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空嘿嘿一笑,向黑虎儿摆手道:“兰丫头专程下山来迎我,看在当年吃过的那些好酒好菜上,我也得选她!”
黑虎儿还要争辩,被黄风拉到一旁,微微摇了摇头。
他是个多情人,自然看得懂这姑娘羞涩下的深情。
白兰陪着悟空上山,道路崎岖,不能并行之处,悟空体贴地让她走在前方。
白兰一双腿僵直,忽不知该怎样走路了,每迈出一步都用尽了全身力气。
手不知该摆起来,还是握在身前,只能虚虚互相抱着。过了一会儿,她又担心抱臂姿势不敬,僵硬地摆了开来。
这两只手臂,今日仿佛多余了起来,怎么摆怎么不对。
她原体是白兰花,素来爱穿白衫,身上这一袭衣裙是亲手缝制的,每一针一线皆是得意之作,此时却怀疑起裙子是否褶不够多,上衫是否有些太紧,肩背上有没有污渍,绣鞋是否太多花色……
就连她走路时腰肢扭动的幅度,似乎也比往日大大不顺遂了。
她以前从未这样过,因为第一次发现对悟空的不同感情时,他已经被压在山下了不能走动了。
黛玉要留在五行山,与被压着的师兄作伴,遂召了她和杜鹃去送东西。
悟空在白兰心里,一向是恣意洒脱、桀骜不驯、能翻江倒海的英雄。
那天,她到了五行山,瞧见巍峨沉重的大山下,压着那么伶仃瘦小的一只猴子。
她一时竟没认出来,走近面前,悟空只有脑袋和一只手臂能露在外面,还大笑着与她们打招呼。
那一瞬间,她的心倏然变得酸软无力,险些捧不住手中的食蓝。
后来,黛玉师父派她去了好多次,给孙师伯送衣服送食物,甚至送九连环解闷。
她每次都会有意多留几天,为他做饭,替他梳理毛发,静静坐着听他说些往事。
有一天夜里,两人谁也没有话说,只静静地看着远方发呆。
悟空仰头,落寞地望着夜空,漫天星子映照在他眼眸里。
白兰不经意间回头,猝不及防撞入那孤独而璀璨的眸子里,一瞬间,她一颗心险些跳出腔子。
她几乎抑制不住要走过去,将他的头搂进怀里,紧紧地抱住。
无所不能的美猴王,成了让她怜惜的心上人。
……
白兰正僵硬地摆着手臂,忽听身后悟空笑道:“兰丫头,一直没发现,你走起路来原是顺拐。”
白兰愕然片刻,才羞急起来,脚下踩上一块溜圆的石子,一跤向后仰去。
身后温软,并没有跌倒地面的痛楚。
白兰回头,才见悟空不知何时回转身体,用后背接住了她。
他身材并不高大,体型劲瘦,被白兰压着,却稳如泰山。
白兰的脸早红透了,无意嗅到悟空僧衣上清洁的皂角味道,身子愈发酥软得抬不起来。
悟空弯腰叫道:“兰丫头,老孙虽不介意给你做个肉盾,但这会儿实在还有急事,没功夫陪你玩哩!”
白兰:“啊?”
悟空后背一耸,将她托了起来,笑道:“快上山吧,我赶着找你师祖求方呢!”
白兰心乱如麻,茫茫然道:“师祖上弥罗宫听元始天尊讲混元道果,还未回来呢!”
“咦?原来混元道果还没结束么,”悟空一跳走在前面,回头笑道,“为何那镇元子这么快就回来了?必是提前开溜,专门回来抓我老孙哩!”
白兰并不知道镇元子是谁,她勾一勾唇角,应是笑了,却又怀疑脸颊仍是僵着。
幸而悟空并不在意,一跳身行在前方?
白兰跟在悟空身后,盯着他劲瘦的细腰,心下想:
师父总说他是石猴,不明白男女之事,我若冲上去紧紧抱住他,亲他的脸,他还能不明白么?
她懵懵懂懂,想到“亲他的脸”时,面颊已红得滴血,不敢再想下去。
耳边听悟空又问:“师祖不在,那你师父呢?”
她迷迷糊糊的顺口道:“师父说你不懂!”
“不懂什么?”悟空立脚回头,一脸疑惑。
白兰心思不属,未收住脚,竟一头撞进了他怀里。
这一下绝不在预想之内,她整个人都僵住了。
悟空是个不开窍的猴子,软玉温香在怀,却只觉得下巴被这小花妖发髻扎得痒痒。
他嘿嘿笑着跳开一步,挥手道:“你这小丫头,多年不见,修行不进反退,路也走不稳了。”
白兰忽大了胆子,一咬牙,豁出去道:“我这些日子修行出了岔子,走不得山路,师伯可以拉着我的手吗?”
说罢,她伸出一只纤纤玉手,颤巍巍摆在悟空面前。
她甚至压下女儿家的羞涩,遏止眼睫轻颤,直直盯着悟空,不再压抑眸中深情。
“哎,”悟空一拍手掌,大笑道:“走不得路便不走,咱们修行的飞行术,可不是飞来捉蜻蜓逗蚂蚱玩的!怎么老孙今日被你带得迷糊了,憨憨地用脚走了这许久?”
他一蹬地,潇洒灵巧地飞了起来,还不忘回首招呼白兰:“快,快,带我去见你师父!若妹子这儿没方,我还得跑趟南海去求哩!”
白兰眼睫低垂:他果然不懂……
她失魂落魄站了许久,悟空等不及看这丫头犯傻,只得先飞身上了山。
路边林中,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叫着,从熟透了的柿子里,啄小虫子吃。
它们吃完了一棵,又飞向另一棵。
天边飘来一簇乌云,将阳光遮了半截。
白兰茫茫然站着,仍不敢相信她与心上人独处的机会,就这么没有了。
不知过了多久,半空中,飞掠而来一个身影。
白兰盈满泪的眼眸,倏忽亮了。
悟空飞了回来,立在空中道:“我那黛玉妹子也不在,兰丫头,你既是奉命来迎我的,必知道你师父在哪儿吧?”
白兰完全不知道,但她听到自己答道:“我自然知道,但恐脚程太慢,跟不上师伯。”
悟空毫不犹豫伸手一拉,带得她腾空而起,速度之快,震得道旁秋叶簌簌落下,卷入空中。
秋风起了,漫山的树叶,哗哗地响,乌云将太阳遮得更严实了。
山里起了雾,飘飘渺渺堆满了山谷,他们恍如飞进了云层。
白兰一咬牙,不管不顾地搂住了悟空的腰,她大闹天宫的英雄,她一生无望的心上人。
便让这漫天的雾,掩去她的羞耻与绝望吧!
悟空还以为她害怕,拍拍她脑袋道:“莫怕,我速度略慢些。”
白兰靠在他肩头,鼻尖埋进他金灿灿的绒毛之间,低声道:“嗯!”
