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里安的目光落在塞维尔面前的那杯大麦酒上,那是漂着厚厚一层白色泡沫的一个大玻璃杯,黄色的酒液冒着细碎的气泡,杯壁上挂着的那层水雾昭示它来自阴冷的地窖。
这是一杯地下酒窖新开封的大麦酒。
“非常有诚意的分量。”塞维尔对着这杯大麦酒低叹一声。
“这应该算是乡村特色”达里安举起装着琥珀色苹果酒的高脚杯,向塞维尔致意了一下。
“敬和平。”塞维尔将装满大麦酒的扎啤杯稳稳举起,然后喝下一口。
“敬和平。”达里安也说出和塞维尔一样的话,然后喝了一小口杯里的苹果酒。
独属于苹果的馥郁芬芳气味在口腔中绽开,口感偏甜的自酿苹果酒在唇齿之间留下回味的甘甜,为春季增添了几分明媚的味道。
刀叉与瓷盘轻碰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食物在口腔中咀嚼填饱饥肠辘辘,晾晒着床单的低矮铁围栏下方正是热闹的集市,这样的热闹将会持续一整天,每个人都会在集市上得到公允的价格以及收获愉悦的心情。
两个人很快分开,达里安轻声说了一句谢谢,然后飞快地往前面走去。
塞维尔看看四周,人不是很多,大概是达里安觉得尴尬了。
在百货商场的采购很快结束,因为买的东西比较多还有商场工作人员帮忙把买的东西都抱出来。
佩克诺农庄在接下来的几天里被从里到外都仔仔细细清扫了一遍,会客厅还有餐厅被重点照顾,除了主要家具不能动以外可以移动的小配饰被足足更换了三遍。
星期二是个晴天,萨默斯莱平原在温暖的阳光下散发出勃勃生机,春季已经悄然来到了尾声,雨水减少日照增多,平原上如法兰绒般的绿草颜色加深,路边摇曳着的黄水仙走向枯萎,夏季就快要到来了。
黛弗妮精力满满,她在五天前从克莱顿庄园出发,换了两趟火车终于快要抵达克林郡,当车厢爬上汉诺威山时她转头往车窗外望去。
牧羊人骑着矮脚马远远的缀在羊群身后,羊群点缀了汉诺威山的半山腰,洁白,绵软,就如同吸饱了水分而晃晃悠悠降临到草地上的云朵。
黛弗妮还没有来过萨默斯莱平原,佩克诺农庄在去年冬天才修缮完毕,这样的原野对于她来说还很是陌生。
不过她有很充足的度假经验,修建在高山上的温泉疗养院和海边浴场她都去过,进行长途旅行根本就难不倒她。
她的贴身女仆诺娜无精打采,已经一头靠在座椅靠背上睡着了。
一路上要照顾这位大小姐的衣食住行并不算太费劲,黛弗妮虽然有些挑剔但也还能适应环境,不会有太多无理取闹的要求,但是她们带的行李实在是有些太多了。
除了黛弗妮自己要拎两个手提箱外,诺娜那边还剩下四个箱子,转车的时候差点把她累的得够呛。
她很难像黛弗妮那样保持精力。
黛弗妮欣赏完窗边的景色以后开始变得无聊起来,虽然风景很新鲜,但是如果一路上都是同样的风景就没有那么有趣了,她开始思索起待会儿见面以后她要怎样给达里安一个最热烈的重逢仪式。
是要矜持一点还是奔放一点。
黛弗妮胡思乱想着,完全没有想到还有一个“意外惊吓”在等着她。
达里安起了个大早,将自己从头到脚都精心收拾了一遍,衣服上的每一条衣服都被熨烫平整,全身上下都无可挑剔。
“你今天,很不同。”塞维尔仔细地端量着达里安,觉得他的精心搭配已经到了花枝招展的夸张地步。
“你不懂。”达里安很罕见地反驳起塞维尔并叹了一口气。
黛弗妮能长途跋涉还不忘给他带来一箱子新款服装,要是看到一个穿搭出现明显疏漏的他,绝对会在火车站台上发出尖叫。
塞维尔得到这样的回答以后站在原地思索了片刻,然后转身回到房间将身上的休闲装扮换了一套更加正式的装扮,喷上一点香水以后再重新出门。
这绝对是他在佩克诺农庄最隆重的一次装扮。
达里安开车前往林德伯格镇上唯一的火车站点,按照班次时间,黛弗妮应该会在今天早上就抵达火车站。
火车到站的时间可能会有十到二十分钟的小小差距,所以他们提前了半个小时出门。
不出所料,火车果然晚点了。
随着乳白色的蒸汽气雾从铁轨和车轮之前滚滚升起,火车缓缓停靠下来,车门开启车上的旅客提着行李陆续走下来。
达里安和塞维尔就等在下车的站台上,左右张望试图找到黛弗妮和她的贴身女仆。
黛弗妮提着两个行李箱,丝绸阳伞夹在胳膊下面,脚下踩着一双高跟袖扣靴走得铿锵有力,把身后的诺娜落在了身后好几步,几乎要飞奔起来才能赶上她走得飞快的小姐。
“达里安!我在这里!”黛弗妮一眼就看到了左右张望的达里安,要不是手上提着两个行李箱她就立刻招手引起他的注意。
达里安也看到了黛弗妮,立刻走上前去帮她提行李:“路上还顺利吗”
黛弗妮把手上的箱子移交给他:“还不错,长途旅行使我光彩照人。我很欣赏你今天的搭配,不过款式已经有些过时了,但是没关系,我给你带来了基罗斯流行的最新款时装。”
诺娜从后面跑来气喘吁吁:“小姐你等等我!日安,谢菲尔特先生。”
达里安点点头:“日安,诺娜。”
黛弗妮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塞维尔杵在达里安身旁,正要挽上达里安的手臂说些高兴的话。
塞维尔主动开口:“初次见面,克莱顿小姐。请允许我做一个自我介绍,我是达里安的朋友,塞维尔·冯·德莱恩,很高兴和你见面。”
黛弗妮挽上达里安的手骤然发力,一下子就掐紧了达里安的手臂,将蕾拉头天晚上熨烫整齐的西装外套抓出了几条皱褶,半个小时的劳动成果被一爪破坏。
塞维尔的脸出现过在报纸上,那是一个穿军装的正脸,黛弗妮记性没那么坏,不会一换衣服就认不出人。
她从脸上扯出一个微笑,把包裹着丝绸手套的手从达里安的臂弯里拿出来,夹在胳膊底下的丝绸小阳伞也回到手上,双手交叠在小腹处摆出了一个优雅端正的姿态:“你好,德莱恩先生,很抱歉我刚刚没有认出你,你的鼎鼎大名我在基罗斯就已经听说过,今天才终于见到本人。”
黛弗妮微微昂起头,纤瘦白皙的脖颈露出来宛如一只高傲的天鹅,她恨不得用鼻孔看塞维尔,但是受限于身高从塞维尔的视角里最新映入眼帘的是她头上戴着的绉纱帽子上面的堆纱假花。
塞维尔成功接收到了来自黛弗妮的阴阳怪气,他没有迟钝到听分不清真诚赞美和阴阳怪气的地步,他并没有生气,而是认真思索起他到底哪里得罪了这位克莱顿小姐。
她现在的样子和达里安描述里的形象可太不相同了。
达里安悄悄松了口气。黛弗妮并没有着急说话,走进舒适的会客厅后来自长途旅行的疲惫突然之间从身体的各个角落涌了出来,她现在只想舒舒服服地喝杯热茶,好好放松一下脚踝和肩膀。
达里安忐忑不安地等待着黛弗妮说话,但她先品尝了一口热茶。
“克莱顿小姐也是第一次来萨默斯莱平原吗”塞维尔对黛弗妮说。
“是的,德莱恩先生是什么时候到佩克诺农庄来的呢,我们能相遇真是太意外了。”黛弗妮将茶杯放下,头侧过去微笑着说。
她又恢复了往日的态度,因为在车上的时候她思考了一下,认为自己必须要沉住气,不着痕迹地将对手干掉才是最好的方法,光凭挤兑可不一定能把塞维尔赶走。
黛弗妮没直接对塞维尔翻白眼真是太好不过了,至于那句“大名鼎鼎”的阴阳怪气,他是一点儿也没听出来,黛弗妮的话没错,塞维尔的确很出名。
会面以后气氛并没有变得很坏,一行人并没有在火车站停留多久,直接就开车回到佩克诺农庄。
上车的时候出了一点小插曲,黛弗妮故意走快了两步,坐上了副驾驶的座位,把塞维尔挤到后面和诺娜还有行李们一起坐了。
塞维尔本来就是要把这个位置让给黛弗妮的,他们许久没有见面坐靠近一点的位置正适合聊天,坐在后排风声容易把说出的话给模糊掉,没想到黛弗妮抢先了一步。
说实话,受到这样的故意怠慢是很容易让人生气的,但塞维尔只觉得有点奇怪。他反思了一下他与克莱顿小姐的交集,他们刚刚见面,从前并不认识,到底是什么原因才让克莱顿小姐对他的敌意如此深。
因为容貌或者家世,他可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冷待。
达里安此刻终于察觉到了黛弗妮对于塞维尔展现出来的敌意,她有些过于急躁想要把塞维尔和他隔开了,所以做出来的行为不太符合她一贯的矜持淑女身份。
按照往常来说,即使她想坐到副驾驶的位置上,也会等塞维尔开口请她上去,而不是急匆匆地直接跳上座位。
达里安感到如履薄冰。
幸好塞维尔并没有说什么,他的表情没有变化,其实内心也对黛弗妮没有什么意见,而是转换思路去挖掘原因,黛弗妮有点欲盖弥彰。
回去的路上没有出什么新状况,一行人很平稳地来到了佩克诺农庄。
汉斯太太和她的孩子们已经穿戴整齐,身上穿着新做好的制服,齐齐排来在佩克诺农庄的门口迎接他们。
黛弗妮从车上下来,驻足在佩克诺农庄的篱笆外观察着这幢小洋房。
看得出来,精致小巧并且每一部分的装饰都很用心,但是即便如此这里实在也太小了。
和克莱顿庄园相比,这幢小洋房就仅仅只是庄园角落的某一小栋建筑。
“好了。”塞维尔说。
“等会回去我要睡觉,晚餐不用叫我。”达里安的脸色苍白了许多,神色也有些恹恹。
达里安恍然大悟,突然明白厨房的半罐方糖为什么短短几天就消失大半,他还以为厨房闹老鼠了。
给苏菲和亚历山大装上马鞍后,他们从佩克诺农庄后院的小道上出发,前往原野。
萨默斯莱平原在卡斯德依山脉的西侧,有开阔的草场与茂密的原始森林,尽管它被称作平原,但实际上是汉诺威山山脚下的平缓草场,在林德伯格镇还没建成之前它就已经是天然的开阔牧场了。
他们今天并不打算到森林里去,现在还没有到浆果成熟的季节,森林可以等到覆盆子成熟的五月再去。
苏菲和亚历山大驮着他们沿着长满菖蒲草的水边一路悠然踱步到一望无际的草场上,青翠的牧草并没有长得很高,只是刚刚好盖住马蹄的高度,有的甚至更短。
