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80(1 / 2)

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欲成首辅先入阁)下官愿……

刘氏又道:“对方说是太师府,设的是申时的晚宴。”

杨思焕想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头走开了。

原来是内阁次辅杨永清,内阁与翰林院颇有渊源,至今还常有往来。

内阁作为翰林院的一部分存在,甚至很多时候起草文书,用的是翰林院的名义,俗称“翰林院内署”。

那时候杨思焕供职翰林院,偶尔能远远见到杨永清,但也只是远远的看到而已。

两个人身份云泥之别,杨永清哪一回进翰林院不是前呼后拥,那种人物,是杨思焕掂着脚也够不着的。

不过,杨思焕也没想过去“够”她,她说一句话,先帝都要好好揣度几番才开口,如今她辅佐的东宫即了位,在朝中的地位更是举足轻重,这样的人居然叫杨思焕去府上叙旧。

杨思焕很清楚,当中肯定有什么事,而且多半不是什么好事,她知道如今内阁看起来一团和气,实则暗地里分成三派。

一派以首辅刘文昌为主,一派以宝文阁大学士陆太傅为首,还有一支则是清流派,以次辅杨永清为中心。

首辅刘文昌是新皇的亲姑姑,代表着门阀士族的利益;陆老太傅则是开国勋臣,身后的背景更是复杂;而杨永清虽说是清流,也不见得单纯到哪里去,她母亲曾是废太女的太师,到她这里,却做了朱承启的太师。

那三位就好像三颗雪球,越滚越大,不停吸纳旁人,以此壮大自己。

虽然现在看起来没有明显的利益冲突,但新皇登基,这个平衡自然会有波动,她们早晚有一天会撞在一起。

杨思焕并不想搅进那场碰撞,但她明白,官场如战场,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风平浪静是不可能的。

老狐狸已经找上门了,这时候缩着脑袋也不是个办法,先去会会她再说。

快到约定的时间,杨思焕换了身体面的常服就要出门,已经是下午,下人抱着晒好的被子往屋里走,这时候周世景还没回来。

出门前招呼都没打一声,不像他的做派。不过当下杨思焕也没功夫去管这事,只等他晚上回来再细细掰扯。

“大人,该走了。”春春催促道。

轿子已经在前庭侯了多时,杨思焕收回目光,提步去了前庭。

杨永清之所以被公认为清流,原因有很多,在先帝面前敢直言进谏,这是其一,此外,她为人清俭也是众人皆知的。

先前她唯一的嫡女去柳州办公差,却意外翻舟溺水身亡。这事被报到永宣帝那里,永宣帝当即下旨厚葬她,杨永清自己却站出来反对。

杨永清死了女儿,不仅不接受御批的厚葬,反倒写了检讨书。

头一桩便是检讨自己教女无方,说自己女儿借公差为由,与同窗泛舟同游,这才导致这场悲剧,此为不忠。

又检讨自己女儿身为前科状元,辜负了圣上的眷爱,罔顾圣上的栽培,没有效忠陛下就撒手去了,此为不孝。

太师府诗书传家,杨永清端得是文采飞扬,所书表面上看起来,主旨为批判亡女,更是自我批判,言语之外却给人另一种感觉。

文字原本是没有感情的,但在某些人笔下,平平淡淡的一段话也能让人怅然泪下。杨永清就是这种人,认个错都能认出苦情戏的效果来。

杨永清洋洋洒洒写完,连夜交给永宣帝,永宣帝看完没说话,转递给一旁的史官,那史官读到一半,突然把头叩到地上,说:“恳请陛下允许微臣将此文纳入史书。”

相传史官边誊边流泪,叹气复叹气。

接连几日有十多本弹劾杨永清母女的折子送到永宣帝手里,参杨永清培植党羽扰乱朝纲,也有提到杨思缘拉帮结派,又多次借公差之名和乱党同游。

但她们没想到,杨永清早已先发制人来了那么一出“自我检讨”:

将奏折中所谓扰乱朝纲的党羽说成亡女的同窗,同窗之间有交际是很正常的;并且承认亡女玩性太重。

言辞恳切,字里行间的凄凉悲惨,永宣帝自然知道她那是避重就轻,有意混淆视听,但念在杨永清中年丧女,过后就没追究。

总之,别人丧女有如山崩,这事落到杨永清头上,却变成塑造自己清流形象的筹码。

她谢绝了皇帝的好意,又因政务繁忙,便派府上的管家和小姑子一道去了柳州,将亡女送回徽州老家简葬。发扬了她一贯低调朴素的作风。

轿子四平八稳的停在大槐树下,有人柔声说了一句:“大人,这便到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整了衣袍才出去。

进门便是侧座房,她进房坐下,马上有人给她倒茶。“请大人稍等,小的这就去禀报家主。”

杨思焕坐在靠窗的位置,小轩窗微挑,从窗口能看到前院,庭院不大,青石板路上长满青苔,石头缝里钻出杂草。

杨思焕摸着东坡椅背,将四周打量了一通,看得出这宅子已经有些年头了。

那通报的下人去了许久,也不见回话。前院的门被推开,从内院走出一个眉清目秀的女孩。

女孩穿了件紫色的薄袄,扎了童子头,看起来不过八九岁,她慢慢蹲下来,盯着一株杂草一直看,眉目恬淡,仿佛置身世外。

传言杨太师膝下还有一个庶女,但那庶女是个傻的。虽不是哑巴,长到八九岁了却从不跟父母以外的人说话,夏不知热,冬不知凉。

杨思焕听那描述,猜测多半是自闭症。看这孩子的样子,大概就是那个庶女了。

女孩蹲在那里眼睛也不眨一下,目光呆滞,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没过多久又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少年,少年站在女孩身后轻声问:“思政在做什么?小爹到处在寻你。”

女孩眨了眨眼睛,依旧蹲在原地。

少年伸手:“跟哥哥走吧?”

