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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宁却道:“我只是想知道,如果不是他陪你长大,你还会爱他吗?换成其他人,你也会吗?”

杨思焕扯了扯嘴角,平静地说:“殿下真的想知道吗?”

阿宁点头。

杨思焕想了想,才慢慢地说:“如果有一天我不再爱他,那么我再也无法爱上任何人。”

“你放我下来吧。”阿宁说,“放我下来,杨思焕!”

杨思焕依言将阿宁放下,回头看,才看见他红透的眼眶。

“我再也不会招惹你了。我母王的人过几日就会来接我走,王姐的暗卫也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没有人可以杀我。所以,你回去吧,不要再跟着我。”

杨思焕闻言愣了一下,他实在摸不透小孩的心思,怎么说翻脸就翻脸了?

她只好站在原地,等阿宁走远才悄悄跟上,直到目送他进客栈方离开

皇城,午门下,一辆马车驶过来,车顶上挂着的,是写了“陆”字的招牌。守城的士兵一看便知,来人是陆老太傅,立刻开了城门。

在缓缓合拢的城门缝里,马车慢悠悠的消失不见。

朱承启在书房批阅奏折,自登基之后,他似乎有批不完的折子,其中有近半数,是言官的弹劾书,好像她们一天不打小报告,就浑身难受,而作为帝王,朱承启却不能对此置之不理,这样的日子不知何时是个头。

“檄陆鹤仁书

伪师者陆某仁,性非正直,结党谋私。昔蒙。太。祖股肱,素以佞言蔽世。洎乎晚节,举奸入阁。其同荐者张珏,暴戾无道,加以虺蜴为心,豺狼成性,假案邪僻,残害忠良。人神之所同疾,天地之所不容。犹复包藏祸心,扰圣者视听。君之良才,幽之于诏狱;贼之宗盟,委之以重任。呜呼!孔孟之不作,帝威之将亡。”

“陛下,陆太傅求见。”

朱承启闻言搁笔,从檄文里抬起头来:“叫她进来。”

听见传诏声,陆太傅跟着引路的宫人一道来到御前。她要下跪行礼,却听上首说:“左右无人,太傅不必行此繁礼。”

老太傅却坚持跪下去,向朱承启行了大礼。

朱承启看着太傅满头的白发,叹道:“太傅有话想跟朕说?”

太傅不答,也不起来,颤抖着手解开官服,将冠带取下,一一排放在身侧:“臣以疾不堪得用,愧负先帝所托,愿乞骸骨。”

朱承启看着长跪不起的老太傅,忽也沉默起来。

许久,他才开口:“就为这些,老师就轻负先皇的托孤重任,要回长安吗?”他边说话,边将手中的檄文凑近烛火点燃。

“老师如果身体不适,朕可以许你几个月的沐休。”朱承启道。

“陛下。”太傅再一次将头磕到地上。

朱承启从龙椅上站起身,走下台阶,慢慢踱到太傅身边停下。

“君子身死而不除冠带,这还是老师教朕的。”

白底的皂靴稳稳停在太傅的余光里,他俯身捡起官帽,轻弹尘垢:“怎么今日老师自己却忘了呢?还是说,那个传言是真的——老师遗人以柄。”

老太傅抬起头来,看着皇帝的领,目光下移,落在云纹龙爪上。

“陛下多虑了,没有的事。”太傅道。

朱承启“嗯”一声,声音很轻很柔:“既然这样,老师就沐休半年,好生养病。”

又向一旁的公公道:“传朕旨意,太傅养病期间,不许任何人打扰从今日起,半年之内,保文殿一切大小事务直接交予张珏处理。”

太傅脸色微变,神情复杂:“臣叩谢陛下。”

第116章 第一百一十六章太傅(中)……

陆老太傅从宫中出来,有晚风拂面,江南的秋日,仍余一丝暑热未消。飞云流霞映在陆老太傅的银发上、肩膀上,为她描上淡金的轮廓。

陆家管事陆天风看着太傅走出宫来,身后的宫门合拢时,太傅驻足回首,眼中有说不清道不明的留恋。

陆天风提了披风上前,老太傅瞧见她疲惫的眼睛,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属下一回京,就直接来这里了。”

太傅料是如此,陆天风做事从不拖沓,此番叫她去徽州办事,也是来去匆匆。

太傅“嗯”了一声:“先上车。”

陆天风便扶着太傅胳膊,将其护上马车,自己也踏了杌子坐到太傅对面,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

却听太傅道:“天风,你以后跟着长松。那孩子年纪轻,难免有些傲气,将来总要吃亏。她母亲去得早,你在她身边,就当她作你亲生的女儿,多提点着些。”

“家主,我”

老太傅抬手示意陆天风不要说话,继续道:“一朝天子一朝臣,我也倦了。天风,我的那个孙女,就交给你了。”

太傅说着话,用枯瘦的手指挑起车幔,幽幽地望向皇城的方向,看着窗外的景物后退着远去,一如一去不回的过往。

陆天风望着家主眼神逐渐暗淡下去,也不免暗自感慨——眼前的老妇曾经叱咤风云说一不二,更以性命相搏,从前朝余孽手中保住了大犁的半壁江山。

而今江山依旧,辅过三代帝王的人,却是真的老了。她在这锦绣河山里,从年少走到古稀,过去的二十多年,她看着自己的一双儿女相继离世,终于把自己熬到油尽灯枯

风吹进车里,太傅因此轻咳两声。

陆天风看着家主耳边银发随风飞舞,心中百感交加。

“家主放心。您大病初愈,别再累着了,闭目休息养养精神吧。”

太傅却微笑着摆手:“我没有事,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那件事,可有头绪了?”

陆天风听了这话,掌心发汗,扣在膝头的手也不觉收紧,终是开了口:“属下无能,还是没能找到小主子。”

话毕,陆天风低下头,她有些失落,跟了老太傅三十多年,陆天风亲眼目睹陆家一步步走向兴盛。

所以她知道,如今的这个陆家,外表看起来光鲜,其实早已破碎不堪。

多年过去,陆天风仍能记起那天早晨,她推开门,看到老太傅呆坐在床前,一夜之间白了头。只因她将亲生儿子逼死,她不惑之年方得一双儿女,自然爱子如命,却不曾想,自己竟会将儿子亲手逼上绝路。

此后不过半月,太傅又如往常一样忙碌起来,进宫为皇女们讲经释疑,就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她唯一的女儿也因此与她反目,十年不与她说话,直到病重在异乡,到死都不肯捎信回家。世人都道太傅无情,却不知,她有多么身不由己。

几年前太傅之女,陆天成因病去世,临终前才将其女陆长松叫到跟前,令她暗中寻找弟弟的孩子,至死也不忘叮嘱陆长松:“此事你

切勿告知旁人。”

陆天成抓紧陆长松的袖子,用最后的力气嘱道:“切记”看到女儿点了头,她才慢慢闭上眼睛。

后来太傅还是从别人口中得女儿临终遗言。

她一言不发,也是那个时候,她才知道自己的外孙还没有死,才知道她是“旁人”,是女儿到死也要防着的人。她想笑却笑不出来,心被扎了一下,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

之后太傅便着人秘密搜寻外孙的踪迹,可惜当年知道那件事的人,大多都不在了。

但近日有人匿名透露消息,说当年陆家少爷自缢之前,将刚出世的女儿托付给自己身边的小侍,之后那小侍染了风寒,死前将孩子辗转交到好兄弟之手,他那好兄弟也倒霉,因故惹了官司,又把孩子托给自己的表妹。

透露消息的那人,指名道姓说出小侍好兄弟表妹的名字,就叫“杨明华”,家住徽州府云溪镇。

陆天风曾受命寻人,多少次无功而返。

此次得了这样的消息,立刻马不停蹄依言去了徽州下辖的云溪镇,翻了名册,果然找到一个叫‘杨明华’的,可对方年纪不到四十,还是个瘸腿的,膝下并无子女。

陆天风留心多方打听,才知道杨明华早在十几年前就病死了,那个瘸腿的女人,其实是杨明华的堂侄女,长年套用杨明华的秀才身份,逃避赋税。

此间的百转千回,更是无从说起了。

陆天风陷入沉思,却听太傅不紧不慢地问她:“没有找到杨明华?”

陆天风抬眸,见老太傅面色如常,或许她早已习惯失望,看着这样的家主,陆天风叹道:“找到了,但她多年前就病死了。不过她确实有个女儿,年纪与小主子相仿,说起来,家主也见过那孩子。”

老太傅道:“杨思焕,是吗?”

陆天风猛然抬头:“正是那位小杨大人,家主怎知?”

太傅笑而不语,夕阳透过车窗,映在她的侧脸,仿佛染上一层淡淡的光晕。

半晌后,太傅才缓缓说道:“虽然杨思焕年龄和天由的孩子年纪相仿,但她确确实实是杨明华亲生的女儿——当年全村人都看着杨明华夫郎刘氏的肚子一天天大起来。”

“是,家主。”陆天风道,“属下还特地找到当年为刘氏号脉的郎中,她记得刘氏起初脉象不稳,吃了不少安胎药。”

证明杨大人确实不是陆少爷的孩子。

事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少爷的孩子真的再也找不回来了,或许丢了或许早就不在了。

总之杨明华一死,最后的希望也随之破灭,没有人知道,那个糊涂的家伙究竟将孩子丢到何处去了。

想到这里,陆天风有些恼,可转念一想,当年少爷宁将孩子托付给下人,也不肯让他母亲知道孩子的消息,可见他当时有多绝望。

因而便是那受托的人再不负责,陆天风也只得安慰太傅道:“小主子吉人自有天相,不管她在哪里,都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太傅静默了一下,才淡淡说道:“杨思焕一个人去了开封?”

