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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老杨又解释了,这多半是后人的曲解。老杨是个无神论者,但同时他也认为,一切鬼神论都有它存在的意义。

譬如老家龙灯在大年初二开光、之后去附近村落挨家挨户走一遍。当龙灯停在门前,那家的主人便会将茶叶和米象征性地撒在龙嘴里,有人抱着小“童子”过来,童子手里扔一条象征祝福的红绸带下来,作为交换,主人家也会将事先准备好的红包塞到“童子”背着的小布包里。

这么一套神乎其神的操作,在老杨看来,其实很简单。

老杨说,在很多年前,老家这边闹饥荒,村民们饿到啃树皮、吃草根,最后迫不得已,村里相对强壮的女人们只好拉起班子,倾村出动,去向别的村子寻求帮助,讨些米粮。

乡里人质朴,见有人敲锣打鼓来求助,能帮的都帮了,送米的送米、捐钱的捐钱。那被帮助的一方无以为报,就送给他们真挚的祝福。

后来人的条件好了,就演变成春节舞龙灯。

一切似乎很有道理。老杨不愧是理工男,忽悠起小孩,逻辑都是环环相扣的,最后还不忘总结一下,顺便升华主题:“所以说‘人之初,性本善’,大多数看起来丑陋与无理的习俗,背后隐藏的成因实际有可能是美好的。只是有人曲解了它。譬如‘男尊女卑’。”

“我讨厌这个词!”

小杨偏过头。

老杨笑笑:“大庆叔叔不让你站在龙灯前,那是因为他不懂。在最早舞龙灯这个习俗开始的时候,男女都是可以扛灯板的,只是女人天生不如男人力气大,男人们心疼女人,毕竟要走南闯北的,扛着那么重的龙灯四处奔波,他们担心她们的身子受不住,于是那时候疼惜老婆的男人就站出来,提议不让女人碰龙灯,这种累活就交给男人来做。后来就被曲解成‘女人靠近龙灯是不吉利的’。其实这背后真正的意义,是出于对女性的保护,用现在的话来说,就是绅士风度,只可惜被后来人误解了。”

小杨听了这样的见解,瞬间就释然了。又听老杨说:“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想,至于是不是这样,你以后可以自己去验证。”

想起过往种种,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展颜轻笑着低声自语:“果真如此吗?”

却听春春道:“大人,您可是想起什么好玩的事了?”

因这一声唤,杨思焕回过神来,驴车摇晃,将她瞌睡也晃没了。

“只是想起一位有趣的长者,多年不见,却似乎从未与他相别,也不知道…”

也不知道是否还能再见。

一语未竟,杨思焕忽然沉默下来。

春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抬眸一看,刚才还带着笑意的大人,这会儿又沉寂下来。

看着这样沉闷的大人,春春虽不懂她在想什么,他却明白,大人一定有他不愿向人吐露的心事。念及此,春春无端端又想起不久前,大人拜访了一位江湖郎中,那郎中对大人说过那些奇怪的话…

“大人每月十五都会晕倒一回,短暂地性情大变、隔日又恢复正常,在下说得可有错处?”

杨思焕没有否认。

郎中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年轻人沉吟片刻又道:“当真如此,恕在下唐突,敢问大人可是被什么人、什么事伤过?”

杨思焕不动声色地望着郎中,半晌才道:“或许有过。”

郎中就道:“那便对了,大人得的,是心病。您想要逃避过往,才会晕倒,这样的例子十年前在下也曾遇见过。”

春春忙急着插嘴:“您说得这云里雾里的,可有什么药治得?我家大人的病状一次比一次严重,每到十五的那日,就变了个人似的,样子可吓人了。”

“不急。”郎中提笔写了个方子,又看着杨思焕道:“急不来。其实这也不算病,想来大人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事,等大人忘了、放下了,就好了。”

那日郎中的话还在春春耳边。如同打哑谜一般,好像杨思焕和那郎中都心知肚明,而一旁的春春却被绕得云里雾里。

春春因此叹了口气。

杨思焕看了他一眼,终是开口道:“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没…”春春低下头,“我只是不明白,大人为什么要做那些事。”

杨思焕煞有介事地问:“哦?我做什么了?”

春春迟疑地开了口:“我…我不是故意偷听大人说话的。上个月十五,我怕大人又晕倒,就悄悄跟在您后面,却见大人和一个女子见面,我不小心听了你们说的话,知道大人一直在派人监视远在京城的周爷。”

杨思焕看着春春,脸色微变,却是平静地说:“那不是监视,我是怕人伤害他,所以暗中派人保护他。”

春春双手紧紧攥在一起,脸涨得通红:“您要杀了他。您说‘找个适当的时机,杀了他。’”

此言一出,杨思焕的心

猛然一紧,犹如芒刺在背。只有她自己知道,每到十五的那日,自己就不再是自己,说过什么话、做过什么事,都像做梦一样,也许是原主的意志还存在着。

虽然她出于对周世景的安危考虑,确实有派人跟踪周世景,但她从未有过要杀了他的想法。

即便知道他有事瞒着自己,她仍恨不得马上去见他,怎么舍得伤害他?

