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跪着的便是包子铺老板一家,在这呜咽的风口,当中的年轻男子半低着头,杨思焕看着他,心不由的一颤。
她本以为刑部押的都是恶贯满盈的罪犯,想从中找个将死的犯人试朱承启的药,好决定什么时候给方仕林脱身。当然,这种事情一般人是做不到的,张珏那厮居然说办就办妥了,这一点令杨思焕很是吃惊。
这一家四口还有个十多岁的女孩,正在刑部牢中待审,若不是张珏,今日该斩的便是四个人。
不过,据杨思焕所知,那案子有诸多疑点,刑部用过几遭刑,这家人至今都不承认自己杀过人,凶器也不是寻常菜刀,而是做工精致的细刀。
但那死者家族势力复杂,死者的母亲本身就是正四品要员,加上背后的诸多关系,刑部迫于多方压力,只好将这案子尽早了了。
在这封建社会,一个卖包子的是没资格讲道理的。念及此,杨思焕摇头轻叹一口气。
午时将临,监斩官已经落了座,那种场景杨思焕不愿看,御马逡巡,掉了个头准备离开。
她夹了马肚没行多远,就有人迎面骑马而来。
“回避!”那人振臂高呼,身着玄青色飞鱼服。
围观百姓立刻让出一条道来,那人行到行刑台前却不下马,不紧不慢地从腰间取出一块令牌。
“太女有令,此案交由三司会审,之后再做定夺。”
此言一出,半条街都沸腾了。
想那久居深宫的人,居然会管这种小人物的死活,两个监斩官面面相觑,一时愣了神。
这时候人群中走出一个人,那人只手撑了把伞,所到之处鸦雀无声。
“娄大人。”
来人是刑部侍郎娄肖,近年平反了不少旧案,因此开罪了不少同僚,但在百姓眼中的威望很高。
娄肖点了头,又问:“有问题吗?”
两个监斩官回过神来,异口同声地应了:“没”
这案子距今有半年多了,近几个月里皇帝御驾亲征,太女监国。刑部侍郎娄肖执意上书,将这案子捅到东宫。
本来不过是件再普通不过的案子,经朱承启的朱笔批过,就变成大案,闹到三司会审的地步。
原本判了死刑的囚犯被大理寺的人带走,看热闹的也散不少。
细雪落地成雨,满地阴湿。
杨思焕回头看着空荡的行刑台,记起自己在刑部大牢的那几日,想起自己也曾像蝼蚁一般,任人拿捏,生死全在某些人的一念之间。
在纷飞的雨雪中,她闭了闭眼睛,风刮在脸颊两侧,早已经没了知觉。她高坐在马背上,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东边太阳西边雪,东城上空的阳光破云而出,为远处的山头勾上金边。
看着眼前的一切,杨思焕不禁想,这么多年,她碌碌无为,做着自己厌恶的事,只看到腐朽和黑暗,却忘了还有娄肖那样的人存在曾沸腾过的热血再次被点燃。
这一刻,她好像突然想明白了许多事。顿时长出一口气,攥紧缰绳的掌心滚烫,整个人都轻松许
多。
雪还在下,雪水从杨思焕脸颊滑落,她扬首打马而去。
三司会审定在十二月中旬,所谓三司便是大理寺、刑部、都察院,若三司会审仍无果,就得交由九卿五部圆审,礼部也在这五部里头,只是杨思焕入仕几年,从没遇见过五部圆审,就连三司会审都很少见。
自杨思焕路过断头台的那日后,她就打消了拿人试药的念头。
一来不忍心,二来,她觉得先前的想法太过被动,始终都在被牵着鼻子走。这种感觉就像在踩梅花桩,她们要她如何,她就得如何,稍有不慎就会跌入万丈深渊。
帮孙协填账之事如此,杀方仕林亦是如此,这些都不是她所愿。她想了好久,虽然不愿意,但是又不得不承认,自己的能力不够、且没有主心骨,自然就只有被别人推着走的份。
杨思焕现在在礼部,不像刑部那般刺激,每天对着的多是公文、礼制章程,礼部上下总是一团和气,说得好听是和谐稳定,实则是碌碌无为和稀泥,每天都过得差不多。
她仔细想一想过去的几年自己所作所为,不由地自嘲,于公务上,陶尚书叫她做什么,她就做什么,甚至都不用多考虑上级的意图,就这么安安稳稳的过了。
于人际交往上,她自知太闷,若非必须打交道的官员,她都不会主动去接触。她性格使然,这样并非不好,只是她如今的身份不容许。
人不能总活在自己的世界里,这个道理她早就明白,只因趴在这个舒适区已经习惯了,懒于迈开步子走出去。
她夜里睡不着的时候就天南海北地想,在她看来,自己之所以在官场上格局不大,是因为眼界太小。
上了几年的朝,她也观察出来了,那些在朝堂上发言的人,说话都是一套套的,一半清楚一半朦胧,却总能入永宣帝的耳。
她曾供职翰林,需要拟旨,对于这些,她在观政时不是没注意过,只是之前注意力都放在话意里,而非形式上。
现在想来,杨思焕觉得自己错失了好多学习的机会。
譬如陆太傅当庭进言请求永宣帝为齐王封藩说得话:首先老太傅说话很会挑时机——想必这个事她已经在心里码了好久,半年、甚至一年,她一直在等,等前线来捷报的那时,丝毫不犹豫,当机立断马上站了出来。
其次,她身后有人附议,想必在说话之前都已经打过商量了。
最重要的是,她说话既不绕,表达出来也不显突兀,这就是说话的艺术了。
