系统:「。」

那还真是……需要找点事,打发时间,和挣钱。

最主要的还是挣钱。

观星招祸,搅入了皇位纷争。整个宋氏宗族都被斩首、充军、抄家流放,无一幸免,财产当然也被全部抄没。

如今老幼妇孺都囚在弱水河谷,没人能出来挣钱,临走时宋雪襟带出来的盘缠,这一路上也花完了。

「卖糖葫芦挣的钱够用吗?」

系统还是不放心,它得保护好宿主,宋汝瓷这次带来的只是核心数据,没带技能,缝衣服都扎手了:「用不用我去偷点?」

宋汝瓷:「……」

系统:「……」

「劫、劫富济贫。」

系统迅速翻出一大本规则概述:「没关系,古代世界都有这个设定的。」

只要找一找,总能找到为富不仁的家伙,干这种事的一般还都被叫大侠呢。

宋汝瓷想了下,还是摇了摇头。

他也对当大侠有一点好奇,如果有机会,以后也想试试——不过这次就算了,毕竟身边带着小孩子。

小孩子总是不太会高兴当贼的。

况且,宋汝瓷也做了两手准备,除了卖糖葫芦,他也可以替人写些信,卖些字画、对联,宋厌又很乖,可以帮上不少忙。

父子两个总能生活。

系统这才放心,又忍不住打听:「对了,我听说主角从小就孤僻,很警惕,心很冷,你是怎么让他听话……」

话音还没落。

窗户响了一声,月华晃眼,寒凛凛的刀光就这么猝然刺进来。

宋家人,走到哪都是招刺客的——宋雪襟死于刺客,宋厌也因为这身血脉招人嫉恨忌惮,生怕这小崽子入了宗门得道成仙,将来回头复仇。

根据后来的剧情,这种担心一点都没落空,宋厌绝不是那种高风亮节心慈手软的正派主角,凡是害过他的一律被报复得彻底,当初杀了宋雪襟的人更是尸骨无存。

这次的刺客没有半句废话,身如鬼魅掠近,短刀出鞘。

“铿”地一声。

宋厌的眼睛猝然张开。

蒙了半张面孔的刺客却也瞳孔收缩,看了看掉在地上的刀,又看向宋雪襟。

宋雪襟并没有仙灵根,只修了家族传武,有些真气,灌注袍袖那一瞬也能韧如钢丝。这一照面,刺客的刀被袍袖卷落,半旧青衫裂了道口子。

烛火叫风吹得跳跃,忽明忽暗。

月色也泼进来。

宋雪襟咳了下,又咽回,挡着榻上的孩子,他身上的衣裳很单薄,裂开的袖口露出一节苍白腕骨,淡青脉络仿佛碎瓷。

清瘦脊背忍咳的微颤几乎透出背后薄薄衣料,睫毛遮住碎星流转。

……

刺客一击不中,又摸不透这家主的深浅,迟疑片刻,转身退走。

又过了几息,窗外的虫鸣重新响起来。

宋雪襟是占星世家中不世出的天才,自古窥天机就有代价,推演次数越多,越折损自身性命寿数,而宋雪襟闭眼可见星轨,能口述漫天星罗棋布。

睫毛下遮掩的霜瞳,散落碎星仿佛深寂寒潭,乌发垂落滑进肩凹,随着咳嗽轻颤。

单手护住孩童的多病家主,只是这一下,就咳得几乎站不稳,单手掩着口,闷闷地一声叠一声,扶榻沿时扶了个空。

宋厌几乎是踉跄着扑过去抱住他。

在这样闷热的夏夜,稍一动弹就要出一身的汗,单薄身躯却凉得胜雪。宋雪襟被宋厌扶着坐下,又咳了一阵,被笨拙慌乱地捋着后背拍抚,终于平复下气息。

白皙掌心不着痕迹擦拭唇角,抬起头,朝他轻轻弯了下眼睛。

宋厌紧紧抿着唇,一动不动,盯着那只被从容背到身后的手。

但这个人似乎并不在意,咳成这样了,清瘦脊背依旧像是覆雪竹枝。

坐在榻边的人影,抬手揉一揉他的头发,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微哑的柔和嗓音轻缓:“我有点渴了。”

“帮我去拿杯茶,好吗?”

第87章 古怪 都看什么呢?

宋厌依旧盯着他看。

九岁的孩童, 半点没被人好好教养过,连口饭也吃不饱,看身量不如寻常人家六七岁小儿, 一双眼睛倒是又黑又狠。

这种眼神, 光是盯着人看,都会叫人没来由心头发寒。

不过落在那片碎星里, 倒是没惊起半点涟漪。宋汝瓷望着他, 眼睛微微弯了下,抬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宋汝瓷没说什么, 替他盖了下被子,掖好被角, 支撑着就要起身。

袖子忽然被用力扯住。

宋厌几乎是硬拖着把他按回去, 看了眼桌上那壶茶水, 想要离开床榻, 又不舍得新买的布老虎, 挣扎纠结了半晌, 还是把老虎抱起来塞进宋汝瓷怀里。

这东西是今天傍晚, 宋汝瓷在集市上, 见他眼睛黏在摊子上撕不开,就用最后几枚铜板买的。

剩下的钱要置办东西用来做糖葫芦, 就不能动了。

宋汝瓷不会讨价还价, 宋雪襟这个家主更不会,幸而集市上的人似乎很好说话, 做生意都很客气,并不是坑蒙拐骗之辈。

卖布孩儿的小贩是个二十出头的青年,盯他一会儿脸就红了,胡乱把铜板扒拉进匣子, 闷不吭声把布老虎塞给他。

还要支支吾吾着低声打听:“那、那个……小孩,是你的吗?”

天衍宗下也有不少所谓“仙术”贩卖,当然都是假的,练多久也成不了仙,幸而总不是害人的东西,长期跟着练,倒是也多少能强身健体、锤炼体魄。

加上常年受灵气熏陶,山下居民都很精壮,身形魁梧气色红润,人人都能抡起百斤重的铁块耍几下。

问这话就很像是要偷小孩。

小贩青年看了眼那个挺瘆人的小孩,被这位雪影似的先生挡住,立刻心虚似的仓促挪开视线。

“真,真好看……不是!我是说,你家小孩看着精气神不错,应该挺有天赋的,可以去天衍宗试试……”

