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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第一百一十一章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

早上还有太阳,到了晌午,天色一片铁青,不知何时丢了几点,雨慢慢下了起来。

林九被两个人押着从院子里走过时,认出被人簇拥着的杨思焕。

她的嘴唇翕动,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原来”

却见杨思焕面无表情背着手,侧脸低声跟身边的下属说了些什么,然后抬脚转身上了车。

回了衙门,杨思焕从案上的卷宗里挑出验尸单看了一会儿,扭头问回来复命的县丞:“那仵作死了?”

县丞点头,沉默了片刻才叹道:“是,当初她因病离退,想着落叶归根。路上又染了风寒,听说在家躺了几日,就殁了。”

杨思焕无奈地把验史单随手扔到一边,身子微微前倾,望着县丞意味深长地说:“还真是巧了。”

想了想又问:“那当日指认王成的乞儿呢,还能找到吗?”

没等县丞开口,杨思焕却似笑非笑地自答:“大概也消失了吧?”

现在回头翻看案子的卷宗,里面记得不清不楚,稍稍看过就能找到矛盾的点来,想必当初结案也是很草率的。

杨思焕不禁想起周世景曾论周家的冤案时,说过一句:“女不言母之过。”他的意思是,新帝不会轻易推翻先帝的决策。

其中的道理,杨思焕于这一刻才真正明白——翻旧案无异于揭旧疤,要流血的。林家、牛家,还有仵作,无一幸免。

到最后,她想到升迁不久的前任知县,便淡淡叹道:“这样是不是不对?”

“大人想说什么?”

县丞闻言抬眼,看着案前坐着的年轻人,见她今日穿了件素净的直裾,看起来同学堂里的书生无异,她语焉不详,说话的语气很弱,就像是随口一说。

可经过这段时间的相处,县丞明白,这个新任的知县看似随和,实则再执着不过。

这样想着,就见杨思焕站了起来,低垂着眸子在屋里来回踱步,手里无意识地把玩着一个笔山,不知不觉就走出门去。

外面在下雨,门口的衙役忙跟她一起走进水雾蒙蒙的雨中,为她撑起伞来。

杨思焕去了牢房,恰好遇见来探监的老翁。

探监需要打点,没钱不行,所以老翁已有几个月没见过傻子女儿,此时正隔着栅栏看着里面的人哭得稀里哗啦。

而他的傻女儿许是哭饿了,满脸泪痕也没顾得上擦,就闷头狼吞虎咽起她爹做得鸡蛋饼来。

杨思焕默默走过去,还是被老翁发现了,跪在地上一个劲唤她作“青天”。杨思焕只得停下来,想宽慰他,却又忧心证据不足,怕最后竹篮打水,也就什么也没说,只向衙役嘱道:“把门打开。”

衙役得了令,当即拿出钥匙开王成的栅栏门。

杨思焕则侧过身对老翁说:“牢房重地,不可久留,一炷香之后,你就该离开。”

老翁闻言又是千恩万谢。

打发了老翁,杨思焕穿过狭道继续往前走,在牢房深处,她见到蜷在角落的林九。

一个牢里关了七八个人,尿壶的气味、夏天的汗臭味,各种气味交织在一起,实在难闻。

林九遍体鳞伤的趴在角落,头挨着尿壶,但她仍是一动不动。

杨思焕皱眉,她也是坐过牢的人,知道这是老犯人在给新人“立规矩”。

犯人分三六九等,林九杀了亲生母亲,便是在牢里,也是最下等的那种犯人。

杨思焕叫人把尿壶拿出去,才勉强能待上一会儿。衙役搬了长凳过来,她就坐了下来。

“林九。”

林九听到有人在叫她的名字,但她没有回应。

杨思焕知道她在听,于是继续说道:“凶器不是木棍,是那个缺失的玉佛吗?”她顿了顿又道:“当然,这只是猜测,不过很快就会知道了,过几日开棺验尸,你也一起看看。”

听到“开棺验尸”,林九猛然睁开眼睛,从喉头发出沙哑的声音:“不要!”

刨坟挖骨是对死者的大不敬,何况挖得还是被自己误杀的亲生母亲之坟。

林九的反应在杨思焕意料之中,又是意料之外的强烈。

林九拼命爬起来,抓住栏杆,嘴唇颤抖着说:“人是我杀得,我认就是凶器就是玉佛。”

杨思焕看着她,问道:“那玉佛现在在什么地方?”

林九哑然,靠着墙壁大哭起来,长嚎一声:“娘”却只字不答玉佛的去向。

杨思焕默默看着林九像疯了一样用头砸墙,看了一会儿,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她原打算用挖坟这事来赌,赌林九良心未泯自己认罪,然而她的计划顺利完成了,林九也确实认罪了。

这样一来没有哪怕缺少人证也可以结案。

但是这一瞬间,也许是因为一切太过顺利,亦或是林九反应太过强烈,杨思焕突然觉察到有什么不对。

思忖片刻,甚至怀疑,她凶手根本就不是林九。但不是林九,又会是谁呢?

走出牢门,雨又下大了些。有衙役着急忙慌从雨中一路跑来,淋成落汤鸡,看到杨思焕道身影,就追了上来:“大人,有人一头撞死在衙门口了,县丞请您马上过去。”

“什么?”

杨思焕第一反应是车祸,以为有马车在衙门口撞人了,却听衙役喘着大气又说:“是一个大着肚子的男人,他说李员外是他杀的。没人理他,一个不留神,他就撞墙,用血在地上写字呢。”

突如其来的转折,给杨思焕一个措手不及,她一把夺了伞,飞也似地跑到衙门口,看到一群衙役围着一个男人,又是掐人中,又是扇风的。

过去仔细问过,才晓得方才那个衙役是出了名的大喇叭,说话夸张得很。

其实哪里有谁撞墙,不过是孕夫激动过头晕了过去,倒在地上恰好头碰到墙,也没有死,只是额头磕红了,甚至血都没有流一滴。

几个人合力把人抬到大堂中央,又请大夫来看过,确认没有大碍,杨思焕问县丞:“到底怎么回事?”

县丞道:“这是林九的贴身小侍,肚子里的,大概是林九的孩子。”

杨思焕看了一眼地上躺着的男子,若有所思地点头:“所以他想替林九顶罪?”

县丞却道:“恐怕没那么简单,据下官之见,他说得可能是真的。大人请看。”

县丞说着话,叫人端了漆盘过来,盘里正是消失了的玉佛,只不过那玉佛已经碎成零散的碎片。

“这小侍说,当夜李员外醉酒用这玉佛不小心砸了林九,之后林九推了李员外,母女二人扭打在一起,玉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掉在地上碎了。”

“这个小侍听到打斗声,跑出来拉架,用力太猛,把李员外推倒在地,被玉佛的碎片硌到后脑勺,当场暴毙。”

县丞言尽于此,低头轻声道:“大人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走到偏房,把门关上,杨思焕问:“有什么事?”

县丞抚掌转了一圈,终于开口:“其实当时是下官和仵作一道验得尸体,仵作发现李员外后脑勺有琉璃状碎片,很小很小,把这个事报给当时的知县,知县却要仵作改口。”

杨思焕怔了怔,难以置信地望着县丞,果然是贿赂吗?

县丞知道杨思焕想说什么,她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复反问杨思焕:“大人还记得吗?前几日您曾问下官,为何本县百姓要逃亡,当时下官没有正面回答,现在想来,大人早晚该知道”

杨思焕的目光始终盯着窗户看,县丞说了许多话,使她陷入沉默。

虽然县丞没有明说,但是杨思焕听懂了,林家就是前任知县的“钱袋子”。林家由林老爷把控,一个男人,行商不易,宗族亲人也要欺他,知县便是林家靠山。

而知县也不是白撑腰的,他要升迁就要巴结上面的官员。太康县地处运河中部,是沟通南北的必经之路,来往不乏高官显贵,知县都会竭力接待她们,这些钱一部分来自多收的赋税,一部分就是林家掏的。

因此,林家如果出事,林家的家产就要被族人瓜分一空,知县就断了财路,没有钱就没有升迁的资本。环环紧扣,所以这个事情才会闹到今天这个地步。

县丞之所以告诉她这些,是希望杨思焕不要再查下去。

因为前任知县给县丞来信施压,叫她务必压下这件事,毕竟她才上任,知府手下有两个得力助手,她只是其中一个,另一个则虎视眈眈就等着她出错,她还没站稳脚跟,唯恐收贿赂的事这时候被抖出来。

“还有一件事。”县丞道,“那个小侍,其实不是小侍,而是林姐儿同母异父的哥哥。”

杨思焕周身一颤,她以为自己听错了:“亲哥哥?”