陆天风猜测,这会儿家主大概将对小外孙女的思念,临时代入到小杨大人的身上,所以才会这样问。

陆天风撩起车帘,眺望不远处的巷口道:“是,小杨大人的家眷都留在了京城,听说住在锣鼓巷,家主要去看看吗?”

她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太傅却点头同意了。

到了锣鼓巷,天已快黑了,马车停在巷口,太傅除下官帽,将官服换成常服就下了车。

太傅走在逼仄的巷道中,发觉身后有七八个护卫默默地跟着,就让她们全部回去,连陆天风都没带,孤身一人去了巷子深处。

巷中有条小河,汇到小石桥下,傍晚时分,桥的两边捣衣声不绝于耳。小河很窄,两岸蹲着洗衣洗菜的人不消大声就能交谈,邻里之间互话家常。

太傅转了一圈,也没能找到杨家的小院,便敲一户人家的门,敲了两遍也没人应,却听不远处河边有人道:“他家没人,别敲了。”

太傅回过头,看到一个挎着衣篮的男人走过来,她点了头,上前问他:“请问你可知前任礼部侍郎,杨大人的家在哪里?”

男人蹙眉,将来人打量一通:“这里都是普通人家,礼部侍郎怎么可能住在这个小地方?”

话音刚落,却听河边有人扯着嗓子喊:“你说得是周公子家吧?”

太傅道:“是,她的夫郎确实姓周。”

那人听了这话,马上甩甩手跑过来,和善的笑着说:“周公子家就在那后面,我领你过去。”

“那就有劳了。”

男人与太傅并排走着,借着微弱的天光将她打量一通,歪着头笑道:“你也是发过的吧?”(旧时科举考中,称为‘发了’)

太傅也笑了:“刀笔吏而已。”(刀笔吏为史官代称)其实这也不算乱说,她并非生来就是阁臣、太傅,年轻时也曾做过史官,不过那还是前朝的事了。

男人有些得意:“你骗不了我,你属羊,上半年出生。”

太傅神色微变,仍是笑问:“难不成老妇脸上写了生辰八字?”

男人道:“我能看出来的。”说着话,她指着太傅的额道:“呶,这是羊角,直冒金光。啧,十羊九难,老人家啊,你却是只金羊呢,有福气哦。”

老太傅年过古稀,早已不信江湖术士这一套骗人的把戏,只当笑言来听,问男人:“还有多久能到?”

男人足下顿住:“前面左拐第一家就是,她家很好认的。她家老头在院子里种了小菜,你一看就知道了。”

太傅颔首:“我知道了,多谢你了。”

男人摆摆手:“莫客气。”

太傅拱手就要告辞,却看男人依然跟着她,走了没多远,果然看到一个小院里种了许多菜,院子里点了好几个灯笼,照亮树下的竹床。

有个婴孩扶着竹床沿慢慢挪步,憨态可掬。

男人看到孩子就很高兴,过去捏捏孩子的脸:“小天佑,你爷爷呢?”

天佑一脸茫然的昂起脸,她还不会说话,头发又软又黄,小人儿看起来却很倔强,男人一捏她的脸,她就一脸嫌弃地皱眉,把头偏到一旁。

“哟,还不乐意了。”男人笑得更爽朗了,摸着天佑的头顶,向一旁的太傅道:“周公子进宫了,他家俩孩子都是老头带,估摸着老头正在里屋给男娃娃洗澡。两个孩子实在带不过来。”

小孩子牙痒痒,把嘴贴在竹床上啃,脸颊被蚊子叮了个大包,也浑然不知,突然被一双温暖的大手轻轻揽到怀里,抱起来,她也没有反抗。

她睁着滴溜溜的眼睛盯着抱她的老太太,盯着望了好久,然后抓起老太太一缕银发,居然咧嘴笑了起来。

“她叫天佑?”太傅问男人。

“是听她爷爷这么喊的。”男人道,“这孩子头上也是金光闪闪,将来必然也是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一路听了男人神叨叨,老太傅也有些无奈,她不大喜欢这种市井文化,不过她是真的喜欢这孩子,打眼一看就喜欢。

于是俗话听来也舒心了。

这时候文叔抱了一捆柴从院外急匆匆跑进来,男人同他打招呼:“文大叔,你和刘叔咋弄的,把娃娃一个人放在院子里呢?”

文叔看到孩子被一个老人家抱着在玩,才放下心来,他把柴火放进厨房,一面洗手一面道:“我才出去一小会,就让她在这里自己玩,也怕她磕到了,跑着回来的。”

男人就道:“我估摸着刘叔在给小安安在洗澡,你有事出去了。”

文叔擦干了手,微微笑道:“谢谢小神仙了,你有事快去忙吧。”

太傅听了一耳朵,才知道原来这男人就是民间赫赫有名的“小神仙”,听说这男人小的时候落水差点被淹死,都

断气了,快要发丧时,他却突然“诈尸”,一夜之间声音变粗,嘴里嘟嘟囔囔说着胡话,说自己是小神仙附体。

他之所以出名,是因为他真的可以一眼看出陌生人的生肖以及运势,这种奇事一传十,十传百,整个应天百姓都很信他那一套。

这“小神仙”似乎有说不完的话,看得出来文叔已经不大愿意理他了,他还是凑到文叔身边,窃窃问他:“那个老人家,我看是有大贵之相,可不是一般人啊,她打听你们家,我看她和天佑有缘得紧。”

文叔这才注意到树下站着的那个人,他还以为那人是小神仙的奶奶,细细瞧过背影,发觉还真的不是她。

小神仙又神秘兮兮地将文叔拉到一边,跟他讲:“不过我看她眉心火越来越暗,估计撑死活不过两年,她是你家什么人啊?”

太傅抱着孩子慢慢走过来,一贯认生的天佑竟在她的怀里睡着了,太傅道:“秋蚊子毒,孩子被叮了一口,家里可有药膏?”

文叔闻言回过头,背脊当即冒出冷汗来:“是你!”

太傅面色微变,看着文叔那张疤痕遍布的脸,竟是平静地说:“你还活着”

这话文叔听来刺耳,曾经他妻主将眼前之人的每一句话都当作箴言来听,至死她都想不到,被敬作恩师的人,却在最后关头背叛她。

南北榜案发生后,北方试子联名上书要求彻查周自横舞弊之事,永宣帝就派了以翰林学士盛兰吾与太傅为首的一众官员进行审核,那个时候她们却一个个半途称病,在周家最无助的时候,没有任何人站出来说话,反在确认周自横舞弊的报告上签字。

正是因为她们这些所谓“良师益友”的漠然与推波助澜,才导致周家被灭门。

对于这种两面三刀的人,文叔和自认与她没什么好说的,他冷道:“把孩子给我。”

第117章 第一百一十七章太傅(下)

刘氏在里屋听到动静,便让身边的小厮秋秋出去瞧瞧,秋秋看到文叔在和一位陌生的老者说话。

文叔眼神漠然,甚至让秋秋觉得有些可怕。

院外有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是陆天风,她在巷口等了许久,眼看着天色暗下来,也不见家主出来,她就带了护卫前来找寻。

这下小院被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引路的“小神仙”当下察觉到气氛的怪异:“我还有衣服没洗,先走了。”语毕就匆匆离去。

秋秋适才从里屋出来,文叔开口便训:“你是越发的没有规矩了,怎么能让姐儿一个人在院子玩?万一她被歹人带走,你我拿什么向主家交代?”

秋秋觉得委屈,方才刘氏喊他去帮忙找安安的小褂子,才离开没多大会儿,他也没想那么多。

文叔话音刚落,里屋就传来一句:“阿文,你放心,我一直在屋里留心看着,没人能带走我孙女。”

太傅听出这话里的意思,但她什么也没说,下意识循声朝里屋望了一眼。

她把孩子交给了秋秋,就要离开小院,临走前说道:“当年的事,老妇无力辩驳,也不必辩驳。但润之是磊落之人,你行事时,该念着她些。”

润之是周自横的字,太傅的声音很低,有意只说与那一人听。

说完话,太傅跨出院门,离开了杨家,守卫在黑暗中的护卫也跟了上去,一行人很快消失在茫茫黑夜中。

看着那人离去的背影,文叔一哂,如此欺世盗名的人,竟反过来教训他行事不端来,真是可笑至极。

“文叔,太爷叫您进去说话。”秋秋柔声道。

文叔闻言把门闩好,转身进了里屋。

刘氏正坐在临窗大榻上,叫人把孙子孙女都抱到隔壁去了,让文叔把门关上,不叫他坐下,却道:“阿文,把手伸出来给我瞧瞧。”

文叔怔了怔,才慢慢伸出一只手。

刘氏将烛台挪了挪,看着摇曳的烛火说:“难为你了,阿文。”

这话里蹊跷,文叔盯着刘氏,一言不发,听刘氏继续说:“惯是养尊处优的官宦世家之夫,却为杨家挑水砍柴,做这些,真是难为你了。”

文叔道:“太爷在说什么?老奴不懂。”

刘氏望着文叔,沉默了半晌才道:“思焕知道世景爱清静,所以家里始终只有你和春春夏夏秋秋冬冬,而我们也从未将你们当作下人?”