宋汝瓷遇到不少这种对话。

伴随对话,也得到了一些手帕、布匹、香囊和花花草草。

这事让家主多少有些警惕,悄悄和系统讨论:「可能是宋厌的天赋太明显了,对他感兴趣的人很多。」

「有可能。」系统没亲眼见过,但听宋汝瓷这么一说,结合剧情,的确很同意这个看法,「他的天赋就是相当惹眼,后面为了抢主角,几个大宗门都打起来了。」

现在就惹了不少人注意也不奇怪。

如今宋厌空有灵根,全无半点实力,简直就是砧板上摆着的好肉,真让什么不怀好意的实力盯上了,说不准就会下手。

而宋雪襟的情形又特殊,只有些许真气傍身,注入衣袂使之柔韧吓唬走一两个刺客,也就是极限了。

还是要多警惕,起码也得等宋厌拜入山门了再死……系统提高了预警水准,又拉出前情,快进着看了看。

除了集市上过多的搭讪,别的奇怪的事倒是没发生,他们回了客栈,宋汝瓷想教宋厌识字写字,可惜幼年主角叫人嘲讽太多了,很抗拒学这些东西。

宋汝瓷也不急,并不强求,又变出那个布老虎来给他。

宋厌当时不说话,只是瞪圆了黑漆漆的眼睛,看怪物一样看了他一阵,扭头就跑了,并没接过宋汝瓷递过来的布老虎……结果半夜就抱着睡了。

还怕丢。

还得让宋汝瓷帮忙看着。

系统小声蛐蛐,举起望远镜,看着幼年主角一言不发地跳下床榻,直奔桌边,沉默着自己踮脚挪下那把茶壶。

陶土烧的寻常茶壶,几文钱一把,里面也是最寻常的井水草茶——这种地方当然也就是这样了。

宋厌又不懂得倒法,倒得太急,咕咚咚咚几声下去,杯子里飘起不少草沫叶梗。

看着就脏兮兮,浑浊到没眼看。

宋雪襟不喝这样的茶。

就算是他们走过来的这一路,风尘仆仆,节俭着用盘缠,每次拿竹筒接水的时候,宋雪襟也都是会用洁净布帕滤几次,等澄清了再给他喝的。

幼年主角皱紧了眉头,差点就上手去捡茶叶梗,用力咬着嘴唇。

险些被攥坏的茶杯被另一只苍白柔软的手轻轻拢住。

宋厌打了个激灵,抬起头,还没等说话,后背已经被微凉的清瘦胸襟覆住:“要慢慢来。”

宋汝瓷教他,这种茶壶倾斜的角度不能太深,不能太急。红陶土的壶嘴里倒出的茶水变成了澄清的,只有淡淡草绿色,和一点山野茶香。

宋厌沉默地盯着那些透出薄红的指尖。

宋汝瓷倒好了两杯茶,一杯自己润了润喉咙,一杯递给他:“要喝吗?”

宋厌像是受惊的小豹子,视线闪了下,一言不发跑了,扑回榻上牢牢抱住了那个布老虎。

他不看宋汝瓷,只是听见脚步声,那只手又靠近了,捏着被角替他盖在身上,隔着被子抚了抚他的背。

……奇异的感觉就又涌了上来。

宋厌不懂得这人的手有什么仙术,或是施了什么咒,掌心藏着什么咒文。

他还没学会隐藏心事,紧闭着眼睛装睡,听见坐在榻边的人轻轻笑了声,就浑身不自在地仿佛苇席长了刺。

“睡吧。”宋汝瓷说,“好孩子。”

眼皮闭得更紧了。

宋厌忍着那种古怪的酸涩,又涨又疼,搅得他心里很烦,很想逃跑。

但他跑不掉,带他去见宋雪襟的人告诉他,主家已经在让人他身上施了咒。

不论他逃到哪,只要一念咒,都会被找到。

那只手轻轻揉着他的头发。

……很软。

宋厌想翻身,又不敢动,紧紧抱着那个布老虎,把脸埋在被子里。

宋汝瓷起身去了窗边,把针线拿过来,坐在榻边缝袖子上的裂口,很不熟练,还扎了下手,扎了两下手,三下。

“……”宋厌在眼皮缝里实在忍不住了:“我来。”

灯下柔和的、仿佛洒满了星霜的暗蓝眼瞳望着他,神情有点惊讶。

宋厌一言不发地给他缝好了袖子。

这些事宋厌过去也常做。

反正是没人要的孩子,衣裳坏了也没有阿娘给补。

缝补丁的缝法,当然算不上有多工整,针脚粗糙,歪歪扭扭,但也总比宋雪襟一针扎三次手指头强。

宋厌装作没听见“谢谢”,装得不好,刚被微凉的力道拢着后脖颈,还没来得及藏进被子里,就从耳朵尖红到脖子根。

幸好榻边的人像是没发现。

影子安静陪了他一会儿,就把披风盖在他身上,轻轻起身,回了桌边。

翻几页书,慢慢去喝那一盏冷茶。

宋厌本来想问他为什么不睡觉,但还没张口,困意就不受控地涌上来,眼皮发沉,攥着披风蜷进去,埋在那一片浅淡凛冽的寒梅香气里,坠进混沌梦乡。

/

一夜再没出别的事。

到了次日,按着说好的,宋汝瓷带着宋厌去集市上买山楂。

这回系统也体会到那种相当古怪的气氛了——莫名搭话的商贩是真的不少,说是想偷小孩吧,又不十分像,个个支支吾吾的,视线倒是一直往宋汝瓷身上飘。

不过倒也难免,在这种地方,像宋雪襟这种人实在太显眼了。

哪怕已经换了朴素的布衣青衫,加了件半旧的披风、戴了兜帽,也一样没什么效果。

……不如说,效果好像是反的。

看个不停的人变得更多了。

宋汝瓷对这种视线不算敏感,倒是受到的影响不算多,但宋厌对人的注视极警惕,紧攥着宋汝瓷的披风,每次被人看就狠狠瞪回去。

被瞪的人要么讪讪、要么恼火,甚至有脾气大的,几乎忍不住要动粗。

可不论多恼火,看着臭屁小孩被那道雪影拢着往身后轻轻一揽,被扫上一眼,就立刻没脾气了。

这种情形就……多少有些古怪。

很是古怪。

都看什么呢?

系统还没分析出具体情况,只是十分警惕,藏在宋汝瓷束发的简朴青布条里,依旧举着望远镜到处查探。

还真叫它查出风险,不远处茶馆里坐着的,是几个被派来拜师学艺、访道求仙,同在京城的世家纨绔。

宋家如日中天的时候可是没他们蹭一下的份。

这会儿都知道,宋家落败了,连家主都沦落得寒酸窘迫——宋家家主,宋雪襟,那位目下无尘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星官。

当年在京城,宋雪襟要走的路,是要提前一时三刻净街、洒扫,不准半个闲杂人等出没的。

最有本事的纨绔,也无非是藏在高楼栏杆后,窥探一眼那个隐在厚重漆黑祭袍下的影子,宋家不准任何人议论家主,当初不过是口花花题歪诗,写了几句细腰、雪颈、美人……就有不长眼的二流世家纨绔险些被鞭杀在街头。

如今又怎么样,还不是让人随便看个够?

