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下就昏过去是不是也太荒谬了。

不过关心则乱,倒也正常。

医生详尽解释——像这种病,现有的医疗手段也没什么更好的解决办法,只能尽量用些营养神经的药,想办法延缓病情的进展。

要是抓紧研究个十几年,能在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之类的领域有重大突破……那还有点剑走偏锋的希望。

褚宴一动不动地沉默了几分钟。

他护着宋汝瓷的头颈,开口询问,声音很低:“会难受吗?”

“患者吗?”医生愣了下才回过神,连忙摇头,“那倒不会,体感上就是太累了,不小心睡着了。”

甚至大部分这种患者,连昏迷了多久也并不清楚,只是觉得自己有点头晕,闭上眼睛稍微睡了一下——最严重的问题反而是昏睡过去的场合。

如果当时只有患者一个人,又是在有危险性的场景里,像是当时家里的水、火、煤气没关,或者孤身一人昏倒在外面,那就麻烦了。

褚宴听懂了医生的意思,点头,拿到所有检查结果后就起身,抱着宋汝瓷离开病房。

宋汝瓷睡得很安稳,眉睫舒展,呼吸微弱但均匀,身体也是暖和的。

宋汝瓷不难受。

在目前的所有消息里,这还勉强算是不错的一条。

详细确认了没有其他问题,褚宴把宋汝瓷从医院带回家,守在宋汝瓷身边,又让人给别墅安装了全套危险报警传感器。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被子和枕头的松软包围里睡觉,褚宴在查阅信息,自行翻译阅读了一批论文,又继续让人去联络更多资深的神经方向顶尖医生、教授。

系统陪着宋汝瓷在阳台的摇椅里晒太阳,褚宴在了解脑机接口和意识数据化当前的最尖端研究进展。

这些东西的研发进度之迟缓,让反派大BOSS不太高兴——以褚宴的眼力,当然不难看出这些东西里面有很多水分,有大量无实体的金融资本,只拿它当做一个造势的噱头。

褚宴在考虑要不要洗白上岸,直接着手收购几个零散公司,投资一家专门研发脑机接口的企业。这种即将脱离反派大BOSS的思路事实上引起了一定程度的剧情偏移提醒,但系统偷偷关了喇叭。

褚宴并不对名字变方框有什么执念,他十五岁去找褚英家,只是好奇,想看看那个在西西里一夜风流就离开的生父。

是褚家如临大敌,把他当成了什么很可怕的复仇私生子之类的东西,不停追着要杀他……牵出了无数纠葛和陈年旧事,闹了十多年,折腾到这一步。

他本来想开渔具店的。

……

系统假装没看见一排剧情偏移提醒。

系统陪着宋汝瓷晒月亮。

褚宴在对着网络上的视频教程,学习烤橘子。

睫毛在这时候动了动,慢慢张开,因为褚宴待在了宋汝瓷一眼就能望见的地方,所以抬头时,浅色的眼睛就透出笑影。

褚宴看着这双恢复清明的眼睛,也笑了下,轻声打招呼:“晚上好。”

有什么陡然松缓下来。

系统长长舒了一大口气。

褚宴关掉视频,回到宋汝瓷身旁,手中剥开有点烤焦的薄薄一层橘皮,清新酸甜的香气蔓延,橘瓣被烤得微干,带有一点橘络的清苦,据说这东西有些药用价值。

对身体好。

褚宴捏着一瓣橘子,在手背上试了试温度,才递过去,轻轻碰了下没什么血色的唇角。

宋汝瓷小口小口吃掉了这一瓣橘子。

汁水很丰沛,全藏在果肉里,一咬才迸开,宋汝瓷呛了下,被褚宴及时拢住,靠在肩头咳嗽了一会儿。

“糟糕。”褚宴看着咳出水汽的浅色眼睛,进行自我检讨和批评,“太想卖弄,弄巧成拙。”

温热掌心顺抚脊背,宋汝瓷咳嗽着弯起眼睛,握住褚宴的手臂,轻轻摇头。

宋汝瓷说:“我很好……”

褚宴轻轻拭去他唇边的橘子汁水。

宋汝瓷定了下,抬起眼睛。

褚宴正低头深深望着他,瞳底清晰映出他的影子。

宋汝瓷休息了一会儿,挪动胳膊,掌心覆住褚宴的手背:“我的病更严重了吗?”

这双浅色的、充斥柔和歉意、甚至在安抚他的温柔眼睛——褚宴看着它们想,世上怎么有宋汝瓷这种人,自己生了病,第一反应就是道歉和安慰别人。

“我睡了多久?”宋汝瓷问,尝试支撑手臂坐起,“有没有添什么麻烦?”