他一面说话,一面从袖中取出一张纸。那纸飘落到地上,文叔蹲下身准备把它捡起来,却听刘氏问他:“你知道冬冬去哪里了吗?”

“他不是回乡嫁人了吗?”文叔说着话,双手将纸递给刘氏。

刘氏却看着他,沉声道:“嫁给他表姐吗?冬冬是哑巴,自幼就被遗弃,是跟着戏班子长大的,他哪来的表姐?”

刘氏顿了顿,起身继续道:“前些日子,我在街上看到有乞儿穿了件湖色兰衫,瞧着眼熟,便凑近细看,发现那是去年开春,世景给冬冬做的衣裳。问了乞丐,他说是他在垃圾堆里捡的。我扬言要报官,那小乞丐才说了实话,他说他看到有人半夜在后山烧东西,有衣裳,也有纸钱。”

刘氏言尽于此,目光抖了抖,手攥在袖中,问:“你是不是杀了冬冬?”

文叔的眼中有寒光闪过,立刻抬起头来:“太爷,杀人偿命,老奴在您心中竟是这等魔头吗?”

刘氏道:“今天下午,我出去了一趟,我对你说是去量身衣服,其实是去了衙门认尸——冬冬死了,仵作说他被人勒死在后山,大概是三天前的事。那一瞬间,我脑海中便全是你的影子。你前些日子同冬冬为何事闹矛盾,我至今也不知情。阿文,你从不出远门的,前几天你却借故在外住了一日,你去哪里了?”

文叔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太爷,我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他牵着刘氏衣角,眼泪滚落下来:“太爷,我便是死,也不会做下这等下地狱的事,我实在是冤枉。”

刘氏眼睛红红的,他仰头闭目,无奈文叔抱住他的腿辩解,他心里也难受,便道:“不论人是不是你杀得,都不重要了。你不承认,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你从进我家第一日就撒谎,不知存了什么心思,你这种人实在可怕。你走吧。”

“太爷”文叔把头磕到地上,央道:“老奴对天发誓,我没有杀冬冬。”

刘氏没有说话,他看着窗纸上斑驳的树影,一时间出了神。

刘氏想起三个月前的那夜,周世景跪在地上给他磕头。他说他母亲自幼教导他,父母在不远游,若一定要离开,超过一年,离家前必须给父母磕一个头,祈求宽恕。

刘氏知道周世景向来是打碎了牙往肚里咽的性子,若不是有贵人胁迫周世景,他断不会进宫。然而周世景怕刘氏担心,便什么也没有说,只求他帮忙照顾一双儿女和冬冬。

冬冬跟了周世景几年,就好像他的弟弟。

刘氏答应了,却没想到世景才进宫没多久,他当作弟弟一样教养着的少年却横死在外,刘氏不知将来要如何同他交代。

冬冬是杨家的下人,在来杨家之前就曾卖身为奴,二次发卖才落到杨家,虽然杨思焕早就将卖身契撕掉了,但按律法,他仍是奴籍,按例生死仍由杨家掌控。

衙门问刘氏是否结案,若刘氏怕麻烦,此案便可了结。但刘氏却毫不犹豫的要求衙门继续追查真相。

衙门那边态度敷衍,甚至劝慰刘氏,说冬冬不过是个下人,又没有家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刘氏当时就气得不行,便拿女儿杨思焕的大名来压她们。

可世态炎凉,杨思焕被贬的事已是满朝皆知,或许在从前下面人会卖她礼部侍郎的面子,如今她风光不再,提她的面子没有半点用处。

想必衙门不会帮忙查了。

刘氏琢磨了半日,从前些日子文叔与冬冬不知因何事起了争端,到后来文叔种种可

疑的行为,刘氏觉得是文叔杀了冬冬。

刘氏还记得,当初文叔投奔杨家时,是周世景刚离开杨家不久后的冬日,那时候女儿杨思焕在准备春闱,他又卧病在床,就是在那个时候,文叔出现了。

他自称为杨家远房表亲,后来刘氏却留心查过,并没有这么一号人。况且文叔自述大火烧了全家,刘氏也没有打听到过。

“我承认,我曾经确实为了留下来,骗过您和大人,但我绝没有恶意。”

文叔出言把刘氏的思绪拉回,他边哭边道:“事到如今,我便不再相瞒,我其实是世景的爹。”

此言一出,刘氏愣了一下,“什么?”

文叔抿唇解开腰带,除去衣衫,裸着上身,露出肩上的“囚”字来。

“寻常人家女孙争斗,输家最多会失去家产,但在皇家,输得远不止这些。”文叔垂眸,继续慢慢道:“成王败寇,武德帝的太女被废,周家站错了队,才会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场。”

刘氏缓过神来,他只当周世景是落魄官宦人家的子弟,却不知背后还有这样的事。

文叔跪在地上泣诉当年的事,却只字不提自己是周世景继父,也不谈自己还曾有过一个女儿,给自己设了个暗中关怀儿子的慈父形象。

“如此这般我并非有意欺瞒您,却是逼不得已,我脸虽毁了,但熟悉我的人一眼还是能认出来,可世景就不一样了,他还小,出事时才十岁出头,又养在深闺,他长大了没有人能认出他来我一家只剩我们父子,他也是我活着的唯一意义,现在有了两个外孙,总算有了指望,您若让我离开,天下之大,我该去哪里呢”

说完又是一阵心酸,涕泪横流。

刘氏亦是人父,果然心软,文叔声音都哑了,仍不忘辩道:“至于冬冬那孩子,我确是不曾害过的。事已至此,我也没有什么撇不下的了——那日我确实把冬冬骂哭,是因为发现冬冬惑主。”

刘氏不解:“惑主?这又从何说起啊?”

文叔道:“冬冬将大人用过的旧手帕藏在身上,被我偶然发现,我就劝他不要动歪心思,说了些早些嫁人等语。他觉得委屈,便哭了。后来冬冬留了那信,说要回乡嫁人,我也以为是真的,哪曾想过他遇了害。”

刘氏闻言,心结渐渐解开,又想起乞丐说并未看清烧衣人的脸,一时为自己的武断羞愧难当。他便立刻将文叔扶起,以“亲家”称之,“既是亲家,哪有赶出门去的道理?”

文叔倒:“你我人前还是主仆,我终究是戴罪之身,莫要连累世景和杨大人的仕途才好。”

刘氏叹道:“唉,这事你何不早说?难道是信不过我吗?”

文叔摇头:“当年火中逃生后,我与世景走散,他以为我死了。却不知我一直住在镇上的文王庙里。我本想就这么远远守着他。直到世景突然离开徽州,我找不到他,便只好去杨家设法打听他的去向。才编了个理由骗了大人,这确是我的不是,太爷怀疑我也是情理之中你也不要怪世景,我以死相逼,他才答应不再认我。”

刘氏且哭且笑:“老文,你糊涂,你这般自己倒心安了,世景呢?他惯是打碎牙往肚里咽的性子,做事从不贻人话柄,他是个孝顺的,你不许他认你,是想叫他难受一辈子吗?”

文叔闻言抓起刘氏的手:“太爷,我有一事相求。”

刘氏却打断他:“事到如今,你还唤我作‘太爷’,岂不是折煞我?”

文叔望着刘氏道:“大人将来前途无量,她不能有罪臣泰岳。”

刘氏蓦然瞪大了眼睛:“你想让思焕弃了世景?他们连孩子都有了,就因为这个,叫思焕抛夫弃女?这不是打我们老杨家的脸吗?莫说她不会这样做,我都不会同意!”

刘氏难掩激动的情绪,文叔便等他说完才解释:“我亦不忍拆散他们,只是求太爷就当今夜我什么也没有说,你我往后仍只是主仆关系,而非亲家。”

“你”刘氏欲言又止,不防文叔又一次跪在他面前,恳求道:“大人是个好人,我私心希望她与我儿长久相伴,好好过一辈子。所以恳求太爷,勿将此事告诉大人,免得大人难做。”

刘氏无法,只好答应了他,而后双手将他扶起,轻叹一声:“你这样,我何尝不难做呢?唉,罢了罢了……”

两个人又说了会儿话,文叔问刘氏:“方才那院中来人,你可认得?”

