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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个女孩儿,将来多少个状元都中得了!”可惜他是个男孩子。

周自横听到这话,背手就走了过来,居高临下地说:“男孩怎么了?男孩照样可以顶天立地,景哥儿,记住为娘的话。读书是千秋万代的大事,是兴家立命的根本,男孩尤甚,你若无知,女女孙孙都跟着昏庸,知道了吗?”

诚然,周家人读书不单是为了功名,她们读的是一种信仰,是传家的品格。

半夜有人来敲书房的门。

周世景正在看书,听到敲门声,他从书页里抬起头,静静的看着窗上的人影。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

他淡淡地开口:“请进。”

门外人似有犹豫,慢慢推开门,寒风透过门缝狰狞地钻了进来,翻得案上的书卷哗哗作响。

来人是文叔,他合上身后的门,久久地看着周世景。

周世景也望着他。

屋里一片寂静,唯有窗外的风吹树叶沙沙作响。

良久,文叔先开了口:“我是来道歉的,安哥儿的事,是我的错。”

周世景面无表情地看着文叔,抿着嘴不说话。

“但你要信我,这事真是个意外,再怎么说”文叔慢慢低下头,声音也柔了下去:“再怎么说,那也是我外孙,我怎会害他”

周世景平静地回:“这我知道。”

语气淡漠疏离。

文叔的目光因此抖了抖,没有回话。他原是商贾人家的儿子,士农工商,文叔能嫁到周家,给周自横做继室是他修来的福分。

嫁过去之后,周自横对他很是漠然,直到他生下女儿周世胤,周自横依旧不大和他说话。反倒是周世景这个继子对他恭敬有加,把他当作亲生父亲对待。

当初周自横续弦也是因为周世景的请求,周世景这一辈,周家没有女丁,况且周自横还年轻

父子二人在逃亡的路上走散,好不容易重逢,文叔本在云溪镇的文王庙礼佛,趁周世景离开杨家时闯入杨家人的生活。

周世景知道,他是想利用杨思焕来报周家和他女儿的仇。

如今先帝已崩,盛家已垮,文叔仇心不减。所以周世景才会权衡利弊留下来。

今日之事,周世景倒没有怀疑他,他宁可相信这是意外。

小孩子磕磕碰碰在所难免,他不怪他,却是周世景自己心怀愧疚。

周世胤还活在世上的事,周世景知道,却不能说。

他自己也是做父亲的人了,自然晓得孩子对一个父亲的意义。

只是周世胤现在执意不认文叔,那孩子心思颇重了些,千锤百炼的心智,周世景也猜不透。

周世景抬眸,注意到文叔鬓角又多了不少白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老了二十多岁。

他记得当年文叔嫁给他母亲的时候,还是个羞涩的少年郎,现在算起来也才四十左右,怎么就老成了这副模样?

周世景站起来,轻声说:“父亲”因为这是在杨家,他已经好久没这样唤文叔了,但他什么也没再说,随手拿起那本《八股文选》奉给文叔。

“已经很晚了,父亲早些歇息。”说罢独自退出了书房。

***

沐休结束之后,一切回归原样。

早上天不亮,百官就聚在皇城之外,等待内侍宣召。

今日是新皇登基后的第一次早朝,杨思焕可能不知道,但像刘文昌、杨永清这样的老臣,却还清楚地记得当年永宣帝初登大宝的威严。

那日早朝虽是风平浪静,背地里却是鲜血横流,转眼间龙椅又易了新主。

今天注定又是不平凡的一日。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居然看懂了

杨思焕半夜三更就从被窝里爬出来,到现在滴米未进,凉风习习吹在身上,像掉进了冰窟窿里。

她咬紧牙关,依旧站得笔挺,抬头仰望黢黑的天,余光瞥见前方有人正朝这处看,但她只是看着天,若无其事的样子,什么也不去管。

卯初时刻,宫门从内打开,百官有条不紊的顺着御道两侧走向太和殿。

按礼制,新皇登基次年才改年号,犁英宗朱震年号永宣,今年便是永宣二十四年。

破晓的晨光倾入殿中,激起无数道金光打在百官的身上,每个人都是面无表情的站在自己的位置上。

内侍到御书房回秉皇帝:“陛下,首辅告病,今日没有过来。”

朱承启正在批复奏折,听到内侍的话,他慢慢抬起头,静静地看着摇曳的烛火。

自他登基之后,大事小事多如麻雀,就顾不上怎么休息,昨儿又是一夜未眠,连夜赶批奏折。

朱承启揉着太阳穴问:“什么时候了?”

“卯正三刻,您该上朝了。”内侍道,又垂头躬身唤了一声:“陛下”

朱承启闭着眼睛,轻捶眉心问:“什么事?”

内侍犹豫了一下才道:“太帝君垂帘听政之事,陛下真的不再考虑?”

朱承启蓦然睁开眼,他抬起头,漠然问:“这话谁教你说的?”

内侍听这语气不对,连忙跪下求饶:“小的该死,小的该死。”

朱承启登基之后,原本的帝君就变成太帝君,照旧把持着后宫,但他还不满足,手越伸越长,想要垂帘听政。

而今朱承启二十有五,太帝君垂帘听政不合情理,他便回绝了此事,也不想再提。

太帝君那边仍不罢休,竟明目张胆的将新皇的内侍全换成自己的人,宫中乱了规矩,下面的人怕也是偷着笑吧。

念及此,朱承启纵是好修养也没了耐心,把笔丢到一边,叫陆公公过来替他换朝服。

“你入宫多少年了?”