悟空怕痒,嘻嘻笑着一缩脖子:“你别靠那么近,怪痒的。”
他对她,就像那些爬他身上胡闹的小猴子。
略过一株杨树时,悟空随手折了一枝杨枝,迎风一吹,化作个装人的篓子,将白兰丢了进去,然后被在背上。
白兰银牙咬了又咬,她暗暗告诉自己:不能此放弃,她要明明白白告诉他,哪怕永不会有回应。
她站在篓子里,决意将悟空带往偏僻一点儿的地方,大胆表白心迹。
黛玉喜欢竹子,杨戬特意在后山植了一片竹海,平日除了他夫妻俩,甚少有人在里面游玩。
白兰一路指点悟空飞往竹海。
秋风愈发大了,竹林翻滚,如海波汹涌,天边零星飘起了细雨,将天地连成雨蒙蒙的一片。
悟空立在竹顶,随风摇摇摆摆,火眼金睛扫视一遍,并无黛玉身影。
他不由得抓耳挠腮地发急:“我这妹子怎么回事儿,她哥哥好不容易抽出点儿功夫来瞧她,怎么与我玩起躲猫猫来了?”
白兰站在篓子里,双手颤抖,她强定一定心神,将双手遮在悟空头顶:“下雨了,她想是在哪里避雨呢!”
悟空仰头看到她的手,笑道:“些许小雨,不碍事,况且你这样的两只小手,遮得住什么?”
被他灼灼盯着,白兰的手颤得更厉害了,她缩回手,胡乱指着下方一簇茂竹道:“师父应是在那儿避雨呢,咱们下去吧!”
悟空虽未瞧见,心下信任她,便落了下去。
篓子化回了杨枝,白兰鼓起勇气,向着悟空走去。
她要抱住他,告诉他多年痴望,他若不明白,她就放下一切女孩子的矜持……
接下来该怎么做,她并未想清楚。
她只是一步步走着,浑身颤栗,心如擂鼓,热血奔涌。
沿途竹叶划过她娇嫩面颊,留下一道细细血痕,她依然恍若未觉。
悟空的背影近在咫尺,雨丝透过竹林,打湿了他颈上一撮毛发。
湿得让人心痒,白兰心想:也许,我可以亲他那片后颈……
这念头一起,她整个人都仿佛燃烧起来了,秋雨似乎蒸腾做热汽,将她熏得晕晕乎乎。
恍惚间,她似听悟空喜道:“那边有结界气息,我那妹子果然在这里!”
第67章 师妹,还是女儿?
黛玉瞧见悟空,忙撤了结界,唤道:“师哥,快来!”
原来,玉英当时受刺激,一路飞奔至竹海,身形涣散,软软瘫在地上,便是路过的一只小野兽,也能轻易冲散她的气息。
黛玉追着她赶来,立刻设结界挡住外界侵扰,输入浩瀚法力替她固魂,才勉强护住了心气。
她手掌贴在玉英后心,须臾不敢离开,口中不停向她说话,助她凝聚心力。
玉英意识昏昏沉沉,隐约听得到师姐声音,却不明白是在说什么。
两人相持良久,饶是修过大品天仙决的黛玉,也有些吃不消了。
故而,瞧见悟空,她喜出望外,立时撤了结界。
见此情形,悟空霎时反应过来,一步上前,接过玉英公主在溃散边缘的魂体,继续替她稳固心魂。
黛玉松了口气,扶着竹子起身,看向后面的白兰:“去我房里,打开书架顶端紫檀匣子,内中有一白玉瓷瓶,即刻拿过来。”
白兰看清玉英惨状,早已惊呆了,听得师父吩咐,忙不迭地飞身而去。
悟空轻“咦”一声,道:“这丫头飞得挺不错嘛,怎么方才三翻四次地跌倒?”
黛玉方坐下调息,听得此言,抬眸望向白兰离去方向,轻叹一声。
白玉瓷瓶里装的是九转还魂丹,之前送给牛魔王两颗,还有八颗。
黛玉倒出一颗,轻轻扶起玉英,正要放入她口中。
悟空忙制止道:“如此上品丹药大多作用于肉身,她这样虚弱的魂体,只怕会愈发虚不胜补。”
黛玉收了丹药,急道:“那要怎么办?”
悟空道:“你还记得当年,师父如何替你安魂么?”
黛玉一惊,迟疑道:“以外物捏人体,是高深法术,我虽略懂些原理,但却从未试过。”
悟空掌心不离玉英后背,以眼神示意道:“如今不试,更待何时?”
细雨迷蒙,在秋风的推动下,轻柔地洒满竹海,微微泛黄的竹叶,卷着雨水随风飘落,厚厚地落了一层。
远处,有一簇方竹,却迎着秋雨冒出了笋尖。
黛玉站直了身子,眸光渐渐坚定,她奔过去,俯身在一支娇嫩的方竹笋旁跪下,缓缓张开手。
这是一支全新的生命,借由她的手,要么陨灭,要么重生。
白兰撑着一顶油纸伞,大半倾斜在虚弱的玉英头顶。
峨眉山一众弟子中,她从来是与玉英公主最亲密的那个。
玉英公主是山上唯一鬼修,算辈分是他们的师叔,又有些常人难以理解的痴处,众人虽心存善念,也多半不知该如何与她相处。
白兰不懂鬼修,但她也是个痴人,且是少数知道林仲卿与黛玉关系的人,那种无望的痴念,她懂。
悟空僧衣已经湿透,贴身勾勒出毛发的轮廓。
白兰心疼不已,右手化作一片玉兰花瓣,替他遮住头顶。
悟空双手贴在玉英后心,目光紧紧跟随黛玉动作,嗅到兰花香,仰头看了一眼,笑道:
“这玉兰花是你本体,切莫轻易在外显露,收回去吧。你师伯我是铜头铁骨,些许雨点能耐我何?”
白兰摇摇头,仍固执地举着花瓣,身子转向黛玉那边,只作未听见。
悟空抬头,看她从面颊直红到耳根,一时若有所思,也转了身子,只看黛玉。
黛玉身子已经湿透,鬓边一缕乌发,湿漉漉缠绕过雪白的面颊,垂入白玉般的颈内。
想来是痒的,湿的,冷的,她却全然未觉,左手拈决,右手心笼罩在方竹笋尖,微微颤抖。
那方竹笋隐隐有了人形,五官始终模糊不清。
师妹的修为顶不住了!
悟空忧心如焚,这一类术法他也从未用过,只记得祖师当年轻轻松松就随手捏出了人形,哪知却需耗费妹子这般大的精力?
他深吸口气,施了个结界,将玉英护住,想要起身去换妹子回来。
却听白兰叫道:“师伯,快看玉英师叔!”
悟空回头,玉英魂体上,灵点迅速溢出,整个身体蜷缩抽搐起来。
她已不能再吸收天地灵气,全靠外力输入维系最后生息。
悟空只得又坐了回去。
“师伯,不如你交给我方法,我来替你!”白兰也急了,提议道,“或者我找人来帮忙!”