乡下的农舍在远处看起来像一个个小小的火柴盒,错落在细密法兰绒织成的绿色大地毯上,源自汉诺威山的德里纳河就如同一条沾满了细碎银粉的透明丝带,将这块绿色地毯切割开来,变成深浅不一的色块。
会骑马的不一定是贵族,但贵族一定会骑马。
死的都是些平民。
他们的身体并不养尊处优,好点的就像莉安娜,身材匀称而伤疤较少,不太好的在失血之前就比较干枯。
玛丽夫人那么说,只是为了让治安官能够尽心一些,能够给她个交代。
他们回到了玛丽夫人的宅邸。
“谢谢你们能来一趟。很抱歉不能招待周到,我今天实在是太疲倦了,你们要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吗,还是我到你们那儿去,在杀害莉安娜的凶手被抓到之前。”玛丽夫人揉了揉额角。
她看起来很心烦的样子。
“我想在这儿多待上几天,我猜测这很有可能是禁术。这些死去的人看起来都是平民,并且在选择上并没有逻辑可以考究,男女老少都有,杀害他们只是为了身体里的鲜血。这样的禁术是不能被使用的,违反了巫师和法师的协定。”达里安说道。
“很感谢你们能留下来。我会让人给你们准备舒适的房间,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吩咐仆人们,肯尼斯,帮我招待一下,我先去休息了。”玛丽夫人一脸倦意,她离开了这个房间。
“杀害他们的人很卑鄙恶劣。我想验尸官那边应该会在明天把莉安娜送回来,你们可以再看看她身上有些什么。”肯尼斯说。
“嗯,明天我们去看看。塞维尔,你和乌鸦们交谈得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达里安问。
“有。”塞维尔说。
几只乌鸦飞到窗台上,蹲在那儿看着他们。
第26章 故人
“它们说,将尸体搬运到这儿的人都戴着兜帽,全身都被黑色长袍包裹着,看不见脸。有4个人处理尸体,其中一个人的右手小拇指缺了一段,小拇指到手背上是被火焰吞噬以后痊愈的肉芽。 ”塞维尔说。
“很明显的特征,等明天莉安娜的尸体送回来,可以让玛丽夫人问问其他死者的身份,确定一下那些人的大致作案区域。”达里安说。
“你好厉害,竟然还能听得懂鸟说话。其他鸟可以吗,我姐养了只夜莺,每次看见我都会唱歌,我还挺想听听它在对我说什么。”肯尼斯说。
“我可以试试。”塞维尔说。
颠簸了半天,达里安早就疲惫了,他的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现在只想要和玛丽夫人一样也回房间休息。
“我先去休息一会儿,晚餐时候叫我。”他说道。
肯尼斯叫来一个仆人带他去房间,客房在他们出门之前就准备好了,布置得格外温馨舒适。
“您有什么需要可以随时叫我们,我们都会在,如果没有看见仆人们,可以拉一下床头的拉铃。”仆人把门关上之前说。
灶台上一口小铜锅正在咕嘟咕嘟,锅里是切成大块的苹果和白砂糖一起熬制的苹果酱,待会儿这些苹果酱将要放在饼皮里一起送进炭火做成美味的苹果派。
达里安的手离开书,继续专注地搅拌锅里的苹果酱,小火将白砂糖和苹果块一起熬化,粘稠的黄褐色糖浆从锅底下冒大泡,噼噗噼噗地陆续炸开。
“感觉这锅苹果酱像是女巫熬制的魔药。”塞维尔也凑过来,对这锅熬制的苹果酱发表自己的看法。
“真的有那么奇怪吗”达里安听到这样的评价觉得有点不安。
“没有,我只是觉得女巫都是像这样拿着勺子站在锅边搅拌魔药的,并没有说这锅苹果酱味道很奇怪的意思。”塞维尔解释说,他昨晚看了佩克诺农庄藏书室里达里安小时候看过的书,里面就有个熬制魔药的女巫。
“已经够十分钟了。”达里安看表,然后把铜锅底下的火熄掉。
“我去把手套拿过来。”塞维尔让达里安等会儿再把锅拎起来,架在火上烧过的铜锅把手很烫,直接放手上去会把皮肤烫得通红。
达里安将手上的木勺搁在锅边,然后去找他们之前和好放在一旁醒发的黄油面团。
塞维尔将厚实的手套带上,两只手扣在铜锅的边缘,将这一整锅苹果酱都端了起来。
“嘿威尔,把你的毯子放到它应该去的地方。”塞维尔手上端着苹果酱要放到刚铺好的旧毛巾上,威尔在他的脚边拖着毯子拦路,一不小心就会被绊倒。
威尔的屁股挨了轻轻的一脚,它立刻就露出了委屈的小表情,叼着毯子呜呜一声就跑出了厨房。
“威尔不是故意的。”达里安为威尔解释了一下。
“之前打碎的碟子和咬坏的沙发腿也不是故意的。”塞维尔稳稳地将这一锅滚烫的苹果酱安置在旧抹布上,然后回头对达里安说。
“它只是有点调皮。”达里安窘迫地向塞维尔解释着。
“亲爱的达里安,你太溺爱威尔了。小狗也是需要教育的,因为你的溺爱它搞起破坏来总是理直气壮。”塞维尔的手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达里安不说话了,假装没听见默默地揉搓起手上的面团。
塞维尔脱下手套走过去,坐在达里安旁边的高脚凳上看他擀面皮,也不说话就是静静地盯着看。
“关于威尔的教育问题,我认为你说的是正确的,我的确是对威尔有些过于溺爱了。”达里安有点受不了被塞维尔这样紧紧地盯着,这句话也不是受塞维尔的胁迫而做出的妥协,事实上就是他确实有些过于溺爱威尔。
因为威尔是塞维尔带来的礼物,所以他总是忍不住对恶作剧的小狗心软,在他的纵容下,小狗更加肆无忌惮地做出更多恶作剧。
“那么,你愿意让我接手威尔的教育事项吗,我有信心能让它成为活泼调皮但是不会做过多恶作剧的小狗。”塞维尔提出可行的建议。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达里安悄悄松了口气。
掺了黄油的面皮被擀成薄片,然后铺在一个圆形铁模具里,锅里的苹果酱被舀出来填满这一整个盘底,最后再盖上一份面皮,用刀子割去多余的部分,按紧边缘划上花刀就可以送进烤炉里了。
厨房角落的那只大铁炉已经燃好了炭火,一筐被烤得焦香的土豆被随意放在烤炉前的桌子上,是在预热烤炉时随意塞进去一起烤熟的。
塞维尔用铁铲将苹果派放进炭火上面的铁网上,要用下面碳火的余烬慢慢将苹果派烘烤熟,把烤炉的门关上静静等待时间的发酵就好。
在等待的期间,他们可以做点别的事情来打发时间,比如说将使用过后的厨房收拾干净。
熬制苹果酱的锅和长把木勺需要洗刷,桌面上散落的面粉使用过的擀面杖也需要清理干净。
塞维尔先一步走过去,将黏糊又甜蜜的小铜锅端走了。
达里安慢一点,就清洁和整理桌面。
外面的雨停下来了,浓重的乌云散开了些,隐约有几缕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倾落下来。
威尔又跑进厨房来了,绕着达里安的腿转圈,然后在达里安低头看它扯着他的裤腿往外跑。
“威尔,你想让我去哪里”达里安低头认真的看着它。
威尔松口兴奋地摇着尾巴原地打了个转,然后朝厨房外面跑去,还特地在厨房门口停顿了一会儿看达里安有没有跟上。
“我们一起去看看。”塞维尔把洗干净的锅放回碗柜里,在身前的围裙上擦了擦手然后再把它脱下来。
威尔一路跑进了客厅,客厅里传来它的汪汪声,达里安和塞维尔走进客厅时它正跳上窗边的椅子,将前爪靠在玻璃窗上往外望。
“它在看什么?”达里安觉得有点奇怪,然后也凑上去跟着一起看。
“是兔子。”塞维尔一眼就看到了玫瑰花树下的那只灰兔。
现在正是春季玫瑰盛放的季节,窗前的那株粉色玫瑰结了一大片一大片的花苞,虽然外面是雾蒙蒙的小雨但是还是如期绽放了,塞维尔待到了玫瑰盛放的季节,可以亲眼目睹这些美丽的花儿们绽放的场景。
盛开的玫瑰在雨停的早晨同样也吸引来了兔子,威尔发现了它。
灰兔子用后肢站起来,高高地举起了两只前爪够到了一朵长在低处的娇艳玫瑰,三瓣嘴抖动着啃食上面的花瓣。
两人一狗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就这样静静的观察着这只啃食花瓣的兔子,直到它的前爪松开将啃食了一半的玫瑰花放回去。
兔子应该是吃饱了,蹲坐在原地用前爪开始洗脸,两只前爪不停的在脸上揉搓,将脸上的毛毛都顺着前方捋,除了脸以外也没有忘记耳朵,侧着头举起爪子将那双长耳朵也蹭了蹭,梳洗干净了才蹦跶着从湿润的草坪上离开。
“好可爱。”在它走远了以后达里安才出声,他刚刚差点被这只兔子的可爱动作给迷晕了。
“是平原上的野兔,迪恩让我们围起围墙就是为了防止这些小动物来偷吃蔬菜。但是这么可爱的小东西,偷吃一两次还是可以原谅的。”塞维尔看着那朵被啃得坑坑洼洼的玫瑰说。
他们都没有阻止这只兔子啃食玫瑰,玫瑰在每个春季都会在这棵玫瑰树上重生,含苞,绽放,然后凋零重新归入泥土,在树上盛放或者被兔子吃都没有什么关系。
只要兔子啃食的不是玫瑰的树根,达里安和塞维尔都不会介意有小动物来光顾佩克诺农庄。
“下来吧威尔,”达里安揉了揉威尔的头,“感谢你带我们认识了一位新朋友。”
威尔汪汪了两声回答达里安,或许是在说不客气。
“我好像闻到苹果派的香味了。”塞维尔看向厨房的方向。
“糟糕!烤过时间了!”达里安抬头看了一眼客厅里的挂钟,急忙拔腿就跑。
于是达里安和塞维尔一起匆匆跑进厨房,不明状况的威尔也跟着一起跑了进去。
达里安戴上手套把烤炉里烤过了时间的苹果派端出来,幸好没有完全烤焦,只是派皮的颜色呈厚重的蜜蜡色,还是可以食用的。
塞维尔将洗干净的餐刀拿过来,递给脱下手套的达里安,达里安接过刀在烤得焦脆的派皮上来回摩挲了一下,发出了非常动听的沙沙声。
刀并没有切下去,因为达里安想到了应该要先找个漂亮的碟子将苹果派装起来。
“喝红茶怎么样,还可以在红茶里面加一点肉桂粉。”塞维尔拿出了一套下午茶用的精致茶具,将它们摆放在身后的柜台上。