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子飞到宋汝瓷脚下。

“司星郎?”笑嘻嘻的纨绔扬声招手吆喝,流里流气,坐得东歪西倒,“讨钱呢?来陪爷们喝两杯……”

宋厌的眼里骤然迸出杀气,拧身就要扑过去,被柔和力道按住肩膀,还挣扎着要捡起什么东西往那个方向砸。

宋汝瓷的那只手并不如何有力,但只是轻轻一揽,就将他圈在身后。

“诶呦!吓死人了。”纨绔嬉皮笑脸,“这么凶啊?小东西,你也是来拜师的吧?”

“宋家完了,别跟着他了,过来给我们磕个头,我们可有专门从天衍宗求来的玉牒,想不想要?”

……

街角,几个身影也正往这边看。

天青长袍,背负长剑,是天衍宗的玄级弟子。

其中一个皱着眉,神色很沉。旁边的人频频向街道那边张望,压低声音:“宋卫,这就是你们家主?”

“一群没脸没皮的混账东西,还想上天衍宗,真以为阿猫阿狗也能求仙?”

“可恨大师兄没出关,没人能教训他们,咱们又不准对凡人动手——等开山门拜师那天,非撅碎了他们的玉牒!”

“别气了,咱们求仙,就不再入凡尘俗世了。”

“对了,宋卫,你们家主只是送孩子来修仙吗?他自己不打算修吗?我就是问问,咱们藏经阁好像还缺人……”

话音没落,这几个弟子都愣了下,神色微变,眨眼间噤声垂手肃立,彼此交换的视线里还有错愕震惊。

——大师兄怎么出关了?!?

还有更热闹的,不远处正闹得越来越大,那几个纨绔光说不够,还要趁火打劫上手“过个瘾”,被那个跟着宋氏家主的小孩一口狠狠咬在了胳膊上,正玩命甩着大骂,言辞羞辱至极,像是恨不得今晚就要了那位雪玉谪仙似的司星郎。

第88章 师尊不曾说过 你是哪家妖物?

街上的人越聚越多。

系统没料到会出这种事, 急得团团转。这几个人并不那么好惹,即使如今宋家败落了,敢当街发难的也不可能是寻常门第。

当街抛钱袋开腔的那个锦衣纨绔, 不止在京中是首屈一指的豪门, 家族里也有不少人都已拜入天衍宗,听说有不少顶尖地级弟子, 甚至有位颇具天赋的家族长辈已经开始闭关全力冲击天级。

——天、地、玄、黄, 能踏入天级弟子的境界,也就半步入了仙门了。

锦衣纨绔手中的那几枚玉牒, 就是宗门所赐,能在开山门时直入内门的凭证。

极为稀有, 拿到的人又不可能出手, 纵使你有千金也买不到。

纨绔仗着这个, 已经在山下耀武扬威多日, 身边聚集起一堆拥趸跟班, 腆着脸好话说尽, 只求到时候能有个照应。

纨绔被捧得春风得意, 正是舒服的时候。现在又对上了宋雪襟这么个落难的司星郎, 自然可着劲的放肆羞辱,半点没有收敛的意思, 甚至恬不知耻地叫嚣着要“摸一把爽一爽”……

才伸手。

宋厌一口就照着那只的脏手咬了上去。

幼年主角的牙口相当好, 一口下去鲜血直流,险些生撕下块肉。

锦衣纨绔这辈子没吃过这种亏, 疼得脸色煞白,惨叫着用力甩脱时,拿来炫耀的那枚玉牒也不慎脱手,就这么摔在青石板。

几个人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接, 谁也没能接住,顽石破玉,顷刻粉碎。

……这下可难善了了。

纨绔的脸色瞬间就变了,半是惊慌半是狂怒,神情扭曲狰狞,凶恶得像是要当街吃人。

满街都静了几息,人人不迭推搡着后退,生怕沾惹上麻烦。

有极为胆大包天不要命的,壮着胆子左右扫上几眼、瞄上半天,反倒往前挤,飞快拿鞋尖一碾,把溅到脚边的碎玉屑扒到衣摆下,小心翼翼拿手指头尖捏起来。

后退几步,把手往袖子里一揣,一句话也不说,转身就匆匆往人群外走。

这些可都是天衍宗的灵玉!

哪怕是碎玉屑里头也蕴含天地灵气,对凡人算是至宝。放在沸水中烹煮,水就变成百病全消的灵药,缝在锦囊里头,这东西就能逢凶化吉保人平安。

人群一时骚动,动了心思的全往前挤,壮着胆子暗中争抢,难免乱上几分。

剩下围观的人没胆子抢,脸上神色却也各异,有的面露不忍、有的紧皱眉头……却没什么人敢出声。

先前那个卖布孩儿的青年货郎壮着胆子,想要上前打圆场,被人狠狠拎着领子拽住:“不要命了?!”

这可是有玉牒的世家子!

是,天衍宗不准仙门弟子与凡人交恶,规矩严格从无转圜。可这世上从来都分三六九等,凡人和凡人难道就一样?

他们这些贩夫走卒,这辈子也只能看着山上那片云烟缭绕,有几个胆子敢惹仙长的家族??

“你没老娘、没弟妹?以后你家不吃饭了?”拽他的人压低声音,“别掺和,这是贵人们的事,哪来你说话的份……”

青年货郎定住,那一点好不容易聚起的胆气散了,被七手八脚拽回去。

……

锦衣纨绔的神情已经和先前半点不同。

这东西金贵,哪怕是他家有门路,也只得来三枚,一枚是他自己用、两枚是给其他世家子弟,走动疏通关系的。

居然就这么碎了!

碎了!

回头如何交代?!?

他自然不会跟家里头说实话,可这么大的事,扯什么谎也够他喝一壶。

纨绔攥着鲜血淋漓的手腕,盯着宋厌的神情转为阴鸷,伸手就要去扯这小崽子的衣领,还没碰到就扯了个空,瞳孔缩了下,抬头看向宋汝瓷。

“……什么意思。”锦衣纨绔眯了眯眼:“这小杂种是你的?我怎么不知道,鼎鼎大名的星官大人还有个崽子?”

宋雪襟这辈子,除了宋家,就只进过皇宫与司天台。

“和谁生的?”

纨绔上下打量他:“不会是什么司天台的红颜、宫里头的贵人吧?”

话说到这,已经是明晃晃的羞辱了,他还嫌不够,三角眼阴恻恻地瞄着宋汝瓷的肚子:“还是说,宋家主天赋异禀……”

“我家的孩子。”宋汝瓷说,“不是杂种,阁下慎言。”

话音没落,剑光已经一闪。

人群也有些慌乱,压不住的议论纷纷里,锦衣纨绔身上那把佩剑铿的一声,倏然出鞘。

好剑!

眼见到剑光闪烁的人心头都是一惊,这剑寒气四溢锋芒毕露,绝对不是凡品。

莫非今日逃不脱地要当街见血了?