刘氏神色微变,目光望向空虚处,半晌才回过神来:“我没见过她。”他顿了顿又道:“不过我看她穿得是官靴,估计是思焕朝中的同僚,是敌是友我不知晓,但瞧她的模样,应当不会对佑儿做些什么。”

刘氏至此一顿,复叹了口气:“她大概喜爱孩子,路过这里抱一抱佑儿,也是无妨的。”

文叔这样问,看似信口闲聊,实则是想投石问路,他怀疑刘氏也认得陆鹤仁,但听他这样说,便打消心中疑虑。想必方才刘氏是听到他与陆鹤仁之间的对话,得知了他和当官的是旧识,才断定他曾是养尊处优的人,这才叫他伸手出来。

所以说刘氏一开始也是投石问路至此文叔恍然大悟,背后惊出一身冷汗,终究是大意了,竟这样上了老头的套。

文叔暗自庆幸自己事先早已想好这一步——不该说的话,一句也没有说。

这样想着,文叔忍不住看向刘氏,见刘氏神色黯然,扶额闭目,看起来比方才憔悴许多。

过了一会儿,秋秋来敲门,见刘氏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是夜,陆府之人得知了皇帝给陆鹤仁“放假”的消息,偏偏天都黑了,也不见她回府。

陆长松从大理寺回来,倒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她是陆家唯一的嫡孙女,又是嫡长孙,所以她与下面的两个庶弟庶妹不同,自幼是由做太傅的祖母亲手教养,她料想祖母心里应当很不好过。

一时间,陆府上下人心惶惶,各怀心思。

尤其是陆长松的小爹宫氏,更是急得直转悠——他的女儿陆长达即将参加秋闱,原指望阅卷官看在婆婆陆老太傅的面子上,给陆长达放放水。

却不曾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婆婆却被赋闲在家,傻子都能看出来,皇帝这是想架空陆鹤仁。这样明显的政治信号,朝中谁人不知?

虽说秃顶女儿爹叫好,宫氏对自己的女儿的水平还是清楚的。他这个女儿,从小是被他惯坏了的,这次秋闱光靠她自己,多半会落榜。况此番婆婆被“架空”,树倒猢狲散,朝中大势怕是要翻天覆地,这时候那些阅卷官不倒踩她一脚就算好了。

宫氏急得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陆长达却无所谓地说:“皇上那是看祖母身体不好,才叫她沐休半年。”

宫氏就叹气:“你懂什么!快去读书。”

陆长达道:“你女儿天生就不是读书的料,我就是不眠不休,枕书而睡,也考不过陆长松,不如就不读了吧。”

此话一出,把宫氏气了个半死。

宫氏追着女儿打的消息落到刚回府的陆鹤仁耳中,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宫氏出身贫寒,当年用了见不得人的手段,怀上陆天成的孩子,靠着女儿才进了陆家的门,实在有辱门楣。

如今女儿不在了,陆鹤仁这个做婆婆的也懒得管他了。且她精力有限,只对陆长松下了功夫,其他孙女,她无心也无力教导。

“随她去吧。”陆老太傅听下人过来禀话,她坐到书房的太师椅上,轻扣着桌面说道,“我陆家女孙,从不会因为姓陆而有特权,从前是,今后也不会。你将这话转达给二小姐。”

下人应是离去。

没过多久,陆长松也赶了过来,进门便喊:“祖母!”喊完之后又问陆鹤仁:“祖母,陛下为何要那样做?”

屋里鸦雀无声,陆老太傅见孙女过来了,便屏退左右,又道:“天风,你留下。”

待人

都走后,书房里愈发寂静。

“怎么,你也怕了?”老太傅似笑非笑地拿起茶壶,往杯子里倒了杯茶,又用竹夹夹起杯子,将里面的茶水倒掉,重新砌了一杯,方慢条斯理地抬眸道,“怕没有我的关照,你这大理寺少卿在朝中就混不下去了?”

陆长松垂眸:“孙儿从没有这么想过,孙儿只是怕皇上别有用心”

陆老太傅一笑,这是她养的孩子,脾性她还是清楚的,方才她只是说笑,她笑道:“君心难测,不如不测,有时按字面意思理解就是。”

陆长松蹙眉,听老太傅继续道:“其实这半年的假,是我从陛下那里求来的。”

陆长松疑心自己听错了,醉心政事就连生病都不肯休息的祖母,怎会去向陛下求沐休?

“莫非祖母身体”

一旁许久不说话的陆天风开口道:“少主放心,家主的病差不多都好了。她求沐休,是因为有私事要做。”

陆长松更加诧异,想祖母大年三十都要去检察院督察工作,此番竟肯为私事沐休?

却听祖母道:“天风,把我的手牌取来。”

“是。”

陆长松错愕不已,她知道手牌的意义,祖母这是要她正式掌管陆家。

片刻后,陆天风取来了印有白鹤图腾的玉牌,交给了陆长松。

老太傅道:“你拿着这个,就可掌管陆家宗祠,也能独自调动京中陆家一半的暗卫。”

陆长松立刻抬起头来,皱眉道:“暗卫?”

陆天风解释道:“少主有所不知,京中表面虽平静,北凉国却早有战意,这一战迟早都要打。且朝中也有不得不防的小人,家主为了陆家的安危,早早就养了暗卫。”

陆老太傅也慢慢说道:“长松,你记得,不惹事,也不要怕事。暗卫是用来保护你的,此外别无用处。”

“孙儿谨记在心。”陆长松道。

陆老太傅起身,看着陆长松道:“方才我说,你可以调用一半的暗卫,你就不好奇,另外一半是归谁管吗?”

陆长松抿唇垂眸:“孙儿注意到了,但祖母有祖母的安排。”

陆老太傅颔首,沉思了一会儿,又问陆长松:“我却有一事想要问你,你当年去徽州做县丞,是陛下原本的意思,还是你故意设计?”

陆长松闻言怔了怔,看着祖母严肃的神情,淡淡说:“陛下想让孙儿从基层开始,孙儿也想避嫌,便去了。”

陆老太傅意味深长地点了点头,“你回去吧,我有话要与天风单独说。”

陆长松告了退。陆老太傅背手道:“在小巷里,你一路跟着我,想必已经猜到,杨思焕确是天由的孩子。”

陆天风不动声色地望着老太傅,看她拉开抽屉,从中取出一个上了锁的盒子。

“是张珏透露的吗?家主,此人奸诈阴险,她的话不可尽信。”

陆老太傅打开盒子:“我从没信过她。”

盒子里装得是一封封的信件,落款是“道衍”。

陆天风接过泛黄的信纸,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衍!可是助先帝登基的那个和尚?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陆老太傅笑笑:“他没死,当初他放弃所有荣华富贵,不用杯酒,自释兵权。反因此保住了性命,还在皇寺养大了许将军的外孙女,不仅如此,天由的孩子是由他护送出京的。”

原来坊间传闻都是真的:许将军的外孙女刘仲拜了世外高人为师,跟他学了一身武艺,那世外高人竟是道衍

如此说来,陆家少爷的孩子便是道衍的徒孙,当年将那孩子送离京城的是道衍,怪不得这么多年也查不到踪迹。

“小杨大人果然是少爷的孩子!”陆天风自语道,“恭喜家主,找回小主子。”

陆天风高兴得红了眼,老太傅此刻反倒异常平静,她无意识地盘玩着雕了虎纹的玉佩,“三年前我已得知此事。”

陆天风听了此话如雷轰顶——杨思焕没有背景,却官运顺坦,朝中不少人对此早有意见,其中也包括太傅。

如果太傅真的三年前就已经知道杨思焕是她的亲孙儿,那她真可谓是“大义灭亲”了。

陆天风记得很清,当年杨思焕编《永宣大典》的算术部分,太傅便授意手下写了两种不同版本的檄文参她——若杨思焕编好了,就参她找人代笔,欺君罔上;若她编不好,就参她尸位素餐,渎职懒散。

又如不久前的贪墨案,太傅也亲自写了檄文求圣上从重处置杨思焕。

以陆天风对老太傅的了解,她绝非刻薄之人,做事也是进退有度,但这一切在杨思焕身上都变了。

陆鹤仁对杨思焕,那是步步紧逼,招招致命,那还不是逼她上进的那种,而是想让她死。

陆天风回过神来,只觉后背发凉,难道真如少爷所担心的那样,陆鹤仁要杀了那个孩子吗?只因为她是私生女?因为她的出生害死了少爷?

她因此试探着说道:“家主,去长安的路上途径太康,属下听说太康玉米很好。”

太傅扫了她一眼,却道:“去长安只是掩人耳目,我仍留在京中,这也是陛下的密旨。”

陆天风对此倒见怪不怪:“那何时动身?”

太傅道:“蛇还没醒,急不来。”

第118章 第一百一十八章去找周大人

太傅说罢,突然咳了两声。她年轻时曾是前朝的稗官,后追随当朝的先祖皇帝颠覆旧朝,早年经历过严刑与逃亡,落下了病根。如今她老了,生病更是常有的事。好在不过是些头疼脑热的小毛病,不怎么要命。

她用帕子掩口,又将帕子朝内卷握,动作流畅、面色如常,却还是被陆天风察觉到异样。

是血。

陆天风分明看到帕子上点点的血印。她不禁皱眉:明明病已好,药也停了,怎么看起来越发的严重了?

但她不敢问,她跟了陆鹤仁三十年,知道老太太的性子。今日她进了锣鼓巷,不论有意还是无意,她总是探知到了杨思焕的事,这已然触到老太太的逆鳞。

陆天风想当作什么也没有看到,那转瞬即逝的愁容却被陆鹤仁收入眼底。

陆鹤仁知道自己不大好了,所以很多事情,她不再攥在手心不放。

“先祖皇帝终前,将众王的安危托付与我。”她摇头,“我便从永宣帝手中保住她们,没有食言。历史总是相似,永宣帝驾崩前,又一次托孤”

陆天风抿唇不语。陆鹤仁抚桌一叹:“可待我百年之后,陆家的子弟,我又将托给谁呢?”