杨思焕翻了个身,将诸如此类的场景一一翻出来,可惜后来她上朝疲了,拟旨的事交给下面的人,朝中谈的那些无关她的事,她也只是随便听听,没往心里去。
而现在她意识到,很多看似不相关的事,暗地里却结成了网,终有一日会将所有人网在一起。
来这世界这么多年,她还是抛却不了理科思维。想事情总是喜欢条理分明,按部就班——这样也未尝不好。
杨思焕生怕自己过了几日又会安于现状,继续被推着走,便像读书时那样,把自己的想法写下来,就像计划书一样。
几场雪过后,已是隆冬时节,因皇帝御驾亲征士气高涨,北漠之战捷报连连,年末之际永宣帝班师回朝。
那日城门大开,万人空巷,副将徐占庭将军骑马荣归,肩上带了伤,依旧威风凛凛地高坐马上。永宣帝却在马车里,极少露面。
次日天不亮,有人来敲杨家的门。来人是周威。杨思焕正穿着衣服,听说周威来了,便着人请她去客房等。
周威将茶杯拿了又放下,抚掌拧眉,在屋里转来转去,终于看到杨思焕过来。
她道:“昨夜子时皇上驾崩,遗诏已入内阁。”
杨思焕愣住了,不是昨日才班师回朝吗?怎么今天就
太突然了,一切都像做梦。
第67章 第六十七章你是朕一手带大的
永宣帝回朝的那日,齐王朱承治骑马送了一段。
“回去吧。”
“儿臣遵旨。”
望着永宣帝高大的背影渐渐远去,朱承治没有说话,不管别人怎么说,她始终对她的母皇坚信不疑。
如今的昆君是宫中四大如君(相当于男尊的贵妃)之一,曾是废太女平王的正君,而齐王朱承治身为昆君之女,又因八个月早产,故自出生开始就被猜忌。
她出生两个多月,永宣帝都没去看她,甚至有阁老上书请旨滴血验亲。
直到朱承治百日那天,永宣帝命内侍将她抱到殿前,当着几位阁老的面,以登基元嗣的由头,为她亲点朱砂痣,赐百家服和长命锁。
永宣帝执笔问首辅刘文昌:“朕初见这孩子,竟觉得她眉眼似曾相识,你说呢?”
刘文昌应令上前,将小小的婴孩打量一通,方才跪下回道:“神似大皇女小时候的模样,更像陛下您。”
永宣帝颔首,笔尖落在婴孩的眉间,婴孩因此咧嘴笑了。
事情已经过去了二十多年,朱承治仍将那长命锁戴在脖子上
永宣帝沉疴顿愈,实则是回春丹的功效,三颗丹药,吊了半年的命。
像是早有预料,她提前回朝,初离北漠面色如常,当着齐王朱承治的面翻身上马,只说了:“回去吧。”而后头也不回的打马班师。
路上好几次差点没撑过来,硬靠满身的银针才拖到皇城,当着太女朱承启的面咽了气。
几位顾命大臣守在殿外,一一被叫了过去。先是内阁首辅刘文昌,刘文昌是帝君的长姐,也是跟着永宣帝一路闯过来的,当初永宣帝还是岭王时,她便在兵部任尚书。辅佐永宣帝登基称帝,一步步才有了今日的地位。
二十多年过去了,她也老了,听到内侍传召,她便拭去泪水,跟着公公入了殿。
永宣帝将遗诏亲手交给她,掀开眼皮缓声道:“过来,坐到朕的塌前。”
刘文昌原是跪着的,这才起来坐了过去,垂首附耳,听永宣帝慢慢说道:“你是朕的首辅,是启儿的国姑,这么多年辛苦了。不管别人怎么看,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大犁,朕懂。”
皇帝的嘴唇泛白,没说两句,眼睛又睁不开了,有气无力地扯了扯嘴角。刘文昌见状难免感怀往日的种种,再次泪目。
却听她继续道:“但有一事你要答应朕,给齐王一条活路,朕已下旨做了安排,收了她的兵权,她不会有碍大犁江山的。再怎么说,她也是朕的骨血。”
刘文昌怔了怔,迟迟没有回应。
“清泰,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鸟之将死,其鸣也哀”听皇帝唤起她的字,刘文昌没有办法,只好闭上眼睛点了头。
皇帝嗯了一声,以几不可闻的声音说道:“此生你我君臣一场,就此别过了,朕在上面侯着你,不过,你也不要急,替朕辅佐承启,慢慢来。”
刘文昌跪到地上,含泪磕了三个头:“皇上”唤完之后一步一回首地退下,重新跪到殿外。
之后次辅杨永清与太傅陆大人一道被叫进去,朱承启得令也进去了,进殿便看到永宣帝躺在龙床上,两位大人早已跪在那里。
“生死有命,人固有一死,你们不必替朕难过。”
朱承启闻言嘴唇抖了抖,低垂着眸子,半天说不出话。
“二位爱卿平身,启儿离朕近些。”永宣帝一字字说道:“朕今日将太女托于二位,大犁社稷千秋万代,有劳二位相佐。”
“启儿,太傅陆大人一门对朕孝忠,太师杨永清刚正不惑,有她们二位辅佐,你才能稳坐江山。朕走后,你凡事多与她们商量,务必以礼相待。”
朱承启的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儿臣记下了。”
永宣帝咳了几下,低声道:“杨爱卿,你这就去拟旨,将徐占庭贬为贵州宣慰司同知,命她即日赴任,不得延误。”
此话一出,杨永清与陆太傅面面相觑,愣在当场。
徐家三代孝忠大犁,徐占庭又是五皇子的驸马,战功彪炳,这次出征时,曾舍命为永宣帝挡了一箭,皇帝却突然左迁于她,君心难测。
朱承启想了想,没有说话,却听太傅问:“陛下,徐将军赤胆忠心,您为何?”
