人呢!”

“阿丑!”

她哥哥捧着五、六个橘子,兴冲冲地走了进来:“那诸葛家的公子谢我替他们搬家,送了我这个!来,给你吃!”

黄家并不缺衣食,但橘子毕竟还是个稀罕物。

母亲也端过绿豆汤,分作两碗,递给一对儿女:“来,先喝汤,消消暑。这么大热的天,你两个还只要往外跑。”

鲜亮清香的汤色,金灿灿的香橘,家人们亲切的笑脸。

小黄月的小小烦恼,如风吹起的涟漪,消失不见了。

月上中宵,父亲黄承彦才带着三分醉意回来,一家人围坐烛下闲谈。

黄承彦手指轻拍桌面,微醺中带着些伤感:“故友重逢,不亦乐乎!逾久未见,故友病卧在床,又不亦悲伤乎!”

小黄月忙问:“父亲,你说的故友,是不是今日新搬来的诸葛一家?”

“然也!”黄承彦抚须叹道,“胤谊兄是我至交好友,为照看他堂兄遗孤奔赴徐州,流离多年,今日方重回荆州。为家人奔波多年,带回一身支离病骨,唉!”

小黄月咬唇,将手中橘子皮揉成一团,低声道:“所以,那位诸葛公子是失了父亲的”

那样光风霁月的少年郎,却是经历过丧父与战乱的。

黄承彦依然在为故友伤感,黄夫人却诧异地看了女儿一眼,斟酌着道:“阿丑如今也大了,不如以后就在家中温书写字吧!”

“不要!”小黄月放下手中的橘子,抗议。

母亲望向父亲,寻求支持:“学业堂都是男学子,她一个女孩子,混在里面有些不成体统。”

小黄月剥下一瓣橘子,塞入母亲口中,撒娇道:“祝英台都成年了,女扮男装读书三年,也没被人发现是女孩子,况且我还是个小孩子呢!”

黄家三口一起看过来,同声疑道:“祝英台是谁?”

谁是祝英台?

小黄月也怔住了,这名字熟悉得就在口边,脑海中却毫无实际的信息。

黄承彦先笑了:“男扮女装?倒是新奇有趣。”

“还有趣,你女儿将来不要嫁人了吗?”黄夫人将一瓣橘子恨恨地拍在他手心,“终日和男孩子们坐在一起,成什么样子?”

黄承彦不说话了,专心看着手中橘子,似乎上面突然开出了一朵花。

小黄月更急了,推她哥哥。

黄晷嘴里塞着橘子,嘟嘟囔囔道:“再让阿丑读一年好了,有我天天看着她哩,不妨事!”

小黄月瞪他:“什么?才一年?!”

黄夫人瞪他:“什么?还要一年?!”

黄承彦咽下橘子,在夫人与女儿的凝视中拍板:“那就一年吧,你母亲说得对,一年大似一年,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了。”

在橘子的酸甜中,黄家人部分愉快地做了决定,唯有小黄月,陷入了前所未有的伤感之中。

接下来几日,小黄月仍跟着父亲黄承彦入学业堂读书。

她年龄小,貌不惊人,却是出口成章、过目成诵,与大儒辩论起来也是口若悬河,毫不退让,是学业堂中有名的神童。

加之,她父亲黄承彦是学业堂聘请的大儒,她姨母是荆州刺史刘表的夫人,故而在学堂中也过得颇为平稳。

这一日,课业结束,众学子出了学业堂,且不忙着回家,在官道旁长亭内,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畅谈天下大事。

当今天下大乱,众学子皆以谈论能最新战事、品评天下英雄为傲,什么十八路诸侯讨董卓、三英战卢布、吕布诛义父、曹操屠徐州,一个个说得口沫横飞,激情洋溢。

小黄月不爱听这些,但因年龄小,又不得不等哥哥黄晷一起回家。

她哥哥黄晷正战在亭子中央,红头胀脸地与人争论吕布是不是天下第一武将。

小黄月孤身坐在一处石台边,提笔作画。

这花本地人极少见过,却根植在小黄月的记忆中,花瓣雍容,栩栩如生。

周围有了片刻的宁静,似有人加入了他们。

小黄月仍专心作画,她随手从旁边连翘丛中采了花瓣,揉出花汁,在画上晕出嫩黄花蕊。

一只黄蝶飞过亭廊,吸引了亭中众人的目光后,翩翩落于画上。

“好!”黄晷一直分出半只眼睛盯着妹妹,此时便率先拍手叫好,“我家二郎画的花几可乱真!”

众人皆拍手称妙。

“这花画得不伦不类,能吸引来蝴蝶全仗连翘花的余味罢了。”一人操着高亢嗓音,阴阳怪气中带着炫耀:

“昔年我姑父在京城的太尉府,花园收纳天下奇花,如今我姐夫府中也有一片芍药园,从没有这般大的花瓣!”

小黄月听出是自己小舅舅蔡瑁的声音,这蔡瑁一贯跟红顶白,爱奉承二姐夫刘表,对隐居不仕的大姐夫黄承彦一家向来爱搭不理。

她也只作没认出长辈,低头继续勾勒花叶。

蔡瑁摆出一副教育晚辈的模样,又有意炫耀了家门背景,却被无视了彻底,气得拍柱大叫道:“错了,错了!芍药叶片应是尖而细,果然是小孩子瞎画,不值一看。”

他与姐夫刘表来往密切,此言一出,众人纷纷附和,有些爱奉承的人甚至开言讥笑:“黄家小郎君虽有些急智,到底见识有限,哪比得过蔡公子曾在京师张太尉家居住多年,见多识广?”