“可以的,你知道肉桂粉在哪里吗?”达里安边说边用刀轻轻撬开派皮和铁模具的边缘,因为提前在盘底涂抹了一层黄油,所以很轻松地就将苹果派和铁模具分离开来。
“就在香草荚的旁边,我记得我见过它。”塞维尔打开香料柜,在香草荚的旁边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装在透明玻璃罐里的肉桂粉。
达里安将手放在刀背上,按压着将刀刃深深切入苹果派里,派皮发出酥脆的咔嚓声,中间作为馅料的苹果颗粒果酱散发出诱人的果香味,和红茶的醇厚味道混杂在一起填充满了这一整间厨房。
一整个苹果派被切下来两个小三角,他们刚刚吃过早餐不久还不怎么饿,浅尝一点就可以了。
安娜夫人的烹饪书还放在柜台上,塞维尔将它合上就坐到达里安旁边一起品尝新鲜出炉的苹果派。
因为不是正式的下午茶也不是正餐,他们干脆就待在厨房里吃,只有他们两个也不用有太多讲究。
达里安用叉子将酥脆的一小块苹果派叉开,里面的果酱没有完全熬化,苹果颗粒有点绵软,再配上派皮的酥脆,味蕾上黄油面粉和苹果香气碰撞出绝妙的味道组合,吃起来意外地不错。
热红茶的蒸汽袅袅升起,因为加了一小勺肉桂粉带有几分甘甜气味,可以很好地冲淡掉苹果派的甜腻,甜点和茶向来是好伴侣。
塞维尔很快就把苹果派吃完,然后端起茶杯来作为这顿甜点的收尾。
白手套爵士和吉米终于睡醒了,在高脚椅上懒懒地打了个长长的哈欠,然后站起来跳到地板上,前爪往下压尾巴和屁股高高撅起,柔韧的身体舒展开伸了一个十分惬意的懒腰。
小猫们长得很快,它们刚到佩克努诺农庄来时还是只有一只餐盘那么长,现在已经长成了半大的猫咪,对于它们来说跳上餐桌还有一点难度,但跳到大腿上是没有问题的。
白手套爵士甩着尾巴就朝达里安走过来,喵喵叫了两声以后前爪举起后爪发力,一下子就跳到了达里安的膝盖上。
吉米慢一点,在白手套爵士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以后才伸出爪子勾着达里安的裤管让达里安抱它上去。
塞维尔这边就显得冷清多了。
达里安抱起吉米,想把它送到塞维尔的怀里,塞维尔揉了一把吉米脑门上的细碎绒毛:“我去给它们切点奶酪。”
就在塞维尔转身去切奶酪的功夫,门外传来一阵叮叮声。
这阵声音过后,达里安在厨房窗户正对着外面的那条小道上看到一个披着雨披的人骑着自行车远去的背影,是邮递员来过,有给他或者塞维尔的信件。
他拍了拍在他大腿上的白手套爵士和吉米,让它们下来,他现在出门去邮箱里收信。
因为连下了几天雨的缘故,邮箱也被雨水浸透,虽然邮递员已经很小心地把信件送进了邮箱深处干燥的地方,但信封上面还是不小心滴上了两点水渍。
达里安在信封的背面看收件人的名字,是寄给他的信,寄信人的名字是黛弗妮·克莱顿。
是多蒂姑妈的女儿,也就是他的表妹黛弗妮寄来的信件。
达里安在客厅的沙发上拆开信件,看看黛弗妮在信里讲了什么。
他在双亲逝世后由多蒂姑妈抚养长大,和黛弗妮的关系不错,黛弗妮时常会给他来信件讲讲最近社交界发生的趣事,还有分享日常生活。
当他展开信纸慢慢往下看完了整封信件时,舒展的眉头慢慢皱起。
就如同往常一样,黛弗妮给他分享了最近社交界发生的趣事还有家里的近况,但在信的末尾她告诉达里安她将在未来几天到佩克诺农庄度假。
达里安并没有不欢迎黛弗妮到佩克诺农庄来,但他担心塞维尔。
黛弗妮很讨厌塞维尔,他有点不太能想像得到黛弗妮和塞维尔和谐相处的样子,虽然现在他们还不认识。
“你去哪里了?”塞维尔给白手套爵士和吉米切完奶酪,两只猫咪吃完以后就一直跟在他身后。
“我去取了信件,”达里安将信封在塞维尔的眼前晃了一下,他决定现在告诉他表妹黛弗妮要来的消息,“我的表妹黛弗妮,将在几天后来到佩克诺农庄度假。”
“不错的想法,天气情况好转的话萨默斯莱平原绝对是个值得度假的好地方。”塞维尔说道。
达里安知道如果开口说塞维尔度假的时间已经足够久了,塞维尔一定会领会到他的意思主动收拾行李离开佩克诺农庄,结束在萨默斯莱平原的春季度假,以后他们再次相见应该就是在社交场上了。
但是他并不想开口。
他并不想与塞维尔的相处就这样结束,下次再见就不知道是什么时候了。
达里安已经习惯了和塞维尔相处,他不舍得放手,不舍得从这种眷恋的关系主动脱身出去,即使只是一场单相思。
虽然塞维尔迟早会结束度假返回属于他的生活,但达里安固执地希望着这一天不会到来,也不应该是他主动开口。
大概是他的心烦意乱没有很好地隐藏起来,塞维尔很容易就察觉到了他的情绪变化:“达里安,我感觉你有点不太高兴。”
达里安眉头一松,第一次向塞维尔撒谎:“我在烦恼雇佣仆人的事,黛弗妮来这里度假的话我需要准备好,至少需要一名厨师、一名男仆、一名女仆还有一名马夫。”
这些人员配备是最基础的配置,事实上这四名仆人还远远不够一个合格的体面家庭的配置所需。
塞维尔点点头:“确实是值得烦恼的事,现在登报来得及吗?”
达里安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我不是很确定,雇佣到适宜的仆人需要花费时间。”
塞维尔说:“我有个主意,不如让汉斯太太一家来干活怎么样,你对他们都很熟悉,不知道他们的能力能不能胜任这些工作。”
达里安觉得这是个非常好的主意:“汉斯太太在结婚前有过充当厨娘的经验,马夫可以让迪恩充当,蕾拉和她的妹妹们也可以在佩克诺农庄帮忙,谢谢你,确实是个好主意,明天汉斯太太来时我要询问一下她的意见。”
塞维尔还提出另外需要注意的事:“如果汉斯太太同意的话,就需要定制合身的工作服,还有仆人房也需要整理出来,还有什么其他东西是需要添置的吗?”
达里安皱起眉头苦思冥想了一下:“需要给黛弗妮准备礼物,还需要什么我暂时想不到。如果明天天气状况良好的话,我想去百货商场看看有什么东西是需要添置的。”
黛弗妮的到来就暂时谈论到这里,达里安不想让塞维尔察觉到他的心事重重,说实话黛弗妮和塞维尔之间其实是不存在矛盾的,只是因为他暗地里爱慕上了塞维尔,才会使黛弗妮厌恶塞维尔。
黛弗妮是位善解人意的女孩,他知道她的厌恶是完全站在他的角度为他考虑的,他很担心黛弗妮见到塞维尔时会格外生气。
达里安想不出妥当的解决方法,就只能先将事情放置起来,不处理直到事情得到结果。
这样的行为很消极,但确实没有解决办法,他既不舍得开口让塞维尔离开,又不想欺骗黛弗妮他已经放弃了这份情感。
塞维尔并不知道因为他达里安的内心已经纠结成了一团乱糟糟的毛线,十分有闲心地去逗威尔让他在地毯上跑来跑去。
达里安的烦躁心情持续到了第二天,汉斯太太来例行清洁时他提出了雇佣他们一家来佩克诺农庄迎接黛弗妮的想法。
“十分乐意!蕾拉和哈珀可以过来一起帮忙,迪恩也一样。”汉斯太太很爽快地答应了,因为谢菲尔特先生的工资给得很大方。
她家里有七个孩子,要养活这么多张嘴实在是不容易,最大的孩子蕾拉和哈珀能来佩克诺农庄赚点工资也很不错。
剩下的事情就简单多了,达里安向沃德庄园打去一个电话,请他们的女仆长来帮忙紧急为蕾拉和哈珀做一次女仆培训,然后再量好汉斯太太他们的尺码送到镇上的裁缝店里去,给他们每人都赶制上两身衣服。
去百货商场的路上就可以顺道去裁缝店,还要给黛弗妮拍一封电报,问她具体的出行日期,他好腾出时间去接她。
将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都一一处理妥当,达里安载着塞维尔来到了百货商场门口。
“非常精彩的故事叙述,食物也很好吃,很高兴,你愿意和我分享你的故事,见到我的客人们精彩的人生也是一件很高兴的事。”达里安说。
“哎呀,和你聊天可真够高兴的,说实话你很会聊天。”缇娜摆摆手。
达里安拥有非常丰富的陪聊经验,他深知最好的陪聊就是多倾听多鼓励对方说话,只要做到了这两点,无论谁都会成为一个好的陪聊对象。
“谢谢你的夸赞,那么缇娜小姐,你一直居住在这附近对吗,沃伦街和教士十字路这个范围内。”达里安问。
“这可是相当大一个范围了,不过确实是的,酒馆和我的住所都在这边,我也很少到别的地方去。”缇娜回答。
“就在这一带,最近几天有十几位居民失踪了,他们的尸体被在郊外的树林里找到,我想知道这附近有没有些什么可疑的人?比如说右手的小拇指缺了一截,然后这截小拇指上有被火烧过的痕迹的。”达里安继续问。
“可疑的人?这个特征的倒是没见过。嗯……说实话,我觉得能突然发财到酒馆来大喝一顿的都蛮可疑……”缇娜陷入了深深的沉思,“有没有点什么更具体的?”
“那些尸体身上的血液都被抽干了,脖子上和手脚上都有很大的刀口。”达里安想了想说。
“你是说血液?”缇娜的表情似乎是想起了点什么。
第27章 牢房
狼人的嗅觉很灵敏,缇娜虽然只是个半狼人,但依然能够闻见许多以人类嗅觉无法闻见的味道。
“如果你说是血腥味,我能够提供一些帮助。你们还记得那条通往地下集市的道路吗,要从井盖走下水道的那条。”缇娜说道。
“记得,我对它还有非常深刻的印象。”达里安非常记得,如果可以,这辈子都不会再去第二次。
缇娜说,最近一段时间她通过那条隧道的时候,闻见了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下水道的味道很驳杂,对狼人的嗅觉不太友好,并且因为这里是下城区,她就没有对这样的血腥气息太过在意。
而在她的酒馆里,有些人的身上也带有血腥气味,人血的味道和动物的血液是不一样的,她知道有些人是雇佣兵,也有些沉默的不知道从哪儿来的面孔,并不喜欢她的搭讪打扰。
达里安小心翼翼地询问:“塞维尔……没有人给你讲过睡前故事,也没有念过童话绘本吗?妈妈或者保姆……她们都没有吗?”