悟空摇头,笑道:“傻丫头,她是早该入轮回的鬼魂,在人世间没有依托,如今又损耗巨大,你们这些小辈的阳气完全不够垫底的。”
远处,黛玉弱柳般的身子轻颤不已,那笋的五官仍未成型。
她给玉英输送了太多的灵力,本就有些虚弱,此时又强行试用高阶法术,已是强弩之末了。
丹田内,甚至隐隐开始刺痛。
雨下得更密,天色一点点黑了。
白兰施个悬浮术,将伞固定在玉英头顶,跑到黛玉身后,手搭在黛玉腕上,试着催动法术,却不得其法。
她叫道:“师父,我不知该怎么输送?您直接吸我的灵力来用吧!”
黛玉摇头,轻轻推开她的手。
白兰更急了,她的手忽摸到了那个瓷瓶,忙倒出一粒九转还魂丹,送至黛玉唇边:“师父,您吃一粒,补补灵气。”
黛玉微微张开唇,将药丹咽了下去,运转一周,苍白的面色好了许多,那笋的人形却变化不大。
悟空昔年在天宫时,对炼丹之道有些耳闻,他心思灵敏,瞬间想通其中关窍:
“九转还魂丹是老君以大妖内丹、成精药材多种物事强聚而成,炼制过程多少有违天和。”
“人为万物之灵,若非母胎自然诞生,就需凝聚天、地、人三才天然灵气,这外力斧凿的药丹在造人上确实效力有限。”
白兰又拿了一粒丹药,送至黛玉唇边:“师父,再吃一粒,至少补一补您的身子。”
黛玉虚弱地笑笑,轻声道:“当饭吃呢?收起来吧,将来还有用处。”
白兰从四周捧了一堆竹叶,高高铺在地面上,扶着她坐下,劝道:“您若撑不住,就撤开一只手掌,略歇一歇。”
黛玉点头,左手始终未离开笋顶,坐下时右手轻撑了下地面。
淡黄的竹叶在地面厚厚铺了一层,触之湿润绵厚,似有一缕灵力涌动。
“咦?”黛玉手指拂开竹叶,触及泥土,那灵力更清晰了。
“白兰!”黛玉轻声道,“把这一片落叶扫开,扶我坐在地上。”
“是!”
白兰听命惯了的,虽不理解,立时照做。
她折断一枝竹子,弯腰将厚厚的落叶扫开,露出湿润的泥土来。
思及黛玉爱洁,她掏出一块手帕,刚要张开铺上,却听黛玉道:“别,就这样扶我坐下。”
她坐在地面上,手掌贴在泥土上,灵力顺着手心,丝丝缕缕涌入奇经八脉,引得丹田微微发热。
左手下的竹笋渐渐雕刻出五官,眉眼秀美,面庞红扑扑、软嘟嘟的一个小女娃娃,鼻翼微动,似有呼吸。
白兰惊喜道:“师父,你捏出人来了,当年女娲造人,想来也不过如此!”
黛玉笑了笑,手掌再探,泥土却仿佛干涸了一般,少了柔润,仅余湿冷。
难道,这一片的灵力用完了?
黛玉换下左手,探下另一边土地,依然湿冷。
她一掌按在笋娃娃头顶,绕着转了一圈,甚至拉长手臂,将附近方圆数丈皆试了一遍,依然毫无所获。
那笋娃娃的脸色变得苍白,身体肌肤又回到笋的青色。
黛玉不敢再试,仍以自身灵力输出。
白兰看她额上渗出细汗,唇瓣又转苍白,身子摇摇欲坠,心知不妙,默默坐在身旁,替她挡雨擦汗。
黛玉暼她一眼,见小花妖衣衫沾了湿泥枯叶,眉头紧锁,面上湿漉漉的,不知是雨是泪。
她看了眼天色,低声安慰女弟子:“放心,我只需要再坚持一刻钟,不妨事的。”
一刻钟?
白兰看向那双手仍未分出十指的方竹笋,茫然不解。
照现有进度,只怕再有一夜也不会济事呢。
雨声淅淅沥沥,竹林沙沙作响,在夜色中单调得让人窒息。
黛玉唇角忽勾出一丝微笑,苍白面色上微泛起红晕。
她轻喝一声,掌力急催,将最后的灵力打了出去,纤薄的身形跟着晃了一晃。
白兰忙侧身去扶,却被极速而来的旋风带得一个趔趄。
一道挺拔人影现身黛玉身后,用温暖有力的臂膀从后拥住了她。
悟空笑道:“好妹夫,来的正是时候!”
杨戬微一点头,伸手与黛玉十只相扣,一同压在那竹笋上方,周围灵力霎时暴涨。
一瞬间,白兰甚至感受到天地灵力的浮动,轻微的刺痒拂过她的面颊,鬓边碎发丝丝竖立。
悟空叫道:“好浩瀚的修为!”
那笋飞快地有了满头乌发、手指、脚趾,是个样样标致的小女孩。
黛玉回首,苍白面色上皆是安心,她向白兰嫣然笑道:“瞧,一刻钟!”
她今日找玉英摊牌,并没有提前与杨戬商议,女孩儿家的隐秘心意,总不好当着别的男子说。
她低估了玉英的心结,几乎因此耗干了灵力,心中却从未有过一分惶恐。
因为,天黑时,她的夫君必然是回家的。
杨戬聪明绝顶,定能明白她的心思,循迹找到她。
这是她有恃无恐的底牌。
白兰也笑了,笑意中却有几分怅然。
她转向悟空,那猴子正小心翼翼地将玉英的魂魄收拢起来,专心得没察觉到别人的甜蜜。
杨戬抱起小女孩的身体,与悟空汇合,两人合力,将魂、体融合。
竹笋化的小女孩,肤色红润,胸口微微起伏,有了呼吸、心跳。
“这孩子的眉眼还有几分像你们哩!”悟空上下打量一番,笑道:“她融合了你二人的灵力,严格算来,就是你们的孩子啦!”
杨戬笑道:“她是咱们的小师妹,莫乱了辈分。”
他回身走到黛玉身边,一手揽住妻子后背,一手抄进她膝弯,将即将软倒的妻子打横抱了起来。
半昏半醒之间,黛玉仍记得是在室外,面前还站着小师兄与女弟子,她微微一挣就要下地。
杨戬将她搂得更紧:“你今天累坏了,休想我再放你多走一步。”
熟悉的男子气息环绕着她,黛玉心神安宁,已到了沉睡的边缘。
她抬起手指,轻轻擦过夫君的手臂,低声道:“熔境!”
两字说完,纤软的身子彻底放松了。
悟空赶上来,手指搭在师妹的脉上,咂嘴道:“她丹田空却浩瀚,经脉净而清灵,若及时调息得当,境界或许要大涨呢!”
杨戬点头:“我要带她闭关数日,只怕无法招待你这猴子了。”
悟空伸出猴拳,在他肩头轻锤一记:“跟我还瞎客气什么劲儿?尽管去,你这小鬼娃娃暂且交给我。”
杨戬单手抱住黛玉,伸拳与他相撞,两人相视大笑。
他走出一步,又回头道:“听说,你是为医树求方而来……”
悟空嘿嘿一笑:“无妨,左右有六丁六甲、护教伽蓝看着,有福禄寿三星居中调停,我那老和尚吃不了什么苦头。在此暂留几日,无妨无妨!”
