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改错字)第六十一章现在你开心了?……
杨思焕跟着朱承启走在路上,年幼的皇子在御花园的角落跑来跑去玩耍,小太监们被耍得团团转,朱承启站在高处,远远看了一会儿。又抬脚从小道走了。
二人来到一处宫殿,里面布置得富丽堂皇,方才席间的小女孩正趴在小几上写字,边上跪了个小太监给她磨墨。
女孩盘腿坐在蒲团上,瘦瘦小小,眉目之间却有着超乎同龄人的淡然。
看见朱承启过来,女孩就搁下笔,笑着唤了声:“皇姐。”
朱承启抿唇颔首,缓步踱到小女娃身边,拿起她刚写好的字来看。
女孩仰头看了眼朱承启,转而起身走到杨思焕眼前。
“你是何人?”
杨思焕撩袍跪下:“回殿下,下官礼部侍郎杨思焕。”
女孩点点头,“哦,你起来吧。”嗓音稚嫩,语气颇为淡然,倒像个小大人,接着若有所思地说道:“我听过你名字,可是和刘侍读同一科中的进士?”
杨思焕回:“是。”
“嗯,几日不见,祯儿的学问长进不少。”朱承启看过女孩写的东西,摸着她的头顶道,“时候不早了,你玩一会儿就该睡了,我过几日再来看你。”说着就向殿外走。
“子初,陪孤走走。”
杨思焕应了一声,就跟在太女身后,自上次在礼部见面之后,两人之间骤然拉开了距离,今夜宴会中,她偶尔抬眼望向上座,多半也发觉对方在望自己,心下不由一颤。
月明星稀,风中飘着淡淡的桂花香,二人走到水池边,月影浮在水面上,秋夜微凉,人也清醒许多。
朱承启转过头,望着杨思焕:“她是孤的胞妹,母皇忙于朝政,她自幼跟着我”又问:“方才你诗念到一半,后面的呢?”
杨思焕垂眸,脸颊有些热,许是酒劲上来了。她笑笑:“臣本不善作诗,多亏殿下及时过来解围。”
朱承启扬了扬袖子,将随从的宫人屏退了去,勾着嘴角道:“孤看未必影深迹远暗香留,你倒是个多情的。”
杨思焕度出这话里有话,便回:“殿下放心,臣定不负所托。”拳头虚握。
一阵风起,将水面吹皱。
“你要是觉得难为,孤可以叫别人做。你现在反悔还来得及。”朱承启将她侧揽过来,“你和她们不一样,一直干干净净下去,做孤的纯臣也好。”
又是试探,箭在弦上,哪有不发的道理?杨思焕后退半步,毫不犹豫地回:“殿下多虑了,臣既然答应了,自然会做到。况且此事也是大势所趋,皆是天命。”
“天命?”朱承启仰头望天,“母皇御驾亲征,远诏齐王一同参战,这事你可知道?”
杨思焕也是今日刚得知,永宣帝出征后不久,就下诏命齐王带兵与她会师,之所以是出征之后发诏,为的就是越过内阁直接拟旨,君心难测,这事百官都蒙在鼓里。
没等杨思焕回话,朱承启抿唇拍了拍她的肩膀,背手走开了。
杨思焕回过头,看着那个身影在宫人的簇拥下越晃越远。整座皇城沉睡在夜色中,站在这样平静的夜空下,她却有些不安。
回到家时已是后半夜,等身上的酒气散得差不多了,杨思焕才推门进了屋子。书房的灯依旧亮着,不管多晚,只要她没回来,他都在等。
她跨进堂屋,扭头看了眼左手边的书房,橙黄的烛火下,周世景捧了书卷在看。她心头一软,准备过去喊他,却因想起什么,突然改了想法,径直去了浴房
往常都是周世景给她放好水,才半个月不到,她就养成了习惯,脱下衣服想都没想就踏进浴盆,方觉水是凉的。
凉意顺着脚尖爬遍
全身,这一瞬间,她想起最近的很多事,心中烦躁不已。这几天,不知为何她总有意无意地想疏远周世景,他可能也察觉到了,却也不来问她。
既然他不问,她就不说,自己别别扭扭地卯了一肚子心思。
想到这里,她就更恼了,像在和谁赌气,干脆就用冷水洗澡。
书房的蜡烛燃了半截,烛泪溢出烛台,秋风透过窗缝钻进屋子,吹得房中的黄历哗哗作响,火光摇曳,将墙上的影子越拉越长。
周世景听到哗哗的水声,才发觉她已经回来了。
“咚咚咚。”
衣服穿到一半,杨思焕听到敲门声,手下顿了顿,轻叹了口气,便去开门,头也不抬地从他眼前晃过。
“不是说不用等我吗?”语气有些不耐烦。
自己也察觉到了,她从来没用这种语气跟周世景说过话,从外面回来便是再累,和他讲话也总是柔声细语的。
不过话已出口,她就懒得解释。简单地收拾一番,她就要睡了。
说起来,两个人已经十多天没亲热过了,这种事情,她不主动,他就像没事人一样,一来二去就这么算了。
吹灭了蜡烛,两个人谁也不说话,没过多久,身边的呼吸声就平稳下来。杨思焕知道他睡着了,浑身躁动不安。
“钱是从哪来的?是不是张珏给的?没看见我不高兴了吗?什么狗屁小川的事我不提你就不打算解释了吗?”她在心里发一连串的问,冒出口来却变成声声叹息,双肘交叠枕在头下,辗转反侧难以入睡。
屋外的风声衬得周遭分外寂静。
“你是不是有心事?”周世景毫无征兆的出声,惊得杨思焕一身冷汗。
她回过神来偏过头去,“没有,睡吧。”
他嗯了一声,“没有就好。”说完又睡了。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心里很不好受,静下心来想想,这份感情中,好像始终都是自己在单方面的付出,他的一举一动都在她眼里,而自己的喜怒哀乐都是因为他,这不公平。
她望着窗外的月光,咬紧嘴唇,不断有感想冒出,摁都摁不住,身子微微颤抖。
风卷着残叶呼啸着吹破窗纸,狰狞地扑进屋里。
周世景翻了个身,半边身子压了过来,顺势把她搂进怀里。他周身炽热,像个火炉,源源不断散出暖意,不知有意还是无意。
“你宁可用冷水洗澡也不叫我?”他柔声问,“还是那三百两银子的事?我挣得比你多,你觉得没面子?”他自问自答,缓缓说道:“可你是我养大的,这不应该。还是说,你觉得那钱来路不正。也对,一个男人孤身在外,攒下那么些钱,你怀疑是应该的。”
杨思焕屏住呼吸,听他继续柔声说:“但你既然怀疑,为何不问?我把那钱拿出来,本意是想让你高兴”
仿佛蓄了好久的水,这一刻终于决堤,杨思焕怔了怔,长出一口气,紧紧地抱住他。
“生气归生气,作践身体却是不该的,以后不许这样。”嗓音浑厚,语重心长。他原本是不打算在大晚上说这些,却看她冻得发抖,就忍不住要拉着她来暖一暖。
良久,杨思焕才回:“我一直想问,却是不敢。”头埋进他的颈窝。“我最恨我心里流着泪时,你却假装不知道。”
此话一出,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淡淡地笑道:“何曾有过?”