就算那是原主的意志在同她开玩笑,左右他也是她的“三哥”,念在一起长大的情分,她也不能杀掉他。

杨思焕有些紧张,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

春春见杨思焕的脸色愈发难看,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当即后悔起来,忙道:“想想也不可能,大人和周爷关系那么好,怎么可能…定是我听错了。我不该乱听、不该乱说,请大人恕罪。”

第125章 第一百二十五章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

烛火明灭闪烁间,春春窃窃地望向杨思焕,只见她偏过头去,蹙眉合目,苍白的脸上已经有了睡意。

车里一片寂静,耳边是车轮轧过碎石子的声音。

杨思焕做了个梦,梦里有人小心翼翼地向她请罪:“大人离京后,周爷私下见过两回詹事府的张大人,不久便入宫做了内史。周爷既已入宫,恕属下不能再替大人护他周全了。”

说话者是一个叫陆飞的少年,他是杨思焕安排在暗处保护周世景的人。然而杨思焕自己也清楚,周世景根本不需要她的保护,她派人跟着他,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控制欲,为了那可悲的安全感。

谁知杨思焕离京不久之后,周世景竟自作主张进宫做了内史,陆飞不能再跟着他了。

杨思焕听了陆飞的话,似乎并没有很吃惊,好像早就知道此事一样,她沉默着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袖袋里取出一根枚玉牌:“你走吧。”

他们做暗卫的,一旦被主人买下,都要签契约,契约一时不除,他们就一时不得自由。陆飞跪着接下带有余温的玉契,迟疑地抬头看向杨思焕:“大人,有些事周大人不让属下说…”

杨思焕打断他的话:“他不让说,自有他的道理。”

陆飞无奈地摇摇头,叹了口气,下意识地转头望向一旁。

杨思焕也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只看到一团迷雾,不远处是周世景的背影,他穿了紫色的官服、披散着长发,默不作声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杨思焕迟疑地走到他身侧,这才看清周世景怀里还趴着一个人,这个人不是别人,竟是张珏。

杨思焕看到张珏半跪在地上,把脸埋在周世景宽大的衣袍里,低声唤周世景为“哥哥”,又道:“我不能回头了,她们都想我死,我现在可以指望的,也只有你了,哥哥……”

周世景半低着头,轻轻抚摸着她的脸颊,没有说话,杨思焕却分明听到了他的心声:“就算不惜一切代价,我也会帮你的。”

他的目光如水,神情温柔,就连心声都是那样的温和。

杨思焕闻言,忍不住问他:“你帮她?原来你进宫就是为了帮她?”

她的声音不禁打颤,“我同你说过,我不愿你进宫,你既已答应了,为什么要骗我?那我在你眼里,到底算什么呢?”

她越说越没了底气,周世景却似乎听不到她说话。

站在他们兄妹身边,杨思焕显得格格不入,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做梦,一时只觉得头痛,待梦将醒时,周世景偏偏转过脸来,竟看向她,漠然开口:“我原以为你会有所作为,望你可以帮我,才同你在一起。而今你自身难保,我只得另谋出路。”

“出路?”

原来她只是他的“出路”。

周世景冷眼瞥过她错愕的表情,然后起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他离开的地方,很快被更浓的迷雾填满。

杨思焕想要追上去,却一脚踏空,猛然惊醒。车还在摇摇晃晃地行着,杨思焕揉了揉眉心,原来不过是一会儿的功夫,竟做了这么长的梦。

夜风呼啸着拨动车帘,像刀片一样拍在脸上,杨思焕解下披风,盖在小外甥身上,即便如此,小家伙还是冻得直往杨思焕怀里钻。

春春忙劝道:“大人,您大病初愈,可别再着凉了。”

杨思焕却只是默默朝窗外望着,直到车上挂着的灯笼里的烛火无力地晃了两下,终于暗淡在她的视线里。于这伸手不见五指的夜空里,她慢慢低下头去。

她分明想起那日陆飞向她请罪,同梦中的情景如出一辙,只是那时她多问了几句。

“除了张珏,他还背着我见过什么人?”

陆飞犹豫了半晌,才说:“大人在狱中时,周大人每夜都会去秦淮河畔的文德桥,似乎在等谁,但从没见谁来赴约。”

那时候,她脑海里响起那夜文叔说过的话,他说她在狱中时,周世景常在半夜出门。

她感觉自己的心忽然就跳不动了。待她掏出玉契,摩挲了片刻,方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

陆飞点头:“我知道的,当年是大人给了我家人一条生路,此生我都不负大人。”

杨思焕看着他:“我不是这个意思。”又将玉契递给他:“你走吧,只是在此之前,还有一件事,要你帮我查。”

陆飞一脸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人:“大人,从我娘将我卖给他们起,我就不是我了,你买下我,我这辈子都要为你做事,这是规矩,否则我就要被他们带回去,再卖给其他人。”他说着话,就跪了下去:“至少大人不会提出过分的要求,换成其他主人,我害怕…请大人收回契约。”

杨思焕怔了怔,她无端端记起当初去黑市,一眼就看到这个眼神犀利的瘦弱少年,便随手给了暗卫所的中介一把银子,将他领走。

不过是三十两银子,这孩子就甘心情愿将自己卖了。

那些和陆飞一样的男孩子,大多是被父母抛弃了的苦命人,他们经过严格的训练,然后被卖给别人。杨思焕知道,他是不想再沦为杀手,可他完全可以将玉契顺势收回,从此过上正常人的生活,因为杨思焕并不会去暗卫所投诉他,这样他也不会被卖给别人。

但他执意要履行承诺,坚决不收契约,杨思焕不禁感慨,一个花钱买来的少年尚且可以对她如此忠诚,为何她曾为之付出一切的男人、那个她曾死心塌地过的男人却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若不是她派人跟着他,她恐怕永远也不会知道他还有一个亲妹妹,并且这个妹妹不是别人,正是张珏;她也不会知道他弃儿女与年迈的公公不顾,甚至违背了给她的诺言,自作主张入了宫;更不会知道她在危难之中时,他趁机深夜外出,是为了等一个陌生的女人。