宋厌的瞳孔狠狠收缩了下,又要往上冲,却依旧被肩头那只手轻轻按住,狠戾小兽似的幼童奋力挣扎,依旧没能冲上去,被那一片沁着寒梅香的袖子拢在其中。

——宋汝瓷被雪亮剑尖挑着下颌,扬起头颈。

兜帽也就跟着这个动作滑落。

原本议论纷纷、有些骚动的人群,毫无预兆地猝然静了片刻,有人瞳孔颤了颤,不自觉抬手用力揉了几下眼睛。

天衍宗附近,说日日都能见神仙多少夸张了,毕竟那些上仙也不可能总来凡俗人世,但再怎么样,也是见过不少人中龙凤,知道什么叫仙人之姿的。

却也从没人得见过……眼前这般景象。

简朴的青衣布衫,布料难免粗糙,磨得颈侧微红,恍惚里叫人想起渗了红釉的玉瓷,不敢哪怕多看一眼。

向上……向上,就是那张脸。

容色雪白的清丽侧脸,仿佛经年不见天日,白得如同冰绡素纱。

映着耀眼日光,眉心隐隐残留一点淡金星纹,垂落的翦密睫毛掩住瞳孔,略微上挑的眼尾缀着颗鲜红色的朱砂痣。

几缕青丝叫风拨得稍乱。

……司星郎。

不知道几双眼睛看得愣神到发直,憋住呼吸忘了喘气,心跳如鼓,被人狠狠拍上好几巴掌才勉强回过神。

“原来是你家的。”纨绔眯了眯眼睛,掂了两下手中碎玉——那些跟班扑在地上满地乱找,边骂边轰人,鞭子挥得啪啪响,也只捡回这几大块。

至于碎屑,天知道究竟崩飞了多少块,已经彻底无处寻觅了。

锦衣纨绔盯住宋汝瓷,狠戾阴鸷之下,那点见色疯长的贪婪几乎藏不住:“这东西,宋家主愿意赔了?”

“我要的也不多。”纨绔手腕一抖,锋利剑尖已经抵在了那片雪色颈间,“你们宋家的《星经》,还有你,陪我……”

话只说到这,舌头就莫名僵硬。

纨绔察觉到不对,皱了皱眉,还没等咂摸出端倪,四面围观的人群忽然剧烈骚动起来。

不等跟班们抓人弄清楚,这些人居然已潮水般退了个干净。

各个脚步匆匆,低着头恭敬快走。进家的进家,离得远的实在来不及跑,只好挤进沿街店铺……不知道一口气塞进去多少个,把门关紧闩严。

街道顷刻间静下来。

跟班也见势不妙,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就只剩下那个手拿着长剑的纨绔。

他的脸色变得煞白,仿佛浑身都被定住,维持着姿势,一双三角眼惊惧地吃力转动,看向由街头走近的人影。

玄青广袖长袍,鹤氅,本命剑。

天级弟子!

纨绔只能认到这一步,却是因他眼拙,但凡他看见了那广袖长袍上绣的北斗七星纹样,就该知道这不是寻常天级弟子。

——这是裴照。

二十七岁,出生时就有祥云彩雾缭绕,仙鹤徘徊不去,被掌门亲自带上山抚养培育,天衍宗本代弟子大师兄。

不过修行了短短二十余年,就已半步仙门,离飞升也只差最后一程。

裴照在宗门之中的地位,远超过一些资质平平的师叔、师伯,至于纨绔家里那个准备冲击天级的惊才绝艳一百七十岁祖爷爷……裴照根本就不认识。

他走到两人之间,也根本不看那随手定住的纨绔,垂的目光落在宋汝瓷身上。

凡人眼中的金贵宝剑寸寸崩碎。

碎铁可不比碎玉,这东西是真能伤人的,纨绔杀猪似的惨叫起来,脸上、身上道道血痕,却根本顾不上,双手全哆嗦着向下慌乱摸索,只摸到血流如注。

纨绔这下彻底魂飞魄散,两腿一蹬,昏死过去。

……

裴照低头,看着已经戴好兜帽,单手遮住孩子双眼的宋汝瓷。

“你是何人。”他问,“为何放纵孩子,在我天衍山下闹事?”

这话问出一双漂亮过分的眼睛。

睫羽下的点点星霜,冰凉剔透,流转在冷色调的明丽稠蓝之上——连裴照这种出生就练气、二十七年没动过凡心的光杆剑修,对上这双眼睛都愣了下。

仿佛有什么柔韧又不明显的刺。

扎了一下。

不疼,叫人莫名觉得心头有什么缭绕。

是突破机缘吗?

裴照此次出关是因为突破无门,随心起意想要出来走走,恰好见了这场纷争,便出手一管,并不完全清楚事情始末。

“厌儿没有闹事。”

清瘦单薄过头的影子开口,抬手作礼:“璇玑宋氏,宋雪襟。”

“多谢阁下出手搭救……容当后报。”

大概是终于放松下心神,这幅单薄病骨也不堪支撑,前半句话的尾音里已掺进咳意,最后几个字几乎是咳出来的。

白皙手指掩住淡到透明的口唇,咳了一阵,额头渗出浅浅一层汗,眼尾那颗殷红朱砂痣像是洇染开来,变成一片薄红。

红得……叫人心颤。

像是有什么人用笔饱蘸着朱砂描了一记,由泛着细纹的蕴秀眼尾晕开,蔓延到本来苍白的颧骨。

跟着他的孩子立刻抬手抱住他,努力支撑住他的身体,死死皱着眉,天生狠绝的黑眼睛透出焦灼不安。

咳出水色的霜眸淌出点安抚的笑影。

宋雪襟咳得太凶,又被宋厌毫无章法攥着袖子、衣裳,原本严实的衣襟也被稍微扯松,露出一小片雪色脖颈。

……不行。

裴照仓促将视线转开。

他从未见过这些,只觉心跳嗵嗵,忍不住皱紧眉,握紧了身侧佩剑:“璇玑宋氏?师尊不曾说过,是什么洞府、山门,你是哪家妖物?”

系统:「…… 」

好。

问得好。

系统把刚放进小卡片盒子的裴照名条撕掉。

裴照尚且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皱着眉,又忍不住暗自懊恼。他不该掺和此事,这带了个孩子的父亲古怪得很,惹得人心生动摇,更有损修炼。

倘若真是妖物……

宋厌对人的态度异常敏感,盯着裴照覆上剑柄的手,又有些烦躁不安,上前一步,护在宋汝瓷身前。

宋汝瓷揉了揉他的头发,温声安抚:“不要紧。”

闹成这样,这片集市是没得逛了。幸而这附近依托天衍宗十分富庶,人流密集商贾兴旺,也不止这一片有东西可卖。

还可以去别的地方买山楂,闹了这么半天,也该吃中饭了。

小豹子龇牙龇得凶,肚子里还在咕咕叫。

宋厌低着头,被那只柔软的手轻按了下胃脘,仓促后退,脸红了一大片。

宋汝瓷问:“想喝糖水吗?”