“一直都是。”杨思焕说着,就咬了他的肩膀,泄完余恨又觉心疼。
周世景隐忍地闷哼一声,低沉如吟,额间沁出一层薄汗。
“现在你开心了?”低头吻了她的头顶。
第62章 第六十二章你的孩子以后不要做官了……
杨思焕咬完周世景,自觉失礼,过去的种种抛于脑后,疑烦忧愁褪作。爱怜。
她翻身朝里,低声呢喃:“我一见你,既怕又烦,心也乱。”拉起周世景的手,摸着他的手背,“怕你和我在一起,单只为了孩子,然后你我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过一辈子,当真如此,便是我的自私了。而你在北平跟我说的话,句句诛心,至今有如芒刺在背。”至此一叹,呼吸沉了许多。
她本无所畏惧,偏偏这份感情她拿捏不住,蹑手蹑脚,患得患失,那些伤人的话一遍遍在脑海里游走,到现在也没个解释。
周世景思忖片刻,方才正色应道:“万般过错皆在我”话说了一半,不禁陷入沉思。
当初他以为狠心相待就能一刀两断,这才狠下心来,只是没想到,兜兜转转还是走到这步。早知如此,何必出口伤她?想到这里,再次将她揽入怀中,温声问:“还难受?”
杨思焕顺杆爬,乘着话头问:“别的我都不计较了,现在却是想问问你,为什么嫁给我?”
同样的问题,成亲那夜已经问过,周世景选择回避,岔开了话题,这事杨思焕一直耿耿于怀。
“定要回答?”周世景柔声道,看她不说话,顿了顿才继续说:“和你娶我的缘由无二。”言尽于此,再无他话。
听他这样说,杨思焕愣了半晌,心道究竟是他太过内敛沉稳,方才说不出那些话,还是存心敷衍?正质疑着,他的指腹摩挲起她的腰背,末了轻拍几下,温声细语:“睡吧。”
她也觉得累了,便不再多想,蜷在他怀里很快睡了去。
没过多久,杨家举家搬进二进的新宅,顺带添置了几个仆从,刘氏嘴里念着铺张,心里却乐开了花。
秋分之后,天气渐凉。
这日礼部按例差人巡察皇陵,为冬至的大祀作准备。
杨思焕坐在马车里,拨帘望天,一片铁青之色,重重乌云沉沉压在山尖,叫人喘不过气来。近山愈寒,她的掌心泛凉,胃下隐隐作痛,是修书时饱一餐饿一顿坐下的旧疾,倒无大碍。
马车巡巡而行,到了半山腰突然停下。
各部主事早已侯在这里,看见杨思焕的车便上前见礼:“劳烦大人提履亲行,已至恭陵,不便驱车了。”
杨思焕颔首,抬脚下了车,夹道两侧有石柱高耸,上面刻有奇怪的纹路,一行人浩浩荡荡往前走。
陵区专门设有承办事务衙门、内务府、礼部、工部、兵部,职司各种祭祀与管理事宜。其中内务府,礼部主管大祀,而工部、兵部,除负有维修、保护陵寝的职责外,还要协同礼部、内务府完成各项祭祀。
各部主事跟着杨思焕入了陵,走到岔路口,杨思焕足下一顿,抬眼望向远处长阶:“那是主路?”
随行的官员应是。杨思焕缓步踱过去,指着石阶上的一处大洞不说话。
当中工部主事拱手:“大人,想必是雨水所凿。”又指着天笑道:“乃天公所赐,无需挂心。”
杨思焕仍是不说话,背手冷眸瞪向郎中谭政,向日她总一脸和气,这样的神情却是不曾有的,谭政愣怔之余方道:“荒唐!将来殿下怪罪下来,礼部首当其冲,却轮不到你们头上罢?这分明是你们保养不周,还不快找人将这些个石坑补咯。”
此话一出,几个主事当即收声,见敷衍不成只好差人来修。
杨思焕顿觉欣慰,对谭政察言观色的本事颇为满意,便道:“你们先修着,谭郎中随我继续转转。”正说着话,似有雨点打在脸上,抬手摸了摸,却是干的。
杨思焕抬脸望着阴沉的天空,她想,这就要下雨了吧?
两个人一路往前走,绕了一圈拐进一条窄道,道边的神兽倒比路上看见的那些小很多,也多是些小马之类的寻常石像。
杨思焕伸手摸了摸石马背,侧目望去,道边长满杂草,目光所及之处,皆是荒凉之地。
“那边也是皇陵的范围?”