原来她所以为自己曾拥有的一切,不过是一场虚幻,挚交的欺瞒,夫郎的背叛,一切的一切,都在前日她见到陆飞的那一刻全部破碎。

她试图让自己忙起来,但夜深人静的时候,所有的压制都是徒劳,痛苦甚至变本加厉。

“小姑姑,你流血了。”

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破了杨思焕的沉思。

车缓缓停在杨府门口,春春忙跳下车,牵着多多的手往府里走。

多多不肯走,急得要命:“春春,小姑姑的耳朵在流血。”

春春回头看了一眼,转而低声哄道:“怎么会呢?表少爷,您看花眼了,小的带您去歇息吧。”

待人都散去,杨思焕才下了车,抬脚径自走到书房,狠狠将手中攥着的耳钉掷到地上,积郁了许久的情绪都在这一瞬间爆发,她靠着门板滑坐到地上,终于哑然大哭起来。

春春安顿完多多,刚出房门就听到书房这边传来的闷响,以为是猫碰倒了书架上的书,并没有在意,但他还是鬼使神差地走过去推门,却发现推不开,便知道有人在里面。

想来也只有杨思焕了,这么晚了,她人在里面,却不开灯,春春想起方才在车里时,他分明看到杨思焕硬生生从右耳垂上拽下耳钉,那枚虽不起眼,却象征着已婚的耳钉。

耳钉多为男子的配饰,戴在左耳上,即为有了婚约,戴在右耳上,表示已婚,女子则很少有戴的,多半是上门儿媳,为了显示诚意,会戴耳钉表示自己已有正夫,不想在外面再勾搭其他男人了。

而朝中大臣大多是三夫四侍,基本没人会戴耳钉,只有杨思焕自成亲之后,再也没摘下过它,而今她狠狠拽下耳钉,这是前所未有的事。

春春知道定是自己之前说的话里不好,惹了自家大人不痛快,便敲门道:“大人,是您在里面吗?”

里屋没有一点声响,春春继续道:“大人,您的病刚好,可不能再挨冻了。”

良久,里面才传来淡淡的一句:“我没事。”

春春闻言再不敢多言,只得一步一回头的

往院外走,他离开,就被一个人从后面喊住:“站住!”

春春回过头,把手里的灯笼抬高,才看清来人是县丞周威。

“周大人,这么晚了,您是来接表少爷的吗?”

周威没有管他,自顾自地乱转一通,又折了回来,问:“你家大人呢?”

春春想着杨思焕现在心情不好,应该不希望有人打扰,便回她:“这大半夜的,我家大人自然是在睡觉了。”

周威将灯笼一掷:“我去她卧房找过了,根本没在。”

春春也发现了,这个周威似乎总是仗着自己是杨思焕大嫂的身份,不把杨思焕这个上司放在眼里,只是杨思焕脾气好,从不与她计较,但这大半夜的,直接闯到府里、甚至直入卧室找人,实在太过分了。

“大人,不瞒您说,自打门子请假回家过年去,小的就总是提心吊胆,生怕府里丢了什么东西。这才到处转转,可巧才碰见您,敢问您半夜来府中,所为何事啊?”

周威闻言马上会出他话里的意思,他这是说她是贼?但她顾不得生气,只是又问他:“你们大人去哪了?出大事了,山匪劫道,放火烧了南山,都惊动路过的官兵了。”

“那叫我家大人有何用啊?”

周威被这话噎了一回,终是冷笑一声:“是,是没用了,那劳你通知你家大人一声,早点收拾行李,回徽州老家种田去吧。”说着,她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春春的肩膀:“刘都督路过咱们的地界遭了山匪,现在她人在城外安营,大半夜的,别说她一个县令,连府台得了消息,都快马加鞭要亲自过来请罪了。”

杨思焕在书房,听到周威的话,便去推开北边的轩窗,隐约还能看到未被扑灭的山火。

“吹得是西北风,得加派些人手,安排山民撤出来。”

周威听到推门的声音,回过头,看到杨思焕从书房出来,说话的嗓音有些沙哑。

但她没有多问什么,只是跟了上去:“这个不用担心,官兵已经在灭火了,相信很快就能扑灭。只是都督那里不好交代,毕竟是在我们的地界出的事。”

杨思焕踏上还未来得及卸套的马车,周威一面说话,一面也准备跟着一起上车,却被杨思焕打断:“都督也好,府台也罢,现在都顾不上那么多,只是这火,没那么容易被扑灭,很有可能整座山都保不住了,附近的田地相接…”

杨思焕说着话,突然就沉默了,周威也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果然方才还很小的火势,眨眼的功夫已经清晰可见了。看样子,难道真的严重到这个程度了?当真如此,岂不是会有上百亩田的庄稼要被火烧光?

周威觉得头皮发麻,她来时只想着如何请罪,现在看来,是罪不可赦了。

“上车。”杨思焕道,“我有一个法子,或许可以试一试。”

周威立刻跳上车,坐到杨思焕对面,看了她几眼,终是没忍住问了一句:“你哭过了?”

又问:“为什么?”