杨戬微微一笑,抱着妻子原地消失了。
白兰轻咳一声,快步走到悟空身边:“师伯,峨眉山上早就修好了你的院子,我带你过去吧!”
悟空看看天色,道声:“有劳!”
峨眉山人口众多,黛玉为每人准备了独居院落,他们夫妻长居的是一栋两层小楼,就简简单单叫做小楼。
给悟空预留的住处,建在山腰一处瀑布边,水流环绕,与水帘洞有几分相似。
悟空站在他的庭院外,看着门上“水苑”两个大字,笑道:“我这妹子,愈发大道至简了!”
他将怀里抱的小女娃交给白兰,吩咐道:“这小丫头今夜是不会醒了,你且带回去照顾,有何情况,及时唤我就行。”
白兰住的地方名唤兰苑,与水苑隔水相望,这是她当年有意挑选的地方。
回到房间,她安顿好小玉英,又唤来杜鹃,托她照看着。
白兰扬声唤来力士,吩咐烧煮热水,准备洗浴之物,送往水苑。
她匆匆梳妆换了新衫,拣了些点心茶果,翻出一床新作的被褥,左提右拎的,就要出门。
杜鹃追出来道:“这么多东西,要拿到哪里去?我来帮你!”
白兰迅速将一众物事缩小,捧在手上,笑道:“瞧,我一个人足矣,你还是在这里照顾小师叔吧!”
悟空躺在院中竹榻上,正无所事事地看星星。
见白兰抱着被褥进来,他翻身坐起来,笑道:“我是风餐露宿惯了的,有片瓦遮身即可,何必糟蹋新被褥?”
白兰心下一酸,嗔道:“在外面风餐露宿,回到家里自然要舒舒服服。”
这话暧昧而亲热,她面颊通红,快步进屋,收拾床铺,从食盒里掏出热茶点心。
一切安置妥当,正好力士们抬着热气腾腾的浴桶走了进来。
悟空跟进来笑道:“还准备澡豆香花,也太讲究了些。”
白兰拉开屏风,低声道:“师伯,你脱了衣服就扔过来,我拿去顺手替你洗了。”
在五行山下时,悟空就被她照顾惯了,也不以为奇,客气两句,就转到屏风后,脱了衣服丢出来。
白兰接住衣服,忍不住以玩笑的口吻道:“今日在竹林,看我师父与真君师父互相扶持,那般恩爱,师伯可羡慕?”
悟空已跳进了浴桶,舒畅地叹了口气,连声道:“不羡慕,不羡慕!欲海情天,天下第一苦事。幸而老孙做了和尚,一世逍遥自在才值得人羡慕哩!”
白兰捧着他的旧僧衣,怔怔道:“师伯,难道你不想日日有热水洗澡,有新衣穿戴,有个妻子照顾你吗?”
“不想!不想!”悟空大咧咧地道,“老孙是个石猴,自小不晓男女之事,再说女人有皮无毛,在我猴子看来,皆是怪模怪样哩!”
白兰再也听不下去,捧着那袭僧衣,含着眼泪夺门而出。
屏风后,悟空轻吁口气,一头扎进了热水里。
第68章 好猴儿
峨眉山内,有一处千转百回的溶洞,洞内石壁、石峰、石花、石幔、石柱、石笋应有仅有。
给悟空建造的水苑,便借了其中一段。
溶洞向内纵深数里,有一面石壁,高耸入天,光滑如镜,下有石床、石柜、石桌、石帘,有溪水流淌,有温泉蒸腾,有绿藤缠绕,幽趣盎然,灵气汇聚。
黛玉为此处取名溶境,嫁与杨戬前,她每年皆会来此闭关一至两月。
成婚后,她曾带杨戬来过两次。
杨戬抱着爱妻,穿岩过洞,掠至溶境中,拉开丝被,替黛玉脱了外衫,除去鞋袜,轻轻放在石床上。
他从石柜中取出一块棉巾,走到温泉旁,漂洗数下,斜坐回床边,轻柔地为黛玉擦脸擦手。
黛玉睡得昏沉,轻“唔”一声,眼睫都未动一下。
杨戬为爱妻取下发簪,散开满头青丝。
然后他自己也梳洗了下,翻身躺在黛玉身边,握住她的手,缓缓输入灵力,滋润她的经脉。
黛玉翻转身子,靠进他的怀里。
这一觉,直睡了三日。
黛玉醒来时,神清气爽。
杨戬连绵不绝的灵力,在她丹田中温柔地流淌,与她自身新生的灵力,勾连缠绵,若即若离。
黛玉轻轻抽出手腕,打坐调息,灵力迅速融合,充盈在丹田之中。
她慵懒地伸了下腰,回看夫君,杨戬仍睡着,侧身卧躺,手臂虚拢着,还是个拥抱守护的姿势。
黛玉微微一笑,把自己的软枕塞进他怀里。
嗅到独属妻子的气息,杨戬立即收拢了手臂,面颊在枕头蹭了一蹭,睡得更香了。
三天三夜的细微守护与灵力输出,饶是三界第一战神,也着实是累了。
黛玉附身,轻吻夫君的额头,然后轻轻下了床。
她随手挽起青丝,脱下中衣,赤脚走进温泉水中。
杨戬怕打扰她的睡眠,并没有替她洗浴,发间还带着微微的秋雨气息。
温泉水来自地下,大地灵力流淌,必会沾染其上。
黛玉躺在微烫的水雾中,阖上双眸,水中似有灵气星星点点,细察时,却又不见。
她侧转过身子,舒展手掌,贴在岩壁上,试探着找寻地底灵力。
那日在竹海中,她感受到了地面灵力涌动,并借大地灵气助竹笋化体,绝不是错觉。
这溶境在峨眉山腹内,被土地岩石包裹着,应比竹林更易感受到才是。
岩壁温热,却没有一丝灵力。
黛玉身子又下沉了些,用脚去触碰水底,似乎仍没有。
杨戬醒了,第一眼先从石壁上看到美人入浴的影子。
他坐起身,见黛玉只穿贴身小衣,湿淋淋地贴在肌肤上,玉手扶着石壁,纤秀白皙的脚在水下游移,似是在寻找东西。
他微微一笑,晃身变作一条小鱼,从温泉下游潜了进去。
黛玉脚心滑过一片圆石,隐隐触到一片细沙,其间似乎有灵力浮动。
她心下一动,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俯身潜了下去。
手心贴上水底细沙,确有一股细细的灵力涌动,黛玉手指在沙间摩挲,忽触到一片软软的、滑腻的物事,甚至会动。
饶是得道成仙,她对那些蛇鼠虫蚁仍心有畏惧,一时忘了还在水底,惊呼一声,游出水面。
她撞在了一片结实有力的胸膛上。
杨戬揽住她,哈哈大笑:“堂堂九天圣女,竟然会怕一条小鱼?说出去,那些善信们不知会怎样失望呢?”