谭政回:“回大人,这是平王墓。”
“平王?”杨思焕兀自念道,“方才路过的可是先郕王墓?那光景也不似这般惨淡。”
谭政闻言左顾右盼,方才应道:“大人,平王便是憩太女了,憩太女畏罪自尽
‘平王’是薨后加封的爵位。”
杨思焕一笑,此事她自是知晓。当年永宣帝以岭王的身份逼宫夺位,当夜东宫起火,废太女将自己活活烧死在东宫。
这件事无人敢提,直到前些日子《永宣大典》编纂时,旧事又被重翻。
那场逼宫的闹剧到了刘建笔下,就完全颠倒过来。她巧挪时序,反写成废太女恐储位易主,着急继位,逼宫杀母却不成,而岭王护驾有功。刺杀之行暴露之后,废太女负罪自焚。
这一说辞被正式录入《永宣大典》中,左右死无对证,成王败寇,那厮就是看准这一点才敢写。
这件事,杨思焕也是前几天看到大典的复本才知晓的。那一刻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哪窍不通了。
而今远眺平王墓——满目苍凉,竟一时无话,心寒齿凉。不禁苦笑,所谓成王败寇,大抵如此。
千百年后,后人会看到两种不同的史料,真真假假假假真真,难辨了。
念及此,杨思焕抬头望着不远处的小庙,心道这位若是泉下有知,也要生生被气疯吧。
正这样想着,听到身后的谭政道:“大人,下雨了。”
杨思焕回过神来,颔首道:“你回去取伞过来,我再看看。”说罢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
谭政二话没说就小跑着回去了,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杨思焕重新折回小道。
趁雨下大之前,杨思焕就已经躲进平王墓前的小庙边,大雨哗哗拍着瓦面,廊下一片阴湿,风吹雨斜打在她的衣角,她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隐约有酒菜的香味向她飘来。
她站在廊檐下,一边理着衣襟,一边朝身后的正堂看。里面略显空荡,靠前设了香案,案上奉的是憩太女平王之灵位,盘里的贡品不过是些野果,已经不新鲜了。
堂前摆了一张小四方桌,桌上的菜饭冒着热气,却不见人影。
“爹爹的,磨磨唧唧,还不赶快进来。”身后传来一声冷哼。
杨思焕回过神来,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里屋走出,晃到堂屋的四方桌前坐下。
“杨思焕,装什么躲雨?你来这里不就是想找我吗?”方仕林说着就拍桌子,“过来!”
几年没见,这货依旧没变,还是风风火火的做派,她啧然叹道:“啧,倒是长高了不少,也是,都多少年了”又问:“会喝酒吗?陪我喝几杯。”
这货酒量好,说是说“杯”实则都是用碗喝酒,看到杨思焕文质彬彬的模样,满是嫌弃。
“你等着,我去给你找个小杯子。”说着就满屋子转悠,最终目光停在祭案前的杯子上,将里面祭祀的茶米倒进香炉里。
低声自语:“死都死了,还能消受不成?”说着,顺手抓了一把案上的果子。
杨思焕坐下来,拿起方仕林递过来的杯子,指尖在杯缘摩挲半晌,扯着嘴角望她:“你从前开口闭口都是‘老子’,现在突然文雅起来,我倒不适应了。”
她才这样说,就见方仕林一脚踏在长凳上,朝嘴里丢了一颗花生米,“文雅?”又问:“杨思焕,后悔吗?”
杨思焕一怔,缓缓抬眸看着她。屋里一片死寂,只有雨打屋瓦的声音。
“后悔什么?”
方仕林摇摇头:“当官,你就不是当官的料,杨思焕,我早跟你说过。要不是我给你机会,这药你倒无处下了,蠢头蠢脑。
下次再有这种事,交给下头人。“说罢,只手端起碗,凝眸望着碗里的酒,前言不搭后语道:“你放心,我不怪你,我早料到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会是你。”言毕将酒一饮而尽。
杨思焕淡淡说道:“你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喝?”
那货只是笑:“有的选吗?”
诚然,从开始就是没得选,“凡事看开就好了,吃菜。”依旧乐乐呵呵给自己夹菜,顺带着也给杨思焕夹了一筷子尖椒牛柳,“有一说一,她们虽都盼我死,伙食却不含糊,顿顿有肉。”
杨思焕就看着她又吃又喝,自己却不动筷子。那货就不再管她,风卷残云般吃了两碗饭,搁下碗筷打了个嗝,又抱了盘祭品往嘴里塞,边塞边问:“你说,我还有几天活头?”
杨思焕来前不是没预想过,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画风。这货仿佛早就准备好了接受这一切,从头到尾似乎都在安慰她。
可她宁可这货怪一怪她。
“一年”杨思焕垂眸说道,始终不敢直视那双眼睛。
那货沉默了一下,笑了:“挺好,听说你添了孩子,以后别让她科考了,你这个做娘的如此木讷,难不成赖竹能出好笋?走吧,我要午睡了。”而后趴在桌上埋头不语,再抬头,袖头已被打湿,好在那人已经走远。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皇陵
第63章 (改错字)第六十三章杨思焕突然半跪……
秋去冬近,叶落闲庭。
朱承启在暖阁批阅奏折,兵部尚书李文全恭立在下首,奏着永宣帝前线初战告捷的消息。
“矇寇骑兵放坡下山,欲借冲力压制吾军,齐王殿下临危不乱,命残兵荷茅以对—-借力打力,矇寇的马刹不住,损失惨重,这便是第一重战术,剥了矇寇骑兵外壳。”李文全心潮澎湃地奏道。
朱承启闻言不做声,提笔蘸朱砂,目不斜视地一心对着折子。却是听了进去,心道他这皇妹果然狠,命残兵上阵,这损令也就她能下了。
听尚书又道:“陛下命神机营横列三排,轮番上阵,第一排开火时,第二排弹药已经备好,第三排备弹,第一排开完火就立刻后退至第三排,如此就能保证持续开火,打得矇寇溃不成军。”李文全绘声绘色地描述,热血沸腾。
朱承启只是颔首,依旧不动声色阅他的奏折。
“后方陛下帷幄帐中,又有齐王殿下冲锋在前”
又是齐王,朱承启执笔的手一顿,抬眸望着尚书李文全,缓缓说道:“李大人不做这尚书,便到茶楼说书,未必不得成些事业。”
听他话里不好,李文全当即跪地,适有内侍来报:“殿下,太师杨大人求见。”
朱承启搁笔,适才阅到杨永清的折子,这人就刚好来了,他道:“不见。”
话音刚落,便听得脚步声渐近,不等传召,内阁次辅杨永清已经闯入阁中,后面还跟着两个小太监一路小追:“大人,您不能进。”
见她来势反常,兵部尚书便借此机会告退了去。
东宫总管刘公公讶异地说道:“杨大人,便是再急也该奉召”拿腔拿调,语气怪异。
朱承启抬手打断他:“你们都退下。”
话说了一半哽在喉中,刘公公瞥了一眼杨永清,转而垂首应是。
阁门被合上后,杨永清突然曲膝跪地,摘了乌纱帽搁在身侧的地上。
朱承启缓步走到她身前,望着她:“太师这是做什么?”