塞维尔脸上的笑容不变,甚至还用轻松的语气先安抚达里安:“亲爱的达里安,不用这么小心翼翼。我小时候嘛,保姆不认识字,我还有哥哥姐姐,妈妈总是很忙,一不留神我就长大了。”
塞维尔说的是事实,小时候照顾他的保姆很温柔但确实不识字,因此只有家庭教师教他认识那些枯燥无味的字再读些枯燥无味的书。
他的母亲,卡特琳娜夫人,年轻的时候总是很喜欢参加各种聚会,还要分时间给她的三个孩子。虽然很忙但是会抽空给塞维尔一个晚安吻,她觉得小孩子没什么记忆长大就忘记了,但塞维尔一直记得。
达里安觉得自己说错了话,虽然塞维尔的笑容还是那么的温和,但在某一瞬间他还是捕捉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即使这些记忆被塞维尔轻描淡写地说出来,即使是用不太在乎的语气,那个在里德庄园爬树的小小的塞维尔,至少曾经是非常在乎的。
达里安垂下眼睫,低着头像个犯了错的孩子:“对不起。”安德鲁非常有效率,第二天一早就送来了一共四株番茄和黄瓜的幼苗。
现在距离菜园开垦已经过去了半个月,他们种了胡萝卜、土豆还有生菜,洒下的菜籽长出了嫩绿的小苗苗。
说实话如果不是撒菜籽时顺便插在旁边土壤里的小标识,达里安根本分辨不清这些幼苗到底是什么蔬菜。
因为有移栽花卉的经验,这次他们很快就将番茄和黄瓜的幼苗放进坑里填好了土,浇过水以后它们在菜园的土地上舒展起绿色的枝条。
汉斯太太和往常一样向他们打过招呼以后投入到佩克诺农庄的活计里去,没过多久在菜园里和塞维尔闲谈的达里安就听到屋子里传来一声愤怒的尖叫。
汉斯太太拎着扫帚在地板上跳舞,她是位温柔的女士,给人的感觉就像一罐甜蜜的糖稀,达里安还是第一次见到她如此失态。
一只灰毛长尾巴大老鼠在达里安精心挑选的地毯上被扫帚打得上窜下跳,汉斯太太气喘吁吁:“这只该死、肮脏的老鼠不仅在厨房里偷吃东西还弄脏干净的地毯!”
塞维尔发出一声感叹:“好大的老鼠!”
达里安呆呆地说:“我的地毯……”
所有人都参与进这项抓老鼠活动,一个人的地板舞变成了三人共舞,时不时还能听到“小心花瓶”、“天哪它要跳上你的脚面了”、“这是我的脚不是老鼠”诸如此类的对话,场面一度非常混乱。
最后威尔看准时机在扫帚落下老鼠飞起时张嘴,上下两排犬齿咬合,抓老鼠活动就此宣告结束。
“威尔,老鼠不用给我。”塞维尔低头对摇着尾巴的小狗说。
“出去挖个坑埋掉吧。”达里安的表情有点纠结,不知道是先埋老鼠好还是先擦狗好。
汉斯太太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佩克诺农庄里该要养只猫了,这么大的房子里如果闹老鼠的话真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谁知道会不会有更多的老鼠在阁楼上安家呢?”
达里安想象了一下有一群老鼠在他们头顶跑来跑去,顿时整个人都不好了:“哪里可以最快收养到会抓老鼠的猫咪?”
汉斯太太说:“交给我吧!”
汉斯太太是个行动派,她结束工作后立刻风风火火赶回家,打发她的两个女儿来佩克诺农庄送猫咪。
九岁的米娅和七岁的露西提着一只篮子走在乡间的小道上,篮子里是两只刚断奶没多久的小猫咪,是哥哥迪恩在谷仓里发现的,家里已经有养了好几年的大猫了,妈妈让她们把猫咪送给谢菲尔特先生。
家里的大猫叫卢比,是只漂亮健壮的虎斑猫,它跟在米娅和露西的身后和她们一起去佩克诺农庄,汉斯太太说让它跟着去看看有没有老鼠藏在屋子里。
米娅和露西还是第一次去妈妈工作的地方,她们在草坪上蹭了蹭粘在鞋底的泥巴才小心翼翼地按响了门铃。
达里安开门看见两个神情紧张的可爱小姑娘提着一只盖了红白格子花纹布的篮子站在门前,一只虎斑猫从她们的脚边绕着尾巴“喵”地叫了一声在门边蹲坐下。
“你们好小姑娘们,是汉斯太太让你们来的吗?”达里安俯下身体让自己的视线和两个小姑娘持平,他觉得俯视别人是一种极其不礼貌的行为。
年纪大一点的米娅回答说:“是的先生,是妈妈让我们来的。妈妈说要给谢菲尔特先生送小猫咪,还让我们把卢比带过来替谢菲尔特先生抓老鼠。”
“先进来吧。我们先去餐厅吃点蛋糕好吗?在卢比抓老鼠之前可以让它先喝点牛奶。”达里安接过米娅手里的篮子,邀请她们进去吃点心。
米娅犹豫了一下,看了一眼正在咽口水的露西,点头:“谢谢先生。”
达里安说:“不客气。”
门铃响之前他和塞维尔正在喝茶,蛋糕是新鲜奶油和水果罐头夹心,水果罐头是黄桃,吃起来口感有点软但是味道酸甜。
塞维尔跟两个小姑娘打了招呼以后给她们一人切了一大块奶油水果蛋糕,然后和达里安一起掀开盖在篮子上的布,一只黑白奶牛猫和一只橘色条纹猫靠在一起呼呼大睡。
塞维尔伸手捻了捻奶牛猫的耳朵毛:“该给这两位新成员取什么名字呢?你看它达里安,它的四只爪子上都穿了白手套。”
达里安没忍住也跟着塞维尔摸了两把小猫身上的细绒毛:“好软。橘色的就叫吉米,黑白的就叫……”
“就叫白手套爵士吧。”塞维尔笑着说。
达里安有点犹豫:“白手套爵士和吉米。这对吉米来说是不是显得有点不公平?”
“名字只是一个代号而已。你不觉得白手套爵士这个名字很符合一只四个爪子都穿上了白手套的黑白猫咪吗?”塞维尔循循善诱。
达里安被说服了:“那它的名字就是白手套爵士了。”
卢比坐在餐桌下小口小口地舔着一个浅底盘里的牛奶,威尔凑过去嗅嗅尾巴,张嘴舔了一口卢比脊背上的毛。
塞维尔这次是真心实意地笑了,伸手揉了一把达里安的头发,果然和想象中的一样柔软。
在达里安变得困惑的眼神里他开口:“不用说对不起的,这又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秘密。达里安小时候一定看了很多故事书吧,会不会每一个故事都记得清清楚楚?”
达里安点点头又摇摇头:“也没有很多。大部分都是妈妈念给我听的,但是她总会将一个故事重复很多遍,听着容易犯困然后我很快就会睡着了。”
塞维尔想起壁炉上那个小天使一样的达里安,还有那位笑得很温柔的夫人:“谢菲尔特夫人一定是一位很有趣的女士,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能拜访一下她。”
达里安的情绪肉眼可见的变得低落起来:“她已经去世了。如果你愿意在墓前为她送上一束粉玫瑰的话,我可以带你去勃朗第的墓园。”
这次轮到塞维尔说抱歉了,他终于明白佩克诺农庄的时间割裂感从何而来,原来是房子的主人早已去世。
“抱歉,我很愿意和你一起去勃朗第的墓园为谢菲尔特夫人送上一束粉玫瑰,她同样的也是位非常温柔的夫人吧。”塞维尔看着达里安的眼睛认真地说。
达里安轻轻呼出一口气:“没关系,我从来没有告诉过你。妈妈的确很温柔,她会更愿意听到科琳娜这个名字,等回勃朗第时我们再一起去见见她。”
塞维尔觉得科琳娜夫人一定是一位温柔,有趣且富有耐心的女士,她的这些美好品质造就了同样温柔,羞涩,心软又单纯善良的达里安。
在达里安的身边总是会让他不自觉地放松,和任何人待在一起的感觉都不一样。
“我们的野餐篮里有什么?”塞维尔开始觉得有点饿。
“面包,奶酪,火腿片,冷牛肉,姜汁啤酒……”达里安一样一样地把篮子里的食物名字报出来。
“好了好了,让我们打开看看吧。你的好记性让我感觉我们好像带了个储藏室。”塞维尔笑着打断他。
野餐篮被装得满满当当,里面的食物被一样一样拿出来放到铺好的餐布上,达里安还在野餐篮里塞了用来刮黄油的餐刀。
塞维尔拿起餐刀切开面包片,片开火腿和奶酪做了一个三明治,然后递给达里安。
达里安接过三明治,说了声谢谢,然后低头咬了一口,觉得很好吃。
他想以后可以多进行一些野餐活动,因为塞维尔亲手做的三明治味道不错。
如果塞维尔知道达里安的想法一定会纠正他说是因为火腿和奶酪好吃所以三明治才会好吃,和将这些东西切开组合在一起的他本人并没有什么关系。
但是达里安没有说,所以递过三明治后他削起了苹果。
这是上个秋天储存在地窖里的苹果,果肉变得有些起沙但还是很甜很好吃。
长长的苹果皮被完整地削成一条,没有从中间断开,达里安用一种“哇,好厉害”的眼神看着塞维尔,这让塞维尔有点想发笑。
“吃苹果吗?”塞维尔笑着说。
塞维尔削的,要。达里安毫不犹豫地点头。
塞维尔将苹果剖开两半,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有多温柔:“诺,给你。”
达里安想,这一定是他这辈子吃过最最甜的苹果。
达里安将所有的锁拷都用魔力碾断,锁链落地,牢房里的人纷纷站起,拖着瘫软的身体慢慢走了出来。
“他们刚刚走没多久,在要换人之前不会回来的,我们快逃。”一个颤抖的声音说。
那些拷在墙上的人也被放下来,他们失血陷入了昏迷,摸起来还有微弱脉搏,达里安和塞维尔拿着药粉粗略撒在他们的伤口上简单止血。
“撕一些你们身上的衣服来,给他们包扎一下伤口。你们谁还有力气的就过来,两个人扶一个,把他们都带走。”达里安说道。
立刻就有人脱下身上的衣服,撕拉开,帮忙包裹在伤口上,一会儿就做好了。
缇娜领路带着人们原路返回。
“你们不走吗?”落在最后的人迟疑了一下,问站在血池旁边低头往下看的达里安。
“你们先走。”达里安盯住了血池里面的光点。
他要捞上来看一眼,验证一下心中的猜想。
第28章 宝石
血池旁边就放着桶和网兜,上面粘着凝结的发黑血块,不知道被使用过多久。
达里安忍着恶心,用手帕将手柄裹了两圈,朝着沸腾的血池捞下去。
网兜触底,碰到了池里的东西,不重也不多,要多捞两下。
达里安往上一提,血液哗啦啦落回血池里,血液包裹着几个分量不清的东西,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莉安娜?”塞维尔的声音从牢房最深处传来。
“喵!”卢比炸毛对着威尔的鼻子就是一爪。
“嗷!”威尔跳起来连连后退,差点撞倒橱柜上的花瓶。
塞维尔一手扶稳花瓶,用一半惊奇一半赞叹的口吻说:“小姑娘们,你们家的猫可真厉害,它比威尔还小一圈呢。”
露西用叉子叉奶油蛋糕,自豪地说:“当然啦!卢比可是打架最厉害的猫,它不仅会抓老鼠,还能到原野上抓兔子呢!”