因蔡瑁的突然出现,亭中人大多放弃了争论谁是天下第一武将,转而对一朵画出来的花评头论足起来。

忽有一清朗嗓音赞道:“叶阔花美,杆茎硬朗,风骨雄奇,花王应如是!”

蔡瑁翻了个白眼,冷声道:“什么花王?芍药,人皆称花相。乡野小子,果然无知。”

小黄月转身,向那称赞花王的人躬身一揖,大声道:“牡丹,花中之王,倾城国色,还好有知花人替她正名,小可替牡丹谢过!”

抬眸间,她见眼前人眉目俊逸,身姿挺拔,十四、五岁年纪,却已有鹤立鸡群之势,正是诸葛家的那位公子,不由得一时怔住。

有见过牡丹的人,在旁窃窃私语点评:“这画的果真是牡丹,茎、叶、花无一不像。”

蔡瑁恼羞成怒,甩袖道:“芍药千古名花,牡丹不过俗艳无名之流,也就你们这些无知浅薄之辈才会中意!”

他挥袖间将画拂落地面,看也不看一眼,大步扬长而去。

簇拥他而来的人,瞬间跟着散了大半。

诸葛公子俯身捡起画,轻轻吹去浮尘,双手奉与小黄月,深深看了她一眼,正色道:

“牡丹根茎长于严寒,坚韧不拔;花朵雍容高贵,美得恣意,绝非俗艳之花。此画形神具备,花意高远,小公子亦非俗世之人矣!”

黄晷拍手道:“说得好!”

他本也分辨不出牡丹、芍药,想要维护妹妹却苦于找不到说辞,又有些畏惧蔡瑁是长辈,此时正自懊悔,见有人出来赞花,心中大为感动。

又见来人是那日搬家赠橘的公子,黄晷愈发高兴,拱手道:“在下黄晷,字羲和,今日一定要交你这个朋友!”

小黄月慢慢收起画,听诸葛公子道:“在下复姓诸葛,名亮,琅琊阳都人士。”

诸葛亮?!

她不由得脱口道:“这个名字,我听过!”

一旁的崔钧摇头:“他初到荆州,你如何听过他的名字?”

小黄月迟疑道:“我不仅听过,还总觉得是历史上的某个大人物呢!”

众人皆笑:“历史上姓诸葛的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哪里有个诸葛亮了?”

“过往史书上确实没有亮的名字。”诸葛亮笑意淡然,如叙家常:

“未来,犹未可知也!”

众人皆笑,只觉眼前人是在说大话。

小黄月却有一种理当如此的感觉,正色道:“诸葛兄志存高远,非汝等眼光可达矣!”

诸葛亮本已负手望天,习惯性地无视众人大笑,听得此言,不由得侧身,深深看了那脸蛋黑黑的小公子一眼。

晚上,小黄月照例做起一个梦。

梦中,她坐在一处植满杜若、蘅芜的院落中,手捧一卷书,一页页细细读过。

一个小丫鬟端上茶来,掩唇笑道:“姑娘,你又开始读那三国了。诸葛丞相再好,也已作古千年,无法与你说话聊天。倒不如放下书,去找宝二爷他们作诗解闷。”

她轻叹一声,掩卷起身。

书封上两字,清晰可见:三国!

小黄月梦中惊醒。

这样的梦,她已连续做了七年。

梦中,她就是那个女子,或独坐读书,或与人说笑,或侍奉慈母,或行于路途

究竟是她梦到了那个女子,还是那个女子本就是她?

第83章 学业堂来了新学子

夏日到了尾声,天气依然炎热难熬。

室内闷不透风,学业堂的先生们体恤年轻人,让众学子到竹林里读书,

修竹繁叶,遮挡了炽烈的炎阳,竹叶轻摇,书声朗朗。

小黄月倚着一竿竹子,有些无聊地翻着论语,这书她幼时第一遍看时,就能倒背如流,仿佛过去曾背诵过无数遍一般。

她年龄小,被父亲分派跟着十一、二岁的年幼学子们读书,不好显得水平超出同龄人太多,偶尔也得装装样子。

她手捧论语,跟着学子们摇头晃脑,思绪却又回到了昨日的梦中。

究竟什么是三国?诸葛丞相又是谁?作古千年,岂不到了商周时代,那时显然没有一位姓诸葛的丞相

正神思不属间,读书声低了,学子们大多借着书册遮掩,向路旁张望。

坐在前方的两个人,是剻家子弟,其中一个啧啧叹道:“这不知是哪一家的公子,竟由庞德公亲自出堂外迎接。”

他同伴轻嗤一声,道:“能在荆襄之地有这般派头的,左不过咱们庞、黄、剻、蔡四家,想来是庞德公的要紧子侄。”

先说话的那人道:“那庞山民还是庞德公亲子呢,不也是大庭广众教训起来毫不客气!庞德公什么时候会因亲疏远近就分外给脸面?再说这人如此仪表堂堂,看起来也不太像庞家子弟!”