这时候有个管家模样的人从内院过来,看到兄妹俩就皱眉,下意识朝杨思焕这边望了一眼,杨思焕早已把窗子关上了。管家见状便走到兄妹俩面前。

“少爷,今天有客人来府上,家主请您带小姐去西屋练字。”管家说着,摸了摸女孩的头顶,将声音压低了些,道:“去吧。”

院里没了声响,良久之后管家亲自过来将杨思焕领进内院,途经那株杂草,杨思焕低头掠了一眼,原来是蓼【liao】子。从石头缝里钻出的蓼子,还结了果。

这时候已不见两个孩子的踪影。

“大人,我家大人还在书房等着您呢。”管家柔声催促,面上带着微笑。

“早闻杨太师清正廉明”杨思焕淡淡说道。

内院的槐树根顶石而出,墙根下、花坛边布满青苔,游廊边雕花的栏杆已经褪为本色,宅子不大却古朴幽静,但也看得出来,好久没有修过了。很难想象这是权倾朝野的内阁次辅兼太师的私邸,太朴素了些。

“家主念旧,宅子是先主子留下的,家主便不舍得搬走。”管家不疾不徐的说道。

杨思焕颔首,多的话就没再说了,抬脚往前走。

一朝天子一朝臣,先帝驾崩后,不少老臣落马,就连徐将军都被贬谪下放,先帝的心思谁也猜不透,更何况那初露头角的新皇呢?

早有传闻说新皇作为太女时和太师之间就有罅隙,她虽表面上敬重太师,实际上事事在和太师较着劲,似有唱反调的意思。

师生二人实则并不和睦,在这种情况下,杨思焕稀里糊涂来应杨太师的邀,她自知不妥,但又无法。

杨永清刚完成了一幅墨画,画得是一丛竹木。

长在悬崖峭壁之上的瘦竹,倒有股清风傲骨的意思在里头。她盖了章,抬眼看着杨思焕进来。

“来了?杨大人。”杨永清道,“过来,看看本官这画作得如何?”

杨思焕就过去认认真真看了一下,她想,人家既然叫她看,她看完肯定得说点什么,不能只说“很好,很漂亮。”

这样说显得她很没涵养。

她想了想,准备开口夸赞,手边冷不防地递来一只笔,杨永清道:“本官若没记错,杨大人是三鼎甲出身,又在翰林院留职,想必文采斐然,不如为本官作诗一首?”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杨思焕也不好推脱,不紧不慢地接过笔。想了想,然后道:“好画配好诗,但下官才疏学浅,不敢辱没了大人笔墨。不妨这样吧”

她提笔写下:

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

写到这里,笔尖微涩,她便去蘸墨。

烛台轻放在杨思焕的手边,杨永清亲手给她磨墨。

“好诗,好字,你继续。”

杨思焕抿着嘴,怀着对诗人无比崇敬的心情,继续将剩下的写完,后道:“这诗出自一位姓郑的老先生之手,下官很喜欢,觉得此诗恰合画境,便借来一用。”

杨永清点头嗯了一声,看起来很满意。

“小杨,坐。”她道。

此言一出,杨思焕稍稍愣了愣,杨永清唤她“小杨”。

“无外人,你不必拘束。”杨永清给她倒了一杯茶,自己就坐在太师椅上挑着杯里的浮叶。“太平猴魁,产自你我的老家,徽州,品品看。”

杨思焕淡淡一笑,闻着茶香啜了一口。茶叶她还是喜欢安吉白茶,但这不是品茶的时候。

杨太师这话的重点在于,点明她们是老乡这件事。果然,她马上接着说:“你入仕不到五年吧?做到礼部侍郎,难得。”顿了顿又道:“在你之前倒还有一位,也差不多。前任礼部尚书周自横。”

“野渡无人舟自横”,周自横便是周世景的母亲,突然听到这个名字,杨思焕心下一紧,面色如常,轻轻吹了吹茶水,呷了一口。

“蒙先帝抬爱,下官如何能与那位相提并论。”

杨永清定睛望着她,沉吟良久才笑道:“仕途顺利是好事,不瞒你说,本官一直对你有所期待。你在翰林还留着职,内阁正在商量推举一名侍讲学士为珉王讲学,本官有意荐你。”

侍讲历来都是给皇帝、东宫讲学拟旨的,几乎没有给寻常亲王讲学的先例。新皇忙于政务,至今无所出,只有一个皇妹养在身边,先帝驾崩后,按例将那十一皇女封了王,依旧养在皇城。

现在叫杨思焕给那昔日的十一皇女讲学,能不能讲好倒是次要的,关键在于,这个政治信号有点复杂。

“你意下如何?”杨永清问。

杨思焕垂眸,杨永清只说有意荐她,她明白,内阁六大学士,三派估计荐的都不是同一个人,她这一下子就被推到风口浪尖。不管这事成不成,日后朝中都会把她归为杨永清派了。

这一点,她很清楚。而杨永清之所以荐她,也正有拉她进来的意思。

杨思焕前些日子好好想过了,她走到今天这一步,多半是侥幸,但再侥幸也终究到了这一步。官至礼部侍郎,再抬头就看不到未来了,这就是她迷茫的根源所在。

她常拿张珏、刘建与自己比较,比完之后失落感油然而生,这才发觉原来自己并不是没有抱负,骨子里也是不甘平庸的。

人活一世,总得给这个世界留下点什么,她抬眸看着杨永清——-年过半百,鬓发斑白。

在官场上明争暗斗了半辈子,还把唯一的嫡女搭了进去,如今正夫犯了痴病,庶女又是个傻的,她却依然斗志不减。为的是什么?

