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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 (捉虫)第五十一章儿子啊

傍晚时分,雪下得更大了些,整座皇城沉寂在茫茫暮色中。

揽月殿外,跪着三个小太监,这三个都是朱立恩的贴身小太监,平日里没少给主子出馊主意,先前鼓动主子给杨思焕送东西,东西送到一半都被太女的人悄悄截住。

诸如此类的事,朱承启权当不知道。但这次却动真格了,命人到揽月殿来,当着朱立恩的面,处置这三个坏事的奴才。当中瘦小的,没挨到十下就晕了过去。

帝君在宫人的簇拥下缓步踱出,雪落在他肩上、头上,他走在寒风中,看起来格外冷漠。

小太监伏跪在地上,拖着僵硬的身子求饶:“帝君饶命。”

帝君闻言顿在庭中,居高临下漠然道:“继续打。”说完头也不回地朝大殿去了。

朱立恩被拘在揽月殿,一整个下午连门都不能出,殿外惨叫声不绝于耳。

看着贴身小太监被打,朱立恩满心不悦,他往日总是被宠着的,哪里受过这委屈。这会儿闹着要绝食。

说是说绝食,大概是中午吃多了些,还不饿罢了。

他板着脸坐在榻上,看到帝君过来仍是不动,满肚子怨气,也不下来见礼,只道:“皇姐也太欺负人了,竟到我揽月殿来罚人。”

帝君扬袖屏退宫人,只留下贴身宦官刘公公,之后才拿出一封信问:“这些都是你写的?”

“父君”朱立恩一脸诧异,这是他抄的情诗,他想不明白,这信怎么会落到帝君手中。

“你姐姐素来持重,自小就被寄予厚望,朝庭上下不知多少人在盯着她行事,多少人就等着她出纰漏。”帝君沉声道,“你是她嫡亲的皇弟,不帮她分忧倒罢,怎能给她添乱?前些日子你母皇罚了她,她夜里翻个身都锥心一样的痛,至今连笔都握不稳,你为何就不知道体谅她?”

朱立恩心头一软,一时说不出话来。

帝君轻叹一声,柔声复道:“你也不小了,六皇子都已嫁人,是该给你寻个妻家了。”说着,拉起儿子手,声音又柔了几分,叹道:“徐将军嫡女英武非凡,倘你嫁给她,也是不错的,明日本宫就向你母皇进言。”

朱立恩截过话头:“莽妇,我才不嫁。”

帝君面色陡然一变,“这便由不得你了。”说罢甩袖离去,临出门前,交代下去:“从今日起,未经本宫允许,五皇子不得踏出这院子半步,否则拿你们是问。”

“是。”

***

杨思焕接了编撰六艺的任务,就不再去礼部衙门了,下了朝就去翰林院,每日忙到天黑才回家。

盛世修典,所修典籍会流传千秋,意义非凡。难怪永宣帝总是求全责备,怎么都不满意。

烫手山芋到了她手里,怎敢敷衍了事?

她将重心放在“数”上,其余五艺初稿的撰写就先交由其他人负责。

犁朝才历了两代皇帝,建国至今不到五十年,改朝换代之后,百废待兴,近几十年来,数学方面都没有什么大的进展。

因此她打算先看前人已有的著作,进一步凝练与归整。

古代经典的数学名作有《算术十书》,其中《九章算术》最为重要,全书采用问题集的形式,收录二百多个与生产、生活相关的应用问题。

受老杨的影响,杨思焕不知将《九章算术》看过多少遍,里面的经典问题她都烂熟于心。

这个世界有《算术五书》,分别是《九章算术》、《五经算术》等。

她粗略地将这里的《九章算术》看过一遍,里面的知识点和她原本记忆中的差不多,也是用问答的形式撰写的,无非是问法上稍有不同。

全书包含三百多个数学问题,比起原本世界的《九章算术》,还多了一百多个问。

对于“数”的编写,杨思焕有自己的想法,她作为后来人,比这个世界的任何人都要更懂数学。

站在巨人的肩膀上,万事都轻松许多。

她清楚当世的算术典籍都有个共同的缺点:没有明确的数学定义,也没有推导和证明。她作为一个数学、物理双竞赛保送生,自认为是有把握作出大多数推导的。

这样一来便算是一个不小的突破点,而她作为臣子,所作的贡献都可以归于天子,她不奢望龙颜一悦给她升官,只求顺利完成任务不受责罚。

于是,她先上书将自己的想法奏给太女裁定,得了太女的批复,才开始动手起纲。

不知不觉已是深冬,这个冬天格外冷,连日暴雪,不少地方起了雪灾。北平战乱刚平,北漠又起叛军,朝堂之上,一事未了又一件事被牵出,上朝的时间越来越长。

杨思焕终日忙于编书、拟旨,有时连饭都忘了吃,日子久了身体招架不住,好不容易熬到暮春,她却病倒了。

她告病在家,养了三四日还是没精神,嘴唇泛白,拿筷子的手都有些抖,刘氏放心不下,而大夫过来看过只说是病后体虚,给她开了几剂补药。

这天中午,春春出去买药,刘氏去城隍庙烧香,杨思焕则在屋里睡觉。

从庙里回来,刚跨进院门就听到若有若无的低吟声,就好像鱼在吐泡,循声望去,只见院中海棠树下搁着一团棉被。

不知是不是自己看花了眼,刘氏看到那棉似有抖动,遂走上前去,不料揭开被子,竟露出一个襁褓,里面裹着个小小的婴孩。

刘氏连忙将襁褓抱起,惊然唤道:“思焕、老文,快出来!”

杨思焕睡得正沉,迷迷糊糊听到有人叫她,只觉得眼皮很重,睁不开。这时文叔抱着一盆刚洗好的衣服从河边回来,进门便注意到刘氏抱着的襁褓。“老爷,您手里是什么?”

