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但凭公子做主
林仲卿进了长安城,找一处最热闹的酒楼坐下。
此时已过饭点,还在酒楼里流连不去的多是闲人,附近那桌就坐了五个闲汉,热火朝天地讨论一个叫刘全的幸运儿。
“那小子当真撞了狗屎运,一言不合骂死了原配妻子,反因此得了公主娘娘。”
“听说,那公主娘娘的躯壳是被他原配娘子占了去,说来不还是原配夫妻嘛!”
林仲卿手拿酒盏,低语:“独坐常思己过,闲谈莫论人非。”
他忽又转了口气,轻灵灵地笑道:“这其中的前因后果,我可是极清楚的呢!你若诚心问我,我就告诉你!”
然后就是自斟自饮,半晌无声。
路过的店伙计,倏然回头,一时还以为自己幻听了。
旁边酒桌上继续讨论:“听说,那公主娘娘嫁奁十分丰厚,那日从大街上运过时,足有十数车呢!”
“可惜,可惜,纵使我等有可骂死的妻子,却再无得公主的机缘了。”
林仲卿喝了盏酒,伸筷去吃盘中鲤鱼。
他那轻灵嗓音忽道:“莫吃这个鱼,刺极多呢!”
林仲卿从善如流,改去夹一盘青瓜。
那嗓音又道:“我不爱吃青瓜!”
林仲卿便转了筷子,去夹那炸得酥脆的花生米。
“油腻腻的,谁吃这个?”
如此这般好半晌,终无可吃之菜,林仲卿便放下筷子,垂眸闭眼,入定一般。
那轻灵嗓音又道:“你当真不想知道刘全如何娶了公主娘娘么?我悄悄告诉你,没人知道的。”
林仲卿道:“君子慎独。”
“可咱们是来打探情况的,你若一点儿好奇心也没有,还不如回家里坐着呢!”
林仲卿又不言语了。
那轻灵嗓音有些微怒:“杨二哥为人潇洒,怎么会有你这般呆板的化身?”
林仲卿道:“也许,他为数不多的规整板正之识,已全部灌注于我身上。”
“为何?”
“以后若有机缘,你自然知晓。”
他们你来我往地聊天,那站立静听的店伙计早惊呆了,眼见得这书生长相斯文俊秀,谁知竟有些失心疯呢?
叫了一桌菜不吃,只在那儿自言自语,一忽儿沉默寡言,一忽儿娇俏伶俐,自问自答,仿佛真的两个人似的。
店伙计也不敢惊动,默默听了会儿,悄默声地退下了。
待他走后,那轻灵嗓音低声道:“瞧,咱们被人当做疯子了呢!”
林仲卿淡淡道:“那便别说话了!”
既不吃菜,也不说话,他就离了酒楼,信步走在街上。
唐王组建水陆大会,街道上来来往往尽是僧尼,讨论的除了刘全娶公主,便是玄奘雪父冤。
提到玄奘母亲满堂娇忍辱负重十八年后,如何从容自尽,众人皆赞她礼节不亏。
林仲卿听了便走,并不表现出喜怒哀乐。
他识海之内,一个红衣女孩子气得跳脚:“又不是她的错,为何要自尽?”
斯文俊秀的男人,只是阖目打坐,闻所未闻。
女孩子道:“你既这般漠不关心,便把身躯交我操控吧!”
男人淡淡道:“可!”
于是,迎面而来的路人,眼睁睁瞧着这书生一改沉闷模样,“唰”地打开折扇,走得玉树临风,风流潇洒起来。
他步履轻快,风姿出众,沿途女子尽皆目光流连,频频回头,有大胆的甚至上来搭话,问名问姓。
唐风这般开放,竟也要劝女子从容自尽。
“林仲卿”去了举办水陆大会的化生寺,远远瞧见玄奘大师坐在高台之上,引经据典,神态自若,风姿与当年的金蝉子几无二致。
“他”略放下心来,信步绕回了城里。
泾河龙王已斩,李世民也在地府被好生恐吓了一番,水陆大会如约召开,玄奘法师现身……
不知那传说中的袁守诚还在否?他究竟是谁的化身?
“林仲卿”按捺不住好奇,在街上走了数个来回,也没见到原书中那个算卦摊子。
一路上,各色小吃点心,竹子编的笼子,草叶扎的蝈蝈,陶泥罐子,布绒花朵……林林总总,“他”倒是拎了一大包。
在“他”那个时代,久居深闺,偶尔出门打醮拜佛便是难得的消遣。
哪曾想回到七百余年前,竟得了上街的自由。
林仲卿调息一轮,睁开眼瞧见手上的大包裹,什么也没说,只施了个缩小术,将东西收入袖中。
天色渐晚,随着宵禁时间接近,行人渐渐稀少。
“林仲卿”施了个隐身术,依然在街头闲走。
夜风习习,整座城仿佛睡着了,安静而恣意。
城墙巍峨,巡逻兵士来来去去。半空中,夜游神、土地神、城隍去去来来,一刻不停地巡视。
南海观音菩萨还在城里,若出了岔子,他们谁也担待不起。
城北墙下忽传来一声呼叫,短而促,很快归于沉寂。
“林仲卿”飞了起来,在夜游神中穿梭而过,引来一阵混乱。
待这些最底层的神反应过来,“他”早已无踪可寻,众神只当是阵风,也不再在意。
北城墙下,阴气森森,四个鬼使抓住了一个女鬼:“你已是孤魂野鬼,没有紫微斗数照看了。若再不服看管,我们就打得你!”
那女鬼哭啼道:“我原阳寿未到,被你们错判了来的,为何不许我还魂?”
鬼使们大怒:“谁告诉你错判了的?”
鬼使们尽皆面目狰狞,头顶牛头,臂套鹰爪,肌肉虬结,声若雷钟。
那女鬼却仍是生前娇滴滴模样,她柔弱弱缩成一团,吐字清晰道:“我亲眼看了生死簿子,还有三十年阳寿,有子有孙,寿终而死,岂能有假?”
一鬼使道:“那你定是看错了。”
其余鬼使一起挥手:“莫与她多言,这已是她第三次逃走了,抓回去必要魂飞魄散哩,冤不冤的也就不重要了。”
四个鬼使一起使力,将那女鬼拎鸡一般按着臂膀,提在手里,就要回转地府。
忽有一柄折扇,流星般旋来,打掉了四鬼使的帽子。
一年轻公子,翩翩落地,接住旋转而回的扇子,展开轻摇,朗声道:“四鬼欺负一女,不公,不公。”
鬼使们丢了帽子,大怒:“阎罗地府办案,谁敢搅扰?”
那女鬼本已垂头认命,忽见有位俊俏公子出来挡路,惶惶然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叫道:“公子救命,我是天子御妹,被他们冤杀了的!”
鬼使们一起上前堵嘴:“阎王叫你三更死,不能留命到五更,哪个冤你?!”
他们的鬼爪还未到,那扇子又飞旋而至,将众鬼使的鬼爪削得缩了回去,痛叫不已。
那公子冷了神色,道:“男女有别,非礼勿近,你们不懂吗?”