“回皇上,奴才十二岁那年入的宫,一直跟着先皇,已经十七年了。”陆公公说着话,手下的动作不停,不知不觉间已经替皇帝具服完毕。

“以后你来伺候朕。”

陆公公应了是,随后跟着皇帝跨出了御书房门。

太和殿那边

很快就有官员唱礼:“皇上驾到。”

殿内一片寂静,百官纷纷跪下行礼。白底皂靴稳稳踏入殿中,在内侍的簇拥下,新皇缓步走上丹陛,伸手摸了摸龙椅的扶手。

光滑细腻的云龙蒲垫一尘不染,他撩起朝服便坐了下去。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但这把椅子已经属于他了,现在他才是这天下的主人。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承启从容抬手:“众卿平身。”

繁礼之后,兵部尚书站出来,躬身奏道:“启奏陛下,北漠矇族业已归降,成为我朝的藩属部落,她们前任王帅赵欢至今下落不明,赵欢之妹赵驹暂代王位,陛下一日不赐封,矇族一日无正主,臣怕”言止于此,她便不再说下去。

这时候张珏站了出来,新皇登基之后,她很快就升为刑部左侍郎,兼领詹事府少詹事。

詹事府原为东宫与后宫所设,新皇膝下无女,但张珏从始至终就是朱承启的人,她站出来议事便是理所应当。

“微臣附议。”张珏不紧不慢地说道,“赵欢、赵驹姐妹不和,意见也不一致,这些年来赵欢四处征战,吞并周边小国,后又自不量力妄图吞掠我朝疆域。这里面多半是她身边奸臣的煽动,如今赵欢虽逃,奸党不散,还请陛下尽快为赵驹赐封。”

这事朝中皆知,赵欢生性残暴,手下猛将如云,一味的扩张领土,打了周边小国之后就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居然跑来以卵击石跟大犁动手,大犁泱泱大国,自然是不怕她的。

可矇族是游牧民族,族人个个人高马大,自制的弩也不容小觑。

况且她们地处北漠,满地黄沙,便是赢了也得不到太大的好处,输是不可能输,只是当中的损耗不值当,和她们打,大犁吃力不讨好。

再者大犁北方局势不稳,门阀士族拉帮结派,其中还有著名的司徒家,司徒家号称亲军十万,近年隐于山野不问世事,不属于任何国家。

当年司徒老将军为武帝所错杀,老将军死前立下遗嘱,不许报仇,但司徒家对大犁总有怨气。

地理上,司徒家和大犁中间就隔着一个矇族。

现在把持家族的是司徒少爷,传言那少爷铁骨铮铮,比女子还硬气。怕只怕赵欢的余党,和那些个世族大家勾结起来,到时候就不好办了。

而赵驹就不一样了,她和赵欢同母异父,生性谦和,主张和平又有王者之风,得人心,这次也是她主动开的城门,和大犁讲和。

张珏说的话句句在理,实际上不是她想说,而是她知道,皇帝需要有人站出来搭桥。

张珏说完之后,不断有人跟着站出来附议,要皇帝派人出使北漠亲封赵驹为矇族新王。

朱承启稍加思索,后启唇道:“既然矇已归降,大犁当有大国之风。张珏。”

张珏回:“臣在。”

“朕命你接手此事,即日出使北漠,册封赵驹为王,传朕旨意,免她三年朝贡。”

“臣遵旨。”

张珏归列之后,杨永清站了出来,她手持笏牌躬身道:“老臣也有一事要奏。”

杨思焕见状面色难免一变,但她很快就克制住了。如果不出意外,杨永清马上应该就会推举她为岷王侍讲。

不过这也是她意料之外的事,因为在她看来,这件事不足以拿到朝堂上来提。

却听杨永清慢慢道:“虽值国丧,但后宫至今无所出,先帝必然也不希望如此。选纳侧君之事,宜早不宜迟,今日首辅不在,臣代表内阁,恳请陛下选纳侧君,以振国本。”

像商量好了似的,在场的内阁其余四位阁老纷纷出列跪下来,齐刷刷叩首。

“请陛下选纳侧君,早延国祚。”

内阁内部斗归斗,对外总是团结一致的。

见这阵仗,朱承启目光抖了抖,他已经二十五了,后宫至今无所出,内阁早有奏书呈上,说得就是纳君的事。

朱承启不作回复,她们就只好当庭直言。

该来的总会来的,朱承启平静地说:“众卿所言极是,这事就交给礼部杨侍郎督办。”

杨思焕躬身一揖:“臣遵命。”

几个阁老这几日难得聚在一起达成一致,商量了一箩筐说辞来说服朱承启选纳侧君,谁能想到这么一两句话就谈拢了。

几个人稍稍对视了一下,杨永清再次将头叩在地上:“臣还有一事要奏,是以臣个人的名义,妄以太师之名,臣请陛下为岷王殿下封藩。”

朱承启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地看着底下的人,大殿之中一片死寂。

良久,朱承启才道:“朕知爱卿用心良苦,但岷王尚在年幼,待她元服之后再议。”顿了顿又说:“说起岷王,朕也有一事想说。朕有意为她择一侍讲学士,众卿可有举荐的人选?”

“这”

这话引起不小的波动,一般侍讲大臣是为东宫和皇帝服务的,很少有听说给寻常亲王找侍讲的。

而且翰林院本来就有侍讲学士,皇帝却要另外挑人,还在朝堂上专门提了这事。

“陛下三思,此事不合常理。”说话者仍是杨永清,“纵观历朝,鲜有侍讲专门为宗王讲学的,如此岂不是有乱纲常?”

好不容易拧成一股绳的内阁,在这件事上又散了开来,陆太傅听了杨永清的话,她说:“陛下,臣以为此举无伤大雅,陛下与岷王姐友妹恭,况岷王殿下年幼,请位侍讲事奉也未尝不可。”至此一顿,目光从杨永清脸上掠过之后复道:“要论才学,臣这里倒有几个人选。”

陆太傅说着话,就从袖中掏出一张纸条,看得出来,她早有准备。内侍很自觉地下去取了转递给朱承启。

纸条上写了三个人的名字,朱承启看过之后一笑,居然当众念了出来:“刘建,张珏,杨思焕。”

陆太傅特地用纸条递上去,就是不想公开名单,谁知皇帝当众就给念了。他是故意的。

陆太傅心头一紧,听朱承启道:“上师,你觉得呢?”

上师是对杨太师的尊称,朱承启极少这样唤她,每一次这样都有别样的意味在里头。

杨思焕手心沁出汗来,至此她已经看不透皇帝与阁老们之间的相处模式了。她甚至怀疑她们这些人是不是彼此能用心声对话,不然怎么只有她看不懂?