庞家人大多面丑,学识虽渊博,私底下也难免遭一些小人讥笑。

小黄月被打断了思绪,不耐烦地仰头向路旁望了一望。

只见素来目下无尘的庞德公,满面春风地拉着一年轻人,不时回头说笑几句,显然极为欣赏。

因恰巧有竹林遮挡,小黄月探头两次,皆未看清那年轻人眉眼,但见其身在修竹中,比竹更挺拔,风姿翩然,从容坦荡,毫无在长辈面前的拘谨羞涩。

一个十岁左右的童子,背着书箱跟在后面,目不斜视,礼仪规整。

这年轻人,显然也是来学业堂读书的,竟能惊动学业堂第一大儒亲自出来迎接,若非身份超凡,就是见识才华极其出众。

竹林内,领读先生不悦地哼了一声,使劲儿敲了敲手中竹册。

学生们立即低下头,再不敢四处张望。

那先生是学业堂中最为苛刻板正的宋衷,平日里与黄承彦不甚和睦,小黄月并不愿意惹麻烦,便也要跟着转头看书。

错过眼睫的一瞬间,她倏然又转了过去。

原来,那年轻人正好走出一簇茂竹,现于人前。

满林翠竹霎时失了颜色,龙章凤姿,神仪明秀,难以尽述其姿容。

这与庞德公谈笑风生的年轻人,正是前几日在长亭中,与小黄月一起论过牡丹的诸葛亮。

原来,他也来学业堂中读书了。

小黄月心头一阵高兴,忍不住跪直了身子。

刚巧,庞德公向竹林内指了一指,诸葛亮随之移来视线。

茫茫人群中,两人对视。

诸葛亮的眼眸更亮了,他带着笑,向小黄月微一颔首。

小黄月欢喜地挥了挥手。

她动作幅度大了,立时惊动了前方的先生宋衷。

宋衷当下就重咳了一声。

待庞德公一行人走过,他立即现出怒目,喝令小黄月站起来。

为刁难这黄承彦家的臭小子,他一连抽了论语中的数段内容,小黄月皆对答如流。

宋衷干脆丢下《论语》,随后拿了《周易》,又问了三个刁钻问题,小黄月依然答得从容。

这宋衷愈发恼了,干脆罚小黄月到林外站立思过。

此时虽不过是上午,竹林内已热得让人冒汗不止,林荫外更是烈日如炙。

小黄月体态瘦小,不知怎的却比常人更怕热。

她站了一会儿,已是大汗淋漓,眼前发黑。

那宋衷依然无动于衷,并不朝这边多看一眼。

小黄月干脆趁他不注意,小跑着离了竹林,奔过一座小桥,借着沿途柳树遮掩,走到了溪边。

她口干舌燥,身上又汗湿了大半,便藏身在一株最茂密的垂柳下,捧了溪水洗脸。

溪水清凉,柳枝低垂,树荫郁郁,小黄月洗了手脸,爬到树上,依着柳树枝干坐了,闭目养神。

忽听树下有人说话,小黄月正要下树避开,却听出是她母家的几个小堂舅:蔡中、蔡和、蔡勋。

蔡瑁在学业堂读书时,这三人就日常簇拥左右,极尽谄媚恭维之能事,奉承了蔡瑁,就借他势力欺凌别人。

这两年,蔡瑁在刘表身边谋得了官职,这三人更是心痒耐耐,时常跑去找门路。

学业上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他们仨已甚少出现在学业堂,怎么今日来得这般齐整?

只听蔡和道:“哼!那小子不过是诸葛玄的侄子!自到了荆州,他叔叔病得起不来床,空领太守俸禄,却无寸土之地。”

“他一家老小不过靠刘荆州的善心过活,竟还敢一而再再而三地让咱们大哥难堪。”

他们口中的大哥就是蔡瑁,诸葛玄的侄子难道是诸葛亮?

不知除了牡丹论之外,他又如何得罪了那蔡瑁。

小黄月紧紧贴在柳树后,竖起两只耳朵,听他们议论。

蔡中道:“对,昨日咱大哥是奉了刺史大人之令,在宴宾楼招待他们兄弟。在坐诸人皆奉承大哥,就他小子一语不发,害得大哥好不尴尬。”

“对!刺史大人竟还说他学问好,荐他到学业堂来读书。”蔡勋立即附和,“这学业堂可是咱们的地盘,定得给他些颜色瞧瞧,替大哥出一口气!”

蔡中、蔡和立时响应,三人叽叽咕咕商量许久,可惜三个臭棋篓子,商议了半个时辰也没有想到有杀伤力的办法。

蔡和拍掌道:“那诸葛亮不过是个文弱书生,咱们干脆将他骗到后山打一顿罢!”

“不行!”蔡中摇头,“打一顿不过疼几日,读书人总重要的是脸面,咱们须得设法让他第一天就在学堂抬不起头,灰溜溜地夹着尾巴回他那草堂中去。”

三人又开始新一轮的商议。

小黄月直听得哈欠连天,才听得他们终于拿定了主意,将诸葛亮骗去庞德公女儿的房间,然后跳出来污他做淫贼。

三人又拉拉杂杂商议半晌细节,眼见得日至正午,学子们要散课去膳堂,他们才匆匆约定分头行事,半个时辰后还在此相见。

庞德公厌恶城府生活,房子远远建在岘山南鱼梁洲,只每月有七天左右会留在学业堂暂住,教授学业。

他两袖清风,家中未请仆役,住在学业堂时,妻子会一起跟过来照顾生活。

他女儿名叫庞若,自幼许于颖川徐庶为妻。

徐庶是位游侠,时常替人打抱不平,常年挂在官府通缉榜上,迟迟无法与这位庞若姑娘完婚。

庞若姑娘今年已经十八岁,还不得不与父母同住。

庞夫人这些年身体不适,庞若会经常替母亲过来照顾父亲,庞德公的小院里就单独给女儿留了房间。

这三人一心算计诸葛亮,竟全然不顾姑娘家的名声。

小黄月原听他们毫无章法地商量,只觉得又低级又无聊,此事听得他们要陷害庞若,不由得恨得暗骂一声无耻。

她起身绕过清溪,偷偷溜回竹林,趁刚刚散课,从众人中拉了庞林就走。

庞林是庞德公侄子,庞统亲弟,平日与小黄月交好。

两人十分默契,如今被贸然拉走,庞林也只是闷不吭声地跟着。

小黄月拉了庞林走到林边,低声道:“你若姐姐有难,急需要你搭救呢!”