县丞道:“对,这个又是说来话长了。”

怪不得即便不是林九杀得人,也不能说出来了,因为按本朝律法,这样是要被鞭刑的。

杨思焕终是平静下来,低声道:“本官知道了。”

随即杨思焕推门出去,见男子已经醒转过来,心中五味杂陈,遂命人把男子和林九叫到一处密审,才得知事情始末。

原是李员外年少时回老家省亲,与自家远房表弟一夜风流,后来她又倒插门到林家。

十几年前,李员外远房表弟因病去世,那时候她才发现人家给她生了个儿子已经七岁。

那时候林老家主还在,她将那孩子带回来,编瞎话说是远房亲戚的遗孤,林老家主起了疑心,要查去,却被林老爷设法阻止。

林老爷猜到事情不对,但也没有深究,就把那孩子留下来。

林九从此就多了个“表哥”,她同“表哥”一起读书,两小无猜,虽听过不少关于自己“表哥”身世的风言风语,却是一直没放心上,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事。

李员外不大管家里的事,更多的时候是在外面喝酒的,再后来她在外面有了外室,外室的温柔体贴,让她更不愿意回家贴冷脸了。

所以起初她并没有发现儿子和女儿的事,直到听府里下人开始议论起少主和“表哥”成日混在一起,李员外才发觉不对劲。这才想起儿子已经二十岁了,却一连搅黄好几门婚事,到现在还没嫁人。

李员外也怕下人的传言成真,就把儿子叫到跟前,旁敲侧击问他,他却反问:“表姨,难道我真的是您儿子吗?”

“为什么这么想?”

“那为什么我不能同九妹妹在一起?”

李员外就骂他:“你是什么身份,她是什么身份?她是林家少东家,你就是一个孤儿,你配得上她吗?”

“可是我是真心喜欢她的,我会一辈子照顾她,也不要名分,只想和她在一起,求表姨成全。”男子跪了下去,那时候他肚子里已经有了林九的骨肉,但他没有说完,就被李员外打了一巴掌。

大年初六的那夜,李员外因此事出去喝了一晚上闷酒,然后在惶惶不安中死去。

她至死也不知道,原来自己疼了十八年的长女,竟也不是自己的孩子

最后绕了一圈又绕回来,傻子王成被无罪释放,林九的“表哥”过失杀人,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但念其有孕在身,就由林九代受三十杖。

杨思焕没想到,自己才来的第一个月,就办了一桩人命大案。在案子了解之后,她又开始挂心另一件事。

她算着时间:一封家书,从应天到太康,两个月足够了,可她等过五月、六月,到了七月底,也不见周世景给她送来一封信。

她开始有些懊恼,难道他就一点也不想她吗?就不怕她在路上出事吗?再后来,她实在忍不住,写下一封家书,再一次成为主动的那个人。

“吾于四月底顺利抵达太康,请君勿念,宽心替吾照拂上下。未敢忘却夫君大人之托,已拜过城隍。行途狼狈,见面细说。愿君珍摄,好早日与吾相会。

妻杨思焕

永宣二十四年七月廿五”

信中虽是语气平和,杨思焕却是憋了怨气在心里。

在信寄出去一个月后的某日,朝廷新拨的县丞下来了。

早前听说在杨思焕被贬后不久,又有翰林院的人,因罪被贬到地方做县丞,却不知道那人也是被贬到太康县来了。

那日午后,下着蒙蒙细雨,天气闷热难安,杨思焕处理完公务摇着扇子,听到有人从背后唤她:“思焕。”

她回过头,看到一个男人牵着两个男孩站在屋檐下。

“大哥!”杨思焕惊讶地从摇椅上爬起来,“大哥,你怎么来了?”

杨见敏笑了笑,摸着身边少年的头说:“还不快叫小姑姑。”

两个孩子却怯生生躲到他们父亲的身后,只露半张脸在外面,悄悄的看着杨思焕。

杨思焕半天才回过神,她已经有五六年没见过大哥了,虽说是亲哥,也只是偶尔的书信联系。不过能在异乡见到血亲,她还是很开心的。

杨思焕一面招呼杨见敏坐下喝茶,一面给两个外甥吃零嘴,这时又听到敲门声,回头看,是周威推门进来。

周威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拱手:“新任县丞周威,见过杨大人。”

杨思焕愣了一下,看了一眼杨见敏,又看了眼周威,“你们”

周威笑着过去牵起杨思焕大哥的手:“没错。”

杨思焕差点没有背过气去,打死她也料不到,同窗多年的死对头,居然有朝一日会成为自己的大嫂。

“不像话。”

周威却是笑笑,然后从怀里取出一封信:“你男人托我给你带的信,说起来都压了三个多月了。”

杨思焕接过信,抽出一角,看到“夫世景”,是熟悉的字迹,瞬间就释然了。

“这笔账,我回头找你清算。”杨思焕拍了一下周威,然后若无其事地走进书房,关上门,小心翼翼展开书信,看到满纸隽秀的笔墨写道:

“一切都好,卿勿念。今日女儿开口,唤出第一声[娘]来,特说与你听。

夫世景

五月初三”

第112章 第一百一十二章那个人早就变了……

周世景寥寥数字,说了这么一件小事,却足以宽慰独在异乡收信人的心。

杨思焕将信重新叠起,放进抽屉收好。

这天夜里,杨思焕才在床上躺下,就听到有人敲门。

来人是周威,她带了壶酒,要找杨思焕叙旧。

周威在小几前盘对坐下,自己先喝了杯:“还记得启明书院吗?”

那是杨思焕还未考上秀才之前念书的地方,当年为了交学费,卖光了家里下蛋的鸡,她怎么会忘?

她后来再也没回徽州府,听说启明书院后来发展得不错,新修了斋舍,书院虽在小镇上,却有很多乡绅抢着把自家子弟往里送。

原因无他,不到十年的时间,就出了三个进士,其中有两个还是同一科的三鼎甲,这是小镇乃至整个徽州府都不曾有过的奇迹。

而现在的启明书院,再也不是当年破烂不堪的小书院了。

杨思焕也坐下来,她来到这个世界,七年,却仿佛过了大半辈子,她因此笑了笑:“怎么会不记得。”

“人是最复杂的,没有变之前,永远也想不到自己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周威意味深长地感慨。

说起这个,杨思焕就不得不感叹造化弄人,曾经她无比嫌弃的室友居然成了她大嫂,她长叹一口气,仰头喝了一口酒:“我大哥吃了太多苦,你要对他不好,我定不轻饶。”

周威抬袖笑道:“下官怎敢?”

杨思焕道:“少来这一套。”

去年

杨思焕和周威重逢时,她就已经知道周威对她大哥有心,当时她并不看好,后来周威入翰林,倒也算踏实,想来是前几年丁忧在家历了不少事,整个人的脾性都改了不少。

上次杨思焕重病缠身,亦是周威去找了太医来救了她一命,杨思焕心里有数。

“上次多亏你请人救了我。”杨思焕道,“大恩不言谢,日后有事尽管开口。”

她顿了顿,复道:“不过以我现在的处境,或许亦帮不到你什么。”

说到这里,杨思焕想起自己,是作为朱承启用来打压首辅而舍下的棋子流落至此,那周威呢?

她便问周威:“你到这里做县丞,是因为什么事?”

周威摆摆手:“孩子没娘,说来话长。我大概开罪了都察院的柳大人,往后日子不会好过了。”

杨思焕怔了怔:“柳大人?”

那位柳大人背后有陆老太傅撑腰,为人又睚眦必报,每年朝廷要对官员进行考核,都由都察院和吏部一道负责,因此朝中人大多都要让她几分。

杨思焕蹙眉:“你得罪谁不好,怎么偏就惹上那个瘟神?”