她说着话,身子微颤,望向紧闭的房门,眼底浮出逼人的寒意。

陆天风便会出陆鹤仁之意——在利益面前,姊妹相残在所难免,皇家如是,陆家亦不例外,但她还是问道:“家主何出此言?”

陆鹤仁冷笑一声,反指着她问:“长松背着我做的那些事,你不知情?”

陆天风神色紧张,听陆鹤仁继续道:“长松去徽州任县丞,就是为了查当年的事。她早就查到杨思焕的身份,却还是以刘文昌的名义买通刑部执杖的小吏,授意她们打死杨思焕。她要打死她的亲表妹!”

“家主,属下当真不知道此事,也不相信松姐儿会做出这样的事,其中必有误会。”

陆鹤仁却反剪了双

手,愠怒道:“我还没有老糊涂。她身边的,多半是我的人,她做什么事能瞒得过我?”

转身坐到椅子上继续说:“长松早知道杨思焕的身世,却故意加害她。你去查一查她为何要这样做,查到之后告诉我。”

“是。”

陆鹤仁偏头看向旁侧,略微停了会,才切入正题:“近日朝中委实热闹。太帝君与皇帝是亲父女,二人之间却早有罅隙。先帝这一去”

小皇帝登基之后,太帝君曾试图垂帘听政。

太帝君想掌权,皇帝不愿。陆天风听说过这事,只是不知道陆鹤仁为什么从杨思焕的事突然跳到这茬来,却听陆鹤仁继续说:“皇上登基后就给内阁下马威,敲山震虎,这一切都是做给太帝君瞧的。”

陆天风皱眉。

陆鹤仁道:“首辅虽是太帝君的亲姐姐,但太帝君终究是皇家的人。既是朱家女婿,便万不会允许别人损害朱家的利益。孙协不仅贪墨,还私铸兵器,而她不过是三大家族下面的走狗,她贪墨,肥得是一群人,她造兵器,则是三大家族想反。”

陆天风眉头紧锁,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陆鹤仁接着说:“而今刘家位列三大家族之首,她们的任何重大决策,自然都须由刘氏族长刘文昌点头,所以三大家族想反,就是刘文昌想反。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先帝都对三大家族忌惮已久,又出了孙协那件事,叫太帝君如何淡定?但依我看,这些事有太多的疑点,譬如牛首山的军资、孙协的账本,你不觉得这一切都太巧了吗?”

“家主的意思是,这一切都是陛下安排好的?”

陆天风被自己这突然冒出的想法惊到了。

原来这一切都是小皇帝刻意设计的:“皇上先前刻意对孙协贪墨之事视而不见,甚至可能原来背后有意袒护孙协的,是是那位。怪不得,没有半点破绽。”

陆天风的汗毛不禁竖起:“这样说来,杨思焕只是陛下用来打压首辅的棋子。怪不得她没有家族背景,却升得那样快。”

陆天风的思绪豁然开,原来小皇帝欲擒故纵,先命杨思焕帮孙协填账、假意不知晓而纵容孙协做那些事,只为等合适的时机将其拿下。可是现在看来,没有破绽似乎就是最大的破绽。

所以说,自杨思焕升任礼部侍郎起,就注定她要受此一劫。

陆天风沉默着摇头,暗自感慨小皇帝不简单。她再细想下去,兀自低语:“说到填账,属下记得那时候,先帝命刘知庸去礼部查账。”

刘知庸其人,是出了名的油盐不进,连大理寺卿的饭桌她都敢掀,可想而知,她是多么不近人情了。

陆鹤仁背手,目光望向空虚处:“不错,那是杨思焕刚被擢升为侍郎时的事。后来我才知道,长松瞒着我找过她。应是当时东宫的意思。想必东宫想得很清楚,这种事情,没有背景的人做是最合适的。”

只有像杨思焕这样没有靠山的人,倒下了便倒下了,事后没人会为她抱屈。只要皇帝抬手保她不死,甚至把她打个半残,然后剥去她从前的官职,叫她做芝麻官,她也会感激涕零的在大犁的一角继续效忠下去。

这便是上位者的御人术,是下位者的悲哀。

陆天风名义上虽是陆鹤仁的得力助手,是陆家的管事,实际上却被陆鹤仁当养女对待。她和陆天成、陆天由姐弟一块长大,三个人感情很好。

陆天由去世,陆天风也伤心了好多年。她不由地叹了一口气:“小杨大人真是可怜。这么多年都对陛下忠心耿耿,这回更是差点把命搭上,却总被当棋子利用。属下听说,杖刑之后,她差点就丢了性命。少爷在天之灵若是知道,该多心疼。要是早知道小杨大人就是我们要找的人就好了。”

陆鹤仁瞥了陆天风一眼,明白她这话里的意思,她分明是在埋怨自己铁石心肠。

陆鹤仁却转过身来,慢慢地说道:“早知道又如何?你难道要做她的靠山、要陆家做她的靠山?这样便是对她好?便对得起天由?那你可知,我若对她好,就是害了她,是将她往死路上送!”

陆鹤仁的语气平静,却微微发着颤,她顿了顿,又道:“因为那孩子除了是我的外孙,更是刘文昌的亲孙女。刘家现在什么情况,你又不是不知道。”

陆天风了然地颔首:刘家是三大家族之首,执掌三大家族的命脉。刘文昌其实是小侍生得庶女,幼时在人丁兴旺的刘家不受重视,她能有今天的地位,全是自己争来的。作为当今首辅,又是太帝君嫡亲的姐姐,凭借这样的身份,刘文昌才能以庶女的身份坐上刘氏族长的位子。而她虽是刘氏一族的族长,那十几条旁支也不是吃素的,随时都在预谋取缔她。

刘文昌成为族长之前,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自己生父扶正,改了族谱,为达成最终的目的,她杀了不少人。其中包括她的祖母与嫡父。大概是亏心事做多了,报应终是来了。

刘文昌有六女,却只养活了三个,膝下孙女也少,偏偏一个还战死在沙场,算上前几日二女儿的小侍刚早产生下的一个女孩,刘文昌总共也不过两个孙女。

陆天风不由地一叹:“刘家青黄不接确是事实。”

陆鹤仁缓缓说道:“不论是我陆家,还是三大家族,在朝中的势力都令陛下所忌。方才我已说过,陛下意欲集权,雷霆万钧,势在必行。若有一天,杨思焕的身世被揭露,她同时有陆刘二家的助力,你可知,这是可以颠覆朝野的力量!你以为陛下会饶过她吗?”

陆天风闻言,一时间说不出半句话来。

“我说了这么多,就是想告诉你一件事,你要是真心为那孩子好,就绝不要善待她。我只要杨思焕活着,无论如何,她活着就好。”

陆天风无言以对,低下头去,试图以此掩饰将要淌下的泪水。

“这玉牌你拿着。”陆鹤仁将虎纹玉坠放在桌上,对陆天风说,“万一我不在了,有人要杀那孩子,所有的暗卫和死士都会护着她。”

长辈之爱晚辈,则为之计深远。原来那刻意而无情的加害,却最是深沉。

陆鹤仁阖目叹道,“天风,我老了,我活了这么多年,做了太多的事,对也好,错也罢,我都无愧于任何人。唯有同天由争执的那一次,那是我第一次动手打他,也是唯一的一次。”

陆鹤仁说着话,眼睛红红的,她低头看着自己颤抖的双手说:“若不是那一巴掌,他也不会离家出走、逃到山上去……”

陆天风错愕地看着陆鹤仁。残灯照在花白的头发上,显得眼前的人格外憔悴。

“家主,您切莫再想了。”陆天风也有些难受,“少爷曾对属下说,他不想嫁给永宣帝。和刘仲在皇寺的那些日子,是他最快乐的时光。他说他绝不后悔。少爷还说,说他只是愧对您,您又当爹又当娘照顾他,他作为儿子不该叫您难做。但在属下看来,母子之间本就无需计较,家主何苦这样纠结?”

陆鹤仁闻言闭了闭眼睛,跌坐在椅子上:“这都是命!是命”

屋外静悄悄一片,不觉月上西墙。

是夜宫中亦出了桩事——帝君陈涵前日被野猫冲撞,受惊后身子抱恙,这日傍晚便有了早产的迹象。

帝君在塌上疼得死去活来,脸色苍白。眼看着天色渐暗,也不见太医来。手下的宫人去请太医,皆是有去无回。

汗湿的衣衫绞在帝君身上,令他愈发躁动不安,直至胡言乱语。一时等不到人,他烦得张口大骂,叫那些宫人都滚。

而按犁朝律法,后宫诸君生产,若皇子皇女出了事,伺产的宫人都要为之殉葬。况且这么久过去了,太帝君和皇上都不来,其中必有蹊跷。

这下又是帝君亲口赶他们走,宫人们私下眼神交流中打了商量,当即便退了出去。

不一会儿,寝殿中就只剩下为数不多的几个宫人和太监。

帝君抓住身边的小太监的衣角,央他出宫去寻他娘家人。

“快出宫,去找我娘和我妹妹,你要什么本宫都给你。”

那小太监得了令,匆忙就往外跑,路上撞见太帝君贴身的大总管太监刘翁被一群宫人簇拥着走来。

刘翁阴阳怪气地喊住小宫人:“站住,着急忙慌的,成何体统?”