“既然陛下心意已决,老臣也不好再说什么。”杨永清无奈地叹了口气,垂头道:“依臣看来,刘大人堪当大任。”

到这里,杨思焕突然明白了。陆太傅选的三个人有个共同的特点:乃同一科的三鼎甲。

其实推举之事从来就没有公平可言,要说才气,放眼朝中,哪个不是科举层层选。拔出来的?五品以上的官员,皆是二甲以上出身,哪个当岷王的侍讲都是绰绰有余。

皇上非要绕这么一圈要内阁推举,就是想试探她们,杨思焕知道,除她之外的两个人中,必定有一个是陆太傅的党羽。

像她这种泥腿子出身的,陆太傅和刘文昌都看不上她。想到这里,她在内心苦笑了一下,她就是被拉出来掩人耳目的。

皇帝之所以会读出来,是想继续试探杨永清。而杨永清知道,她越是推举谁,皇帝越是会绕过谁,杨思焕猜想,陆太傅其实想推举的就是刘建。

杨思焕正想得出神,就听到朱承启道:“杨爱卿,你意下如何?”

官员中姓杨的可不少,杨思焕抬眸就看到皇帝正望着自己,目光如水,淡淡的金光笼在他的脸上,照得他英气逼人。

皇帝是微微笑着的,杨思焕分明从他那笑意中品出威严来,想起登基那日朱承启跟

她说的话,对她做的事。她因此低下头去。

之后事态的发展正如杨思焕所料,她成了岷王的侍读。

不得不说这几个老狐狸确实狡猾,要不是身在其中,杨思焕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们真正的意图。

这一场小小的博弈,显然是杨永清略胜一筹,现在朝中估计都能猜出刘建是陆太傅的人了。

出宫时,杨思焕碰到了杨永清,但杨思焕只是和其他人一样,拱手唤了声:“杨大人。”然后默默目送着她的离去。

杨永清肃容望着杨思焕,转身之后笑了笑,嫡女走后,她就很少笑得这样轻松了。

那日她命人将自己作的那幅水墨画赠给皇帝,上面的字就是杨思焕所写,皇帝怎么会不知道她的心思?

今天难得皇帝肯顺了她的心,师生之间的冰总算有消融的趋势。

***

杨思焕回家的路上脑子就清醒许多,觉得浑身都充满活力,有种莫名的充实感——-难得看懂了这场表演。

这时她突然觉得官场这些事也很有趣,想起陆太傅明明很窝火却假装一脸轻松的模样,还有杨永清满心得意反倒板着脸,而自己暗地和杨永清达成共识,表面却装出一点不认识。

杨思焕笑了。

“大人,有什么喜事吗?”春春赶着车,扭过头来问她。

杨思焕摇头,敛了笑意学着杨永清的样子,也黑着脸道:“春春,好好赶你的车,别分心。”

回到家里,杨思焕先去了西厢房,果然看到两个还在在罗汉床上爬。冬冬在一边守着。

安安看到她来了就咯咯笑了起来。

天佑反应了一下,往后退了退才坐了起来,靠着床板一个劲的挠耳朵,偏过头去,眼睛却窃窃朝杨思焕脸上瞟。

夕阳斜斜地照在天佑长长的睫毛上,显得她更加秀气可爱。杨思焕忍不住抱住她的小脸亲了一口,这次她没哭,只是嫌弃地皱了皱眉头。

“娘”

杨思焕隐约听到安安唤她“娘”,只见安安半低着头,粉粉的小舌头伸出来,眉眼弯弯地笑了,手里攥着小鼓锤敲着床沿,倏尔抬起头来,绷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清清楚楚唤了声:“娘。”

这时刘氏恰好端了两碗银耳粥过来,杨思焕就拉着刘氏,把安安会唤娘的事告诉他。

刘氏只是不咸不淡地说了句:“他早就会叫了,前些日子我抱他上街,他指着石狮子唤‘娘’,指着沙皮狗也唤,在你儿子眼里,凡是丑的东西,都是他‘娘’。”

冬冬捂着嘴笑了又笑,夕阳下映得他脸透红。

杨思焕愣了一下,摸着安安的头也亲了一口。

她知道刘氏还在为昨天她的语气而生气,便去哄了哄他,又是捏肩膀又是捶背。

刘氏绷不住也笑了,笑着笑着就叹了口气。

“昨天我也怕得慌,安安要是有个闪失,我怎么对得起世景?爹知道世景是个宽厚的好孩子,从不会怪我,但他越是宽容,我就越是自责。”

杨思焕坐在罗汉床上望着安安,亲眼看他咧嘴笑着,拿小鼓锤敲自己的头,敲得咔咔响,敲着敲着就扁了扁嘴要哭。真是个没心没肺的。

杨思焕顺走他的鼓锤,再也不让他玩这个了,叫冬冬去厨房洗了根嫩黄瓜给兄妹俩啃。

刘氏看出女儿今天高兴,他好久没见杨思焕这么开心了,却也没问她为什么,只是透过门盯着院子里的万年青自言自语:“时间过得真快,你都二十了。”

杨思焕挑眉:“爹,我二十一。”

“是吗?”刘氏诧异地看着女儿,当即笑了起来,然后拉住她的手,轻轻拍着她的手背道:“家里来信,你二哥家又添了个女孩儿,许耀琦那物迷上赌博,把那家家底输了个干净,现在六六也归你大哥了。”

说起许耀琦,杨思焕乍一听还没反应过来,想了想才记起是前任大嫂,看来当初叫他们和离是对的。她颔首:“好事。”

刘氏也欣慰地点头:“等孩子大一些,咱们抽空回一趟小墩村,给你娘立个碑,咱们出钱,把杨家祠堂和族谱好好修修。”

