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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快和我去 爹,你怎么还在这?

眼圈通红的孩子愣住。

宋汝瓷耐心等了一会儿, 见他什么也不说,并不催促,只是弯了弯眼睛, 伸手轻轻揉了一会儿宋厌的脑袋。

宋厌嘴唇抿得发白, 喉咙动了几次,还是没能叫出口。

月色下的影子也并不生气、并不急。

系统等了半天, 一点动静都没能等到, 很是遗憾:「唉。」

就叫一声嘛。

又不会掉块肉。

系统唏嘘,可能这就是升级流主角, 哪怕还是在幼年期,也已经又倔又犟, 宁可真掉块肉, 也是绝说不出来半句软话的。

宋汝瓷倒是不着急, 摊开掌心, 等着攥到手指泛白的小手握上来。

……

叫不出就先不叫。

不叫也未必就是坏事, 毕竟他们最后总要死遁退场, 不留下太多痕迹, 也能免得主角日后想起来伤心难过。

宋汝瓷取出布帕, 从水囊里倒出些清水,替他擦干净唇角糖渍。

“走吧, 先回客栈。”

宋汝瓷温声说:“马车在等了。”

宋厌被他牵着手掌, 见他起身时衣裳单薄、透风晃动,脸色在月下更显苍白, 连忙踮着脚要把披风还给他:“等下……”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见袖子被紧攥着拽住,便俯身配合,让幼年主角给自己把披风披上、系好。

宋厌系得很仔细。

理顺了带子, 还特地把布料抻顺,抹平,不小心碰到那一绺垂落的柔顺长发,闻见寒梅幽香,心脏蓦地被酸楚淹没。

宋汝瓷问:“怎么了?”

宋厌把头别过去,背后抚上暖意,他被宋汝瓷揽在怀中,抚着后脑。

幼童到底拗不过那点柔和力道,被裹在披风里,紧闭着的眼睛贴上青衫布料,鼻子狠狠地一酸。

宋厌闷声说:“……没事。”

他只是忍不住想,原来有爹娘疼是这样的感受,真难受,又酸又涩的,他一点也不喜欢。

宋雪襟是宋家家主,是不是将来总要娶妻生子,有自己的儿子。那小孩被爹爹抱在怀里,是不是也是这样舒服暖和,心里安稳,好像外头的一切都和自己没关系了?

被宋雪襟亲手养大的孩子,肯定又乖又规矩,从不犯错不惹祸。说不定还和宋雪襟一样,白净漂亮,像个冰雪元子。

到时候,宋雪襟就会知道他有多粗鄙、多惹人厌了。

宋雪襟就一定会把他送走,宋厌发誓,要是有那一天,他一定狠狠打宋雪襟的亲小孩一下屁股。

一定。

宋厌狠狠用袖子蹭了两下眼睛,从宋汝瓷怀里挣脱,埋着头一声不吭,被牵着手,一路跟着跳上了马车。

/

不论怎么说,小孩子总有一点好。

——心事来得快去得也快。

睡着得就更快。

马车才走到一半,宋厌已经抱着布老虎睡沉了。身体明显比嘴诚实,紧紧蜷在宋汝瓷身边,额头贴着宋汝瓷的手背,睡着睡着就抱住了宋汝瓷的胳膊。

系统还沉浸在暴富的喜悦里,喜滋滋数了十遍金稻草,打开包袱,给宋汝瓷展示:「我们有钱了!」

除了被夜无咎变成金子的碎瓷片,系统还趁机薅了五根金竹签、三十根金稻草,一支胳膊粗的纯金擀面杖。

在人间来算,已经十分富有。

甚至比宋雪襟从宋家走时带的盘缠还多了。

这事不能细想,宋家昔日鼎盛时,家主喝水的杯子也是金的,一朝沦落成罪臣举族流放,尽全力也只凑出够路费的盘缠……想想就叫人伤心。

系统忍不住唏嘘了一会儿,又拉着宋汝瓷,兴冲冲讨论起接下来的打算:「要不要买个院子住下?」

住客栈毕竟多有不便,动不动来刺客不说,条件也实在太差了。

只有一张床,也不够两个人睡的。

系统计划得十分兴冲冲,已经进展到了买哪些家具,还有茶,总得买点像样的好茶,总喝草叶子算是怎么回事。

可惜宋汝瓷毕竟还是要更稳重些,拾起掉在地上的布老虎,放回宋厌身边:「盯着宋氏的人很多。」

有觊觎宋雪襟这一身占星术的,有盯着宋厌的,还有政敌——宋氏是因为占星获罪,一道荧惑守心的谶言叫人利用,无意间搅进早已不死不休的党争,被打成了“蛊惑人心、惑乱朝纲”。

怕宋家东山再起的,想要趁机取而代之的,趁其病要其命。

所以就算夜无咎并无恶意,也得低调行事,不能让人捉到把柄,再打宋氏一个“私藏黄金”之罪。

系统琢磨了好半天,遗憾叹气:「也是。」

不过再怎么也得弄个住的地方啊,总住客栈不合适,宋汝瓷也不能不睡觉,系统和他讨论:「租个宅子?你一个人,带着孩子,租半个也就够了……」

这天衍山下,来来往往寻仙问道的人很多,在这里待上个把月,买个宅子难免破费,有不少租赁房屋院落的。

一人一统商量家事,马车晃了下,一个山楂从包袱里滚了出来。红通通的果子很鲜艳,看着就令人不自觉口舌生津,卖糖葫芦说不定是个好生意。

宋汝瓷低头,指尖捻起骨碌碌滚落的红果,看系统馋到不行,就擦拭干净,递过去。

系统喜滋滋抱住了大咬一口:「…………」

宋汝瓷问:「好吃吗?」

「不好吃!」系统没想到它宿主有朝一日也学会了开玩笑,酸到原地变形,在不大点的马车厢里飞来撞去,「太酸了,不好吃,一点都不好吃。」

它把山楂乱扔,大发脾气,凶得很:「我生气了,我不帮你洗山楂了,不帮你串糖葫芦了。」

宋汝瓷笑得有点咳嗽,抬手拢住小黑影子,摸了摸,掰一小块饴糖给它:「加了糖就不酸了。」

而且,吃过山楂再吃糖,因为意识还停留在本来的酸味里,就会觉得更甜。

系统刚鼓起来的气就被摸软了,抱着饴糖啃啃咬咬,的确比平时更香甜。

系统有点惊讶,又被摸得实在舒服,一边吃糖一边融化在宋汝瓷掌心,很没原则地改变主意:「真的,你怎么知道?那我不生气了,我还帮你熬糖。」

宋汝瓷弯起眼睛。

系统喜欢看他这样,每次都觉得暖和,也喜欢碰那些力道轻柔的手指。

小黑影子在宋汝瓷掌心滚来滚去。

「对了,你说宋厌和你小时候很像。」系统想起来,看着车窗外的星星,边吃糖边和宋汝瓷聊天,「你小时候也和人打架吗?」

宋汝瓷倒是没打过架,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

系统心说那究竟还有哪能像,实在怎么都想不通,还要再问,忽然觉得温度不对,又往他的掌心滚了滚。

跳起来,摸了摸他的额头和脖颈,看了看他的脸色。

滚烫。

眼尾那点红更浓了,像日暮的灼云,一片烧到苍白颧骨,衬得颈侧更显青白,几乎能看见颈脉搏动。

宋汝瓷靠在车厢壁上,望着系统,像是在认真听它讲话,又像是没太理解,眉眼里很温柔,眼睛里覆着一层薄薄的水色。

「你在发烧。」系统不太放心,「有没有不舒服?」

宋汝瓷还是摇头:「不要紧。」

他没什么感觉,这具身体过去没累过、没动过,过去一直被精细养着,好像也不懂得什么是生病。

「是因为你身体太弱,今天太奔波了。」

系统仔细给他做了个体检:「你的命数和北斗相连,应该补充星宿之力……不然我们就让马车停下,晒一会儿星星。」

宋汝瓷笑了下,想要摇头,马车忽然刹住,他下意识扶向身边,却扶了个空。

宋厌被他倒下来的身体压住,惊醒过来,吓了一跳:“快起来,你怎么……”

幼童愣了下,抬手摸宋汝瓷的脖颈、脸颊、额头,有点慌乱,手忙脚乱要翻包袱里的药,却被轻轻揽住:“嘘。”

宋汝瓷没怎么关注自己发烧,是因为一直在分心听车外的情形。

凡是涉及到主角的事,就很容易自动开启剧情线。

所谓剧情线,就是不以主观意志为转移,只要开启,就不论怎么都无法避开的后续一连串事件。

宋厌让宋汝瓷卖了他,一个人走,并不全是小孩子心性稚嫩把事情想得仿佛天塌——而是“罪奴”这身份一旦被彭铁手叫破,就会惹来数不清的麻烦。

不仅仅是官府,惦记着黑吃黑的也不计其数。既然是罪奴,吃了亏也不敢声张。

那还不是现成的软柿子?