刘氏低头望着连眼睛都没睁的婴孩,叹道:“也不知是哪个缺德鬼,把刚生下的孩子扔到咱们家。”

“我看看。”文叔说着就搁下衣盆,将手搓热接过襁褓屋里有火盆,整个屋子暖烘烘的,两人进屋将襁褓解开,刘氏就叹气:“好在是个全乎的。”

杨思焕做了个好长的梦,梦见傍晚时自己放衙回家,回的竟是小墩村的家,周遭一片寂静。身后绯红的朝服在风中猎猎飞舞。

“世景,我回来了。”她几乎是脱口而出,唤了周世景的名字,话一出口,她就沉默了。耳边只有风刮过的声音。

“哇啊~哇啊~”突来的啼哭声将她惊醒,她揉了揉眉心,哭声是从隔壁卧房传出来的。

她推门进去看到孩子,先是一怔,听文叔道:“多半是家里人嫌他是个男孩,不想养了,打听到老爷和大人心善,就丢到咱家院子里。”

杨思焕抿着唇,凑过去将他小心翼翼抱到怀里。

说来也怪,原本还哭得撕心裂肺的小东西,到她怀里就不哭了,小嘴扁了扁,眼泪没干就睡着了。

杨思焕的睫毛重重垂了下去,长身立在那里,低声淡淡道:“他和我有缘,留下吧。”

“儿啊,这可不是小事,你年纪轻轻尚未成亲,身边就养这么个孩子,这让别人怎么看?万一爹是说万一,世景都走了两三年了,他要是不回来了,你将来还是要娶夫的,你带着这孩子,岂不是”

杨思焕不说话,慢慢往自己房里走,低眉盯着怀里的婴孩看,目光都柔了几分。

她们有了孩子的事,她半年前就知晓了,却没想到,他会将孩子送回来。

“也好。”这样她就少挂心一个了。

自这日以后,杨思焕就成了翰林院最晚放衙的人。原以为要一年多才能完成

的《算术集》,只七个月的功夫就写成了。杨思焕也因此被戏称作“拼命快手。”

除感叹她编写速度之快,朝中不少人更多的是怀疑那本《算术集》的质量,毕竟科考不考算术。朝中算术巨擘多在国子监,翰林院极少有精于算术的。

杨思焕的初稿刚成时,就有人已经写好两份折子等着她:若圣上褒奖她,就检举她找人代笔,参她欺君罔上;若圣上不满意,就参她消极怠工、尸位素餐,来个火上浇油。

她们的这些小心思,杨思焕早有察觉,当中道理她是揣着明白装糊涂。

只因五皇子嫁给徐少将军的那日大闹了一场,搞得徐家很没面子,徐少将军就将事情的源头归结到杨思焕头上——虽然从始至终杨思焕都没和那位五皇子见过几回面。

早已仙逝的徐老将军当年跟着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到了徐将军又是个猛将。

徐少将军乃徐将军唯一的嫡女,她叔叔又是宫中四如君之一,同时也是三皇女晋王的生父,有了这层乱七八糟的关系,杨思焕就被人盯上了。

杨思焕官从五品,官位不高不低,且无实权,又是乡下考上来的,背后无人,就算没有五皇子的事,她每走一步也都不敢大意。

况且她现在已为人母,上有老下有小,做起事来都有了奔头,以往她从未为未来做过规划,只是随波逐流,但自从有了孩子,她就常在睡不着的时候畅想未来。

她甚至梦见过自己穿着深紫的朝服,站在百官之首,梦见为周家平反将周世景光明正大地带回家

第52章 第五十二章二更

盛夏的午后,炙热的骄阳烘烤着大地,热浪滚滚,屋外的蝉鸣声此起彼伏。巷口的大黄狗都蔫了,吐着舌头趴在斑驳的树影下,喘着粗气。

杨家,书房中摆了几盆凉水,倒不至于那么热。

杨思焕坐在书案前,对《算术集》进行最后一次核对,这已是她第三次校稿。

她蘸了墨,笔尖刚落在纸上,耳畔就响起一阵短促的叹气声。

声音是从一旁的摇篮里传出的。小小的婴孩闭着眼睛,在摇篮里睡得正香,粉嘟嘟的小拳头在耳边紧紧攥着,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弧形的阴影。

在睡梦中时而蹙眉闷哼,时而吧唧几下小嘴。

杨思焕搁下笔,走到摇篮旁,趴坐在栏沿边,一股婴孩的香味扑鼻而来,她盯着这嫩白的小脸看了一会儿,不禁扬起了嘴角。

她在这世上,宛如一片浮萍,随波飘荡,如今促然有了自己的骨肉。这个孩子和她一脉相连,这是多么伟大的事!

这个小小的人儿体内淌着她的血——-每每想到这里,总会感慨生命的美妙,感恩不辞辛苦将这礼物带到这世上的人。

“儿子,我会努力让你过上好日子,将你爹接回来,给你一个家。”她默默地在心里说道。

小孩子见风长,一天一个样,她仍记得几个月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样子:红红的一小团,实在说不上好看。几个月下来,小家伙已经长开了,白白嫩嫩的睡在摇篮里,头顶一撮细黄的胎发,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煞是可爱。

刚睡过午觉的刘氏,打着蒲扇从偏房里出来。恍惚间,杨思焕发现刘氏头上添了不少白发,似乎比以往憔悴了许多。

“爹,这些日子您幸苦了。”

前些日子文叔染了风寒,唯恐把病气过给孩子,就不敢靠近他。

小孩子夜里睡醒就哭,刘氏怕影响杨思焕睡觉,就把孩子养在自己屋里,每天半夜起来哄他,一来二去小孩子就娇了,非要一直搂着才能睡着。

刘氏带着丝倦意,望着摇篮里熟睡的婴孩,低声说道:“多好的孩子,我越看越欢喜。这要真是我孙子,我不知道怎么疼才好,那家人也真是糊涂。”

杨思焕扭头:“爹,这就是您孙子。”

刘氏就叹气:“名义上他是你儿子、是我孙子,但不是你亲生的,他早晚会知道,你对他再好也是白搭。依我看,你赶紧把世景娶回来,对外就说安安是你们亲生的,咱们再搬家,没人会知道的,然后抓紧时间再生个自己的孩子。”

刘氏半眯着眼睛,轻声叹道:“等你有了女儿,爹就放心了。”

杨思焕挑眉:“儿子女儿都一样,我都喜欢。”说着,伸手去摸小家伙的小手。

这手真小,指甲盖像米粒一样,小拳头捏在耳侧,比葡萄大不了多少。

“是,只要是你自己的,都好。”刘氏道。

杨思焕不说话,也攥了拳头,对着小拳头比了一下,心顿时就软成棉花。

她的注意力又转到小耳朵上,忍不住轻轻拨弄那半块铜钱大小的耳朵——-软绵绵,薄得像纸一样。

小家伙很快被她弄醒,圆圆的脑袋扭来扭去,扁了扁嘴就嚎哭起来。

杨思焕先是一惊,随手摇了几下摇篮,他反而哭得更厉害了。她轻轻拍打着婴儿的肚子,动作僵硬笨拙。“噢不哭不哭”