“没有。”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让他放心靠回躺椅里,整理软毯,“是我得到了一个珍贵的机会。”

他用柔软的毯子把宋汝瓷裹住,多余的部分回折,宋汝瓷很宽容地让他折腾,被毯子裹得只剩脑袋,雪白清瘦的下颌轻轻蹭着软绒。

宋汝瓷替他高兴,又有些好奇:“什么机会?”

褚宴低头看他,笑了下,俯身揽住干净温暖的人影,在怀中轻轻一拥:“等到了时候,再和你说。”

等很久以后。

他不需要再用这个理由,也能一直在宋汝瓷身边,他们不必分离,可以紧紧攥着对方的手睡着的时候。

褚宴其实想和宋汝瓷说些其他的事,他扯过椅子,坐在躺椅旁边,系统飞快钻进布艺灯罩,冒充电灯泡。

宋汝瓷望着他。

褚宴看了他一阵,视线很深,很专注,又过了几秒才斟酌开口。

“我在想。”

“米兰理工不是一流学府。”褚宴问,“宋汝瓷,你想不想去顶尖院校留学?我查了几所学校,软件工程专业都在招生。”

浅色的眼睛微微怔住。

“我想。”褚宴停了片刻,看着自己的手掌,继续向下说,“你过去一定遇到很多痛苦。”

他想把一切都补偿给宋汝瓷。

宋汝瓷错失的,本该得到却没能得到的,一切遗憾,一切美好的东西……都应该还给宋汝瓷。

“你该去经历幸福,实现愿望,遇到好的人,朋友,直到对这些司空见惯。”

“等到那个时候。”

“这些对你而言,已经习以为常,完全不值得稀罕的时候。”

褚宴说:“我该在那时候问你些话。”

“你很受欢迎,很多人喜欢你,比我想的更多,我预测这至少要一年时间,或者再多半年到九个月。”

他说着安排,早打好腹稿,语速不慢:“这段时间里我有很多地方要去,希望你能作为翻译和我一起,我在今年有一趟邮轮旅行,会去几个风景不错的国家,如果你暂时没有留学计划,也没关系,我年底恰好要回米兰,如果那时候你也在——”

宋汝瓷点头,轻声说:“我喜欢你。”

褚宴停下。

乱七八糟的、随便什么都好的解释说明就这么刹住。

他低头,听见心跳声,意识到已经无法再靠坚持着靠说一堆废话、做一堆无用的事,来自欺欺人浪费时间。

软件工程的必修课里还有读心术?

褚宴想。

宋汝瓷怎么知道自己喜欢他。

有这么明显吗?

“宋汝瓷。”褚宴低头,看着怀里的人,他要克制自己不在这一秒不顾一切亲吻这双眼睛,“你十九岁,太年轻了,你知不知道喜欢的意思?”

“是我们共度一生。”

“任何人、任何事都不能把我们分开。”

“我们会一起周游世界,变得很老,最后用一块墓碑,写一份墓志铭。”

褚宴说:“我会比你晚躺进去一天,因为我要握着你的手,等你安心睡着,确认不论怎么都不可能再叫醒你,才肯离开,去处理杂事。把所有的事情都处理完,我才会去陪你走。”

“你懂吗?我一定会比你多活一天,这也就意味着,你这一生都无法再摆脱……”

最后那个“我”字似乎来不及出口。

他的本意绝不是惹宋汝瓷掉泪。

太糟糕了。

褚宴变得慌乱,他捧住这张雪白清秀的脸,胡乱道歉,他说这些是想让宋汝瓷谨慎考虑,他承认自己早就言不由衷。

他承认。

他其实一点也不想放宋汝瓷走。

他已经强迫他自己在别墅外站了两个多小时,没有直接闯进去,请那位逗留太久的客人离开。

今天一天,他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宋汝瓷交到了很多同龄的朋友,和那些人谈论同龄人的话题,弯着的浅色眼睛清透明亮。

他看见宋汝瓷已经开始进入新的生活。

他觉得这很好,该欣慰和高兴,但实则不然,他在门外点了很多颗烟,其中一颗燃尽时烫到了手,他并没有吸烟的嗜好,只是。

只是。

“宋汝瓷。”褚宴看着怀里的人,“我也喜欢你,我不想让你走。”

他替宋汝瓷擦泪。

很轻,试探性的碰触,他轻轻捧着雪白清秀的脸颊,力道极小心,连呼吸都屏住,仿佛担心碰碎。

他听见自己念这几个字,也变得熟悉流畅,声音仿佛从胸腔深处某个地方径直决堤漫溢出来,柔和到不可思议,呢喃似的微哑。

宋汝瓷掉泪的时候不出声。

大概是因为根本不习惯,苍白脸庞上睫毛紧闭,清瘦身体向后抵着藤编躺椅,肩膀微微发抖。

宋汝瓷微仰着头,呼吸很急促,下意识要咬住嘴唇,却被指腹温柔抚开,褚宴手上有枪茧,摩挲时的触感分明,淡白的唇角微微打开,不自觉地发抖。

“没事。”褚宴向他保证,“没事,我们试试,只是试试,宋汝瓷,不舒服的话你立刻和我说……我就停下。”