因此,在原剧情里,宋厌的身份也是一经暴露,就惹上了无穷无尽的麻烦,受人胁迫、勒索,拦路打劫……对待已经拜入天衍宗的主角尚且是这样。

更别说如今,山门都还没开,求仙之路八字尚没一撇。

“外面在抓小孩。”宋汝瓷抱着他,把他藏在怀里,还是半开玩笑的柔和语气,“不要乱跑,不要出声。”

……外面是在查罪奴。

宋厌立刻就想明白了这件事,脸色瞬间煞白,他被那只烫得人发抖的白皙手掌拢着,揽在胸口,在剧烈的喘息声里听见外头的声音。

是人间官府,捕快、衙役、捕头。

过路的马车都要一辆一辆查,他们这辆车的东西多,全是货物,只要他藏好了,别动别出声,未必会被发现……

“你左手边的包袱里,有些酒。”

车外一片混乱,剧烈心跳中,宋汝瓷的声音是唯一的镇定安抚:“拆开蜡封,洒在我身上,再到处洒些。”

宋厌下意识照做,撕开那一小坛烈酒,到处洒了一遍,又小心倒在掌心了些,抹在宋汝瓷的衣裳上。

酒气瞬间充斥了整个车厢。

宋汝瓷闭了闭眼,那种高热的红晕之下,脸色又苍白几分,稍一休息才又温声继续:“扶我起来。”

宋汝瓷耐心教他:“让我靠着,往我嘴唇边也倒些酒,把酒坛放在我手里。”

宋厌这次听明白了,也不肯了,盯着他:“你是要装醉。”

这种盘查多半其实都是例行公事,集市上因为罪奴闹起来,于是在各个路口设卡查验,查到查不到也没多大所谓。

倘若马车里拉的是个醉汉,问也听不懂,话又说不清,衙役为了省事,多半是懒得自找麻烦招惹是非的。

只要宋厌藏在这些货物底下,别动别出声,衙役大致扫一眼,差不多也就放行了。

可宋雪襟病了!如今卡头排起了长队,这盘查少说也要半个时辰,难道就这么叫酒气熏着?

宋雪襟自己甚至都坐不起来,身上又烫又软,神情还是安静的,眼睛朝他温和地弯了弯:“没事……”

宋厌死死咬着下唇,沉默地与他对峙,但小孩子能在这双眼睛、这只手下撑的时间毕竟还是短,半晌到底落败,跪直身体,抱扶着宋雪襟靠在车厢壁上。

他用手垫在宋雪襟脑后,倒了一点酒,洒在霜白的嘴唇上,浓烈酒气果然呛得单薄人影咳了两声。

不过也没更多的反应了。

宋厌不安,换成清水,喂他喝了两口。

清凉水汽浸过喉咙,那双眼睛就又缓缓张开,朝他笑了笑。

“别乱跑啊。”宋雪襟轻声说,“会丢的。”

宋厌的眼眶急得泛红,心说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他怕宋雪襟坐着太累,拱进这个怀抱里努力抱着烧到发软的人,背后是力道轻柔的安抚。

很缓慢,一下,两下,三下。

最后慢慢停在幼童背上。

宋厌抬头,他看见翦密睫毛贴着泛青眼睑,小心拽了拽袖子,没反应。

宋厌彻底慌了,抱着宋雪襟的胳膊不停晃,胡乱地叫“家主”、叫“父亲”,全都没人应,他脑中一片空白,跳下马车去找人,随便什么人,衙役也好,只要能救宋雪襟的命,把他抓走就抓走。

宋厌在人群里乱冲乱撞,总算找到了个看着靠谱些的影子,那人穿着捕快的衣服,身量很高,很英武。

他听见别人喊他“褚大人”。

宋厌知道自己是罪奴,他不能就这么在人群里暴露身份,这片的差役都是新的,修为很浅,只不过是调来充数,能看出他烙印的人应当不多。

足足三年流放、逃亡、被卖来卖去,宋厌其实早学会一身市侩本事。

他得先撒个谎把这个褚大人拽走。

到了僻静处,没人在的地方,再跪下求对方。把他交到官府也是份功劳,总能给宋雪襟换点药的。

宋厌横了横心,咬牙冲过去,扯住这位“褚大人”的袖子:“爹,你怎么还在这?”

一句话激起千层浪。

一片错愕视线里,幼年主角咬着牙关,埋着头乱七八糟撒谎:“我娘……病得不行,你快和我去看看他。”

第92章 好兄弟 他们兄弟,好像亲了。

这位“褚大人”只怕是还没成亲、没子嗣的。

忽然被半大孩子拽着袖子叫爹, 当事人还没什么反应,拎着水火棍的衙役们已经一个比一个眼睛瞪得溜圆。

宋厌却已经顾不上太多,咬着牙急匆匆扯着捕快的靛青袍向马车走, 边走边谨慎向后瞟, 发现那些衙役只敢远远议论、一个也没敢跟上来,才稍稍松了口气。

他低着头一路把这位“褚大人”拽到马车边上, 只觉得背后火烧火燎, 骨头上的罪印一阵阵蛰痛。

碰上《刑名六术》修为高的人就会这样。

宋厌背后渗出些冷汗。

对方显然已经看破了他的身份,却不知为什么没点破, 甚至被他拽到了车厢边……要是运气好,撞上了位心好的大人, 能不能带宋雪襟去看病?

“车里, 车里是我父亲。”

宋厌低着头, 从牙缝里挤出一句, 就要往地上跪:“我说谎了, 想求您过来。他病了, 我想求您救救他, 您抓了我, 带他……”

话还没说完,一条手臂已经被握住, 塌下来的膝盖被拽着打直。

宋厌愣了下。

仿佛能叫宋厌罪印烧起来的眼睛俯视着他。

这位“褚大人”低着头, 看他身上被收拾得整整齐齐的衣物,双髻, 漂亮整齐的小红绳——隔了片刻,忽然抬手,捏住其中一个扯了扯。

宋厌错愕地瞪大了眼睛,有点慌乱地抬手护住, 这是宋雪襟替他绑的头发,他自己不会,不能随便弄乱……念头还没消,对方就已经松了手。

手里还捏了那条绑头发的小红绳。

一边的发髻瞬间散架。

宋厌:“…………”

系统举着望远镜,心情复杂地看着这位当街抢小孩头绳的褚大人,又看了看明显怎么看都很想跳起来咬人的幼年主角。

“这是司天台祈福的祭绳。”对方低头,垂着视线看眼前被打扮得干干净净的小孩,“你父亲姓什么?”

宋厌瞳孔缩了下。

他生出后悔,扭头想跳上车,先把马车赶跑,却已经被提着衣领拎起来。

对方的身形高挑健硕,看得出有修为在身。轻轻松松,一手就提起胡乱挣扎踢打的幼童,走向车厢。

/

马车车厢的帘子被挑开。

一股极为明显的酒味混着冷梅香,车厢里美人醉卧,发丝微散,眼帘闭合睫羽覆落,贴着那一小片瓷白下的青痕。

褚大人蹙了下眉,伸手去揽薄而软烫的身体,横揽过纤细腰背,人就在掌心软绵绵地仰折。

宋厌挣扎着要扑过去,褚大人却也没工夫理他,随手将拳打脚踢个不停的幼童丢开,双手将绵软的人抱起。

颈间滚热,喉核却静得不动,摸一摸脸颊,同样烫手。

细看就能看出不是醉红,这么被抱起来,纤薄躯壳昏沉沉落进他怀中,一只手垂落,鼻端气息也是弱而烫的。

褚大人问宋厌:“会赶马车么?”