杨永清双手触地,将头重重磕在地上:“臣冒死进言,请殿下诛憩太女遗孤,以绝后患。”再抬头,额间已泛红。
朱承启道:“太师这般作为,实在叫孤琢磨不透——-令尊身为昔日东宫太师,忠心辅佐憩太女,憩太女自戕之后,令尊得了消息怄血而亡,如何到了太师这里,却有此言。”
“殿下,先尊忠于平王是真,臣今一心侍奉您也是真。”杨永清道,“说句大不敬的,先尊毕生之憾便是那桩事——未能扶持憩太女承位。先尊临终时,目不能瞑。到了臣这里,蒙陛下不疑,幸领太师一职,无论如何,臣都不能再败一次。”说罢再次叩首,端得是一声闷响。
一切尽在朱承启的意料之中,却是情理之外。
已逝的老杨大人乃本朝开国勋臣,又为废太女太师,忠心耿耿,一心扶持废太女,后因废太女自焚被活活气死。到了杨永清这里,女承母业,又被永宣帝封作东宫太师。
东宫遗孤得以保全,当中自然有先太师老杨大人的助力,而今杨永清竟屡次三番上书,请求诛伐方仕林。
“当真白云苍狗。”朱承启叹道。
“殿下某之赤心,天地可鉴。”杨永清俯首谏道,“说句交底的话,臣唯一的嫡女落水而亡,家中庶女不成气候,皆与仕途无缘。非说私心,臣死罪——唯一的私心便是辅殿下顺利即位,佐成千古明君。而今陛下御驾亲征,又诏齐王共战,齐王在前线屡立战功,在军中威望与日俱增。”
朱承启背手微微仰头,漠然望着高处的琉璃。
杨永清意味深长地说道:“铁卷丹书在怀,臣冒死问殿下一句。”她顿了顿,才继续说下去:“殿下可还记得先郕王?”
先郕王是永宣帝唯一的同胞姊妹,永宣帝逼宫,有帝君外戚相助,更有先郕王冒死相挺,姊妹二人合力杀出一条血路,这才举成大事。
“说句不当说的,那遗孤与齐王总是一父同胞的亲姊妹,她们二人若合力谋事,又有余党相助,结果不堪设想。万望殿下听臣一言,早日铲除祸根。”
朱承启转过头来,杨永清仍跪在地上,外人看来,杨永清是毫无信仰可言的叛徒。
她先母追随废太女而亡,而她却成了永宣帝的拥趸者。
讽刺的是,她也做了东宫太师,今日轰轰烈烈唱了这么一出,看她这样,有一点朱承启倒信了:她是真的想置遗孤于死地。大概在她眼里,废太女不止有一个后嗣——昆君怀孕八个月就早产诞下齐王,永宣帝对此虽不疑,朝中却有风语。
好一着舍卒保車,这老狐狸是要弃方仕林这颗棋,好获得他的信任,将来冷不防再和齐王来个里应外合。
念及此,朱承启当下心思一转,干脆就将计就计,连忙亲身上前将她扶起,俯身捧起地上的乌纱帽,轻轻弹去尘埃,亲手递与杨永清,正色应道:“孤听老师一番话,有如醍醐灌顶。确是孤思虑不周,夫家之仁了,但值此多事之秋,孤不可贸贸然下令杀她,此事还需从长计议,老师以为如何?”
听他这样说,杨永清也不好再说什么,摇头长叹:“殿下不必多言,说一千道一万,您终是不肯信某。”
朱承启让座,她也不坐,只向他躬身长揖,转身退下了。
临走之前,恨铁不成钢地丢下一句:“夫家之仁无益,殿下日后不要后悔才是。”
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朱承启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原本清晰的思绪此刻莫名凌乱起来。想起母皇出征前夜将他叫到跟前说的那番话。
那夜永宣帝让朱承启坐到自己对面,问他“承启,你怨朕否?”
“母皇何出此言?”
永宣帝望着摇曳的烛火,温言道:“你自小跟着朕,知女莫若母,朕知道,你对朕有怨气。”
朱承启愕然,听永宣帝继续说:“朕当众臣之面,折你羽翼,又将你发至宗人府领鞭。”
“母皇儿臣知道,您都是为儿臣着想,您罚儿臣越重,那些臣子将来对儿臣就越忠。这些,儿臣都明白。”说完双手攥拳,头渐渐低下去。“君君方臣臣,母母方女。女,儿臣敬母皇还来不及,怎会怨您?”
永宣帝颔首:“你能有此觉悟便好。朕明日就要出征,此去不知何时才能归,亦不知是否能归。”
“母皇”
永宣帝抬手打断他,缓缓说道:“你听朕说完。有些话,朕怕现在不说,往后就没机会再说。朕写了一份密折交与陆公公,到时候你自去找他要回。”
朱承启应是。
“还有杨太师的事,她的忠心,朕是信的。杨家家学深厚,身后又有世族撑腰,杨永清本身又是个德才兼备之人,朕这才任她做你的太师。”言止于此,永宣帝望了眼朱承启,看他欲言又止的样子,笑了:“朕知你不信她,朕也知道,你存心不信,朕便说再多也无用,甚至怀疑朕偏心你九皇妹,怨朕将她安在东宫掣你的肘。”
母女二人从未如此坦言相对过,朱承启心下登时一颤,依旧抿嘴不语。
“承启,孤掌难鸣,人非圣贤谁能无过?朕希望将来你有错时,能有人拉你一把,那个人便是杨太师,但你总不肯用她。既然如此,朕便替你验一验她,其人究竟如何,你日后便知道了。”
永宣帝所谓的“验”便是方仕林的事,以此试杨永清的态度。
此时此刻,朱承启独坐在空荡荡的暖阁里,久久无法释怀。
***
那日杨思焕从皇陵回来染了风寒,一连几日托病在家。
暮色降临时,一个半大的小子端药进了杨家正房。
“大人,该吃药了。”因他耳背,自己听不见,便喊得很大声。
杨思焕躺在床上,惊出一脑门的冷汗,连忙爬坐起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秋秋,下次声音小一点,少爷和小姐都睡下了。”
秋秋看到她嘴在动,问她:“什么?大人您再说一遍?”