周威只道:“人在屋檐下,哪有不低头?”

想来是翰林院哪位上属捅了篓子,不得以把周威这个没背景的推出去担罪。

杨思焕听她这么说,也就不再追问,倒有了同病相怜的感觉。准备安慰周威几句,却见那货风轻云淡的说:“县丞也好啊,我爹他老人家要是泉下有知,晓得我吃上官家的公粮,定会高兴的。”

杨思焕颔首,人心不足,周威这话倒是实在。她拍着周威的肩膀宽慰:“陆长松做大理寺少卿前,也是县丞。”

话一出口,她又觉不对。人家陆长松可是陆家的嫡长孙女,自她出生,就已经赢过所有人。

周威不说话,只抱起酒壶,嘴对嘴咕噜咕噜喝了个干净,之后才道:“将来我有了女儿,就叫你哥天天盯着她读书。那丫头起点高了些,怎么也不能比她娘差。”

杨思焕挑眉打断她:“你怎么就知道一定会是女儿?听你这意思,你是非要女儿不可了?”

由于杨思焕大哥之前和姓许的和离,就是因为许家重女轻男,所以她对这事极为敏感。很反感听这种话。

“我只是这么一说。”周威眯着眼睛,却见杨思焕坐在地上旋转,很快又分裂成两个。

两个杨思焕交替在周威眼前晃悠,晃得她头疼,她甩甩头,看着杨思焕道:“我本是有事要说的,话题怎么就绕到这里了?”又问杨思焕:“我准备说什么的?”

杨思焕见周威面色微红,料到这厮快醉了,给她倒了茶,无奈地说:“启明书院。”

“对。”周威捶着额头道,她想起来了,“有阁老突然致仕,空出一个位置,你知道谁顶上了吗?”

杨思焕想了想,几乎是脱口而出一个人的名字:“张珏。”

周威阖目,算是默认。

杨思焕恍了一瞬,这些日子她总是在做同一个梦,梦见张珏成为首辅,还梦到自己亲手杀了皇帝。

在梦里,杨思焕看到朱承启穿着铠甲,从马上跌落,射穿他胸膛的那把箭出自她手中的弓。

与此同时,她脑海里回荡起一个声音:“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

杨思焕为之一怔,她记起了,朱承启登基的那日,真的说过这么一句。当时她脑袋嗡鸣,加上喝了那瓶药,一整天都像做梦一样,记忆也似乎断了片,现在想来惊恐万分。

她忍不住想,是因为皇帝的那句话,所以才有了后来的梦,还是因为那个梦,她才记起皇帝的话。

“年不过二十五,就做了阁臣,实属罕见了。”周威开口打断杨思焕的遐想,“她似乎手里捏了不少她们的把柄,现在满朝文武都忌惮她。”

周威语气平常,可因那场梦,这一切在杨思焕听来,仿佛张珏是正在沉睡的魔鬼,等她醒来就要毁天灭地。

她问周威:“是谁荐她入阁的?”

本朝惯例,入阁需有阁臣举荐,她想不到谁会荐张珏,因为首辅、次辅都有自己的门生。

“是陆老太傅。”周威道。

“陆太傅?”杨思焕重复着周威的回答,她明明记得,陆老太傅曾有心举荐刘健做十一皇女的侍讲,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她们这一科的三鼎甲中,陆老太傅最满意的人也是刘健。

却又为何在关键时刻荐了张珏?

“张珏同她也有私交吗?”

周威道:“恐怕不止私交那么简单。多半是胁迫。我去刑部送文书,曾见识过张珏审问犯人,手段残忍至极,站那里看了一眼,我就忍不住吐了出来,几日吃不下饭。”

那日的情景,周威现在回想起来,心里仍膈应着,她只叹气道:“那个人,她早就变了,有些事情,不是亲眼所见,你是无法想象的。”

杨思焕蹙眉:“陆太傅是托孤大臣,出了名的清正廉洁,竟也有把柄落她手里了?”

周威摇头:“人非圣贤,谁还没个糊涂的时候。前段时间,京城传得沸沸扬扬,那几句童谣,说得不就是陆家的往事吗?”

末了又描补:“当然,这些都是我的猜想,不然我也实在想不到张珏是怎么说动陆老太傅的。毕竟陆老太傅的亲孙女陆长松,人家现在还在大理寺慢慢熬呢。”

杨思焕也有印象,那是她入狱前不久的事,听说陆老太傅曾有个儿子,因机缘被永宣帝看上,永宣帝有意将他带进宫,却恰逢先郕王暴毙,所以耽搁了。

永宣帝痛心先郕王的逝世,下令举国一年不得挂红灯笼,自己也三年不纳侍。

那位陆家少爷没等到永宣帝的赐封,就病死了,当时就有传言,说那少爷不是病死,而是上吊自缢,还有人说那少爷生了个私生女,被太傅给逼死。

不过传言终是传言,那些事如果是真的,永宣帝岂不是被“绿”了?那她作为皇帝,还会轻饶陆家吗?可永宣帝并没有任何反应,谣言不攻自破。

现如今永宣帝已作古,时隔二十余年,居然又有别有用心的人把那事翻出来。

杨思焕那天在街头听到这童谣亦觉好笑。

“就凭几句童谣,张珏就能胁迫陆老太傅了?”杨思焕看着周威道,却见那厮这会儿已经趴在小几上,憨憨地睡着了。

第113章 第一百一十三章你可要想好了

杨见敏把两个儿子安顿好,吹灭蜡烛准备离开,却被小儿子抓住袖角,带着哭腔央道:“爹爹别走,这里有鬼,我怕。”

杨见敏与前妻和离已近六年,长子留在妻家,之后很长一段时间他独自带着两个儿子生活,幸而有妹妹的扶持,在原来的小镇上开了间豆腐铺子,日子过得也不算太差。

往常他忙于生意,顾不上管儿子,如今他又嫁给周威,周威希望一家人在一起,他就跟着她背井离乡来这里赴任。

小孩子舍不得玩伴,离家前哭了一场。又是初来太康,白日里大人都忙着安顿行李,没顾上两个孩子。

杨见敏心生愧疚,摸着儿子的头顶:“多多乖,你听话好好睡觉,明日爹给你买糖葫芦。”

儿子仍揪着他不放,杨见敏没奈何点了蜡烛,看儿子眸子闪着幽光,誓不肯罢休的模样:“它们专吃小孩。”

暑热未消,多多一头大汗,却坚持用毯子把自己裹得密不透风,只露出半个脑袋和小手,死死抓了他爹不放。

杨见敏拧了毛巾,给儿子擦了头上的汗,笑道:“你看,哥哥陪着你,不怕。”

多多扭头看了眼酣眠的哥哥,低垂着眸子不吭声。

杨见敏蹙眉,这小床两个孩子睡还行,他想陪着也睡不下,况且他现在再嫁了,一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事。

正在他左右为难的时候,有人推门进屋。

杨思焕送醉酒的周威回来,敲了正房门,半天没人应,推门进去才发现房里没人。又看小屋的门虚掩着,隐约有说话声,就过来看看。

多多听到门吱呀一声,黑影在视野里越拉越长,吓得他几乎蹿起来,一头钻进杨见敏的怀里。

看来人是杨思焕,他就不吭声,把头埋在杨见敏的胳膊上。

杨思焕走进屋里,笑了笑:“怎么,多多做噩梦了吗?”

杨见敏回过头,看妹妹来了,就叹气:“白日里跟着他哥哥,在外疯了一会儿,回来就老念叨着有鬼。觉也不敢睡了。”

多多肩膀抖了抖,头发湿漉漉地搭在耳侧:“我看到它的爪子了。”

见敏就安慰他:“你小姑姑是天子门生,鬼都要避着她。”

多多将信将疑,不说话,揉了揉眼睛,受了好大委屈似的。

杨思焕想了想,笑道:“你爹说得没错,我给你手上写个符文,鬼就不敢碰你了。”

多多抬起头来,怯怯地问她:“真的?”