宋厌盯着鞋尖不说话。

宋汝瓷弯腰,替宋厌整理妥当衣襟,又伸出手,等宋厌牵上来。

危机解除,系统也彻底放下心,狠狠给那群纨绔全撒了一遍阉割药粉,回来跟着看热闹:「唉,唉。」

——臭屁小孩又闹别扭,扭扭捏捏的,还不肯当着外人的面牵手,嫌丢人。

等他们将来领便当走了可怎么办?

系统自己在那唏嘘,已经推演出半夜想起这么件事、没有手可牵,抱着布老虎哭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的幼年主角……幸好他宿主心软。

宋汝瓷在末世也学了一些新本领。

轻轻眨了下眼睛,清清冷冷的司星郎就仿佛颇为失落、难过、深受打击,遗憾地收回了手,一个人孤零零地往前走。

好孤单。

宋厌:“…………”

豹崽子磨了磨牙,扑上去抱住那只手,还不忘回头狠狠盯了裴照一眼。

宋厌是天灵根,论根骨又是极品中的极品,论天赋其实不输裴照,虽说还根本没入门,那种凛冽精纯的天生杀气已经直刺得裴照心头猛沉,豁然抬头。

天衍宗大师兄将手按在雷鸣剑柄上,看着这对牵着手、愈走愈远的父子,强制自己绝不可再去看那道披风下的端雅身影,竟还是心跳怦然。

绝不对劲。

这定然是那个深山洞府里钻出来的厉害妖物,倘若为祸一方,不知多少人要掉进圈套。

仙门子弟理当为民除害,不可姑息。

裴照捏碎一枚玉牌,将此事通知了师父、师叔、师祖,匆匆跟了上去。

第89章 迂腐 我从小就没有美人。

师父、师叔、师祖都收到了消息。

深表关切。

/

师门长辈事务缠身, 更有人在天上的,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哪怕即刻动身也得要些工夫……裴照愣了下, 试图和师祖解释, 此事不大,不必劳烦祖师爷亲自下来, 妖物也并未伤人, 他只是问问。

师祖垂训:「呵。」

裴照奉命闭嘴,看好妖物, 一路跟了上去。

他捻诀隐去身形,远远坠在那对父子身后, 眼看着宋雪襟边咳边走, 被那狠厉远胜常人的幼童紧紧扶着。

是个相当古怪的孩童, 明明杀意粗野凌厉得几乎可悍然化剑气, 看着却又乖巧, 衣服干净, 头发整整齐齐。

红线系着两个小髻, 半点乱发也没有, 乍一看几乎像是什么仙家童子。

是那梅妖给他梳的吗?

妖怪的手有这么巧?

裴照直觉宋雪襟多半是雪精、梅妖,身体弱成这样, 多半是受了暗伤。

裴照视线始终钉在那道影子上, 却又强迫自己断不可去想那片玉雕似的雪颈……罪过。天衍宗首徒狠狠骂自己,垂在袖子里的手收紧, 捻着枚装了丹药的玉瓶,眉头死锁。

肩膀忽然被人啪地拍了下。

裴照倏地回过神,站定敛袖,抬头看向来人:“无咎兄。”

夜无咎。

不论山上山下, 敢这么对待天衍宗首徒的人都是凤毛麟角。夜无咎是血盟山庄的少庄主,自然不是一般人。

夜无咎身后还跟着几个蒙面黑影,个个身形鬼魅、飘忽不定,冒出来向裴照行了个礼,便又一晃眼不见踪影。

这些都是血盟的人。

血盟山庄本来叫“栖霞山庄”,不过这风雅名号向来也没什么人叫,人人知道它是个一心赚钱的顶尖杀手门户,不问善恶道义,拿人钱财替人消灾。

血盟可通天,只要报酬够了,仙人也可杀。

当然,也猎妖。

猎妖也是门正经营生,许多妖物下山为祸百姓,不少世俗朝廷都会发悬赏告示,诛妖报偿丰厚。像是药谷、镖局,更是直接收妖尸和幼年妖崽。

裴照下意识挡住那两道影子。

“裴兄?”

夜无咎本不是端方君子,懒洋洋的,学他拿腔拿调一拱手:“今天这么有闲心,出来散步?”

裴照愣了下,低头看自己鞋尖的尘土,才意识到自己的确已经走了不近的一段路。

——他居然已经跟着宋雪襟雇的马车,不知不觉,一路跟到了另一个城镇的市集。

这对父子也真是不嫌折腾,东奔西走,买了这个买那个,山楂、铜锅、竹签,还有些竹篾草靶之类乱七八糟的,全被那半大孩童抢过去连抱带背扛在身上。

如今宋雪襟正带着宋厌,坐在一家馄饨摊子上吃东西。

足足一整天居然就这么空耗,没习剑、没修炼,连太上清心诀都没顾得上念几遍,天色就不知不觉见暗了。

天衍宗首徒从未想过自己有天会懈怠至此,如遭雷击,身体都晃了晃。

夜无咎顺势就攀上了他的肩膀。

“路上看见你,叫你也不见你应声。盯什么呢?眼睛直成这样。”

两人私交其实不差,夜无咎和他早就认识,把玩着柄殷红血扇,好奇探头:“跟你半天了,什么好宝贝?我也看看……”

话说到这就突然没了音。

裴照心头一紧,生怕这见钱眼开的血盟少主直接冲上去抢了妖物就扛走:“无咎兄,此人——”

夜无咎把他扒拉开。

裴照:“……”

“美人。”夜无咎说,“我看上了,你没开始追吧?”

裴照:“??”

夜无咎猜他也没追,天衍宗那群老古板,拿着先天真气、守正固本那一套教徒弟,交出来的首徒除了修仙练剑什么都不会,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块木头。

那这就不能算是横刀夺爱,夜无咎一甩袖子,兴冲冲身化血色暗流。

火烧暮霞。

太阳快落到山后,半片天空都被烧得血红,赤红的霞光也披在镇子上、人影上。

宋汝瓷用最后一点钱,向老板买了两碗馄饨。

顺便抽了个空,悄悄和系统讨论:「这样真的不显眼吗?」

系统也在沉思:「……」

怎么说呢。

在上个集市,有卖帷帽的——就是那种檐下有丝绸面纱的东西,考虑到或许是脸太惹眼,他们就买了一个。

效果似乎依旧不佳。

……甚至更起反作用了。

不该啊,系统百思不得其解,困惑地埋头狂翻攻略——不论哪份攻略上都写得很明白,这东西就是用来不想抛头露面时遮脸用的,武侠小说里只要一戴上就绝对不会再被认出来了。

「可能他们看上的是主角。」系统合理推测,「剧情是这么说的,主角的天资特别高,很容易被各方觊觎。」

尤其他们已经在天衍宗附近,这地方和中原世俗之地不同,修仙者满地走,山庄、阁楼不知凡几,难保有多少眼力非凡的,能看得出宋厌的根骨。

「我们要警惕一点。」系统得出结论,「把主角平安送进天衍宗,才能拿到任务奖励。」

宋汝瓷记下来:「嗯。」

一人一统商量定,老板早已把馄饨送上来。

热腾腾的肉馅大馄饨,汤里放了虾皮,天衍山下的水里也有细微灵气,煮出来的馄饨白胖圆滚,鲜香四溢。

的确不是凡俗地界能比得上的。

辛苦了一整天,那点带出来的干粮早就不顶饿。

宋厌狼吞虎咽扒着碗里的馄饨,连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压根只吃了个半抱。按着肚子四处找井水想灌几口,还没找到,另一碗就被推到眼前。

宋厌愣了下,抬起头。

“吃吧。”宋汝瓷朝他弯了弯眼睛,“我不是很饿,不想吃东西。”

宋厌皱了皱眉。

他们吃上一顿饭的时候,这人也是这么说的,没有胃口,不是很饿。

宋厌问:“你能辟谷吗?”