褚宴不是在说好听话,他把枪交到宋汝瓷手里,安全起见没有拉开保险,但百忙间教会了宋汝瓷上膛。

他想宋汝瓷心里一定藏了很多痛苦。

秉性温柔的人是这样的,因为太好脾气,所以连自己痛苦也未必明确察觉,因为感知不明确,所以如果没有人问,也就不会去想,更不可能说出来。

不去想、不去发觉,不特意去疼。

直到有一天茫然倒下,挣扎不起来,还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歉疚地、温柔地和身边的人为自己添的麻烦道歉。

不该是这样。

不该这样。

褚宴不再劝宋汝瓷停下眼泪。

人们通常会在第一次接触到温暖时明白何谓寒冷。

在第一次明确地、直白地感受到“爱”时,那些一个人收纳妥帖的伤害、痛苦、压力、精疲力竭……才会伺机猖狂复苏。

宋汝瓷该好好地,痛痛快快地哭一场。

褚宴亲宋汝瓷的眼睛。

打湿的睫毛牢牢贴着眼睑,眼皮薄而凉,柔软到不可思议,宋汝瓷在微弱地发抖,却没有躲开。

褚宴察觉到这双眼睛闭紧时消耗的勇气,烫着人的胸口。

宋汝瓷很紧张这种事。

这是正常的。

他把语气放到最轻缓、柔软,告诉宋汝瓷不必紧张,人们在情动时渴望连接的更紧密,所以才会有亲吻,在这之中感受的该是欢愉而非痛苦。

他克制一切力道,缓慢接近,不让宋汝瓷不舒服,轻得像是只在啜饮这些睫毛舀起的一小捧明亮碎光。

只是这样的碰触,敏感过头的人影已经将唇角绷到泛白,清瘦胸腔微微打着寒悸。

“放松。”褚宴低声哄他,嗓音低醇柔和,“不会有什么事,很安全……我还有机会打听一条草绿色精美手链吗?”

褚宴给出补充的关键词信息:“是手工制品,非常贵重,世界上仅此一条,价格无法估量。”

大概赞美有点用力过头了。

宋汝瓷不怎么掉泪了,倒是耳朵有点泛红,慢慢睁开眼睛,呼吸还有些不稳,隔着湿透的烟雨望他。

捧场地微弱扬起唇角。

褚宴也笑了。

他用掌心擦拭宋汝瓷脸上的泪痕,力道轻柔到自己都觉得新奇,枪茧微微粗糙,在抚摸时留下仿佛砂纸的触感,察觉到这一点,褚宴就更轻、更小心。

“我该承认,一度有偷走它的打算。”

褚宴如实说:“很难抗拒。”

计划是这么定制的,如果宋汝瓷把它送给了什么人,这条手链就会在不超过半分钟的时间里神秘地人间蒸发……最后它会被藏在某个不愿意透露姓名的方框人士书房的猎鹰标本肚子里。

不过宋汝瓷没把它送出去。

所以褚宴做的几个计划也就都没用上。

他凝注怀里的人,宋汝瓷原来也会有这样的一面,因为什么事紧张不安,透露出脆弱、易碎,像最纯净柔弱的小孩子,必须捧进胸腔里好好呵护才能安然无恙。

宋汝瓷不习惯被这样触碰,闭着眼睛,闭得很紧,睫毛像受惊的蜂鸟轻轻振翅。

他小心地安抚它们。

他将手探进宋汝瓷的左侧衣服口袋,自己从里面取出尺码刚好的手链,自己给自己带上。

“我擅作主张。”褚宴柔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更想去的未来,就和我说,我亲自开车送你去……本来是想这么跟你讲的。”

但现在有了变化。

褚宴紧了紧手臂:“我不开车送你了。”

激情紧张趴地板缝偷听的系统:「……」

宋汝瓷轻声笑了,有点咳嗽,他好像能理解这是什么活跃气氛的小玩笑,褚宴低头凝注着他,见他笑得好看,也露出笑意。

带着草绿色手链的手圈住苍白的瘦削腕骨。

褚宴重新纠正刚才的玩笑话。

褚宴说:“我不放你走了。”

他当然不会跪在地毯上做这种事,哪怕这块地毯的确足够厚实、柔软、价格不菲,但它只是用来保证宋汝瓷不摔伤。

宋汝瓷应该有些更温暖干净的环境。

他轻轻抱起宋汝瓷,回到卧室。

这里的环境相对封闭,灯光更暗、更柔和,烟花声变得更遥远,一部分光亮流淌在地板上,像变幻的彩色颜料。

“放松。”褚宴哄着,“放松,放松……”