永宣帝怒目圆睁,侧过脸来喝道:“这是朕的旨意,你们想抗
旨不成?”
“臣不敢。”
那声呵斥用了不少气力,永宣帝闭上眼睛,稍稍平复之后,摆手示意:“二位爱卿退下吧,朕累了。”
两位大人退下之后,永宣帝问:“启儿,帮朕看看,此处还有几人?”
“回母皇,人都退下了,只有儿臣在此。”
永宣帝颔首:“你坐过来。”
朱承启坐到床边,永宣帝睁开眼睛,双手拉住他的衣领,顺势爬坐起来,靠在他的怀里道:“徐将军一门对朕忠心耿耿”说着全身开始发抖,一时间发不出声来。
朱承启忙抚着她背替她顺了顺,抬头闭目颤声道:“母皇,您不必担心,儿臣知道”顿了顿又道:“您将她降职放逐,是想叫儿臣将她召回,惟以重用,这样她就会感激、效忠儿臣。”
听他这样说,永宣帝的嘴唇嗫嚅,才放心地地躺下去。
“但她若有不服,你即刻将她处死,无需顾忌你皇弟,抄她满门。”
朱承启周身一颤,但还是答应了。
“你是朕一手带大的,素来宽厚仁慈,唯你坐这皇位,方能保全你姊妹弟兄的性命、一众大臣的性命。”至此一顿,“但一味的仁慈便是懦弱,该说的朕都已交代了。记得朕给你留的折子,小七”
朱承启极力克制至此,听到这声乳名,就再也没能忍住,低头去握永宣帝的手,快要握上时,那手就这么毫无征兆地落下去。
“母皇,母皇”听到声嘶力竭的呼唤,老宦官进殿去看,出去时双腿发软,就这么跪在殿外。
“皇上殡天了!皇上殡天了!”
朱承启独自跪了许久,收殓完毕之后才起身。
大诏天下,服丧半月,送先帝出殡于恭陵。各藩王不得来吊,各自于王府设案祭之。
至于太女继位乃是天经地义,登基大典定在大年初六。
第68章 第六十八章替朕宽衣
北漠之战几近尾声,刚下了一场雪,营地里小军围在一起闲白,不觉已是暮色苍茫,有人说了一句:“赵欢老贼,怕是连裤子都没来得及穿就跑了。”
话一出口,其余人都笑了。
永宣帝御驾亲征,使犁朝在北漠之战中翻了身,皇帝带齐王亲上阵,打得矇族溃不成军。
颓势之下,叛军矇族起了内讧,加上这些日子犁军的穷追猛打,隔三差五夜袭,动辄放火烧粮草,矇军上下都快神经衰弱了。
就在昨夜,犁军又一次三面包抄,直逼矇族皇城,远远高举火把虚张声势,派出去堪堪五千骑兵,就吓得矇族王帅半夜骑马密逃,丢下王君和年幼的王女。
矇族出了内鬼,犁军刚至城下,城头升起白旗,门自己就开了,没废一兵一卒。
打了一年多的战,最后竟以这样的结局收场,搞得犁军哭笑不得。
小军们谈笑中突闻马嘶,一匹黑马已经冲到栏前,那人跳下马,踏着残阳径直去了主帅营帐。
四名将领聚于营中议事,看似平静的帐内实则暗潮汹涌。
矇族王帅赵欢出逃之后,其异父王妹赵元,以新王的身份同犁军议和,愿意从此以后成为犁朝的藩属部落。
对于矇方议和一事,犁军分两派,一派赞成议和,另一派则倡导将矇族王室赶尽杀绝,以除后患。
两派各执己见争论不休。
“斩草要除根,她们要议和不过是无奈之举,他日少不得还要作妖。再者说,不以赵贼之血祭天,如何对得起刘将军?”说这话的人是刘将军的部下。
刘将军乃定北将军,半年前死于矇军之手。
一言方毕,就有人接过话头冷笑:“说一千道一万,还是想公报私仇。依某看,此事应等陛下定夺,是杀是留,不是你我说了算的。”
意图被拆穿,方才说话的将军一时恼怒不已:“你你个老匹妇。”
齐王朱承治坐在案前的虎皮地毯上,手捧矇族议和的丹帛,垂目看了几眼,倏尔抬眸:“吵够了没有?”
她的眼睛细长,脸上的刀疤平添了几分杀气,此时不怒而威。
下首的几人闻言当即收声不语。这时有小军来报:“殿下,京中有使者求见。”
“叫她进来。”
使者得令进帐,穿得是报丧规制的玄服,玄衣乌帽,腰系的白色绸带上有飞鱼暗纹,可见这不是一般使者,而是宫里的特使。她进门见过礼,目光扫视了四名将军,抿嘴不语。
饶是如此,将军们看到使者的服制就什么都明白了。朱承治握着帛书的手微微颤抖,一字字说道:“你们退下。”
待几位将军退下之后,使者才拱手道:“殿下,皇上皇上殡天了。”
“嘭”丹帛落到几案上,发出一声闷响。
朱承治耳边突然嗡的一声。再开口时,语调已经平静下来:“什么时候的事?”
“回朝当夜。”使者小心翼翼地回。
朱承治眼前黑压压一团,怔怔地盯着一处看,整个人摇摇欲坠无处可依,仿佛落入水中,有种快要窒息的感觉。兀自念道:“怎么会?怎么会”
使者轻叹一口气:“殿下节哀顺变。”
皇帝走时还好好的,英姿勃发毫无病态,朱承治亲眼看见她上了马,太突然了,朱承治一时无法接受,良久才缓过神来,她颤声问:“母皇临终可有遗言?”