从没有人教过宋厌礼数,他又不爱说话,开口言辞难免生硬,听着无礼,其实不是那个意思。

这要慢慢地教,不能太急。

宋汝瓷的脾气好,也不觉得冒犯,坐在那里,当真想了一会儿:“不能。”

辟谷是修仙之人的本事,境界到了就不食不饥,凡人是做不到的。宋雪襟的确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本事全在观夜占星,并不在这些。

“那要吃饭。”宋厌顿了顿,又问,“你不饿吗?”

星霜流转的眼瞳轻轻眨了下,望着他。

宋家没有需要家主大声讲话的地方,也不需要家主考虑饿不饿、下顿饭吃什么,无微不至,样样都有人直接送到眼前。

宋雪襟这辈子也没高过声,稍微说多的话,也只有占星的谶语。他的嗓音很轻,语气也柔缓,咬字不快,比仙人还不沾人间烟火。

就这会儿,他们只是坐在一张半旧的、有点擦不净的油光的桌子旁边。

宋雪襟没摘帷帽,静静坐着。

附近的人都莫名其妙吃相斯文、坐得挺直,唏哩呼噜喝汤的动静都不见了。

……

宋厌深埋着头,嘴唇绷得很紧,抿成一线,眉头拧着。

他其实已经觉得自己是惹了祸。

不该听见那种污秽字眼,就失控发疯,去咬人——他只是实在忍不了,那些人说那种话,就都该死。

可毕竟是惹祸了,如果不是因为他冲动莽撞,那混账畜生就不会摔碎玉牒,他们就不需要绕这么一大圈十几里的路,也不需要花钱雇马车。

归根结底,是他惹了麻烦。

宋厌沉默半晌,低声问:“你是不是,是不是不喜欢,吃这个?”

宋厌自己完全没察觉,但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居然已经不自觉轻柔,就像那些本来就环绕家主的宋家人一样。

宋厌也听说过,宋雪襟在宋家吃的东西,是分毫不能马虎的。什么“梅花蕊心的雪水化了方可烹茶”、“朝露煮熟的米”、“不经明火不染荤腥”,规矩多得很。

宋厌摸了摸自己衣服内衬里缝的那个布袋。

里面有几枚铜板。

指头攥得泛白,宋厌横了横心,还是低声对宋雪襟说:“你坐在这,我马上回来,不要乱走,你太显眼了。”

说完,宋厌就跳下凳子。

他拔腿朝过来路上的一个糖水摊子跑过去——他听见小贩吆喝了,那有卖“冰雪冷元子”和“甘草冰雪凉水”的,这东西宋雪襟总会喜欢喝了吧?

宋厌跑远,系统也及时掏出数据望远镜跟过去。

宋厌居然是会讨价还价的。

只不过这种市井之争,难免拉扯不休,为了点蝇头小利寸步不让,在宋雪襟面前,宋厌不肯这么干。

来回争了半天,最后说好五文钱买半碗冰雪冷元子、半碗甘草冰雪凉水,再送三颗莲子。

装甜水的竹筒其实才贵,宋厌不买那个漂亮竹筒,咬了咬牙发狠把布老虎押在那,好说歹说才借来两只大粗瓷碗,保证一会儿把碗端回来还给摊主。

系统举着数据望远镜,到这时候,幼年主角才抿了下嘴角,可惜只是一瞬就飞快消失,又变回少年老成的一脸严肃紧绷。

宋厌抱着两只碗,装着甜水,迫不及待往回跑。

……

两边摊子离得不算远,倘若眼力足够好,甚至能看见幼年主角在相当拥挤的人群里钻来钻去。

旁边的一张桌子上,一袭墨袍的年轻书生看得有趣,指尖一点墨光酝酿,闪烁着想去绊那小家伙一个跟头。

「无咎兄!」坐在他身旁的白衣剑客皱紧眉,裴照按着他的手臂,以灵力传音入耳,「这是凡人——」

夜无咎不以为意:「凡人怎么了?迂腐。」

血盟又没那么多乱七八糟的规矩,再说了,他又不只是为了逗这小孩,更是为了看看心性。这么好的资质,就算要拜天衍宗,也不是不能再在血盟挂个名:「我这是为他好。」

宋厌的根骨万里无一,论资质自然是绝佳,但心性若是太喜怒无常,亦或是沉沦这市井俗物,一样不堪造就。

更何况,那些摊子卖的根本都是乱七八糟的糖膏兑水,骗骗嘴罢了,对身体没半点好处。

不让这小东西摔一跤,怎么趁机混个请美人品仙茗玉露的机会?

夜无咎又不是要伤人,想不明白这迂腐木头干什么非要跟着自己、处处添乱:「好了,老裴,我和你说我们家九代单传,我从小就没有美人……」

裴照嘴拙,越急越说不出,急得冒汗:「无咎兄!」

夜无咎愣了下,顺着他的视线回头,怔住。

……见了鬼了!

他们明明只是用灵力传音入密,做的事也都罩在袍袖之内,尚未出手极为隐蔽,莫说是肉体凡胎,就连同道中人也没几个能看得出。

可美人居然朝他这个方向望了过来。

不知神情——仿佛有什么阻隔,即便有仙力,隔着帷帽下的薄纱依旧看不清面容,只能看见影影绰绰、朦胧一片,再要探查,就只是夜色里的流转星辰。

夜无咎暗自心惊,瞳孔颤了颤,那一点轻浮尽散。

这是哪家的仙术道法?!?

可也不对,除了这一点古怪,坐在那里的美人身上并无仙力流转,也无灵力护身,甚至查不出妖气……倒像个一身病骨的凡人。

风起。

暮色将尽。

腕骨自半旧袍袖下探出,苍白下血脉淡青,清瘦得仿佛雪覆梅枝,指尖捻着枚真气流动的碎瓷片。

这一身病骨不该动辄催发真气,宋雪襟显然压不住咳,单薄脊背轻颤了下。

那只手却依旧很稳,柔软而沉静,碎瓷白皙锋利,看方向是冲着夜无咎那只隐在袍袖下的手。

风掀起帷帽。

第90章 仙子 你叫我什么?