宋汝瓷是真的不适应这种事,被他抱在怀里,身形寂静,翦密深秀的睫毛微微战栗,在过分亲密的接触里溢出生理性的冰凉水汽。

褚宴一点一点吻干它们。

向上,贴着柔软的眼皮。

他维持着这个状态等了很久,直到宋汝瓷不再发抖、不再有眼泪从紧闭的睫毛下涌出,直到宋汝瓷抱住他。

他抱紧宋汝瓷的脊背,像是打破了什么看不见的屏障,浅色的眼睛猝然张开望着他,那么深,那么仔细,像是下一秒就要来不及,于是要在这一秒把所有细节印进心里……褚宴被什么揪住心脏。

他看进这双眼睛。

褚宴揽住清瘦微凉的身躯,屏着呼吸,把人小心地轻轻捧起。

“宋汝瓷。”

褚宴说:“留在我身边。”

他在某一瞬间,几乎忍不住想要放弃全部原则,永久地、强制性地把宋汝瓷留在他身边,直至他们中的一个或者两个死亡。

他没法不吻宋汝瓷。

没法不这么做。

哪怕只是为了让这双眼睛再也不出现这种眼神。

“宋汝瓷。”褚宴低声问,“你明天上学吗?”

第26章 是好事 我不痛苦了

大年初一通常不上学。

不愿意透露姓名的归国友人在卧室的床上, 得知了继“本地情人节通常不放鞭炮”之后的第二个常识。

……

宋汝瓷咳嗽着轻声笑了下。

褚宴猜大概是因为自己的表情,他不常吃瘪,遇到宋汝瓷后这种情况增多, 不过感觉不坏, 浅色眼睛笑时最漂亮,明亮柔软, 像月下泛着光泽的甘甜泉水。

褚宴很想看很多年这样的笑容。

褚宴凝注着他, 指腹覆着那颗眼尾的小痣,轻按抚摸。

宋汝瓷的脊背又轻颤。

褚宴拢住微弱发着抖的清瘦脊背, 他挪开手,低声哄着不急、放松, 他把灯光调得更暗, 从亲吻慢慢开始。

宋汝瓷不适应有什么被灌入口中, 褚宴留意到这一点——他想起在学校的联欢会游戏里, 宋汝瓷唯一相当礼貌回绝了的, 就是喂饮料的游戏。

哪怕那只是些最简单的饮品, 橙汁、牛奶、柠檬水, 稍微有点整蛊的怪味饮料, 装在一捏就塌的纸杯里。

讨论专业问题时,宋汝瓷快速专心敲打键盘, 一边温声讲解思路, 他的身体才刚恢复,没多久嗓音就变得稍稍沙哑。有人好心多事, 接了杯咖啡直接递到他嘴边,还没来得及说话,宋汝瓷就被吓了一跳似的,忽然后退起身。

幸好咖啡打翻在了地上, 笔记本电脑幸免于难。

这只是个小插曲,宋汝瓷还没来得及道歉,冒冒失失献殷勤的家伙已经被集体按着爆锤:“显你有手!显你有手!学弟咖啡过敏怎么办??”

“就算不过敏,知不知道今天是情人节!”预备役程序员们几乎都没对象,母胎单身,充斥着对恋爱的朴实向往和跌宕起伏的揣测,“万一被误会了怎么解释!”