小太监忙上前揖道:“翁翁,帝君就要生了,太医却迟迟不来,小的去催一催。”

刘翁挑眉,不紧不慢地说:“哦?不是还有一个月的吗?这是要早产?”

小太监连连应是。却看对方仍没有要放他走的意思,继续不痛不痒地说:“真是不赶巧,下午岷王殿下骑马摔到腿,陛下去看她了。”

小太监头皮发麻。陛下既去了岷王府,想必一时半会是回不来的。

一切都未免太巧了。

刘翁说着话,趾高气扬地向一旁的掌灯宫人吩咐:“快去回禀太帝君,就说帝君要生了。”

又叫住不远处巡逻的一队侍卫:“你们两个,速去将太医带来。其余人都去守住芳华殿,闲杂人等一律不许进出,要是出了纰漏,一切惟你们是问。”

小太监听他这样说,也只好跟着他一道折回芳华殿。

“翁翁,您在中殿坐一会儿,小的去回帝君的话。”

刘翁就坐下来,摆摆手:“去吧。”

小太监无功而返,再回到芳华殿里,发现帝君满身是血。“殿下,醒醒,您不能睡。”

帝君方疼晕过去,又被这小太监喊醒。睁开眼睛,从湿漉漉的鬓发间隙中,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帝君惨白的嘴唇嗫嚅,半天才有气无力的笑了笑:“朱承启,你好狠毒!我便是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小太监听着这模糊不清的话,抿唇默默为帝君擦汗。

帝君抬眸看着他,几不可闻地说:“我就要死了,她们都逃命去了,你不怕吗?”

小太监抹了把泪:“殿下,奴才不想死。”

帝君却是苦笑,低头看着自己的肚子:“她活你们活,她若死了,芳华殿的一草一木都要为我的孩儿陪葬。”

小太监年纪小,被这一吓就哭得稀里哗啦。就在这时,太医带着两个男医徒终于出现了。

帝君恍惚认出他们,这是太帝君的人。太帝君是不会允许这个孩子活下去的。

果然他们一进来就要把宫人太监都支走:“快去准备热水。”

小太监此刻也顾不得哭了,愣头愣脑地就往外跑,却不防被帝君一把拽住衣领:“你别走!”

帝君用尽全身的力气在他耳边说:“去朝房找找太史府的周大人,叫他务必马上马上来见本宫。”语毕就昏死过去。

小太监怔了怔,转头就看到满盆的血水,惊得他半天都说不出话。

他不过是刚进宫不久的小太监,哪里知道朝房在什么地方?更别说什么周大人了。

第119章 第一百一十九章弘哥哥

小太监只隐约记得刚进宫那会儿,似乎听人说朝房在西面,当下却已经顾不得许多,着急忙慌往外走,一心赶紧寻那周大人来复命。

方才刘翁下过令,小太监才要出门,就被人拦住盘问去向。

这是先祖皇帝定下的规矩,这个规矩起因于一件荒唐的往事。

当年先祖皇帝的某位不得宠的侧君受过一次宠幸竟有幸怀了龙嗣,这简直是祖坟上冒烟的好事。

可惜他生产时昏睡了过去,醒来之后就变得疯疯癫癫,总是哭个不停,一口咬定自己原生得是皇女,但是那孩子却在他睡了一觉之后就被人换成男孩儿。

在他看来,身边的人都是奸细,草木皆兵,他看谁都觉得对方要害自己。

而先祖皇帝年愈不惑方打下这片江山,是出了名的勤政明君,晚年精力有限,便很少过问后宫之事。

加之她的子女众多,毫不夸张地说,其中不少平庸的儿女她都不定能叫得出名字来。

因此当时那位侧君的事被人压住,丝毫没有惊扰到皇帝。最后那位哭诉无门,终是钻了牛角尖,放了把火,将自己连同身边的宫人一同烧死在宫中。

事情闹大之后,皇帝虽觉得荒唐而不愿多理,但为了安抚那侧君的族人,便定下了这么一个规矩:此后大犁后宫中皇嗣诞生之际,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随意进出内宫。

这个祖制一则可以保障生产的顺利进行;二则可以保证皇族血脉的正统。

况且帝君乃当今陛下的嫡夫,地位非同一般,那个即将出生的孩子很有可能就是将来的储君,甚至是未来的帝王。因此不止是帝君的芳华殿,就连半个后宫都是戒备森严。

小太监被限了足,又不想殉葬,当下折回偏殿,抖抖索索跪到刘翁面前请示:“小人斗胆,望翁翁准许小人去一趟朝房。”

刘翁呷了口茶,拿腔拿调地眯眼道:“这会子功夫,去那朝房做什么?”

“回翁翁的话,正是受帝君口喻。长皇嗣降生,事关未来储君,恰逢陛下不在此处,倘使内史提笔记下,将来呈予陛下看过,芳华殿也好有个交代。”

刘翁闻言面色微变,转脸看了一眼里头的人,心道:“真是没了体统,自己怀得是什么孽世祸根,也敢妄想留下来。倒是晓得留它不住,却想了这么一出。将那劳什子史官带过来,想把这桩丑事抖出来,是要鱼死网破不成?”

“翁翁?”小太监见他迟迟不应,恐耽搁正事,复磕头,“请翁翁示下,可否去请太史府的周大人来?”

“什么周大人李大人?终归也是女子,如何能进这芳华殿?”

小太监回:“是男史周大人。”

刘翁心道好熟悉的一号人,一时又想不起来是谁。左右话都说到这份上,已没有了回绝的余地,他便道:“帝君说得正是,你便速速去请他来。”又向左右嘱道,“再派几个人去回陛下和太帝君的话,里面的也妥帖些,务必保证父女平安。”

下面的人皆应了“是”。

次日天未亮,帝君产女的喜讯已传遍整个皇城。

天快亮时,朱承启开始更衣,为回宫面见阁臣做准备。陆公公一面为他系玉带,一面低声说:“芳华殿来了消息,子时帝君已顺利产下长皇女,这会儿芳华殿的小宫人已然侯在外面,正等着向陛下道喜。请陛下示下,是否让她们现在过来?”

朱承启只是淡淡地“嗯”了声,“叫她们进来。”

待那两个小宫人进来之后,朱承启兀自说道:“帝君诞育皇女有功,理应封赏,但他妹妹陈少将军,朕实在是头疼。”

朱承启望着陆公公似笑非笑:“近日屡屡有言官檄文参得全是她在军中的恶行,陆直,你说朕该如何是好?”

殿内烛火通明,橙黄的烛光下,年轻的帝王蹙着眉头,纵然看起来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平静,却施予众人沉沉的压迫感。

陆公公知道这话哪里是说给他听的!自不好说什么,讨那些没趣,只讪然道:“陛下,臣不好妄论。”

来道喜的两个小宫人进门时满面红光,出去时大气都不敢出一声,各自领了赏银匆匆复命去了。

岷王朱文祯的伤势其实无碍,不过是小女孩儿贪玩,上马时扭了脚脖子,朱承启由着她任性就在王府附近的行宫陪了她一夜,这会儿天要亮了,便要赶回宫去。

归途不远亦不近,朱承启支肘闭目养神,不留神竟睡着了。

他做了好长的一个梦,梦见永宣帝叫他背书,书背到一半,就想不起下半句,一时不敢抬头看母皇,乖乖伸出手来,戒尺迟迟没有落下,却听他母皇关切地笑道:“是太累了吗?”

梦里朱承启还是青涩的少年模样,他错愕地抬起头,触到母皇柔和的目光。

“朕走之后,将所有的事情都留给了你,是不是很累?”

梦里仍旧崩着弦,朱承启未敢抱怨。

“陛下,殿下怕您失望,是一直很用功的。”朱承启转过头,说这句话的不是别人,正是首辅,他的姑姑。

是了,曾几何时,她也站在他身后维护过他。

只是首辅也好、父亲也罢,她们从未真心关心过他,不过是将他当作垫脚石罢了。永宣帝驾崩之后,这出戏也就到此为止。

当刺眼的晨光照进车内,朱承启醒转过来。

原来是梦,果然是梦。

错卯时分,皇帝来到芳华殿,看过新生儿之后,又亲自为她挑了衣物方离开。

帝君醒来时,听说朱承启来过,那两个去行宫报喜的宫人也来回话。

“陛下果真这样说的?”

两个宫人面面相觑,后道:“是。”

帝君闻言脸色煞白,半晌才回过神来:“周大人呢?”