“我以为是蛇”捕捉到他凤眸中的一丝得色,黛玉瞬间明白过来,轻轻锤他一拳:“你还是大师兄呢,做什么变鱼来吓我?”
杨戬捉住她的玉手,笑道:“一大早就看到夫人在水下翻翻找找,为夫自然要下水去帮忙了!”
黛玉嗔道:“若不是你捣乱,我早找到了。”
她低了头,轻声告诉杨戬昨日所见。
却不想,这般出水芙蓉的模样,早已迷了眼前人的心魂。
青丝散挽,几缕碎发湿了水,贴着白皙的面颊,缠绵繁绕肩头。
因方才番惊吓打闹,素来略显苍白的面颊,带着淡淡一层绯色,樱唇沾了水,红润欲滴。
黛玉话未说完,忽觉身子一轻,已被杨戬腾空抱起,大步走出泉水,安放在了石床之上。
她忙推他:“耗费那么多灵力,还不累么?”
“这算得什么?”杨戬附身,贴着她轻薄白皙的耳垂,低语:“你夫君修为高深,不过刚去了沧海之一粟……”
他拉过黛玉纤纤玉手,按在自己炽热的胸膛上:“不信,夫人大可检查一番。”
黛玉羞得侧过脸去:“这里是你的心,如何测得?”
话未落,她手底已感受灵力波动,蓬勃而浩瀚,触不到尽头。
杨戬附身低语:“万年修为,岂会三日用尽?”
他手指在妻子身体上拂过:“修炼到一定境界,自身与天地灵气相接,丹田不过一媒介,循环往复,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黛玉心下瞬间明朗,放松身体,不再有意去探寻灵气,肉身融于天地,以灵气探灵气……
她感受到了,石床,藤萝,泉水,溶洞,峨眉山,天地万物皆有灵气涌动,自身如芥子,笼罩其中。
杨戬侧倚床头,看妻子的眉一点点舒展,唇角含笑,若有所悟。
她的双眸蓦然睁开,坐起身道:“我明白了!”
她伸掌,推在杨戬肩头:“看招!”
一股绵延温厚的灵力自她掌心涌出,温柔而不容抗拒地将杨戬推到在床上。
纵横三界的战神,在她一掌之下,一时竟不能起身。
杨戬心下吃惊,仰身任她压着,笑道:“上仙饶命,小神服了!”
黛玉翻身压在他腰上,笑道:“你不认真,快起来,咱们好好比过!”
杨戬闭上眼睛,道:“夫人容色倾城,小神神思不属,心猿意马……”
“啊!”黛玉这才发觉自己只穿着小衣,半湿半干,若隐若现。
她一把扯过丝被,从头到脚将自己蒙了起来。
杨戬无奈,附身去扒她:“做了三百年夫妻,你还是当年模样!”
新婚时,每次在床上羞了,黛玉就会将自己蒙起来。
三百年不改。
黛玉在被底笑道:“你不也一样?每次都要来扒拉我!”
杨戬大笑。
三百年了,见到妻子这一面,他还是心潮涌动,不能自抑。
万年清冷自持,一朝溃如决堤。
他一把将人连被子抄了起来,连自己一起裹了进去。
石壁如镜,远远映出床上丝被,翻潮涌浪,起伏不绝。
石桌上,南海观音大士相赠的白玉送子观音,怀抱婴儿,低眉浅笑。
悟空已经在峨眉山呆了三天,小玉英状态良好,除了记忆有些缺失外,能说能笑,爱玩爱闹,带着孩童特有的好奇纯真。
他须得去南海请观音,讨医治人参果树的方了。三日未归,他终还是有些担心师父师弟们会被为难。
众师侄簇拥着他,热热闹闹地送出山外,小玉英牵着他的手,依依不舍;白兰跟在最后,眼睛红肿,无精打采。
悟空嘻嘻哈哈,回首与众人告别,忽见众人恭敬起来,一起向半空中行礼。
小玉英也跪在地上,像模像样地跟着行礼。
他心有所感,一时竟似被施了定身法,不敢转过身去。
那人却先唤他了:“悟空,你不去保唐僧取经,在此做甚?”
悟空心潮澎湃,一个跳身,咚的一声,转跪在地:“师父!”
祖师按落云头,叹道:“你如今已皈依释教,拜了佛家师父,就该一心向佛,保师父勤勉西行才是。”
悟空膝行几步,一把扯住祖师的袖子,含泪唤道:“师父!师父!”
他心绪激荡不已,来来去去,只说得出这两个字。
祖师轻抚他的头,低声道:“好猴儿,你这一去,可着实太久了。”
悟空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抱住师父的腰。
被天庭围剿的委屈,压入山下的落寞,取经路上的被安排、被算计,当时一笑置之,此时却成满腹委屈,一股脑儿涌上心头,呜呜哭了起来。
祖师展开宽袍大袖,遮在他头顶,挡住小辈们好奇的目光,低笑道:“傻孩子,都做了师伯的人了,怎么能在小辈面前啼哭呢?”
众师侄一起收了目光,退开数步,道:“师祖与师伯久别重逢,万千之喜!弟子们还有要事,先行告退。”
他们飞的飞,爬的爬,走的走,跑的跑,一哄而散。
杜鹃抱起小玉英,拉着白兰,边跑边笑:“师祖与师伯,已有六、七百年未见了呢。咱们快去准备酒菜,给他们庆贺!”
白兰回头,看着扑在祖师怀里哭的猴子,那年五行山下,想抱着他安慰他的夙愿,一朝消散。
她也笑起来:“好,我要拣师祖、师伯爱吃的菜,做上一百道!”
东海三位公主齐声应和:“我们也要去帮忙!”
黄风大笑:“我去酒窖挑酒!”
黑虎儿返身叫道:“别忘了师父们!等我去请他们!”
众人面面相觑,一起摇手阻止:“你若有孝心,就在溶洞口遥遥叫一声罢,千万别进去!”
“为什么?”黑虎儿睁大了黑黝黝的大眼睛,迷茫不解,“那多不恭敬!”
黄风兜头揽住他:“也就咱峨眉山,才会养出你这般懵懂无知的汉子!”
黑虎儿身高八尺,巍峨地摇动大脑袋,眼神清澈见底:“所以,那到底是为什么?”