还不是想在史书上留下一笔——-先朝例制,首辅死后会有专门的传记,虽然篇幅不过几页纸,但会同她所辅的帝王记一起装订成册,流传下去。

没有一个朝代能拖过三百年,但千年之前留下的传记至今尤存,那些宰相的名字还为世人所知,后来宰相变成首辅

本朝延续前例,也有这个传统。

成首辅前,需入阁,入阁前需有人荐。虽然这次荐的只是侍讲之席,但杨思焕知道,这是和内阁沾边的好机会。至于站谁的队,那得先沾上边才有资格考虑。

想到这里,杨思焕目光抖了抖,她道:“多谢大人赏识,如果可以,下官愿意一试。”

杨永清点了头:“好!”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不行,绝对不行……

杨思焕从太师府回到家中,天已大黑,进门便问管家周世景是否归家。

得知周世景在正屋,杨思焕又问:“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

杨思焕抬头望着漆黑的夜空,哦了一声,背手朝正屋去了。房门半掩着,烛光透过门缝泄在地上。

周世景拿着一张纸坐在桌前,看到杨思焕推门进来,他不紧不慢地将纸收进袖中。

杨思焕一面解披风,一面问:“去哪了?现在才回来。”

周世景沉吟片刻,然后开口缓声道:“太史府招男官,我去报了名。”

本朝读书做官的皆为女子,太史府是掌管文史的机构,也不例外。

但皇城的主人是皇帝,后宫各君都是男人,为了保障皇权,宫中除了皇帝与皇女,其他女子必须绝育。

用的是带刺的铁棍,过程不必细说,残忍至极,在这之后每一寸欲。望都伴随着无尽的痛苦。

直至前朝,宦官都是女子,若不是山穷水尽,谁都不愿把自己女儿送去宫里当差。

本朝开国皇帝,也就是朱承启的皇祖母开了男宦的先河,她老人家意识到女宦身有残缺,内心就容易扭曲,这样一来容易扰乱朝纲。

前朝就是因为宦官亡的国,到她这里便废了女宦传统。

正是因为这样,宫中宦官皆为男子。

但作为内史官,时常需要全天跟着皇帝,记录皇帝的每一句话,因此她们基本上全年都得待在皇城,在本朝之前,女史属于宦官的一种。

曾经在女宦的制度之下,女史在宦官中的地位极高。她们一般是诗书传家的罪臣之后,为了保命就入宫做女史。

而今女宦的制度废除了,女史却依旧存在。

很不幸的是,女史也需要绝育,手段恶劣,杨思焕曾听底下人闲白时说过,光想想就觉得裤。裆发凉。

太史府招男史官的事,杨思焕

也是这昨日才知道的。新皇登基前几日才发下的旨,说要招男史官记录宫内之事。

内阁首辅刘文昌第一个不赞同,以各种理由拒绝拟旨———皇帝有重大决策需得通过内阁裁定,内阁可以颁旨,同时也有资格驳旨。

刘文昌驳回朱承启草拟的诏书,其实大家都清楚,她这样做,一来是因为传统的思想禁锢,从古至今没有听说有男人入宫做史官的,二来是想叫朱承启看看她强硬手碗,在一开始就给他立威。

可刘文昌还是小看了她这个外甥,她可能忘了,朱承启可是永宣帝一手带大的。

朱承启并没有硬碰硬,更没有花心思斡旋,想她内阁六大阁老,又不是只有首辅才能颁旨。他便绕过三大巨头,直接派人“请”了另一个相对势弱的阁老来颁旨。

毕竟内阁六位阁老,不是谁都像刘文昌那么硬气,朱承启就是看准了这一点,悄无声息地办成了这件事。

旨发下去之后,刘文昌才得到消息,昨日新皇登基,刘文昌脸色就不大好看———新皇刚登基就敢违逆她,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杨思焕回来的路上听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却没想到新皇雷厉风行,这么快就已经开始选拔了。

也没想到周世景人在家中坐,消息竟如此灵通,今天就去报了名。更可气的是,他报完名才通知她。

“哥,你怎么能这样?”杨思焕皱眉,重重叹了口气,坐到周世景对面:“且不说你身份背景的问题,这么大的事,你事先都没和我商量就擅作主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妻主?”

她冷冷地看着眼前的人。

周世景也正望着她,目光如水,烛光下他的脸上还带着淡淡的微笑,修长的手覆在杨思焕的手背上,指节微曲,轻轻握起她的手,他说:“这事是我不对。我在北平的上司如今在太史府任职,她托人捎了口信过来,我是今晨才得知这个消息的,当时你在睡觉。”

杨思焕抽出手,偏头喝茶,目光窃窃往那边瞟,板着脸说:“总之我不同意你进宫,说什么都没用。”

她知道,以周世景的文采,别说应付区区的男官考试了,就是参加科举都绰绰有余,但正是因为这样她才担忧。

她不同意,原因有很多。

首先,她作为正四品的朝廷命官,自己的夫郎进宫当史官,这实在说不通。

其次,周世景的身份复杂,他要进宫可能会很危险。

杨思焕瞄了周世景一眼,他的侧脸坚毅,墨眉很浓郁,嘴唇微抿,泰然自若地坐在那里。杨思焕想见他认真读书的样子,那般俊逸雅致,这样的男人,哪个女子不为之心动?

一想到日后他天天跟在新皇身后,杨思焕心中五味杂陈。

“不行,绝对不行。你做什么我都支持,唯有这事免谈。”杨思焕肃容道,“新皇并非表面上那般和善,登基之前几个阁老合起伙来准备给她立威,反被她刹了威风,将来指不定会成什么样子。你在她身边,我如何放心得下?”

周世景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好,既然你不愿意,我便不考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才松了一口气,但她继续绷着脸,双手交叉着抱在胸前,一板一眼的说:“你不要觉得我小心眼,我都是为你好。”

周世景看着这样的杨思焕,阴郁的眉目缓缓舒展开来,他笑了笑,认真地颔首道:“我理解。”

“那就好。”杨思焕悄悄瞥了他一眼,声音渐渐柔起来,问他:“在外跑了一天,肯定还没吃饭吧?”

周世景反问她:“你呢?”