使者欲言又止,扑通跪地:“殿下恕罪。”
“什么意思?”朱承治脸色一沉,盯着使者看了好久,看着她埋头似乎有什么话想说,却迟迟不开口。
她遂走下台阶,随手抽出刀架上的佩剑抵到使者脖子上,漠然道:“说!到底怎么回事?”
使者望着刀尖,抖抖索索地回:“小的也不清楚,那日羽林卫都被撤走了,最后太女独守大殿,就连贴身的陆公公都没能近前,孙公公听到太女殿下的传召方入殿,而后才出来宣布皇上驾崩的消息。至于陛下说了什么、究竟何时驾崩的,至今无人知道。但有一事甚是奇怪”
“什么事?”
“小的不敢妄言,只是有人看到太女殿下脖子上有挠痕,宫中有流言说那是皇上临终前留下的,不过”
“哦?”朱承治俯身凝视眼前的人,“不过什么?”
“后来掖庭有宫人落井,那谣言也就再也没人敢提了。”
朱承治的眸中有寒光闪过,她将眼前的人打量一通,后道:“你的意思是,太女谋害皇上,之后杀人灭口?”
“小的不敢说,一切都是道听途说。”
“道听途说?呵孤看你面熟得紧,你是父君身边的人?”说罢将剑一把扎到地上,力气之大,两寸剑身没入土中。
使者将头叩到地上,“殿下误会了。”
朱承治单膝跪地蹲在地上,一手扶剑一手捏起使者的下巴,冷道:“误会?孤看你这舌头未免太长了些,一句人话都不会说,倒不如割来喂狗。”她说着就起身拔了剑,发觉那人的**已被尿浸湿。
“没用的东西,滚!”
那人赶忙灰溜溜地逃走。
帐中只剩下朱承治一人时,她手中的剑滚落到地上,浑身一软,直直地坐在长几上。
往事一幕幕浮现在眼前。
她记得七岁那年,她落水染了风寒,高烧不退,皇上知道之后,一下早朝就命人将她抱到御书房,坐在她身边批折子,批完折子之后又亲自哄她吃药。
还记得十一岁那年,外邦使者来朝,皇上在宴会上百步穿杨、骑马隔空射中铜钱的眼,全场无不为之叹服。从那时起,母皇便成为她的骄傲。
朱承治崇拜永宣帝,不仅仅是因为她皇帝的身份,她于她,是高高在上的皇帝,是威严而慈爱的母亲,更是神圣无比的榜样。能和母皇一起并肩作战,是朱承治多年的梦想,北漠之战的短短数月,是她毕生难忘的回忆。
“治儿,到朕身边来,让朕看看朕的小九长高了没有。”熟悉的话语还在脑海中翻飞,说话的人已经不在了。
朱承治攥紧拳头,双目通红,拖着剑出了帐,走进漫无边际的黑夜中。
到了树林深处,朱承启道:“出来吧,本王知道你在。”
北方风硬,吹在脸上像刀割,一阵风起,刮过树头呜呜作响。在这风声中,一个黑衣男子阔步走到朱承治视野中,男
子撩袍单膝跪地,唤了声:“殿下。”
朱承治闭了闭眼睛,背手仰天:“母皇驾崩了,父君有意诱我反朱承启。”
男子仍跪在那里,他慢慢抬起头,看着朱承治道:“您不会的。”顿了顿又说:“但若真有那日,属下依旧会站在您身边。”
朱承治摇头,“陈风,你不明白此事诸多蹊跷,本王脱不开身。”说着话,她亲身将他扶起:“你替本王查清之后再做打算。”朱承启当真弑母夺位,本王绝不会放过她。
“属下遵命。”
***
登基大典如期举行,大年初六的这日,百官除丧服,天不亮就入了宫。
杨思焕正在听陶尚书说话,突然听到身后有宦官唤道:“杨大人,请留步。”
杨思焕躬身一揖:“大人,下官先去了。”说着就跟宦官走了。
前日杨思焕得令,来辅新皇迎仓礼。所谓迎仓礼,便是皇帝向苍天牌位跪拜、上香,然后至宗庙,于祖宗牌位前上香,叩拜,回拜位,对上苍行三跪九拜礼。
事先杨思焕已向陶尚书讨教过,行程已经烂熟于心,她走到神台旁站定。却听宦官催道:“大人,皇上在暖阁等您。”
杨思焕犹豫了一下,按理说,她本应在此处等候新皇具服完毕出来,但听宦官这样说,她便没说什么,就跟着他去了暖阁。
宦官推开阁门,熠熠金光照在她的脸上,阁中站着的人背对着她,长身而立。
本应被人伺候着具服的新皇,此刻却独自站在阁中,衮冕玄服整齐地摆在漆盘里,他道:“你进来,替朕宽衣具服。”嗓音平和。
杨思焕这才发觉十步之内没有一人,如此说来,是叫她去侍奉具服?可是侍奉具服的,本应是宦官。
风吹起她腰间的佩绶,她不知自己该不该进去。
朱承启转过身,长发不扎不束,就这么披散在身后。墨眉朗目,虽挑着眉,唇角的弧度却温润柔和,他又一次道:“过来。”
杨思焕应了声是,随后跨入暖阁,将身后的门合上之后,朱承启张开双臂。
杨思焕问:“臣听闻具服时宦官需跪下”
朱承启闭上眼睛,打断她:“你不必。”
“好,臣得罪了。”她说完便上前去。
因守丧,朱承启穿了件素色常服。杨思焕抿唇,轻轻拉开他的衣带,轻手轻脚,小心翼翼。
自从那件事后,她对眼前这人就彻底改观了,所谓的宽厚仁慈,全是假象,在他面前,杨思焕再也不敢大意。
她道:“陛下,现在臣要为您脱外衫了。”
朱承启嗯了一声,垂眸静静望着她。
“你不必紧张,朕不会把你怎么样。”语毕,自己将外衫除去。
杨思焕见状就去取衮服,朱承启接过之后,对着落地镜边穿边问:“那件事,你还耿耿于怀?”