他一步步走近,鬼使们步步后退,忽一起撇了女鬼,掣出大刀,一起掩杀上来。
那公子脚步从容,手中折扇击磬一般,在四鬼使头顶依次敲过,口中喝道:“躺下吧!”
四鬼使眼冒金星,头痛欲裂,全数锁在地上,翻滚呻吟起来。
公子拉了女鬼,消失不见。
那女鬼正是被刘全妻子占了躯壳的玉英公主,自被拘了魂魄,往日荣华富贵固然不存,因阳寿实际未到,不得轮回,只能日夜在那奈何桥上徘徊。
她不甘就此丧命,找到机会就要偷溜,却次次被抓回。
一开始,地府忌惮她是唐王御妹,抓回去也只关两天。
如今,玉英公主的躯壳已被刘全妻子李翠莲占了去,因刘全进瓜有功,唐王特意放他夫妻回均州生活,公主嫁奁、衣物、首饰也一起陪送。
皇城中已无玉英公主,没了紫薇帝星护佑,地府自然也不会再客气。
最后一次逃走时,玉英已心中无望,只有一缕执念,催着她回长安,问一问皇兄,为何将她这般无名无姓地送与旁人?
鬼魂无形无质,她被那俊秀公子拉着,飞过城墙,穿过长安的风,落在皇宫高墙上。
那公子声音温和:“你到了,想回来做什么,尽管去做吧!”
宫墙依旧,皇帝住的太极宫,灯火透明,佛经声声。
玉英怔怔看得半晌,忽轻笑一声,释怀了,真龙天子都被地府骇得乱了方寸,如何会顾及一个形如透明的皇妹?
战场上厮杀出来的人间帝王,在神佛面前也是无能为力,何况是她?
她转身,向那公子拜了一拜:“我执念已了,公子放我在此就是了。”
月影清清,那月下的人修眉微蹙,眼神还带着一丝赞赏:“我若留你在此,只会被鬼使们抓回去驱散魂魄,岂不辜负了这般倔强的灵魂?”
“跟我走,你愿意吗?”
冰冷的魂体,忽得了温暖,一瞬间,玉英想起了话本中的一句话: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若蒙不弃,小女子当以身相许。
可惜她已不是金枝玉叶,而是飘渺无依的鬼身。这般清风朗月的浊世佳公子,已不是她可肖想的。
曾经的玉英公主心下喟叹,款款福下身去:“小女子已是游魂,前无来路,后无归处,但凭公子做主!”
“林仲卿”博览群书,自然听出这话中深意。
“他”清咳一声,正要找话来答,忽听夜空中传来一声大喝:
“敢从幽冥地府鬼门关抢人,谁也替你做不得主!”
第52章 谁的?
“走!”
“林仲卿”拉起玉英公主,翻身下了宫墙,向北极奔。
“他”并未看清来人是谁,但此地是长安皇都,中原繁华之地,神鬼大战难免殃及凡人。
待行至一处空旷地段,“他”忽反身立定,手中折扇击出,正打在随后扑来的恶鬼头颅上。
那恶鬼怒吼着仰倒,一连撞翻七、八名鬼同伴。
看清眼前情形,玉英公主险些瘫软在地,数百只恶鬼,在鬼差驱使下挟风裹雾,顶着残肢腐肉,黑压压地压逼而来。
“林仲卿”有些反胃,“他”压住恶心感,向玉英公主道:“跟紧些,摸被趁乱抓走了!”
玉英公主颤声道:“公子,是我连累了你,你不如独个儿脱身吧!”
“林仲卿”淡然一笑:“既然遇见了,就没有独个儿脱身的道理!”
“他”道声“得罪”,展开左手臂膀,将玉英公主护得严严实实,右手中折扇一晃,化作一并寒光闪闪的长剑,低喝道:“闭眼!”
玉英公主忙紧闭双眼,贴在那公子胸前,左耳边惨叫疾呼声不断,又有寒剑劈入血肉、残骨的钝响。
右耳边,却是温热胸膛内,平稳有力的心跳,一声一声,带走一切惊惧不安。
“我愿以身相许!”玉英公主心道,“只要他不嫌弃我,哪怕为奴为婢,逃亡一生,我也愿跟着他。”
不知过了多久,只听那公子清冷好听的嗓音道:“还不退开!”
鬼差唯唯诺诺,勉强放些狠话,才一个个飞身遁走。
周围声响渐息,耳边有力的心跳声却渐转急促。
玉英公主听得那公子的声音道:“对不住,失礼了!”
然后,她便被推开,远处传来隐隐的呕吐之声,间或还传来一句嘱咐:“千万别睁眼!”
玉英公主心底暖暖的甜甜的,在血雨腥风、断肢残躯之中,听话地闭着双眼,安详地站立原地,便如幼年时与皇兄一起玩捉迷藏那般。
好一会儿,脚步声响,那公子回来了,拉住她的手臂道:“莫睁眼,我带你离开此地!”
他们又飞了起来,夜风渐转清冽,耳边远远传来夜枭的低鸣,有不知名的花香,在鼻翼间弥漫。
玉英公主悄悄睁开了眼睛。
树木房舍在脚下飞速掠过,身边是独属于人类的温热与气息。
那公子眉眼俊秀,凝视远方,察觉她的视线,公子低首,温柔一笑。
玉英公主恍惚想起一年元宵节,父皇带着他们兄妹,站在城墙上看焰火。
那盛大的焰火,如今在心房轰然绽放了。
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悄悄将那公子的衣袍边缘攥在手心。
掠过一处山林,天地忽然安静下来,一簇簇树的影子,盘结出奇形怪状的恐怖形状。
“不对!”
那公子忽翻身后掠,疾速向上飞去。
“嗷——”
狮吼声,响彻云霄。
树影海浪般地劈开,一只巨狮脑袋探出,张开血盆大口,霎时将玉英公主与“林仲卿”衔在口中。
玉英公主骇得几乎晕过去,顾不得羞涩与矜持,拼命搂住了身边男子的劲腰。
“换我来吧!”
一声低叹,林仲卿伸出肉掌,猛然击向巨狮上颚。”
“呕!”
巨狮干呕一声,将口中人喷射出去,甩在地面上。
林仲卿翻身而起,将玉英公主扒拉下来,淡淡道:“姑娘,男女授受不亲!”
他站直身体,不知向谁说了句:“瞧,这就是为何要把所有的规矩和板正都给我!”
他跺了跺脚,身子忽极速长大,头顶天,脚站地。
方才还形如泰山的巨狮,成了一只乖巧的小猫儿,一声嚎叫,转头就要跑。
被林仲卿轻轻揪住了后颈皮,提了起来:“连你都出动了,看来这位鬼姑娘确实很重要。”
那巨狮狂吼一声,四肢乱抓,却连衣袖都挨不着一丝。
林仲卿拎着它,迈着巨柱一般的两条长腿,阔步走过树林,参天大树在他脚下一路倾伏,野草一般。
玉英公主早就惊呆了,那斯文秀气的年轻公子,竟能变成这样的庞然大物。
她扶着断树站起来,跌跌撞撞起身,追那巨影。
林仲卿将那狮子丢进了万丈深渊,然后原地坐下,打坐。
识海中,红衣女孩子急得跳脚:“回去找那姑娘呀,她娇娇弱弱的,别被恶鬼抓走了。”
斯文男子波澜不惊:“她已是鬼魂,自然得受地府管辖,恶鬼抓她不过是履行职责。”
“她不该死,更不该神魂俱灭。”红衣女孩子道,“你不回去,就把身体操控权交给我!”