“我?”杨思焕起身,弹了弹身上的尘土,“我刚从太师府回来,吃过了。”

“太师府?”周世景蹙眉道,正要再细问,杨思焕已经推门出去了。

她去了一时,端回一碗蛋炒饭,轻放到周世景面前,撑着双肘、手掌交叠在下巴下。

“我新学了一手,你尝尝。”

不过是蛋炒饭,杨思焕满怀期待地将它端过来。

寻常的蛋炒饭是先炒蛋再放米饭,而杨思焕则先将用猪油将米饭炒香,之后再把鸡蛋倒到饭上和匀,这样炒出来的蛋炒饭就是均匀的金黄色。

看不出整片的鸡蛋,每一颗米饭外面都裹着蛋。

“这是黄金蛋炒饭。”杨思焕解释道。

周世景稍稍一愣,杨思焕已经舀了一勺饭,递送到他的嘴边。

“好吃吗?”

这种做法是杨思焕无意间发现的,说来也怪,只是把放米和放饭的顺序对调,炒出来的蛋炒饭味道就很不一样。

周世景扬起嘴角嗯了一声。就听杨思焕道:“那你有空就学起来,以后天天给我做。”

周世景无奈地笑笑,感情她是这意思。

气氛稍稍缓和一些,周世景便正襟危坐,问她:“你方才说去太师府?”

杨思焕点头,抬手将灯芯挑了挑,淡淡地说:“嗯,太师荐我做十一皇女的侍讲学士。”

周世景想了想,启唇道:“你有什么想法?”

杨思焕托腮趴在桌子上,扯了扯嘴角:“我答应了,也就意味着,我将要成为杨大人的拥趸者。可我觉得杨大人是斗不过刘大人的,刘大人身后站的是门阀士族,先帝在时都要忌惮三分。”

说着话,杨思焕仍是趴着,懒洋洋地呷了口茶继续道:“但我想入阁,只能先依仗她们,刘大人、陆大人清贵,眼高于顶,和我不是一路人。”

此话一出,周世景目光闪烁了一下,看着杨思焕,他低声道:“你变了。”顿了顿又道:“不过这样也好,你想做就做。”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更加坚定了自己的想法,心情也愉悦了许多,抓起周世景的手,啧然道:“有一事我一直想不透,你满腹经纶无处安放,何不写点东西发出去?”边说边舀周世景吃剩的饭往嘴里塞。

“你看那无相书生写了《白狐案》火遍大江南北,你也可以写,却为什么总想做史官?”

周世景瞧着她懒懒散散的样子,肃然抽出手,柔声训她:“思焕,你坐正些。”

杨思焕在外面总是端着的,也只有在周世景面前才能放松一下,从前他从不会这样说她,也不知道他怎么了。

杨思焕抬眸看着周世景,乖乖的端坐好,听他说:“我母亲固执,否则也不会出来那些事。”

当年的事一一浮现在脑海。

他母亲被关进天牢近一个多月,祖母急火攻心病倒了,家里没有做主的人,人心惶惶。那时候他才十二三岁,什么也做不了。

一家人被恐惧支配了一个多月,终于在那天早晨,一群官兵带人来抄家,她们不按规程办事,杀了好几个周府的下人,血淌了一地。

周世景就死死搂着妹妹,蒙住她的眼睛,听妹妹一直哭一直哭:“哥哥,我怕。”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然后开口继续道:“我母亲一生清正为民,从没做过对不起百姓和朝廷的事,还要留下奸臣的骂名。”他缓缓摇头,不再说下去了。

杨思焕坐到周世景身侧搂住他,沉默片刻才道:“所以你想改史正名?”

这很难,女不言母之过,先帝已故,新皇于理不能平反这事,否则就等于否定先帝先前的判断。

杨思焕拧眉望着房梁,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

杨思焕思忖再三,她道:“你别急,容我想想。”

周世景却说:“我是有心为母亲正名,却不急在一时。我将往事说与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你我之间,有些事我总要说清始末,免得你多心。”

杨思焕比周世景小了整整七岁,她虽一直假装无视这个问题,但摆在两个人面前的事实却无法躲避。

婚后她觉得周世景很多时候还是把她当妹妹看,

事事大包大揽。

家中大小事务,他一人承下。小到杨思焕的穿衣风格,大到孩子的抚育、杨思焕在官场中遇到的问题,周世景都要费心。

杨思焕经常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周世景,好的坏的都说给他,而他却极少提自己的事,杨思焕印象中也就那么几次而已。

在杨思焕眼里,周世景惯是沉稳冷静的兄长做派。

长此以往,两个人之间就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距离。这次周世景肯在她面前提周家的往事,杨思焕还是挺欣慰的。

至少这一刻,她们是平等的,不是兄长和妹妹,而是同甘共苦的夫妻。

关于周家的事,杨思焕或多或少也知道些。周家家世显赫,族谱可以追溯到三朝之前,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可惜到了周世景母亲这一辈,人丁稀少,只有周自横这么一个女丁。

周自横便是周世景母亲,二甲进士出身,通过馆选入了翰林,后来又做了东宫的侍读,仕途通达,官至礼部尚书。是不折不扣的太女党。

当年朝中分为三党:东宫党、三皇女党、四皇女党。

废太女作为当年中宫唯一的嫡女,八岁那年便被册封为褚,自她懂事起,便和几个皇姐明争暗斗,历经十多年的风风雨雨,终于将她的两位皇姐压制住了,却没想到半路杀出一个六皇姐。