杨思焕仍是默不作声地望着窗外,眼看着天色渐渐变亮,山火又大了些。

第126章 第一百二十六章可否向都督借兵一用?……

断山横跨太康县与通县,而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县令,自然要为此事负上一半的责任,何况山上还有十几户人家,如果任火势蔓延下去,山上的人都会被困死在里面等死。

偏偏这山形本就奇特,山的北边和东西二面都是断崖,关于断山,太康县志中相关的记载也是神乎其神,说这个断山是由天神的三板斧砍出来的,前朝的某年,有大将军奉命逼宫不成,落荒逃进此山,当时的王君就命人设了半里长的栅栏在山的南侧,并派人日夜在山脚巡视。

数日之后,有人在山上找到森森白骨,骨头旁被树叶盖住的,正是那将军的官印。

所以这断山又名笼山,它就像一个笼子,只要守住南面,任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只能困在山里等宰等杀。

只是近年赋税严苛,不少太康县携家带口跑到山上当起猎户。谁曾想今日突起大火,从南边一路烧了过去,势要把山上的人都围进山火中。

夜路难行,杨思焕和周威同乘一车,急急地奔赴火场。赶车的犯了糊涂,路上险些把车赶进沟里,好在沟边有个大石头,车轱辘撞在上面,才不至于酿成大祸。在这混乱中,周威的脑袋磕到车壁,当即就鼓起个大包来。

火势发展得很快,起初还有守城的官兵抬水去救,奈何人少火大,火像是越扑越大,原本救火的人,这会儿已然体力不支,也都放弃了。杨思焕和周威赶到火场时,已是丑时三刻。夜风刺骨,周威一下车就忍不住打起摆子。

“她们都来了。”说着话,周威分明听到自己牙关碰在一起,发出咯咯的声响,“那个坐在马上的,应是都督。”

杨思焕闻言也下了车,顺着周威的目光望去,不远处的小山坡上有明灭交错的火把。七八个穿了官服的人,被官兵簇拥着站在高处。对面山头的火光亮得刺眼,杨思焕却仍是看不清那些同僚们的神情。她隐约听到有人提到了她的名,似乎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人群中,有人认出杨思焕来,忙提着灯笼上前来迎。

“大人,您可算来了。”

原来是县丞。方才邻近的几位知县正在为断山的属地问题争论,断山离太康县近,理应属于太康,一说一百年前,此山隶属通县,只是本朝没有明文规划而已。

众官你一言我一语,始终争不出个结果。断山究竟属于哪个县,原本没人会在意,左右是个荒山,但现在出事了,它着火了,这个火早不来晚不来,偏生在都督路过的时候大烧特烧。加上前几天都督夜遇山贼,也是开封境内的事,这下可是事上加事。

这都督是什么人?她不仅是镇国大将军,还是当今首辅的嫡长女,更是陛下的表亲。她老人家在外征战十余载,终于得以回京复命,回去之后,百姓夹道相迎,却看她灰头土脸,一传十十传百,这下京中人都知道开封是贼城,贼城的名头一旦冠上,日后再想正名可就难了;之后都督向陛下复命,定要将此事禀了去,再想她回到家中,与家人秉烛长谈,聊着聊着就谈到开封,那时她定是一叹:“开封,简直就是贼城。”

这一番联想,让一众官员惶惶不安,她们讨论来讨论去,最终统一将话锋转到谁该为此事担责任上。

县丞一面领着杨思焕往小山坡上走,一面向她当前的局势。

“大人不必担心,柳大人会帮您说话。”

杨思焕抿唇不语,却听周威问道:“柳大人?哪个柳大人?”

县丞回:“前任知县柳大人。”她顿了顿,压低了嗓音在杨思焕耳边继续说:“柳大人如今在知府身边做事,说话还算有些分量,前朝时,这断山就是通县的,当朝理应还是他们的,一会儿任她们如何说,你只照这样说了就好。”

县丞话音刚落,杨思焕却听到背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吼:“放我进去,你们这些酒囊饭袋,良心都叫狗啃了。”

她因此足下一滞,转身看到山脚有人在争吵,两个官兵拽住一个少年,那少年衣衫褴褛,手脚并用,死命挣扎着。

杨思焕让周威上前问询,周威打听之后小跑着过来回话:“那孩子半夜背着家里大人偷下山看龙灯,回去的时候发现着火了,他家住在山顶,家里还有个耳背的爷爷,现在闹着要从小路回去救爷爷。”

县丞插嘴:“胡闹!这山上的猎户要下山,得绕好几里山路,现在虽然小路还没有封,等他们下来的时候,火就把山包了,现在上山不是送死吗?”

杨思焕叹了口气:“所以诸位大人聚在此地,就只为讨论谁需要为此事引咎辞官,谁需要为此事背负骂名?”

县丞也转过身去,望着被火光照亮的天际:“事情到了这一步,谁也不想

看到,只是大人也看到了,这火高几丈,天干物燥,如何能灭得了?”

“你方才也说了,这山上的猎户,多半是我太康县的人。”

若不是被逼无奈,谁愿意背井离乡?何况现在还有一条小路可以上山,如果能带一队人上山,从山上再放一把火,造出一条“隔离带”,火自然就不会蔓延了。这是现代消防常用的灭火方式。

听说山上着火,杨思焕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法子,但要在短时间内铲净那么多草木,造出一条空旷的“隔离带”,没有几百人是办不到的。

“徐县丞,那马上坐着的,可是镇国将军刘都督?”

县丞怔了怔,也朝杨思焕视线的方向看过去,“应该是了。”,说着话,她又摇摇头,“下官也不确定,那位也是才来的,马前有重兵开道,她也只和知府说了两句话,旁人是很难靠近的。”

杨思焕问:“那柳大人呢?可否请柳大人引我去见都督,我有话要当面与都督商议。”

县丞听了这话有些想笑,心道她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知县,难不成要向都督借兵不成。但她犹豫了一下,面上还是一本正经地回:“这个下官做不了主,还得大人自己去与柳大人谈。”

周威挑眉,一下马车她就听这县丞叽叽咕咕说废话,她早就烦了,同为一县之丞,她一直看不惯这个土县丞,什么本事都没有,倒是世故油腻得很,俨然是官场老油子的派头。她便实在忍不住哂道:“等你这一层层谈下去,天都要亮了吧。”

“这叫规矩,大人还年轻,我是要提醒的,否则怎样得罪了人都不知道。”