众人皆大笑。
远处,悟空收了泪眼,有些不好意思地站起身来。
“吃顿饭再走吧,”祖师慈爱地笑道:“那镇元子是我故人,我传个信给他,绝不叫他为难你的师父师弟们。”
第69章 被安排得妥妥当当
深秋的夜,向来长而冷。
峨眉山,六花亭,却是笑语蒸腾。
漫山缀满明珠,与天上星河遥相呼应,亭中两张圆桌,挤满了人。
菩提祖师坐在上首,左手是杨戬夫妻,右手是悟空抱着小玉英,三位龙公主并杜鹃、白兰等七个女弟子坐在下首。
黄风领着黑虎儿一众男弟子另坐一桌。
清风朗月,花果山松,佳肴美馔,美酒飘香。
众人欢笑一堂,杯到酒干,即便辟谷经年的祖师,也在小辈们的相劝下,饮了三杯酒,尝了几口素菜。
青玉舞了一回剑,雪灵儿唱了两曲歌,黑虎儿在众人起哄下,翻了百十个筋斗,累得瘫在地上。
悟空看不过,跳出去风车似的翻出一千个,面不红气不喘,仍从从容容地吃菜喝酒。
众人齐声叫好,又有数人出来凑趣。
小玉英不满七岁的年纪,竟也弹了曲琵琶。
她记忆回到幼年,虽不知为何离了皇宫,身边又簇拥着这一群奇形怪状的人,但孩子对爱,向来是最敏感的。
她感受到众人的善意,坐在猴子师兄腿上,从矜持地抿嘴含笑到跳起身来鼓掌,最后自告奋勇要弹一曲。
琵琶是她自小跟一个宫廷乐师学的,曾奢望借这曲子向父皇献寿,讨得欢心。
然而这具身体是全新的,手法自然也谈不上熟练,弹得磕磕绊绊。
杨戬取出一支玉箫,低低与她相和。
黛玉找出三个水晶杯子,倒了深浅不一的水,以玉筷轻轻敲击,在关键乐点给予提示。
一曲奏毕,众人的欢呼声几乎把亭子顶掀了。
小玉英兴奋得小脸通红,悄悄看向祖师,大家都说坐在上首的人是师父。
在她小孩子的想法里,师父就像父皇一样。
祖师微笑着向她点头,满是赞许。
小玉英霎时释然了,回身一把搂住猴子师兄。
欢声笑语,直到月上中宵方散。
众弟子撤了一张桌子,换下点心素酒,自去休息。
杨戬、悟空、黛玉师兄妹三个留下,与祖师叙说闲话。
悟空讲起五庄观之难:“那五庄观的两个道童,暗地里送人参果给唐僧师父吃。”
“唐僧师父见它形如未满三朝的婴孩,手脚能动,心生不忍,但见道童一片好意,还是接了下来。”
“他将果子交于我,让叫师兄弟们分享。我们师兄弟三人,却止有两个果子,一时分配不均,便商议着去他园中树上再弄一个来。”
悟空嘿嘿一笑:“哪曾想那果子五行相克,我手生不得法,用木枝打枯了一个,金箍棒敲落了一个。”
“好容易凑够三个回去,又被那两个道童撞破,嚷叫出少了三个,猪八戒冤我独吞,幸而老和尚替我主持公道,又以言语劝退了道童,愿意留书一封,向那观主赔礼道歉。”
这故事走向却与原书不同了,黛玉托腮细听,心下暗暗思索:此事既已化解,缘何还有推倒人参果树一说?
祖师微微一笑,道:“金蝉子处变不惊,能进能退,做你的师父,名实相符。”
悟空笑得有几分得意:“我们是互为师徒,一路上我教了他不少防身之术哩。遇到妖魔鬼怪,他也得时时仰赖我。”
祖师微微摇头,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你既拜了他,就切莫张狂,还是恭谨些好!”
悟空收了笑容,恭声道:“是,弟子谨记!”
听他们言语远了,黛玉忍不住打岔道:“既然摘果之怨已解,为何又需要医树之方?”
悟空道:“说来也气,那道童见唐师父愿意承当,也客客气气地留我们过宿。”
“谁知睡到半夜,那猪八戒做了个馋梦,自己摸到园子里去偷果子,又被道童撞见,说他也得了仙人托梦,梦到我们是惯偷,借宿在此就是要谋算他仙家宝贝,劈头盖脸好一顿臭骂。”
“便是我那好脾气的老和尚,也气得差点落泪。老孙受些委屈也就罢了,我唐师父却被带累得受人辱骂、斯文扫地,这如何忍得?”
说至此,他小心地觑了眼祖师,嘿嘿笑道:“然后,我就施了个灵魂出窍,去推倒了他的树!”
黛玉问道:“也就是说,当夜猪八戒与道童皆是因梦才去到园中?”
悟空叹道:“不错,那呆子说人参果在他梦里乱跳,眼看到了嘴边却如何也吃不到,他受不住蛊惑才想着去再弄一个来吃。”
“依那两个道童说,他们师兄弟做了一样的梦,皆是我们师徒四个密谋连夜盗光他满树果子,惊醒后赶到园中,正撞上那呆子爬上树。”
杨戬饮了一口酒,笑道:“你们师徒既到了那地方,那人参果树就非倒不可,已是被安排的妥妥当当了。”
“可不是嘛!”悟空拍桌气道,“我被绑在桩上抽鞭子时,忽然就明白了这道理,欲待撂挑子不干,又不忍我那唐师父受难,只得忍气出来寻方。”
黛玉心道,悟空至今还没带上紧箍,也许就因唐僧已经牵绊住他了。
他这个师兄,仁义无双,人情比紧箍更有用,灵山自然也看得明白。
祖师忽站起身,三个弟子忙跟着站起来。
祖师正色道:“取经路,修心之路。悟空,你可细细琢磨,用心体会,方不负这一路艰辛。”
悟空垂首道:“弟子受教!”
祖师道:“我久未沾酒,有些不胜酒力,须得去歇息歇息,你们兄妹自在说话罢!”
众弟子恭送他离去。
悟空坐回椅上,腿翘上桌子,长舒一口气:“师父不在眼前时,天天想他。等到了跟前,又有些怕他哩!”
杨戬脱下外袍,披在黛玉肩头,叹道:“我刚跟着师父时,他还是位恣意洒脱的自在散仙。”
“我们曾在凡间假扮算命先生,吓唬苛待守寡儿媳的老太太。也曾扮做花龄少女,戏弄色迷心窍的地痞恶霸。”
“师父那时候,比我还乐在其中呢。如今,他却似是被磨掉了乐趣,成了个无欲无求的隐士。”
“师父骨子里是极骄傲的,绝不会轻易被这浊世打磨。”黛玉拉紧外袍,猜测道:“许是他分离了南缃师父,带走了他富于感情的一面呢。”
悟空不知南缃师父是谁,还以为是祖师的红粉知己,一时大感趣味:“妹子,细说下那位南缃师父呗!”
黛玉笑道:“她曾是师父的化体之一,如今离开师父了,你哪日碰见,可莫冲撞了。”
“怎会?”悟空摇手,“对女神仙,老孙向来敬而远之。”
他仰头望天:“那日,我被那镇元子的袖里乾坤一招捉了,就已深悟天外有天,又哪会轻易去冒犯神仙?”
说这话时,他语气中多了几分不甘与自嘲。
黛玉劝他:“听说那镇元子是地仙之祖,人参果是开天辟地时就有的灵根,咱们修行时日尚浅,一朝落败算不得什么。”
杨戬笑道:“这些老神仙虽修为高深,却是凤毛麟角,所存着甚少。且他们自重身份,轻易也不会动手打你,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猴子,怕他怎的?”
“他们不会动手打我,却会下套设计我哩。”悟空冷笑,“打听得老孙生平最受不得激,便特意安排两个口无遮拦的小道童来臊我的脸面,千方百计激我去推他的树!”