男子叹了口气,合上眼睛。
身体一缩小,“林仲卿”就翻身上了白云,急向来路掠去。
飞至半路,遥遥瞧见一道纤细黑影,步履蹒跚,艰难地在断树残枝穿行。
“林仲卿”忙降落云头,唤道:“喂,公主娘娘!”
那身影怔住,小心翼翼地抬头,然后不管不顾地跑了过来,扑进“他”怀里。
“不要丢下我!”玉英公主哭道,“我愿意为奴为婢,终身服侍公子!”
“林仲卿”:“……”
东方微白,天要亮了。
玉英公主只剩鬼魄,照不得太阳,“林仲卿”拿出折扇,化作一只密不透风的黑匣子,打开,道:“来,进去!”
“好!”玉英公主毫不犹豫地点头,走了两步,才停下,羞答答道:“小女子可有幸知道公子高姓大名?”
她不问去哪儿,而是问名姓,粉面含羞,却紧紧盯着眼前人,似要将他面容牢牢刻在心底。
“林仲卿”暗叹一口气,道:“我姓林,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
“嗯!”玉英公主化作一缕黑影,飞进了匣子里,安静蜷伏下来。
峨眉山上,已是阳光普照,诸弟子正坐在山顶,吸纳天地灵气,养精筑气。
山上仙、神、妖、怪俱全,却没有鬼,还是个做过公主的女鬼。
两缕神识各回原体,黛玉捧着那黑匣子,看向杨戬:“这鬼修,是怎么个修法?”
杨戬挑眉:“又要收徒弟?”
黛玉叹道:“我虽愿为人师,奈何不懂鬼道,无可教之法。”
杨戬道:“我虽懂得些鬼道,却也泛泛。”
他握住黛玉的手,笑道:“况且,这公主面相多情,留在咱们身边,难免惹出情债,不若送到旁处罢!”
林仲卿的神识回归,昨夜发生一切皆栩栩如生,公主最后那番为奴为婢的表白,二人自然都记得。
黛玉微红了面颊,啐道:“她看上的人本就不存在,哪里会有情债?”
杨戬微微一笑:“便将这公主送到师父那里去,师父融会三教,诸道贯通,教个鬼道弟子绰绰有余。”
“也好,”黛玉嫣然笑道,“给他老人家做个伴,省得他形单影只。”
她唤来白兰,让她将黑匣子捧到后山祖师精舍去。
待室内无人,杨戬施了个结界,道:“昨夜那狮子是九灵元圣,看来,幽冥教主也参与其中了。”
黛玉点头,九灵元圣本就是取经路上一难,行为规矩到简直有些敷衍。
它的主人,太乙救苦天尊世称幽冥教主,也曾出场降妖。
不过,观音既安排了地府这一环,原就说明地府早在西方佛界掌控之中。
思及此,她忍不住道:“凡人最怕死,既掌握了地府,四大部洲哪里传不得经,何必这般大费周章地针对大唐?”
杨戬轻笑一声,道:“这四洲之中,还有哪一洲比得过南赡部洲人口鼎盛、香火聚集?”
怀璧其罪,自古如此,唐太宗这一趟地府恐怖游是避免不了的了。
黛玉无奈摇头,扶着桌子坐下,道:“过不得多长时间,小师哥就要出来了,我让小丫头去看看吧。”
小丫头就是小黛玉,杨戬走至她身后,缓缓输入真气,低声道:“化身用起来最是耗力,你且修养几日,我让郭申多去看他。”
一年后,小黛玉带了黑虎儿同行。
黑虎儿已是个又高又壮的大小伙子,对着这个不知来历、永不长大的小师姐,却莫名地多了几丝敬畏。
两人站在山岭之上,远远瞧见三个和尚骑马、挑担而来,小黛玉低声道:“瞧见马上那个和尚了吗?”
黑虎儿点头。
小黛玉道:“等他们走到那沟坎之前,你就扑过去”
“将那马上的和尚吃了?”黑虎儿连忙摇手拒绝:“师父说过,咱们是好妖怪,不能吃人!”
“谁让你吃他了?!”小黛玉伸手要敲他的头,却够不着,喝道:“蹲下来!”
黑虎儿委委屈屈蹲下身子,被敲了三下脑袋,又听小师姐道:“那马上的和尚,休要惊动。你只将跟着走路那两个咬在口里,远远送出千里之外,就是了。”
黑虎儿不明白,但被小师姐在后推了一掌,顾不得明白,已骨碌碌翻下山坡,堪堪跌在三个和尚面前。
他忙爬起来,现出原形,大吼一声。
三个和尚皆来自天朝上国,生活安稳,一路上又是唐皇钦差,被沿途官员高接远送,伺候得服服帖帖,狼都没见过一只,何况这小黑山一般的大老虎。
三人登时大骇,马上的师父还能勉强坐定,两个徒弟立时丢了行李,拔腿就跑。
黑虎儿追将上去,一口一个,一起轻轻衔在口里,四脚撒开,瞬间跑个没影。
只留下一阵带着虎气的腥风。
他刚跑掉不久,远处狂风滚滚,飞天走地来了五六十个妖邪,瞧见只有马上一个和尚,登时怔住了。
不一会儿,又来了一条黑汉,一条胖汉,见得眼前情景,一起大叫道:“寅将军,你怎地不等我们,自个儿先将那俩和尚吃干净了?”
那寅将军道:“想是信息有误,我来时就只有这一个和尚。”
胖汉绕着白马,走了一圈,吼道:“兀那和尚,可是去西方取经的?”
唐僧声色不动,垂眸念经不止,毫无书中滚鞍落马哭哭啼啼的脓包样子。
他淡淡道:“贫僧正是取经人,各位妖王要吃便吃罢!”
说罢,他双眼一闭,从容等死。
三妖面面相觑,寅将军不相信道:“你是独个儿上路,就没个徒弟随从?”
唐僧并不睁眼,只道:“两个小徒已被你们衔去吃了,何必多问?”
那胖汉恼怒起来,向寅将军道:“原说好咱三家一起做这场功果,怎么你先占了头功?”
寅将军忙分辨:“我等也刚来不久,并未见到他有甚么徒弟随从?”
黑汉居中调停:“想是被不长眼的野老虎叼去吃了,咱们还是早些回去复命要紧!”
三妖吵吵嚷嚷,带着众小妖狂风滚滚地走了。
留下闭目等死的唐僧,愕然睁眼,瞧着这混乱的世界。
他们这样稀里糊涂地了事,小黛玉坐在树杈上,拍手大笑不止。
身后蓦然传来一个声音:“小娃娃,做的好大事!”
第53章 金蝉子与孙悟空
小黛玉转头,见是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太白星君,便从容下了树,像模像样地行了礼,问道:
“他们是受菩萨点化,拜佛求经的和尚,若真被那些妖怪们剖腹挖肝,零碎吃了,岂不有损佛界普渡众生之理?”