卢比优雅舔爪,和刚刚出手迅捷的它判若两猫。
塞维尔看着蹭到达里安腿边嘤嘤求摸求安慰的威尔,内心油然而生一股老父亲看不争气儿子的复杂情感。
你看看人家卢比,一个打你两个!
达里安摸了摸威尔的头,仔细查看它鼻子上的伤口,卢比亮了爪子,给威尔的脸上留下三道浅痕。
“塞维尔,你能帮我拿瓶碘伏过来吗?”达里安一站起来威尔就绊住他的脚不让他走,一直缠着他撒娇求摸。
“真是个撒娇鬼。碘伏是在药箱里吗?”塞维尔转身出去前问。
达里安回答:“对的。还要镊子和医用棉球。”
塞维尔笑着说:“明白长官。”
达里安低头撸狗,脸上不自觉地带出一点笑意,他喜欢这样的塞维尔,塞维尔结束度假以后再次相见可能只能在社交场上了,他还能再见到这样的塞维尔吗?他突然发起呆来。
“把威尔的头夹住,不要让它乱动。可能会有点疼。”塞维尔拔开碘伏的塞子,倒了一点在镊子夹着的卫生棉球上。
达里安回神,双手将威尔的脑袋拉到膝盖上放着,然后按住狗头。
威尔还以为在和它玩什么新游戏,大眼睛转得圆溜溜,小尾巴一甩一甩的。
“按紧了吗?”塞维尔问。“今天有乡村集市!”这个消息是汉斯太太带来的,她昨天听说塞维尔和达里安跑到原野上去体验一日牧羊,非常笃定他们应该也会想要去乡村集市瞧瞧。
“乡村集市上有什么特别的吗?”塞维尔果然放下手上的报纸,看上去有点感兴趣的样子。
“当然有!”汉斯太太的眼睛闪闪发亮,仿佛眼前就是乡村集市的场景,“各种果酱、奶酪、自酿啤酒,上个冬天窖藏的水果,还有小鸡小鸭,自制的糖果点心……真的是太多了,我要说不过来了!”
“你想去吗塞维尔?”达里安将茶杯放回杯垫上,“乡村的集市和百货商场很不一样,我第一次去的时候感觉眼花缭乱。”
“当然想。我对一切新鲜事物都有足够的好奇心。所以我们什么时候出发?”塞维尔用桌上的餐巾擦手,一副随时都可以出门的样子。
“照料完花园还有菜园。乡村集市会持续一整天,我们不会来不及的。”达里安和塞维尔已经相处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的相处模式开始变得十分随意了。
“那么,我很期待今天和你一起去乡村集市,我有预感我们会度过愉快的一天。”塞维尔笑起来,那双眼睛的底色就像外面湛蓝的天。
“汉斯太太,今天迪恩在原野上吗,我想请他帮忙驾驭马车。”达里安也不自觉笑起来,轻抿了一下唇转头望向汉斯太太。
“我就知道先生们一定会对乡村集市感兴趣!迪恩已经准备好了,先生们什么时候出发,我让迪恩将马车赶过来。”汉斯太太回答说。
“三十分钟后。”达里安估算了一下汉斯太太回家去还有马车上套的准备时间,给出了一个宽裕的时间范围。
“没问题!请原谅我暂时放下手中的工作,回见先生们。”汉斯太太扔下手中的鸵鸟毛掸子,风风火火往家的方向赶去。
汉斯家就在佩克诺农庄下方,是达里安以低廉的价格租出去的临近农舍,走一趟只需要十分钟。
迪恩来得足够快,达里安和塞维尔刚给花园里的花卉们浇完水,晶莹的水珠顺着花株的叶片滚落,浸润了青绿的草尖。
“日安,先生们。今天真是个去集市的好天气!”迪恩摘下头上戴着的草帽为自己扇风,红扑扑的脸颊和乱糟糟的头发让他看起来像在旷野上追逐过野兔。
大概是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这一点,脸颊变得更红了,抓了一把头发又将草帽戴回去。
“日安,迪恩。今天的天气确实很令人愉快。”达里安朝迪恩点头。
“日安,乡村集市离佩克诺农庄有多远,我们来得及回来吃午餐吗?”塞维尔看了一眼时间。
“可能不太够,不管没关系,先生们可以在集市上吃,乡村集市上什么都有。”迪恩在心里估算了一下时间,摇摇头。
苏菲和亚历山大在迪恩的指挥下轻快地跑起来,马车车厢在乡间的小路上有些颠簸,不过完全无损出游的兴致。
萨默斯莱平原的乡间道路在晴天时很美,高大的白桦树与水边生长的菖蒲交杂在一起,白色的水鸟从湖面上跃起,阳光在湖面上闪烁着细碎银光。
阳光从车窗外洒进来,跳跃在塞维尔铂金色的发稍,半边脸都笼罩在一层暖色之下。
马车上一共有四个位置,达里安没有和塞维尔坐在一起,而是选择了坐到对面。
这样可以在抬头时就看见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的塞维尔。
塞维尔在看窗外,水面上的一群白色水鸟吸引了他的注意。
“今天的阳光很和煦。”达里安想挑起话题,但是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他在言语方面向来很瘠薄。
但谈论天气总是不会错的。
“是的,今天的阳光很和煦。嘿达里安,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一件事,你的眼睛很漂亮,在阳光的照耀下像澄澈的祖母绿。”塞维尔转过头来,直直撞入那双被夸赞漂亮的绿眼睛。
长睫包裹的一汪绿意在光辉的照耀下澄澈透明,在塞维尔看来达里安的眼睛就如同他本人一样纯净无暇。
“有的。你的蓝眼睛也很漂亮。”达里安的心颤了颤,几乎是下意识的,他想要躲避开塞维尔的目光。
他听过不止一次对于“漂亮绿眼睛”的称赞,已经很能够抵挡类似的赞美,但当这句话出于塞维尔之口时,他的心头就扑棱棱飞出一群小鸟,在胸腔里横冲直撞,让他开始变得坐立难安。
塞维尔的观察力很敏锐,他清楚地看见达里安的睫毛轻颤了一下,然后红晕迅速从苍白的颈侧攀升,一张有些缺乏血色的脸突然之间就变得生动起来。
达里安害羞了。
“按紧了。”达里安说。
塞维尔将棉球按到威尔的伤口上,要不是被达里安牢牢抓住威尔整只狗都要飞起来了。
涂完碘伏威尔整只狗都蔫巴了,随便找了个角落躺进去一动不动。
达里安看了眼碘伏瓶子,有点迟疑:“很疼吗?不疼的吧?”
塞维尔将塞子塞上,用过的棉球扔掉:“别管它,一会就好了。”
地上的篮子里白手套爵士睡醒了,伸了个懒腰从篮子里跳出来,好奇地探索着新家的环境,左嗅嗅右闻闻,一点也不怕生。
“来这里,白手套爵士。”塞维尔蹲下身嘴里发出嘬嘬嘬的声音,果然没有人能够抵挡毛茸茸的魅力,赫尔斯泰因公国的前少将也不例外。
白手套爵士竖起尾巴迈开四条小短腿向塞维尔跑去,塞维尔伸手挠了挠它的下巴,白手套爵士发出舒服的咕噜声顺势在地毯上躺下翻出雪白的肚皮。
“是个小男孩。”塞维尔摸了两把白肚皮,在白手套爵士亮爪子前把手收了回来。
达里安看过来,视线落在白手套爵士的后腿中间:“还真是个男孩子。不知道吉米是弟弟还是妹妹。”
塞维尔把篮子提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吉米打了个哈欠,一只手将它的肚皮翻过去,它眼睛还没睁开回头就是一口。
塞维尔收手:“好凶,差点被咬到。它们两个都是男孩子。”
达里安说:“威尔是男孩子,亚历山大也是。佩克诺农庄里只有苏菲是女孩子。”
“可以将它们都叫过来一起做个特训吗?比如说赛跑抓老鼠什么的。”塞维尔突发奇想。
达里安面露难色:“马也可以抓老鼠吗?听起来很难办到。”
威尔从角落里站起来抖了抖毛,卢比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餐厅的地毯上只有白手套爵士和吉米两只小猫,它一口可以一个。
大概是因为它记吃不记打,又或者是白手套爵士和吉米两只小猫体型太小构不成什么威胁,威尔绕到白手套爵士身后张嘴就是一口,把白手套爵士舔了个跟头。
“住嘴威尔。”达里安拎着白手套爵士的后颈皮将它拎起来,可怜的白手套爵士被威尔糊了一脸口水。
威尔后爪直立前爪攀住达里安的裤腿想要去够达里安手上的小猫咪,达里安有点头疼,等它们都长大一点,白手套爵士和吉米都长成卢比那样的大猫的时候,家里会不会变得猫飞狗跳的呢?
米娅和露西在佩克诺农庄待了半个下午,她们吃了好吃的奶油水果蛋糕还和小猫咪们玩了一会,等消失的卢比回到餐厅时她们才和达里安告别。
达里安给她们的篮子里放了两罐黄桃罐头和一大块奶酪。走进集市的入口,左边是一个兜售蔬菜的摊子,经营这个临时小摊的是一位勤恳的农夫,他的摊位上高高堆起了洋蓟、菊苣、花椰菜、茴香还有大黄,甚至还有一篮子鲜红色的新鲜草莓。
右边的则是一位年长的农妇,摊位上铺开了一层细麻布,上面摆放的是自制的大块奶酪和看起来硬邦邦的烤面包。
达里安先看向了塞维尔,乡村集市是塞维尔想要来的,他选择去哪儿的意见就更为重要。
塞维尔迎着达里安的目光,对他露出一个微笑:“我想我们一路走下去,看到感兴趣的东西再停下怎么样?”
达里安点点头:“可以。”
迪恩跟在他们后面,集市上认识他的半大少年跟他打招呼,达里安想了想给他抓了一把零钱,让迪恩和他的伙伴们一起自由活动,等到时间差不多了再回马车那里等他们。
又只剩下达里安和塞维尔两个人相处了。
塞维尔侧身过去和达里安说话:“那是什么,羊毛针织物?一小块一小块的精致花纹……噢,非常抱歉,你还好吗?”