当年的六皇女便是后来的永宣帝。永宣帝为犁朝开国皇帝的第六女,讳朱震。

朱震出身卑微,是武帝意。乱时与内侍所生。

不像三皇女、四皇女,朱震幼时受了不少苦,被养在掖庭,因为吃不饱,经常偷宫人的馒头充饥。

朱震七岁那年生父因病逝世,当时最受宠的侧君长年无所出,有意将她继到自己名下,便将小朱震叫到跟前。

恰好武帝就在那里,武帝问小朱震的意思,小朱震不说话,目光就直愣愣地盯着案上的绿豆糕,绷着乌黑的眼睛,咽了口口水,肚子咕噜叫。

武帝恨铁不成钢的笑笑,招手叫她吃。那绿豆糕是御膳房做的,光看着觉得很是香甜。

朱震的生父是内侍出身,暗结珠胎本就有罪,偷偷生下朱震之后依旧没有名分,伙食也只比普通宫人好一点。

小朱震狼吞虎咽地左右开弓,腮帮子塞得梆。硬,吃着吃着突然就哭了,眼水顺着皴裂的脸颊滚下去,很是可怜。

武帝问她为何哭,朱震就哽咽着说:“要是爹能吃到就好了。”泪水淌到嘴里,糕点都咸了,她因此哭得更厉害了。

武帝沉默不语,一旁的侧君鼻子发酸,当即把小朱震搂到怀里,给她擦眼泪,摸着她的头顶决心将她收下。

两年之后,那位侧君终于诞下自己的孩子,却因难产去世,是个没福的。

撒手丢下朱震和刚出生的女儿,从这以后,朱震又一次成为没人照管的野孩子。

她开蒙迟,八岁才能勉勉强强写出自己的名字。

那位侧君去世之后,没人再管她,她便更加无心向学,成天和国子监的武生混在一起,上蹿下跳、舞枪弄棒。

她十四岁时连《诗经》都读不顺溜,先生给众皇女上课,叫她读一篇文章,她遇到不会读的字就跳过去,跳到最后干脆整段整段的略过。

先生叫她重新读,她就挠头说不认得那些字,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先生怒,姊妹笑。在读书的事情上,朱震着实出过不少丑。

那年太女入主东宫,时年八岁,而她的姐姐们有不少已经成家立业。和她们斗,小太女略显稚嫩,随着她慢慢长大,东宫也越来越坚韧。

几出势力顶在一起,一触即发,可是没等到爆发,武帝就去世了。

武帝驾崩的那夜,太女因急症卧床不起,朱震带了亲卫“应诏”入宫面圣。

谁也没想到,一向与世无争、看起来粗鄙无脑的六皇女会突然插来一脚,也正是这一脚,将那斗得死去活来的三派碾了个粉碎。

武帝驾崩时身边只有朱震,朱震守了她一夜,逼她写下易褚的遗诏。

诏书送到内阁,有阁老不服,朱震只是冷笑,先郕王带头提剑斩了其中一位阁老,道:“违先帝遗诏者,杀!”

那段时间,不知有多少官员下马。

永宣帝秉着一个原则:不论你原先是谁的党,只要你不和我唱反调,我就先留你一命。

可偏偏有人作死

无情的肃杀之后,再也没人站出来说话。知道翻盘无望,永宣帝登基前,废太女便纵火自焚。

当然,也有一说,那火本就是永宣帝命人放的。

而今永宣帝已作古,真相不得就而知了。

朱震从前说得好听一点,是不显山不露水,实际上就是个无所事事的文盲,这样的人为何突然逼宫夺位,至今也无人知晓。有一说跟废太女正君有关。

说起来那位可是个奇男子,他乃前任首辅的嫡长孙,温文尔雅、风度翩翩。

朱震曾在机缘巧合下偶遇那位公子,一见钟情,谁知造化弄人,那公子最后却嫁给了废太女。从那时起,朱震就有了逆心。

但稍微有点脑子的都不会相信这一说法———-再怎么说,永宣帝也是一代明君,怎么可能只为一个男人就动了夺嫡的心。那件事最多只能算个导。火。索,她夺嫡必然是积虑许久的。

且从朱震登基之后的行止来看:她在战场上用兵如神,又主持编修《永宣大典》、兴修水利、制定《新农赋》等,种种作为和“文盲”、“无脑”根本沾不上边,临终都不忘将江山安排妥当。

永宣帝若当真无实才,怎会有那么多追随者?不说旁人,先郕王至死忠于她,永宣帝驾崩之后,徐将军即便受了贬谪也是无怨赴任。

只能说之前的朱震太会装了,大智若愚,为的就是掩人耳目。很显然,她成功了,谁也没想到,她朱震会成为最后的赢家。

更想不到的事还在后头:废太女尸骨未寒,朱震就纳了东宫正君为自己的侧君,封他为如君,赐号“昆君”,并和他生下女儿——-齐王朱承治。

也就是在那时,刘文昌成为了内阁首辅。

因为前任首辅活活被气死了,她是继先太师杨大人之后,又一个因为那场宫变被活活气死的大臣。

却说周自横作为东宫侍读,又是废太女心腹,看着那场宫变发生,她深受打击,但囿于宗族的安危,无法站出来反对永宣帝登基,只得缄口不语。

家族之重,夺嫡之重,沉沉压在周自横的肩头,叫她喘不过气。

别的她都可以理解,唯独昆君二嫁、生下叛王的女儿,周自横清高,实在看不过去,便以“雨山先生”为笔名,写下传奇小说《孽狐缘》,借书讽刺现实。

那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书被朝廷全面封杀,但还是留了不少残本下来,杨思焕也曾痴迷过。

她兴致勃勃将书里的故事说给周世景听,直到周世景离开杨家的那夜,他告诉她,“雨山先生”就是他母亲的笔名。

周自横是《孽狐缘》作者的事,外人并不知晓,永宣帝更不可能知道。周家获罪并不是因为这件事。

但从《孽狐缘》就可以看出周自横对现实的不满,她为人耿直率真,处事认真不近人情,实际上,她这种性格本该在刑部,未必不是个为民务实的好官,可她偏偏进了礼部。

礼部适合和稀泥的人,但凡有些棱角,在礼部都要受罪的,周自横在礼部早已得罪了不少人。非但自己不开心,上下级关系也很僵。

在这种情况下,永宣帝没革周自横的职,反而事事偏袒她,一路升她到尚书,旁人只得侧目而视。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狗官