……一片乱七八糟的声讨里,宋汝瓷被好几只胳膊不由分说护着,浅色的眼睛微微睁圆,怔了一会儿,被闹得微弯。

这些研究生常年被迫给老刘头干活,手脚很快,很麻利,三下五除二把洒了的咖啡收拾干净。

确认了宋汝瓷没有乳糖不耐受,就给宋汝瓷换了杯热牛奶。

牛奶装在白瓷杯里,宋汝瓷捧着暖手,仰起脸轻声道谢,热气升腾淌过韶秀眉睫,恢复了些血色,眼瞳润泽。

宋汝瓷又和其他人认真温声讨论起专业问题。

褚宴也就停在了几步之外。

……

短暂的插曲并没闹大,飞快揭过,但结合之前的情况,褚宴意识到宋汝瓷是在应激。

他不想让宋汝瓷咬破嘴唇,尝试阻止,那一秒宋汝瓷变得格外苍白,靠在他臂间,像是漂亮而了无生气的瓷偶。

身体很僵硬,渗出冷汗,对身边的一切都没反应,连瞳孔都轻微放大。

宋汝瓷遇到过不好的事。

褚宴察觉到这一点,无人处视线转深,他会查清、解决,现在重要的是宋汝瓷,他收拢手臂,揽过翼翅似的蝴蝶骨,护住已经有些冰手的瘦削脊背。

褚宴把体温分过去。

他不急,柔和的吻落在眉梢眼角,睫毛,直挺的秀气鼻梁,宋汝瓷的皮肤很白,所以吻落到哪儿,那一小块皮肤就会飞速泛红。

他们这么用春雨似的轻吻尽可能拂去一些阴霾,宋汝瓷的心跳太快了,呼吸又急又浅,但身体不再那么僵硬,慢慢变得温暖柔软。

褚宴吻过宋汝瓷身上的伤痕。

有些还微微凸起着,被亲吻时会不自觉发抖。

有些已经很淡,平复得差不多,只剩下不起眼的白印,像一小片无人知晓的裂痕。

他握住宋汝瓷的手,手指交握,他早就发现宋汝瓷的手指修长秀气,像精心雕琢的艺术品,不论敲键盘还是摆弄乐器,都有令人挪不开眼的优雅……但原来这只手被握着的时候,这么脆弱,纤细骨骼轮廓躺在手心,单薄易碎。

好像用力稍微粗暴,它们就会当场折断。

褚宴把力道放得更轻,哄着宋汝瓷别怕、别紧张,他把枪放在宋汝瓷手里,拢着那些手指握住它。

“我们试试,宋汝瓷。”

褚宴柔声说。

“你随时叫停。”

他抚摸浅色的、一眨不眨望着他的眼睛,渴望拭净这里面的歉疚,宋汝瓷被伤害了,遇到了不好的事,这些事留下伤痕,宋汝瓷完全不该歉疚。

他分开微张的战栗薄唇,最先感觉到急促冰凉的气流,打在皮肤上……他察觉到宋汝瓷握住他的手腕。

用从未有过的力道。

令人止不住担心,那些纤细的手指会不会因为过于用力,自己忽然碎掉。

褚宴半跪在床上,双手捧着清瘦的人影,托住头颈脊背,宋汝瓷张口接纳他,透着寒气的、柔软的口腔和舌根,好像这具身体里有经年未曾消融的冰雪。

宋汝瓷松开枪,抱住他,微弱的力道抵住他的嘴唇。

心跳透过肋骨砸在胸口。

一下,一下。

宋汝瓷用心脏吻他。

这让他呼吸急促,不受控制地加深了这个吻,而宋汝瓷完全没有叫停的意思,直到揽在背后的手滑落,贴在怀里的清瘦胸膛因为过久的窒息微弱痉挛。

“宋汝瓷。”他稍稍后撤,胸口起伏,抵着渗汗的苍白额头,被汗水打湿的额发散乱,“要呼吸,唤气。”

宋汝瓷仰在他的手臂上,枕着他的掌心,眼睛轻轻弯着,茫然地朝他安静微笑,褚宴低头,一口一口哺入空气,空洞的浅色眼睛一点点有了知觉。

宋汝瓷慢慢眨了下眼睛,认出他,瞳孔微弱亮起,笑容变得真实生动,因为力竭,睫毛又坠落。

褚宴静了一会儿,收拢手臂,把人护进怀里更深处。

宋汝瓷的脸颊贴着他的胸肋,垂落的手臂依旧是半抱的姿势。褚宴拾起软坠手腕,力道很柔和,将这只手环在背后,低头轻轻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

“要呼吸。”褚宴柔声教他。

他把手覆在瘦削的胸膛,安抚那颗心脏,慢慢按压纤细的肋骨,引导恢复肺部混乱的翕张频率。

力道很温柔,但还是难免留下红印。

宋汝瓷的皮肤薄得不可思议。

还有心脏,心脏跳得太快了,交感神经的过度兴奋诱发注意力集中,也会让这具身体的精力条很快耗竭。

褚宴盘算,他该尽快改邪归正,不再做那种名字里带方框的人,这些事没什么意思,他该尽快弄个能派上点用场的企业。

这是应当交由他来负责的部分。

宋汝瓷负责呼吸。

褚宴揉揉他的头发:“记住了吗?”

宋汝瓷很尽职尽责,闭着眼睛安稳昏睡,胸口微弱地、规律地起伏,呼吸得很好。

褚宴笑了下,低头表扬他,点水亲了亲唇角,宋汝瓷记住了他的气息,很安宁放松,没再发抖了。

褚宴抱他去浴室清洗,还是忍不住亲吻,他在明净暖热的流水里轻轻亲宋汝瓷的睫毛,他不舍得放开宋汝瓷,擦拭热水、裹上浴巾,吹干头发后,就又把人抱回怀里,慢慢拍抚脊背。

不舍得放手。

不舍得放。

大概人到最幸运时,总要想些悲观的事,这是人类潜意识里的某种预警机制,褚宴也无法彻底免俗,他又想起那个假设。

假设宋汝瓷遇到一个更想去的未来……

褚宴不是安于悲观的性格,他想,他知道怎么做了,他有办法。

他比宋汝瓷先出发,去探探路,去看看前面究竟都有些什么。

找点好事,比如治病的办法,比如自由的出口……这些乱七八糟的,他先去找,然后回来接宋汝瓷就行了。

他不想放手,这很简单。

他走快点。

他先赶去宋汝瓷可能涉足的所有未来。

/

宋汝瓷这次睡得久些。

也不光是因为病情,大概有些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情绪得以释放,终于可以一口气睡个过瘾。