杨思焕认真地点过头,然后掰开多多的小手,用食指在他手心仔仔细细写了几笔。

有了“护身”的符文,多多放松许多,慢慢发起困来,他从杨见敏手里拿过帕子,擦了擦脖子上的汗,像泥鳅一样钻进被窝,翻身搂着哥哥很快就睡着了。

次日周威宿醉醒来头还痛着,院外有捣衣声、稚童嬉闹声。

杨见敏端了热水进来,淡淡笑道:“昨夜是思焕送你回来的。”

周威接过毛巾洗脸,也慢慢记起昨夜自己找杨思焕啰里八嗦讲了好多话,却想不起具体说了什么。

便问夫郎:“她还过说什么吗?”

杨见敏道:“她倒是没说什么,却是你不该喝那么多酒。”

杨见敏前任妻主许耀琦就是个酗酒无度的女人,她一喝醉就要砸东西,有时候还会打骂杨见敏,每次她醒后都道歉,保证不会有下次。但她嘴里说出的话,从来都没有作过数。

周威知道,杨见敏是怕她也变成许耀琦。

“夫君大人教训得是,我记住了,不会再有下次。”

周威拱了拱手,杨见敏也被逗笑了。

两个小孩在院子里跳格子玩,其中的哥哥无意间瞥到屋里,看到自己爹和继母有说有笑,很是亲昵,他心里不大舒服。

多多托腮:“哥哥,你踩格子了。”

看他哥哥还在望着某处发呆,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却被一个少年挡住视线。

多多抬头:“你是谁?”

少年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你就是多多吧。我是大人请来,专门照顾二位少爷的。”

大一点的男孩闻言,回过头望了眼屋子的方向:“不用你!我们会照顾自己。”

冷声说罢,就牵着弟弟的手离开。

杨见敏闻声走出房门,来到院子里,和少年交谈过后,方知他是杨思焕雇来帮忙照看两个孩子的,名唤阿宁。

杨见敏明白杨思焕的好心,知道他不舍得买下人,就替他置办了。

他却也晓得,杨思焕没有背景为官不易。如今她被贬为知县,俸禄不多,还要养活京城的一家老小,惯是省吃俭用的。

杨见敏想到这里就难过,自己这个做大哥的,帮不上妹妹的忙倒罢,怎能反过来拖累她呢?

于是他就叫阿宁回去。阿宁却笑:“公子误会了,在下不是大人买的奴仆。”

杨见敏皱眉,听他继续说:“在下不才,识得几个字,蒙杨大人赏识,请我来教两位少爷读书。”

寻常人家,男子很少读书。杨见敏是长子,跟着他母亲识了字,总归没做睁眼瞎。

可识字又有什么用呢?

不过无端端多了几分不切实际的奢望,才于年少无知喜欢上那个狼心狗肺的读书人。

倒不如他二弟,大字不识一个,嫁个杀猪的就心满意足,简简单单快快乐乐,不是过得很好吗?

念及此,杨见敏就道:“男孩读书有何益处?反添了些不必要的烦恼罢。”

阿宁沉吟片刻,然后才开口不紧不慢地说:“这都是女子编织的谎言,好使男子温驯,乖乖做她们的附属品。她们一面宣扬‘男子无才便是德’,一面又写诗作词怀念古时的才子。若男子都如女子一般才思敏捷,女子何必去同其他女子谈诗论道呢?”

杨见敏被这话怔住,回过神来笑了笑:“读书人的口齿总归伶俐些,罢了,我是说不过你。”

阿宁也笑了,其实那话也是他从杨思焕那里听来的。

那日他在书局看新出的话本《红楼记事》,看得入迷,突然听到头顶传来一声冷哼:“这本书,是抄来的。”

《红楼记事》是无相书生写的,阿宁作为无相书生的忠实书粉,绝不允许别人随意诋毁她。

他抬头,看到一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走了过去。

“杨思焕,你站住。”

杨思焕回头看了他一眼,“你还是看快些,否则被禁之后,就再也看不到了。”

她说着话,脚步不停,出了书局,走入街头的茫茫人海中。

阿宁跟上她的步伐,扭头压低了声音道:“你不记得我了吗?”

杨思焕挑眉:“下官怎敢忘记郡主尊容?”

“那你见了孤,为何不见礼?”

杨思焕继续往前走,漠然说道:“郡主擅离封地,还这样张扬,是嫌知道的人还不够多吗?”

前夜她刚收到一封匿名密报,里面提到南陵郡主朱长宁将要来太康县,还说三皇女的人一路追杀他,对方提醒杨思焕,叫她护住郡主,否则他死在她的地盘上,就麻烦了。

阿宁抿唇不语,他也是被人逼到这里来的。他要回封地,路上贪玩多绕了点路,遇到暗卫追杀,王姐给他的护卫都死在路上了,他一个人实在害怕。

杨思焕看他那样子也可怜,便道:“郡主去哪里不好,偏到我们县来了,这里又穷又乱,劝您还是早日回去得好。”

阿宁闻言,环顾四周,流民遍街,确实有些不大正常的样子,但他坚信眼前的人会保护他,毕竟他在信里特地把事情往严重里说了。

他转移话题:“你还没回答我,你凭什么诋毁无相书生?”

凭什么?杨思焕笑了笑,只有她知道,无相书生其实就是方仕林,那厮被软禁在皇陵,闲来无事竟把杨思焕曾跟她说过的《红楼梦》写成书,男女性别也不颠倒,就这么放飞自我地写了出来,就冲这一点,肯定早晚要被禁的。

正是因为如此,书局里看那本书的,九成都是男子。

方仕林那厮,读书时就马马虎虎,文笔就更不用说了。

她原先写《白狐案》,续周自横的《孽狐缘》,就是狗续貂尾,却靠着“《孽狐缘》续集”的噱头火了一把,这次又凭“男尊”,用猎奇心博关注,以现实所不能及的美好,招徕天下男子拥趸。说起来也算个商业鬼才了。

杨思焕足下一顿,侧过身却道:“那本书,连原著的影子都没复刻出来,不过书里有一点我倒是赞同,‘男子无才便是德’确是个骗局。”

阿宁从回忆里抽离出来,向杨见敏道:“这话,在下也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

杨见敏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望着两个儿子跑走的方向:“那就有劳阿宁公子了。”

两个孩子跑出院门,穿过一条街,一头冲进杨思焕的家。

杨思焕在书房处理公务。门冷不丁地被人推开,她从书卷里抬起头来。

“小姑姑。”多多已经跑进书房,扯着杨思焕的衣角,“我手心出过汗了,你给我重画个符吧。”

话音刚落,却听不远处有人冷道:“多多,别闹,不要在这里打扰小姑姑。”

杨思焕循声望见站在门外的男孩,微笑着招手:“阿停,过来。”

男孩却是双手垂在身侧,定定地望着杨思焕道:“我不是阿停,我叫阿宝,杨阿宝。”

杨思焕愣了一下。她明明白白地记得,许家盼女儿,就给第二个儿子取名“许停”,寓意下一个别再是儿子,结果第三个仍是儿子,就取名“许多”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过去摸着外甥的头,重新改口:“昨日没来得及仔细瞧,我们阿宝竟长得这么高了。”

杨思焕想起之前在徽州见这个外甥,还是在乡试放榜那会儿,那时候他就和安安天佑差不多大,却不怎么哭闹,坐在小桶里,跟着杨见敏卖豆腐。

“小姑姑,你快给我画嘛。”

回忆被小外甥稚嫩的声音打断,杨思焕半蹲下来,从袖中摸出一块玉坠给他戴上:“这玉坠是开过光的,你戴上它,就不怕了。”

多多犹豫了一下:“可是爹爹不让我拿别人的东西。”

杨思焕道:“小姑姑不是别人,你爹不会说你的。去玩吧。”

多多点了头,咧嘴出门,跑到小院里,一会儿功夫就没影了。

看着弟弟离去的背影,阿宝转头对杨思焕说:“弟弟看到的不是鬼,而是水草。他非要去河边玩,我怕他跌进水里,就跟他说水里有鬼,他去看,果然看到黑压压的水草,就再也不敢去水边了。”

听着阿宝平静地说完,杨思焕不禁感慨,八岁的孩子,实在不该这么懂事的。

没过多久,多多又跑过来找杨思焕,哭丧着脸道:“小姑姑,我又看到它了。”

杨思焕正在和徐县丞说话,她交代完事情,就走过去道:“走,我倒要看看鬼长什么样。”

两个人来到一个破旧的老宅前,原先这老宅住得是庄户人家,后来一家人搬走了,屋子就空了。

杨思焕推门走进去,天还没黑就听到窸窸窣窣的老鼠声。

屋子里传来苍老而颤抖的声音:“谁啊?”