庞林登时大怒:“什么人?竟敢欺负我姐姐!”

他容貌与哥哥庞统十分相似,发起怒来颇有几分可怖。

小黄月习以为常,拍拍他的肩膀,示意安静,然后轻声将蔡和三人谋划说了。

此事乍听之下,她也颇为愤怒,但不过片刻她就冷静得没有一次波动,只专心寻思破解之策。

这也是她从小就异于常人之处,有人甚至称她是冷心冷性。

庞林怒发冲冠,立时踹到一根竹子,连根拔起,就要举起来去打那三个小人。

小黄月笑道:“他们是三个年过双十的成年男子,我们俩加起来刚过二十,别说拿竹子,便是拿长枪也不是对手啊!”

“依你,难道放任他们三人恶行不管?”庞林背着竹子,胸膛起伏不定,面目涨得通红。

庞德公自幼照拂他兄弟,庞若更是他的亲姐姐一般。

小黄月拉他弯下腰,如此这般低语几句。

庞林这才丢下竹子,将信将疑地地先去找姐姐。

小黄月转头去找了哥哥黄晷,托他找几个靠得住的好友帮忙,然后才转道去庞德公的小院。

庞林站在门口,雄赳赳仿佛一个卫兵。

小院门扉紧闭,庞若坐在院中,费力搓洗一条长长的床单。

忽见她堂弟庞林与小黄月进来,喜得站起身道:“你俩来得正好,我正愁没人帮忙漂洗床单呢!”

庞德公与黄承彦是好友,两家的女儿也常一处来往,庞若与小黄月更是处得亲姐妹一般。

小黄月笑道:“若姐姐,你洗了这么久也累了,剩下的活儿就让小林来罢,他一路都念叨着要帮你干活呢!”

说罢,她不由分说,推了庞若回房,又拿出两张绣花样子来求教。

庞若怕洗衣弄湿外衫,此前已脱了宽袍搭在绳上。

被小黄月急急推了进去,她只顾着找布巾擦手,就忘了拿外袍。

庞林捞起床单,随意漂了两下,胡乱搭了,跳起来扯了那外袍就走。

他依照小黄月说的方位,远远找到那株大柳树。

待蔡和三人来到,他立时罩了庞若外袍,然后有意在他们面前现了一面,才匆匆走向后山。

他是个未满十二岁的少年,身量虽高,身形却瘦,远看与庞若一般无二。

蔡和三人计划的关键,就是庞若呆在房内不出去,此时见她出门,忙追上来想要劝她回去。

蔡、剻、黄、庞四大家族关系错综复杂,蔡家与庞家也是亲戚,蔡和三人与庞若也熟识。

他们仨另派人去骗诸葛亮,没准儿这会儿他已在前往庞家的路上,此时眼见得诬陷做局的关键人物走了,顾不得男女之别,一边大声呼唤,一边赶上去。

谁知那庞若愈走愈快,三人追赶得气喘吁吁,也只堪堪看到姑娘家的背影。

遥遥瞧见庞若进了松林。

三人顾不得体面,撩起衣摆,撒开腿追过去。

兜头一块大布罩下,三人皆被捆了个扎实,随即便是带着松针的松条劈头盖脸抽了下来。

痛急之中,隐约听得一人笑道:“做什么局,设什么计?还是结结实实打一顿最实在!”

第84章 荆州四大家族

正午的阳光火辣辣的,隔着树荫也灼得人难受。

小黄月告别庞若,走出庞德公家的小院,过了一段小路,在一株大榕树下停住。

榕树下摆着一块天然方石,石面上刻着棋盘。

庞德公闲暇时会在此与人对弈,故而专让人搬了两块小石在侧。

棋子已被庞若收去清洗,小黄月在附近捡了一把碎石,坐在小石上,自弈自乐。

这榕树极大,树叶间不知藏了多少只知了,一起声竭力嘶地鸣叫,吵得人头晕。

小黄月为了心静,干脆当真摆了一副残谱出来。

这棋谱是她梦中所得。

梦中,她与一位体态袅娜、隽眉轻蹙的女子对弈,那女子棋风凌厉,逼得她在脑海中搜了这套古谱出来对阵。

醒来时梦已记不清全貌,只摆的出关键,其余部分她便推测着缓缓补齐。

她以方石为黑,圆石为白,回忆着梦中手法,一步一步摆得入迷,头顶上的知了声逐渐变得远而渺茫。

甚至,她还有些忘了正在此等人。

幸而,此地为必经之路,她等的人也看见了她,轻步走了过来。

手中石子逐渐不够用,小黄月正欲起身再去捡。

有人递给她一把圆石,随即,一枚方石落在对面棋盘上。

棋路霎时大开,盘活了左近一大片黑子。

“好!”小黄月大赞,拈起圆石,也下了一子。

那人很快跟了一子。

棋风纵横捭阖,手法与梦中那对弈的女子既相似又相异。

小黄月极力回忆梦中所见,又落下一子。

两人你来我往,连落二十余子仍不分胜败。

对坐的人先开口了:“亮自出生至今十五年,所对弈者不知凡几,没想到今日竟在此遇到了对手。”

小黄月抬头,见面前人正是她守株所待的诸葛亮,一时有些赧然,嘻嘻笑道:“此局是我梦中偶得,算不得我平日水平。”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诸葛亮轻摇折扇,笑道,“梦中所得乃小公子厚积薄发之故,让人感佩。”

他看着小黄月,诚恳道:“不知小公子如今年岁几何?”