杨思焕长叹一声,扬长而去。周威回了徐县丞几句嘴,才发现杨思焕早就不知去向。

第127章 第一百二十七章军火库

杨思焕不再管县丞要如何,那位柳大人又有怎样的顾忌,她只知道,如今她才是这太康县的知县。被困在山上的,多半是她太康县的人,她绝不会坐视不理的。她望着远处的人群,抬脚就朝人前去了。她走到半路,有人迎面撞了她一下,与此同时,她发觉手心里被人塞了一个纸条,那人塞完纸条,头也不回的很快消失不见。

杨思焕打开纸条一看,上面写道:子初,断山军火库,内藏火石一万箱,请务必保住。

不过寥寥数语,却令杨思焕背脊直冒冷汗。她不知这上面说的是真是假,如果是真的,为什么偏偏要告诉她?如果是真的,这可不止是几个人的生死问题了,一旦军火库爆炸,周围几个县的百姓都危险了。

她又看了一遍,便急急将纸条藏进袖袋。这个送纸条的人,知道她的表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恶作剧。

她这样想着,整个人都开始发起抖。

……

前日山贼袭击的余波尚未消退,这边又起了山火,归京的大军就驻扎在不远处,当下邻近几个县的官员都来了,为的是向都督赔礼。只是都督并未露面,她手下的副将差了亲兵过来探问火情。

为首的小兵高坐在马首上,环顾四周,发觉周围大多是穿着官服的人,皆是养尊处优的派头,并没有多少官兵在灭火,她不禁皱眉道:“都督得知火情,亦感慨水火无情,特令我等前来协助灭火,但瞧这势头,诸位大人想是早料到我家都督会出手相助,才会早早就这般袖手以待了吧。”她一面说着话,一面招手,身后的一队亲兵整齐地快步出列待命。

方才还在争论着断山归属问题的官员们,闻言都不再说话,一时间只有劈里啪啦的火星迸溅的声音。有人从沉寂中站出来,这人穿了墨绿色官服,正是太康的前任知县,柳大人,前不久她才升作开封府右同知。知府上月进京述职,尚未回来,开封府大小事务,暂由她打理。

柳大人知道小兵是在嘲讽她们这些当地官员救火不力,此时不站出来说点什么,传将出去,日后不好向上面交代,就站出来解释:“这位小军有所不知,并非我等火前懈怠,此前已有数百官兵前去灭火,只是这附近没有河渠……”

不待柳大人说完,有人出言打断:“眼下不是争辩的时候,当务之急,是救人。”

众人寻着说话声望去,只见一辆马车缓缓行了过来,黑夜里的风卷着车前的灯笼打转,一圈又一圈,良久却不见车里有人下来。

人群中有人轻叹一声:“是宋大人。”此话一出,周围的人都往后退了几步,让出一条道来。

车里的人这才撩开车帘,火光照在她苍白的脸上,众人终于看清,果然是左同知,宋世恕。

柳大人见来人,先是惊愕。

宋世恕和她,分别是左右同知,与她不一样的是,她在县里熬了整整十年,才熬到现在的位置,而这位宋大人,也不知道是从哪里冒出来的,于前年空降为开封的左同知。

本朝以左为大,宋世恕年不过三十,已然骑到她柳某人的头上。不仅如此,宋世恕在知府面前,也是我行我素的,常常是一句话怼得知府脸色铁青,之后知府却像怵了她,从来不会和她争辩什么,最多是笑着回她两句,快快的结束话题。

加上宋大人素来喜静,她做这官也是做得离奇,几乎从不去府衙述职,只叫自家小厮每日午时取走文书,再于次日卯时将批好的文书送回府衙。所以外人看她宋大人,更是神秘至极。

今夜她突然出现,是众人始料未及的。

柳大人立刻迎上前去:“宋大人。”

宋世恕探出脸来,默然颔首,唤了一声:“柳大人。”她顿了一下,又问:“现在什么情况?”

柳大人回:“各县都有出力,奈何水源太远,取水艰难,火势发展太快。”她叹了口气,“现在只有一条山路尚未封住,但是很快火就要烧过来了,一旦烧起来,唯一的路也要被堵死,现在上山太冒险,只能寄希望于山上的山民自己撤出了。”

宋世恕冷冷地瞥了柳大人一眼,转而扬脸看向火场,片刻后才继续说:“柳大人,我同都督又加借了三百人马,即刻由刘大将军带领着进山,你这就放她们进去罢。”

众人闻言一阵哗然。柳大人当即把脸一沉:“恕下官不能答应。诸位军士侠肝义胆,属实令柳某人佩服,只是诸位皆是朝廷重器,此番上山,却是凶多吉少,下官不能眼睁睁看着诸位入这火坑。”

宋世恕没有理会她,径自掷出腰牌,准备叫随从递给副将刘义。

柳大人立刻将人拦住:“宋大人,此事非同小可,倘若这火还有一分救性,柳某人也不会出手阻拦,只是这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柳大人说着话,声音都在抖。知府临行前,把开封交给她,那她就要担起责任。她自然也想救火,可这火势太猛,现在进去就是送死。

山上是有几户散户被困,但加起来不过十几个人,如果刘都督的三百将士为这十几个散户葬身火海,她如何跟知府交代?如何向朝廷交代?

所以她就算得罪宋世恕,也不能放人去送死。

宋世恕蹙眉道:

“一切责任都在宋某人,与柳大人无关。”

杨思焕走在路上,听到前方不远处渐渐喧嚷起来,便也上前去观望,她在人群中伫立许久,这时候回过头,看到后方整装待发的军队,不禁心头一颤。就她所知的,这山上的散户只有数十口人,且大多数年富力强的人都已经撤离,只有一些行动不便的老人和幼童还被困在上面,而这些军士,为了那些老弱幼子,竟要豁出性命来挽救。她都开始怀疑,这还是封建社会吗?还是说,她们此行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军火库?