刘氏说着话,眼睛里泛着光。妻主早早就没了,他一个人把几个孩子拉扯起来,很是不易。

现在杨思焕是他的主心骨,他抓住杨思焕的胳膊,心里就踏实了。

父女俩唠了半天家常,天色慢慢暗了下来。

今天天没亮杨思焕就起来了,周世景那时候刚睡下,叫小厨房做了点她爱吃的端来。

有清蒸鲈鱼、腐乳蹄花、排骨灰菇汤、尖椒土豆丝,其中土豆丝是他做的,杨思焕吃了一口就发觉了。

因此她就多吃了几筷子,有些地方盐没化开,有整块的盐粒,有些地方没味道,杨思焕吃完就说不出话了,但她还是不动声色地多吃了几口。

屋子里搁了炭盆,周世景给她盛了碗汤,杨思焕喝了一口,头上就沁出薄汗。

她随手拿起帕子擦了擦。

“哥,今天内阁谏言叫陛下选侧君,说来也奇怪,陛下至今无所出,一个孩子都没有”杨思焕托腮也不知道看着哪里,另一只手无意识地晃动汤勺。

周世景淡淡地说:“一家人在一起本就是种缘分,该相遇时,自然就聚在一起了。”

杨思焕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就像安安和天佑她想起那夜,脸就红了,捧起碗来喝了个精光。

低着头说:“陛下命我督办甄选侧君一事。”

周世景温声念道:“选侧君?你可以吗?”

“明天我早点去衙门,同陶大人商量着来,不懂就问。”

周世景摇头:“我倒不是这个意思”

杨思焕想了想,那是什么意思?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这孩子就是我和杨大人的……

朱承启成婚七年有余,所立正君至今无所出。之所以等了七年,是因为皇长女的重要地位。古来有立嫡立长的传统,这种做法有利于减少皇位继承的纷争,避免姊妹阋墙。

本朝历过三代帝王,先是开国皇帝武帝,武帝是草根出身,嫡长女在战乱中不幸夭折,称帝之后,她选立唯一的嫡女,也就是后来在宫变中自焚的废太女为储。

到了永宣帝这代,人都说永宣帝朱震杀伐果断,雷厉风行,但她内心或许又是个重情的人,至少曾经是。

在永宣帝朱震还是岭王时,原配正君难产,一尸两命,她便坚持不再立正君,娶得再多也只是侧君,侧君们相继给她生下六女八儿。

她最后娶当今太帝君,也就是朱承启生父,完全是为了得到刘家、以及刘家背后的门阀士族的支持,朱承启出生前不久,朱震便将他的生父扶为王府的正君。

于是朱承启一出生便是王府唯一的嫡女,这就给刘家吃了定心丸。

刘家便义无反顾地跟着朱震,最后在刘家与先郕王的协同下,朱震成功夺嫡。

其实在朱震夺嫡之前,她的两位皇姐早就跃跃欲试,其中三皇女的拥趸者居多。就是因为当时的大皇女与二皇女早夭,三皇女便成了武帝的长女。

文官最讲究礼法,便是站队也是有讲究的,站东宫队的,认得是“嫡”,而三皇女党的信念则是“长”。当然,不论是嫡是长,她们都败了。

她们败的原因中,最主要的一点就是朱震会挑时机,那时候武帝病重,太女代批奏折。

三皇女党抓住这一件事,搜集太女培植党羽、利用朱批的权利为党羽行方便的证据,将证据交给武帝。并顺手扣了“意图谋反”的高帽子到东宫头上,当时太女就被送到宗人府受了刑。

而东宫也不是善茬,她转头就反扑回去,倒没直接动三皇女,她的人从诏狱的要犯那里取了份口供,借此扳倒了三皇女的亲信。

朱震却是装傻充愣,一直等到那一嫡一长斗得两败俱伤时,一举夺得皇位。

朱震登基之后,又遇到同样的麻烦。朱承启出生时,朱震的长女梁王已经十多岁了。梁王擅武,马术、剑术俱佳,这一点和朱震很像,也算聪明伶

俐,又是长女,从小就颇得朱震的宠。

朱震登基之后,皇储之位悬了好几年,世人猜测她在立朱承启为储之前,是有过摇摆的。但她最后还是选择了朱承启,毕竟嫡胜于长,更重要的就是刘家与北方世族曾经对朱震的支持,朱震还是念旧情的。

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朱承启入主东宫之后,梁王得了封地恃宠不赴。

刚开始永宣帝没说什么,随她去了,梁王在苏州待着,钉子户一做就是好多年。

前年有人搜集梁王密谋造反的证据,永宣帝一气之下将她封到北漠戍守边疆,谁知道梁王在路上就得了急症,病死了。那段时间朱承启也被言官弹劾,去宗人府讨了罚。

从前杨思焕不关心这些事,后来回过头去想,头脑就清醒许多,那估计便是朱承启与梁王之间的争斗吧。

这样看来嫡长女的地位的确重要,若皇储能集嫡长于一身,或许就少几宗内斗。所以在朱承启还是太女时,他娶了正君便没再娶,亦没人提纳侧君的事。

但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什么动静。皇嗣乃国之根本,内阁催皇帝选纳侧君,也是权衡利弊之后做出的决定。

这就意味着,将来的皇储极有可能出自侧君。不说皇储,若是哪个被皇帝宠幸,生下寻常皇子皇女,那也是祖坟冒烟的喜事。

所谓一人得道鸡犬升天,马上要选侧君了,竞争必然很激烈。

选侧君时除了考虑他们的长相之外,还要考察琴棋书画,其中“书”这一部分由杨思焕出题,此外这四项评审虽有好几位官员的参与,但最终还是取决于杨思焕这个钦差和太帝君的看法。

想到这里,杨思焕隐约觉出周世景话里的意思,到时候肯定会有很多官员为了自己的儿子,来和她套近乎、送礼,那些官员品阶不少在她之上,到时候她既不能许诺什么,也不能搞得她们不高兴,如何应对也是个问题。

她想,大概周世景是怕她应付不来,得罪人也不自知。她也不喜欢这些事,从小到大她连撒谎都很少,可谓一身正气,更别说受贿徇私了。

杨思焕望着烛火,目光随火苗摇曳,“陛下有心历练我,她既然把事情交给我,便是信我。”