“回君上的话,周大人回太史府应卯了。”

帝君道:“你去侯着,等他得闲,立刻请他过来见我。”

宫人应是,当即退了下去

太史府位处皇城之南,分设左右二史。左史随侍皇帝身侧,记录皇帝言行,又称起居注史官;而右史负责编修前朝官方历史。前朝时,太史府隶属翰林院,犁朝之后,便将其与翰林院分割开来。

新皇即位后,又添置了男史官,此举前无古人,内阁多次阻拦无果,新皇雷厉风行,还是顶着压力将男史引入太史府。

男史的入驻,主要是为了弥补后宫起居注的缺失,名义上如此,精明的人观破当今宫中局势,不难知晓男史其实是皇帝牵制他父君的一枚棋子。

几位阁老很快看穿这一点,她们虽各怀心思,却多半都不赞同太帝君干政,渐渐也默认男史的存在。

正是晨雾弥漫的早晨,太史府北院,史官们统一穿着素白的官服,有条不紊地抱着史籍穿梭在几个阁楼之间。太史府规模宏大,或有两个旧识相遇于走廊,也只是客气地点头致意,然后匆匆一别,各忙各的去了。

然而自几个月前,那个不知从哪凭空冒出的周姓男史踏足之后,太师府不论男女官,难免都有了看法。

本来女史就不愿与男子共事,嫌他们见识短浅,堕了同行的风骨,尤其是那个比女子还要生得高大的男史,才进太史府,就很受太史令的倚重。

别的男史因常驻后宫,所有人共用一个公房,偏那个周大人,一入太史府,太史令就单独给他辟了个书房。这是右史都没有的待遇。

太史令对周大人的优待远不止这些,一时引得男史侧目,女史愤恨。于无人之处,酸涩的读书人之间不禁有了闲话。

这日周世景才从后宫回来,负手走在廊庑上,听见茶水间有人在议论他。他却并未理会,脚步不停,继续往前走。

“周大人。”

他回过头,见来人是太史令长孙大人的部下司墨,就跟着他去见了长孙大人。

司墨将周世景引至长孙大人的公案前,遂自行退下了。

坐在公案前的,是一个干练优雅的中年女人,她的年纪不大,却已坐到了一府之长的位置上,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她便是周世景曾在北平的长官,也是当今的太史令长孙大人。

长孙大人此时正在沏茶,好像在等贵客的来临,看到周世景,便含笑让坐:“世景来了,坐下吧。”

周世景注意到诺大的公房里,再没了其他人,想必长孙大人有秘事要同他商议。早在北平时,他就曾替她代笔写过几次东西,他已然习惯。

公案两侧分设八座交椅,他便撩袍在下首离案不远不近的位置坐下。

长孙大人站起身来,“世景,你我是旧识了,不必拘着。”说着话,将新沏的茶水搁到他的手边,又顺手将门关上,不经意走到周世景身侧的椅子上坐下,望着周世景的侧脸道:“面若秋水,笔似龙骨,几年不见,你如何就像酒酿一样,越发香醇了呢?这世间再也找不到第二个如你这般的男子了罢。”说罢,深情款款地看着他道:“你看我如何?”

话中意味明显,这是要周世景做她的情人。

周世景眼中滑过一丝鄙夷之色,却是面色如常地站起来:“早闻大人的茶艺了得,今日得尝果真名不虚传。只是下官公务繁忙,若无它事,这就先告辞了。”

说罢拱手要走。

“且慢。”

周世景足下一滞,听身后的人叹道:“你跟了我,只管在家做你的贵公子,要什么荣华没有?何必屈在这女人堆里。”

周世景没有回头,心中已有了不耐,只淡然回她:“周某只当大人喝醉了酒,今日之言从不曾听过。”语毕就推门要出去。

“你可要想清楚,你的小女人自身难保,如今只是一个前途尽毁的知县。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回京了。”她顿了顿,从鼻子里嗤笑一声,“周大人真的不考虑重新找个出路,执意守活鳏不成?”

周世景转过身来,低头看了她一眼,转而不屑地望向旁侧:“前途?拿着别人的笔墨讨来的前途,大人,您如何能在它正主面前炫耀得出口?”

“你这是在威胁本官?”

周世景嘴角上扬,漠然道:“谁执意找下官不痛快,下官亦没好耐心对她。”

“你”

长孙大人摸爬滚打多年才升了太史令,一时间没得好处。看周世景一贯温和少言,从前叫他代笔他也从不推脱,错以为他就是个好把控的,又见他的小妻左迁远任,爱他的才华横溢、俊逸脱俗,遂动了歪心。不曾想他竟是个硬骨头,只越发觉得可惜了。

方才说话的功夫,帝君的人已经侯在太史府外。周世景甫一出门,就被叫走了。

只见他面上仍是恬淡平和,似乎什么也没发生过,倒是帝君那边,就快要等不及了

“君上,周内史已在殿外。”

帝君在小太监的搀扶下,慢慢爬坐起来,低声道:“请他进来。”

周世景进内殿,隔着屏风行了一礼。

帝君陈涵侧过脸,看到竹石屏风后头那个竹影一样清正的轮廓。

“弘哥哥,果然是你。”

周世景应声抬起头来,目光微烁,听对面的人继续道:“总有人说你还活着。”

帝君陈涵是陈老将军的嫡长孙。

陈老将军同周世景的祖母老周大人年轻时一起追随先祖皇帝,二人年轻时政见不合,是死对头。

无奈周自横偏喜欢上了陈家的养子,还生下了周世景,两家后辈多有走动。

陈涵小时候还总爱跟在周世景这个表哥后面,成日跟着他“弘哥哥弘哥哥”的喊。

周弘是周世景的乳名,母亲死后,就再也没人这样喊过他了。周家出事的时候,陈涵已有九岁,但周世景知道,他今日将自己找来,绝非只为了叙旧。

“殿下是如何认出臣的?”

帝君笑了笑:“是陛下。”

“陛下?”

“陛下知道你是周大人儿子的那日,我便知道了。”陈涵的目光投向空虚处,“我身边有他的眼线,他的身边自然也会有我的人。”

如此坦白相告,周世景一时语塞,却不知道,屏风那头,陈涵亦是强打着精神同他说话,实在没有拐弯抹角的力气了。

“弘哥哥,我服了药,就要不行了。”说话时,陈涵的上唇微痒,伸手去摸,是鼻血在流,他道:“哥哥,你自幼便与其他人不同,将来是能成大事的,现在看来果然如此。看在儿时的情份上,你能救救我的孩子吗?”

周世景怔了怔,起身绕开屏风,果然见帝君软坐在玉石凤榻上,脸上没了血色。他忙去握住陈涵的手:“究竟怎么回事?”

陈涵靠在周世景肩头,望着不远处摇篮里熟睡的婴孩:“孩子是姜杳的,我知道不该生她,但姜杳战死,我于心不忍…”

姜杳是前任禁军统领。

周世景饶是持重,亦被这话惊到了,没奈何地皱眉:“真是天大的胆。”

“我只是想在她出征前再见见她,只当是告别了,没曾想就有了这孩子。”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还是问了:“陛下知道吗?”

帝君苦笑着摇头:“他根本不在乎…他眼里只有权和名,其它的,他根本不会在乎…我原本还以为他至少对小杨大人不一样…后来才发现,他根本没有心,那个人,他根本就没有心。”

周世景清楚陈涵前一句中未竟的意味。他亦早就看出来,陛下确实将思焕当作棋子。但也只有他察觉到,或许陛下并非真正的无情,否则他不会让陆公公亲去刑部观刑。

周世景看过思焕的伤,才晓得陆公公观刑,这表面上是例行公事,实际上若不是有公公在,那些别有用心的人更是有恃无恐、不知收敛,思焕恐怕当场就死在刑部了。

不过他只是沉默着,听陈涵继续说:“我一个将死之人,怕它什么,有一说一,非要带到土里不成?太帝君一心偏向岷王,实在偏心得厉害,自陛下登基后,他就总想着揽权,也不愧是亲父女,两个人一个赛一个的狠,大概曾发生过什么,我也不清楚,只知道陛下在太帝君那里,说是一起用膳,却总只是坐一坐,从不见他动筷子。太帝君送去的吃食,陛下也从来不敢碰。这宫里面,可是热闹了。”

周世景若有所思的颔首,这些事,他倒是知道一些。

陈涵说到这里,扯了扯嘴角继续说:“弘哥哥,你是陛下钦点的内史,在你面前,太帝君行事多少也要顾忌一些。昨夜若不是叫你来,太帝君便没了忌惮,大概孩子也不可能出生了。如今孩子出生了,还是个女孩,咳咳咳…”

周世景替他顺了顺背:“慢慢说。”

帝君摇头:“再不说,就来不及了。陛下知道我有了孕,并不见气,我原以为他是怕被天下人取笑,才不发作。后来才明白,他真是好算计,总是纵容我妹妹在军中的行止,我妹妹年纪轻,哪里懂这些,有了陛下的纵容,就越发的淘气了…他早就想好了,等我把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不日便以言官檄文为由,从重处置我妹妹,目的便是收回陈家半数的兵权。他知道以我母亲的性子,若是在从前,定不会好说话。但我诞下了长皇女,陛下便会在收兵权的同时,将立储的事提上日程。如此一来,我母亲反觉得受了大恩,为了长远利益,自会亲奉兵权,再也没了二心。若是男孩,倒简单了,他继续纵着我妹妹就是,就等着她一错到底、酿成大错再无挽回的余地,那时候不止是兵权,陈家的运数也走到尽头了。”

帝君说着话,周身发颤,抬眼望着周世景:“弘哥哥…你如今也是做父亲的人,也知道这当中的艰难罢。”

此言一出,倒使周世景无端端忆起当初郎中一个劲向他说“恭喜”的时候,惊愕之余,更多的是喜悦与感动——即便永远不会和那个人在一起,也不能相见,却何其幸运有了和她共同的孩子。

那一刻周世景才体会到,自己并非不曾孤独。

“只有你能帮我了,弘哥哥。”

周世景一叹:“事到如今,我如何帮得了你?”