宋厌愣了下,紧张得喉咙咽动,定了定神:“会,只是——”

只是这里盘查,按规矩是断然不准马车轻易掉头的,敢走就是藐视官差,定然要被扣下重罚。他是罪奴,定然一捉一个准……

褚大人解下块腰牌抛给他。

宋厌不识字,不知上面写的什么,只知道接在手里沉甸甸,画了狼头。

宋厌忙把腰牌揣进怀里,踮着脚去牵马。马车本来的车夫打瞌睡打得好好的,忽然就没了工作,正要大发雷霆,怀里就多出一锭黄澄澄的金子。

马车车夫愣了片刻,大喜过望,当即给贵人磕头,将马缰撇进那臭屁小孩的手里,捧着金子头也不回地跑了。

……

马车掉头,脱开整条长队。

褚大人坐在车厢里,单手捏开一枚丹药化在水中,单手托着玉碟,慢慢喂进那两片霜白嘴唇。

风灯随车厢摇晃,光线扫过清丽稠艳的脸庞,沾满了酒水的外衫被解开,纤薄锁骨的瓷白上也染了层桃花红。

这么看倒真像是醉沉了。

那片灼热的绯色一路烧过颧骨,蔓进耳根鬓发,睫尖随着呼吸轻颤,被水润泽过的唇微张,一点殷红的舌尖……褚大人侧过头,没有继续看。

垂落的手臂连着松垮瘫软的肩膀,衣襟被扯动,露出一片雪白胸膛。

拢着清瘦的腕骨,拾起那只手,指尖松软蜷着。

褚大人取了绢帕,擦拭干净锁骨凹窝里的澄明酒液。靠在他臂间的人软得像雪,轻轻一碰头颈就侧歪,又被掌心捧住,指腹抚着被发丝遮住的半张脸。

这样被缓缓抚过几次,那片白皙柔软的肌肤就添了层红,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

眼睛里也像是有酒水润泽的软光,在风灯下,呈现出奇异的、仿佛有碎星流转的深蓝灰色。

褚大人低头。

高烧的人迷茫温顺地望着他。

“是我。”褚大人说,“还记得吗?褚宴,褚靖之。”

宋汝瓷轻轻眨动眼睛。

系统藏在沾了酒气的衣领后边,给宋汝瓷紧急打小抄:“记得,记得,是你对象。”

这次带的数据十分不全,别说褚□这种经常被离奇屏蔽的数据了,就连缝衣服技能都没带来。

……也没想到就这么巧,褚宴居然也在这个他们只兼职几天的打工世界。

系统十分心虚,它查了查褚宴在这个世界的身份,明面上看是天机巡狩的黜陟使,挂着十八省总捕头的牌子,因为旧伤归隐,恰好来到了天衍山下。

实际上……实际上屏蔽。

那就是涉及后期的主线剧情了,按照设定,当初宋氏还执掌司天台时,宋雪襟是司星郎,褚宴是他司天台下的值守,两人的确认识,甚至可能是从小就认识。

这种前情和主线剧情太不相关了,不会浪费剧情线去走,通常会直接灌输进配角的意识里,作为基础背景。

「青梅竹马」。

系统尝试把这一段小抄塞给宋汝瓷,可惜不太成功,经历了这么多个世界,宋汝瓷依旧不太能喝酒。

甚至没喝、只是叫酒气泡了泡,沾了沾身,加上正发着高烧,意识就变得很模糊。

意识模糊的时候宋汝瓷不喜欢说话。

喜欢笑。

尤其是见到褚宴,哪怕记忆没带过来,对不上暗号,莹润着水泽的眼睛依旧会弯起,抬手摸一摸褚宴的脸。

他烧得太厉害,薄薄的柔软指尖都透着一层绯红,摸在褚宴脸上,渗出一点高热。

“不记得了?”褚宴低声说,握着这只手拢进掌心,“我是你家乡的兄长。”

宋汝瓷很信他:“哥哥。”

褚大人岿然着坐在车厢里,单手抱着他,反复深呼吸了几次,压住念头,只是低头替他理好衣襟,仔细系好衣带。

揽住柔软身体抱进怀里,褚宴替他梳理头发,宋汝瓷的头发很柔顺,披散在褚宴的手臂、掌心,像微凉的乌润绸缎。

宋汝瓷咳了两声,不很舒服,微微蹙眉。

褚宴低声说:“喝点水,张口。”

他单手拢着宋汝瓷,托着那一小枚胭脂色的玉质酒碟,看宋汝瓷垂着睫毛,小口小口喝下混有丹药清香的水,柔软喉核跟着一下一下地微动。

宋汝瓷安静地蜷在他怀里,眼睫浓深,意识混沌,这具身体比做家主时更单薄和清瘦,是因为缺了星霜之力,柔弱得像是跌在他袖间的一片洁白落花。

褚宴的眉头蹙得更紧。

马车晃动,宋厌心急着赶去医馆,走得很快,难免多少有些颠簸。

幸而褚宴功夫扎实,下盘稳重,单手拢着宋汝瓷,几乎没什么动荡。

……车厢外。

不远处,灰头土脸的仙门贵人兄弟还在半空打着嘴仗。

夜无咎和裴照刚拾掇了一群埋伏在半道上、想抢宋雪襟回大镖局的疯子,镖局手段狠辣,歪门邪道极多,两人都结结实实吃了不少暗亏。

夜无咎一脸的晦气,不停拍打着身上刚烧掉漫天符纸沾的灰烬:“老裴,我追我的美人,你插什么手——你天衍宗不是不收罪奴吗?”

镖局势力极广,遍布大半个中土,由这灵境、弱水河谷一直到中原,有长老坐镇,这些长老要么是宗门叛逆,要么是邪魔外道,都非凡人可比。

就算是裴照这种天之骄子,也会因为太迂腐、只会堂堂正正对战,对那些稀奇古怪又乱七八糟的阵法吃上不少的亏。

“……不关你事。”裴照嘴拙,还不出口,咬了咬牙,“你血盟不也立誓,与镖局各行其是,绝不交恶?”

夜无咎又没交恶,只是拿扇子乱砸了一通而已,烦得啧了一声:“这什么破阵……行了,别争这个了。”

他们打得倒是挺热闹。

美人又叫人半道截走了。

幸好这回只是个凡人,凡人就不必多警惕,毕竟仙道殊途,要想把宋厌送进天衍宗,还得他们想办法才能运作。

“看什么?不要紧,我看过了,就是个凡人捕快。”

夜无咎已经叫人查过:“被世俗朝廷派来这儿隐藏身份查案子的,租了个院子,穷得叮当响,还在找人合租……”

完全不必放在心上。

裴照听他说,眉头却还蹙着,又推云见月,细看了看那马车之中抱着宋雪襟的……的确是个凡人。

凡人根骨,凡人皮肉。

修的也只是《刑名六术》这种让捕快抓逃犯的功法。

他们已多少弄清了事情始末,宋雪襟带着的那孩子,是要拜入天衍宗的。但宋厌身负罪印,只怕多生波折,这就要有人帮开方便之门。

在这种事上,凡人的确抢不到什么先机。

夜无咎还特地派人查了清楚,那名叫褚宴的凡人捕快最多只在本地待两个月,接着就要回京述职,不会久留。

“就是的。”夜无咎一打扇子,优哉游哉,“你把眉头皱成这样,是又怀疑那是梅妖了,还是那捕快其实是你的什么师叔、师祖,下来转世渡劫的?”