周自横却也不傻,当初她拥趸的废太女败了,她就知道自己不会有好下场。

永宣帝不仅不杀她,反重用她,擢升她为礼部尚书,她也丝毫不为此欢喜,因为她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事实证明,永宣帝比周自横想象中的还要阴狠——-温水煮青蛙,她用整整七年,将周自横煮了个烂熟。

当年是三年一逢的会试年,皇帝钦点周自横为会试主考官。

最终录取了二百零一名贡士,其中有一百九十名是南方考生。

这二百零一名贡士中,有一百九十九名参加了殿试,殿试结束后,皇帝钦点了他们的名次。

其中状元为徽州府的陈永庄,周自横的父亲就是徽州人,榜眼是应天人,探花是浙江绍兴人。

二甲五十一人,全部都是南方考生。

这次北方考生没有一个进入二甲以内,太离谱了,这一结果令北方考生极度不满,她们认为这是会试主考官周自横偏袒南方人的结果。更有甚者说她伙同乡人作弊。

她们先是去礼部闹,周自横并没有回避,直接站出来,挺直腰背说:“本官身正不怕影子斜,你们要查,本官必定奉陪到底。”

这就把她们惹急了,直接联名上书,告到皇帝那里,要求严惩周自横。

永宣帝收到状子,当即成立了以翰林院掌院学士盛兰吾为首的勘察组,这个组除了盛兰吾之外,还有陆太傅、当时的礼部右侍郎陶镇东等人。

依照永宣帝的指示,她们废寝忘食地工作了近两个月,将会试的答卷从头到尾重新审阅了一遍。勘查做到一半,陆太傅突然病倒了,其他人继续调查。

就在陆太傅病倒的第二日,礼部侍郎陶镇东也因操劳过度晕厥过去。

最后只剩下盛兰吾与翰林院的一众官员,她们进行了近两个月的调查,最后由翰林院修撰写了复查报告。盛兰吾将报告攥在手里,想了想,然后说,“你们都累了,回去好好歇息,本官亲自将此书呈与陛下。”

那年的秋天,永宣帝再次举行殿试,新录取的九十一名北方贡士参加了考试,录取了北漠的刘甄等人为三鼎甲,三十一人为二甲,赐进士出身,其余皆为三甲,赐同进士出身。

发榜的那日,周府被封,周自横因为会试伙同乡人舞弊被当街凌迟,与她一起受死的,还有原本的新科状元陈永庄。

行刑的那日,新科进士游街,特地绕到行刑台前,大摇大摆地从周自横面前走过。更有不明真相的百姓拿烂菜叶子丢周自横。

那日下午,盛府的门子听到有人敲门,来人是个浓眉朗目的少年,挑了一担柴,穿了寻常的灰布衣衫,长得瘦瘦高高。

门子挑眉:“哪来的小家伙?”

少年不紧不慢地回:“我娘病了,叫我替她送柴。”

门子将他打量一通,总觉得这孩子怎么看怎么奇怪,明明穿了一身破衣,皮肤却白皙透亮,一脸的书卷气,根本不像穷苦人家的孩子,但她还是让他进来了。

“跟我走。”

少年挑着柴,跟着门子去了柴房,走在路上时,少年略带征求的说:“娘病了,等钱抓药,府上上次欠我们二百一十文,能不能现在就给我?”

少年细长的手搭在扁担上,半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看起来有些羞涩。

门子头也没回,等着身后的少年进了柴房码柴,自己站在柴房门口,“你回去问你娘,我们盛家哪回欠钱不给了?说好了月底给,定然不会赖掉的。”

“可是”

“小兔崽子,好好呆着吧。”门子说着,就突然将门带上了,将人锁在柴房里。

门子锁完门就走了,天快黑时,门从外面被人推开。

盛兰吾推门进来,淡淡道:“你是周家的孩子?这几日你不陪在你父亲身边,倒天天在我府边转悠。”

月光泄了一地,照在小周世景淡漠的脸上,他坐在地上,慢慢抬起头。

“起来。”盛兰吾道。“饿不饿?随我去吃饭。”说着,就伸手去拉他。

周世景迟疑了一下,也伸出手,他刚站好,手里的匕首已经戳向盛兰吾的胸膛。

月光下,盛兰吾手握匕首的刃,刀尖戳到她的胸前,不算深,反而是她着刀刃的手一直在流血。

毕竟还是小孩子,小周世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用执笔的手杀人,却毫无悬念的失败了。

盛兰吾好像并不生气,掌心一转,将刀夺回、扔到地上。

周世景趁她不注意,不知撒了什么粉末出来,盛兰吾当即就看不见了。

“狗官,给我娘陪葬!”周世景一刀扎进盛兰吾的左胸,鲜血喷了周世景一脸。

盛兰吾后退几步,嘴角漫出血来,扶着墙壁,依旧是站着的。

这时门外有一排火把晃过来,领头的人冲进来喊着:“家主”说着就将剑架在周世景脖子上,小周世景却笑了。

盛兰吾一手捂胸,一手抬起:“你们都出去,这是我和他的事。”

“退下!”她再次喝道,血顺着嘴角滴下去。

领头的人只好收剑退了出去。

盛兰吾去将门关上,坐到柴上说:“你杀不成我的,我心长在右边。”她望着少年,扯了扯嘴角道:“你失望吧?”