刘氏连忙搁下扇子,“你好好的折腾他作甚?要是闲得慌,就赶紧去把公事了了,早点把你夫郎带回来。”

说着,把婴儿抱到怀里,起身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一面轻拍,一面哼着小调,哭声很快就止住了。

小家伙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望着刘氏,攥着小拳头就开始啃。

“安安乖咱们不打扰你娘工作了,爷爷带你去喝奶”刘氏柔声哄道。

刘氏走后,蝉鸣也歇了,耳边终于安静下来。杨思焕重新坐回书案前,在为人父母的喜悦激励之下,她的思路越发清晰,一直忙到傍晚都不觉得累。

天色渐暗,夕阳下,杨家小院门口闪出一道瘦长的人影。

“咚咚咚”

刘氏在院子里给安安洗澡,文叔听到敲门声就去开门,见来人是个模样俊秀的年轻人,文叔不由地一愣——太像了,从这个年轻人的脸上,他仿佛看到亡妻的影子。

来人身着淡蓝色常服,袖了把折扇,拱手:“在下来找子初议事。”说罢跨进院中。

“是张大人啊。”刘氏抬眼说道,“思焕在书房,老文,你带张大人过去。”

文叔嘴唇翕动,回过神来时,张珏也正意味深长盯着他看。“不用,你们忙,我自己去找她。”

张珏进门便道:“那件事情,你考虑得怎么样了?”

前些日子,她向杨思焕提过要加入六艺撰写的行列,并且向太女请求,要与杨思焕共同担任主编之务。

杨思焕一笑,头也不抬地蘸了墨,道:“我做这些是太女吩咐的,并非我所愿,否则我是不会接下这个担子的。你却不一样。”她写了几笔,手下一顿,扬起脸来说:“这就是滩浑水,如果你只是想帮我,大可不必跳进来,我是不会感激你的。”

张珏勾起嘴角,抬脚走到东坡椅前,撩袍坐了下去。

“这你就想多了,棋语有这么一句‘卒子过河就是車’,我就想赌这一把,挺过这‘河’再说。”张珏道,“富贵险中求,况且最坏的打算也只是杖责,我是不怕的。”说罢,丝毫不外道地给自己倒了杯茶,低头挑了挑茶沫。

“呃”院中传来婴孩声音。张珏呷了口茶,笑道:“什么时候的事?”

“什么?”

“孩子。”张珏道,“之前有传言,说有人看到你家买了奶羊,还有许多婴儿用品,原来真有其事。”至此顿了顿,清了清嗓子,压低了声音淡淡道:“是不是咳咳,北平”

杨思焕却也没瞒她,正色应是。

张珏闻言只是笑,啜了口茶水才道:“孩子都有了,不把人带回来吗?这倒不像你的作风。你爹知道这孩子身世吗?”

“他已经有所猜疑,想必我不说,他心里也能猜出个大概,试探过我几回,我以后会告诉他,现在还不是时候。”

残阳划过树梢,斜透过小门,照到张珏身上,为她周身勾上金边。“我是不懂你了,你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吧。君逸的鞋帽还在,都是没用过的,改日我差人给你送来。”

君逸是张珏的女儿,比安安大一岁。

今时不同往日,杨家现在养孩子还是能养得起的,杨思焕想拒绝,但想到对方也是好心,便点了头:“那就有劳了。”

张珏起身,打着折扇扇了两下:“养孩子方面,我比你有经验,有什么不懂的随时来问。还有编书一事,我也不含糊,不管你答不答应,我都会做。告辞。”

张珏从书房出来时,文叔正在院子里扫地,看着张珏从自己身边走过,他再一次愣了神。

张珏发觉这人一直在看她,遂足下一顿,转过身来问:“我们见过吗?”

文叔摇摇头,头越压越低,低声道:“没没小的无意冒犯大人。”

张珏哦了一声,将对方打量一通,淡淡说道:“无妨。”说完就走了。

从小巷出来,天边的红霞已经淡去,迎面吹来一阵晚风,张家的马车早已侯在那里,张珏踩着杌子上了车。“去定林寺。”

***

杨家堂屋里,杨家父女坐在四方桌前吃饭,文叔坐在一旁抱着安安,拿小勺喂奶给他,一口气喂了小半碗下去,刘氏制止道:“别喂了,这孩子喂多少吃多少,饱了还要吃,再喂下去就要往外冒了。”

话音刚落,安安就开始打嗝,嘴角出奶来。文叔笑笑,拿起绢子给他擦了嘴。“能吃是福,这孩子能给大人当儿子,小的看他多半是个有福的。”

杨思焕搁下碗,“文叔,我来抱会儿,你去吃饭。”说着,就抱着安安去院子里转。

她慢慢走到院子中央,抬头轻轻道:“看,那是星星。”

“你外公最喜欢星星了,他能辨出每一颗星星来感谢你的到来,让我重新有了勇气,就算为了你,我也要做好那些事。”她在心里暗暗说道。

婴孩不知道杨思焕在说什么,却看着她咯咯笑了起来。

“大人,有件事小的想请教您。”

杨思焕回过头,看到文叔站在不远处。

“什么事?”

“小的好奇,那位张大人何方人士?”

杨思焕颔首:“她也是山河县人,家就在云溪镇。怎么,文叔认识她?”

文叔道,“小的只是看她气质出众,想来不是寻常人家养出来的,就随便问问。”

“哦,张家做药材生意,虽衣食无忧,却不是什么高门大户。”

第53章 第五十三章张珏:少拿我和她比

听杨思焕这么说,文叔就没再追问下去,沉默着走开了。

他回到自己的房里,从抽屉里摸出一只锦盒,盒里躺着一把精致的小玉锁。望着玉锁,文叔的呼吸都沉了许多。

他嫁到周家做续弦,生下女儿,周家三代单传,他妻主便给女儿取名周世胤。

周世胤百日时,老太爷亲手将这传家的玉锁戴到她脖子上,如今锁还在,她却不在了。十五年了,文叔始终无法接受女儿亡故的事实。

看到张珏的第一眼,他便震惊了,那眉眼简直与他亡妻一般无二,世上长得像的人很多,可他从未见过这么像的。只是,当年他明明已经见到女儿的尸身,虽然大火将她烧得面目全非,但她手里就攥着这把锁,这锁做工独特,世上找不到第二个

“爹,您看,他又笑了。”

“是比你小时候好多了,你小时候啊,饿了就哭、不饿也哭,猫嫌狗厌的,怎么都哄不好,脸都哭皴了。”

堂屋里,祖孙三代一处热闹,声音传到文叔耳中,他忍不住想,如果女儿还在,自己现在大概也能抱上孙儿了吧。光是这样想想,心就一揪一揪的痛。

***

暮色笼罩了大地,天边只有微弱的星光,马车穿过竹林,在老旧的寺庙前停下。

青石长阶上布满青苔,张珏抬脚走上去,屋檐下的庙门虚掩,轻轻一推就闪出一道门缝来。

盘腿打坐的僧人,听到推门声就收起手中的念珠,随手挑了挑灯芯,佛堂当即亮堂许多。

“路上有事耽搁了,就来迟了些。”张珏将身后的门合上,缓缓说道,“是那边来了信吗?”