杨思焕不禁皱眉,心道当初买谁不好,偏偏心软买个耳背的回来,这个叫秋秋,还有个冬冬是个哑巴,加上赶车的春春,和瘸腿的管家夏夏,春夏秋冬算是凑齐了。
她午休醒来见窗外已黑,整个人都是懵懵的,遂朝秋秋摆手:“下去吧。”
这回秋秋倒听清了,弯眉一笑:“诶,大人,您有事再叫我。”
她揉了揉眉心,不知是风寒,还是心里有事的原因,自打从皇陵回来,就格外嗜睡,似在逃避什么。
知道她醒了,刘氏熬了鸡汤和牛骨汤端来,她实在没胃口,光闻味道心里就翻江倒海。
一同端来的小菜倒是脆嫩爽口,叫她胃口大开,喝了两碗粥下去。末了发了些汗,身子通泰了许多。
“你这样爹就放心了,前日你高烧不退,满口胡话,我真不知道如何才好。”刘氏叹道,“郎中说看你的造化,又叫我们做好最坏的打算。我这把老骨头,早晚要给你吓死。”
杨思焕笑笑:“她净吓唬你,不过是风寒,又不是什么大病,还能出人命了不成?”
刘氏白了女儿一眼:“你还说,你夫郎也吓得不轻,衣不解带地侍在这里,你倒是好了,他又累跨了。”
杨思焕心头一紧,忙问他:“什么时候的事?早上还好好的。”
“就下午的事,突然就倒在院子里。”刘氏道,“郎中看过,说是劳累过度,倒没大碍。”
有这种事,她竟不知道,听刘氏说他在西厢房,她当即就找了过去。
周世景睡在内厅,刘氏一把拽住女儿,看着女儿,欲言又止,那本是女儿小两口的事,他实在碍于出口,但想想还是得说,压低了声音道:“儿啊,生养孩子不容易,尤其是咱家一下子得了俩,郎中说,世景之前伤了元气,需养上一些时日。”
杨思焕道:“是,您这鸡汤什么的,以后多做点给他。孩子的事您和文叔多费心,家里有事找我,别去扰他。”
刘氏见含蓄的不行,便将她拉到耳房,关上门来直说:“郎中说他现在身子虚,你们半年之内最好不要同房,叫他好好调养。”
杨思焕沉默了一会儿,也不算什么大事,便点了头:“我有分寸的。”说罢抬脚朝厢房去了。
周世景本是睡着的,方才听到父女二人推门声就醒了,这会儿正由冬冬侍奉着喝汤。
“你先下去吧,这里没事了。”周世景抬眸望着眼前的少年,柔声说道。
少年摇摇头,垂颈侍立在圆桌旁,抬手比划:“老爷叫小的服侍您。”
杨思焕笑着进屋,坐到周世景身边的凳子上,歪头笑道:“哥,你有空也教我些简单手语,免得冬冬和你说话,我在一边急得慌。”
冬冬看着自家大人进门,橙黄的烛火下,衬得大人的脸越发俊秀雅致,看着这张脸,心跳都快了些,见她很自然地拉起主子的手,低头在他耳边不知说了几句什么,一向不苟言笑的主子也勾起嘴角笑了。
“你下去吧,我来替你伺候他。”杨思焕扭头笑道,说着就顺走周世景的碗,舀了一勺牛骨汤送到他嘴边。
周世景却偏头避开了,“你明日该去点卯了,一味托假总不好。”
杨思焕脸色微变,扬手命冬冬下去,少年抿唇低眉,躬身而退,顺带将门也关了。
屋子里只剩夫妻二人,周世景横披着外衫端坐在椅子上,望着他俊朗的侧脸,杨思焕突然半跪在地上,双手拉起周世景的手,脸贴到他的腿上。
“哥,有件事我实在不知该怎么办,想听听你的意见。”
周世景扯了扯嘴角,抬手轻抚她的头顶。
“你说。”
她听到头顶传来柔而稳的嗓音,不安的心也平静许多。
第64章 第六十四章咱俩的事怎么办?
杨思焕闭了闭眼睛,慢慢说道:“太女殿下是我会试座师,在我身陷囹圄的时候,也是她将我捞出来的。有她提携,我才能有今天。”
周世景嗯了一声,算是回应,听她继续说:“可我何德何能担她的赏识我虽愚钝,也知道朝中势力复杂,自知软弱,争不过那些老狐狸。因此,太女越是看重我,我越是迷茫惶恐我不喜欢这种感觉,却无计可施,这些话我从不敢说,也无处可说。”
周世景抿唇,望着漆黑的窗外,低声自语:“我懂。”杨思焕不说他也都知道,却一直在等她说出口。
他问:“很累吗?”
她只是摇头,“我说这些,不是想跟你抱怨。”若不是因为那件事,有些话她原本是不打算说的。
“殿下来礼部见我,叫我替她下药杀人,方仕林,我跟你提过的。”杨思焕低头,“我不想杀人,更不想杀她,一年后,她若活着太难了,我没办法。”
纵是百般纠结,她还是做了。周世景闻言似乎也不惊讶,面色如常,摸着杨思焕的头顶,他沉默了一会儿才说:“早知这样,当初我就不该劝你读书上进。”他说完兀自笑了。
杨思焕发觉周世景脸上的笑意,不由地一愣,心下有些恼,当即松了他的手站起来,坐到他对面正色道:“你也笑我懦弱?”