“若真如我方才所推断,陛下在收了我陈家半数兵权之后,那孩子就渐渐失去了利用价值,就算陛下不杀她,太帝君也不会留着她…”一言未竟,陈涵忽然吐了口血,一时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最后他用尽力气,从枕边摸出一瓶药:“等大势已定,给那孩子服下这药。”

周世景接过瓶子,上面还带有血迹。

“这是?”

陈涵阖目,浑身发颤不答话,只是一味地求周世景:“弘哥哥,唯有你能让我放心。我的孩儿就交给你教导了,求你教她做一个正直勇敢的人,但请不要告诉她,她有一个软弱自私的父亲…”

周世景复问:“这是什么药?你不说,我不会帮你。”

陈涵闭了闭眼睛:“她会瞎…”

可也只有这样,她才能活下去。

周世景有了愠色,当即将药原样还回:“你还有什么话想要和家人说的?”

陈涵摇摇头。

周世景便就此告了退。

他的反应在陈涵的意料之中,但陈涵没再强求,因为他相信,周世景能保住他的孩子,也一定会保住他的孩子。

有些人看起来淡漠,却最是温和周全,周世景就是这样的人。

半个月后,帝君薨世,谥号孝懿。多年之后,后世所攥的《大犁孝懿帝君传》称其为病逝,也有野史指出他是被毒杀。究其确切原因,却是无人知晓。

只是可怜了芳华殿的一众宫女太监,按照祖制,不论亲疏,皆逃不过殉葬的命运。

第120章 第一百二十章杳杳钟声之杳

八月伊始,正是多事之秋。

夜幕低垂的皇城,灯火处处,年轻的帝王独坐静室,犹豫了好久,终于在红笺上落了笔。

这是帝君病逝的次日,皇帝百忙之中,破例为未满月的长皇女提前赐名,因其五行缺木,故赐名“朱继杳”。

杳杳钟声之杳,战死的禁军指挥使姜杳之杳。

鸿胪寺少卿捧着漆盘甫一出殿门,正准备将名牌送去太史府,迎面就撞见了太帝君。

“这是什么?”

“回君上的话,陛下才为小殿下赐了名。”

太帝君漠然摆手:“去吧。”

朱承启本就是男儿身,既是他儿子也是棋子,被他当作女儿养育至今,熬了这么多年,终于到了拨乱反正的时机,却看朱承启坐在这位子上越坐越稳,如今还弄出个“皇女”来,难道他想要假戏真做,将这位子长久占下不成?

他为此事闷作了许久,今日终于按耐不住,定要把牌摊了。

“想是皇帝近日为国事烦忧,又因帝君的事劳心伤神,着实清减了。”帝君一面说,一面推门进了静室。

守卫匆匆赶过来,一脸惊慌地解释:“请陛下恕罪小人实在没能…”

这样的情景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不经通传擅自闯入皇帝的视野,除了太帝君之外,再也没有第二个人。

朱承启只是摆摆手,示意她们都退下,接着亲自将太帝君让进内室。

“皇帝好大的手笔,百年的祖制,叫你说废就废了。”

朱承启不动声色地在上首坐定,端了茶杯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水,方才蹙了眉头,若有所思的说:“父君是对朕废除殉葬制有意见?”

太帝君面无表情地目视前方:“本君哪里敢?左右你才是皇帝,这天下岂有你做不了主的事?”语毕,偏过头去,腰背挺得越发直了。

皇帝一笑:“父君知道便好。”

他说着话,却没有看太帝君,只是自顾自地拿起笔来批折子,良久才从折子里抬起头来,突然扭头淡淡道:“儿子知道父君的意思。只是儿子夜不能寐,因有三惑难解,一则与北凉一战,是否该战,若要战,应当派谁?二则朝中谁人真正得用、谁又是外强中干的草包?三则探子新传密报,几位藩王私下结党,已有了实质性的动作,对她们,是杀还是留?这些问题,父君倘能指点一二,儿子自当感激不尽。”

朱承启语毕,轻叹一声,摇摇头,继续旁若无人地批阅奏折。

太帝君被这话怔住,坐在那里半晌愣是说不出话。等他回过神,自己已经走出了静室的门。

秋雨绵绵的午后,漫山的红叶随风摇曳,间或有几片枯叶,盘旋着落到新辟的石碑上。

石碑前头,浑身素白的禁卫军一字排开。远处的山脚下,一队披甲的兵士纵马狂奔。

“吁…”

到了陵前,打头的老将军纵身翻下马背,新泥的气味扑面而来。她落地时脚下一软,打了个趔趄,身后的年轻少将军连忙将她扶住。

“娘,小心。”

老将军将说话者拂开,径自往皇冢深处去了。

在军中得知兄长去世,少将军陈植便跟随母亲赶了回来,母亲

的一路的沉默寡言,已让陈植胆战心惊。这一拂,将她往后推了个踉跄,更让她觉察到母亲对她的不满。

但她还是硬着头皮跟了上去。

禁卫统领看到来人,当即撑了雨伞迎过去,走近了瞧时,更觉对方着实较半年前憔悴了许多。

“老将军,你来了。”

陈老将军颔首,看禁卫军在,料想皇上应该在这里,四下环顾,却并未见到,遂问她:“陛下也在吗?”

统领回:“陛下有急事要处理,已经回了宫,叫下官在此等候将军。”

老将军继续往前走,双手发颤地取下战盔,半蹲着将它搁在石碑前。

统领犹豫了一下,才安慰道:“将军节哀顺变…”

老将军默然抬手,统领便拱手向她身后行了一礼,识趣地带着禁卫军退下了。

老将军身上的铠甲未除,显然才从前线赶回。细密的雨滴浸湿了她斑白的鬓发,她掏出一方洁白的帕子,细细地擦着石碑上的尘泥。

“帝君喜静,你们不要吵他。”

随从们于是都默默地退至陵外候着。

陈植半跪下去,准备给逝去的兄长奉一柱香。老将军伸手一托,制止了她的动作。

陈植当即抬起脸来,触见母亲冷漠的眼神。

“从今以后老妇再也不管你同谁交好,你再要与那北凉郡主去看星星也好,看月亮也罢,都随你,只是今日当着你哥哥的面,你就将这一身行头都脱了罢。”

陈植立刻跪了下来:“娘…”

“你也不要再来认我,我没生过你这个女儿。”

“娘,您不要听信谗言,她们那是污蔑,不信您可以去问陈柯。”

老将军冷笑:“陈柯?我自会叫人打断她的腿!要不是她处处袒护你,叫我至今都蒙在鼓里,我何至于落到如此被动的局面?如今满朝都认定你通敌,我要如何给大犁子民交代、给陛下交代?”

老将军顿了顿,复叹道:“你知道孙太医怎么说吗?她说你哥哥刚产过女,却操心过度,忧思成疾…”

“娘执意认为是我逼死了哥哥,既然如此,那便遂了娘的愿吧。”少将军说着话,解了佩剑和铠甲,连同帅印一起,整整齐齐地摆在地上。

做完这一切,陈植翻身上马,红着眼眶离开了皇陵。

老将军此次出征,情况特殊,时间并没有多长,主要为了摸清敌情。边境北凉国地处荒漠,物资匮乏,觊觎大犁国土已久。

其现任国君,狼子野心。大犁军中有探子密报,指出矇族叛王现下就在北凉境内。

此前永宣帝御驾亲征,那一战持续了近半年,最终以矇族王帅弃城而逃、王帅妹妹主动打开城门投诚为结。

朱承启登基之后,又派刑部侍郎兼少詹事张珏出使了矇族,为矇族新王加封。至此矇族才成为大犁的藩属国。

但矇族叛王至今下落不明,且她在族中仍有不少追随者,因此她始终是大犁的一块心病。

如今又有密报,称那王帅现为北凉国君所暗藏。

兵部接到密报,一刻也不敢耽搁,立刻将此事一五一十禀明圣上。

朱承启密派陈家母女,上前线侦查敌情。

这约莫是两个月前的事。

老将军戎马一生,向来来去匆匆,这一次离京,亦没有拖沓。

而今新冢之前,只余她一人祭奠,左右无人,她再也没能忍住,扶着石碑滑坐下去。晕眼泫泪之间,她偏偏忆起,就在两个月前,宫内来人送信,是儿子想见她一面。

她当时只是想,回来再见也不迟,又想着出征探敌,本就是密令,看了信后,就随手将它压在箱底。却没想到,这一错,竟是一辈子。

两个月后,边境北凉国发动夜袭,烧了犁军粮草,打得犁军节节败退、一路退至定州。至此,大犁与北凉国一战终于拉开了帷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