“不是。”裴照一板一眼地回答,挺身拱手,“师叔刚刚飞升,尚不至轮回转世,师祖正与诸位仙长合力看守凶星。”

所以师祖要下来也很麻烦。

还要请假,还要等九霄宫批准。

刚才玉牌异动,裴照又收了师祖垂训:凶星不知何时逃逸,入了人间。

这事有师门长辈们负责追查,轮不到他这个弟子,天衍宗首徒皱眉的其实是另一件事。

裴照执着窥天镜,对在眼睛上,反复调整看那车厢。

“无咎兄。”裴照说,“那,那捕快在给梅妖喂水。”

夜无咎按着额头叹了口气,他已经放弃和裴照争这是梅妖还是仙子了,也懒得给这迂腐木头讲男人给男人喂水本就没什么稀奇:“我知道,不要紧,他们小时候认识,是好兄弟。”

血盟已经相当细致地查过了。

裴照依旧蹙着眉:“那捕快摸梅妖的脸。”

夜无咎摆手:“兄弟嘛,摸一摸怎么了,我小时候发烧,我哥也经常摸我的脸啊。”

裴照支吾:“抱上了……”

夜无咎想得很开:“兄弟嘛,搂搂抱抱也很正常。你不知道,他们凡人小时候有那种身体很弱的,动不动就生病、晕倒,就要被抱来抱去。”

宋雪襟就是这种情形,宋家日日精心养护,到了司天台,又有少年侍星卫陪同,起居都有人照顾。

“你不要一口一个捕快、梅妖。”夜无咎开导他,“他们是兄弟,青梅竹马,凡人的兄弟情很贵重的。”

乱说话又要惹美人不高兴了。

夜无咎长了记性,裴照却也被他教训得低头,“哦”了一声,沉默着继续看。

“无咎兄。”裴照面红耳赤,磕磕绊绊地说,“他们,他们兄弟,好像亲了。”

第93章 不像撒谎 你还记得我们婚约的事吗?……

夜无咎错愕着抢走了窥天镜。

……虚惊一场。

虚惊, 虚惊,只是美人或许醉得昏沉了,被青梅竹马的好兄弟拢着脊背, 托稳绵软头颈, 拨开长发——

夜无咎差点冲下去,被裴照及时拽住:“无咎兄!不可对凡人动手。”

“什么凡人?!我看说不定是凶星!”

夜无咎火冒三丈:“你那师祖是看守天狼的是不是?我看他说不定就是天狼凶星转世, 你放开我!我觉得这人很不对劲, 我下去帮你师爷爷看看……”

裴照自然不能放,好说歹说将人抱着腰拽回来, 按在树梢上。

他也看清了,梅妖并非醉酒, 是身体太过虚弱意识不清, 几乎已经昏软过去。

那捕快将梅妖拢在怀中, 抚着心窍安抚, 哺了一缕精纯先天气。

这让一向听师父长辈话的天衍宗首徒颇有些震撼:“无咎兄, 你会这样给人家治病吗?”

要知道, 这先天之气极为贵重, 成丹、化婴、登天梯, 绝不可轻易折损。

裴照上山至今二十七年,被宗门师长盯得极紧, 几乎没碰过什么生人女子, 一点元阳不敢泄,就是因为这个——夜无咎那边当然也是这个道理。

血盟盟主养儿子的规矩, 虽没天衍宗这么严苛到迂腐,却也靠着这东西修炼,绝不可能准他随随便便就给出去。

夜无咎被他问烦了,强行撑着嘴硬了两句, 抢过窥天镜怼在眼睛上,看那车厢。

自然,这样贵重的东西,一经哺入便有了效果。

美人的喉咙轻轻动了下,雪白面庞上回转了些血色,有了些许生气。

浓长漆黑的睫毛微颤几次,吃力地缓缓张开。柔顺长发被掌心按着揉了揉,迎上那青梅竹马的视线,泛着水色的霜蓝眼眸虽无焦点,却依旧露出迷茫懵懂的弧度。

宋雪襟靠在那捕快怀里,很柔软,微垂着头颈,乖乖被抱下马车。

夜无咎紧皱着眉,扇子摇得呼呼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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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在医馆外。

褚宴用外袍将宋汝瓷裹住,抱着人下了马车,宋厌急匆匆跳下车轼跑过来,只看见垂坠的手臂和覆落青丝。

宋厌急慌了,眼眶瞬间通红。

“不要紧。”褚宴扫了他一眼,声音稍许和缓,低声吩咐,“去叫门。”

宋厌忙攥着那狼头腰牌跑去敲医馆的木门。

这牌子真的管用。

方才宋厌驾着马车掉头退走,好几拨衙役凶神恶煞高声呼喝着拦上来,一见腰牌就神情大变,前倨后恭地开路。

如今医馆的人也是,宋厌把门敲得震天响,里头的人揉着眼睛打哈欠出来,见是个散了半边头发的小屁孩大半夜玩命敲门,衣裳又只是寻常布料,一眼就不是高门显贵。

被吵醒的账房瞬时恼火到不行:“哪来的小崽子!半夜不开张,天亮了再来!滚滚……”

呵斥到一半。

见了宋厌举高的牌子,账房用力揉了揉眼睛,脸色就瞬间变了:“黜、黜陟使大人?快——快请进!这就备茶……”

“不用了。”褚宴迈进门,“叫大夫来,不要喧哗。”

账房连忙闭严了嘴,不敢再高声招呼,只是飞跑去扯坐堂大夫与药师,学徒也个个踹起来,规规矩矩在下面侍奉。

宋汝瓷被轻轻放在檀香木榻上。

油灯之下,衣袍散落,乌顺发丝也散落一榻。

衣物里裹着的雪白人影叫人看了心里发惊,褚宴一手垫着他的头颈,坐在榻边。

宋汝瓷受了褚宴的先天精气,气色总比之前仿佛落花般好了许多,只是依旧在高热里昏沉,醒不过来气息微弱,被褚宴稍稍捻住下颌,口唇微张,给大夫望闻问切。

宋厌缩在榻下,死死咬着唇,眼眶通红,盯着那只柔软苍白的手。

曾经轻轻揉他头发的手,如今指尖泛着某种雪青……苍白手指松软微蜷,任凭摆弄,别说翻转过来诊脉,直到银针刺入指尖才微弱颤了颤。

浓深翦密的睫毛也颤了颤。

那片不见血色的秀丽眉心微蹙,霜白嘴唇抿着,不肯呼痛,苍白柔软的颈子仿佛垂死的鹤。

医师被这一大一小牢牢盯着,含在喉咙里的心脏也跟着颤了颤,战战兢兢,拔了银针,拭去那一点渗出的殷红血珠。

“这位……这位大人。”医师反复斟酌着,低声说,“身子太弱,这几日太劳累了,又动了真气,就起了病。”

“幸而救治及时!还不算,不算沉疴。”

眼看扎在身上的眼神变得凌厉,医师又连忙补了一句:“醒不过来,是强压淤血堵了心窍,咳出来就好了。”

说完这话,医师就麻溜地起身退出,相信那位黜陟使大人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下头侍奉的制药师父和学徒,也都一口气拽走,只管去碾磨药粉、煎煮汤药,忙得脚不沾地。

至于蹲在墙角一脸犯倔宁死不肯走的宋厌……褚宴沉默着,与他对视了一阵。

算了。

黜陟使也没有保证幼年罪奴心理健康的义务。

褚宴没工夫管他,轻轻揽起宋汝瓷的上身,让人靠在自己的肩头,手掌贴上后心,寸劲吞吐。

单薄到仿佛被削断翅翼的蝴蝶骨震颤,霜白口唇里溢出血线,无意识呛咳,血沫涌出,额发被细汗沾湿。

宋厌急红了眼睛,被那片血刺得跳起来,要扑到榻边。

刚抬腿就被定身诀定住。

褚宴托着宋汝瓷的头颈,覆上昏沉里还在抿紧吞咽的口唇,吮出更多咳不动的淤血,吐在一旁的陶盂里。

宋厌瞪圆了本来急红的眼睛。

系统:「…………」

唉。

系统及时冲过去,狠了狠心,抡起数据擀面杖敲晕了幼年主角,又洒了点做梦药粉。

褚宴听见动静,向那边扫了一眼。

见宋厌老老实实睡着了,黜陟使也就解了定身术,将披风抛过去,将蜷缩的幼童从头到脚盖住。

……

室内烛火静下来。

褚宴抬手,解开微微松散的衣襟,力道轻柔小心,剥出泛着淤青淡紫的雪白胸膛。

“怎么病成这样。”灯下人影低声说,“不是来休养的吗?”