太白金星呵呵笑道:“小老儿一生见仙佛无数,如你这般如此在意凡人生死的,实在少见。”
他将拂尘搭在手臂上,叹道:“也罢,这一难也算圆满,以后切莫再随意插手管闲事了。”
小黛玉歪头,嫣然笑道:“我就跟着瞧瞧,可使得?”
太白金星摇头,指了指天上,道:“半空中有六丁六甲、五方揭谛、四值功曹、一十八位护教伽蓝轮流看护,无论是和尚还是猴子,都安全得很,不必瞧,不必瞧!”
小黛玉抓住他拂尘,摇了摇:“老伯伯,我不过是好奇嘛,就看看,绝不多事!”
太白金星一向和善,又对着这样一个粉妆玉琢、软言糯语的小姑娘,终究心软,他拿出一道符,递给小黛玉,笑道:“带着这个隐身符,你若摘下来,我可就知道了啊!”
小黛玉笑眯眯地满口答应,又道:“他们降妖捉怪,我自然不会管,若有凡人遇难,我可会忍不住出手的,老伯伯到时候别怪我哦。”
太白金星笑道:“只要不碍大计,救得凡人,还算你功德哩!”
小黛玉欢欢喜喜,眨着一双大眼睛,真挚地道:“老伯伯,您真好!”
太白金星哈哈大笑,向远方看了看,又叹道:“凡间究竟有何好,去过的都被迷了眼,待这取经事一了,小老儿也要去红尘里经历一遭哩!”
小黛玉道:“老伯伯这样八面玲珑的好人,若去了凡世,必定为官做宰,流芳百世呢!”
“小丫头,你这是夸我还是挖苦我呢!”太白金星摇头,轻笑道,“我若去,必舍了一身世俗之气,独带真心真性情前往!”
他挥挥手,身姿潇洒,驾白鹤而去。
小黛玉贴了金星所赠隐身符,躲在空中,看唐僧遇到刘伯钦,在其家中借宿,又替刘伯钦超度了亡父,然后独个儿行至五行山,揭了法帖,与悟空相认。
悟空压在山下数百年,身上衣衫早就化作尘埃,唐僧直接坐在山脚,掏出自己的一件新僧衣,飞针走线地改成猴子尺寸。
有了新衣服,悟空穿戴起来,临水照影,欢喜不尽,对这位新师父又多了几分好感。
唐僧看悟空被压五百余年,仍不减天真欢乐,也觉这弟子颇有慧根,不同于凡俗汲汲营营之徒。
他欢喜赞叹道:“你虽是个猢狲模样,穿上僧衣,却比一般僧人要像样哩!”
悟空嘻嘻一笑,大言不惭地道:“师父不知,我占山为王时,就有个美猴王的称号,容貌自然俊俏得很。”
唐僧笑道:“容貌尚在其次,你这样不悲不怨,不改本心,当真难得。”
他转身取过包袱,从中拿出一顶帽子,递于悟空道:“这帽子,是前些日子我在河州卫集市上见得,心中一时触动,买了下来,送与你作个见面礼吧!”
悟空大喜,这师父又识人,又随和,旅程相伴,当真再好不过了。
他带上帽子,服侍师父上马。
金蝉子真魂犹在,依然是心性平和、灵智绝伦的前世模样;悟空压在山下五百年,每日与善信相面还愿,也是一肚子的世事通达。
师徒俩谈天说地,一个学富五车、妙语连珠,一个经历丰富、言辞犀利,直聊到天黑,愈发觉得性情相投,若不是有师徒名分,恨不得搓土作香,拜为兄弟哩。
周围百姓听得五行山地裂山崩,都扶老携幼来看。
见是神猿大圣脱了灾难,众人皆欢喜无限,来迎大圣去家里做客。
你家争来我家抢,轮不着请大圣吃饭的,甚至坐在村头街道捶胸顿足、嚎啕大哭。
悟空过意不去,免不得引着师父,多吃几家。
人气最旺时,甚至一天吃了十八顿饭的记录。
唐僧与他一起,每日肚儿圆圆,本来的瘦削高挑身材,也白胖了许多。
他见悟空如此受万民爱戴,愈发看重这个徒儿,甚至有些自愧不如起来。
百姓们听得神猿大圣要离开两界山,皆苦苦挽留,挽留不住,只得含了眼泪,提壶担浆,依依送出数里。
一路上,休息时,有善信管待师徒俩食宿,启程时,又有人挑担浆衣,送食送水,相送神猿大圣的队伍浩浩荡荡,绵延百里。
如此数月,方出了两界山地界。
唐僧感叹道:“怪不得菩萨要启示我到西方取经,西贺牛州有你这神猿,又有这般良善的百姓,与别处果然不同。”
悟空笑道:“师父哎,你这才是一叶障目,不见泰山。老孙本是东胜神洲花果山人世,与这西贺牛州有何关系?此地百姓良善,多是我兄妹的功劳,与你那佛祖又有何关系?”
唐僧忙询问因果,听得九天圣女闯天庭、上灵山为本地百姓讨公道只是,忽觉有种莫名的熟悉,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师徒俩晓行夜宿,又赶得数日,遇到劫路的六贼。
悟空上前搭话,说不得几句,就要掣棒打人。
忽听唐僧道:“悟空,且休动手!”
他翻身下马,向那六人施了一礼,道:“六位这般打家劫舍,剪径夺财,就不怕死后进那刀山狱、黑暗狱、油锅狱”
他绘声绘色,将各种阴司报应讲得栩栩如生。
六贼听得着恼,跳将起来,叫道:“我等只要活着恣意快活,哪管死后罪浪滔天?你这和尚,这等聒噪,留下头来!”
说罢,带枪的使枪,背剑的拔剑,六贼一起奔上前来,就要剁下唐僧的头来。
唐僧忙让到一边,双掌合十道:“阿弥陀佛,贫僧口舌笨拙,渡不了你们的罪孽,还是让我徒儿的棒子来吧!”
他又转身嘱咐悟空:“只打断手脚,让他们尝尝无能为力受人打劫的苦楚就是了。”
悟空嘿嘿一笑,举起棒子,将六贼尽皆打个半死。
唐僧摇头叹息:“罪过,罪过,我这徒儿没打过你们这般不经打的,手重了些,诸位海涵罢!”
说罢,他丢下些干粮清水,径直转身上马。
留下六名贼人原地呻吟哀嚎。
悟空牵了马,嘻嘻笑道:“师父,我原还以为你要饶他们哩!”
唐僧道:“我们饶了他们,谁饶那些被打劫过的过路行客?佛家既有菩萨低眉,也有金刚怒目,饶了恶人,可不就是坑了好人嘛!”