没有人一生下来就什么都会,谁还不是一步步成长起来的。

周世景颔首,没再多说什么。

这日傍晚,朱承启坐在御书房会见张珏。

内侍布置过茶水就退了下去。

“你这次去北漠,将齐王的兵符带回来。”朱承启说着话,提笔蘸了朱砂,继续阅他的奏折,眼观鼻,鼻观心,一脸淡然,“这虽是母皇的旨意,但朕知道,齐王多半是不愿的,朕知道近日谣言横飞。恐怕有不少已经传到她那里去了。”

张珏静静的低眉听着,看着新皇修长白皙的手提笔游走在奏折上,她时不时无声地点头。

“她终归是朕的皇妹,有些事能避就避,你为人机敏,母皇驾崩的事,想办法向她解释清楚。”朱承启至此顿了顿,片刻后他扯着嘴角微微一笑:“她若不问,便算了。”

张珏应了是,朱承启抬手:“退下吧。”

张珏刚走,陆公公就过来回话:“恭喜陛下,贺喜陛下,太医已经看过,帝君有喜了。”

朱承启正在批阅奏折,听到陆公公的话,他执笔的手一抖,折子上当即出现一条刺眼的朱痕。

他从折子中抬起头,久久望着陆公公,目光飘渺虚无,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君帝成婚七年有余,帝君终于怀上龙嗣,陆公公自然高兴,不止是他,全天下都该跟着庆贺才对。可方才太医突然跪下道喜时,帝君脸色僵了一下,连同他身边的宫人的反应都不太对。

帝君反复向太医确认,得到的都是同样的答案,有喜了。

帝君当即冷笑几声,让陆公公来回秉皇帝,叫朱承启也高兴高兴。

可陆公公看朱承启这哪里是高兴,分明是淡淡的忧愁。

暖黄色的烛光笼在朱承启脸上,映得他清俊异常,他皱着眉头抿着嘴,目光抖了抖,突然搁笔往外走。

陆公公就跟着他,一道去了帝君那里。

“皇上驾到。”

帝君陈涵坐在梳妆台前,透过镜子看着朱承启一步步走进来,一向知书达理的他并没有过去行礼,因为他知道,自己已经死到临头,就不用再假模假式的讨好这个人了。

朱承启站在他身后不远处,着一袭明黄的常服长身而立,他启唇:“你们都下去。”

陈涵没有回头,看着铜镜里的皇帝,皇帝浓郁的眉毛微微蹙起,十分俊逸雅致。

他是武将之子,永宣帝有意将他指给朱承启做正君。

陈涵还记得第一次见朱承启时,是家的后院中,那时候他才十四岁,正是懵懵懂懂的年纪。

知道太女要来,他是如何的害羞与紧张,因此弹琴都不小心拨错弦,一曲《凤求凰》弹到一半戛然而止。

“若不是你所爱之人,这曲子还是不要弹了。”

朱承启背手走过来温声道,稍稍停留了一会儿便转身走开了,陈涵注意到他手里拿着一卷书,是《九章算术》。

陈涵永远记得那修长的背影,慢慢消失在交错的光影之中。

朱承启那天过来是想劝他悔婚,并保证永宣帝不会怪罪于他。因为陈大将军是和永宣帝出生入死的袍泽,况且这婚事永宣帝提起时,没有旁人在场,也没有正式拟旨赐婚。

陈涵却红着脸低头,说他听母亲的。最后这婚事还是成了。

从一开始的脸红,到眼睛红,现在陈涵的心里只有恨,他挺直了腰背,望着镜子里的朱承启道:“皇上,您应该听说了,臣侍有了。”他顿了一下,一字字说:“当然不是您的。”

殿中一片死寂,守在门口的陆公公惊得目瞪口呆,连头都不敢往回转。

朱承启面色如常,默默听他继续道:“我既然做了,便不怕传出去,我就是要让天下人都知道,当今圣上是个什么人。”

然后陈涵站起来,慢慢朝朱承启走过去,红着双眼,攥拳咬牙问:“皇上,您怕吗?”

朱承启挑眉,依旧不作回应。

“您为何不说话?不叫人来惩治我?”他问完之后,马上又自问自答:“因为你内心有愧,因为你不敢叫人知道这些丑事!”

说话间,他已经将“您”改成“你”,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你娶我来,就是想掩人耳目,好盖住你丑恶嘴脸!”陈涵说着说着,向前又进了一步,盯着朱承启:“你不配做皇帝!更不配做女人!”

他声音克制,却还是很大,陆公公默默走开了,恰好撞见太帝君被人簇拥着过来。

“太帝君。”

太帝君脚下一顿,问陆公公:“怎么回事?”

“您尽管将臣侍与陈家斩尽杀绝,好让天下人都知道您被戴了绿帽子,知道当今圣上是个床笫无能的断袖。”陈涵说完,朱承启后退两步,腿一曲就坐到凤纹云垫上。

朱承启抬眸静静扫了一眼陈涵,终于开了口,温声问他:“孩子母亲是谁?”

朱承启从始至终都是一脸平静,说这话时一如从前那般从容温和,陈涵再也忍不住哭了。

哭得梨花带雨,边哭边说:“皇上真想知道,臣侍不怕说出来,这孩子是我和礼部侍郎杨大人的!”

殿中声音传了出来,帝君听这话,脸色一沉,丢下一脸惊慌的宫人,提步向殿内去了。

“到底是怎么回事?”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一更】

方才陆公公向太帝君见礼的动静,朱承启在殿内就听到了,想必陈涵也知道这时太帝君在门外。

但陈涵丝毫不慌,似是故意将“杨大人”三个字说得掷地有声,生怕门外人听不到一样。

“到底是怎么回事?”太帝君阔步进来,满面愠色。

陈涵看了一眼太帝君,银牙咬住下嘴唇,留下淡红的压痕,他知自己身为帝君却做下这等错事,就算朱承启不杀他,朝中大臣也不会放过他的。

但他心有不甘,太帝君的到来非但没有遏制住他的声音,反倒令他更激动了。

“陛下,我走到今天这一步,全是你逼的。”