“无妨。”僧人道,“那边暂时没有消息,这次是我自己叫你来的。”

张珏坐下来,僧人倒了杯茶给她:“皇上昨日罢了早朝,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要快点了。”

张珏闻着茶香啜了一口,淡淡说道:“太女已经决定将典籍交给我负责,我的初稿已经备好,不会拖很久。我是太女亲选的贡士,此番再为她了了修典一事,可谓雪中送炭,将来得她的用是不难的。”

僧人颔首:“太女宽厚,有守成之智,是你会试的座师,你日后若迈出那一步,会不会难为?”

张珏冷笑:“难为?我本就不是什么忠良之辈,什么事做不得?不过说起忠良,我母亲倒算一个,最后却落得如此下场。”

僧人叹道:“有时候我想,你或许就不该记起那些事,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自幼机敏过人,做个纯臣是再好不过的。”

“如果我忘了那些事,才是最讽刺的。”

“我一直在想,你是怎么想起的?明明出事时,你才五六岁。”

张珏笑了笑:“五六岁又如何?我七岁就破了你的棋局”语毕,望着僧人出了神。认识他十几年了,他看起来越发俊朗,许是日日诵佛经的缘故,他眉目恬淡,看起来真像个谪仙了。

僧人也只是笑笑:“这倒是。”

“其实是我母亲的故人告诉我的,她正好是我院试时的主考官。”张珏说着,目光移到摇曳的烛火上,仿佛又一次看到十几年前的那场大火,淡淡地说道:“但我也并没有真正忘记过,只是内心不敢相信,就将那些事压制住了。

这么多年,我一直做着同样的梦,梦见我一个人被困在火海里,有时候也梦到哥和母亲教我写字,虽然梦里的人是模糊的,但那种感觉却很真实。我每天都要吃药才能睡着。”

僧人沉默了片刻,合起手来道了声阿弥陀佛:“当年我在京城,周家的事,我也有耳闻。”

张珏提壶给自己续了茶,盯着僧人说道:“岂止耳闻。”说着,一把扯开僧人的衣襟,将他双臂上的“囚”字露出来。

“你”

此举来的突然,僧人始料不及,半身赤。裸的呆坐在那里,佛珠滚落一地。

张珏双臂杵在僧人身侧,倾身压过去,看着他起伏的胸膛,在他耳边低声道:“当年南榜的状元,原本是徽州府的陈永庄,她与我母亲一个是考生,一个是会试主考官。都说我母亲与他通关节舞弊。我母亲被凌迟的那日,她便被判了斩监候。”

僧人闭上眼睛,长长的睫毛重重压了下去。听耳畔响起:“陈家与周家的下场一样,甚至更惨,陈永庄的两个女儿都被充军,半路病殁,而她的大儿子在流放中出逃。啧他能逃到哪里去呢?你一个和尚,刺配又是哪来的?”

时光仿佛静止了,“原来你早就知道了”声音低沉如吟。

张珏一笑:“难道你以为我会相信,你只为和我下棋而奔波于山河县与京城之间?从始至终,我都是你手中的棋罢?”

她说着,声音又柔了几分:“不过,你却忘了,你下棋赢过我几回?说起来,你与我兄长一般大,正当好的年纪,做甚么和尚?”说罢扯落僧袍,又挑去中衣的带子,眼眸盯着眼前人,缓缓垂

颈吻下去。

男人大口喘着粗气,一把推开对方。

纵是极力克制,还是忍不住喘息,低哑着嗓音说:“不行”

张珏皱眉,伏身压得更低,将男人压倒在地,垂头开始解自己的衣服。

“在山河县时,你以为我何以无聊到半夜找你下棋?诸多克制今夜我却不想忍了。”衣服脱到一半,她便捏起男人的下巴,正要再次吻下去,忽起钻心一痛,胳膊被身下的人挠出一道血痕。

“你”

僧人偏过头去:“你从前最厌你义母,如今却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不觉得讽刺吗?”

张珏闻言突然没了兴致,翻身躺在地上,咬牙说:“少拿我和她比!”说完就沉默了,起身整理好衣冠,随手将地上的僧袍盖到男人身上。推门离去了。

当马车再次启动时,张珏靠在车板上,内心非但没有平复,反而愈发躁动不安。

她只是恨,恨自己记事太早,那场变故刻在脑子里,历久弥新。

她本不姓张,而姓周,叫周世胤,是前任礼部尚书的嫡女。

十五年前,她母亲周自横担任戊寅年会试的主考官。最终录取了二百三十名贡士,其中一百九十一名是南方考生,北方考生连两成都没占到。放榜之后,北方考生强烈不满,闹到礼部,联名上书告周自横偏袒南方试子。

这个案子闹得沸沸扬扬,永宣帝派人下来调查,坐实了周自横偏袒南方试子一罪,周自横因此被当街凌迟,周家因此被灭门。

当时的周世胤因为年纪尚小,就跟随父兄一道被流放北漠,路上却遭了大火,她被人闷晕拐了出去,辗转被卖到张家。做了张家孙女的替身——-张家孙女得了天花暴毙,老爷子担心族人因此过来吃绝户,就将她买来顶自己孙女。

那时她连发了几日高烧,差点就这么烧死了,好在命大,但那场高烧之后,她就忘了之前的事。从此她就成了张珏。

后来她常常做梦,总能断断续续梦见之前的事,模糊又清晰,直到院试时遇到学道汪绍棠——周自横的得意门生。

汪绍棠将事情告诉了她。起初她是不信的,直到后来,乡试之后,她在杨家见到周世景,回忆就如潮水一般涌了出来。

今夜,她又将往事回顾一遍,拳头越攥越紧。

第54章 第五十四章你不是人

张珏回到家中,已是下半夜,正房的烛火还亮着。

橙黄的烛光透过蚊帐映在墙上,一个清瘦的人影从门外走来,张珏沉默着走到摇篮边,看了一眼熟睡的孩子。烛光下,她的侧脸益发的动人。

半梦半醒的胡氏听到开门的声音就醒了,爬坐起来准备穿鞋。

“你回来了,还没吃饭吧?菜都凉了,我给你热热。”胡氏柔声说道。

“不必了,我不饿。”张珏说罢就背手往外走,突然被人从身后抱住。

胡氏搂着她,脸贴到她背上,柔着嗓子道:“连珩,你好久没有要过我了。君逸一个人多孤独,要是有个弟弟妹妹陪她就好了。”