周世景闭了闭眼睛,转过身去,双手垂在身侧,头抵着墙壁,听身后的人柔声说:“孩子,你还小,有些事情不是你我所能决定的。你是个明事理的,将来就明白了。”

周世景一眨眼睛,滚烫的眼泪就顺着下巴坠下去。他依旧抵面向墙壁,不说话。

早上行刑时,周世景远远看到了,就看了一眼,他就跪下了,然后他站起来,毅然转过身去,袖了柄刀子,装成送柴人来到这里。

他知道母亲是清白的,若不是盛兰吾这个狗官,周家也不会落到如此下场。几日前他就动了杀心,悄然徘徊在盛府附近,摸清楚府里的情况,赶在今天送柴的时候进来。

那送柴人的情况他了如指掌,整个过程滴水不漏,却还是被识破了。

盛兰吾捂着胸口道,“我承认,是我换了折子。可你知道,是谁指使的?”她顿了顿又说:“是你母亲,周自横周大人是好官,她一心为民,所有的试卷我与几位大人都看过了,没有半点问题,她是公正的。但是陆太傅借病退出了,陶大人也是,她们都不想淌这浑水,可我不能。你母亲一开始是糊涂的,她千不该万不该,就不该如此公正。

众所周知目前北方考生水平有限,就是不及南方考生,之前的考官都有意放水,为的就是稳固南北关系。这是皇上的意思,也是大势所逼。

你母亲却偏不肯捅出这么个篓子,我前些日子见过你母亲,折子给她看过,原本奏的是你母亲清白,但你母亲终于想通了,她叫我重新改写,所有罪责,她一人担下来。这事就到此为止。

她这样做是为了保全翰林院的同僚,也是为了保全你们。”

小周世景攥了拳头抵在墙上,慢慢蹲下去,听盛兰吾叹了口气:“你母亲临终前拜托我照顾你们兄妹。”她摇头,“可现在皇上不肯放过你们,我没办法。”

这时杨思焕看周世景的脸色不大好,就拍着他的背,唤了声:“哥。”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

周世景的手心被汗浸湿,杨思焕坐在他旁边,倒好茶水递送给他。

“哥,你没事吧?”杨思焕定定的望着周世景。

他接过茶杯抿了口茶,然后缓声说:“不要紧”平静的看着杨思焕。

她的嘴唇微抿,烛光照在脸上,显得她格外明艳秀致。她如年少时,依旧是一尘不染的模样,玉白无暇的肌肤衬得眉目愈发清爽干净。

周世景犹豫了一下,慢慢抬起手来,用温热的手摩挲着她的嘴角,一片茶叶沾在她的嘴边,不知什么时候沾上的。

“你怎么突然想入阁?”周世景淡淡的说道。

她还年轻,爬得太快未必是好事。

况且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周世景知道,杨思焕虽已做了母亲,自己却还是个孩子。

如果可以,周世景宁可她一生平平庸庸,潇洒自在的生活。不争不抢的,端正平和的做自己。

杨思焕挨着周世景坐,闻见他身上淡淡的皂香,又靠近了些,不动声色地握住他的手。

“哥,你知道吗,我其实一直想去的是刑部,或者大

理寺。“她无意识地搓揉周世景修长的手,“将犯人绳之以法、惩恶扬善,那才是我想象中清官的模样。”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周世景拧眉欲言又止,抿着嘴不说话。

“但想象和现实总是有差距的,最近我才明白,不管在哪里都是差不多的。即便在刑部,娄大人那种清官也很难做,看得出来,她压力很大,审个案子都要得罪很多人,一般人是很难坚持原则的。”杨思焕道,“所以我只能往上走,有一天站到最高处,就没有人能左右我了,到了那个时候,我才是我。”

原来她是这样想的。周世景点了头,没再过问别的事。

这时候有人敲门,是文叔,他一脸的不安,开门先看到周世景,目光迟疑了一下才移到杨思焕身上,他说:“少爷一直哭,怎么也哄不好,不知怎么回事,太爷让小的来叫您过去一趟。”

安安一向很乖,极少哭闹。现在想来好像确实从刚刚就一直听到若有若无的啼哭声,杨思焕还以为是听错了。算起来已经有小半个时辰了。

周世景闻言先一步上前走了,杨思焕提步跟在他后面,两个人一道去了西厢房。

“哇啊”一进门便听到沙哑的哭声。

起初安安哭,天佑看她哥哥伤心的样子,也被传染了,刘氏无法,只好叫人把天佑抱到自己屋里哄睡了。

秋秋一手抱着安安,一手摇着拨浪鼓在哄,在小厅里走来走去。安安小手攥成拳头一个劲的敲自己的头,闭着眼睛一直哭,眉毛哭得通红。

周世景过去将安安揽到怀里,轻轻拍了几下他的背,脸贴到孩子脸上,不发烧。

“是不是饿了?”杨思焕在一边干着急,孩子一直是周世景和刘氏带的,她什么都不会。

秋秋直摇头,捧了个小木碗过来,碗里装的是米糊,已经凉了。

杨思焕过去搅了两下,尝了尝,皱着眉头:“这个一点味道都没有,你叫他怎么吃?我看他就是饿的。”

“瞎说,安安从来不挑食,给什么吃什么。今天是头一回。”说话的是刘氏,他脸色苍白,小孙子总哭,他急得慌,也跟着抹泪。

杨思焕道:“秋秋,去请郎中。”

刘氏直跺脚:“请了,早请了,怎么还不来?”

话音刚落,郎中就赶到了。

安安被他爹抱着,除了周世景,他现在谁也不要,脸哭得通红还在哭,可能是累了,现在只是干哼,伤心的浑身发抖。

郎中是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她过来轻轻摸着安安的小脑袋,又检查了他的舌苔,一番摸索之后,她坐了下来。

刘氏连忙过去问,“郎中,我孙子怎么了?他也不发烧啊,下午还好好的。”

郎中摆摆手:“太老爷别急,您这孙子身体好着呢。没什么毛病。”

刘氏就叹气,这孩子没事怎么会一直哭,平常也不这样。

就看老郎中不紧不慢地拿起桌上的小鼓锤,这鼓锤很轻很小,安安平日里最喜欢拿它敲小鼓,上面有杂乱的牙印,都是他自己啃出来的。

郎中说:“好孩子,来,拿着这个给我看看。”

周世景把安安抱过去,叫他去抓鼓锤,他却偏过头去,小嘴扁了扁,哭得更厉害了,左臂耷拉在身侧,右手不停揉眼睛。

郎中想了想,然后看着周世景道:“这孩子最近是不是跌过跟头?还是他自己太用力拽什么东西,老妇怀疑,令郎胳膊脱臼了。”