杨思焕垂首:“臣不敢。”
朱承启手下一顿,对着镜子望着她,抿着嘴笑了。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第69章 第六十九章大人以后还是悠着点
“你有胆子一面瞒着朕,一面瞒着方仕林,还有什么是你杨思焕不敢的?”
浓郁的金光淹没了新皇的脸,他对着镜子看杨思焕,将她脸上的表情尽收眼底。
原来他早就知道,知道她背叛了他,
可是杨思焕不明白,她换了药的事只有周世景知道,朱承启是从何得知的?
新皇声音一低,一字字继续说道:“朕听闻,你已添了两个孩子,你做那决定时,可有想过欺君之罪该当如何?”
他的修养极好,说话素来慢条斯理,便是威胁人时,看起来也是温润和善。
杨思焕当然知道,欺君之罪轻当杖责,重则死罪、三族连坐。
她因此周身一颤,撩袍俯身跪了下去:“微臣罪该万死。”冠间的玉饰触到冰冷的地上,她道:“千错万错全是臣一人之过,事到如今甘凭陛下处置。但请陛下饶过臣的家人。”
说罢恭顺地再一次叩首。
新皇不说话,从袖中取出一个小瓶,看着杨思焕缓声说道:“处置?这是自然。既然杨大人侠肝义胆,愿舍命为友,朕便成全你。只是朕还有事需要你做,不妨先缓你一年。”
新皇嗓音温和,依旧谦谦君子的模样。
杨思焕抬起头,伸手接过瓶子,这和上一次的瓶子一般无二,从朱承启的袖中拿出,带着余温。
杨思焕如今的一切都是从朱承启手里得到的,今日之事,她不是没想过,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
她握着瓶子,听朱承启道:“至于你的家人,还得看你接下来怎么做。”
杨思焕道:“谢皇上。”说完就拔开瓶塞,水微苦,麻意顺着舌尖淌至咽喉。
朱承启轻叹了一口气:“你安心做事,一年的光阴,好好珍惜。”
皇城氤氲在晨雾中,新皇穿戴整齐在鸿胪寺众官的簇拥下踏上圜丘坛。
那是三层露天圆台,坛面为艾叶青石,新皇走到中台,摸着汉白玉栏杆,抬手接过杨思焕递来的香,无意中碰到她的手。
一股奇异酥麻爬上杨思焕的指尖,她很快就缩了手。
那时服完药,杨思焕本想告退,朱承启却坐下来:“替朕束冠。”
殿中只有君臣二人,周遭一片死寂。朱承启先开的口,之后她们聊了许久,就像熟悉的朋友一样,兴许是因为杨思焕已经服药,在她面前朱承启提起自己儿时的事。
他缓缓地说着往事:“朕年少时读书不用心,常犯错,太傅不敢罚朕,便命宫人当朕的面,扒了伴读的外衣鞭挞她。
每一鞭下去,都有触目惊心的血痕透过中衣现出来。她本就体弱,因此病了一场,没熬过去后来朕又有了新的伴读,朕也听话了许多。“他闭了闭眼睛,平静的脸上泛起一阵涟漪。
杨思焕手下一滞,看着镜子里的人,那人也正望着她。
“你和她很像,一样的单纯,一样的木讷。”朱承启扯了扯嘴角,似笑非笑,“所以朕才会给你赐那个字。”
事到如今还对她说这些,意义何在呢。杨思焕只是笑了笑,没有回话,替新皇戴上冕冠。长长的珠帘顺着冕板垂下来,遮住他的脸。
说话间具服已毕,朱承启起身理了理衣袍,目视前方轻声问:“恨朕吗?”
恨,怎么不恨。可她更恨自己,方才朱承启说的话,她只听进去一半,其余时间都在想自己的事。当初为什么非要考科举?