张珏怔了怔,头也不回的扯了扯嘴角,轻轻拍了拍胡氏的手道:“我累了,改天吧。”

胡氏却锁得更紧,张珏感觉身后有什么硬硬的东西在顶着她,耳根子就开始发热,浑身燥热难耐。

她温声道:“我今天是真累了。”

胡氏祈道:“我不。”声音沙哑,带着一丝魅惑。

张珏重重地咽了口口水,口干舌燥,呼吸也急促起来,转身抱起胡氏,扭头看了眼熟睡的孩子,就抽出一只手来取了烛台,缓步走到书房里。这种时候,她不喜欢黑着灯。

书房中,张珏伏在胡氏身上亲吻,胡氏一面低吟,一面去解妻主的衣袍。脱到一半时,张珏伸手为他擦汗。

胡氏面色一沉,一把抓住张珏的胳膊,突然坐了起来。

“胳膊你的胳膊这是怎么回事?”

一切戛然而止,张珏喘了几下,将胳膊举到眼前,上面的抓痕比先前更重了,甚至渗了血。

她笑笑:“杨家蚊子多,我自己挠的。”说着就自己脱了衣,低伏着身子压到胡氏身上。兴致正浓时,胡氏低吟着哭了,断断续续说:“你你骗人你不是人张连珩,你不是人,我都知道了。”

她没在意他的话,只觉得他是信口乱吟。云雨巫山之后她就躺到竹床上睡着了,迷迷糊糊听到哭声。她吃力地睁开眼睛,扭头看到自己的夫郎趴在书案前哭。

“你怎么了?我哪里又惹你了?”

胡氏还在哭,肩膀一耸一耸的,头伏在案上。

张珏啧了一声,走到他身边,温声道:“怎么了?孩子还睡着呢。你把她哭醒了怎么办?”

果然胡氏就不哭了,挺直腰板,双唇抖了几抖盯着张珏道:“你不是人!”

张珏抿着嘴,静静地看着胡氏,听他继续说:“你这里一个那里一个的,我就权当不知道,但朋友夫不可负,杨大人平日和你那样要好,为人老实巴交,你却连她的男人都勾搭,还还有了孽种!”

张珏:“???你是疯了!大晚上胡说什么。”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找人给杨大人那未婚夫送银子,还送小孩玩意儿,我就偷偷跟过去了,看到她夫郎在院子里给一个小女娃洗澡。天杀的,不是人干的事。小杨大人知道可怎么得了!”胡氏说着就狠狠掐了一把张珏,一下子就把她掐愣了。

张珏缓过神来拂袖而去:“不可理喻。”说罢,径直走到偏房的小床上躺下,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了。

脑子里反反复复飘荡着那句:“你从前最厌你义母,如今却变成和她一样的人,不觉得讽刺吗?”这话像巴掌一样,重重掴在她脸上。

不是这样的,她攥拳。月亮穿过云层,白苍苍的照在她的脸上。

她从前不知自己身世时,一直作为张家的孙女而活。她随父姓,姓了张,张家人丁稀少,到她父亲这辈就她父亲一个,母亲谭政是张家倒插门的赘婿。

她很小的时候,母亲谭政去京城参加科举,一去就没了消息。后来才知道,她被人榜上捉婿,隐瞒自己已经婚配的事实,娶了侯府的庶子,靠着老丈人升官发财,以二甲末名的身份做到正五品的礼部郎中。

那时候她还小,便什么都懂了,逼着自己一遍又一遍背《四书五经》,做什么事都很用心,事事不让家里老人操心。人都只看到她连中三元,夸她神童,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有多用功才做到这样。

她恨极了谭政——抛夫弃女,后娶的夫郎生了三个儿子还不许她纳侍,她就转过头来认她作“义女”。还隔三差五偷偷找她,叫她再生个女儿姓谭,张珏回以冷笑。

张珏有时候想想觉得可笑又可悲,悲的是张老太爷人那么好,却没好报,于是她就更加孝顺,到现在还假装不记得以前的事。可笑的是谭政,到现在也认不出自己这个顶包的。

她轻叹一口气,自己怎么会和那种人一样呢?胡氏是家里长辈压着她娶的,她为这事也是头一回违逆老爷子,后来老爷子病了一场,她就妥协了。可她从没想过不负责。

想着想着,她就睡着了。

次日凌晨,百官依旧侯在皇城外,鸿胪寺少卿缓步走过来,朗声道:“今日罢朝,各位大人请回吧。”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说话,默默地散了。

不一会儿,皇上贴身的陆公公就出来,将陆太傅召进宫里。

走在御道上,到了无人处,陆老太傅问:“公公,皇上近来可好?”

陆公公着深紫色飞鱼服走在前头,足下一滞,背手转身:“大人,您随我去了就知道了。”说完继续往前走。

“公公,无旁人,你给我交个实底吧。”老太傅又问。

陆公公摇摇头,叹道:“皇上能在书房等着您,已算是回光返照”多的话便不说了。

到了御书房,陆公公进去通报之后,很快就退了下去,整个御书房的人都被撤走

了。陆老太傅拱手慢慢地走到屏风前,恭恭敬敬跪下,将头轻轻叩在地上。

“老臣参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永宣帝端坐在椅子上,笑了,隔着屏风指着对面,缓缓说道:“你啊少跟朕来这一套。”

陆太傅不说话,头依旧叩在地上,余光中,一双白底皂靴稳稳停在那里。永宣帝亲身双手将她扶起:“平身,坐下吧。”

君臣二人都落了坐,永宣帝道:“你今年七十三了吧?”

“回陛下,是的。”

永宣帝嗯了一声,慢慢摇头道:“都老了,朕也老了。”

陆太傅忙拱手:“陛下乃真龙之身,与天地共存,是不会老的。”

永宣帝伸出食指,颤抖着指着太傅,抿嘴笑了。

老太傅窃窃抬眼,望见皇帝一脸倦容,心不禁一紧,恍惚间仿佛又一次看到,几十年前那个御马横驰的将领。

皇帝敛了笑意,问:“不说笑了,朕叫你来,是想问你最后一遍。人找到了没有?”