杨戬沉吟片刻,分析道:“这镇元子本领高,地仙之祖的名号也唬人,势力范围却仅限于那万寿山五庄观,此次不过是想在佛家的取经大计中分一杯羹。”
“他设计的不是你,而是灵山,无需如此懊恼。”
悟空更恼了:“用老孙做棋子,这比被人针对更可怒!”
他抱臂靠在椅背上,高高翘起双脚:“老孙不伺候了,让他自去灵山寻医树的方儿罢!”
杨戬笑问:“到时候再拿你们师徒大做文章,继续提高他谈判的筹码?”
他轻拍悟空肩头:“没有必要,他作为地仙之祖,要与你平辈论交,结为兄弟,你也不亏了。”
悟空依然愤愤不平,眉头却舒展了许多。
黛玉起身,念诀召了一张琴来,笑道:“如此清静时光,何必纠缠于这些事?小妹清弹一首,配了这将出的红日,给两位兄长下酒如何?”
杨戬、悟空一起看向东方,天色发白,隐隐有红光溢出,正是日之将出的时刻了。
铮!
琴响!
天地相接之处,金光乍起,红彤彤的圆日冒出半边,光芒四射,笼罩万物。
悟空手搭凉棚,眯眼笑道:“显圣大哥,听闻你当年曾斩杀九大金乌,可有此事?”
杨戬眼眉轻轻一扫。
那红日颤了颤,微微缩回去了些,收了漫天光芒。
杨戬饮尽杯中酒,淡然一笑道:“民间传闻,不可轻信。”
说罢,微微垂下眼睫。
那红日这才慢慢升了起来,天地之间,红彤彤的一颗圆球,收束了金光,显得憨态可掬。
黛玉手指快拨,琴声峥嵘。
悟空放下酒杯,拍掌大笑:“好!咱们兄妹,就该有这样纵横天地的豪情!”
他摰出金箍棒,喝道:“取经路上束手束脚,待我舒展舒展!”
悟空跳出亭外,舞动金箍棒,一时地动山摇,走兽飞禽纷纷闪避。
杨戬站起身,慵懒地伸了下腰,展开手掌,三尖两刃枪霎时现在手里。
他持枪飞出去,架住悟空的金箍棒道:“这山哪经得起你这棒子,来,到半空中去,咱俩过过手!”
昨夜酒宴持续至半夜,诸弟子仍浓睡未醒,少数几个年纪小的,闻声走出门来,望向晃动来源。
半空中,金箍棒再对三尖两刃枪,相击之下,铮铮作响。
琴声激越,与空中武器交接之声相和。
仿佛一曲天地乐章。
第70章 慈母手中线
接下来的旅途,顺利得有些乏味。
白骨精善变,唐僧却有一颗信任徒弟的真心,只是在悟空三棒打死妖怪后送了她一段往生经。
黄袍怪骁勇多智,悟空比他技高一筹,处处压制,打得他奔逃入天宫。唐僧师徒一起送回了百花羞公主。
金银二角自不消说,来来往往被悟空骗走了所有宝贝,太上老君只得亲自下来讨要。
乌鸡国,文殊菩萨被国王浸水三日,如来就命青毛狮子推国王入井三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
只可怜那青毛狮子下界出力三年,还得平白被煽了去,成了佛家报仇最大受害者。
红孩儿,在五行山就与悟空混熟了的。
但他孩子心性,当年又见悟空只是个压在山下的瘦小猴子,心中对父亲牛魔王的推崇百般不服,趁势仍将唐僧捉了来,激这个叔叔与他相斗。
悟空被他三昧真火熏得难过,一气之下跑到峨眉山叫了黄风去,三昧神风对三昧真火,这才收服了红孩儿,交于他父母严加管教。
黑水河,无须武力压服,皆是人情世故。
车迟国,悟空赌斗赢了虎鹿羊三仙,国王出了招僧榜文,城内竟涌入两千僧众,望了唐僧师徒,下拜不迭。
悟空奇道:“当日我分出毫毛相救的,明明只有五百个和尚。你们那些没有毫毛的,却是哪里来的?”
那没有毫毛的一千多个和尚道:“我等熬不过道士磋磨,将死未死之际,天上降下一位女菩萨,将我等收到一处山林里休养。”
有毫毛的和尚唬得魂飞魄散,惊道:“当日诸位师兄圆寂,是我等亲自收了尸身,怎么做得假?”
没毫毛的和尚道:“尸身皆是林中柳木、杨枝所化,是那位女菩萨妙特意拿来蒙骗那些道士的。”
悟空问那女菩萨面貌,和尚们你一言我一语,听来既不是观音菩萨,也不是九天圣女。
只知是天仙一般的容貌,悲悯慈怜的心怀,却不知是哪位得道女仙?
有位年轻的和尚,双手合十,感念道:“我们在林中,日日打坐参禅,听那位女菩萨讲经论道,闲时便替她照顾孩子们,这数年过去,身轻体健,心智清明,筋骨都轻松了许多呢!”
猪八戒忽拉住那年轻和尚,嚷道:“那山林在哪个方位,你们说与我知!”
年轻和尚惊道:“长老,你要知道这个做甚?”
猪八戒吐一口唾沫,抄起九齿钉耙,正气凛然道:“自然是打杀那不守清规的女**护佛门清誉!”
众僧忙道:“那位女菩萨并非比丘尼,打扮非佛非道,端庄守礼,如何便算不守清规?”
猪八戒嘿嘿一笑,道:“她在山野旷林中养私孩子,如何算作端庄守礼?”
悟空扯住他的耳朵,骂道:“你个满脑子风月的夯货,就不许是女菩萨收养的无父无母孤儿么?”
他扯得八戒哀哀求饶,心中仍觉郁郁不解气,又挥动拳头,想要上前打他:“若要维护佛门清誉,何不除了你自己?!”
唐僧忙上前拉住,半晌才劝得他兄弟和睦。
悟空心下仍觉愤懑,只觉得对那位女菩萨有种说不出的向往孺慕,细究起来,却找不出根底。
这一日,到了通天河,悟空请了鱼篮观音收了金鱼去,告别陈家庄众人,正要乘老鼋离去。
半空中,忽落下一位女仙,二十七、八年纪,面如满月,肤若凝脂,仙风道骨,衣裙飘飘。
悟空心念一动,翻身从老鼋背上跳下,奔至女仙面前,细看了又看,双膝跪地,叩下头去:“师父!”
女仙笑了,伸手轻抚悟空头顶,柔声道:“悟空,好猴儿!”
声气与那日的祖师一般无二,却添了十分的温柔慈爱。
八戒在鼋背上大惊:“师父,猴哥莫不是患了失心疯,赶着位天仙美人叫师父呢!”
老鼋识趣地靠岸,唐僧师徒下了鼋背,只留沙僧看守行礼。
那女仙扶起悟空,转向陈家庄众人道:
“你们的孩儿,就在那边船上,且去领了来吧!”