朱承启端坐着的身子微微前倾,抬起左手示意太帝君先别说话,转目望向陈涵。他对陈涵的事一直耿耿于怀,自知欠了他,便由着他指责。

“帝君还有什么话,

今日当着朕的面,一并说了就是。“朱承启说。

“你这就要杀了我罢!”陈涵低声道,朱承启冷眼看着他,没有再说话。

他们成婚七年有余,却从未行过人事,一开始他很感激朱承启,以为朱承启是念及他岁数小,不想过早伤害他,可后来他主动要求,朱承启也不同意,总有各种借口拒绝他,他才慢慢觉出不对劲。

那日登基大典,负责具服的宦官站在宫墙角,陈涵得知皇帝将礼部侍郎诏过去伺候他更衣。

问了名字,又是“杨思焕”。

“杨思焕”三个字,陈涵不知听过多少遍,先是殿试时朱承启助她得了三鼎甲,后来五皇子朱立恩总在他面前提。

本朝驸马不得参政,当初朱承启明知道自己皇弟喜欢杨思焕,却依然有意栽培她作亲信。

朱承启向来疼爱弟弟妹妹,往常宁可屈了自己也总宠着朱立恩,而在朱立恩的终身大事上,朱承启却没有丝毫让步。

那段时间,朱立恩往东宫跑得特别勤,跟陈涵说这些事,想叫陈涵这个姐夫帮忙劝朱承启停用并架空杨思焕,好叫杨思焕做他的驸马。

但陈涵只是尴尬地笑笑,朱承启或许是个好皇帝、好姐姐、好女儿,但并不是个好妻主。

他表面上对陈涵恭让有加,在外人看来夫妻二人琴瑟和鸣。只有陈涵自己知道,他们不过有名无实,朱承启那样对他,也只是做给永宣帝看,做给臣民看,他其实并不爱他。

所以他的话在朱承启那里怎会有份量?

不过他还是答应了朱立恩,然后叫自己手下的人去摸清状况,好决定如何劝、该不该劝。

从下面人的口中,陈涵得知朱承启着实很看重杨思焕,而那个杨思焕除了容貌出众以外,各方面都不算太突出,她自己在礼部任职好像也并不开心,貌似是朱承启强拉硬塞,有意将她放在那个位置上的。

如果非说杨思焕的优点,可能就是算术好,为人正直。

陈涵知道朱承启闲暇时间也喜欢研究算术方面的著作,尤其是《九章算术》一类的,朱承启年少时袖中常揣着薄册,便于随时拿出来看看。

陈涵想,这样看来杨思焕也算是朱承启的同好了,也许就是因为这样,朱承启才会想要重用杨思焕。

可这么多年的朝夕相对,陈涵也明白,朱承启并非感情用事的人。

朱承启面上克己复礼、平和端正,实际上他是个很有雄心的人,看得出来,他其实很在意皇权,背地里也是有手段的,否则在他几位皇姐的盛势之下,江山恐怕早就易储了。

这样理智的人,怎么会只因为一个共同的爱好就提拔一个人呢?况且朱承启更喜欢琢磨程朱理学,朝中大臣也有不少同好,朱承启都没有去重用他们。与其说重用,倒不如说那是“宠”,陈涵想到这里突然有些嫉妒。

不管怎么样,这么些年,只要是朱承启喜欢的,陈涵都试着去了解,他想不通,为什么朱承启就连对一个臣子都能废那么多心思,偏就是不愿对他用心一点,哪怕一点点。

直到他在中秋宴上受到郕王朱萧的启示——郕王朱萧是明明白白的断袖,陈涵在家时,曾听府中下人闲白时说过,断袖是会传的,一个家族若有一个断了,前前后后极有可能还会有其他人有这癖好。

陈涵控制不住自己,将过去的种种联想起来,一发不可收拾地怀疑起朱承启。

那天登基大典,他屏退宫人,独自去暖阁附近,透过窗缝,看见杨思焕在给朱承启穿祭祀用的衮服,朱承启望杨思焕的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那种温柔。

两个人靠得很近,不知低声在说些什么。

陈涵失魂落魄地离开了。现在想想还真是讽刺。

他因此擦了眼泪,突然抬手指着朱承启:“你表面上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骗过先帝,瞒过满朝文武,背地里却是龌龊至极。朱承启,我恨你!恨透了你,我今天就是死,也要把这事闹大,让你的子民知道,她们的好皇帝做了乌龟。”

太帝君眼中寒光一闪,他的儿子被人这样威胁、这样骂,他当即走上前去,高高扬起手来扇了陈涵一巴掌。

陈涵下意识闭了闭眼睛,他其实还是有些怕太帝君的,太帝君掌控后宫多年,陪着永宣帝从夺位到现在,是个有手腕的人。他才不像朱承启那般温和,上来就是一巴掌。

此时殿中只有他们三人,宫人们很识趣地远远站在外面,大殿之内一片死寂,清脆的巴掌声落到朱承启耳中,太帝君又一次扬起手,手抬到半空中,却被人抓住了。

是朱承启,他道:“够了。”转脸静静凝视陈涵,声音柔了几分:“此事父君不必插手,朕自有定夺。”

太帝君甩袖意味深长地望了一眼朱承启,就坐到一边的凤座上冷眸等着。

朱承启认为,再怎么说是他有错在先,叫他因为自己过错而去抄了陈家满门,他做不到,也不会傻到这样做。

毕竟一个正常的女人,怎么可能放着自己的夫郎七年不行人事,便是再没有感情,身体也耐不住。这个陈涵倒也聪明,装疯卖狂演了这么一出。

他嘴里说着这些话,看起来是疯得无可救药,实际上他是在为陈家、为自己争最后一丝活着的希望。

陈涵这是在要挟朱承启。

朱承启才刚登基,局势不稳,陈涵知道他不愿将事情闹大,否则内阁几个阁老是不会放过他的——-身为帝王却搞断袖,几年不与正君同房,还在敬事房的宫闱录里动手脚,掩盖这件事。

事情要是传出去,满朝文武会怎么想?跃跃欲试的几位藩王又当如何?

“帝君好大的胆。”朱承启语气一冷,背手昂首道,“陈老将军征战沙场几十年,方才得了嫡孙女,晚年生活才刚开始,帝君做这些事时,怕不是忘了她们罢。”至此一顿,语气柔和几分,道:“朕看你神志不清,想必也是受了蛊惑,朕再问你一遍,那人是谁?”