集市上的人很多,他在侧身和达里安说话的时候不小心撞到了一个背对着他们站在街道中央的姑娘。
两颊长着雀斑的黑发姑娘红着脸磕巴道:“啊我没事……先生们要买一点小鸡崽吗,刚出壳的小鸡崽。”
她有些慌张,塞维尔的衣着看上去就是一位绅士,她担心是自己冒犯到了这位先生,所以慌不择路地掀开了手上的篮子给他们看小鸡崽来缓解尴尬气氛。
嫩黄色的毛绒鸡崽从掀开的格子布下面露出头来,挨挨挤挤的毛绒团发出稚嫩的啾啾声,这些小东西让人非常想摸上一把看看是不是真的有那么柔软。
达里安的目光一下子就被小鸡崽吸引住了,他的手指不自觉地捻了捻,想摸。
塞维尔注意到了他的这点小动作,礼貌地开口询问黑发姑娘:“我们可以摸摸它们吗?”
黑发姑娘大概也是第一次听到这种要求,结结巴巴地说:“可、可以的。”
“达里安你也来摸摸看。”塞维尔侧过头去和达里安耳语,那一瞬的呼吸打到了他裸露的侧颈上。
有点痒痒的。
奶酪是送给卢比的,这只身手矫健的猫咪将一窝大老鼠都抓起来整整齐齐地排列在厨房的烤炉前,短时间之内佩克诺农庄应该是不会被再老鼠困扰了。
送走了米娅和露西还有她们家非常能干的猫咪卢比,达里安来到厨房准备晚饭,塞维尔自然而然地跟了进去撸起袖子打下手。
早上汉斯太太送来了几条小鲱鱼,正好可以用来炖汤。
塞维尔用刀划开鲱鱼的肚子取出内脏,抬头看见达里安围着围裙用小刀将蒜粒挑出来放在小碗里,手指纤长眼神安静。
他的心突然被某种柔软的情绪占领,如月辉,如潮汐,缓慢地镌刻于他的灵魂。
塞维尔狠狠一脚踹开了柜台后面的门,这里是一个储存间,各色宝石的架子中间还有一扇没有关上的门。
人跑了,从店主的特殊通道。
狼人的听力同样灵敏,达里安的身体即将要从柜台上滑下去的时候,一双有力的手将他架起来,再轻轻放到地面上。
“看好他!我去追!”缇娜抛下一句话,非常快地从后门冲了出去。
狼人是天生的追踪者,她会将人追回来的。
“您现在感觉怎么样?”塞维尔回来将达里安扶起来。
“很不好,我很困。快,将柜子里所有都宝石都拿出来,我要听它们的声音。”达里安艰难地支撑着眼皮。
另一边,缇娜双腿快速交替往前奔跑,越来越近了,越来越近了……死腿快跑啊!
撕拉一声,她的身体急速膨胀开,腾的一下,四肢突然间就着地了。
第29章 结束
魔法部的克诺伊觉得,这绝对是他人生中最不走运的一天。
比如说先遇到掰断了他傀儡脑袋的无礼家伙,再比如问血晶石的另一个家伙。
而现在他身后有一条狼在追。
“嗷呜呜呜——”
停下你的脚步吧臭虫!你已经被我包围了!
缇娜朝着他大吼道。
“谢谢夸奖。我们还有多久才到集市,为什么不开车去呢?”塞维尔适时转移话题,直觉告诉他如果不由他先开口,他们能够保持沉默直达抵达乡村集市。
“大约还需要半个小时。乡村集市开设的地方其实是村落的边缘,会不太好停车。”达里安也意识到保持缄默有些不太妥当,他的心跳得有些厉害,来自塞维尔的夸奖让他既雀跃又难安。
暗恋者总是会把暗恋对象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一清二楚,从那些好的或者不够好的话里摄取信息,以此来判断两个人之间能否产生爱意,但达里安不是。
达里安认认真真地将塞维尔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录下来,即使是那些无关紧要的琐碎的话语,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宽慰塞维尔离开后的漫长岁月。
以后再次听到关于绿眼睛的夸赞时,他都会适时想起这辆走在萨默斯莱平原乡间小道上的马车。
塞维尔扯开话题以后他们就着乡村集市衍生出许多碎语,彼此之间都心照不宣地没有再提起那一瞬间的缄默。
达里安真是太容易害羞了,塞维尔如此想道。不那么遥远的穆恩山脉山脚下,白河边的森林里,霍尔族宁静的村庄迎来了客人。
罗勒斯庄园距离这个村庄并不远,骑快马的话只需要小半天时间就能到,也就是达里安开个会都还没结束,执政官先生就已经被送过去啃干净了的距离。
威廉姆提前送了信过来,不论这要来拜访的信函是不是跟他本人前后脚到,总归程序做到了他也不算不请自来的恶客。
况且一见面他就先道了歉。
“领主老爷实在着急,失礼之处还请海涵。”他老实地站在村子的大门外,等待守门人去报信,对栅栏后头冒出的几个小脑袋致以亲切礼貌的笑容。
瞬间那几个小脑袋瓜都埋了下去,栅栏后响起小孩子嘀嘀咕咕的动静。
成年的霍尔佣兵在大陆上颇有名声,但出于保护幼崽的考虑,霍尔族的村子乃至于外围森林都不怎么欢迎外人造访,是以这些霍尔族的小家伙们对陌生人好奇又警惕。
不过等到他们再大一点,就会被村子里的大人带着在附近做些小任务,学习如何跟外面的人打交道了。
威廉姆打着领主的旗号,又向守门人报出了塞维尔和他小队成员们的名字,今天塞维尔正好没有巡逻任务待在家里休息,很快就出现在了威廉姆面前。
霍尔青年的银发稍稍长长了一些,赶小鸡似的把看热闹的幼崽们赶走,他嘴里“去去去”地嫌弃着,但眉眼含笑透着柔和亲昵的意味。
孩子们也不怕他,唧唧啾啾笑嘻嘻地往他身边凑,哪怕塞维尔板起脸插着腰一副要生气了的样子,惊呼着作鸟兽散的幼崽们也没有几分真的被他吓到。
这让塞维尔看起来少了许多行走在外的冷厉,整个人显出一种……该怎么形容呢,如果硬是要威廉姆去说,那么比起别的形容词,他可能更倾向于诸如“慈爱”“母性”(?)之类的词。
但领主老爷绝对不会高兴看到这个的。
威廉姆笃定地想。
他们那位年轻的领主老爷还有很大一部分活在独占欲强烈的熊孩子阶段,越是对人黏黏糊糊显露出撒娇可爱的一面,就越是不能忍受其他人得到与自己同等、甚至更好的待遇。
就是所谓的“嫉妒”。
威廉姆一点都不想看到那位能笑嘻嘻捅死执政官的领主老爷因为嫉妒发狂的样子,只是想象一下他就直觉场面会可怕得他做噩梦。
所以他善意地暗示了塞维尔,“领主老爷很想念你呢。”他说,“这次若是有空就一起回去看看。”他故意用了“回去”这个词,顿了一下接着道,“前些天那位刚病了一场,正是睡不好吃不好身子难受跟人闹别扭的时候。”
“你也知道,”他耸耸肩膀,露出对熊孩子无可奈何的受害者表情,“那位跟个孩子似的得哄着,让他高兴点什么都好说。”
塞维尔凝视他,作为能独立带队的霍尔佣兵他在阅读理解上的技能点还是不错的,很快从威廉姆的话里分析出了“领主老爷想让你回去”“不回去他就要闹了”“小朋友下手可没轻没重容易搞连坐”等深层含义,慎重地点点头,“如果需要我的话。”
反正已经在家休息了一段时间,干个哄孩子的短工赚点零花钱不是坏事,而且塞维尔得说不试图深究的话,达里安其实是个很可爱的好孩子能把执政官开膛破肚丢去喂野兽的那种好孩子。
塞维尔不认为见点血对孩子是什么坏事,他在达里安这么大的时候已经能自己接活了,因为达里安果断下刀子的魄力反倒让塞维尔提升了不少好感度。
能见血的幼崽才不会长成怂包,按照霍尔族养孩子的习惯达里安这个年纪第一次算是晚的了。
塞维尔把威廉姆带到了他的住处,让他稍坐自己好去通报村里的长老。
尼德就住在塞维尔的隔壁,看见了威廉姆就趴在院墙上跟他打了个招呼比起大部分时间跟着达里安的塞维尔,性格开朗的尼德跟护卫队混得更熟一些,是闲下来能跟威廉姆喝两杯的关系。
塞维尔顺势叫尼德一起招待客人,威廉姆也不急着太快见到长老进入谈判正题,反而拉着他们亲亲热热地套了一会近乎。
这次他带来的条件足够丰厚,又是在家门口的生意,威廉姆想不出任何霍尔族会拒绝的理由,既然计划内的任务有很大概率高分完成,他就该想想怎么努力做点附加题了。
比如说,想点办法把这个走了快一个月还让领主老爷念念不忘的漂亮霍尔给拐回去。
他们又聊了几句维尔维德的坏天气,聊了聊塞维尔队伍里断了腿的迪路,回到故乡后他拿着自己的积蓄买了一小块林地,不论准备养树养鸡养行菇子,总归是要安定下来的样子。
明年和其他村子的相亲会上或许还会有哪个姑娘看上他霍尔族的男人大多漂泊在外,不知道哪天就因为哪个任务死在外头,所以注重生活稳定的姑娘大多更偏向年纪不太大的退休佣兵,小有积蓄能读会写在外面见过世面,哪怕身上有些伤病只要不太影响生活,都是可以考虑的。
当然,塞维尔这样漂亮英俊的年轻人不管什么时候都是抢手货。
时隔近一个月才在宴会上再见到自己的漂亮娃娃,水晶灯照耀下青年仿佛比别人都要多一层滤镜,眼波流转看得达里安一愣。
塞维尔作为客人被邀请来参加宴会,出于对达里安这个主人的尊重,自然不会像以前那样穿着灰扑扑的斗篷遮头盖脸降低存在感,他和身边几位霍尔族的长老一样,都穿着庆典上才会穿上的民族服饰。
最里面是领口和袖口装饰着金线绣的卷卷羽毛花纹的白色内搭,内搭外套着一件短短的皮马甲,用两种不同的皮面拼接,后背有抽拉的绳子调整腰身,收束起流畅漂亮的腰肢线条。
最外面则披了一件颜色艳丽的流苏短外套,布料宽松垂坠类似于披肩的款式,红蓝金的浓烈色彩在后背编织出太阳月亮飞鸟的图案。
裤腿规矩地扎在软皮的长靴里,腰间好几条金属和皮革的腰链缠绕,走起来有节奏地一晃一晃,衬得腿很长,屁股很翘,叫人眼睛不自觉要往那上头瞟。
塞维尔的耳朵上是有耳洞的,霍尔族的男人都有耳洞,平时行走在外为了方便他们最多只戴个小小的耳钉,但在重要场合首饰是表示尊重和礼仪的必需品。
塞维尔左耳的耳廓挂上了一排小小的银耳圈,像是一条蛇在他的耳际盘旋缠绕,毒牙钉在耳垂坠下一串流苏,点缀的红石如同伤口渗出的血珠。
他很适合这些鲜艳明亮的颜色,像是褪去伪装羽毛丰美华丽的鸟儿,以至于那双冰冷可怖的兽瞳都被身上的艳色侵蚀,沾染上了某种野性张扬的惑人魅力。
看我啊。
他像是在这么说。
欲拒还迎。
不知检点。
达里安听见自己后槽牙咯吱咯吱地咬紧磨动,他焦躁地看着【自己的】娃娃毫无自觉地展示魅力,那种感觉就像被人偷走了口袋里的糖果,恼火又沮丧得想要跺脚打滚狠狠踢他屁股。
明明是我的。
达里安垂眸掩饰去一瞬间泄露的剧烈情绪波动,嘴唇翕动无声宣泄掉心口蔓延而上的热气。
明明是我的。
脑袋里的熊孩子简直要在地上躺平蹬腿地闹脾气了,又哭又叫得达里安额角一抽一抽地疼。
闭嘴。
闭嘴。领主老爷近来心情很好。
劳伦斯虽然远在建设工地没法实时掌握达里安身边的情报,也从自己送去的公文批复中领会到了达里安的好心情。
好心情的原因他非常清楚,达里安向来不吝于(口头及书面)向别人炫耀自己的漂亮娃娃,是以劳伦斯接到的公文批复里,总有那么两三行要跑题到某位霍尔佣兵身上去。
劳伦斯曾和那位叫做塞维尔霍尔佣兵有过一面之缘,在他把前任执政官送去山里的时候,那次就是塞维尔接了他的生意,印象里是个沉默冷厉的青年。
似乎……不像是很会哄孩子的样子啊。
虽然劳伦斯个人认为领主老爷的性格归类到熊孩子里着实屈才,但也正是因此他才不由得给那位塞维尔先生念了几句祷词。
愿光明护佑这个可怜人。
深呼吸,眨眼,笑。
再抬起头时达里安的表情就没有了半点破绽,他亲昵地对塞维尔伸出手,“好久不见啦,你有没有想我?”