正在杨思焕错愕之时,不知谁故意用力推了她一把,叫她打了个趔趄,直接冲到马车跟前。她下意识回过头,想看是谁,却发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在万众瞩目之下,杨思焕一时间失了神。待她回过神来,发觉脚下踩着一块硬物,低头一看,竟是方才宋世恕掷出来的腰牌。

她静静的不说话,当着众人的面,将腰牌捡起来。她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山火将半边夜空照得透亮,甚至刺得她双眼发痛。她想,断山上藏了火石的事,这些人大概都是不知道的,否则她们就不敢站在这里互相推诿责任了,她们一定会有多远跑多远。

这样想着,杨思焕就躬身将腰牌举起,一字字说道:“下官斗胆,有一个救火的法子,只是需要大人及众将士的协助。”

“你是何人?”

杨思焕抬眸,向马车里面看去,首先看到的是一柄羽扇,扇子的主人坐在轮椅上,已默默的看了她多时。甚至周遭的人还没回过神,那人又道:“年纪轻轻,也敢说这种话。”

宋世恕脸上略带愠色,杨思焕知道,凭自己这个年轻的面孔,是很难让人信服的。杨思焕缓缓直起身子,尖锐的目光落到她的脸上,她却定定地回望过去,淡淡道:“下官太康知县,杨思焕,愿随将士们一道,奔赴火场,生死自负。”

宋世恕看着她讪讪一笑,然后摆摆手,便算是同意了。

事到如今,柳大人已经没有阻拦的理由,只好侧过身来让道放行。有人牵了一匹马来,让杨思焕骑了上去。尘土飞扬中,没人察觉,有个身影站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下,静静地看着杨思焕离去的方向。

树影微微晃动,风微微吹动那人的衣摆,他的眼中满是冷漠,好像在看一出戏。

第128章 第一百二十八章都督要见你

大火烧山,困死了多户村民,偏又遇到都督路过寻访,此事非同小可,在旁的一众官员各怀心事,谁都不想担这个责任。

彼时杨思焕作为太康县的知县,主动站出来说出那番话,一下子就打破了僵持的局面。

众人看着杨思焕果然带头冲进火场,一下子不见了踪影,竟都松了一口气,都改看起热闹来。

有些甚至私底下低声闲聊起关于杨思焕的种种。

宋世恕则坐在车里,默默望着众军士消失的方向,就隐约听到有人略带戏谑的口吻低声说:“我当是谁,原是京中来的那位。”

宋世恕便问一旁的柳大人:“方才那知县,可就是先前在礼部做过侍郎的那个?”

柳大人道:“是她了,她私降赋税,还拒缴府衙公税,我手下命人去催,她竟把自家的后门拆掉,在上面写字,着人送到衙内。”

柳大人话音未落,就听旁边宋世恕的贴身随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柳大人正要再说什么,就听哒哒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有人翻身下马,环顾四周朗声问道:“请问宋同知何在?”

宋世恕闻言,挑开车帷沉声应道:“什么事?”

那人回过头,拱手向宋世恕见礼,直道:“宋大人,我家家主请您过去叙旧。”

此言一出,众人都好奇的把目光投向来人,只见她一身猩红的戎装,腰间的长剑因为常年磨砺,在山火的照耀下熠熠生光,这身装束,显然不是寻常宅邸的卫兵。再看她的马的辔头,亦有朝中二品武将才会有的麒麟纹。此时此刻会出现在这里,此人定是定北大将军兼都督的亲信无疑。

众人交目相望,不禁感叹难道宋世恕与都督竟真的是故交?怪不得她轻易就能借得那么多兵来救火。

宋世恕却说:“你也看到了,如今火情如此艰难,我如何脱得开身?”

那人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也看了一眼将要被大火封死的山路,说道:“我家家主说,她料您会这样说。”

宋世恕扬起脸来看了片刻,才道:“也罢。”此刻她似乎想起多年前的桩桩件件,心底冒出一个声音:“在她心里不过是几条人命,有什么了不起的。”想到这里,她叹道:“我这就去见她。”

第129章 第129章宋世恕离……

宋世恕离开火场不久,身为右同知的柳大人便打道回府了,留下面面相觑的一众小知县。

柳大人的车行了一路,徐县丞就在后面追了一路。因才离开人群,县丞不好大声喊叫,只是死命地跑,甚至跑丢了一只鞋,直到柳大人的车拐了个弯,行至无人的小道上,她才左顾右盼,上气不接下气的唤了声:“柳大人…”

车夫似乎听到有人在叫喊着什么,有意勒了缰绳,却听柳大人漠然开口:“休要多管闲事,一心赶你的车。”

于是徐县丞就眼看那才要停下的车又快起来,拐了个弯,很快消失在自己的视野中,她一时气短,当即就瘫坐在地,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马上连滚带爬的继续追赶上去。

徐县丞早年家境尚可,一心好学,然而终究没有入仕的运气,早年被选为佾生,家中老母耗尽家私替她捐了个国子监生,却见她蹉跎几载都不上榜,后来索性以佾生的身份补了太康县丞的职,这一做就做了半辈子县丞。

太康县上任知县便是柳大人,这个柳大人同徐知县一样,是个十足的钉子户,在太康这个穷县衙,一扎就是好多年,所以说昔日的两个人是上下级,更是老熟人。

外人面前,柳大人对徐县丞颇有关照,即便左迁至同知,也不忘时不时照拂一下远在太康的徐县丞,别的不说,就说徐县丞前一个夫郎早逝,留下一双多病的孪生女儿,俩孩子自幼就在药罐子里头泡着,光靠徐县丞在县衙的饷银很难度日,这些年多亏了柳大人的接济,否则徐家的两个病秧子也活不到现在。