小黄月做了个“十”的手势。

诸葛亮又喜又叹:“亮十岁时,绝无这般造诣,佩服,佩服!”

小黄月暗想:我十岁时也没有,梦中的自己少说也有十六、七岁,况且借鉴了古谱。

她微红了脸,不好意思道:“不敢,不敢!”

诸葛亮站起身,抱拳为礼道:“亮见小公子在此自弈,一时技痒,不请自来。既入局,原本理当请教到底,奈何今日还要拜见庞德公,恕亮改日再来讨教。”

说罢,他转上小路,就要前往庞家。

小黄月省起正事,忙上前拦住道:“庞德公这会儿不在家!”

她一口气道:“庞德公午时多与学声们同在膳堂用饭,饭后会在思辩亭听学生们论辩,此时他家中只有内眷。”

“那为何剻家小公子还让我”话至一半,诸葛亮就明白了。

他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人,一时受人蒙蔽,不过因初到新地方,对人事皆无所知的缘故。

他细看眼前小黄月,一张小圆脸上挂满汗珠,卷发半湿,风尘仆仆,发髻上甚至还有半片柳叶,显然不是无所事事在此自弈消遣。

心念急转间,诸葛亮虽不明细节,已猜着大半因果。

他大为感动,一揖到地,谢道:“小公子高义,亮感激不尽!”

小黄月见他片刻之间就想得明白,心下也暗暗感佩,不愧是在后世以智著称之人。

她忙回礼:“不用不用,我不过偶尔听到有人要对诸葛兄不利,过来传个信而已。”

她由衷道:“你这样的人,理当光风霁月,永远活在阳光下,不该被阴险小人针对!”

父母亡故后,诸葛亮随叔父逃徐州、过豫章、投荆州,颠沛流离,受尽人间冷暖。

此时竟有人初始就认定他该一世光明,诸葛亮心下更是感慨万千。

他如今不过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年人,一时情绪难抑,抬手拿去了小黄月发髻间柳叶,轻声道:“黄贤弟厚意,亮铭记于心。”

两人至今不过第三次见面,在诸葛亮,是感激眼前小童相助之恩,举手为他拿去柳叶,表达亲昵感激之意。

小黄月却吓了一跳,她可没忘自己是个女孩子,忙一步退开,摆手道:“诸葛兄,咱们如今是同窗,理当互相扶助。”

她匆匆一拱手,快步走开了。

诸葛亮站立原地,见他瘦小的身形愈走愈远,心下有些茫然。

这位黄小公子,年纪虽小,却绝非这几日所见囿于门第观念的庸人,对自己也多有推崇之意,为何不愿亲近呢?

他回身看了眼庞家小院,苦笑一声,快步走回学堂。

初来就与人结怨,实非他之本意,奈何世间奸馋之人无所不在,避之不及。

他走过一处高坡,向下遥望见黄家兄弟站在一起,黄晷手舞足蹈地比划半晌,兴奋之意溢于言表,却不知是在诉说何事。

傍晚散了课,住家的学子早早回家,住在学堂的学子则各自回到住处。

诸葛亮一家新到襄阳,为了让他专心读书,他叔父诸葛玄专门托人为他在学业堂定了住处。

诸葛亮回到自己宿处,拿出书卷,映着夕阳余晖,快速地翻读。

他读书速度极快,大部分时候只观大略,才来了两、三日,已在藏书阁借阅了数十本书。

忽听窗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瞧见没?蔡和、蔡中、蔡勋他们三个,平日仗着蔡瑁那般耀武扬威,今日却一个个鼻青脸肿,惶惶如丧家之犬。”

又有人幸灾乐祸地补充:“他们挨了打,还想着偷溜翻墙出去呢,却正好被严肃古板的宋衷撞个正着。宋先生命他们在膳堂外罚站,众目睽睽之下,展示三张被打过的尊容。哈哈哈,要多好笑有多好笑。”

众人谈笑热烈,显然这蔡家三人平日没少欺负人。

有人激昂道:“不知哪位义士仗义出手,我若见到出手之人,非敬他三杯不可!”

敬酒?

诸葛亮翻书的手一顿,昨日蔡瑁奉了刘表的指令,在宴宾楼摆宴请他与弟弟诸葛均,当时在场使劲儿奉承蔡瑁的好像就有蔡和、蔡中、蔡勋。

三人还屡次过来挑衅,皆被诸葛亮不软不硬地顶了回去。

想来,今日设计要害他的多半是此三人。

方才,黄晷的样子确是像在想黄月请功,难道出手打他们的,正是

丝丝缕缕的线索重新排布,诸葛亮灵光一闪,已猜着大部分真相。

窗外仍在喧闹,却无一人猜到真凶。

房外有人敲门。

书童上前开了门,诸葛亮新结识的崔州平走了进来,拊掌大笑道:“外面这般热闹,诸葛兄竟仍能静心读书,如此心境,让人羡煞。”

诸葛亮起身,请他坐下,闲聊几句后,将话题引到黄家兄弟身上。

崔州平笑道:“贤弟可听过蔡、黄、庞、剻四家?”