师徒俩说说笑笑,继续前行。
遇到路难行处,唐僧就主动下了马,让悟空将行李挂在马背上,师徒俩相扶而行。
悟空性情跳脱,化斋时常常东游西荡半天不回来,唐僧就乖乖坐在原地等,绝不乱走一步。
偶尔猴子回来晚时,他便借着腹中饿得打鼓取笑徒弟两句。
悟空乖巧,下一次得了斋食,打个跟头就回来,倒需要唐僧劝他不用着急,仔细闪了筋骨。
晚上在荒野露宿,悟空会教唐僧一些擒拿手、棍棒术。
两人嘻嘻哈哈,互相扑倒在地,翻过来又打过去。
一个不小心,悟空将唐僧翻进泥水潭子,他也不摆师父架子,站起来哈哈大笑,没有丝毫着恼。
又行得数日,两人愈发亲密无间,险些将鹰愁涧错了过去。
还是小白龙谨记任务,追上来强吃了白马,才把戏又演下去。
有了小白龙,师徒三个日行百里。
夜晚歇宿时,唐僧还叫小白龙变回原身,与悟空出去恣意玩耍一阵子,免得拘束了性子。
如此行出数月,师慈徒孝,遇事有商有量,丝毫没有给紧箍咒出场的机会。
小黛玉津津有味看了大半年的戏,这一日心痒痒按捺不住,揭了隐身符,跳下白丝细云,笑道:“猴哥哥,你好快活啊!”
悟空见是小妹子,大叫一声,跑上来将她一把抱起,在空中抛了抛,欢喜道:“好妹子,我自由了!”
小黛玉轻盈盈落在地上,含笑点头:“嗯嗯。”
悟空喜不自胜,拉来唐僧:“我还得了个好师父!”
小黛玉点头:“嗯嗯。”
悟空看了一圈,又拉过白龙马,洋洋得意:“我们还得了一匹龙变的白马,昨夜我骑着他出去飞了好大一圈呢!”
小黛玉扶额:“哥哥,压了五百年,还改不了你这爱炫耀的脾气。”
悟空哈哈大笑,攀着唐僧肩膀道:“我老孙被压五百年,依然猴子猴孙、亲朋故旧遍天下,可不得好好炫耀一番嘛!”
“我告诉你,这三百年来,牛魔王、四海龙王、各路神仙来看我不下一千次呢!”
他滔滔不绝,似是有说不完的话。
唐僧坐在一旁,笑容满面,仿佛看到自家蹦天入地的毛孩子。
不经意间,他瞥到那红衣小姑娘泪光盈盈,又觉得分外熟悉,却依然想不出在哪里见过。
直聊到天黑,悟空施了个安身法,将唐僧的住所圈住。
他带着小黛玉骑龙出游,小白龙安心要施展本领,钻天入地,腾云过海,直玩到东方微白,方赶回唐僧身边。
有安身圈子,六丁六甲诸神相护,唐僧依然高卧未醒。
小黛玉陪着师徒三人西行数日,才依依惜别,回转峨眉山。
化体神识回归,悟空重获自由的模样现于脑海,黛玉瞬间流下泪来。
五百年过去,她到底保住了小师兄的快意本真,一切付出终是值得的吧?
晚上,杨戬回来,见得妻子眼圈红红,走过去揽住她,笑道:“怎么了?是哪个徒弟不听话,还是哪个善信乱许愿?告诉为夫,替你出气去!”
黛玉摇头,将那师徒俩情形讲给夫君听,又道:“金蝉子说到做到,当真让师兄做个恣意逍遥的猴儿。”
杨戬唇角含笑,道:“金蝉子定力高深,心性旷达,与悟空做一对师徒,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见妻子眸中仍然带泪,他有意玩笑道:“你们兄妹俩的感情,当真让人歆羡。我有时候甚至会想,在你心中,只怕悟空排名要远远高于我哩!”
“瞎说!”黛玉轻推他一把,嗔道:“你们对我皆是一样重要的。”
“还好,还好!”杨戬作出轻吁一口气的样子,笑道,“差点儿以为我不如他呢!”
黛玉轻啐一口,低声道:“你对杨瑛是何感情,我对小师兄便也同样。”
杨戬叹道:“可惜,我那妹妹要是如悟空这般,是个不通风月的石猴就好了。”
黛玉从他怀里抬眸,心下担忧起来:“你这一阵子早出晚归,时常往华山跑,可是杨瑛出了事?”
“若是在华山能找到她也就罢了!”
杨戬苦笑:“那丫头如今在长安,不知如何结识了个屡试不第的穷书生,天天红袖添香,为人家洗手作羹汤哩。”
第54章 三娘子的幸福
黛玉一惊。
华山女神的传说最早见于唐代《广异记》,但其中女神并不叫杨瑛,与二郎神杨戬亦无关系,故而黛玉从未想过这段故事竟当真会在此时发生。
她定一定心神,问杨戬道:“那书生姓什么?”
杨戬轻哼一声,道:“叫甚么韦子卿,听说他考了三次京试皆不中,在长安城穷困潦倒,搭别人的马车去拜女神庙,胆大包天,借酒装疯,竟敢在神像上题诗。”
“偏杨瑛还被他给迷惑了!”
韦子卿,那便是出自《绿窗新话》或者《异闻总录》了。
黛玉叹气,这世界到底要混乱到何种地步呢?
她握住杨戬的手,低声道:“无须烦恼,明日我去看看,这其中许是有什么隐情呢。”
杨戬点头:“也好!今日我对她严厉了些,你们都是女子,可以好好劝劝她。”
次日一早,他方睁开眼,已见梳妆镜前坐着一位佳人。
挽着唐朝女子特有的朝云髻,化了飞霞妆,淡扫新月眉,贴花钿,点面靥,窄袖衫襦,曳裾飘带,正对镜擦拭口脂。
美得让人恍惚。
杨戬翻身下床,走过去,俯身笑道:“这么美,如何又擦去?”
黛玉侧过脸去,拿手指挡着唇:“太红了些……”
“娘子久居山林,不知大唐就盛行这样鲜艳明媚呢!”
杨戬拿过口脂,替她一点点补好,忽蹙眉道:“是太红了些。”
黛玉面颊绯红,愈发不好意思起来:“就是嘛……”
她的唇被覆住了。
杨戬的手臂,抄过她的膝弯,将她整个人揽了起来,仿佛要揉进身体里。
良久,杨戬放下她,故作淡然道:“这下好多了!”
他径直走到一边,穿上外袍,推开窗子,用细细的水雾滋养窗台上的梅花。
黛玉走到他身后,看那红到透明的耳廓,强压笑意,递过帕子道:“转过来,我给你擦擦!”
不管过去多少年,她这个看起来淡然稳重的大师兄,在这些事上却总青涩得可爱……
唇上红得乱七八糟,还强撑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方才那副作派,八成又学了什么稀奇古怪的话本子。
杨戬不好意思起来,任她摆弄干净,低声道:“我与你一起下山吧!”
作为可腾云驾雾的仙人,他两个每日都要如寻常夫妻般牵着手出门,互相送一段。
两人出了庭院,瞧见青玉,远远作手势:“小师叔来了。”
黛玉忙道:“我们还是驾云走吧!”
她正要推杨戬捏诀驾云,那玉英公主已转过一株花树,快步而来,唤道:“师姐,林公子今日来了吗?”
又是这一句,自从她在祖师那儿修炼得能出门,便每日来问这一句。
她如今神魂未稳,全凭这股执念撑着,黛玉只能继续哄她:“暂时没有呢,你先回去修炼,待魂体再稳当些,自然会知道他的音讯。”
玉英公主垂首,低声道:“我不知道还能等多久,师父今儿个接了幽冥教主的帖子,只怕要将我交出去呢!”