他收拢手臂,捧着仿佛一折就断的脊背,力道轻柔地哄开紧咬的牙关,碰着唇齿吸吮。

昏迷中的雪色身影醒不过来,睫毛吃力震颤,喉咙动了动,无意识抿着唇,仍要将血咽回。

宋氏的家主没学过示弱,获罪、流放、带子拜师,脊背都是直的。

褚宴错过了这一段,他修刑名六术闭关三年,出来已经天翻地覆,一路由京城赶去弱水河谷,才知人又来了天衍山。

“听话。”褚宴温声哄,“把血吐出来,病就好了。”

血和眼泪一样,强行咽下去,淤积得多了、久了,就是会伤身伤心的。

不让一个人把血吞回去,办法其实很多,不那么温柔的有,黜陟使知道不下一万种……温柔些的就得费功夫。

褚宴先用烈酒漱了口,又漱过清水、含了口蜜,捧着单薄肩背,袍袖将人整个遮住,舌尖慢慢搅着软舌,细致碾过高烧里仍渗着寒气的口腔。

敏感纯净的司星郎从不懂这个,喉咙里微微呜咽了下。

温热粗糙的指腹绕着脆弱喉核缓慢地弄,画圈,打转,力道很轻柔温存,引得怀中身体一阵一阵微微发颤,更多发乌的淤血从喉中涌出。

褚宴吮净淤血,掌心轻轻拍抚宋汝瓷的脊背,抚摸头发和后颈,不停安抚和哄慰。

这样哄了一会儿,单薄人影颤了颤,忽然被褚宴右手蓄力在后心一拍,蓦地呛出一大片怵目乌血、几个半凝的暗红血块。

呛出这些血,被褚宴抱在怀中的人也没了动静,头颈垂落,腰身柔软塌陷。散落的衣襟遮不住苍白胸肩,绵软双臂被拢在掌心,仿佛一具断了线的冰肌玉偶。

褚宴替他擦拭血迹,哺喂一点化了丹药的蜜水,温热掌根覆着冰手的苍白心口,细致地慢慢按揉。

仿佛幽暗烛火、随时都会熄灭的微弱呼吸,却也终于重新顺畅。

翦密睫毛翕动几次,慢慢掀开。

“醒了?”褚宴抚了抚他的鬓角,帮他擦拭嘴唇,低声问,“还难受么?”

宋汝瓷望着他,霜蓝色的眼睛视线很柔软,很亲近,但懵懂茫然,只是什么话也不说地安静望着他。

系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因为这是兼职,宋汝瓷带的数据相当少,偏偏宋雪襟的设定里,“记忆”也是会流逝、会被星力日复一日蚕食的。

历代星官,夜夜仰望星辰,记录推演,也是人间献与星辰的祭品。

星霜之力日夜冲刷身体,骨骼玉化,皮肤彻底失去血色,眼瞳也化为星霜,再过一年,连头发也会变成银白。

在这个过程里,记忆会淡化,连意识也会消散,最终不饮不食、不悲不喜,赤足走过千阶登上观星阁,跪坐在满天星辰下,再也不动。

司星郎就凝成供奉星辰的玉偶。

宋家已有十一尊这样的玉偶。

世世代代,宋家的星官从未活过三十岁。

宋雪襟如今已不记得京中的事,他能记得宋厌,是因为宋厌一直在身边。倘若有天宋厌修炼到了关窍,闭关个一年半载,宋雪襟同样也会忘记。

——当然这种听起来就很虐的事不会发生,毕竟宋雪襟活不了那么久了。

如今宋雪襟同样不记得这个十三岁就被领来,护卫自己、陪伴自己的侍星卫。

自从褚宴修炼到关窍去闭关,他们已经三年没见。

褚宴大概是已经得知了这件事,并不慌乱着急,只是望着这双眼睛,耐心地再次告诉他:“我姓褚,叫褚宴,本地人。”

宋雪襟仰头弯了弯眼睛,想要张口,又被喉咙里的血气冲得呛咳。

勉强发出来的声音沙哑到几乎听不见。

褚宴收拢手臂,喂他一点蜂蜜水,看着他小口小口啜饮,又取出锦帕替他擦拭。刚缓过一点,宋汝瓷就抬头:“宋厌……”

“在睡觉。”褚宴说,“放心,没事。”

宋汝瓷稍微放了心,看到自己无意识握住了褚宴的袖子,本来洁净的缎面,已经被咳出的血染得一片血污。

宋汝瓷缓了缓神,松开手,撑起身体:“给您添麻烦了。”

宋汝瓷说:“我去看看他,多谢您,药费我会付……”

这种下意识的亲近是难以抵抗的,潜意识里,宋汝瓷几乎就想要蜷在这片温暖里睡去,再不睁开眼睛。

但不论如何,这个世界并非只他一个。

有依靠着他生存的孩子,宋汝瓷经历过另一种童年,不太好,所以只要还有办法,就不想让捡到的孩子和自己一样。

这个身体还不足以支撑着乱动,只是稍微撑起身,脸上微弱的血色就褪尽,睫毛失力坠落,又软回那片胸膛。

宋汝瓷垂着头,睫毛微微张开,瞳孔有些失神,胸口微弱起伏。

薄薄汗意覆着雪白额头。

褚宴低着头,轻轻抚摸怀里单薄羸弱的病骨,叫系统惊讶的,是这个人居然并没生气——完全没有,不论是被宋汝瓷暂时忘记的褚宴,还是被宋雪襟永远忘记的褚靖之。

仿佛褚宴就是有这样的耐心,也从不怀疑,不论怎么样,他们总会到一处:“别急,靠着我,缓一会儿。”

宋汝瓷抿了抿泛白的唇,又挣着坐了下,还是软倒。

他过去没有过这样固执到有些烈性的反应,与沾了酒气、高烧到昏沉时的单纯亲昵不同,此时的宋氏家主柔弱却沉静,虽然一身病骨,却有种令人心惊的凛冽韧性。

褚宴有点惊讶,又好像能理解,覆着背把人力道温存地裹进怀里,哄小孩子一样轻轻拍抚,安慰,直到绷紧到硌手的清瘦脊背慢慢变软。

褚宴依旧一下一下抚着他的背。

散落的长发被捧着理顺,拢到背后,褚宴帮他扎头发,动作很温柔,很熟练,像是练过千百次。

“不要紧,你是病了,身体太虚弱,病好了就没事了。”

“我们先谈谈事。”褚宴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力,“我有事问你。”

“我们之前认识的。”褚宴耐心地告诉他,语气很温和,不急不缓,“你忘了,没关系,我现在来找你,我们还可以重新认识,你可以叫我靖之。”

这招果然奏效,宋汝瓷听见他的话,睫毛轻轻眨动了下,不再克制潜意识里的亲近,抬起头望着他。

褚宴轻轻摸宋汝瓷的头发,力道轻缓。

……系统感动得有点想给靠谱的褚□颁个奖。

翻出奖状写到一半,听见褚宴镇定地继续向下说,沉静可靠,不像撒谎:“你还记得我们婚约的事吗?”

第94章 那位褚兄 是你的什么人?

系统打出十个问号。

但现在气氛太好, 偏偏又叫人不忍心打破,尤其宋汝瓷仰着头,因为这句话而微微睁圆了眼睛, 深蓝里星霜流溢。

……漂亮得不像话。

会有这样的璀璨光亮, 司星郎虽然不说,心里却是惊讶、是欢喜的。

系统叹着气闭嘴, 熟练地去装电灯泡。

烛火跳跃, 花火噼啪。

室内悄悄变得更亮。

宋汝瓷思索了一会儿,仰着头, 轻声问:“你我都是男子,怎么会有婚约?”