如果可以,考到举人打止,盘间铺子挂个招牌:“举人包子铺”,卖汤包也卖蒸包,各种馅料都有,生意自然不会差。
子子孙孙卖包子,虽不得大富大贵,但也吃喝不愁,好像也不错她这样想着居然笑了,喝下药的瞬间,她突然就看开了许多。
至少新皇答应放了她的宗族亲人。她抬袖垂首道:“在其位谋其事,臣明白。”
朱承启转过身,居高临下地凝望她,看到她嘴角的笑意,先是一愣,然后说:“你能这样想就好。”
他走了几步,又慢慢折回,黑色的皂靴稳稳停在杨思焕的眼前。
“你再帮朕杀一个人,这次你要想好了再做。”
杨思焕眼中寒光一闪,当即抬起头。
新皇将她侧揽过去,手搭在她的腰间,低声在她耳边道:“朕要你将来亲手杀了朕。”珠帘之后神情莫测。
杨思焕后退半步:“臣愚昧。”
朱承启嘴角的笑意又浮出来,隔着珠帘看向杨思焕:“你很快就会明白。给你一个月的时间考虑。”说罢推门而去。
新皇从杨思焕手里接过香,稳步走向中台,耳畔奏起‘始平之章’,行过繁复的祭祀仪式,依次奠玉帛、进俎、行初献礼、行亚献礼
佑平之章奏起之时,日照当头,有专人执火把点燃祭品,旋即有熊熊大火升起,登基大典也结束了。
新皇走下神坛,从杨思焕眼前路过,她撩袍跪在原地,再抬头只看到威严的背影。
宦官站在高处,朗声唱道:“大犁皇帝陛下下旨,皇帝赦免天下,川内、泸州、满洲免除两年田赋,开恩科【1】”
百官一字排开,恭立御道两侧,新皇在宫人的簇拥下摆架回宫,所到之处人皆跪下,沿路跪了一片,场面甚是壮观。
良久,内侍领大臣退下,杨思焕就跟着她们一道走。
初春的应天依旧是肃寒一片,杨思焕走在风中,却有一股莫名的燥热涌上身来。
从方才她就感到不对,先是触到新皇的手,有如电击,从那时起便觉不适。
仿佛有团火在烧,风一吹却越发觉得冷。
大概是发烧了,她想。
出了皇城,春春已经侯在那里。
春春看着杨思焕由远及近,说:“大人,您起风疹了。”
杨思焕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像触到滚烫的火球,原本光滑细腻的脸颊,此刻凹凸不平,不知何时冒出一脸的疹子。
先前只觉得燥热,春春这么一说,杨思焕突然就觉得浑身开始发痒,撩起衣袖,胳膊上起了一连串的红疙瘩。看起来确实像风疹。
“大人快上车,风越吹就越严重。”
***
回家的路上,杨思焕觉得到处都痒,忍不住挠了几下,那疙瘩就越挠越大,头也开始犯晕。
车停下来时,杨思焕没力气睁眼睛。春春就去杨家叫人,恰好看到秋秋出来,便道:“大人病了,快去请郎中。”
秋秋耳背,愣是听不清楚,一直问:“什么?谁病了?”
春春拎着秋秋耳朵,大声喊:“大人病了。”
这下秋秋听到了,惊道:“大人怎么了?”
杨思焕被车外的嘈杂声吵醒,轻拍额头:“春春,我睡一觉就好,不用请郎中。”
是那药的副作用,叫郎中来也没有用。
秋秋忙点头:“小的这就去请。”
春春气得直跺脚,杨思焕却笑了:“随他去吧。”
刘氏听到门外的动静便出来看,见女儿一脸的疹子,着实惊了一跳。杨思焕却像没这回事一样,风轻云淡地笑笑:“风疹,秋秋去请郎中了。”说着就自顾自地往前走,边走边问:“爹,世景呢?”
“在西厢房。”刘氏道,“两个孩子都在,你还是先别过去了,免得吓到她们。”
安安在床上爬来爬去,天佑就坐在周世景怀里被喂饭,喂了两口就皱着眉头摇头晃脑,小手乱抓不肯张嘴了。
冬冬在一旁拿勺子轻轻敲碗沿,安安就爬到床边,张开小嘴啊呜一口包了一嘴的饭,腮帮子揣得鼓鼓囊囊。
安安发现杨思焕站在窗外,咿咿呀呀地说:“抱抱,抱抱。”
他前几天才学会说话的,只会说“饭”“抱”这两个字。
杨思焕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才向他走过去,从冬冬手里顺走碗,喂了一勺饭给安安。饭还在嘴里没嚼,安安就又吵着:“饭饭”
杨思焕嘴角浮起无奈的笑:“你这小子,就知道饭。什么时候唤一声‘娘’就好了。”
周世景把天佑放在床上,任她自己去玩。
“大典还顺利吗?”
杨思焕嗯了一声,没有回头。
天佑看到杨思焕,就伸出小手去挠她,她侧过脸去避开。
周世景这才发现杨思焕异常,手贴到她的脸上,温声问:“怎么了?”
他的手有些凉,杨思焕握住他的手背,轻轻叹了口气。两个人好不容易走到一起,她觉得自己对不起他。
“对不起,哥。”
周世景笑了:“怎么突然这么说?”
杨思焕垂目也笑起来:“你一个人在家里带两个孩子,我却潇潇洒洒的在外面吃香喝辣,有感而发。”
两个人正说着话,刘氏就带着西街孙郎中过来。
孙郎中出了名的会养生,年过七旬,看起来却像个五十左右的,医术高超自不必说,因此有许多外地的病人慕名前来找她看病。久而久之,她除了闲暇时间,小病都交给徒弟看,自己只看疑难病症。
今天是大年初六,医馆都没开张,秋秋愣是生拉硬拽,跑到孙家把孙郎中拽进杨府。
原以为是什么大病,孙郎中跟着秋秋火急火燎赶过来,却看到杨思焕在和自己夫郎谈笑风生,心里就不大高兴,觉得自己被骗了。
看过之后,果然只是寻常风疹,随手写了一剂药方就打发了。
孙郎中临走时瞪了秋秋一眼,她才不管什么朝廷命官,她见过的权贵多了去了:“再有这种事,去请东街的王郎中。老妇是没这种闲工夫的。”
刘氏听了心里不痛快,大过年的说这种话,岂不是咒他女儿?当即就掉下脸来:“您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不给钱还是怎么了?”
孙郎中驴脾气上来,就把到手的钱往桌上一拍,不要了。
杨思焕见状连忙拉着孙郎中去西次间,取了二两银子给她。
“郎中见谅,家父也是一时着急。”
孙郎中看杨思焕倒是个明事理的,便拱手揖道:“大人这几日不便见风,饭食宜清淡,安心在家修养才好。”
杨思焕颔首。
“大人若没什么事,草民这就回去了。”
“等一下。”杨思焕叫住她,顺带着把门也关了,犹豫再三还是取出朱承启上一次给她的药来,给孙郎中看。
“我替同僚请教您,这种药您可见过?”