多多抱紧杨思焕的腿,“我怕”

杨思焕抱起多多,顺着声音寻过去,在卧房的床上找到说话者,对方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人似乎眼神不大好,“是阿远吗?”但听脚步不对,马上就坐起来摸了手边的拐杖道:“你不是阿远,你是谁?”

杨思焕开口:“老人家,我是知县,这房子里的人不是搬走了吗?你怎么在这里?”

老人家听说对方是知县,干瘪的嘴唇嗫嚅,半晌才道:“知县大人!真的是你?”

看他就要跌倒,杨思焕忙去扶他,发现老人家确实是个瞎的。

老人家一把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大人,求你帮我找找我的孙女,我的孙女她不见了。”

细细问过之后,杨思焕才知道,这房子的主人并不是搬走了,而是被抓了壮丁。老人家女儿上了前线之后,再也没回来,女婿也跑了,只留下小孙女和他一道生活,最近小孙女也不见踪影,老人家已经有半个月没“见”过孙女。

他就在天将将黑时,拄拐杖站在门口等孙女,他穿着一身黑衣,被多多瞧见了,就以为是鬼

“老人家,你孙女大名是什么?”杨思焕问。

“孙志远。”

“孙志远?”杨思焕重复了一遍,想起前不久有捕快抓了个偷东西的小贼,好像就是叫这个名字。

次日杨思焕去了牢房,将人提审,一问还真就是那老人家的孙女。

杨思焕当了小半年的知县,倒真有了父母官的款了,痛心疾首的斥道:“小小年纪有手有脚,做什么不好?干这些偷鸡摸狗的事。”

孙志远却不服气,跪在地上:“那本就是我家的田契,我取回我自己的东西,算不得偷。”

衙役在杨思焕耳边低语:“大人,那田契着实是孙家卖给曹家的。”

孙志远听到了,啐了口唾沫:“呸,她们是坑蒙拐骗,骗了我爷爷。骗了我家田不说,到了年关收税时,我们家还得替她家交税。”

杨思焕沉默了片刻,当下命人把孙志远放了,着人找来周威,叫她开始着手重新丈量土地。

“衙门的事,你暂且先放一放,什么也别管,只管做好这一件事。”

周威闻言十分诧异,重新丈量土地,会损害很多乡绅贵族的利益,而这周边有不少是京城官员的亲属,十指连心,难道这家伙当真不想要前程了吗?

周威觉得杨思焕定是脑子进水了,她有些激动,甚至地直呼杨思焕的大名:“重新丈量土地?杨思焕,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杨思焕却道:“你如今是我手下的人,本官做什么决定,无需旁人来置喙。天黑之前我要看到告示。”

她的语气平和,却有着不可违拗的力量。

重新丈量土地,这个想法已经在杨思焕脑海里盘桓数月,孙家的事只是一个契机。

她来这个县后不久,就发现很多百姓背井离乡,因为她们无地可种,名义上她们有地,但实际上那些地都被地主豪绅用低价逼迫着买断,到了年底她们不仅没有粮食收,该交的土地税却不见少。

换成谁,都想要逃。

周威拳头握在手里,却只是无可奈何地说:“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就在这,大人可要想好了。”

“均田制是先祖皇帝推出的,我等只是奉命行事。”

周威没奈何地摇头,长叹一声:“好,下官这就去贴告示。”

第114章 第一百一十四章我有退路,你放心……

周威着人,将杨思焕亲手盖过印的告示贴在闹市。

重新丈量土地的消息不胫而走。

徐县丞沐休在家,她得知这事的时候,告示已经贴了出去。

“重新丈量土地?”徐县丞睡过午觉醒来,听到消息,手都在发抖,瞪着眼睛脱口而出:“疯了,真是疯了!”

太康县虽不是什么富庶之地,离京城也有些距离,但当地也不乏豪绅贵族。

她们明面上拥有的土地不过是冰山一角,当初在丈量土地时,不知少报了多少,名义上“无主”的土地,实则全为她们所有。

而到年底,她们却只需要交很少的税。

这种现象在大犁很普遍,只是太康县土地贫瘠,官僚主义严重,穷人的日子就尤为艰辛。

有些人看着不显山不露水,背后的势力却不容小觑。

譬如城西郭家,是前任吏部尚书的外家,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前任知县、乃至知府都要给她面子;又如城南吕家,更了不得——当今首辅夫郎的外甥嫁到吕家,成亲那日当真是十里红妆,那排场便是拿到京城,也是数一数二的。

一旦重新丈量土地,单是郭吕两家就要震一震,那整个太康县还不得闹翻天?

今年年底,五年一度的地方官员考核就要开始,徐县丞已经做了近十年的县丞,所谓县丞,不过就是知县的副手,知县捅了娄子,县丞也逃不了干系。

好不容易有翻身的机会,怎能在这时候得罪那些祖宗?

这样想着,徐县丞的手脚冰凉,却也无法,官高一级压死人,可她亦不想坐以待毙,立马舔笔写信,叫人快马加鞭赶送到府城,竭力求自保。

是日傍晚,周威放衙回家,一下驴车就收到两张请帖,未等她展开细瞧,就听送帖子的小童说:“我家家主请您和知县大人一道前往百味轩一叙。”

小童不紧不慢地说着话,眼神里有掩不住傲气。

周威因此一笑:“知县大人又不在这里,你家家主若诚心请她,就该把帖子送给她才是。”

说罢将帖子原封还回,砰然合起大门。

小童顿时没了主张,方才去找杨思焕,连人都没见到,到这里又吃闭门羹,她不知该如何回去跟主子交代。只好灰溜溜折回了府。

杨见敏在院子里就听到周威的说话声,听出她心情不好,便默默跟了过去,没等他开口,周威先皱了眉:“你能不能去劝劝她?”

杨见敏端了盆来给她洗手:“劝谁?”

“还能有谁?”周威愤愤地说,“还不是你那脑子缺根弦的妹妹!”

周威憋了一肚子的火,终于发出来了,却在说完那话的一瞬间就觉出不对。

她看到杨见敏的笑意僵在脸上:“她怎么你了?你为何这样说她?”

周威和杨见敏好不容易走到一起,这是她头一回用这种语气说话。何况杨见敏素来回护杨思焕,当着他面说他妹妹的不是,他是该生气的。

周威叹了口气,双手搭在杨见敏的肩上,压低了声音道:“她要重新丈量土地,在首辅家眷头上动土,一旦事情闹大,她这辈子都别想回京了。”

杨见敏心中大骇,当真如此,妹妹的前途岂不是全毁了?

“怪不得街上那样热闹,我当是什么事。”杨见敏兀自说道,“她这是为民做主,明明是好事。”

“你也糊涂了?”

杨见敏摇头:“我有什么办法,她自小脾气就犟,一旦决定了的

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我劝也是没有用的。”

周威又是一叹,来回踱步,突然开口:“那周爷呢?”

“我三弟?”杨见敏道,“他写信来劝?信一来一回要好几个月,来不及的,更何况他现在人在宫中”

杨思焕离京不久,周世景终是入了太史府,进宫做了内史,这事人人皆知,唯独瞒过了杨思焕。

周威却道:“我可以仿周爷的笔迹。思焕在书院那会儿就临他字帖,那字清雅有致,我或许能仿出一二,再洒点水,刻意弄糊些,她就看不出来了。你知道,她是头倔驴,行事不给自己留余地,眼下除了周爷,还有谁能拉回她?”

杨见敏闻言沉吟不语,良久他才道:“我们已经骗过她一回,难道还要再骗一次吗?”