黛玉讶然,继而笑道:“你既做了老爷子的弟子,便是玉皇大帝来要人,老爷子也只会顶回去!”
玉英公主这才一步三回头地告辞,走到半路,她又回来道:“师姐,您与林公子当真不是亲戚嘛?你们甚是相像哩!”
黛玉怔住,那躯壳不是杨戬的吗?相像的该是他才对。
她睨了一眼杨戬,见他负手望天,并无解围意思。
她只得继续道:“我们是有些关联,将来你便知了。”
玉英公主这才依依不舍地走了。
杨戬笑着打趣:“仙子下一次凡尘,给自己沾染的好桃花!”
黛玉纳闷:“那林仲卿的模样是照你来的,如何她总来缠我?”
“你当真仔细看过林仲卿模样吗?”杨戬轻笑,“他的身形虽像我,容貌却七分似你哩!”
黛玉细想,那俊秀眉眼果然与自己如出一辙,她一跺脚,嗔道:“那么暴力的化身,怎么能用我的模样?”
“暴力吗?”杨戬蹙眉,“一夜击杀数百恶鬼的,可是夫人你呀!”
他退开一步,哈哈大笑,驾云而去。
黛玉带着雪灵儿、黑虎儿,去了长安。
她的神识小黛玉、“林仲卿”皆来过长安,借他们的眼耳心意,黛玉曾看过鳞次栉比的街道,熙熙攘攘的人群,亮如白昼的夜晚,万邦来朝的盛景。
但这般亲自踏足在开阔的青石板上,融入大唐的盛世烟火,黛玉才第一次真正明白,为何灵山会谋划数百年,处心积虑要将佛经传往这一方盛土。
她款款下了马车,立时引得万人回头,街道停滞,走路的忘了抬脚,骑马的丢了缰绳,撑船的撞上河沿
有男有女,有老有幼,皆是大大方方地看过来,毫不掩饰欣赏与赞美。
一些未婚女孩子们,呼朋引伴上前向黛玉打探:衣衫出自哪家布庄,胭脂出自哪家铺子?
雪灵儿挽着双髻,伴在黛玉身边,笑道:“我们夫人天生丽质,才不需要胭脂水粉哩!”
那些女孩子们凑上来看了,又赞叹着离去。
也有男子上来搭讪,黑虎儿停好马车,上前铁塔般一挡,就唬得尽皆退散。
三人下了桥,照着杨戬说的小路找过去,停在一处幽静小院旁。
雪灵儿上前敲门,好一会儿,方有人出来开门,正是杨瑛的婢女灵芝。
瞧见是黛玉,灵芝慌了手脚,一边请安施礼,一边大声道:“小姐,夫人来了!”
院内一阵锅碗瓢盆叮叮当当,杨瑛挽着袖子出来了,头上简单挽着发髻,钗环皆无,青布棉裙,一双皓白玉腕上,还有没擦净的面粉。
“嫂嫂,”她昨日刚被哥哥教训过,依然心有余悸,“你怎么来了?”
昔时叽叽喳喳,只知吃喝玩乐的小姑娘,如今挽了妇人发髻,在长安城最偏僻的一条巷子里,为人洗手作羹汤。
黛玉心底怅然,上前拉住她手道:“听说你在这里置了份家业,我来看看你。”
杨瑛却是淡淡的,让她们进了房内,唤灵芝倒茶来,然后便是沉默不语。
黛玉也觉尴尬,起身四处瞧了瞧,问道:“那位韦公子呢?”
杨瑛道:“出门教书去了,想是就要回来了。”
她向灵芝道:“去前门街上玉福意买四个菜,再到老梁家买些果脯来,招待夫人。”
灵芝道:“小姐,韦公子不让买玉福意的菜,说那家的老板娘既庸俗又势力,昨日为了两文钱与他争执呢!”
杨瑛羞恼起来,斥道:“那便多走两条街去买,值得什么?”
灵芝不明就里,委屈地扁了小嘴,眼圈红红。
雪灵儿忙跳出来道:“我和你一同去,顺便逛逛。”
她反手又拉走了黑虎儿。
房中只剩下姑嫂两个。
黛玉坐到杨瑛身边,低声道:“我带了些东西来,等下让黑虎儿搬进来,你瞧瞧是否合用?”
杨瑛站起身,淡淡道:“不用了,韦郎说每一文钱都须来得正正当当。”
“阿瑛!”黛玉愕然,略高了声音道,“即便我不是你亲嫂嫂,咱们作为闺中密友,互送些东西也是应当的吧!”
杨瑛靠在窗前,一点点将袖子拉下来,冷声道:“韦郎说,不食嗟来之食!”
黛玉有些气结,道:“你是华山女神,有俸禄有供奉,谁敢给你嗟来之食?”
杨瑛道:“韦郎说,我受人香火,就得庇护百姓,为何要收取民脂民膏?故而,华山的库房,都被我散尽了。”
她一口一个“韦郎”,倒让黛玉不知该如何相劝了。
良久,她轻声道:“你哥哥宠你爱你护着你这么多年,不是让你有一日去替人烧饭煮汤的。”
“宠我、爱我皆是过去,”杨瑛抬起头,淡淡道:“自从有了你,二哥那里就不是我的家了。”
她走到窗前,看向小小的庭院:“这个院子,如今才是我的家。”
“怎么会呢?”黛玉怔住:“我与二哥一般疼爱你,无论灌江口还是峨眉山,都是你的家。”
杨瑛转身,眸中盈出泪光:“你知道吗?我是个最爱热闹,最怕孤单的人。以前,我虽也不与二哥生活在一起,但每次觉得孤独了,不管多晚飞到浮云楼去,总能找到他的身影。”
“他会陪我饮酒,给我舞剑,讲故事哄我睡觉,就像我还是个小孩子。”
“如今不一样了,浮云楼成了双翼楼。我夜里找过去时,总只有满楼的风等着我。因为,我哥哥有了嫂嫂,他每夜都要去峨眉山陪他的妻子。”
她冷笑一声:“他有了双宿双飞的妻子,却把我一个人留在黑夜里。”
“不是的!”黛玉大声道,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三百年来,逢年过节,她都会让杨戬请杨瑛过来,一起团聚。
杨瑛喜爱热闹,又有些孩子心性,与她的那些小弟子们相处甚欢,却不太爱掺和兄嫂的事务。
久而久之,黛玉也就减少了找她说话玩耍。
姑嫂俩相处愈来愈少,她也只当神仙寿命绵长,日常离别动辄百年起步,并不需要特别在意。
黛玉走至杨瑛身边,拉住她的手腕道:“阿瑛,我与你哥哥在一起,只会多个人疼你爱你,你可以与我们一起回去,同住峨眉山”
“不必了!”杨瑛抽出手,低声道,“我如今有韦郎,他许诺日夜陪伴,永不分离。”
黛玉摇头:“可他是个凡人,寿命不过百年。”
杨瑛道:“二十年、三十年,对神仙不过眨眼一瞬,对他却是一生。有人愿意在我身上用尽了一生一世,岂不是很甜蜜的事儿吗?”