褚宴又把卧室弄得很暖和、很安全、很舒服,昏暗安静的环境太适合安心睡觉。

渴了会被扶起来喂水,半睡半醒吃饭,他好像差点栽进饭碗里,被笑着揉脑袋。

有人抱着他洗漱,轻声哄他什么都不必管,继续睡。

那就继续睡。

连系统都跑去沾了一身混了雪和鞭炮味儿的明冽阳光,钻进宋汝瓷的被窝,痛痛快快蹭了一大觉。

……彻底醒来已经是三天后。

宋汝瓷睁开眼睛,撑着手臂坐起来的时候,褚宴正坐在一旁翻阅文件夹内的资料,听见声音,就抬起头。

“睡好了?”褚宴笑了笑,“早上好。”

绝大多数时候,宋汝瓷表现出的沉静温润、耐心细致,都远超这个年纪,甚至胜过不少更年长的人。

很少能看到宋汝瓷这样睡懵了的神情。

像小朋友。

看得人心里很软。

褚宴走过去,揽着肩背扶他坐稳:“没错过什么要紧的急事,我查看了你的邮件,抱歉。”

宋汝瓷弯起眼睛摇头,他没什么秘密,褚宴可以看他的任何东西,不需要道歉。

他已经回过神,主动抬起手臂:“早上好。”

褚宴望进柔软明净的浅色眼睛,这是个惊喜,褚宴尝试不表现得像第三天谈恋爱的毛头小子,因为爱人主动要抱,就只知道丢人地傻笑个不停。

褚宴俯身,拢住清瘦身躯,认真回应这个拥抱。

宋汝瓷收拢手臂,因为还有点困,又闭上眼睛,埋进温暖颈窝。

……

被挤到床下的系统作证,褚宴的身体语言表现出他真的考虑过就这么抱起宋汝瓷直接去谈企业收购。

当然这不合适。

就算褚宴可以说服那些企业家相信他真的只会意大利语,也没有抱着翻译出门的道理……

贴身翻译也不是这么贴啊。

幸而褚宴到底还保有一部分冷静,没有真的乱来,只是多抱了几分钟就克制地松开手,拿过宋汝瓷的手机。

“有两封你们学校的邮件。”

褚宴说:“不是急邮,邀请你参加一个国际高校联盟举办的赛事,做临时替补成员,可以考虑到周五。”

会有这么个邀约,其实不算是巧合——因为原本预定要参加的人员名单上,有个计算机系的研究生忽然去不成了。

姓盛,盛家人。

有些传得沸沸扬扬的小道消息,说盛锋和那个关系挺不错的大一新生被神秘不可说势力绑架了,也有说这两个人私奔了、不知怎么闹到殉情了的,虽然不知真假,但的确有天救护车响了一宿,有两个半死不活浑身是血的人被双双绑去了医院。

也有更叫人毛骨悚然的小道消息,说到最后一刻,盛锋看起来还想带着穆鹤一起死。

……不知真假。

不信谣,不传谣。

至于少了个队友这种事,其他成员倒是一点不惋惜。

这种来镀金的世家子弟根本就是挂名,本来也没贡献,还不如除夕那天他们在校园市集围追堵截大半天,好不容易才抓到的漂亮聪明小学弟。

他们其实早就想认识宋汝瓷了,去打听过很多次,不是打工就是生病,要么就是被什么只会碍事添乱的大一新生叫走,直到这次才终于有了机会。

和宋汝瓷在咖啡摊子边上讨论的问题,就都是这次赛事攻关的难点。

盛锋的名额刚一被确认取消,当天立刻有好几个实名推荐,拍着胸口担保,殷殷切切报了宋汝瓷的名字。

宋汝瓷刚把邮件发过去,视频电话就兴冲冲打了进来。

一群热情洋溢的面孔挤在屏幕里:“学弟!!你身体好了吗???”