跟达里安朝夕相处了一个多月,塞维尔知道这是明晃晃“要抱”的动作,但这次他是以“霍尔族代表”的身份受邀参加罗勒斯庄园举办的宴会,身边还站着好几位族里的长老,实在不好跟以前那样搂腰托腿地把人抱起来。
所以塞维尔握住了达里安伸过来要抱抱的手,微微弯腰,在公爵老爷满脸猫猫生气的压迫下面不改色,“久疏问候,还请见谅。维尔维德公爵阁下,很高兴见到您身体安康。”
用词生疏客套,但说的是实话。
达里安看起来比他走之前健康了一点,脸上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惨白色,呼吸听着也没有之前沉重气喘的杂音,仰着头看他时脸颊上似乎还长了一点肉,给少年人增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活泼气。
这是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塞维尔眼角扬起柔和的弧度,甜如蜂蜜的金色像是要从他的眼中满盈而出。
达里安鼓了鼓脸颊,像猫儿甩尾巴那样甩掉了塞维尔的手,很大声地“哼”了一声可这也是他闹脾气的极限了,塞维尔无限包容地看着少年气鼓鼓地把他们迎进宴会厅,又礼数周到地向他身边的长老们致以问候。
言辞得体,充分表达尊重而不失领主的立场,加上一张单纯无害的漂亮皮囊,足够博得长老们的初步好感。
当然他们不可能因为第一印象就完全信任达里安,或者说这个良好的第一印象中就包含着“不可小觑”“需要警惕”等因素在里面。
能坐到长老位置的,当年都是部族里最优秀的佣兵,走南闯北腥风血雨里活下来的人物。他们最知道越是看着无害的小白花越有可能藏着剧毒,越是该放松警惕的时候越是要引起重视。
所以你看,多出门长长见识是多么重要的事情,没出过宫殿门的小废物会被执政官哄骗,宅在庄园的贵族们死个执政官就吓破了胆,而见多识广的霍尔族长老们该吃吃该喝喝与达里安谈笑风生,警惕重视不妨碍他们把生意谈得爽快又敞亮。
反正这单生意达里安是诚心诚意要跟他们合作,报酬给的大方条件许诺得优厚,那他们还在意什么达里安是不是带毒的小白花。
又不是要跟他结亲(某长老语)。
一场宴席宾主尽欢,等到马匹备好客人告辞要走的时候,长老们很有眼色地先行撤退,留下塞维尔跟领主老爷单独告别。
他们抵达的时间不算太晚,不过已经有很多人在集市上了。
乡村集市开设的地方是一个村落,支起来的临时帐篷还有木制箱子将贯穿这一整个村落的一条石板大道堵得水泄不通,临近几个村子的人都来了,集市上很是热闹。
迪恩将马车停在了集市的外围,这里同时还停放着牛车和一些拉着干草的板车,下车的时候需要小心一点,地上有许多新鲜的牛粪和马粪。
新鲜粪便的味道让达里安皱了眉随即平复,塞维尔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粪便的味道可比腐烂生蛆的伤口好闻得多。
“先生们,请留意脚下,我们来得有点晚,路上的粪便有点多,晒干以后可都是烧火的好材料啊。”迪恩从马车上跳下来,扫了一眼地上的粪便发出一声感叹。
达里安小心翼翼地走出去,很快走出了这片粪场,屏住的呼吸终于可以松懈一些了。
“这种体验真奇妙。”塞维尔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停靠的地方,他在乡村生活方面还算是个新手,看什么都觉得很新奇。
包括这种不怎么美妙并且还充斥着怪异气味的体验。
集市上的人们都是从四面八方赶过来的,这样盛大的集会并不经常会有,通常都是以销售自家生产的农产品为主,为新的一年做准备的农夫们都会选择在乡村集市上用低廉的价格购置到作物种子和幼年家畜。
像达里安和塞维尔这样就是纯粹来闲逛的了。
达里安在上个季度来过一次集市,那时候是为了购买麦种还有雇佣工人,他没有委托经济人来代理而是选择亲力亲为,最终谈出了一个好价钱。
上次来是为了谈生意所以来去匆匆,这次终于有机会好好逛一逛集市。
“法阵比兔子贵。”达里安幽幽地说。
一阵强烈的扑腾声在身后的兔子屋里响起。
布鲁托拖着一只大肥兔子从洞里面出来,兔子在使劲挣扎着蹬后腿。
塞维尔将兔子耳朵揪住,将它提了起来:“终于找到你了,坏家伙。”
布鲁托扯着达里安的裤腿,吱哇叫着讨要珍藏墨水。
“兔子给我,你去给它开一罐金色墨水。”达里安说。
“好的主人。”塞维尔说。
他们两个完成了交接,一个拎着兔,一个捧着貂,往不同的方向走去。
“噢达里安,你今晚是想吃兔子吗,我有个秘密配方。”费奇太太看着扑腾的肥兔子说。
别害怕小东西,我会将你做得很好吃的。
第30章 厨房
肥美的兔子放血扒皮,取出内脏,费奇太太得到了一壳肥美兔肉。
毛绒绒的兔皮挂到一边,鞣制以后可以做成毛绒小钱袋或者攒一攒,攒出一整个坐垫。
“兔子的内脏只有这么一点儿,我想把它们都打成肉泥,然后和牛绞肉一起制成香肠。”费奇太太叉着腰,看着眼前的那一小盆兔内脏说。
“水煮香肠还是煎香肠?”达里安对此完全没有意见。
“水煮。”费奇说。
“说什么傻话,当然是香煎!”费奇太太揪起费奇的耳朵大声说。
一顿饭在客人食不知味地机械填塞下吃完,只有达里安这个衣服上还沾着血的主人吃得开心,开了个夸夸群似的嘴巴全程没停。
他一会赞美诺伯子爵庄园的干酪醇香丝滑,一会又夸赞教会祭田出产的菜蔬爽脆甜美,转而又提起哪一家买到的羊肉生嫩可口,哪一家购入的美酒浓醇醉人。
明明他坐拥着维尔维德最大的庄园之一罗勒斯庄园,干酪也好菜蔬也好不可能没有,但这一桌宴席却仿佛只有调味的罗勒斯蜜产自他自己的庄园,以及加了干贝的浓汤用到了他从帝都带来的海味。
所以他最后总结说:“诸位先生的庄园都很棒呢,一定有很多很好的农民,才能出产这么多美味的食物。”
达里安还说到桌布和餐巾的质感上乘,桌子和椅子多么稳固舒适,这些东西全部采购自属于工匠工会下属的分支工会,物美价廉都是“再好用不过”(达里安语)的好东西。
接着他开始跟几个商人工会聊起他们如何运转来各地货物,东行省产的酒杯晶莹剔透,南行省来的餐盘细腻漂亮,帝都出产的烛台设计精致独特,没有商人们疏通商路,这些就不会出现在此刻的宴会桌上。
滴答,滴答。
是手抖打翻的酒杯,美酒从杯口落下。
也是鲜血顺着浸透的布料蔓延,在地毯上洇开深色的圆点,继而缓缓地,缓缓地,扩散成一片。
肠子从剖开的肚子哗啦啦掉了一地,切断的小指置于餐盘,如一道需要仔细品尝的珍馐。
鲜血的味道肆无忌惮地蔓延至每一个角落,与食物的香气混合成令人眩晕作呕的气味。
“诸位今日胃口不佳呢。”坐在主位的年轻领主说道,浅抿一口杯中的果汁。
他被满桌佳肴充分讨好,脸颊沾着满足的酡红,就连眼底冷冰冰的寒意,都包裹在奶味甜味满盈出的虚幻泡沫里。
“这道煮菜里用的还是您庄园出产的上等干酪。”达里安笑着对身边的诺伯子爵道,“劳伦斯说品质非常好,还请多吃一些。”
反复搅着碗里粘稠奶油的男人猛地惊醒,如同做了一场漫长的荒诞梦,被一盆冷水泼醒而打起寒颤。
诺伯子爵终于反应过来刚刚在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他餐盘前的桌布斑驳着湿漉漉的红色,只需要一抬头,就能对上莱文弗纳浑浊空洞的眼睛。
他还活着。
大张着嘴像一条搁浅的鱼,翻白的眼漂浮着絮状的灰,身体内部制造出“嗬嗬”的杂音,时而脱力痉挛地抖动。
此刻诺伯子爵甚至无法把他跟自己最得意的那个侄子联系在一起,脑海中浮现的是他曾狩猎过的鹿,倒地挣扎时也是一般无二的狼狈丑陋。
“他、您……”诺伯子爵混乱地开口,他为今天的宴会模拟过许多种可能,也为身旁这素未谋面的年轻公爵想象过种种面目,但没有一种告诉他会是这样血腥的场面,少年人面带微笑,在濒死之人的痛苦呻吟声中仿若无事的模样,反而给人以虚幻且难以捉摸的扭曲寒意。
疯子。
他不禁这么想。
而少年看着他,脸颊的酒窝甜得像盛了蜜酒,“嗯?您有什么事吗?”