她看向黛玉,道:“你与哥哥今日虽然恩爱,但千年、万年过去,总有相看两厌的那一天,未必如我和韦郎这般圆满哩。”
黛玉无奈,换了话劝道:“即便认定了这个人,你也无须过得如此清贫。凡人寿数有限,何必将时间花费在为银两奔波上呢?”
“嫂嫂,原来你也是个俗人!”杨瑛挑眉,声音愈冷了,“我们自食其力,过得幸福满足,你就别管了。”
黛玉问:“你的信民呢?你那华山女神庙的香火呢?”
“我陪韦郎过完这一生,才顾得上他们呢!”杨瑛忽眼睫一眨,悄声道:“韦郎要回来了,他面皮薄得很,你可别像哥哥那般骂他。”
说罢,她就匆匆迎了出去。
远远听到一年轻男声道:“三娘子,你瞧我带了什么给你?”
黛玉从窗口看去,见一个布衣书生,眉目清俊,从袖中掏出一只粗制银钗,小心翼翼地簪在杨瑛头上。
杨瑛面颊晕红,眸中满是幸福。
她这样满足,让黛玉恍惚想起,数百年前那场庙会。
那时候,杨瑛举着掉了漆的绣珠,对着缺了一角的破布长龙,混在衣衫褴褛的人群中,兴高采烈舞了半日。
第55章 书中世界的意义
离开长安时,黛玉的心情低落到了极点。
她挥手让两个徒弟先回家去,自己驾了云,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
这个世界是一本书,或者是许多本书的混合体,而无论她做什么,书里的一切几乎都会朝着预定的轨道奔流而去。
悟空还是要去取经,金蝉子还是要经历十世轮回,牛魔王、鹏魔王都得去做取经路上的妖怪就连华山女神也照样遇到了韦子卿。
黛玉坐在云上,信手鞠起一朵白云,湿润的细细的雾气,如梦似幻,似真非真。
这一切,当真存在过吗?莫不是一场梦吧!
一场关于她读过的书的梦!
她不再看那虚无缥缈的白云,转了视线从云头看下去,楼台殿阁,一层层隐在山林之中,却不知又是书里的哪处?
黛玉降低云头,缓缓飞过山门,那楼宇上四个大字:观音禅院。
竟是这么个龌龊地方!
黛玉轻笑一声,这里是原书她最不喜欢的地方,和尚不像和尚,师傅不像师傅,弟子不像弟子,就连妖怪也有几分不似妖怪。
迟早要被一把火烧掉的地方,何必多看!
她拨转云头,随意降落在一处山涧里,信步走到水边,折了一竿芦苇,轻轻搅动溪水,水波一层层漾开,却又很快归于平静。
黛玉一阵恍惚,定定看着水面。她这数百年来所做的一切,是否也如这般水中弄影,无法留痕。
身后忽有人道:“女施主,且等一等!”
黛玉回头,见是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和尚,瘦竹竿一般,僧袍肥大且打着补丁,晃悠悠挂在身上,稚嫩肩膀上担着一双破木桶,正淅淅沥沥往下漏水。
定是那禅院的小和尚,不知是会杀人的广智,还是会纵火的广谋?
黛玉漠不关心,仍垂头戳水底的水草。
那小和尚却放下水桶,走过来道:“女施主可是有心事?”
黛玉不答。
那小和尚道:“若是心情不好,可以到那边山里走一走,漫山遍野的花儿,看得人心里暖洋洋的,走路都轻快了呢!”
他眯起眼睛,笑道:“活着多有趣呀,天蓝蓝,水清清,小鸟儿叫得这样好听。”
“原来,他是以为我要寻短见呢!”黛玉心道,”
如此好心,当真是观音禅院的和尚吗?”
她站起身,嫣然笑道:“小师傅,我在此歇歇脚,等下就要回家去了。你说的花儿,我该日带了家人一起来看吧!”
那小和尚摸摸光头,嘿嘿笑道:“女施主还有家人,就更不能起那种念头。活着很好的,当真很好的,阿弥陀佛!”
黛玉道:“小师傅有家人吗?”
“曾经有吧!”小和尚想了想,道,“我记事起就在这禅院里了,出家人自当没有家人。”
还是个长于淤泥而不染的和尚。
黛玉心下触动,忍不住多问了一句:“这院里的和尚对你好么?”
小和尚嘿嘿笑道:“挺好的,一天给我吃两顿饭,有不要的衣服也送给我穿。”
他拉了下身上的旧僧袍:“瞧,还很宽大哩!”
他笑起来时,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配上塌鼻梁,宽眼距,愈发憨实。
黛玉点头,笑道:“很不错,你是个有福的和尚。”
小和尚羞涩一笑,弯腰行了个礼,将两只木桶挑起来,口中不住念经,沿着小路边缘慢慢上山,水桶里的水依然淅淅沥沥流着。
黛玉奇怪起来,远远跟着走了一段,直到小和尚的水桶漏光,才轻唤一句:“小师傅,你的桶里没水了。”
“哦!”小和尚恍然,停下念经道:“多谢女施主提醒!”
他熟练地转身,担着空桶下到溪边,又打了满满的两桶水,换了一条路继续上山。
黛玉奇道:“小师傅,你这样打水,是什么修炼法门吗?”
“这个呀!”小和尚有些脸红,“这是师父对我的惩罚。”
黛玉道:“你这样挑水还不忘念经的好和尚,因何罚你?”
小和尚嘿嘿笑道:“三年前,师兄们替师祖晾晒袈裟,唤我去帮忙。怨我笨手笨脚,将一件袈裟挂破了口子。”
“师父便罚我用这副木桶挑水,直到将院中水缸挑满为止。”
黛玉细细看了那桶底,道:“这桶底的口子这样大,半里路就漏光了吧?”
小和尚憨笑道:“用不了半里,就算我用尽全力跑,也最多只能到山门口。”
黛玉道:“你为何不将桶底补一补呢?”
小和尚道:“这是师父交我的课业,弄不得虚假。”
“这样挑水,何时是尽头?”黛玉轻叹,“不过是一时无心之失,这罚得也太重了些吧!”
小和尚忙摇手道:“不重不重,袈裟是师祖的宝贝,之前有师兄不小心烧毁了一件,就被赶下山去呢!”
“我这样每天有事做,晚上回去还有饭吃,师父偶尔骂我一声笨,当真很好很好了。”
黛玉叹道:“出家人四大皆空,因何为一件衣服着相?”
小和尚憨厚地笑了:“那我就不懂了,师祖活了二百多岁,想来有不同于常人的智慧。”
黛玉心道:应是有了不同于常人的执念吧!
那小和尚见黛玉眉头轻蹙,以为还在为他难过,忙安慰道:“女施主无需替我烦恼,比起以前每日挑满十缸水,这破桶挑水的差事有意思多了呢。”
黛玉奇道:“空桶而来,空桶而返,有何益处?”
小和尚道:“女施主,请看!”
他脚下轻盈,又换了一条路走,溪水淅淅沥沥地浇在路边花草上:
“自从用这破桶挑水后,我向上多走一步,担儿就愈轻,久而久之,我愈发悟到放下的道理了。”
“而且,”他指着刚浇过得野草,“这山里的花草树木,也越长越好了呢!”