震得系统飞出二里地。

视频对面,这些人你一言我一语,争先恐后和宋汝瓷说了这几天相当离奇的一连串八卦。

按理说这种赛事是不准本科生参加的。

尤其宋汝瓷这种被盖了章“作风不正”的“问题学生”。

但偏偏。

正好刘鸣春刘教授不知道为什么一把年纪不好好看路,大过年的摔断了脖子和双手双脚,递了不知道拿什么写出来的辞职报告。

正好前有蔺司言拽着宋汝瓷不放的vlog爆火,后有时下正火的少年游戏主播,在直播人气最高的时候,讲了“巧遇一位朋友把人送去医院结果被吸血鬼吓死”的离谱故事。

时间能对得上,人物能对得上,关键节点都能对得上。

很快就有各种爆料被挖出来,七七八八基本拼凑出来了剧情真相,更有一群大一学生鼓起勇气说实话,公开给宋汝瓷发了道歉信。

校园墙那点黑子,对上训练有素、厮杀经验丰富的明星和主播粉丝,根本不是一合之敌。

于是宋汝瓷的名声也就这么彻底澄清。

至于原则上不准本科生参加的问题,这些人也正想问宋汝瓷:“小学弟,你认识什么业界大牛吗??”

宋汝瓷怔了怔,轻轻眨了下眼睛,摇头。

其他人也这么觉得,想也是,要是宋汝瓷真的认识什么大佬,要参加比赛何必费这么大力气,还要拐弯抹角参加交流团攒资历……这事确实神秘。

“小学弟,我们跟你讲,你来了千万小心。”

一群人压低声音和宋汝瓷交代:“咱们换了个新的指导教授,神仙大佬,无敌牛叉,无敌凶,所有人都被他骂崩过八百遍,大师兄都被骂哭了……”

大师兄今年三十五岁,博士后,闺女都八岁了。

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差点去跳楼。

但别看新来的、负责指导的神仙级别大牛教授是个怪老头,骂起人损到不偿命,有本事也是真有本事,半小时解决了他们几百个bug。

怪老头还力排众议,批准了宋汝瓷的替补名额……给的理由是没人比宋汝瓷更擅长擦桌子扫地摆酒瓶子。

怎么听都不像是好话。

但起码是个宝贵的机会。

一群人商量好了,再怎么也得把小学弟拉进来,只要先进了组,是金子总会发光。

唯一的顾虑是宋汝瓷的身体。

千叮咛万嘱咐挂断了视频,联系他的研究生又相当热心,发过来了个超大压缩文件,写满了历届比赛流传总结下来的具体注意事项。

……

褚宴问宋汝瓷:“想去吗?”

其实答案已经显而易见。

宋汝瓷阅读着详细的赛事说明,神情认真,眼睛清亮得叫人挪不开视线。

宋汝瓷之所以想参加交流团,努力了这么久、准备了这么久,就是为了积累足够的资历,想要参加这个赛事。因为这场赛事的主办方之一,就是目前最先进的意识转化神经治疗团队。

宋汝瓷很想、很想去。

系统已经蓄势待发准备撒数据花,但等了半天,却没听到宋汝瓷的回答,愣了愣,绕到正面仔细看。

宋汝瓷垂着目光,浅色的眼睛还是很柔和,像在认真思考。

但因为系统已经足够了解他,所以系统会知道这种神情,是宋汝瓷为数不多学会的掩饰情绪的办法——当内心情绪冲突,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时,宋汝瓷就会这样。

好在现在有了褚宴。

褚宴看了他一阵,伸出手,摸了摸浅亚麻色的头发:“宋汝瓷。”

睫毛眨动了下。

宋汝瓷抬起头。

“只要你想去。”褚宴低头,告诉他,“就没什么是问题。”

要参加比赛就要暂时搬回学校,甚至公平起见,会有短暂的封闭期,上交设备不和外界联络。

这事在某种程度上可以用捐楼解决。

褚宴已经和校方达成了预协议,因为宋汝瓷特殊的身体情况,不适合住本科多人间宿舍,临湖的教师公寓恰好有很合适的空房。

褚宴在那里也让人装了很周全的警报系统,同时还有一支经验丰富的医疗保障团队,会每天评估成员的身体情况和疲劳程度。

而且公寓的位置也还挺不错。

褚宴示意他:“看。”

宋汝瓷微怔,睫毛轻轻眨了下,侧过头看向窗外,湖的对面,居然真的有一间忽然亮起的灯。

而褚宴正握着遥控器。

柔和的浅色眼睛被震惊到微微睁圆。

很可爱,褚宴笑了下,他得忍耐冲动,不能在这时候亲宋汝瓷,否则剩下的话都没工夫说了。

“科技进步的副产物,有些小东西做得还挺不错。”

褚宴已经看了三天科技股,正准备出去买公司,他耐心地告诉宋汝瓷:“我会记得每天按时回家。”

“陪你睡觉,给你关灯。”

褚宴想了想,继续说,逗他开心:“再给我点时间,我修个缆绳索道,半夜荡过去给你盖被子。”