周威也沉默了。

次日天不亮,杨思焕就亲自带人丈量土地,雷厉风行。

天慢慢亮起来,围聚在田头的人越来越多。

衙役们分散开来,各自手持标绳开始丈量“无主”的田。

远处有个衙役欠着比划了半天,然后喊了一声:“二亩三分。”

她们心里拿捏得清楚,正在丈量的田,是郭家的,她们可不想惹麻烦,于是都刻意少报了许多。

明明是五亩地,她们却报成四亩,那余下的一亩,依旧归于豪绅们所有。

而杨思焕就站在田埂上静静地看着衙役们忙碌的身影。

“三亩一分。”

“二亩四分。”

报数声此起彼伏,典史提笔写个不停,这典史生得矮胖,在嘈杂声中急得大汗淋漓,额头油得反光。

她喘着大气,连连斥道:“慢点,慢点,一个个来。”

“你这样不行。”

典史正在专心记录,被头顶传来的声音惊了一下,猛然抬头,见说话者是杨思焕,登时脸都吓白了。

杨思焕细细瞧过墨迹未干的册子,然后扭头问一旁的衙役:“这块地,你方才报得是多少?”

衙役道:“回大人,二亩四分。”

杨思焕挑眉,指着册子诘问典史:“明明是二亩四分,你怎得记作一亩四分?还有这个,本官好像记得是五亩,怎么变成三亩了?看你年纪轻轻,如何就耳背了?”

“大人,我”

杨思焕漠然抬手,示意典史不必解释,又叫人重新拿了本册子,亲自提笔来记。

不远处的吴主簿也捧了册子在记,有人过去和她低语几句,杨思焕抬眸扫了一眼,恰好看见主簿凝重的表情。

“吴大人,杨大人叫小的提醒您,土地丈量是民生大事,马虎不得。”

吴主簿点头:“下官知道了。”

杨思焕微微一笑,继续低头记录:“多少?”

衙役重复道:“大人,三亩一分。”

杨思焕定定地回望衙役,再次问她:“多少?”

衙役仍是面不改色:“三亩一分,大人。”

杨思焕点头:“三亩一分,是吧?”一面说着,一面记下,语毕转了转手腕,对身旁的随从道:“典史刚辞了官,这里人手不够,你去书院找几个本分的学生,叫她们来帮忙量地。”

典史听了这话,欲哭无泪,却因理亏,不敢多说半句。

杨思焕继续道:“这耽误不了几天功夫,届时本官会自掏腰包,跟她们说,酬劳不多,全凭自愿。”

随行者应声离去,不一会儿就带了七八个书生过来。她们是童生,其中最大的看起来三十出头,小的不过十四五岁,她们见到杨思焕,远远就躬身行礼。

“大人,听说酬劳只有几文钱,学生们都不愿来,只有这几个人”

杨思焕颔首,背手走了过去:“有谁在家干过农活吗?”

书生们面面相觑,都不说话,最大的那个站了出来:“回大人的话,学生是乡下来的。”

她的声音很小,说话时也不抬头。

她一说完,其他几个书生也开口:“回大人,我们都是乡下人。”

杨思焕望着年长的那个书生问:“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人,小姓梅,名三省。”

“梅三省,这个名字好。”杨思焕望着书生,指着脚下的田问她:“三省,本官考考你,你觉得这块地适合种什么?”

书生闻言半蹲下去,捧了半抔土,用手细细捻碎,又用棍子往深处刨了刨,良久才回:“大人,学生以为,这本是块良田,却连年种了麦子,来年最好种些豆子,不远处就是水塘,隔年种些水稻是不错的。所以学生认为,这块地,勉强可算入二等之流。”

“二等?”杨思焕笑了,“太康北临黄河,是黄泛区,这种良田却只能算作二等了?”

梅三省低下头,不说话。

“不过,你这种说法是不错的。”杨思焕扫视众书生:“你们记录的时候,不要只记土地大小,要按等级分类记下。”

这样以后分地的时候,也相对公平一些。

杨思焕说着话,就让人拿了纸笔分发下去。

空旷的田地忙得热火朝天,衙役收了量杆,喊声:“一亩二分。”就迅速转移到下一块田。

杨思焕走了过去:“慢着!”

书生手下一顿:“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不说话,默默绕着那块田走了两圈,才开口说:“丈二见方,差不多两亩的地,你量成一亩二分?”

衙役尴尬地垂首:“那小的重新量过便是?”

“你是得重新量。”杨思焕冷冷地说,“不仅这块,所有地都要重量。”

衙役哑然,周围的衙役听了这话也纷纷停下手中的活。

“大人,那这一早上岂不是都白干了?”

“是啊,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一时间沸反盈天,杨思焕却坚持要重量,她继续说:“谁让你们一块块量的?像这种形状不规则的地,尤难丈量,就算量好了,将来分田也不好分。你们不如直接量出一片大的,然后单独割出边界的一部分,置换中间散田,到时候分田也方便。”

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大家都只想着量田,还没有想过,将来将田分到各家各户,更是琐事一件。

这时又有人站出来小声提醒:“大人,中间有零散的田里种了东西,不好换呐。”

杨思焕则反问那人:“分别是谁的?”

有人低语:“大人,是吕家的。”那人说得很小声,就怕别人听到似的,杨思焕却朗声重复:“吕家?哪个吕家?那本官倒又糊涂了,那些地按田亩册记载,明明是无主的荒地,却为何被人种了稻子?那稻子是野生的,不用交税?既然是野生的,等它熟了,大家一起割来分掉好了。”

此话一出,围观的百姓兴致高涨,纷纷叫好。这一望无边的稻子,要是全割了分掉,年底家家户户交完赋税仍有余粮,再也没人会饿肚子了。

此时一辆驴车缓缓在路边停下,周威坐在车里,至此,她才终于明白,杨思焕丈量土地,哪里是一时兴起!她这分明早就盘算好了。

“大人,这稻子当真能分咯?”

没等杨思焕开口,周威走了过来:“那得看月底

之前有没有人来衙门登记认领,认领之前需要补交三年赋税,如果无人认领,这些‘野稻’就由官衙派人统一收割。”

周威顿了顿,望着杨思焕问:“大人觉得如何?”

杨思焕“嗯”了一声,接着说下去:“其中部分纳入粮仓,赈灾济贫,一部分均分到户,人人有份。”

衙役们也是爹生娘养的人,就是被豪绅压榨惯了,才惧怕她们,听了杨思焕的这番话,她们似乎也被煽动了,一个个都甩开膀子大干起来。

不到十日,太康县无主的田都被量好了。

之后周威主动提出要负责土地再分配事宜,杨思焕却拒绝她道:“你是想要越俎代庖?”

周威歪着身子绕着杨思焕转了一圈:“杨大人还在生气吗?就因为下官喊了您的名?”

读书人之间一般会互唤彼此的表字。除了极为亲近的人和陛下,几乎没有谁会喊当杨思焕的面喊她大名。

就连陛下偶尔都会唤她的字,以拉近君臣距离,偏偏周威那日当众顶撞杨思焕,还连名带姓喊她的名。

杨思焕当时着实被气到了,可她不是会记仇的人,周威也知道,就转过身去,仰头望着房梁叹气:“我怎么这么倒霉?流落到这个鸟不拉屎的穷场子。做了人家的小跟班,如今人家还跟我摆起谱来了,唉!我要向她跪下请罪吗?”

杨思焕蹙眉,背手离开了,周威却追了上去,仍在她耳边唠叨:“大人,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下官一次吧。下官才刚上任,总不能这么无所事事下去。”

杨思焕没奈何,进了书房把门关上,倒了茶让周威坐下,谁知她刚转过头,见那货坐在摇椅上眯着眼睛,眨眼的功夫就已经要睡着了。

“你不要插手这件事,这是为你好。”杨思焕叹道,“我重新丈量土地,得罪了太多人,府台也施过压,徐县丞称病托假至今,她有她的难处,我不会怪她。你才刚来,日后她们要报复,也找不到你头上,所以你就不要掺和进来了。”

周威眯着眼睛,慵懒地翻身:“杨大人真伟大,下官都要感动哭了。”

杨思焕不管她的洋腔怪调,有些无奈地说:“我有想过,如果当一辈子官,我都做不好一件事,不如为百姓办一件大事,就算就此被罢官,也不枉为官一场了。”她顿了顿复道:“何况,我巴不得她们来报复我。”

周威猛然睁开眼睛:“什么意思?”