周世景嘴角微微一抽,他说:“你当真懦弱,便可毫不犹豫地杀了那人——懦弱者为了保全自己,再也无暇管其他的。”
语毕,他静静地望着眼前的人,她是他一手带大的,在他这里,杨思焕什么也藏不住,他说:“倘若你真杀了她,就不会坐在这里心平气和地跟我说了——-你终究下不了手。”
一语中的,果然是绕不过他的,杨思焕笑了笑,喊了一声:“哥。”
喊完之后又问他:“哥,我该怎么办?”
“那药一年起效,我违逆东宫,放了方仕林。”
一年后她就得想办法让方仕林消失在众人视线,当中需要打点的事太多,有太多不确定。
她原以为朱承启宽厚仁慈,现在看来,她连自己的亲堂姐都可以杀,还会对她留情吗?
那日方仕林笑她蠢头蠢脑,下个药都能被发现。其实她若存心不想被发现,有的是巧法子,甚至都不用自己出面:
菜从做好到装盘、呈上平王庙的桌子,会经过多少人的手,在这期间找个机会将药混进去,岂不是更容易?
她那日只是想探探情况,好为以后做打算,顺便看看那货,知道那货过得还不错,也就放心了。
念及此,她道:“我放了方仕林,却不想看到兵变、姊妹阋墙。太女殿下有守成之智,将来会是明君,也正是因为这样,我怕真有那天——-废太女党借方仕林起事。”她的拳头虚攥,如果真有那天,她又当如何?
“你低估了自己,更低估了太女。”周世景凝眸看着她,“当今圣上后嗣众多,其中不乏雄才大略者,若太女昏聩,东宫早该易主才是。她既然看中你,定有她的道理。”
杨思焕望着摇曳的烛火,论才略,她自知比不过张珏,论圆滑世故,她远不及刘建,那二人合该是做大事的。沉吟半晌,她偏过头去:“或许她已经后悔结识我了。”
过去她任人摆布,而今也看不清未来,甚至忘了自己当初是为何开始的。想到这里,她手脚冰凉,自言自语:“怎么办?”
正在此时,一只温热的大手覆了她的手背,暖意顺着指尖淌到心里。
“我现在可以给你出主意,这样的事情以后还会有,到时候你又当如何?”
是啊,毕竟她才是一家之主,上上下下都依仗着她,之前一有事情,张珏就会帮她扛,在这件事上,周世景给她拿主意,应付外部总有谭政去挡,长此以往,她就很难独当一面了。
杨思焕叹了口气,思忖半天才说:“我本想在一年后安排方仕林假死脱身。”说得容易,做来却难。
周世景不说话。
她接着说:“当然,这都是以后的事了。太女殿下叫我杀人,有考验的意图在里头,这些日子里,我把她的话反反复复想过许多回,愈发的不安——-她口口声声说那药是一年后发作,但万一她是骗我的,实则是两年、三年,亦或是半年,到时候我便是做得滴水不漏,还是会被识破的。”
周世景终于开了口,他望着杨思焕,缓声说:“不是没可能,兵不厌诈。”
“所以说,我想找人试试那药,搞清楚情况再做打算。”思绪一下子理清了,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叹道:“哥,有你陪我说话,我好受许多。”说着话,突然想起什么,她便抽手起身,“早些休息。”
她推开门,夜风扑面而来,寒意袭遍全身,风里带着雨点。
回去之后,杨思焕找了本书帖来看,渐渐就有了睡意,合眼便入了梦,半夜雨下大了,噼里啪啦打在屋瓦上。
却说这雨来得急,去得也快,第二天中午就放了晴。
傍晚时分,漫天的红霞交映在天边,骤雨初霁,到了放衙的时候,有人嚷嚷着出彩虹了。
杨思焕正看着书帖,被外面的动静打断,出门去看,天色温润可爱,果然有彩虹挂在云端。
这时候尚书和左侍郎都走了,下面人都放松起来,懒懒散散地聚在院子里望天说闲话,却看右侍郎杨思焕冷不丁地冒出来,当即收声屏气。
“杨侍郎。”
杨思焕应了一声,没说什么,缓步从回廊上晃了过去。
***
马车摇摇晃晃行到一个巷口停下,炊烟袅袅升起,捣衣声不绝于耳。
杨思焕抬眼望着“剪刀巷”三个字,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
自她和张珏闹掰了之后,两个人就再也没说过话,那次她被诏去东宫见太女,那厮恰好也在,两个人一道走的,路上谁都不说话。
最后分别时,那厮望天低声说:“枝上柳绵吹又少。”说罢弯腰进了轿子。
后来杨思焕才想起,那是当初院试之后,她在诗会上念的诗。这个世界没有这首诗,她借假借故人之作,念了这诗,难得这厮还记得。
后面半句便是“天涯何处无芳草”。那厮的意思很明了了,那芳草便是周世景。
“杨大人。”身后有人唤道。
杨思焕这才缓过神来,回头看到一个锦衣男子,牵着一个幼童站在她身后。原来是张珏的夫郎胡氏。
胡氏个头不高,鹅蛋脸,浓眉大眼的,笑起来很和善,听说杨思焕是来找自家妻主的,便要领她去家里坐。
幼童头戴老虎帽,白白净净长了张小圆脸,倒不像张珏那般英气,一双笑眼炯炯有神,看到杨思焕便闹着要她抱。
胡氏嗔道:“君逸,不像话。”转头又像杨思焕道:“小孩子不懂事,杨大人莫怪。”
杨思焕笑笑,轻轻一提,将君逸架到自己脖子上。
路上闻到一股药味,越往前走药味越浓,这药味就是从张家冒出来的。
杨思焕这个一穷二白的如今都住上二进的宅子,却说张珏那厮,家底本就丰厚,她自己也是正四品的少詹事,却还住在这个小巷里,家里的仆人也少——-只雇了一个老头,明明不差钱,却比过得比谁都节俭,实在叫人琢磨不透。
胡氏刚进门,老头就忙来扶他坐下,捧了药来催他喝。
却说张君逸,才不到两岁,话都说不利索,倒很会享受,不断地从兜兜的口袋里摸出花生,要杨思焕剥给她吃。杨思焕一面给她剥,一面问胡氏:“姐夫病了么?”