他这样问, 却并不是怀疑褚宴, 只是想知道约定的具体情形, 眼睛里是本能的柔软信赖, 身体也是全然的亲近。

褚宴扶他靠在软枕上, 拢着他坐稳, 去门口端回煎好的药。

褚宴坐在榻边, 又让他靠回自己身上, 捏着汤匙搅了搅,舀起一勺吹到不烫, 自己试了试, 低头喂他:“这要问你祖父宋老家主了。”

系统:「……」说得好。

宋老家主已驾鹤西去足足二十年了。

但这个回答哄司星郎刚刚好,宋雪襟被宋家保护得极好, 自幼听祖父、父亲与长辈安排,也极少会问缘由。

这会儿也是,汤匙在唇上碰了碰,就乖乖张口, 吞下温热深褐的药汁。

连是什么药也不懂得要问。

这具身体本就对疼痛、味道都极敏感,苦得抿唇,但因为喂药的是褚宴,还是壮烈闭上眼,很听话地吞下第二匙。

褚宴抚摸着他的鬓角哄他:“喝了药,过会儿给你看孩子。”

他喂两勺药,就换一勺香甜的百花蜜,这样喂完了大半碗,宋汝瓷的胃气弱,吞咽吃力,含着那一口已怎么也喝不下去,额头渗出薄汗。

褚宴就放下碗匙,换了帕子,又柔声哄他吐了,换清水给他漱口。宋汝瓷缓过来些,没那么晕了,就张开眼睛:“宋厌……”

褚宴点头,拢着他靠在软枕上,去抱宋厌来给他看——幼童睡得很熟,没受伤没磕碰,气色不错,只是梦里依旧为宋汝瓷的病而担忧,很不安稳,眉头紧皱着。

宋汝瓷放下心,弯了弯眼睛轻声道谢。

他自己试了试,又有些歉意地请褚宴再多帮些忙,将自己的外衫脱下来,袖子给宋厌攥着:“我没力气,身上不听使唤。”

“我知道。”褚宴摸摸他的头发,“不要紧。”

这其实不是什么好兆头,目前只是身体太过虚弱时不停时候,等再被星力侵蚀,这具身体都会慢慢玉化。

两个月后,他奉诏回京,有机会接近禁地,就会设法替宋汝瓷取回天膏玉髓,据说只要有了这个,就能令人脱胎换骨,无须修炼也可入仙途。

褚宴叫人把宋厌抱去厢房睡,又拢着宋汝瓷,帮他脱衣。

司星郎还是昔日里三层外三层的习惯,但瘦多了,衣带解开,衣衫就从肩头滑落,一直坠到手腕。

这样的辛劳,已经让虚耗太过的人又短暂陷入意识飘渺的昏沉。

褚宴及时揽住软倒的单薄腰身,宋汝瓷依靠着他,头颈微垂一片雪白,青丝倾泻,覆住肩头与柔软手臂,睫毛寂静,霜唇无力微抿,侧脸在灯下苍白美丽得令人心惊。

褚宴低头轻轻吻开那两片唇,又渡进去些精纯的先天精气。

宋汝瓷慢慢醒过来,身上只有薄薄一层新换的中衣,腿上盖着薄被,被褚宴用厚重暖和的披风裹在怀中。

察觉他醒了,褚宴就低下头,嘴唇碰着翦密睫毛,轻轻亲了亲这双眼睛。

“现在呢。”褚宴问,“好些没有?”

宋汝瓷尝试动了动手臂,发现可以稍微抬起一些,力气也有所恢复,眼睛亮了亮,欣然着弯起。

像一哄就高兴的小孩子。

褚宴看着他,眼睛里也跟着微微笑了下,揉了揉乌润的头发:“逞强。”

自己还是该被哄被照顾的小孩子,就去照顾别人、保护别人,也不顾自己的身体能不能承受。

褚宴轻声说了一句,看宋汝瓷低着头,垂着睫毛露出知错的诚恳神情,有些哑然,也不再多说,只是继续亲他。

亲吻的动作熟稔,这就更可信,说不定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少年侍星卫已抱着他命中的小星官,玩成亲游戏,掀开祭袍,悄悄亲过了很多次。

宋汝瓷的话并不多,甚至很少,很安静,只是睫毛不住地轻轻颤抖。

雪玉似的人,动情时就从耳尖开始晕开薄红,这种血色在白皙皮肤上晕染,像上好的狼毫笔饱蘸春色点染莲瓣。

褚宴亲那颗朱砂色的小痣。

宋汝瓷的呼吸变得急促,无法抑制。他不清楚宋厌睡在什么地方,怕让孩子听见,手指攥住褚宴的袍袖。

他的皮肤太薄了,被养护得太精心。

如今只是指尖与布料摩擦,便在瓷白下也泛出红。

褚宴就立刻停下亲吻,握住那只白皙的手,拢在掌心,温存地安抚。

不亲了。

不能抱着亲来亲去,可做的事也还有很多。床榻上的污血被一道法术化净了,屋子里也叫法力涤荡,只剩下干净清苦的药香。

褚宴动了动手指,以法术让杯子自己倒水、蓄水,看见微微睁大的霜蓝眼眸里捧场的惊讶,没忍住轻轻笑了下。

他让那个杯子飞到手里,掌心蓄力一震,就化作一片水雾,因为里面化了碧春丹,还有极清新的草木生发香气。

宋汝瓷闭上眼睛,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觉得很舒服,仰头露出笑容。

笑容还未彻底绽放,又像是想起什么,下意识稍压了压。

褚宴并不急,这是难免的,宋汝瓷潜意识里同他亲近,但又是一家之主、屡遭变故磨难,身上背着宋厌与族人的责任,不可能轻易交付信任,需要慢慢来。

“你觉得我陌生,是不是?没关系,慢慢我们就会熟了。”

他揉了揉宋汝瓷的头发,低头说:“说起来,我也有些苦恼。我被调来故地做捕快,要留两个月,却没住处。”

司星郎心很细:“你不是本地人吗?”

“是。”褚宴说,“故而官府不给安排住的地方,让我回家。可我少年离家入京,家中人失落流离、无处寻觅,旧宅转手他人,早已物是人非。”

不食人间烟火、这几个月一路住客栈的星官大人完全被这个故事打动了:“对不起……我不该问的。”

宋汝瓷主动抬手抱住他。

褚宴将他拢进怀里,摸了摸清瘦脊背,摇了摇头,继续向下说:“无妨,只是我在驿站里遭了贼,如今身上盘缠不够,眼看就要被人赶出去了。”

“我已经卖了三天艺,挣的钱很微薄,还不够吃饭。”

褚宴说:“想与人合租个宅子。”

天机巡狩黜置使、十八省总捕头遭了贼。

身无分文,惨到当街卖艺,想合租个宅子。

宋汝瓷有点惊喜,和系统说悄悄话:「他想合租个宅子。」

系统:「……」唉。

系统强行装作没听见黜置使大人震天响的算盘声:「真,真巧。」

系统:「我们也想合租个宅子。」

褚宴:“我还想和人合伙做点小生意。”

系统想跳起来头槌他膝盖。

但《刑名六术》是个专门用来抓贼的功法,第一节便是“洞若观火”,这天机巡狩黜置使早把功法修到顶尖,视线总是有意无意地扫过小黑影子藏身的油灯。

系统动也不敢动,只敢蛐蛐褚□实在诡计多端,偏偏还直击痛点,每一项都是他们正急需的。

除了褚宴褚大人……肯定找不到更合适、安全、靠谱的合租合伙对象了。

系统心痛,看着宋汝瓷把糖葫芦的创业计划细致讲出,两边一拍即合,褚宴没有本钱,故而出人出力,因为东西都是宋汝瓷的,所以二八分成。

褚宴似乎很了解这些生意经,耐心给连“二八分成”都没听过的宋氏家主讲解。

这些东西好人听了都要困,何况宋汝瓷病着,黜置使大人又贴在他耳边,刻意把声音压得又低又柔。

果然宋汝瓷勉力听了一会儿,睫毛就坠落,又努力掀起,这样反复几次,连瞳光都有些涣散,被轻抚着脸庞抬头,只知道一味看着褚宴的眼睛。

“累了是不是?”褚宴柔声说,“睡吧。”