却见杨思焕微笑着淡淡道:“我最初在户部当职,知晓大犁一年赋税,不过七千五百万两白银,却有传言,称首辅夫郎外甥大婚花费近五十万两,这还是在小小的县城,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

周威怔了怔,敛去慵懒之态,马上正襟危坐:“你是说,你有意激吕家,就等着刘文昌的人反击你。你这是下套,要抓刘文昌贪污的证据?”

杨思焕似笑非笑地抿了口茶,什么都没说。

“是陆太傅吗?”话一出口,周威又觉不对。

陆太傅喜欢刘健那样活泼的后生,不太喜欢杨思焕这种畏首畏尾、见到她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的人,那不是陆太傅,杨思焕背后的会是谁呢?

杨思焕拨/弄着浮茶:“总之我有退路,你什么都不必做。”

周威抬头,久久地看着杨思焕,不知为何,这一瞬间她突然觉得眼前这人有些陌生。她站了起来,拍着杨思焕的肩膀:“那就好,看来我和你大哥都白担心了。”

周威甩甩胳膊就推门出去,走到院子里又折回来时,看到杨思焕脸色苍白地靠坐在太师椅上。

“刚才还好好的,现在脸色怎么这么难看?”

杨思焕晃晃脑袋坐正,从牙关挤出一句:“我没事,可能是因为中午没吃饭。”

周威看她嘴唇白得吓人,赶紧去叫/春春拿了包子来。

“怎么和小孩子一样。”

杨思焕舌头发麻,手也没了力气,她隐约觉得,自己不是饿了这么简单。

她可能病了。

周威一面把包子塞进她嘴里,一面给她倒茶,“你啊,也就是娶了周爷,不然估计也不能囫囵长这么大。把自己饿成这幅德性。”

杨思焕笑了,她从没觉得周威这厮这么话唠,竟能叽叽喳喳说个没完,生生能烦死人。

直到她扭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才知道自己的脸色有多吓人。

“也不知道怎么了,大人近来好几回晕倒。”春春忧心忡忡地说,“上一次,正是老家主的生忌,大人给她烧纸,纸烧到一半,自己倒了下去,衣角都被烧了一块。”

杨思焕沉声打断他:“春春”转而又问周威:“今天是不是中元节?”

“是啊,七月十五。”周威看着杨思焕喝了姜丝糖水,嘴唇也红润许多,才放下心来,“对了,你大哥一早上就起来忙活,做得全是你爱吃的菜,让我叫你过去呢。”

说话间,一把夺掉杨思焕正在啃的包子:“吃一个垫垫就行,你得留着肚子。”扭头又向春春道:“春春也来,别见外。”

“诶,周大人慢走。”

杨思焕很快就恢复过来,又继续整理卷宗。春春把周威送出门,在院子里徘徊,犹豫好久才敲开杨思焕的门,神情凝重地对杨思焕道:“大人,您每次晕倒都是十五,我们村以前也有人这样,后来才晓得,她是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了,您要不要也找个神翁来去去邪?”

杨思焕愣了一下,从手中的书卷里抬起头来,笑着用笔杆敲春春的头:“这么大的人了,怎么也同我那小外甥似的。这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这也说不准呐。”春春趴在书桌上,将杨思焕仔仔细细打量一番,低声自语:“每到十五的这日,大人就好像变成另外一个人。”春春慢慢垂下眼睑,不敢直视眼前的人。

杨思焕站起身来,走到廊庑下,夕阳照在她的脸上:“你看,我没事,也没有被鬼附身,你就不要自己吓自己了。”

春春逆光看过去,大人还是那个大人。

杨思焕在阳光下转动胳膊,身子也通泰许多。

她伸手挡住太阳,仰头透过指缝看向漫天的红霞,有一行不知名的鸟从空中掠过。

她不禁想起,这样绝美的景致,远方的那个人,他是否也能看到?

第115章 第一百一十五章太傅(上)

傍晚,杨思焕带了些点心去了她大哥家,刚在堂前坐下,还没顾得上喝口水,就有个小团子扑进她怀里。

“小姑姑。”

杨思焕笑笑:“瘦了,这几天是不是没有好好吃饭?”

多多哭丧着脸,抓紧杨思焕的衣角:“小姑姑,我想找你玩,她们不让。”

杨见敏端了碗碟过来:“他和隔壁姐俩玩熟了,大中午的,一伙溜去河边钓虾,晒得黢黑,叫周威给拘在家里。让写字,他哪里肯安心写,屁股长钉,总坐不住。”

这几天有传言,说周威这个后娘虐待孩子,把孩子锁在家里,不让出门。

多多觉得委屈,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他扯扯杨思焕的袖口:“周姨不好,小姑姑,我去你家,给你做儿子吧。”

周威在书房修整县志,管事将杨思焕来了的消息禀她,两个人一道走出书房。

来到堂前,恰好撞见了这一幕。

杨思焕抬眸扫见周威,彼此都有些尴尬。

杨见敏忙打岔:“阿宝,带弟弟去洗手。”

阿宝就不动声色地牵着弟弟出了客厅。

杨思焕也起身,让春春把事先准备好的檀木盒子拿出来,交给了周威。

“你看你,来就来,带什么东西。”周威话虽如此,却迫不及待地打开盒子,见是支做工精致的北漠狼毫,两眼都放出光来。

杨思焕夺回那笔,对着烛光细细掂量:“紫檀木的握感就是不一样,我觉着不错。”

“你那手烂字,龙笔在你手里也是白搭。”周威将笔重新抢回,“这个我就勉强收下了。”

杨思焕笑了笑,轻拍周威的胳膊,低声道:“小孩子不懂事,你不要放在心上。”

周威沉默下来,顺着杨思焕的目光望过去,看到阿宝半跪在地,一手撑井沿,一手拽着绳索在打水,可能是桶里的水太多,他的脚都在打滑,多多也从后面拖着绳尾,拉得起劲。

周威蹙眉,迈着大步冲了过去,从阿宝手里夺了绳索。

杨思焕跟上她,肃容训道:“这样太危险了,弟弟还在你后面,万一你手突然打滑,后果不堪设想。”

周威沉脸扫视兄弟二人,默默提起一大桶水,倒了些到木盆里:“多多,过来。”

多多抬头望着杨思焕。

“瞧你小脸脏的,快让你周姨给你洗洗。”听杨思焕这样说,他便乖乖欠着身子让周威给他擦脸。

阿宝则不说话,把头偏向一边,满脸不屑,甚至是冷漠。

周威叹了口气,垂眸给多多擦了鼻涕泡,编鬼话吓唬他:“井里有鬼,只要靠近井边,它就会趁你不注意抓住你脚踝,咕咚一声给你拖下去。”

多多眉眼皱在一起,马上跑去找杨思焕,紧紧抱紧杨思焕大腿,目光窃窃往井口瞟,仿佛真的看到白苍苍的月光下,一只长发男鬼顺着绳索爬过来。

“我看到它爬上来了。”

杨思焕无奈瞪了眼周威,心道:“我好不容易把这小子骗住,你好端端又提这些做什么?真是没事找事。”

她拍着小外甥的背,才稍稍将他安抚好。

多多眼眶湿热,把头埋在杨思焕身上:“小姑姑,我怕,我想去你家睡。”

周威闻言实在憋不住笑了两声,却听杨思焕正色道:“你爹有没有跟你说,你周姨也是天子门生,是皇帝钦点的进士,很会抓鬼。”

多多将信将疑:“真的?”

杨思焕半蹲下来,与多多平视:“我几时骗过你?”