夜无咎看见双眼睛。

叫人心颤, 夜色流光里,翦密睫羽下是寒色霜蓝,这双眼睛里没有恐惧、憎恨, 哪怕明知道他的身份本事。

眼尾泛着叫人挪不开眼的红, 点梅似的薄红,一直浸到苍白颧骨。

漂亮。

血盟中多少红颜, 没有这样的, 这张脸美得惊心,更叫人回不过神的, 是那双眼睛……那片柔和却凛冽的眉眼。

眼角柔软的细褶里,那颗红得灼目的朱砂痣, 烫得视线不自觉收缩。

不见血色的唇微抿着。

……

宋雪襟指尖捻着碎瓷, 弯曲的左臂抵着桌檐, 整个人罩在厚重披风里, 帷帽薄纱也落下, 又掩得密不透风, 只剩下那一点雪白碎瓷的寒芒。

夜无咎那点墨色灵力啪地消散。

生怕不干净, 还抓起裴照的袖子, 把手指翻来覆去往上面抹了好几下。

裴照:「……」

「完了。」

夜无咎传音入密:「完了完了,我闯祸了, 老裴, 快把你剑鞘借我,你说我现在过去跪下还来得及吗?」

裴照被他抽走了师祖赐的九幽雷鸣剑, 错愕转头,瞪圆了眼睛匆忙抢回。

夜无咎倒也不在乎,还在团团转着念叨:「还是他会更喜欢我把那个瓷片变成金的……」

裴照更匪夷所思,眼看夜无咎居然就要过去, 伸手扯住夜无咎的袖子。

「无咎兄。」裴照不解,「你患了失心疯?」

虽说对凡人出手不应当,但夜无咎归根结底,也只不过是想要绊那幼童一跤,这本是仙家常用来试炼心性的法子,并非当真想要伤什么人。

就算这对父子不懂,又不便泄露太多天机,最多也就是自认失礼冒昧,作个揖赔个礼也就行了。

何至于不顾颜面过去跪下?

更何况这对父子身上怎么看都秘密颇多,究竟是人是妖都还尚未定论——裴照尚要宽慰他,夜无咎已经匆匆奔了过去:「你懂什么,赔礼就得趁热,再磨蹭就来不及了……」

夜无咎的动作的确快。

连还在举着大喇叭警惕偷听的系统都没反应过来,宋汝瓷手里的那片碎瓷,就变成了纯金的。

系统:「!」

系统:「!!!」

小黑影子窜上去咬了一口,能看见数据牙印,敲了敲,声音闷,扛着磁铁吸了半天,掰下一小块拿火烧了烧。

确认没问题。

真金子!

这血盟少主竟然还会点石成金术!系统立刻打起精神,趁着夜无咎施展法术那墨光尚未熄灭,在他们的包袱里翻出竹签、稻草、擀面杖,挨个抓紧时间往上怼。

夜无咎倒是没心思留意这些。

他站定,瞄着宋雪襟的神色,偏偏隔着帷帽看不透,倒像往心窝上洒了一窝蚂蚁。

又痒又心虚。

“在下……夜无咎,裴照的朋友。”

夜无咎一揖到底:“方才,方才冒犯了,仙子莫怪。”

他从袖子里摸出一枚玉葫芦,端正放在桌上,绞尽脑汁学着裴照那种口气:“这是赔礼,万望收下。”

玉葫芦通体润泽晶莹剔透,不大,恰好能捏在掌心,里面哗啦啦作响,全是些滋养灵力、对凡人也有好处的小丹丸。

夜无咎长在血盟,三教九流本就什么人都有,轻浮孟浪些,自己人是不会当真的,嬉皮笑脸玩笑一番就过去了。

但宋雪襟显然不是这种人。

这世上,就是有些人,受的是端方君子教诲,养在清净之地。

如果是对这样的清净人物,有些玩笑,自然就是开不得的。

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正是这般道理。

夜无咎过去见得那些拿腔拿调的做派,要么装腔作势、要么自视清高,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这还是第一次亲眼见这一双眼睛,心说原来那些都是真的,真有这样的山巅白雪、皎皎如月。

……真有仙子。

血盟山庄本就不自诩正道,行事从来随心所欲,除了钱别的都不要紧。

夜无咎也没那么多忌讳,把顺走的雷鸣剑剑鞘“当啷”往地上一扔,说了声告罪,一撩衣摆就要跪下认错。

刚弯腰,膝盖弯到一半,就被那片袍袖中探出的手轻轻扶住。

四周瞬间有不少贪婪视线扫过来,这手柔软白皙,指尖渗出薄红,腕骨清瘦,苍白胜雪地露出一小截,袍袖向下滑落……真叫人挪不开眼。

夜无咎皱了皱眉,一拂袖子,这些人瞪大的眼睛瞬时吃痛如同针扎,惊惧着匆忙按住,扭过头不敢再看。

夜无咎这才稍微满意,回过头时一愣,才察觉到那片遮蔽视线的流转星雾竟也消散了。

以他的功力,这回隔着面纱,也能看清这双眼睛。

不再像之前那般凛冽,那种沉静淡去了,倒是有些仙子不谙世事的纯净柔和,似乎微微有些疑惑。

夜无咎心里一软,取出块牌子,说话声更轻:“这是我血盟的红尘令,你一个人,带着孩子,在这里太惹眼了,若是有什么麻烦……”

话还未说完,察觉到仙子抬头,夜无咎心神流转,探查到那幼童已端着两只碗兴冲冲跑回来,便化作血色暗流顷刻散去。

只留下最后两句:“有了麻烦,就摔碎令牌。”

宋雪襟以一杯浊酒谢他。

这东西过去夜无咎拿来漱口都嫌粗鄙呛喉咙,此刻却只是略一犹豫,杯中酒水一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厌跑得有点喘,把两只碗放在桌上,一手一只推向宋汝瓷。

他的眼睛亮,满是稚气的脸上还要故作冷淡,绷着神色不苟言笑,假装随口说:“喝这个,甜。”

那双眼睛弯了弯,宋雪襟揉他的脑袋,轻声说:“谢谢你。”

幼年主角从被揉脑袋那个地方开始发烫,一路红进脖颈再返到耳朵尖。

宋厌几乎把脸埋进馄饨碗。

他不知夜无咎的事,浑然不清楚发生了什么,只是看宋雪襟终于拿起汤匙,就抿了抿嘴角暗地里高兴,也抄起筷子,大口扒拉起了那碗半凉的馄饨。

这一顿饭总算吃得满足。

宋厌吃光了两大碗馄饨,总算填饱了肚子,有系统暗中帮忙,那两个半碗糖水也被喝净。

一路上,宋厌已经被教了些礼数,不再用袖子抹嘴巴,规规矩矩用布帕擦拭,自己揣好了回去洗。他把自己收拾好,又看向宋汝瓷:“你吃饱了吗?”