他不停变换道路,如此数个来回,整个山坡皆被浇灌得水草丰盈,花瓣上挂着莹莹水珠。
小和尚立在山头,指着远处一株高树道:“那里本是株快枯死的小苗儿,自从我每日挑水路过,瞧这三年长得多高啊!”
黛玉仰头看去,是一株树干笔直的杨树。
树梢上顶着一个大鸟窝,山风吹过,满树叶子哗哗作响,小鸟儿们也唧唧欢叫起来。
小和尚笑得真诚:“我虽空桶来空桶回,却并非毫无益处。”
他向她行礼:“女施主,我要继续担水去了,告辞!”
小和尚口中诵经,汲满了水,走上了一片没路的山石,水淅淅沥沥地流进石缝中,缝中簇簇观音菜,郁郁葱葱。
黛玉笑了,她忽想起问一句:“小师傅,你叫什么?”
远处传来两个字:“广空!”
新浇过的地面散发着泥土的芬芳,黛玉心头,已是一片清明。
她摇身飘上云端,向东飞去,远远瞧见一僧一猴一马,说说笑笑而来。
一瞬间,黛玉特别想下去,见一见她亲手浇灌过的花草。
她不再犹豫,按落云头,现身在唐僧师徒面前:“三藏大师,小师兄!”
唐僧下了马,双掌合十,温文尔雅地回礼:“阿弥陀佛,女施主!”
悟空却惊呆了,他不可置信地走出两步,雷公嘴都颤抖了:“妹子,当真是你!”
黛玉笑道:“哥哥,是我来看你了。”
她仰头,大声道:“诸神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叙兄妹故旧之情,算不得破坏约定罢。”
半晌无声,她福身为礼:“多谢佛祖!”
悟空笑道:“妹子,你若是与那如来有约定,千万要谨慎,他可是个行骗的老手!”
唐僧干咳一声,含笑低喝道:“悟空,不得轻慢佛祖。”
悟空吐吐舌头,一摊手,走到黛玉面前,绕着她走了一圈,点头道:“不错,没瘦了斤两,否则我定要那显圣小儿好看哩!”
他歪头又道:“你们也成亲这许久了,怎么小侄儿也没造出一个。”
黛玉羞得跺脚:“你再胡说,我以后都不来看你了!”
悟空忙捂住嘴巴,呜呜道:“再不敢了,以后还要常来呀!”
他带僧帽,穿僧衣,猴毛金灿灿、毛茸茸,嘴角上扬,一双眼睛乌溜溜地转。
这样生动的一个人,怎么会仅仅是书中人呢?
黛玉心头愈发轻松了。
唐僧忽道:“女施主神采奕奕,想是境界又上得一层,可喜可贺。”
黛玉回礼道:“大师在凡世走这数遭,境界已非我等可企及,可喜可贺。”
悟空抓下帽子,挠挠头毛:“你们在打什么哑谜?”
唐僧笑道:“悟空,你兄妹久别重逢,可以到附近走走,自在说会儿话,为师正好歇个中觉打个盹哩!”
说罢,他在背风处找了块石头坐下,点头向悟空示意。
悟空掏出金箍棒,熟练地画了个圈。
师徒俩默契十足。
悟空收了金箍棒,向黛玉嘻嘻笑道:“咱们走远些,免得我这老师傅触情生情,想到自己无人看望,心中凄凉。”
黛玉随他走开数步,才笑道:“我与大师也是故人,此次前来,一为探望哥哥,二也有访故之意。”
她轻声说起金蝉子的往事。
西方隐隐有雷声劈响,黛玉便避过灵山诸事,转而说起昆仑山初遇。
悟空聪慧,已猜到一二,笑道:“灵山派了个这样的人做我师父,也不算埋汰我老孙。”
他在一株榕树下站定,向黛玉道:“妹子,这些年我已带累了你许多。你如今成了婚,以后莫再为我的事儿操烦了,好好与显圣大哥过日子罢。”
他嘻嘻一笑,又道:“多生些小娃娃,待我取经回来,就可以带着小外甥们翻江倒海再闹天宫啦!”
黛玉面颊飞红,啐道:“先管好你自己吧!取经可不是好顽的,其间错综复杂”
一道雷电忽从头顶上空劈过。
黛玉衣角都未拂动一下,淡然笑道:“我还什么都没做,这天雷就畏我如虎了。”
悟空怒目瞪着那雷消逝方向,取出金箍棒,怒叫道:“有种的,你真劈她一下试试!”
他竖起棒子,瞬间暴涨十丈有余,将那半空中监视的伽蓝神打了下来。
那伽蓝神就地翻了个滚,起身双掌合十道:“大圣,我等也是受命行事,并不敢有意冒犯圣女!”
悟空举棒又要打,被黛玉拉住道:“哥哥,与他置气无用。我与佛老有约在先,不得插手取经事宜,自然也不能透漏其中机密。”
她拉着悟空走出几步,笑道:“你的话,我会思量。待取经功成,我在峨眉山与你摆酒相贺!”
悟空笑道:“放心,你的婚宴我没赶上,以后不管是生日宴还是满月宴,我必一个不落地去看你。”
两人依依惜别,悟空送出两里地,又道:“妹子可有什么想要的,待我路上见着了就给你留着。”
黛玉想了想,道:“我山上什么动物都有,独缺几只狮子,哥哥路上若遇到招人喜欢的,给我留上几只。”
“放心,放心!”悟空拍胸大笑,“我路上不拘遇到什么妖怪,只要有几分可爱,便都抓到峨眉山去任你挑拣!”
黛玉又道:“有个叫广空的小和尚,甚有慧根,下次见到菩萨,你可提一提。”
悟空并不懂这话,但依然满口答应:“甚是,甚是!”
黛玉又忍羞道:“你有现成的侄儿,莫再惦记着催我了!”
悟空闻言怒道:“那牛孩子,上次来五行山看我,竟敢在老孙头顶撒尿,下次见面非打他屁股不可。”
……
伽蓝神隐在空中,一时拿不定主意,这些话究竟该不该劈雷打断。
见空中久久无事,黛玉忍不住调皮一句:“哥哥,黄毛貂鼠与白毛老鼠原是表兄妹,你问问你那圣僧师傅可知道吗?”
悟空正要回答,忽竖起眼睛,拔出金箍棒,一棒劈向空中,唬得那要放雷的伽蓝神四散奔逃。
黛玉笑如银铃,纵身一跃,驾云飘飘东去。
第56章 仙佛之路
黛玉行至中途,忽觉手腕上微微发热,是师父送的鸳鸯同心环。
想来是见到唯有两个小徒弟回去,杨戬有些担心了。
她敲击三下手环,很快传回三声振动。
这是他们约定的记号,一切安好,家里见。
手上余温犹在,黛玉心中也暖起来。
就算是书中世界又如何,就算她改变不了结局又如何?她的丈夫,她的师父、兄长、徒弟们及一众亲友,皆是实实在在的。
杨戬在倚梅亭。
这个季节自然没有梅花,但梅树的味道,也可让他安心。
黛玉拾阶而上,看到夫君独立亭中,背影萧索,心下也不由得涌出一分悲凉。
她走上前,搂住杨戬的腰,低声诉说了见杨瑛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