宋汝瓷在这种时候是不会掩饰的,枕在他的手掌上,朝他露出纯净笑容。

褚宴低头拢着他躺下,就被手臂抱住脖颈,柔软微凉的嘴唇贴在颈侧,很柔顺地亲了亲。

褚宴的呼吸停顿了几瞬,身体没动,捧着掌心很快闭眼睡熟的人影。

……黜置使大人去院子里浇井水了。

/

一宿的兵荒马乱,到了天光大亮,方才总算是告一段落。

宋厌是最后一个醒的。

一方面是小孩子难免觉长,睡不久长不高,另一方面也是系统那一数据擀面杖抡得有点用力,宋厌在耀眼日色里醒过来,脑子还有些晕。

他坐起来,看着手里紧紧攥着的衣袖,模模糊糊记忆回笼。

……医馆,宋雪襟,生病。

宋厌的脸色瞬间变了,鞋子都顾不上穿,踉跄着跳下榻飞跑出去。

这地方显然已经不是医馆了,是个寻常民宅,虽不气派,却清净规整,院子里还有一小片绿油油的菜畦。

宋厌只顾着去找宋雪襟,冒冒失失几乎闯出院子,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那种极度恐慌下的尖锐耳鸣淡了,才听见柔和的熟悉嗓音。

宋雪襟在叫他。

宋厌愣了愣,定了定神,转过身。

宋雪襟。

宋雪襟看起来好很多了……不再是昨晚吓得人魂飞魄散的样子。

虽然脸色还是苍白,多少有些病气,但眼睛很清亮。素色青衫妥帖,长发束在背后,披了件厚重的赭色外袍。

宋厌听见他说“过来”,意识还转不过神,两条腿已经不听使唤地飞跑过去,跑得太急,甚至还摔了一跤。眼睛也不听使唤,拿袖子狠狠地擦,眼泪还是大颗大颗止不住地往外涌,抽噎得像什么非常没出息的小屁孩。

宋雪襟被他的动静弄得微怔,又笑了,眼睛弯着,取出干净柔软的布帕,弯腰替他擦拭糊满眼泪的脸。

“我没事。”宋雪襟望着他的眼睛,“谢谢你救我。”

宋厌整个人都烫得冒烟,支支吾吾不会说话,只是摇头。

是那个有狼头腰牌的褚大人救的。

和他没关系。

宋厌这才想起宋雪襟大概还不认得褚大人,连忙攥着袖子擦净眼泪,仰头想解释昨晚的事,听见动静下意识回头,看清走过来的人,就错愕愣住。

褚、褚大人。

宋厌狠狠揉了两次眼睛。

穿着麻衣布袍的褚大人,衣摆掖在腰带里,很利落,正端着一锅准备生火熬煮的饴糖走过来,地上……地上还有两筐洗好的山楂。

第一批糖葫芦已经做成了,红彤彤的十分诱人。

宋雪襟也忙了一早,身上被糖泡得沁甜,刚熬好的糖是透明泛褐的琥珀色,星点糖霜凝在睫尖,引来鸟雀叽喳。

褚宴把那一锅饴糖交给宋厌,取出锦帕,低头帮宋家主仔细擦拭:“带我去卖糖葫芦吗?”

被迫举着一口比自己还大的锅、被锅完全挡住视线的幼年主角:“……”

系统唏嘘着洗山楂。

宋雪襟笑了下,微阖了眼睛,稍稍避开锦帕,耳廓隐约有些泛红。

他自幼被教得端方,完全清醒时还是不太习惯过分亲近:“我自己去卖,厌儿看家,你不是还有官府的差事吗?”

宋雪襟抬手帮他整理衣襟,系上披风,又回去拿准备好的干粮水囊。走到院门时怔了下,看到门外的裴照:“少仙君?”

裴照被他叫得局促,手脚都有些不自在,连忙抬手还礼:“宋……宋家主。”

他被夜无咎教训了一晚上,总算明白了宋雪襟不是梅妖,是人间宋氏的家主,酝酿一宿尽力壮起胆气,想要来问问宋雪襟,要不要人教宋厌基础吐纳。

早学了,等到开山门时,自然就能比别的弟子快上一步。

到时一鸣惊人,自然有师长垂青。

裴照本是兴冲冲而来。

却没想到……院子里,竟然已是这个情形。

裴照莫名的心神不宁,他听了些有关婚约的谣言,又不肯信爬了一晚上墙头的夜无咎,定要自己来问一问。

裴照定了定神,抱拳拱手:“宋家主,在下冒昧一问,万望海涵。敢问……那位褚兄,是你的什么人?”

——血盟果然是有夸大其词的传统。

宋雪襟并没说那是自己的未婚夫。

宋雪襟站在小院门口,轻轻眨了下眼睛,回头望向正拎着张牙舞爪的宋厌去洗脸、洗手、洗脚穿鞋的褚大人。

轻轻抿起唇,耳朵红了。

第95章 小家主 累了,褚宴,你抱我回家。……

裴照看得愣在原地。

他这几天频频心神不宁, 这已不知是第几遭,此刻望着那覆了薄薄红霞的面庞,只觉得胸腔里震荡不休。

裴照自幼苦修, 被师父看得极严, 几时有过这等体会,一时只觉得心惊肉跳。

……莫非是修炼卡在了哪个要紧关窍, 走火入了魔?

裴照念着清心诀头也不敢抬。

知道了宋雪襟居然当真是人, 那一层隔阂散去,裴照眼里见的是昳丽雪影、闻见的是清冽寒梅香, 那仿佛星河天水的柔软双眸,仿佛一步踏错就要跌进去溺毙。

雪影轻声问:“少仙君?”

裴照打了个激灵, 倏地回过神。

他连那世俗黜置使的身份也顾不上再问, 支吾告罪了句“冒犯”掉头就走, 没走出多远便身化剑光匿去踪影, 匆匆逃了。

……

宋汝瓷有点遗憾, 抬起头, 对身后走来的褚宴说:“他不买糖葫芦。”

“他不识货。”褚宴被宋厌扑腾了一身水, 单手拎着依然试图扭头咬他的幼年主角, 正握着块布帕随手擦拭。

宋汝瓷被他们两个的样子引得微微睁大了眼睛,随即忍不住笑了, 接过布帕, 替褚宴拭净头上、脸上溅的水痕,一边用掌心轻轻抚了抚宋厌的后颈。

褚宴低头望着他, 神情变得缓和,稍稍俯下肩膀,方便他擦拭。

冰寒的刑名之力也渐渐散去。

系统这才从山楂盆里冒出来——有这么大的反应,其实也不是宋厌的问题, 褚宴已经把《刑名六术》修到头,运转法力时几乎引动铁律天宪,威慑怖人,而以宋厌的根骨天赋,对这些更是敏感到极点。

小罪奴遇上官差,早被记忆里的惶恐抗拒淹没,除了拼命想跑,已经不剩别的念头。

直到被宋汝瓷的手覆在后颈,宋厌的应激反应才稍缓,想起这位“褚大人”并不是要捉自己:“我、我——”

宋汝瓷扶着膝,弯腰看他。

宋厌迎上那双弯着的明亮眼睛,无地自容,脸腾地烫得冒烟。

“别怕。”宋汝瓷揉宋厌的头发,温声告诉他,“褚大人是好人。”

褚宴已经给宋厌穿上了鞋子,所以才必须拎着,否则一松手就要跑没影。

宋汝瓷握住宋厌的手,哄褚宴放心松手、安抚宋厌别紧张,把埋着头用力抠衣角的幼童领回屋,仔细擦净手和脸,换上干干净净的衣袍,梳顺乱七八糟的头发。

宋汝瓷手上的力道很柔和,昔日只碰星盘的白皙指尖,如今拢着稚童的散发,又扎起两个很漂亮的小髻。

做这些时,褚宴就靠在门口看他。

看不见的法力恰到好处,帮忙送去衣物木梳,托起铜镜。

铜镜里是三道人影,宋厌相当宝贝这两个小揪揪,两只手护着,跑到宋汝瓷身后,生怕再被褚宴揪散。

宋汝瓷好奇:“在看什么?”