不知道的还以为柳大人只是心善,却不知她背地里做了多少见不得光的事,徐县丞便是极善遮光的人。是以柳大人越是身居高位,越是不会怠慢位卑身贱的小人。

柳大人前日就听说徐县丞的女儿旧病复发,需要一大笔钱,早就知道徐县丞要来找她,却不曾想她竟如此明目张胆,在这个节骨眼上当众追着她要钱来了。

柳大人想到这里,心中越发烦闷,终是撩开车帘叹了口气:“罢了,停车!”她想,一切到此为止吧。

马车甚至打了个弯,回过头去,迎上了气喘吁吁的徐县丞。

“大人…你不能…不能走。”

柳大人探出头,只见昔日的下属弯腰喘着粗气,良久也说不出囫囵的话来。

“有什么事都上来说。”

徐县丞也不待车夫搬来杌子,就匆忙爬上柳府的车,稍微顺了顺气,又将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大人,咱们今晚不能走。”她顿了顿又道:“大人当真以为,就凭宋世恕一个瘸子的面子,能请都督出兵救火?据我所知,那位可不是个爱管闲事的人。”

柳大人闻言扯了扯嘴角,她其实早就知道了,她知道宋世恕是道衍的门徒,道衍那个老和尚,先祖皇帝在世都要忌惮三分,所以宋世恕才能如此肆意横行。

刘仲亦是道衍一手教出来的,算起来,宋世恕同刘仲是同门师姐妹了。

柳大人漠然:“她们二人是同门,借个兵也不是什么稀奇的事。”说着话,冷眼瞥了一下徐县丞,望着她赤裸的双脚,不禁挑起眉来:“你一路追赶本官,就是为了同我嚼舌根?”

徐县丞连忙解释:“这些都不重要。”她一面说,一面从怀里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递给柳大人。

柳大人将烛台移近,打眼一瞧,是游云惊龙般的一列大字,写的是断山埋了一万箱火药,当下猛然转脸怒问徐县丞:“哪来的?”

“从杨大人那里摸来的。”徐县丞说罢又补了一句:“是现任知县杨思焕。”

柳大人面色凝重的攥紧那张纸,她在这做了半辈子知县,竟不知这山里何时被悄无声息地埋了火药,而且一埋就是一万箱。

一万箱火药…不必说这小小的山头,一旦点着,半个开封城都将化成灰烬。这军火库的力量虽不至于颠覆朝野,却也足够撼动半片江山。

即便如此,此时柳大人心中在意的却是另一桩事,她颤手将纸团再次展开,铺平,举着烛台仔细端详了半晌,方才惊叹:“这个字迹我见过。”

徐县丞闻言也凑过去看,方才没仔细瞧,这下才发觉,这字迹着实很有特点,看似写得豪放飘逸,实则一笔一画都是内敛含蓄,犹如飘云蛟龙,便要问:“大人认识那人?”

柳大人不说话,只要车夫立刻打马回车,一刻也不敢耽搁的直奔断山去了。

第130章 第一百三十章自杨思焕一……

自杨思焕一行人冲入火场之后,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山火便将整个山路封死,断山如同孤岛一般,被火生生裹了进去。思焕与三百军士一起,就这么消失在那熊熊烈火中。

而刘仲的兵马就驻扎在距火场三四公里外。宋世恕的马车才刚停稳在营地的入

口处,就有小军将早已备好的木板搭到车上。

“多谢小军,都督真是周到。”

宋世恕的小随从一面夸赞,一面小心推着轮椅从车上下来。

那小军并未回应,也没有上前帮扶,却是绷着张脸立在一旁,看着宋世恕坐着轮椅慢悠悠地滑下来。

随从抬脸四顾,只见眼前的几个小军都在这寒风里立得笔直,个个都像被摄了魂的铁雕一般。

只有与她们一路过来的小军看起来还算和善,却也不肯与她们多话,只翻身下马,道了句:“大人在此暂候片刻,我去禀报都督。”

热脸贴了冷屁股,小随从也不失落,反倒好奇的左顾右盼,又低声问宋世恕:“师父,这就是传说中的影子军罢?”

宋世恕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小随从的眸中闪着光亮,心中激动不已,她曾在街上说书人的口中听过影子军的故事,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克、神秘莫测,她们当中的个个都是身怀绝技、以一敌百,是犁朝的利爪,守边护国的重器。

小随从兴奋之余又生出疑惑:“不对,师父,我听说影子军是暗卫的一种,应该戴着面具躲在暗处才对。”

宋世恕依旧不语,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传说中的影子军战无不胜,在说书人的口中神乎其神,而宋世恕作为曾经影子军中的一员却是知道其实并非如此。

影子军并不是皇族的亲军,也不是刘仲的暗卫,而是先祖皇帝部下的一个情报机构。既然是情报机构,就一定是极其隐秘的,除了历代皇帝,没有人知道它真正的统领是谁。

影子军中的人员为了收集情报,往往都有其他身份作为掩护,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一般是家族承袭,正如宋世恕,她母亲是表面上是商贾,实则是负责南北沟通的线人,直到她临死时才将宋世恕叫到塌前,将自己未竟的事业交代与她。