多多窃窃瞟了一眼周威。这时管事过来,给了周威一封信,低声在她耳边说了什么。

周威不动声色地背过身,进了书房,片刻后再出来,胳膊下夹了一摞纸头,看到多多就喊他:“多多,随我去路边烧点纸钱给祖宗,把你哥哥也叫上。”

多多蹦蹦跳跳就跑出了门。而他哥哥却扭头走开了。

杨思焕看着阿宝消失的方向,经过这些天的相处,她看出来了,这个外甥很是敏感,他似乎不大满意自己父亲再婚的事。

杨思焕因此叹了口气:“慢慢来吧,这种事急不来。”

周威“嗯”了一声,两个人一道去了门口的小河边。

杨思焕也和多多一起给那素未谋面的亡母烧纸,随后取出铜钱,单独划了一方地来,重新点起一堆火。

周威让管事看着多多,自己则到杨思焕身边蹲下:“是给周尚书的吧?”

杨思焕目中闪过寒光,转头问她:“哪个周尚书?”

周威哂然:“你早该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下的。”

有微风拂过,杨思焕望着明灭的火苗又添了纸:“你都知道了。”

橘色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带着淡淡的光晕,看着这样的杨思焕,周威恍了一下,片刻后才站起来说:“岂止是我,刑部、大理寺,乃至圣上都知道你娶了罪臣的儿子。”

杨思焕不说话,听周威继续说:“朝中四品以上的官员,哪个底细不被摸得一清二楚。周爷也是,为了你,哪怕改个姓也好。好在当年陛下还是太女,她有意护着东宫的人,便没人敢把这事捅出来,现在不同了,你日后回京,事事留心着些吧。”

杨思焕漫不经心地颔首,目不转睛地守着没烧完的火堆。

突然听到多多喊了一声:“黄先生。”

杨见敏闻声也迎了出来,笑道“阿宁,你可算来了。”

杨思焕循声回头,看到多多兴高采烈地牵着一个少年的手从不远处走来。

少年却远远地就看见了杨思焕,走近了时,反刻意不去看她。

少年提了点心上门,杨见敏说了几句客气的话,将少年笑迎进屋。

周威和杨思焕也跟着进门,待人都落座,周威道:“黄先生,我们夫妻俩一道敬你一杯。这些天,我这两个儿子可给你添了不少麻烦。”说罢举杯。

阿宁谦道:“我不过识得几个字,同孩子们一道玩玩,‘先生’二字可是担不起的。”他说着话,目光却忍不住朝身侧坐着的人看。

整个吃饭的过程,阿宁总不由自主地盯着某处发呆。

周威也发觉到,阿宁似乎总向杨思焕那边瞧,眼神中有掩不住的光芒。

大家吃着饭就开始闲聊,阿宁很会说话,什么都能说上几句,但又很会察言观色,不抢别人的风头,什么话都点到为止,让大人小孩都舒服。就连不爱说话的阿宝,也加入进来。

阿宝说:“先生去过哪些地方?”

阿宁笑了笑:“很多,不过令我印象最深的是北漠的大硍山——满眼差牙犬互的石壁缝里,却开着各式各样的花,峭壁上伸出果树的细枝,还挂着三两个果实。”

阿宝嘴巴微张,仿佛脑海里已有了画面,回过神来,他说:“我也想将来和先生一样云游四海,把这大好河山看一遍。”

杨见敏骇然:“你一个男孩怎能到处跑?”

阿宁知道说错了话,就向阿宝解释:“阿宝,我是跟着我母亲去的。世道凶险,一个人云游四海可不像想象中那般美好。”

周威存了心眼,北漠多战乱,一般人不会去那里,就连商人都会绕道,眼前这少年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实在不简单。

她就试着问阿宁:“黄先生家在何处?又是在何处与子初相识的?”

阿宁只是笑着看了看杨思焕:“这个说来话长,在下落水,杨大人救过在下一命。原以为不会再见,却不曾想又一次偶遇在这里了。”

而杨思焕则频繁给自己倒酒,闷闷的连喝几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等到大家都吃得差不多了,杨思焕便站起来道:“大哥手艺还是和从前一样好;我手头还有事等我回去处理,就先回去了。正好天黑了,路上不安全,我顺路把阿宁送回客栈。”

杨思焕说着,拍了一下阿宁的肩膀。

杨见敏站了起来:“再坐会儿呢?”

杨思焕却已经背手跨出了门,走到院子里。

阿宁只好道:“谢谢杨大哥的款待。多多,阿宝,明天见。”

因是中元节,街头空空荡荡,杨思焕走得很快。阿宁追出门去,远远就看杨思焕连同她手里的灯笼消失不见。

“杨子初,你等一下。”

杨思焕听到身后的呼唤,却头也不回的继续走,她不想和那个人走太近,免得招惹是非。

“杨子初!你慢点。”阿宁有些急,一路小跑沿着杨思焕消失的方向追。

杨思焕走了很久,直到手里的灯笼被风熄灭,她才回头看。身后的人却不知何时跟丢了。

杨思焕蹙眉,那孩子再怎么着也是王的嫡子,是一郡之主,要是真的在她的地盘出了事,凭她七品芝麻官的身份,掉十次脑袋都不够。

这样想着,杨思焕扔了灯笼就折回去。

“殿下,殿下。”

唤了两声没人回答,杨思焕脊背发凉,她沿着来的路找回去,也没有看到人,更觉不妙。

但她很快就镇定下来。她怕阿宁在自己地界出事,就叫自己的暗卫跟着他,那暗卫没有出现,就说明阿宁暂时是安全的。

念及此,杨思焕开始怀疑阿宁在同她恶作剧。毕竟他还是个孩子。

杨思焕叹了口气,轻唤道:“阿宁,阿宁”

阿宁没有回应,杨思焕却听到有人喊她的字:“子初。”

是周威,她提着灯笼过来:“怎么就你一个人,黄先生呢?”

杨思焕环顾四周,恼然道:“他不姓黄,他是邕王嫡子朱长宁,被益王的人追杀到了这里。”

“什么?”

杨思焕脑袋发晕,一时间天旋地转,她轻揉额头:“别愣着了,快帮忙找。”

月照西墙,阿宁却看不见脚下的路,自己胡乱走动,一不留神踩进石桥缝里,小腿卡在里面拽不出来。

豆大的泪珠顺着脸颊滚落,边哭边低声骂:“杨思焕,你混蛋”

却不知道杨思焕听到他的哭骂声找了过来。

“殿下真是好雅兴。”杨思焕慢慢走过来,蹲下,借着月光仔细看过之后,发现阿宁的腿卡在石头缝里了,竟然不厚道地笑了:“殿下是

在赏月吗?”

杨思焕说着话,半跪下来,拔他的腿,稍稍一用点力,阿宁就喊痛。

趁阿宁不注意,杨思焕用力一拔,却也拔不动,她才开始急了。

她想了想,试着找了块三角状的石头,倒楔在缝口,再用另一个石头砸它,这法子似乎有点用处,确实撑开了一些,但效果也不明显,腿还是拽不出来。

“杨思焕,我恨你。为什么每次遇到你,孤都要倒霉?”

杨思焕无奈的叹气:“是,下官该死,下官出生十日克死祖父,四岁克死生母,想来下官生就是个不祥之人,殿下遇到下官才会出游落水,走路卡进桥缝,所以殿下应该早些离开才是。”

“你这么倒霉的吗?”

“绝无半句假话。”

阿宁听了这话,被她逗笑,气也消了大半。

杨思焕就趁他松懈的时候,使劲一把拽起阿宁的腿,终于将他拔了出来。

周威听到阿宁的一声惨叫,也赶了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已经背着阿宁往客栈的方向走,她上去询问一番,杨思焕便叫她回去了。

“杨思焕,你混蛋。”阿宁趴在杨思焕背上,锤了她一下,“我父君生我的时候早产,所以我到了晚上,眼神就不大好了。”

杨思焕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殿下夜盲就该好待在客栈,出来做什么?”

阿宁不说话。

杨思焕突就想起周世景来,她想起周世景有了孩子之后,夜里也看不清东西,心下一软,淡淡说:“也是下官的错,下官不该将殿下丢下。”

阿宁仍是沉默着,半晌才开口,问杨思焕:“听说你夫郎比你大很多,男子寿命本就不比女子,那你以后会娶其他人吗?”

杨思焕怔了怔,摇头:“不会,殿下以后不要再问下官这种问题了,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