陆太傅起身退后两步,又一次跪下:“回陛下,找到了。”

话音刚落,永宣帝猛然咳了几声,稍稍平复之后,问:“在哪里?”

“两个月前在山东,现在已经在回京的路上。”

永宣帝若有所思,抬头看着头顶的琉璃串,缓声道:“放出风去,这件事务必要杨永清和齐王知道,看看她们什么反应,然后细细告诉朕。”

陆太傅应了是。

永宣帝一摆手:“你那孙女是时候回来了,你走吧。”她累了。

***

杨思焕将《算术集》最终的稿子整理成册,已是罢朝的第二个月。说来也怪,永宣帝在位二十多年,励精图治,几乎从未有过无端罢朝的先例,这次却一连罢了两个月。

还有一件事也很令人诧异,张珏那厮接手其余五艺的编写任务,不到一个月也完成了。在她准备交《算术集》之前,就已经将其余五个部分统好交了过来。

杨思焕与张珏一道面见太女,亲手将书稿交给她。

太女首先看得是《礼》,对着目录翻到一处,嘴角微微上扬,看起来很满意。后发觉杨思焕期待的眼神,就突然想起什么,搁下《礼》,开始翻阅《算术集》。

“嗯,甚好,可谓开天辟地,这些推导本宫倒是头一回见,看起来有理有据,孤抽空定要好好研读一番。”说完就将《礼》与《算术集》放到托盘上,命人呈送给永宣帝。

“你们二位并翰林院的都辛苦了。”太女道,“相信这次母皇定会满意,到时候孤会替你们请赏。”

二人连忙跪下,谢恩方起。

果然,没过多久就有鸿胪寺的人过来将两个人召去面圣。

二人被带到御书房,隔着屏风跪下,听屏风后传来一声:“平身。”

“谢陛下。”

永宣帝绝口不提编书的事,却问:“朕记得你们都是山河县的,还都是一个镇上的。”

“回陛下,正是。”

皇帝沉默片刻,才道:“不错,真是人杰地灵。朕看了你们修的典籍,甚是满意,尤其是《算术集》,朕欲召见礼吏二部尚书,商议科考中加一道算术题。”

杨思焕闻言怔了怔,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改变科考模式。始料未及。

听皇帝继续道:“杨大人可进过国子监?”

“回陛下,臣虽是贡生,却没进国子监。”杨思焕道。

“哦?那你师从何人?”

本朝研究数学的人一般都在国子监,民间也有,但也就和现代世界的民科差不多,多半是胡来。

幸好杨思焕提前想过这个问题,她没师父,自然不能瞎编,万一皇帝问起她师父名讳,之后要去打听就露陷了。也不能说自己无师自通,这样显得虚浮,她不紧不慢地说道:“回陛下,臣先尊自幼跟着一位老先生学算术,臣出生时那位先生已经不在了,臣对此事知之甚少,说起来,臣的老师便是先尊了。”死人是不会露陷的,她要怎么编就怎么编。

永宣帝嗯了一声,有点遗憾。又问了张珏几句闲话,之后当场对二人进行封赏。

在原本的基础上,给两个人各升一级,杨思焕接了上任礼部右侍郎的职位,一跃成为四品官。

而张珏升至詹事府少詹事。

此外两个另有赏银,傍晚春春得了消息,赶着马车将一大盒银子驮了回去。

杨思焕走在小巷中,默默思忖,詹事府是什么地方?太女的后盾所在。

永宣帝先是将张珏安在刑部——齐王的势力范围。现在又将她调到詹事府,这意思已经很明了了。

张珏已经加入太女的行伍了,杨思焕回忆起太女和皇帝对张珏所编《礼》的态度,尤其是太女,当时好像是有意识特地翻到一处去看,杨思焕不禁好奇,那厮究竟写了什么

第55章 第五十五章鼻青脸肿

快到家门口时,杨思焕足下一顿,总感觉有人在盯着她,回头看,身后巷道空空。

她轻捶额头,想来是自己近来太累了,总是紧张兮兮,便提步继续往前走。

“大人留步。”一个年轻男子穿着灰布衫子,一瘸一拐从暮色中走出。

见来人是他,杨思焕略显不安,背手拐到巷子尽头的小树林里,男子一路跟着她。

风吹树叶,在耳畔沙沙作响。没等她问,男子就道:“周大人之前都是傍晚才出门,今日中午却抱着小少主出去了,去的是医馆,他走后,小的便悄悄去医馆打听了,是小少主病了。

说小少主早上睡了一觉,到了中午还是叫不醒听医馆的人说,小少主这病来得突然,大人得了都难救,更别说不满半岁的婴儿了,周大人马上就走了,带着小少主去了另一家医馆,也是很快就出来了。”

杨思焕心头一紧:“怎么不早来告诉我?他现在人在哪?”

“小的去礼部衙门找您,人家不让进,又去了翰林院,也进不去。至于周大人,小的也跟丢了。”

杨思焕闭上眼睛,重重叹了口气,快步离开了。

她只恨自己太懦弱——这么久了只敢远远看着周世景,就连孩子出生的那日,她也只能躲在墙外干等。

那时天没亮,她还要早朝,等了一半就只能走掉,那日是她上过最漫长的朝,她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来的。

她再回去时,孩子已经出生,每每想起这事,她就自责不已。那日的黄昏,趁他睡着了,她才敢过去看看他,看看她们的孩子。

她一路跑了出去,脑子里飞快地将他能去的地方都想了一遍,天已经黑透,这时候医馆也该关门了。她一时间也想不到什么地方,打算先去他的住处看看。

小巷口,春春在卸车,准备一会儿去喂马。

“快,马上去铜锣巷。”杨思焕已经等不及了,疾步上前钻进车里。

春春从没见过自家大人这么着急过,赶紧手忙脚乱地将马绳重新勒紧。

“好了没有?”杨思焕再次催促,明明才上的车,却感觉已经等了好久。

“好了好了。”春春斜坐在车前,麻利地将车掉了个头,扬起鞭子打马,车就飞快地蹿了出去。

杨思焕坐在车里,指尖扣入掌心,越掐越深。“再快点!”

夜风乍起,天边飘来几重乌云,街上少有人影。

杨思焕焦急地望着漆黑的窗外,忽然喝道:“停车!”

车又往前行了一段才停下,没等车完全停,她就跳了下去。

天边闪过一道闪电,随后就是一记惊雷打下来。有雨滴打在脸上,杨思焕逆着来路往回走,不远处有微弱的婴儿哭声,一个抱着孩子的男人佝偻着身子迎面走来。

“哥!”