他的声音柔和轻快,因为身体舒适,心情也愉悦。自从宋氏获罪、族人流放,带着宋厌来天衍宗拜师学艺,多少颠沛……已经许久不曾有过这样放松的日子。

“看你。”褚宴说,“这些日子你一定受了很多苦。”

“早知会发生这些,我就不该闭关。”

霜蓝色的眼睛怔了下,随即又弯起,弧度平静柔和,摇了摇头:“天道……”

只说了这两个字,霜白的唇就抿起,将剩下的话咽回。

天道不可言,天机不可泄。

宋氏已不再问天。

所以戴枷流放三千里的宋氏家主也只是摸了摸宋厌的脑袋,温声说:“我并没受什么苦。”

“你去当差,要小心些,不要招惹是非。”宋汝瓷看出褚宴身上有凶煞,金气聚而不散,是犯兵戈之兆,“早些回来。”

褚宴点了点头:“好。”

他们如今合租一个宅子,宋汝瓷带着宋厌住东厢房,褚宴住西面,院子与厨灶共用,今晚吃黄芪当归炖羊肉,牛乳酥醪,鸡头米桂花糖粥,翠玉豆糕。

褚宴买的银霜炭,他执意负担一家菜钱饭费,给的理由也充分——单独开火既费时又费力,不如一起做了吃。

“吃穿用度,不能俭省。”褚宴这么劝如今略知柴米贵的宋家主,“就算不考虑你自己,也想想孩子。”

这话总有用,宋汝瓷果然被说服,宋厌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要多补营养。

褚宴答应早回,不与人争执、冲突,更不会动手,当差回来就教宋厌修炼,做好饭了,就带着宋厌去接宋汝瓷回家。

毕竟卖糖葫芦重要,这个家的经济来源全靠卖糖葫芦。

黜置使是这么镇定编的。

温润端方的年轻家主被“回家”这两个字烫得睫毛轻颤,又有些红晕覆过颧骨。

褚宴摸了摸额头,确认没再发热,才抬手理好乌润鬓发,替他拢了拢披风:“走吧,我先送你去集市。”

/

宋厌其实也想跟着去卖糖葫芦。

没被同意,幼年主角自己跑去墙角生闷气,洗了足足三大盆山楂,听见院子门打开的声响,又连忙扔下红彤彤的果子,湿着手飞跑出去。

被褚大人轻车熟路提着衣领,拎回院子那片阳光下。

褚宴在那铺平了一片沙土,留了本启蒙功法,蹲下来告诉宋厌,今天学不会写十个字,睡觉就没有布老虎。

更没有宋汝瓷的袖子。

这威胁太可怕了,幼年主角吓得脸色苍白,学着宋汝瓷跪坐得端端正正,攥着竹枝在沙地上一笔一划地临摹。

褚宴去办案子。

系统陪着宋汝瓷摆摊。

各忙各的正事,互不打扰,井然有序,系统一度甚至有点忘了主线任务,还以为他们是来修仙世界卖糖葫芦的:【刚才那个人吃糖葫芦不给钱!!!】

其实也用不着系统喊,有贼出没的下一刻,摇着扇子连啃十串糖葫芦的血盟夜少主就窜出去,凶神恶煞一扇子将人敲倒,踩在地上,叫人翻出了钱袋。

按理说一串糖葫芦实在犯不上偷抢。

还是这摊子蹊跷,宋汝瓷在槐树下摆摊,褚宴走后,不过一刻钟,来买糖葫芦的人就排起了长龙。

起初还只是来好奇看热闹的天衍宗弟子、血盟被少主胁迫着蒙面来买糖葫芦交差的杀手。

后来吸引的人就变多,不光是那糖壳薄脆、通红可爱的糖葫芦,摊主更叫人瞪圆了眼睛,狠狠眨了又揉、揉了又眨——想不通天上的仙人为什么亲自来卖糖葫芦是不是?

想不明白就对了,那还不快买上一串尝尝!

天衍山下是会有这种咄咄怪事的,凡人不懂神仙日子,想着神仙大抵拿玉锄头、吃金稻米,既然亲自卖起了糖葫芦,这东西也定然有什么天地元气。

把这当成了珍贵难得的好东西,自然难免引人觊觎、引人动歪心思。

对糖葫芦……也对卖糖葫芦的货郎。

听说是叫宋雪襟,京城来的,世俗世界的落难家主。

总有消息灵通些的人,压低声音交头接耳——估计是盘缠快花完了。

可怜,身体弱,一个人,还带着个拖油瓶的孩子。

这样单薄的身子骨,却仍坚韧挺拔如竹如鹤。韶秀眉眼叫热气扑面熏着,稍微烫出一点血色,睫毛垂落浅影,太阳正好,几乎能看清白皙耳廓上那一层软薄细绒。

青衫布衣下露出的那一节手腕就足够叫人挪不开眼,清瘦腕骨轻轻一转,捏着的一串红艳山楂就裹上琥珀糖衣。

这么个动作,被昔日的司星郎做得连袍袖拂过都犹有韵味,指尖捻的不像铜钱,倒像是什么占星用的筊杯。

夜无咎一扇子敲在鬼鬼祟祟探过来的胳膊上,又用定身术拾掇了几个混账流氓:“仙子,你听我说,仙子——”

宋雪襟垂着视线,转身去搅小火熬煮的糖浆,向里面撒了些蜜渍桂花。

夜无咎愁得重重叹气。

他只是对宋雪襟说了句褚宴的坏话——好吧,就算背后说人是他不对,但他又没胡说!

褚宴本来就是个杀人如麻的世俗朝堂官员,中原皇帝手里一把锋利的刀。

宋雪襟带着宋氏艰难求生,本就如履薄冰,再和这样的人搅在一起,定然招祸。那所谓婚约之事,夜无咎也实在忍不住去查了,根本就是子虚乌有……

夜无咎至少忍住了没说这句。

反正他如今就算再围着宋雪襟转,也半句话都说不上。

仙子根本不理他,垂着视线自顾自忙碌,眼尾又被热气烫得晕染开血色,指节在糖雾里也烫得薄红。

生意太好,糖葫芦旋蘸现卖,连草靶也来不及插。

糖稀凝成剔透脆壳,宋雪襟把敲掉的糖片分给馋到眼巴巴看着的稚儿,身边很快就聚了一群小不点,宋家主喜欢小孩子,眼睛弯一弯,挨个摸摸脑袋。

最后一点山楂也卖完了,糖稀还剩了些,宋雪襟又做了点糖画,沾着糯米浆晾成的薄纸送出去。

家里贫困、买不起糖葫芦的幼童,接了糖画喜笑颜开,欢喜蹦个不停。

夜少主硬着头皮也过去蹭糖画:“仙子,宋公子,宋兄。”

宋雪襟转身去拾掇摊子,夜无咎实在着急,一心绕着这道雪色影子打转,脚底就被不知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险些一头栽进滚烫糖锅。

直到这时,宋雪襟才抬手搀他——却也只是等他站稳,就松开手。

宋雪襟熄了那小泥炉里的银霜炭。

将有些乱的摊子收拾整齐,他生性好洁,每样器具都处置得仔细,插糖葫芦的青竹篾与木架擦拭干净,没用完的竹签拢齐,细致捆扎成一小把。

弃置的草靶上也沾了些糖,有乞儿实在馋得不行,捡了散落的稻草吮吸上面的塘渣,看得秀丽眉头微蹙。

可惜糖已经都分完了。

夜无咎眼疾手快命人把批发的十串糖葫芦撸去竹签、只剩裹了糖衣的山楂,分下去一人一个。

乞儿们啃得眉开眼笑,夜少主也扬起笑脸,讪讪又小心翼翼地看宋雪襟。

霜蓝色的眼睛望了他一阵,垂下视线,望着那些孩子时神情转为柔和,轻声说:“多谢。”

“不谢不谢。”夜无咎赶忙顺杆爬,“我送你回住处吗?”

宋雪襟轻轻摇头,望了望天色,又温声对他说:“太阳要落,夜少主也该回家了。”

夜无咎平时也总在外面晃荡,在哪不是逛,很不情愿就这么走,他看宋雪襟还有些零碎东西没收拾,过去抢着帮忙干活:“我帮你,这个沉。”

夜无咎甚至临时动用灵力打了口井,轧出些水,抢着帮宋雪襟把锅刷了。

……他帮一样,就听见宋雪襟规规矩矩说一句谢,温润清正、君子端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