陈涵缓缓抬头,目光一厉,“臣侍说过,孩子就是我和杨侍郎的。”

白底皂靴稳稳停在陈涵面前,朱承启慢慢蹲下来,盯着陈涵一字字道:“既然如此,朕就等着你把这孩子生下来。若是女孩”他冷笑一下,不再说下去,直起身子转身离开了大殿。

第二日一早,内阁就得知了帝君有喜的消息,众人都松了一口气。

朱承启特许陈老将军进宫探望儿子,母子二人已经两三年没单独见过了。

陈老将军年过半百,双鬓斑白,半个月前新添了嫡孙女,又得知帝君有孕,整个人都精神许多。她着绛紫的朝服,缓步进了暖阁去见了新皇,出来时候满面春风,手里握着新皇刚赐的小金锁。

朱承启非但没抄掉陈家,反倒赏了陈将军,对外丝毫没提帝君红杏出墙的事。他不提,陈涵也安静许多,也没有再说什么。

宫中平静了几日,直到那天朱承启出宫围狩。

正午的春光穿过树梢,轻柔地打在草丛上,一只野兔蹿了出来,啃了几口草,听到远处的马蹄声,突然机谨地撒腿跑开了。

正当它流窜时,一只箭斜射过来,穿过它的耳朵,将它牢牢钉在树干上。

“陛下神武!”随行的护卫叹道。

马慢慢停下,朱承启高坐在马背上,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是岷王。

“祯儿,自己骑,敢不敢?”朱承启问。

新皇登基,为了避讳,朱承祯改名朱文祯,她今年不过十岁,自幼又胆小,闻言将朱承启的衣角攥得更紧,脸死死贴在他的背上不说话。

朱承启笑笑,命人将她抱下去。自己随后也下了马,朝兔子那边去了。

陆公公急匆匆过来回秉他:“陛下,不好了,太帝君派人将杨侍郎抓进了大理寺。”

朱承启足下一滞,问他:“什么时候的事?””

上午您前脚刚出宫,太帝君的人就动手了。“陆公公回。

朱承启费尽心思好不容易牵制住了陈涵,就是不想多事,这下太帝君这么一闹,岂不是要把那事搞得人尽皆知?

“糊涂!”

朱承启解下背后的箭袋,翻身上马,御马飞奔回了宫。

第80章 第八十章【二更】

新帝登基之后,许多规矩都有更改,逢三、六、九才上早朝,四品以上官员月底沐休,比永宣帝在位时要松快许多。

今日三十一,是一月的最后一天,难得的沐休,这几日杨思焕奔波劳碌,很是疲乏,她本想睡到自然醒。谁知大清早就有人冲到杨家来将她“请”走。没说原由。

领头的是两个人,其中一个高大异常,玄色的薄袄微敞,露出衬衣胸前的飞鱼暗纹,应当是宫里的人。

另一个穿着灰色公服,持有大理寺卿的手牌,身后跟着十多个随从,个个都是肃颜冷面,来势汹汹。

门子要拦,穿飞鱼服的人当即就抽出刀,惊得一旁的刘氏心怦怦直跳。

毕竟对方是大理寺的人,且是直接拿了寺卿的手牌来的,杨家上上下下人心惶惶。

那时候杨思焕才刚睡醒,衣服穿到一半就走到正屋大厅里,看着院子里折了一地的腊梅,她愣了一下。

周世景却是淡定从容地取了披肩替杨思焕戴上、抹平。

“看她们的样子,多半是有事。越是如此,你越不能紧张,走到哪里都不可失了方寸。”周世景低声淡淡道。

杨思焕颔首,“我去看看,你在家等我。”

说着话,她扭头漠然看向门外的差役道:“我乃朝廷命官,你们带我走,总得给个说法。”

领头的有些为难,躬身道:“大人,小的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大人不要为难小的。我们大人说了,是‘请’您喝茶。”

杨思焕一笑,请她喝茶何须如此大张旗鼓,搞得这样鸡飞狗跳乌烟瘴气,院子里的花花草草被踩倒了一片,假山石头也被人随手推下去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她们是来奉命抄家的。

破晓的晨光打在屋檐上,杨思焕提步走到院中,俯身捡起一枝折落的腊梅花。她为官近五载,自问一清二白,不过是想给家人一个安定宁静的生活,今天这一出,到底唱的是什么?

“你是谁的人?”杨思焕问。

领头的低头犹豫了一下,她知道杨思焕是正四品的官,和她们的大理寺少卿平级,所以她才不敢乱说话,便回:“下官只是”奉命行事,她们来来回回就只会这句话。

杨思焕也看出来了,今天来得这些人,并不全是大理寺的,还有几个是宫里的,一个个横冲直撞,像是和她有仇,进门就开始祸祸。这些都是周世景亲手栽培的

杨思焕目中冷光一闪,打断她:“不管你为何而来,你们弄坏我府里的东西总要原封原样的还回去。”

大理寺的衙役没办法,面面相觑之后只好撸起袖子开始清理,而宫里来的那几个却像祖宗一样,不屑地抬头望天,一动不动。

杨思焕迈着阔步走在前头,叫春春赶车先去了大理寺。虽然她不知道这些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她坚信自己行得端,坐得正,就不用怕大理寺。

马车停稳之后,杨思焕撩起车帘,抬头就望见大理寺朱红的大门。

长阶左右分立两只高大威猛的石狮。

顺着台阶往上走,屋檐下有赭色的栅栏,一面红色的大鼓被围在其中。

鼓面泛黄、包浆透亮,阳光照在上面,仿佛从中可以追溯出数不清的旧案。

“杨侍郎,好久不见。”厚重朱门边,立着一个清瘦的青年女子,是大理寺少卿陆长松。此时她正微笑着看向杨思焕。“伙房备了粥面,杨侍郎介不介意一同用些?”