话音刚落,一个女人提着灯笼,上前去给那男人撑伞。男人将孩子护在怀里,和杨思焕擦肩而过时瞥了她一眼。

果然是看错了。

才一会儿的功

夫,地上就缭起一片水雾,雨越下越大。杨思焕回到车里,衣服已被打了个半湿。

“走吧!”

车轮再次滚动,没走多远,春春就回头撩开车帘,嘴巴一张一合,雨声太大,杨思焕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春春扯着嗓子再次呼道:“大人,刚刚有个男人拦车,呶,好像还在追。”

车已经停下,杨思焕探出头,街边屋檐下挂了几个灯笼,照出一片橙黄的光亮。周世景已经站在她的面前,浑身透湿,宛如水鬼,雨顺着他的脸颊流下。

“救一救女儿。”

杨思焕怔了怔,“先上车。”

周世景坐在她身边,脸色苍白:“我们”

杨思焕抓起他冰冷的手,淡淡说道:“我知道,你不用解释,我就是准备来找你的,有什么事,我们一起面对。”

周世景沉默了片刻,医馆的大夫都说,只有回春丹才能救那孩子。但必须得明日天亮之前喂她他若有别的法子,也不会来找她。

“大夫说要回春丹。”

杨思焕闻言心下一凉,回春丹她也只是听说过,据说是南疆炼药师炼的,每三年才出一颗,那小小的丹药价值连城,能助将死之人延寿。

前几年南疆进贡了五颗回春丹给犁朝皇室,其中三颗在永宣帝那里,一颗在太女手中,另外一颗则随五皇子朱见恩陪嫁到徐将军府里。

找皇上要丹是不可能的,太女在宫中,大晚上也见不到,况且她也不大可能会将那么宝贵的东西送出去。眼下只有五皇子那里可以碰碰运气了。

杨思焕摩挲着周世景手背,发现他正发着烧,她将他拥到怀中,在他耳边道:“好,你先在家里等我。”

***

周世景回到住处,一晚上守着摇篮没睡觉,这孩子生来就小,到现在也不见长大,和她同胞的哥哥刚生下来比她大一圈。

自她出生起,周世景就一直提心吊胆的,手头的工作搁置了好久,就为了照顾她。要不是因为她生来体弱,他或许早就将她送到杨家了。

他心里再清楚不过,以自己的身份,孩子跟着他没有一点好处。如果可以,他希望自己和她们两个以及杨家没有一点关系。

这样想着,他就不由地皱眉,伸手轻轻抓住女儿的小手,低哑着嗓子道:“小天乖,别睡了。睁开眼睛看看爹。”

婴孩的气息越来越弱,半天才喘一口气,小脸憋得青紫。

雨越下越大,瓢泼大雨淹没了整座城,屋内一片寂静,只有噼啪作响的雨声。

门忽然被推开,张珏进屋取下斗笠便道:“大哥,天佑有救了。”

说着就从怀里拿出一个八角锦盒,取出里面的丹药,稍稍用力捏碎,接过周世景递过来的羊奶,就着奶将药喂给了婴孩。

婴儿双唇紧闭,根本喂不进去。

张珏便道:“你这不知好歹的小东西,你娘拼了命给你换来的药,你居然不吃?”

几经周折才将药灌下去,没过多久婴孩就皱了眉头,自己翻了个身,嚎哭起来。

“看来已经没事了。”张珏道,“她肺气不足,等再大一些就好了。我还有事,先走了,改天再来看你们。”说完就要走。

周世景却将她叫住:“等一下,世胤,你刚才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子初那个蠢货,跑到将军府讨了一顿打。”张珏轻描淡写地说,“唉,我跟哥说这些做什么,反正哥也不在乎她,不说了,我来这里的事被人知道就不好了。”

周世景沉默了。

***

话说新任礼部侍郎杨大人,走马上任的第一天就请了假,第二天还是没有出现,到了第四天,礼部郎中谭政就亲自登门拜访。差人提了大包小包的贺礼,一波三折终于找到那座巴掌大的宅院,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应,只好打道回府。

杨思焕坐在那里,看着自己依旧青肿着的眼鼻,对着镜子长叹一口气。

一旁坐着的人闻着茶香啜了一口,只是笑笑:“你打算躲多久?”

杨思焕嘶了一声:“不知道,能躲尽量躲,总不能叫人看到我这个样子。对了,那件事你考虑得怎么样?如果你答应我”

那人打断她:“不用说了,我答应你。”说完起身要走,“我下午要去翰林院一趟,你自己养着。那件事,等我回来从长计议。”

第56章 (改错字)第五十六章你那夜根本没醉……

那人说完就走了,修长的身影在院墙上拖曳而过,很快消失不见。没过多久,又有人敲门。

前几日杨思焕一夜未归,被人送回时浑身是伤,嘴里还咳出血沫子来,那日张珏来看她,在刘氏的追问下,张珏只是笑笑,随口编排:“子初升官,欢喜之余去花间喝了点酒,醉酒走错屋子惹了别的客人,她书生一个,嘴又臭,少不得叫人修理一番。”

原本刘氏打算报官的,听张珏这么说,顿时没了底气。望着躺在床上人事不知的女儿,心中又怜又气。

杨思焕躺了一天就醒了,虽无大碍,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如今她身份不同往日,是正四品的朝廷命官,怎能顶着一脸伤去上任?同僚看到岂不是笑掉大牙?于是她脸上伤未消散之前,决计不再出门见人。

听到敲门声,刘氏小心翼翼地从门缝里往外看,见来人是张珏才开了门。

“伯父,子初怎么样了?我来看看她。”

“原来是张大人,快请进,她好多了,现在在卧房,我去叫她出来。”

杨思焕在屋里听到院子里的说话声,缓步迎了出去,沉脸道:“进来吧。”

张珏笑了,向刘氏一拱手,提步跟着杨思焕进了屋。

杨思焕将门关上,长身抱肘立在原地,漠然望着张珏。

那厮回望她一眼,依旧面色如常,毫不客气地走到长凳上坐下,望着四方桌上喝了一半的茶,道:“我在巷口撞见周威了,才三四个年头不见,她变化不小,要不是她主动和我打招呼,我倒未必能认出她来。”

杨思焕冷笑:“是啊,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就我一个人还在原地打转。”

张珏闻言扫了她一眼,慵懒地说:“我看也是,周威丁忧三年,看得出来,脾性大有长进,你却还是老样子。”说罢,勾起嘴角,抬手给自己倒了杯茶,刚喝了一口,杨思焕就坐到她对面,挺直腰背冷道:“事到如今你还在装什么良师益友?”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问出来,张珏忍不住去摸杨思焕的脑门,不发烧,一切都正常,怎么就开始说胡话了?