诸葛亮道:“曾听叔父提及,只未细解。”

崔州平举杯,浅啜一口,道:“襄阳蔡氏,便是昨日奉命宴请贤弟的蔡瑁之家。”

“蔡瑁有一位姑妈,嫁与太尉张温为妻。蔡瑁有两个姐姐,长姐嫁给咱们学堂黄承彦老先生为妻,二姐嫁的便是荆州刺史刘表。”

“蔡夫人近些年极为受宠,又生了聪慧的幼子,地位稳固。蔡家财大势大,宗族子弟更是遍及荆襄九郡,尤擅水战。”

说至此,他抬眼看了下诸葛亮,笑道:“那蔡瑁目光短浅,睚眦必报,你若惹上了他可没那般善了。”

诸葛亮轻摇折扇,笑而不语,他自幼在同龄人中就鹤立鸡群,这般被妒贤嫉能者设计,已是成长过程中的必经套路了。

崔州平接着道:“襄阳庞氏,庞德公你今日见过了,清高有德之士。刘荆州数次登门邀请做官,庞德公皆是坚辞不受,后来干脆在岘山南建一茅屋,与妻子儿女耕作为生。”

“他有个侄子庞统,”他伸手指了下诸葛亮,笑道,“其聪明才智绝不再你之下,来日一定要为你二人引荐。”

“庞德公之子庞山民,颇有武力,心性刚直。庞德公还有一女,许于颖川徐庶为妻,这徐庶也是位妙人,改日引荐你二人相识。”

诸葛亮轻轻撇去茶上浮沫,伸出两指,笑道:“要引荐的第二个人了,崔兄可千万记得!”

崔州平哈哈大笑,道:“荆州地灵人杰,要结识的人不可胜数,贤弟以后绝不会寂寞了!”

他又道:“南郡剻氏,当年刘表平定荆州,剻氏与蔡氏皆功不可没。剻越曾为大将军何进谋士,当年力劝何进诛杀宦官未果,及时自请离京,免了杀身之祸。”

“这一家皆是工于谋国、善于谋身之士,以后只怕在荆州势力会愈来愈大。”

说至此,他端起茶杯,开始细细品鉴,再不开口了。

诸葛亮心知他是在有意拿黄氏吊胃口,先时还不做理会,后来见他愈停愈久,甚至起身去看墙上字画。

他微微一笑,先让了步道:“四家已说其三,还有个黄氏呢?”

崔州平这才回身,抚须笑道:“沔南黄氏,可算得荆襄第一书香世家,出仕者不多,但名气极盛。黄承彦老先生,你是见过了。”

诸葛亮含笑道:“是,黄老与家叔颇有交情,此次亮得以进学业堂读书,也是得黄老先生举荐。”

崔州平点头,道:“黄老先生当世大儒,一生闲云野鹤,除了在学业堂教书,甚少与官场之人有所交际。”

“其同族兄弟黄祖,现如今在江夏镇守,算是难得入仕的黄氏族人。”

他顿了顿,笑道:“黄老先生极得刘荆州敬重,他的两位公子也都是正直之人,你若想避免蔡瑁这些小人的麻烦,可与他们多多亲近。”

诸葛亮笑道:“黄家两位公子,皆是良善之人,亮自然愿与他们深交。”

他站起身,走到窗前,看了眼外间夜色,笑道:“崔兄方才说那庞统与我才智相当,若是以往,我必不信。可今日经历一事,我却不能不信了。”

“哦?”崔州平放下茶盏,笑道:“为何?”

“今日亮遇一人,才智在亮之上。若有人与亮才智相当,又有何稀奇?”

崔州平瞬间转身,惊奇地睁大了眼:“竟有这样一个人,我实不知,贤弟快快说来。”

诸葛亮却推开窗户,道:“今夜月色甚好,崔兄回去时不愁找不到路了。”

“找不到路有何要紧?”崔州平急道,“若当真能找到比贤弟还聪明的人,我这一世情愿摸黑走路哩!”

诸葛亮哈哈大笑:“不至于,不至于,我所说之人就在咱们这学业堂中,就是黄老先生的小公子啊!”

“她啊!”崔州平先是一怔,随后意味深长地笑了,“此人确实才智过人,但总有一天,能让贤弟更加大吃一惊哩!”

第85章 诸葛家的两位姐姐

小黄月又开始做梦。

这一次,她梦到了一个少年男子,色如春花,面若秋月,被一群闺阁女子簇拥在中间。

她手执一柄团扇,含笑看他在众人中心耍宝,心下却有一股悲凉之意。

这钟鼎簪缨之家,世代公侯之族,也就眼前这个,还勉强算得个人了。

经天纬地之才,顶天立地之人,从来只存在史册之上,梦境之中。

小黄月从梦中醒来,心下怅然之意犹未消散。

她这副身躯年龄尚小,心下虽觉难过,却解不得其中滋味,赤脚跳下床,走在凉凉的地板上,烦躁稍解。

她干脆走至窗边,推开窗,让清凉的夏风吹了进来。

今夜月色甚好,夏虫在窗底鸣叫,东边微云,明天应会凉快些。

服侍她的小丫头梅鹿听到声响,擎着蜡烛,从外间走了进来,打哈欠道:“小姐,你是要喝茶吗?”

小黄月摇头:“不要茶,就是坐坐,你自睡去吧!”

梅鹿揉着眼睛走到桌前,给自己到了一碗,喝了一口,清醒了些,笑道:“小姐今日回来的晚,婢子险些把正事忘了!夫人睡前交待过让小姐今晚早些睡觉,明儿个一早要去拜客呢!”