众人看向水面,水雾散开,缓缓驶来一条大船,几十个孩子趴在栏杆上,正向岸上招手呼唤。
有眼尖的,识得往年献祭给灵感大王的孩子,顾不得水深河冷,趟着水赶过去,跪地大哭。
也有献祭孩子早的,数年过去,当年的幼童已长成翩翩少年,容颜变改,他那早已绝望了的父母,欲信又不敢信,浑身颤抖,不敢上前。
悟空拔出毫毛,变作一架小桥,搭在船头,让这些孩子的父母亲人从桥上跑过去,将孩子搂进怀里。
片刻间,河岸边哭笑声震天,将通天河的滔滔浪响都压了下去。
悟空笑道:“师父,这些孩子早已被你救了,如何那灵感大王还无知无觉呢?”
女祖师笑道:“不过是个障眼法,以河中莲藕替了小儿身躯。”
唐僧双掌合十,欢喜赞叹:“上仙此番善举,挽救了多少家庭,无量功德!”
女祖师微微一笑,正要答话,有十来个寻不到孩子的年轻父母,哭着来求。
原来,他们的孩子皆是襁褓之中就献祭了的,此时长大许多,又没有印记,父母们早就认不出来了。
女祖师便笑着走到船边,从中拉出一个四、五岁的男孩子,在他头上轻轻一敲,那孩子身旁忽出了个幻影。
一个包着宝蓝色小被子的婴儿,躺在一张朱漆盘儿上,挥舞着小拳头哭得撕心裂肺。
正是他被献祭那天的模样。
幻影持续了片刻,瞬间消失,只剩下那四、五岁的清秀娃儿。
“我的儿!”一年轻少妇大叫一声,扑过去一把抱住,大哭起来。
女祖师依法作为,又替数名父母找到了孩子。
八戒在旁看着,不知怎的,心下一时触动,竟觉得这场景分外熟悉。
他愤愤嚷叫起来:“这些父母若当真有心,就该拼了命护住孩子,为了一年的风调雨顺,献祭骨肉亲儿,如今有啥脸在这儿哭哭啼啼?”
有数名站得近些的父母,听得此言,都垂下头,满脸愧色。
一女子哭道:“不是我们狠心,实是满庄田地皆指望那灵感大王施雨落云,一旦不从,带累得满庄父老受灾受饿,我一家皆成了罪人,老父老母如何熬得下去?”
说罢,扑地大哭不止。
“呆子!”悟空轻踹八戒一脚,“作怪的是那妖精,如何怪起受害人了?”
八戒站在一边,不说话了,面上却仍然不甚服气,心底甚至起了隐隐的同病相怜之感。
不过,他素来是个好色的呆子,替那些孩子们不忿了一刻钟,眼睛就开始向着女祖师乱瞟。
女祖师容色倾城,笑靥如花,抱着一个因怕生而啼哭的女孩子,温柔耐心地劝哄,再送她回到亲生父母身边去。
那女孩子抱着女祖师的脖子,说什么也不舍得放手。
八戒一时心痒,悄悄拉了悟空道:“哥哎,这位仙子这般青春年华,如何做得了你这老猴儿的师父,莫不是认错人了吧?”
悟空岂能不明他的心思,再不客气,一脚踢了个倒仰:“去那鼋背上,与沙僧一处守着行礼!再敢多瞧我师父一眼,定打你个皮开肉绽!”
听他说得狠厉,不像顽话,八戒忙一溜烟跑了。
悟空不再理他,见得唐僧也在帮孩子寻父母,便也加入进去。
不一会儿,船上的孩子们皆回到父母怀抱。
悟空拉了唐僧走向女祖师,喜滋滋道:“师父,这位是我授业恩师”
他一时不知该怎样介绍了,女祖师笑接道:“小仙法名南缃,圣僧有礼!”
唐僧忙还礼:“上仙,晚辈有礼。”
女祖师搀住他,笑道:“若从金蝉子论起,你确是我的晚辈。”
她拉过悟空,满眼慈爱:“可如今有这个小徒在此,你我只好平辈论交。”
说罢,她又款款还了个半礼。
眼见得两位师父皆在面前,悟空喜得抓耳挠腮,一手一个,搀住道:“两位好师父在上,受徒儿一拜!”
他跪地就磕头,旁边那些找到孩子的百姓们皆闻声过来,向女祖师磕头道谢。
一时间,整个河岸边跪满了人。
八戒本已回到鼋背上,与沙僧一起看守行李,此时瞧见大师兄带着一群百姓跪拜师父与那女仙,虽不明缘由,也奔过来跪了下来。
女祖师道:“你们无须拜我,带孩子们回去团圆,以后勤恳耕种,诚实营生,莫再寄望于这些兴风降雨的妖物。”
陈家庄众人皆垂泪拜谢,回到家中,又画了女祖师的画像,早晚焚香膜拜不提。
唐僧师徒重新坐回老鼋盖上,女祖师飞在半空,护着众人过了通天河,才按落云头,与他们作别。
悟空依依不舍,赶上来含泪道:“师父这一去,不知何日再见?”
女祖师笑道:“我云游四海,行踪无定,有缘自会再见。”
她的目光,忽停顿一瞬。
原来,悟空方才在船上帮忙抱孩子,袖子挂到船舷木刺,挂破了一片。
女祖师摇头一笑,俯身折了枝草棍,递于悟空道:“来,噙在嘴里!”
悟空笑道:“师父,我是猴子,只爱吃鲜果,不吃草哩!”
“傻猴儿!”女祖师化出针线,笑道,“这是民间习俗,给孩子缝穿在身上的衣服,会让孩子长不高,口中含东西才可破忌讳呢!”
悟空心下一软,失笑道:“师父,我已经一千多岁了。”
“一万岁也是我的徒儿!”女祖师佯怒道,“快噙好,我要缝了!”
悟空忙将草棍放入口中。
女祖师穿了线,叫悟空坐在一边大石上,抬起手臂,一针一针替他将破洞缝好。
她曾跟着黛玉学过刺绣,缝好衣服,顺手在上面绣了只可爱的小猴子。
悟空抬手瞧见,眸中眼泪瞬间滴落下来。
他是灵石所化,从无父母,长了一千岁,还是第一次有慈母般的长辈替他缝衣。
女祖师掐断针线,打了结,柔声道:“怎么和你妹妹一般爱哭起来?”
她用衣袖替徒儿擦了眼泪,笑道:“别是我手法生疏,扎疼你了吧?”
“没有!”悟空呜呜咽咽道,“师父,您既旅途无定,何不随我们一起往灵山走走呢?”
女祖师站起身,笑道:“还说自己不是孩子,净说孩子气的话!”
她看向远方,叹道:“我若能陪你去取经,如何还会在这通天河隐藏这么多年,瞒天过海地抚养这些孩子?”
悟空道:“您还救了车迟国那些和尚”
“嘘!”女祖师掩唇,眨一眨眼,笑道:“保密!”
她从袖中摸出一个小包裹,迎风一吹,变作个大包袱,打开,是件簇新的棉衣:
“这是我听说你要来,连夜缝的,天就要入冬了,给你穿着御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