孙郎中搁下药箱,眯着眼睛接过瓶子,拔开瓶塞先是闻了闻,摇摇头,又取了支银针插。进去试了试。
末了盖上瓶盖,抓住杨思焕的手腕号了一脉,语重心长地说:“大人的肾阳很足了,最好还是不要乱补,否则适得其反。”
杨思焕听得云里雾里的。
“啊?”
孙郎中就道:“难道大人不知道?此乃壮。阳的药,这个方子草民只在师傅她老人家的手札里见过,但因为这里面的断崖草是世间罕有的,所以这个方子它也就是个摆设,很少有人真的能配出这个来。”
孙郎中说着就有些激动,“不知大人是从何处谋来的?”
杨思焕自是不信,好好的毒。药怎么就成了那种药了。“您是不是搞错了?据我所知,这该是老鼠。药一类的,因为之前同僚府中有猫误沾此水,当场毙命。”
孙郎中是个急性子,从没有人敢当面质疑她的医术,连连摆手:“不可能,我从师傅那里见过一次断崖草,只是一回,这味道就永生难忘,绝无可能闻错。大人不信,老朽这就试给您看。只是大人别心疼。”说着,她就往自己嘴里倒了几滴。杨思焕都来不及制止。
这还不算,这郎中将秋秋抓过来,往他嘴里也滴了几滴。
“大人请看,这药本是给女子用的,男子误食玉杵当起,立竿见影。”
杨思焕愣了愣,看着秋秋红着脸跑走了。
“这药是按滴用的,若不小心喝下一整瓶,轻则浑身起疹子。呶,就像大人这样,重则鼻血狂流不止。”孙郎中抱拳,再一次意味深长地将杨思焕打量一通:“大人日后还是悠着点,告辞。”
第70章 第七十章不要紧
原来从头到尾都是考验,杨思焕不禁苦笑,可如今朱承启已顺利登上宝座,还要整这么一出,究竟这意义何在?
杨思焕轻叹一口气,心里五味杂陈,她坐在椅子上,沉思良久。周世景推门进来,手上端了一个漆盘,里面码了纱布和刚煮好的药。
周世景把盘子搁在长几上,杨思焕很自觉地去取来准备喝,她刚吹了几下,周世景就抬手制止她:“是外用的。”说着拿纱布蘸了药汤,稍稍拧了拧,细细为她擦脸。
他半低着头,微微皱着眉头,一丝不苟地蘸药水。杨思焕想起方才郎中说得话,脸越发红起来。
那时候周世
景就在外面,多半是听到了:自己的妻主,年纪轻轻就吃那种药。但他什么也没说。不动声色地给她擦药。
周世景的动作很轻,背光低眉,平静的侧脸没有了少年的青涩,举手投足间无不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看起来倒愈显俊朗。
看着这样的周世景,杨思焕只觉得口干舌燥,什么都行,为什么偏偏拿那种药来试她?
算起来,两个人已经好几个月没有行房事了。
当时郎中来给周世景看诊时,周世景是昏迷着的,刘氏将郎中的吩咐传达给女儿却没跟女婿说。
两个人分房睡了几天,文叔就担心夫妻俩感情不和,旁敲侧击地提醒刘氏去劝。文叔虽跟着刘氏好几年,算是他身边的老人了,但总归是外人,刘氏就没将当中的原由告诉文叔。
后来为了避免下人误会夫妻感情不和,杨思焕就回房睡,她尚年轻,精力旺盛,多少次忍不住伸手去抓身边人的手,刚翻身压过去想起郎中的交代,立马就没了兴趣,疲乏地躺回去,仰面朝天直叹气。
周世景是不知道郎中的嘱咐的,有时也会低声安慰几句,把她搂在怀里说:“累了就休息,我不介意。”
到这里杨思焕才明白,原来周世景还不晓得他自己体虚一事,她的克制只是因为心疼他,而他却误以为是她不行。
听到周世景那样说,杨思焕想了想忍不住笑起来,决心就此逗逗他。
“衙门事多,最近一直提不起兴趣对不住了。”
月光下竹影婆娑,周遭昏暗一片,杨思焕抬头,看不清周世景的神情,头顶传来温润的嗓音:“不要紧,慢慢来。”然后转开话题,柔声给她分享自己最近看过的杂书。
“我说过我不介意,你这样又是何苦?”周世景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一下子把她拉回现实。
话音刚落,她不禁笑了,看着周世景复杂的眼神,眼神中满是心疼,也有无奈和忧心,杨思焕因此笑得愈发明快起来。
这夜杨思焕对周世景无比的温柔,久违的云雨过后,彼此的身心都畅快许多。
新皇登基沐休三日,第二天杨思焕睡到自然醒,阳光照到脸上,她一手捂眼,一手去摸身旁,只有空荡荡的被窝。
听说周世景天不亮就出了门,杨思焕觉得奇怪——-周世景自从回了京城就处处小心,惯来很少出门的。但她也没多想,他一个大活人,还能丢了不成。
难得沐休在家,杨思焕在家陪孩子玩。
先前她没时间和孩子在一起,女儿认生,不让她抱,见她这个亲娘就像见到豺狼虎豹一样,小嘴一扁就开始掉眼泪,杨思焕为此很是愧疚。
安安就活泛多了,给他一块糕饼,万事好商量。
杨思焕拿了半块桃酥来逗天佑,安安却叽哩咕噜爬过来,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拇指塞在嘴里,口水流得到处都是,一个劲地要“饭饭”。
可是周世景交代过,安安已经很胖了,饮食方面需要控制。
“饭饭,饭饭”
杨思焕看着白白胖胖的儿子,想起自己夫郎交代过的话,心里有些纠结,但还是掰了一小点桃酥给他。
有了吃的,安安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肥嘟嘟的腮帮子上下抖动。
而天佑趴在床上,刚哭过一场,眉毛都是红红的,长长的睫毛湿漉漉的耷拉着,恹恹地盯着杨思焕手里的桃酥看。
关于两个孩子的长相,杨家上下意见颇为一致,都认为安安像杨思焕,天佑像周世景。
但杨思焕琢磨了一下,发现不仅是外表,性格也是如此:
安安这小子没心没肺,和她是一样的。而天佑则敏感多了,敏感且傲娇,这会儿明明惦记着桃酥,却只是一个劲盯着,不吵不闹,就这么使劲盯着。
杨思焕想到这里,心思转了转,就搬了把椅子坐到床边,天佑小小的嘴巴吧嗒了一下,目不转睛直勾勾盯着桃酥看。
谁知道杨思焕就这么当着她的面,把桃酥塞进自己嘴里,夸张地嚼了几下,发出脆脆的声音。
天佑睁圆了眼睛看着这一切,眉头紧锁,掉了个头爬到角落趴着去了。
刘氏端了两碗汤过来,恰好目睹了杨思焕的“恶行”,过来劈头盖脸把她数落一通。
“哪有你这样当娘的?”