到了宋世恕这里,她收到的任务就是用运茶叶的船多次、少量的带“货”到开封,再由开封的下级影子将“货”转送到别处。

影子军中的每一个人都只能联系到两个同僚,其一是上级影子,其二是下级影子,并且所有人的任务都是独立的,互相不许透露情报。

年少气盛的宋世恕就曾用两条腿的代价换了她不该知道的秘密——她罔顾命令,私自打开“货物”,发现她一直在运的砖头一样的东西,里面包裹的其实是火药。她以为将东西原封不动的装回就可以蒙混过关,却不曾想不过几日的功夫,负责清理门户的人就来找她了。

也是她命不该绝,早年被道衍和尚看中,道衍有意收她为徒,所以那蒙面的影子举刀要砍她时,凭空飞出一支暗器,之后道衍现身将她带走。

道衍亲自找了先帝,保下宋世恕的命,也亲自废去她一双腿,算是给了影子军统领一个交代。

但是她的小随从并不知道这些往事,天真的一问令她不得安宁。

却说那前去通报的的小军去了一时,很快就来回话:“都督在主帐,大人请随我来。”一边说话,一边意味深长地看向宋世恕身后的小随从。

宋世恕道:“我自己过去便是。”说着话,转过头去望着随从,向小军道:“这是我徒儿,她大病初愈,劳小军带他去避风处烤火。”说罢,又简单向她交代几句,自己拨着轮椅向主帐中去了。

小随从这时方觉出异常,今晚的宋世恕和以往不同,她开始惶惶不安,唯恐有人要对他师父不利,急急的喊了一声:“师父…”

宋世恕回头望着女孩冻红的脸:“通儿,过来。”

小随从吸了吸鼻子,迟疑的走上前去。宋世恕就抓着她的手:“通儿可是害怕了?”

小随从点点头,低垂着眼睑也不说话。

宋世恕知道她这小徒弟在想些什么,无非是她觉察出之前宋世恕假借都督的名义,骗了都督的副将借了兵,这会儿恐怕被都督发现,要来找麻烦了。

宋世恕一笑:“通儿在这里候着便是,师父去去就回。”

宋世恕进了营帐,刘仲背对着她正在擦剑,说了一句:“七年了。”

刘仲将剑翻了一面,继续旁若无人的擦着,宋世恕看着她的背影只是微笑,良久才开口:“你头发白了很多,看起来比元辅都老了。”

人都说,定北大将军兼都督才智过人,二十三岁平南方灾乱,而立之年夺回北疆,如今未到不惑,已然手握重兵、统领三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却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说她,说她“老了”。

刘仲看着剑上自己的倒影,确是鬓角斑白,可是这又怎样呢?还活着,不是吗?

她老了却还活着,有些人年纪轻轻就早早离去…她持剑回身:“你知道我的规矩。”

尖剑直指宋世恕,离她胸膛不过一寸。宋世恕也不躲,反往前挪了一寸,从怀里摸出一块墨玉,扬脸不疾不徐的说:“我假你之名私自调兵,自知罪责难逃,今日要杀要剐随你处置,只是…”

刘仲后退半步、把剑归鞘,出言打断她:“你明知我不会杀你。”

又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这样我行我素。”

宋世恕摩挲着手中的玉牌,笑了笑:“倘若允谅他日铸成大错,那也是师姐的纵容。”

刘仲瞥了宋世恕一眼:“闲话休提,来谈正事。别人不知,你却是知道的,断山埋了军火。”

宋世恕闻言,立刻抬起头来,久久的凝视刘仲。

刘仲只是淡然应道:“陛下来信,我方才得知这军火库的事。若我没猜错,你应当早就知道,否则也不会来找我借兵。”

她负手立在那里,又一声长叹:“这场山火不是意外,而是有人故意为之,意在趁火打劫。”

宋世恕当即正色复道:“以火抢火药,这些个叛王真是疯了。”

刘仲摇头:“据我手下探子密报,此事错综复杂,恐与北凉人有关。”

此话一出,宋世恕当即懂了刘仲话中的意思。这断山埋了火药的事,是绝对的机密,别说是北凉人,就连大犁也没几个人知道,想必影子军中出了叛徒走漏消息给了有心人,亦是大犁内部有人与北凉勾结。

想到这里,宋世恕又觉出更大的不对之处,当下发问:“都督可听说过影子军?”

刘仲端

起茶杯呷了口热茶,方才回道:“何止听说,我还见过。”她顿了顿,“你不就是。”

事到如今,宋世恕也不再伪装,直言道:“我曾经是;那么都督自己呢?”

刘仲先是一愣,然后笑了笑:“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何必纠结于此。”

说着话,她把手伸到一旁的铜盆里,将手洗过一遍,然后踱到沙盘前拿起军旗插到一处:“徐将军抗击北凉军失利被困于北凉,我麾下数万人马已奉命前去支援。”

接着手指顺着沙盘下移,落在开封的标位上:“但按我手下密探所述,徐将军之所以失利,其实是因为他副将的反水,北凉人兵不血刃,实则北凉人大多数精锐如今已到了开封,甚至已经占领了断山的军火库。

宋世恕抿唇细想,越发觉得不对劲。这些北凉人废了这么大劲,定然是想要抢占军火库的,她们一旦有可以得手的法子,就绝不会蠢到一把火将它毁掉。

宋世恕沉吟片刻,方开口道:“不对,北凉人定是知道了,军火库并非在断山,而在别处。”

刘仲颔首:“没错,断山并无火药。但想必叛贼很清楚你我的关系,她们早就算到你会找我借兵,也算到你深信不疑火药就藏在断山,她们还算到你会将此事告诉我,知道我不会袖手旁观,等我出兵增援断山之时,就是她们生擒我最好的时机。”

果然,话音没落,营外已经杀声一片。有人来报,说是北凉的副将带了数千精骑,从四面八方包抄过来。

刘仲却仍是不慌不忙的端起茶壶续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