小黄月是女儿身,不好住在学堂里,每日不管课业到多晚,都得跟着哥哥黄晷回家居住。

黄夫人习惯早睡,往往女儿回来时,她已经睡熟了,故而有事儿多让丫鬟转告。

对于拜客,小黄月并不放在心上。

黄家人丁不旺,能让她们内眷去的地方,不是舅舅家,就是姨妈家,规矩多,排场大,她一个也不感兴趣。

相较下来,小黄月宁愿去学堂看宋衷那张板直的学究脸。

次日一早,小黄月先跳起来,仍是一袭书生装扮,头上挽着书生巾,催着让梅鹿收拾书箱,打算找个学业紧要的借口悄悄溜掉。

梅鹿迟疑道:“小姐啊,夫人昨夜交待过你必须去哎!”

“快收!快收!”小黄月手忙脚乱地将书册塞进箱子里,“这去的定是小舅舅家,母亲也烦死这个弟弟了,每次去必得拉上我与她共同忍受那种恶心”

“谁让你恶心了?”黄夫人在窗外听见,走进来,见了房内的兵荒马乱,蹙眉叹道:“原要带你去卧龙岗呢,既这般抵触,你就还上学去吧!”

卧龙岗?诸葛家!

小黄月登时眼前亮了:“我愿去,早听说那位诸葛世叔身体有恙,我作为晚辈确是该去拜望拜望!”

她对镜正正衣冠,去见诸葛亮的叔叔,是不是得换一套丝绸的外衫?

黄夫人按着她在镜前坐下,轻轻扯掉她的发巾,笑道:“今日去,是让你结识下诸葛家的两位小姐,多交个玩伴,就不需要这般装模作样了。”

她挥手,身后丫鬟捧上一袭衣裙,展开给小黄月看。

簇新的一套红衫红裙,衣襟绣梅,裙摆带兰。

她母亲本人并不擅长女红,这衣裙八成还是托人情代做的呢。

这般隆重,不会是要

此时男女婚嫁皆早,自幼定亲几乎是常态。

小黄月想起风度翩翩的诸葛亮,黝黑的小圆脸霎时红个透底,她并不知道定亲涵义,只知是羞煞人的事情。

而且,不知怎的,她冥冥中总有种预感,与这位诸葛亮的缘分不同一般。

黄夫人亲手帮她换了衣裙,又亲自为女儿挽发,奈何手艺有限,只扎了双髻,簪上两朵红海棠。

幸而,小姑娘家稍一打扮就可爱,发髻马虎些也无所谓了。

小黄月对镜看着,忽心中一动,从耳下分出两缕发,辫了长长的两条小辫子。

这是她梦中所见那飘逸少女的发型,随手模仿,更增俏皮。

“我女儿还有这手艺呢!”黄夫人大喜,退后一步,招呼丫鬟道:“拿香粉胭脂来,给小姐抹的白里透红,就更好看了!”

小黄月连连摇头,这会儿多是铅粉,抹来凝滞难受,她才不要呢。

她站起身,挽住母亲胳膊,试探着道:“母亲,今日并非休沐日,那家的公子会在家吗?”

黄夫人替她整理衣襟,奇道:“你诸葛世叔卧病在床,托我去瞧一瞧两个侄女,他家的两个公子在不在家又有什么相干?”

原来只是去瞧诸葛家的两位小姐,小黄月松了口气,暗啐自己多想,一张小脸儿更红了。

黄夫人笑道:“我与两个女孩儿初次见面,带上你这个小孩儿,想着或能多找些话题,减少些尴尬。”

“怎么还没出门,你就先尴尬上了?”

“哪里是尴尬?天太热而已!”小黄月捂住脸,窗外天色阴阴,风吹树响,却比昨日是凉快多了。

天太热的借口,用得更尴尬。

她又转过身去假意照镜子,镜中人红衣红裙,鬓簪鲜花,脸虽黑,发虽稀,到底看起来像个女娃娃了。

她忽省起一事,忸怩道:“不好吧,那家的人都当我是男孩子呢!你突然带了个女儿过去,让我回头怎么去学堂见诸葛兄呢?”

黄夫人笑道:“咱们只见内眷,况且我只说你是小女儿,谁还细究你有没有进学堂读书不成?”

小黄月这才磨磨蹭蹭跟着母亲出了门,上了车。

黄承彦今日闲暇,陪着她母女同去。

诸葛草堂建在卧龙岗,与黄家湾仅有一山之隔。

小黄月难得规规矩矩坐了马车,只掀起一角窗帘,看了沿途山水。

卧龙岗虽略显偏僻,不为荆州士族所喜,却是山明水秀,地势起伏如龙,周围多是自给自足的农人,远离纷争。

马车缓缓驶过一座小桥,显然是新搭建的,桥木上还带着未枯萎的绿叶,桥面吱吱呀呀、晃晃悠悠。

那日她和哥哥跑来看人搬家,还没这小桥,须得绕很远的小路跑过来。

这么快就搭起了小桥,这家人倒是蛮勤快的。

父亲与母亲坐在马车两侧,对视一眼,笑道:“咱们阿丑,今日颇有大家闺秀的端庄模样呀!”