刘氏越是骂,杨思焕就越是想笑,“爹,我发现天佑好像世景,长大了肯定是个闷葫芦。”说着话,她闻到一股浓浓的香味,这才发觉四方桌上摆了两碗鱼汤。
这一看就是文叔的拿手菜,汆鲫鱼,文叔汆鱼很有一套。
先把鱼煎至两面金黄,然后倒六碗水熬成两碗,鱼汤就变成乳白色,撒上葱花,这样的一碗汤下肚,百病退散。
杨思焕每次生病,文叔都会做鲫鱼汤给她,这回她想都没想就准备喝,却被刘氏制止。
“放下,这是给我孙女的。”刘氏说着就夺了碗,抱着天佑来喂汤,显然还记着刚才的事,替天佑打抱不平。
杨思焕哦了一声,抱起安安来喂,安安几口喝下了半碗,杨思焕把剩下的喝了,说是底下有鱼肉,小孩子不能吃。
安安却不乐意了,苦大仇深地瞪着他娘。他是男孩子,却比天佑看起来大很多,小嘴一张,给多少吃多少,圆滚滚的小胳膊上长满了肉,照这样下去,长成一个小胖墩是指日可待的事。
周世景早就意识到这一点,交代下面人喂安安时要严格控制饭量。
但杨家苦惯了,刘氏不想让孙子孙女再受苦,就由着安安吃喝,周世景一不注意,刘氏就偷偷喂他果脯蜜饯、小零嘴,一发不可收拾。
刘氏是长辈,周世景不好去管,于是尽量让安安在自己的视线范围里,一下子斩断了安安的发胖之路。
今天周世景不在家,刘氏叫文叔汆了鱼,自己做了发糕,一个劲地喂孙子。
陪孩子玩了一会儿,杨思焕就觉得无聊了,去书房找杂书看。
这些杂书多是些小说,是她在书局买来给周世景解闷的,周世景看完给她分享。正好她平时忙,没时间看,周世景自己看完就说给她听。
经过周世景的口,好像再平常的故事都会变得生动有趣,杨思焕自己看这些书,就差点看睡着了,简直无聊透顶。
她总是翻了几章就换一本,发现一本比一本无聊,直到翻出一本没壳子的裸书,随手翻了一下。开篇就把她吸引住了:
写得是一个书生,家徒四壁,院试回来的路上遇到一只大猫,书生就拿一半的口粮来养这猫,可是这猫越吃越多,书生就养不起它了。
好在书生侥幸考中举人,有很多乡人来巴结她,书生也因此脱贫。得到喜报后的一天,书生夜里做梦梦到一个红瞳少年,那少年说,我要走了,不然我怕我会忍不住吃掉你。
书生知道他就是自己养的大猫,就跑过去抱住他,求他留下,并答应以后给他买肉。
少年摇头,说自己不是猫,而是妖王的儿子,是老虎精,要吃人。书生听了居然不害怕,举了胳膊让少年啃。
少年仍是摇头,说道:“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但你又非歹人,我吃你不合规矩。”
原来妖族有一传统,妖王子女若爱上人类,只需咬那人类一口,那人类就会成妖,长长久久陪在它们身边。
书生惊醒之后,发现大猫真的消失了,她为此难过了好久。
后来书生中了进士,入了仕
途,为政敌所害,被判了斩监候,还没到行刑的那日,书生就染了重病,弥留之际再次梦到大猫。
大猫不知经历了什么,再也变不回人形,躺在书生怀里眯了一会儿,趁书生不注意,咬了书生一口。
疼痛感很真,书生痛醒了,醒来之后她自己就变成老虎,冲坏天牢的墙逃出去,咬死自己的政敌。之后她又变回人形
看到这里打止,后面全是白纸,杨思焕这才发觉,自己就是那个书生,周世景就是老虎。
这写得分明是她们二人的往事,笔者不是周世景还会是谁?故事写了一半,被周世景藏在书架的最下面,他大概没想到会被杨思焕翻出来。
杨思焕就假装从未看过,悄悄把它放回去。故事才写了一半,前面的实在虐心,不过杨思焕想,后面的大概会很温馨。
她忍不住想替他写,后来两只老虎有了两只虎崽子
书中有一句,她牢牢记住了,“你非我所爱之人,我咬你一口,你便会死”,最后书生还是变成妖了,果然是只不诚实的妖。
杨思焕勾着嘴角出了书房,正好刘氏准备找她,看见她出来,马上就上前说道:“儿啊,方才有人捎来口信,说有位姓杨的大人邀你上门叙旧。”
“杨大人?”杨思焕兀自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