诺伯子爵的眼球转动,他试图在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上捕捉癫狂失控的情绪,最终却只沉入那双蓝如静海的眼睛,被漩涡与潮水彻底淹没。
男人机械地摇头,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我只是有些担心。”这房间里的某种诡异气氛扼住了他的喉咙,他吐出的每个字都要耗尽全身的力气,“担心莱文弗纳突然、突然过世,会不太好。”
他此刻有意摆脱自己跟莱文弗纳的亲戚关系,只强调对方是帝国指派的执政官,达里安是维尔维德的领主,现在领主捅死了执政官,后续稍微处理不好就会成为在座诸位一起死的惨剧。
毕竟领主杀了执政官,往大了说就是叛国,要拖累整块领地被帝国清剿的。
但诺伯子爵不敢明示,达里安动刀子前的任何时候他或许都敢以此威胁领主,可此刻他再清楚不过地意识到身边坐的不是柔弱天真的废物病秧子,是个他妈的一言不合白进红出的疯子。
房间里有十余个属于领主的护卫,面带黔纹明摆着能为达里安去死的奴隶,他甚至没办法让自己多说出半个字。生怕哪里刺激到达里安的神经叫他想起自己也姓诺伯,紧跟着连坐被“肚破肠流”一通。
他们带来的护卫被拦在外面,一进庄园西恩自己的护卫就上前接替了他们的工作,虽然不甘心但他不得不承认,在座唯一有把握能暴力脱身的只有安达西大法师。
他都开始不由自主地恐惧起今天喝下的酒吃下的菜,是否含着要他们性命的毒药。
“啊,劳烦您担心了。”达里安自然而然地将诺伯子爵的话理解为对自己的关心,“我跟莱文弗纳先生约定好了。”他认认真真地说出十足孩子气的发言,“拉过钩所以要好好遵守,不然就是坏孩子呢。”
他是认真的。
就是因为他认真地认同了这个逻辑,才更加的、更加的可怕。
小孩子特有的逻辑,没有善恶也没有黑白,又过分黑白分明善恶相隔,所以他根本没有“残忍”“适度”“罪恶”的概念,哪怕杀了人也理直气壮到不会产生任何“杀了人”的意识。
约好了。
所以必须履行。
“而且我来之前陛下应允过我,一个执政官的话没什么妨碍。”达里安接着道,真情实感地宽慰着关心他的诺伯子爵,“陛下说我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情,只要不生气不劳累,不多生病就行。”
达里安没有说这是他如何从自己便宜父亲嘴里骗到的承诺,那位本来大概没准备给他这么多会招惹注目的特权,可他的两个儿子争着给了达里安离别礼物,他也没法对着那双满是惶恐的蓝眼睛说不。
面对便宜哥哥们都表现得坚强无比的小儿子,唯独面对他这个父亲时流露出脆弱不安的一面,明明心里面胆小害怕得不行,还在强露笑颜想要安慰即将送他离去的老父亲。
当了几十年皇帝他当然看得出达里安是装的,但装得越好,不正代表着他越需要帮助,这孩子正在向他这个强者伸出求助的手吗?
从出生到现在,路西还是第一次去那么远的地方。
独自一人,周遭群狼环伺。“唉……”年轻的领主遵循礼仪留下了杯中的最后一口果汁,轻轻放下酒杯,“这么多的好东西,我一个都不想少。”
“莱文弗纳先生饿死了我的农民,我就再也吃不到这么好的食物了。”
“我还听说,他想要多收税,那交不起税的工匠和商人就要变成奴隶了。”少年不满地皱着眉,大肆抱怨着,“要是给我干活的工匠成了奴隶,以后谁给我编织桌布,制作桌椅?啊,还有我的床,我想换一张新的床,想要一个舒服的躺椅,难道要我还要去找奴隶的主人协商?”
“而且商人呢,商人变成奴隶了难道他来给我买卖商品?我可不要穿这里的糟糕布料用那些难看的茶具餐具!”
他越说越激动,大有在宴会上发表题为【执政官这事儿干得多糟心】的演讲的架势,并且不接受任何反对意见。
“所以啊,你们知道莱文弗纳先生多么、多么让我生气了吧!”
达里安盯着每个客人的眼睛看,直到他们僵硬地点头表示赞同,干巴巴地开口附和。
“对吧。”达里安满意地得到了所有人的赞同,最后看向濒死的莱文弗纳,“我想您也是这么想的?”
莱文弗纳直到现在也没死,得益于他早年努力修炼的顽强生命力,配合达里安盛情邀请伊莱诺主祭为他加持的光明祈祷,和浇在他肚子伤口的昂贵恢复药剂。
说好的,要野兽分食而死。
达里安就绝不会让他死于开膛破腹。
莱文弗纳宁肯达里安不要这么遵守承诺,一刀给他个痛快。此刻活着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对他莫大的折磨,每一次呼吸疼痛都在灼烧他的神经,他甚至无法哀嚎惨叫无法打滚挣扎,痛苦在他体内无限次地叠加发酵。
当他被交给那几个银发的霍尔佣兵,丢进霍尔驻地后的山林时,他无比地期盼着野兽快点、再快点出现,一口咬断他的脖子也好吃掉他的心脏也好,让他快点、再快点地解脱。
宴会结束时,达里安终于放过了客人们脆弱的神经,提起自己抵达维尔维德前就想好的正经事。
“劳伦斯?”他询问地看向自己的管家先生,劳伦斯正在安排护卫把使用完毕的莱文弗纳先生送去山林里,又叫侍从收拾宴会厅。
劳伦斯躬身,一张嘴嗓音干涩,险些失礼地咳嗽出声。他终于明白了卢瑟斯殿下的说明手册里“情绪不太稳定”“不合心意就要闹”是个什么含义,但请原谅他没有卢瑟斯殿下同款滤镜,面对满地血还能笑着说出“路西还是个小孩子嘛”的宠溺之词。
作为同样亲眼看到达里安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场面的目击者,他的脑袋那时告诉他应该走上去接过刀别让达里安弄脏手才是最优解,但他的身体动弹不得冷汗直冒,被达里安身上散发出的愉快情绪纠缠着难以呼吸。
这根本就不需要他提前铺路,反而自己做得太多,可能也会变成“野兽分食”的那个。
“会议室已经布置好了。”他低声道。
“嗯嗯,我就知道劳伦斯很能干。”达里安·夸夸群群主说道,又站起来邀请还有些魂不守舍的客人们,“既然时间还早,我们开个会吧。”
是的,开会。
执政官可是给达里安捅了那么大(比划)的篓子,达里安一个没能力的小废物,当然只能邀请在座诸位老爷们一起开会,商讨如何解决这些问题了。
他没追究莱文弗纳从他那里拿走的一大笔钱去了哪里,也没抓着莱文弗纳跟谁一伙这样的问题不放。这些事情如同秃头脑袋上的虱子,又没用,又会让大家都面子难看,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但他没说这件事,莱文弗纳也就不知道他垂头丧气,所有人却知晓他是故意没说。
达里安像是试图辩解自己为什么没说:“因为买的不多,东行省又远,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送到,我都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骗了。所以我知道诸位先生愿意卖出存粮才特别开心,没想到是莱文弗纳先生在骗我……”
他耷拉着眉眼,沮丧无比的样子,“这个冬天大家都不好过,现在这个情况……就、我也不好意思让大家白白拿出存粮,要不然我还是给陛下写封信,本来我也经常写信回去……一点粮食应该是可以要来的。”
“不!”诺伯子爵想也不想地开口,他已经看透这个新领主了,这根本就是个披着无辜外皮的恶毒疯子,不择手段的残忍熊孩子任由熊孩子撒泼,他们损失的只是一个执政官,一切还可以徐徐图之,可要是引来了熊孩子背后撑腰的熊大人,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而且达里安可是【经常】写信回去,他们无法确定达里安之前有没有写过信又写了些什么。那些本来应该在达里安一来就谒见拜访的礼节半点没有,还要达里安亲自写信请他们赴宴才得以见面的僭越张狂,或许在那位陛下眼中,就应该被开膛破肚野兽分食而死。
那么他们这些活该被处死的失礼之人中,伊莱诺主祭属于光明教会,安达西大法师有实力和魔法研究背书,只有他……也只可能是他,会被拎出来杀鸡儆猴。
诺伯子爵的后背不知不觉被冷汗浸透,他强撑着露出个笑脸,“我们很愿意拿出粮食救济平民,这是积善德的好事,光明神会看在眼里,赐予我们福报的。”
莱文弗纳的那笔钱……看来得连本带利地吐出来了。子民,也生活在我的土地上,我救济他们就是救济我自己的土地,而且您还额外买了粮食给我们,反倒是我们在占便宜哩。”
“是呀!您真是太慷慨了!”诺伯子爵的附庸们不明就里,但还是开口道,“我们都要感谢您才是!”
他们有些不情愿,虽然说用莱文弗纳那边拿来的钱折成粮食再喂给下头的平民,他们算下来不亏不赚,但进了库房的钱就是自己的,怎么都觉得心头滴血。
达里安被他们直白地捧了一通,懵懵地说:“原来是这样啊……”
庄园主们赶忙点头,又纷纷要自己承包自己的庄园,救济自己土地上的平民,拍胸脯保证这个冬天不会有人冻死饿死,维尔维德土地上每个人都赞颂领主老爷的仁慈慷慨。
“这这、这真是,”达里安脸颊泛红连连摆手,嘴里却是固执得叫人吐血,“我还是觉得太亏待诸位了,是我轻信了莱文弗纳先生,责任还是我来……”他咬了咬下唇,期期艾艾道,“不是说莱文弗纳先生涨了税吗,那明年我就不收涨的税了,当做我买粮食的钱,诸位看可以吗?”
可以吗……他们能说不可以吗?
那笔多涨的税本来都不该让达里安知道,就是他们偷偷涨了再自己交给自己的东西。
达里安知道,他没说破。
所以他们只能跟着点头,假装达里安的表演天衣无缝。
达里安紧张地吞了吞口水,又道:“那……这些粮食可不可以都放在我这边,由我安排怎么处理。维尔维德是我的领地,我肯定不会像莱文弗纳先生那样,要是不肯相信我,我们可以拉钩发誓。”
从达里安嘴里说出“拉钩”这个词就叫人十足害怕了,眼前仿佛还能看到肠子流了一地的血腥场面,他的话音未落就立刻被接起后续,大家争先恐后地表示自己非常相信他,愿意把粮食交给他处置安排。
不提拉钩,什么都好说。
缇娜的到来造成了一片大混乱。
隔壁栅栏的兔子全都钻回了小木屋里,小母鸡们浑身发抖挤在一起。
“它们好像,有点怕我啊哈哈哈……”缇娜伸出的手僵在半空,她只好哈哈大笑来掩饰自己的尴尬。
弱小的动物对危险生物的气息格外敏感,缇娜的狼人味被它们闻到了。
他们没有在这多待,免得狼人的气息将这些小东西们都吓死。
逛了两圈以后,达里安干脆带缇娜去厨房,让她和费奇太太交流一下厨艺,那决定今天的午饭吃些什么。
缇娜一走进厨房,就立刻爆发出一声尖叫:“天呐!这里怎么会有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