周世景听了这话面色微变,好像确实是这样,安安从刚才就不许人碰他左胳膊,左手一直没动过,就这么挂在那里。

想到这里,他有些自责,抬眼掠过刘氏和文叔,什么话都没说。

刘氏的目光一直在回避周世景,因为傍晚时他有事,让秋秋看了一下孩子,秋秋没听到,去收被子了,刘氏回来就看到安安趴在罗汉床上哭。

这事说起来是他的不对,他也心疼,又怕周世景怪他,就不敢看他的眼睛。

周世景没想那么多,他只是怪自己,两个孩子都是他带的,他就不该只顾着自己的事,将孩子丢在家里。

妹妹周世胤小时候胳膊也爱脱臼,每次正骨时,周世景就伸手给她咬,那牙印之深,足以叫他知道正骨的滋味,安安才这么点儿,周世景低声道:“有劳郎中为小儿正骨。”

杨思焕站出来,“我来抱吧。”

安安长得比同龄孩子大,力气也比天佑大许多,像头小牛犊子,她怕周世景降不住他。

周世景低着头,神情莫测,“不用。”

老郎中先逗了逗安安,刮了一下他的鼻子,从药箱里摸出一块甘草片给他舔了几口,这时候安安就不哭了,含泪咯咯笑起来。

然后趁他不注意,郎中从容地转了转他的胳膊。安安哭得撕心裂肺,长长嚎了一嗓子,胳膊一好,马上拽起周世景的衣领,好久才喘过气来,哭得很是伤心。

周世景一脸淡然的说:“多谢。”声音一低:“思焕,替我送送郎中。”说着话,周世景抱着安安往正房去了。

杨思焕着人将郎中送回去之后,将刘氏拉到一边。

“爹,怎么回事?”

刘氏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听女儿语气强硬,他还是有些恼火。

杨思焕是看周世景脸色不好,他虽没说话,但她看得出来周世景心里不好受。加上儿子受苦她本就心疼,所以她就更难受了,说话语气不自觉就冲了点。

文叔在旁边,脸色变了变,突然就跪在地上。

“大人,您要怪就怪老奴,当时徽州来人送信,太老爷去接待,便叫老奴照看少爷和小姐。”

杨思焕挑眉:“文叔,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你总归是长辈,这样岂不是折煞我。”

她摆手:“罢了罢了,我去看看孩子。”

正房西次间里,周世景正在哄安安睡觉,安安也哭累了,很快就睡着了,在梦里还皱着眉头,兴许是做了噩梦。

看着杨思焕进来,周世景没有说话,示意她坐在旁边东坡椅上。

“胳膊一旦脱过臼,日后就容易脱。以后你和他玩的时候注意些。”周世景低声道。

他并没有抱怨什么,只是跟杨思焕交代了一下孩子的事。

杨思焕只是点头,周世景说一句她就应声“是”,她怕周世景不高兴,但她纯粹想多了。

周世景一向宽容大度,何况对方是刘氏。

安安睡得很沉,小拳头捏在脑袋旁侧,时不时吧嗒一下小嘴。这孩子长得好,到处都是圆圆的,圆滚滚的大眼睛、圆嘴巴,看起来很像年画娃娃。

看着儿子,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一个想法在她脑海里盘桓了好久,她终于忍不住说出来:“哥,你们周家还有其他人吗?”

周世景眼中寒光一闪,却笑了笑,温声问她:“为什么会这么问?”

杨思焕倒没多想,她只是想再添个孩子,叫她姓周,也许这样周世景心里会松快些。

但待她将这一想法说出来,周世景先是一怔,而后摇摇头:“你不必如此,你能这样为我考虑,我已经很感激了。”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

说了一会儿话,杨思焕就开始犯困,有些睁不开眼睛。

先帝驾崩之后,礼部就在筹备新皇登基的事,每天天不亮就去衙门,都没觉得有多累,沐休在家反倒倦得不行。

周世景见杨思焕有了倦意,着人打了温水过来让她洗脸。

可能是在太师府端着,回到家里又有事的原因,杨思焕今天是真累了,洗个脸的功夫就打了三个哈欠。

周世景去正屋铺床,回到次卧却看杨思焕已经趴在安安身边睡着了,他就给她稍稍挪了一下身子,掖好被子。

被子上鼓着的一大一小两个包,周世景把安安的小拳头塞进被窝,吹灭蜡烛去了书房。

正月里春寒料峭,凛冽的寒风拍打着窗纸,亥时已过,书房的灯还亮着,屋里摆了炭盆,暖烘烘的。

周世景坐在书案前,手捧书卷在看,这书是他白天从老街买回来的。

卖书的是个中

年男子,摆了个小摊,专门卖旧书。周世景不知怎的就走到摊前,一眼看到这本卷边泛黄的《八股文选》。

不像摊上其他小说一类的书,这本书既旧又无趣,被摊主丢在旁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纸张都脆了,翻的时候要轻,否则很容易就会撕坏它。

周世景默默丢下五文钱,把它带了回来。

书皮上简笔画了只猴子,扉页写了“润之”二字,润之是周自横的字。

书的年纪比周世景都大,周自横用过之后留给周世景,上面的猴子是周世胤画的,他就是看到那只猴子,一眼认了出来。

当年周家被抄,上千本藏书都丢了,没想到时隔多年,居然能在街头再次碰到它。仿佛冥冥之中,一切都是安排好了的。

捧着书,周世景的思绪漫散开来。

周家系钟鼎之家,世代书香,家中不论男女老少都能识文断字。祖上出过宰相也有过首辅,是有名的世家大族。

周世景出生时父亲难产去世,周自横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性情大变,原本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因为周世景父亲的离世,她变得越来越固执,我行我素。

周自横不愿续弦,将儿子当女儿养,五岁请名师为周世景开蒙,叫他读《四书》、《五经》,背八股文、写八股文。

先生看完周世景写的文章扼腕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