小黄月假装没听见,趴在车窗上,手伸出去轻抚沿途柳枝。

马车在大门外停下,黄承彦先下了车,去前堂探望重病的男主人。

黄夫人带着小黄月绕道后门。

两位年轻小姐等在门口,待马车停稳,一起迎了上来行礼。

小黄月陪着母亲下了马车,见两位小姐,一者十六、七岁,一者十八、九岁,皆生得身材纤细颀长,婷婷袅袅,衣衫朴素,却不掩风姿楚楚。

小黄月顿觉身上的红裙子没那么鲜艳了。

黄夫人一手一个,拉住两位小姐,亲亲热热地道:“瞧这花朵一般的容貌,这样斯文有礼的气度,真是让人打心底喜欢。女儿,你以后可得多向两位姐姐学一学。”

小黄月松了口气,幸亏她没有继续叫“阿丑”。

两位诸葛小姐道:“小妹妹伶俐可爱,非愚姐妹可比。”

四人相携进了内堂,小黄月一眼先看见堂上两幅大字: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

龙飞凤舞,入木三分。

小黄月忍不住笑道:“这十个字虽写淡泊宁静,却字字皆有一飞冲天之势,何不换作‘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诸葛大小姐温柔笑道:“这副字是我家二弟奉叔父之命所作,意在静心自省,今得黄小姐这般评价,看来是还未修炼到家了。”

诸葛二小姐却挑了眉:“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好诗,好意!是何出处?”

这句诗是小黄月随口而出,细思出处却是渺无云迹。

她嘻嘻一笑:“我自己瞎编的!”

二小姐竖起拇指,赞道:“妹妹年小志高,我辈皆不能及也。”

两位诸葛小姐容貌虽相似,相处一阵就发现姐姐温柔和软,妹妹内藏峥嵘。

黄夫人问了两女闺名,一名诸葛兰,一名诸葛蕙,一个芳龄十九,一个芳龄十七。

母亲早逝,父亲新亡,两位金闺玉质的娇小姐,为避开徐州战乱,跟着叔父,带着两个幼弟辗转流亡过徐州、豫章,最终到全然陌生的荆州落户,其间辛苦,难以尽述。

两位小姐说得轻描淡写,黄夫人听得眼圈红红。

她松开搂着的女儿,拉住两位小姐的手道:“好孩子,你们受苦了!若不嫌弃,以后就将我当你们的母亲吧!”

诸葛兰、诸葛蕙携手下拜,当即拜了黄夫人为义母。

消息传到前院,诸葛玄也甚是欢喜,强撑着下床,让人摆上香案,正式开了宴席。

席上,这位奔波一生的叔父,拉住黄承彦的手,老泪纵横:“我的病是不成了,所思虑者便只有这些侄子侄女,如今将两个侄女托给贤兄贤嫂,便是闭眼也得瞑目了。”

黄承彦安慰老友道:“两位侄女秀外慧中,已有不少人向拙荆私下打听求娶。令侄更是人中龙凤,在学业堂不过半月,庞公、司马公皆赞不绝口,推他为学堂弟子第一人呢!”

“孩子们这般有出息,胤谊兄就不必悬心了,养好身体才是根本呐!”

诸葛玄靠在案榻上,侧身拭去眼角湿润。

回家路上,黄夫人叹息良久,开始掰着手指给两个干女儿盘算亲事,蔡家的不行,剻家的还可,庞家的除了相貌倒是上上之选。

末了,她颇有些遗憾道:“可惜晷儿已定了亲,否则这俩好女孩子,定要许给咱们一个。”

黄承彦笑道:“我与诸葛兄情如兄弟,儿女之事自有他们的缘分……”

父母在说诸葛姐姐们的亲事,小黄月不好多听,干脆掀开车帘,探头看远方风景。

狂风乍起,乌云翻滚,树木翻涌,天地皆在起伏变幻。

小黄月豪气大发,指天吟道:“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鬓上海棠,随风卷起,落在纵马驰过的少年郎衣袍上。

车中人,马上人,错身而过时,猝不及防地对视一眼。

小黄月避之不及,一头磕在车窗上,痛得呲牙咧嘴,还得忍痛闭目假装陌路人。

少年郎微露惊讶,连看两眼,才匆匆转过面去,非礼勿视。

那朵海棠花,卷进了他的衣袍里,一路跟随。

车内,黄承彦震惊地问女儿:“这样好诗,你从哪儿得来的?”

小黄月也疑惑,想了半晌道:“好像梦中在一本书上读的。”

黄夫人关注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你看到了谁,这般惊慌?”

小黄月忙道:“那人马骑得太快,没认清。”

她否认得极快,其实却已把那人认得清清楚楚,心下不由得思虑:

今日并不休沐,诸葛亮这般行色匆匆,赶回家来做什么呢?

第86章 你看刘玄德如何?

小黄月的梦越来越真实了。

这一夜,她清晰地听到有人唤她“宝姐姐”,回首看去,是数位风姿卓绝的女孩子。

众人聚在桃花树下作诗,梦醒时,仍听得到诸女子的笑语。

小黄月抱膝坐起,心底满是思念。

她自幼被父亲当男孩一般教养,身边玩伴多是哥哥与他的一众好友。

男子她不好接近,女子被限制读书,如她这般才华的也寥寥无几。

这么多年来,闺中密友极少,像梦中那般组诗社联诗、畅谈诗词的情形,更是绝无仅有。

想来,是今日结识了两位诸葛姐姐,心有所感,夜有所梦了。

她轻轻下了床,走至窗前坐下,挑亮灯光,将梦中所见诸女子一一画了下来。

小黄月先画下那位飘逸有神仙之姿的女子,这位妹妹曾与她对弈,数次出现梦中,一颦一笑,她记得最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