胡氏笑儿不语。
“这是安胎药。”老头笑道。
杨思焕也笑:“恭喜恭喜。”
正说着话,院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张珏满面春风地跨进门来。
胡氏连忙抓了把澡豆迎出去:“回来了。”
上回张珏从杨家鼻青脸肿的回来,把胡氏吓得不轻,一面骂张珏活该,一面心疼。这次她看到杨思焕,心里就打鼓,生怕两个人又打起来。
张珏一边搓着澡豆洗手,一边听胡氏挤眉弄眼道:“杨大人来家里找你。”
张珏闻言一怔,又不慌不忙地揩了手,君逸从堂屋跑出来,张珏当即将女儿抱起来玩。
“阿娘吃豆豆,吃豆豆。”君逸说着就从袋里掏出两颗剥好的花生,往张珏嘴里塞。
夕阳的余晖把院子照得暖黄,一个修长的身影走出堂屋,杨思焕默默地望着张珏,目光相对之时,她道:“你女儿喂你的花生,是她从地上捡的。”
张珏笑了:“无妨。”她将孩子交给胡氏,转头和杨思焕一道进了内厅。
进门之后,杨思焕打眼瞧过四周,淡淡说道:“屋里的摆设倒一直没怎么变。”
“也想过变一变,却总懒得动它。”张珏关上房门。
杨思焕负手瞧着那厮:“说你念旧,你身上的脂粉气倒回回都不一样。”说完嗅了嗅。
“这回真不是,我从街上走”
杨思焕抬手:“行了,那些话你留着编给你夫郎,我却是没兴趣。想来你们刑部不缺穷凶极恶的犯人,我找你,是想借一个用用。”
张珏笑了一声,踱了几步,又折回杨思焕面前顿住:“找刑部借犯人,这种事捅出去,便有十个脑袋也不够你掉,你就不怕我将此事给说出去?”
“你”你不会的。
张珏截住她的话头,突然话峰一转,问她:“你为个男人就要和我绝交,如今需要我了,才晓得回头寻我?”说着提步向前,杨思焕不禁后退两步,差点靠到墙边。
屋子里沉寂片刻,之后张珏才道:“过几日有几个斩监候的,我自有法子缓下一个。”
“杨思焕,其他事都好说,咱俩的事怎么办?”
第65章 第六十五章你在和谁说话
张珏向前两步,将杨思焕逼靠到墙上,她说:“没什么是我做不得的,只是我凭什么给你做?”
杨思焕想,这是在跟她谈条件吗?也对,是她天真了,当日对这厮,她是下了狠手的,人家记仇也是情理之中。
覆水难收,往日情谊不再,既然如此,还需顾忌什么
杨思焕嘴唇动了动,从袖中取出一叠书稿,慢慢抬起头:“凭这个。”
这是周世景的手稿,放在他独居时的宅子里,杨思焕也是最近才无意发现,张珏所撰的典册,有很大一部分是周世景代笔的。
这件事她放在心里,没有问过周世景,自己的夫郎给别的女人代笔著书,虽是有偿的,却也把她气得不行,这口气她是咽了好久才生生憋住的。
杨思焕没想过拿这事当筹码,但今日这筹码也正是她来张家的底气所在。
她眸中寒光一闪,冷脸一字字说道:“你在刑部当职,该清楚本朝律法,可知这欺君之罪,下场如何?”
此言一出,张珏却笑了,笑的时候,双手游移到杨思焕的手腕上,突然用力,紧紧钳住她。
这厮自小养尊处优惯了的,身体底子比杨思焕好太多,相处久了方晓得,这一脸的书卷气之下,藏了多少狂野与腐朽,她气力之大,抓得杨思焕腕子生疼。
“杨思焕,你未免太天真了些,凭你也想抓我的错处?”张珏冷道,“那被当庭杖毙的言官,你应当见过了才对。”
杨思焕手下乏力,书稿飘落下去,散了一地。这厮年纪轻轻,就已经显露出手段,手腕之硬,朝中许多元老都忌惮三分。
说着话,张珏脸上笑容消散不见,看着她继续道:“你求人总该有求人的样子,少跟我来这套。最好搞搞清楚,你现在可是在求我。”语调平缓,可杨思焕从这话中,分明触到了彻骨的寒意。
“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做什么?”张珏声音一低,手却依旧紧紧握在那里,“谁给你的胆子,叫你找我要死囚?”
明明两个人的身量差不多,杨思焕却感觉到了压迫感,扣在腕上的手此时松了不少,她嘴唇抖了抖,开口说道:“你决计不帮也罢。”说完抽手,将张珏拂到一边。
杨思焕低头,雪白的腕子上已经出现明显的指痕。
她来这世界之后便是家里的顶梁柱,读书科举至今,惯是高高在上的姿态,这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羞辱。
回过头,那厮正望着她,“你说的欺君之罪,你夫郎也该有一份,你敢捅出去吗?”笑了笑,背手侧目看着她道:“至于你的这件事,你便不说,我也有的是法子知道,我猜是和方仕林有关。”
张珏看着杨思焕,眼神轻浮,使她想起初入翰林院的那日,掌院学士就是这样看她的。
“你搅在漩涡里,把这局越搅越乱,自己也累,何必?”张珏道。
杨思焕回过神来,被张珏侧揽过去,张珏低声在她耳边说:“要不你做我的人,听我的话,安心被我护在身后,怎么样?”
杨思焕怔了怔,扭头看着张珏的脸,此时天色已晚,屋里一片昏暗,在这昏暗之中,这厮的眉眼愈发深邃,半低着头,神情莫测。
听她说到:“做我的人。”时,杨思焕心头一颤,明知道是另外一种意思,她却不由地后退两步,脑海中划过以往的种种
在这暮色之中,她盯着张珏,平静地说道:“你可知道,你在和谁说话?”她再怎么着也是个女人,怎能畏畏缩缩躲在别人身后?