杨思焕听到这话,定了定神,抬脚往里走,她穿了一身素净的常服,逆着阳光,显得她格外单薄冷清。

她点了头,“也好。”

上朝时有一种人比阁老还要认真,比皇帝还积极,那就是监察御史——-她们瞪着眼睛站在那里,从头到尾就负责一件事:整肃朝仪。

官员上朝时打个嗝都得小心翼翼,被那些御史发现,免不得要记上一笔,事后呈诉给皇上。

加上皇城里公共的恭房少,因此大多数官员早朝前滴米不进,下了朝才回各自的衙门喝粥。所以衙门一般都设伙房。

杨思焕坐在四方桌前,看着陆长松磕了个咸鸭蛋,用筷子轻轻一戳,就流出金黄的油来。周边没什么人,今日沐休,四品以上官员多半都在家里。

陆长松把蛋递给杨思焕,杨思焕一本正经地盯着手里的蛋,啧然道:“该不会下了。毒吧?”

陆长松假装脸色一沉:“阴谋变成阳谋,杨侍郎叫我情何以堪?”

语毕,两个人相视一笑。

“杨侍郎这次恐怕遇到麻烦了,太帝君懿旨,应当是瞒着皇上下的。”陆长松说着话时面色如常,勺子搅动不停。“我们也没办法,所以暂且委屈大人了。”

“大人,请吧。”

杨思焕侧过脸,望见几个衙役已经肃容立在她身后,显然是要把她送进监狱,什么事都没说清楚,这就要将她囚禁起来,不过也能理解,封建社会,还妄想谈什么人权?

但她只是淡淡地说:“食不言,寝不语,本官不过想安静地喝碗粥。”她仍是坐着不动,从容不迫地舀了粥往嘴里送。

“你”

陆长松抬手打断了衙役的话,不紧不慢地从袖中掏出两张盖满章的纸,慢慢推到杨思焕眼前:“杨侍郎说得在理。”

杨思焕的目光掠过那纸,第一张是礼部祀司的账目复核报告,大意是账目被人改过,虽然表面上账目和实际对得上,但记账顺序和原本不同,也就是说,是有人贪污官银,突然遇到上级督查组来对账,便迫不得已去将挪用的部分填上。

而太帝君的人联合大理寺经过多方调查,查出能做这件事的不是别人,正是杨思焕。

说起来,这事已经过去已经将近一年,杨思焕至今还记得那笔钱款有近一万两,按本朝律法,挪用公款超过一万两,就算后来填回去也要被降职处分。

而当时明明就是陆长松带着朱承启的指示要求她做的,挪用官银的是左侍郎孙协,杨思焕是替她擦屁。股。

现在太帝君突然翻出这件旧事,拿以前世界的话来说,这就是“钓鱼执法”。

念及此,杨思焕冷笑一声,她因此入狱,朱承启当真一点也不知道?她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过河拆桥。

不过她还是不明白,朱承启这样做的意义何在?没道理。

杨思焕顺手摊开另一张纸,上面是她下属谭政的口供,谭政指认杨思焕利用“选君钦差”一职牟取私利,收受贿赂。

杨思焕一拍桌子,“子虚乌有。”

这些天确实有人明里暗里巴结她,还有送藏书和名家字画的,藏书中掏了洞,里头塞了金条,名家字画价值百两,她都知道,于是任何东西,不论贵贱都不收。

当人问起她选纳侧君的题目时,她也只是打太极搪塞。别说收贿赂了,但凡官员邀她吃饭,她实在推不掉的也会假借出恭去先行结账,根本没有留给人家拉拢她的机会。

“大人,找到了。”这时有人出声打断杨思焕的神思,来人是大理寺衙役,手捧一个陶罐。“内有黄金五十两,紫珍珠三十串,全是从杨侍郎的院子里挖出来的。”

这话如同晴空霹雳,把杨思焕的脑仁炸得嗡嗡作响。黄金五十两?她要是真有本事窝藏这么多钱,还用得着吃周世景的软饭?

说来也是好笑,本朝官员正经俸禄并不高,像杨太师那样的人,也只住祖上留的宅子。而杨家的宅院还是周世景出的钱。

“那位真是抬举我了,我要是有这么多家私,还做什么官呢?”杨思焕

自嘲地说道。

“你们先去廊下候着。”陆长松道,她将手下都遣走,很快伙房里就只有她和杨思焕两个人。

方才杨思焕拍了桌子,这之后再也没作声,面上反而平静异常,长长的睫毛低垂下去,嘴唇翕动,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陆长松看着这样的杨思焕,想了想,然后问她:“杨侍郎还有什么要辩解的?”

杨思焕缓缓抬眸,面无表情地回:“陆大人应当比我清楚,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屋子里一片死寂,陆长松就叹气:“你是不是得罪什么人了?”

杨思焕听这话,分明听出讥讽的意味,她能得罪谁,这不是明摆着?她现在只是后悔,当初怎么就没能留一手,说来说去还是太年轻,才会被这些人玩得团团转。

大理寺伙房的咸鸭蛋味道很好,杨思焕被关进去之前,悄悄揣了三只到袖子里。她向陆长松要了纸笔,陆长松依了她,然后她就坦然自若地被关进监狱。

***

朱承启进宫后直奔太帝君那处去了,进门后坐了一会儿,屏退左右,稍稍平复心情之后才道:“父君为何擅自作主,大张旗鼓将杨侍郎送进大理寺?是怕事情闹不大?”朱承启一脸平静地说。

太帝君望着新皇,这是他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可他却越来越搞不懂他了。好像从朱承启脸上,从来就看不到真实的表情,这时候他明明是生气的,面上却依旧毫无波动。

“她是祸根,留不得。”太帝君道,“皇上也是,居然还赏赐陈家,你就没想过,将来帝君的孩子要如何处理?你既然不拆穿他的事,那孩子日后可是要认的,万一那是个女孩,便是你嫡亲的皇长女,百官要立她为储,你当如何?”

朱承启无意识地摸着腕上的佛珠,这是他从小戴到大的东西,他每每内心不安时,都会忍不住去盘它。

他侧过脸去,久久凝望太帝君,良久他才开口,“原来父君还知道朕是皇上。”至此一顿,沉默了一下才继续说:“如今朕才是这天下的主人,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还需旁人来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