这副尽力沉稳的做派,最多有一、两分像宋汝瓷,剩下还是难驯的倔强野性,讲话听着也难免生硬冥顽。

但宋汝瓷第一次正经养小孩,很喜欢,眼睛弯起来,轻轻摸他的头发:“嗯。”

宋厌低声嘟囔着抱怨会弄乱头发,还是不自觉往他身边凑,贴得很近,这个身高刚好,假装没看见低头一拱,脑袋就能挤进宋汝瓷的手心。

宋厌抱着那两只碗——他真被宋汝瓷教得很规矩,甚至不嫌麻烦地去压了点井水,把碗洗干净、擦干净了,去找摊主还:“我们吃完了,给你。”

摊主忙得头也不抬,摆了下手让他放在那,见他还不走:“又怎么了?”

宋厌皱了皱眉:“我的东西。”

他把布老虎押在了摊子上。

摊主动作顿了顿,把手往围裙上擦,声音倒是莫名高了几分:“哪来的布老虎?你这小罪奴,我看你穷、看你可怜,好心借你两只碗,你不会还要讹我吧?!”

「糟了。」

系统猛地想起来,放下美滋滋贴个不停的金稻草,飘到宋汝瓷肩上:「这是个主线剧情。」

摊主之所以说“罪奴”,是因为宋家的确获罪,要么就在弱水河谷里老老实实待着,要是出来,就要被烙上一份罪印。

罪印并非常人可见,乃是灵力烙在骨头上的,修炼了《刑名六术》的才可见——这种人多是差役、捕快。

又或是与贼人勾结串通谋利,被官府除了名,只能隐姓埋名在这地方摆摊混口饭吃的旧捕快。

就比如这摊主,彭铁手。

这是个原著中不算大的情节,本来该在他们死后很久才发生。按照剧情,当时宋厌已拜入天衍宗,却被这彭铁手看出身份罪印,故意高声道破。

本身麻烦并不严重,但天衍宗不收罪奴,一石激起千层浪,由此又牵扯出一大堆风波。

主线剧情提前,多半是因为主角做出了本来不会做的事——要不是为了给宋汝瓷买糖水,宋厌本来绝不可能靠近这种摊子。

「彭铁手可能是看上了布老虎脖子上那个铃铛。」

系统抓紧时间给宋汝瓷翻设定:「那是你家的观星铃,你过去用来绑头发的,一般人解不下来……」

话说到这,人群里骤然激起些骚乱声。

主角不愧是主角,自带“随时随地被人针对”buff,只是几句话的工夫,局面就进一步激化失控。

宋厌已经看见了自己的布老虎,要抢过来,另一头却被摊主那铁砂掌似的大手死死拽着,瞪圆了眼睛凶悍不已:“小兔崽子!这是老子给儿子买的,你胡说什么?”

四周议论纷纷。

这种升级流的主角就是这样的,在崛起之前,少不了要被各路人马针对打压。

彭铁手更是声如洪钟,厉声呵斥:“怪不得是罪奴!小小年纪,坑蒙拐骗偷鸡摸狗……”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眼睛猩红,却没再像白天那样冲动,胸口剧烈起伏了几次,攥得发白的手指一点一点松开。

眼看布老虎就要被抢走,铃铛忽然响了一声。

清脆。

一只手轻轻揽过宋厌的肩膀,披风的一角拂过彭铁手死死拽着布老虎的手,只听一声惨叫,摊主那双一看就苦练过铁砂掌、蒲扇似的硕大手掌上,竟陡然浮出一片仿佛被鞭子扫过的红痕。

宋厌倏地抬头。

以幼年主角的身高,还不至于被帷帽面纱挡住,仰头就能看见雪白下颌,薄唇微微抿着,喉咙轻动。

——夜无咎给的丹药的确好用。

宋汝瓷轻咳了两声,喉咙里那点腥甜痒意就压下去。

布老虎拽歪的针脚被瓷白手指拢着,重新整理好,捏了捏两只耳朵,摆正脑袋、竖起尾巴,重新弄得很威风。

宋汝瓷把布老虎还给宋厌,解下的铃铛叮叮咚咚,不用摇晃就响个不停。

这片地域凡人与宗门混居,即使是百姓也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东西不是凡物,是认主的法器——这下鄙夷嘲讽的眼神就全扎向那狼狈不堪的摊主。

丢不丢人?!

抢这么大点小孩儿的东西!

这么一位身子骨单薄的年轻仙君,带着孩子,容易吗?竟还恬不知耻地上手抢!孤儿寡、孤儿寡父的……

一片沸沸扬扬的议论声里,彭铁手也面红耳赤,左手死死攥着右手,只觉火烧火燎,仿佛被毫不客气地重重抽了一鞭子,疼得眼前发黑,牙齿咬得咯咯作响。

宋汝瓷摸了摸宋厌的头发,温声安抚,让他抱好布老虎。雇好的马车已经停在路边了,马夫把东西都搬上了车。

宋厌的身体还在发抖——不是恐惧,是死死抑制自己身体里撕碎什么的渴望,胸口剧烈起伏。

直到他被那片温柔力道轻轻揽住。

他们到了个僻静的街角。

宋汝瓷环着他的背,摘下帷帽,解下披风,披在他身上:“做得很好。”

宋厌的瞳孔收缩了下,侧过头,死死咬着嘴唇不说话。

宋汝瓷想了想,又告诉他:“可以求救,找我帮忙。”

宋厌被他圈在胸口,身体贴着柔和的力道,整个人被裹在沉静安定的寒梅香里,听着均匀轻缓的呼吸声,那种几乎要把他吞噬的剧烈杀意也渐渐蛰伏。

宋汝瓷拢着他冰块一样的手,在掌心暖了暖,帮他握好那个布老虎。

“……我被他们看见罪印了。”宋厌沉默了不知多久,哑声开口,喉咙像是吞了炭,“你卖了我吧,你走吧,我这辈子完了,我是罪奴,他们看见你和我在一起,明天就会来抓你……”

天衍宗也不收罪奴。

天地也不容罪奴,朝廷知道了罪奴在外面跑,是要派人抓的。

这话还没说完,幼年主角就被塞了一嘴熬糖葫芦用的饴糖,睁圆了眼睛,抬起头,眼眶红得一碰就能掉眼泪。

宋汝瓷悄悄和系统讨论:「我觉得他和我小时候很像。」

系统:「啊????」

系统不太信,翻找档案调出宋汝瓷提交的幼年照片,反复对比。

完全不像吧!

但宋汝瓷这么觉得,他弯着眼睛,轻轻揉宋厌的脑袋,宋家的家主、只拜天地的司星郎不懂怎么跪,屈膝正坐,也不知膝下是哪冒出了那么多软垫子。

“不急。”宋汝瓷轻轻弯了下眼睛,温声说,“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宋汝瓷问:“你叫我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