杨思焕拂开她的手,“你自风流也该有度,将这世上的男女玩于股掌,这样当真好玩?你做人的底线何在?”语毕转过身去,闭上眼睛:“你走吧,以后我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你。”

张珏一愣,这才意识到不对劲,认识杨思焕这么多年,原以为她是温顺的小花猫,抱在怀里任人撸毛的那种,没想到她也会炸毛——混身上下每一根毛都精神抖擞地立了起来,真有点老虎的样子。

“你说清楚,我到底怎么着你了?至于说话这样刻薄。”

杨思焕睁开眼睛,全身都开始发抖,转过身去,左手攥起张珏衣领,“朋友夫不可欺,你还把我当傻子吗?”右手握拳重重砸下,眼看着就要打在张珏脸上,却突然一拐,重重砸在桌子上,发出一声巨响。

隔壁房里,婴孩正在睡觉,一下子被吵醒,突然嚎哭起来。

张珏眼睛都没眨,与杨思焕四目相对时,扯了扯嘴角笑了:“原来你都知道了。”说着就从她手中挣脱出来,理着衣襟说:“既然如此,我便不再隐瞒,吃惯了甜的就想要点咸的,玩惯了温柔体贴的,就想尝尝孤傲清高的。实不相瞒,当年我去你家第一眼就看上了他,像饿了想吃饭,渴了

想喝水,我做梦都想着他。”

“住口!”杨思焕掐着张珏脖子,将她重重怼在墙上。“这话你怎能出口?”

张珏依旧面不改色,扬着下巴略带嘲讽的说道:“我怎么说不出口?你以为我像你一样窝囊?周世景现在不是你的夫,我喜欢便追求,有何不可?只要他一松口,我马上就可以八抬大轿将他抬回家。”此言一出,那手勒得愈发紧了。“到时候我给你女儿做娘,你的女女孙孙都姓张”

“嘭”一记重拳打在张珏脸上。

“他给你生孩子,你却将他藏在外面,胆小无能,算什么女人?”张珏喘着粗气挤出这么一句,说完就起身离开了。

刘氏抱着安安在哄,听到隔壁屋里的动静却不敢上前,默默在门口听着。在她诧异的目光下,张珏一脸淡然地背手走出。

她径直出了院门,头也不回,走在巷子里,只觉得嘴角发痒,抬袖随手一拭,一朵红花在袖角绽开。

她皱眉嘶了一声,回望不远处的小院,叹道:“杨子初,真有你的。”

她边走边摇头,她的子初是个傻的,她想,傻子就该平淡而幸福地过一辈子才对。

秋风乍作,将她的衣角轻轻吹起。

***

刘氏在外面缓了好久,回过神来又喜又急,忙去追问女儿,一句不等一句。

“儿啊,这么说来孩子真的是咱们家的?安安真是我孙子?刚刚张大人说‘女儿’,难不成我还有个孙女?”

杨思焕眉头紧锁,轻声说道:“爹,您先让我静一静。”说完之后将自己关进书房,双手抱头趴在桌子上。

“为什么偏偏是她,为什么?”她反复在心里默念。

她放心不下周世景,特地将自己随从夏夏留在北平守着他,前些日子夏夏来报,说有个年轻女子和周世景纠缠不清,几乎日日都去找周世景,百般呵护讨好。

这事令她苦恼不已,偏偏不能站出来,唯恐周世景发现她知道他的行踪就会离开。

自从知道这事以后,她就经常做梦梦到安安趴在别人怀里叫娘,每次都被怄醒。

这次天佑生病,她去将军府求药,少将军的手下提出要和她比武,说是说比武,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然只有挨打的份,被打了个半死,最后还是五皇子站了出来,把药扔给了她。

她从将军府出来,疾风暴雨,她差点被风吹了个趔趄。一辆马车停到长阶下,张珏走下车来,不由分说地拿走她的药。她很快晕了过去,等醒来已经躺在自己的床上。

前夜夏夏一瘸一拐地来找她,告诉她那日在将军府拿走药的就是纠缠周世景的人。还说那人最近每晚都要去他那里转转,来去匆匆。

她自是不信的,昨夜就悄悄守在周世景住处附近,没看到张珏,却看到张珏的侍从敲开周世景的门,送了一小包日用品给他。

她从没想过昔日的挚友会背叛她,还是在这种事情上,宛如晴空霹雳。

刘氏看女儿关着门许久不出来,就去敲门,没敲两下杨思焕就开了门。

“儿啊”

“爹,我没事。”杨思焕道,“我出去一趟,晚上不用等我吃饭。”

傍晚,杨思焕叩开周世景的门,夕阳的余晖下,两个人相对无言。

杨思焕原本就白净,这会儿脸上的淤痕清晰可见。周世景望着她,目光微烁。

杨思焕出声:“不让我进去坐坐吗?”语毕就抬脚往前走。

周世景把门关好,随她一道进了堂屋。

院子很小,只有一间正房并一个耳房。婴孩在内厅睡觉,杨思焕过去瞻了一眼,接着就回到正厅的四方桌前坐下。

“我来看看孩子。”

周世景嗯了一声。

“也看看你“杨思焕淡淡道,“你一个男人没法带孩子,家里总得有个女人才行。”

“我本打算等天佑身体好一些,就将她送过去。”

杨思焕沉吟不语,屋子里一片死寂,只有屋外风吹树叶的声音。

片刻后,杨思焕才说:“那你打算怎么办?去北平?北漠?如果你要去,我依旧不拦你,但以后孩子长大问起父亲的事,我怎么跟她们解释?”

周世景抿着嘴唇,表情恬淡,启唇道:“你能有今天不容易,听说皇上已经擢升你为礼部侍郎,孩子跟着你将来不会吃苦。我反而会成为天佑的绊脚石。”他缓缓抬眸,“她是女孩子,将来要读书科举你应该懂。”

“嗯,这算一个理由,除此之外,还有呢?”杨思焕一脸平静的说。

“你每升官,档案都要送去核查,我若和你成亲,后果如何,你也应该知道。”

“嗯,这是其二。”杨思焕颔首,缓声说道,“我再给你加一条,你还记挂着旧人,这是其三。除此之外,今日你能不能说出别的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