张珏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道:“行了,绕这么一圈,我发现你‘男气’不减,反添了几分傲气。杨思焕,你什么时候能把你读书时养出的臭脾气改一改?”她垂眸,扬起下巴叹道:“你回去最好考虑考虑我说的话。”
张珏说完之后就背手往门外去了,走到杨思焕身边时足下一顿,拍了拍她的肩膀:“下个月月初你去西市口看看,四个人,少一个你来找我——少的那个,便是留给你的。”
张珏答应了,结果却是意料之中,否则杨思焕就不会来找她。
这厮行事素来不按常理,绕这么一圈,最后还是应承下来,不过也是,若是一口答应,那她就不是张珏了。
杨思焕没有道谢,因为那厮早已出了门。
正是晚饭时间,张珏坐在堂屋的八仙桌前,给自己倒了杯酒。
因妻主谈完了事,胡氏牵着板凳高的幼童来堂屋,目光游走在张珏和杨思焕之间,他道:“虽是些粗茶淡饭,杨大人不妨用些罢。”同时示意张珏:“连珩,你倒是”
张珏截了话头,望着杨思焕的背影道:“下次来,请务必留下叙旧。”
这是客套话,实则是逐客令,意思就是:这次就不留你了。
杨思焕侧身拱手,“谢姐夫,子初家中还有事,便不再打搅了。”
张珏吃了几口饭就搁下碗筷,起身披了披风要出门。
这么些年,张珏的风流胡氏虽已习惯,但多少还是有些难受,看着女儿乌黑的眸子,他的鼻子一酸,当着孩子的面只说:“你收敛些,就当我求你。君逸大了,她早晚会懂”
和往常不一样,张珏居然点了头,然后才出了门。
***
“大人,老爷上次来找属下麻烦,怪属下没有
看好您。可您明明从没逛过楚馆,何必那样说呢?”
张珏靠坐在马车里,闭目养神时听到随从问她。
“好生赶你的车,哪来的那么多话?”
听她这样说,侍从就收了声,奋力打马,让车又快了些。
定林寺里,僧人已经侯了多时,到了子夜才听到蠹蠹的脚步声,知道人来了,僧人闭上眼睛,将手中的佛珠攥得更紧了些。
张珏从庭中走来,她看着僧人凝重的神情,笑了:“你怕我?”
僧人睁开眼睛,看着她就想起那夜的事,当即合起手来念了声:“阿弥陀佛。”
张珏兀自抽了三炷香,供奉给老旧的佛像。随后才坐到小几前。
小几上摆了棋局,她随手捏起篓里的白子,将棋盘扫视一通很快就落了子。
她笑:“你的棋艺总也不见长进,这样下去,就只能任人摆布。”
又问:“那边怎么说?”
僧人合手摇了摇头:“齐王还是不肯,昆君没有办法。”
张珏抿着嘴,想了想才道:“预料之中”
僧人问她:“怎么办?”
“那是昆君一手教出来的皇女,这么多年,昆君扮着贤夫良父,教导齐王自幼孝忠她母皇,这是潜移默化的,一朝一夕如何能变?”张珏淡淡说道,“不过,相信要不了多久,齐王自己就会改观。”
张珏说着话,手中摩挲着一颗黑子,下到棋盘上,她说:“看着吧,等她所谓的慈母收掉她所有的兵权、将她放逐远疆”
僧人抬眸望着眼前的人,看她不紧不慢地解释:“皇帝御驾亲征带着齐王并肩作战,百官都以为皇帝有心栽培齐王,甚至怀疑东宫将来会易储。”
她说着话,笑了笑:“殊不知那老狐狸这样做,恰恰是在帮东宫牵制齐王。常远,你说,当朱承治知道自己崇拜和信任了多年的母皇将她当贼防,并且从未信过她,到了那时,她会怎么想?”
僧人声音一低,这才明白过来:“你是说皇帝故意将齐王诏到北漠,为的就是保证太女顺利登基?”
张珏笑而不语,闻着茶香抿了一口茶水,而后才道:“老狐狸是自作聪明。”说罢起身,低头望着僧人:“只是计划要推后了,叫昆君再等一等。”
“多久?”
张珏望着摇曳的烛火,两年?三年?或许更久。
她们什么也不用做,只待皇帝驾崩后,将她的遗言原封不动地带给朱承治。想起托孤遗言,张珏不禁笑了,一个皇帝毕生的心血全在那一天流淌出来,那该是多么感天动地的事。
想到这里,她望了一眼僧人,转眼凝视着手中的棋子,居高临下地说道:“常远,我劝你不要等。”声音一低,道:“找个人嫁了,好好过你的下半辈子。”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微微抖动,听她道:“如果不能执子,就不要入局了。”
说完阔步推门而去。
第66章 第六十六章。
北风萧瑟,重重乌云压在头顶,西市口的铺子半掩着门,门口的瓦罐里供了白饭、烧酒,这是在给犯人送行。
今日问斩是一家人,两男一女———一对老夫妻和他们的儿子,他们合起伙来杀了人。
老两口看起来老实巴交,他们的儿子看起来二十左右,模样还算清秀,要不是看告示,谁能相信她们杀过人?
天色暗沉,风刮在脸上有如刀割,看热闹的依旧不少,甚至越聚越多。
“那话怎么讲,忍一时风平浪静,啧,为了个纨绔,一家人子全搭进去了。”
又有人啧然道:“这小郎倒是个美人,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唉,走走走,别看了,瞧那一脸怨气,怪膈应人的。”
一时间众说纷纭,评头论足指指点点,在这混乱之中,没人注意到一匹黑马从市口飞驰而过。
杨思焕勒了缰绳,马蹄高高抬起,当即顿在原地。她的目光穿过黑压压的人群,落到行刑台上,三个穿囚衣的人低头跪在那里。
冷风吹过,撩起杨思焕的衣摆。
她伸出手,一片小小的雪花落到掌心,很快化作水汽散在风中。天空下起细面子雪,初雪来得有些早——十一月才刚开始,今天是月头。
张珏叫她来清人数,本应是四个人,这里却只有三个。
这案子中的死者虽是死有余辜,但身份极高,是正四品通政的嫡幼女,平日里作恶多端,案发那日跑到东街的包子铺闹事,混乱之中被人扎了一刀,当场毙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