刚被感动得满地掉句号的系统:「……啊啊啊啊闭嘴!!」

宋汝瓷很难不想象这个画面,笑得有点咳嗽,身体下滑,还没撑起手臂,发软的脊背就被揽住,褚宴拥着他缓声继续说:“……至于。”

“至于别的。”

浅色的眼睛扬起,露出目不转睛的专注神气。

褚宴轻轻摩挲睫毛,宋汝瓷这样仰起头时,会更纯净,更像不染纤尘的小孩子,可那种温柔沉静如月下海水的诚挚又叫人心碎。

“我不可能劝你放下一切和我去海上钓七十年的鱼。”

褚宴抚摸浅亚麻色的头发。

这双眼睛里不该露出歉疚。

宋汝瓷不该歉疚,永远不该为了生病,因为要选择那条很可能活不久的路,而对着身边的人歉疚。

褚宴会尽力寻找和维持平衡。他无法只是为了让宋汝瓷完成“活下去”这么个无聊的目标,就拘禁住这具身体里的灵魂……让宋汝瓷平淡地、木然地、无所事事地活个几十年。

他不能。

“我有个好主意,你努力几年,我也买些公司,我们争取做出些突破。”

“我查资料时,看到一些推论,高维世界、系统、穿越者之类的……也许我们把意识一上传,立刻就找到了相当不错的工作。”

“也许这份工作能治你的病。”

褚宴拢着他,半开玩笑地、哄小朋友一样地晃了晃:“宋汝瓷,我不是专业人士,我想了三天,就能编到这了。”

他哄宋汝瓷:“笑一笑。”

宋汝瓷的脾气真的很好,一哄就笑了,弯起唇角,轻轻握住凌厉的手腕。

褚宴任凭他握着,抬起另一只手,抚摸泛红的眼眶。

指腹轻柔划着圈,慢慢地按揉。

“至于别的,更不用担心,我会处理。”褚宴告诉他,“穆鹤……”

本来不想提这个名字,不得不提起,是因为有些事需要交代个结果,免得宋汝瓷担心——穆鹤曾经拽着宋汝瓷去配助听器,欠了笔非法贷款。

宋汝瓷目前的听力还没差到必须随时佩戴助听器,这东西又贵重,就一直放在出租房里没舍得戴。

褚宴查到这件事,让人去解决,发现被抢了先,再查下去,这笔贷款居然意外的抢手……几个半疯不疯的人疯狂抢着解决,下手异常偏激,仿佛不计代价,放高利贷的蛇头差点被大卸八块。

但现在的重点不是这个。

褚宴俯身,看着宋汝瓷的眼睛。

褚宴问:“不记得了?”

系统也有点紧张,抓紧时间检查宋汝瓷的记忆,错愕地发现的确有了显著变化——因为生病,宋汝瓷的记忆空间非常有限,现在这里面装满了褚宴。

很多东西自然就没地方了。

宋汝瓷被褚宴裹好外套。

医生被请来别墅,简单做了检查。

经过异常详细的询问,医生也给出了合理的解释:“应该是负责远期记忆的神经功能受损了。”

“近期记忆不受影响。”

“重复实践的信息,经常使用的知识技能,都没问题,不影响工作生活。”

医生很擅长安慰人:“如果过去的事没什么重要的,那就不用特地处理,忘了就忘了,不停制造新的记忆就没问题。”

“问题不大。”

宋汝瓷只是忘掉了见到褚宴之前发生的事。

因为讨论了专业问题、弹了吉他,所以学会的知识和技能没忘掉,都记得十分清晰,宋汝瓷甚至还能说发音很标准的意大利语。

但关心则乱、过分担忧的褚先生和医生的国语交流就未免有点太顺畅了。

褚宴:“……”

系统:「……」

就说双语家庭是很容易乱套的!!!

“是这样的。”宋汝瓷这个当事人反倒最镇静,坐在阳光很好的起居室里,按照医生的吩咐,认真详尽地向褚宴描述自己还记得的部分。

“我做了翻译,遇到了很好的雇主,我们现在住在一起,睡了很好的一觉。”

宋汝瓷还学会了开玩笑:“他一夜间熟练掌握了中国话。”

系统觉得这样下去宋汝瓷恐怕会挨亲。

被拆穿的反派大BOSS的确没放过他,褚宴顿了顿,忽然覆身盖住宋汝瓷,双手撑在清瘦人影的身体两侧,垂着视线深深凝注,大概这是个很有压迫性的姿势。

但浅色眼睛里有柔和明净的暖意,水色一闪而过。

宋汝瓷的确记得很多事:“我很喜欢他。”

……褚宴没法不亲这样的宋汝瓷。

他发现宋汝瓷的确忘了所有过去的事,不再发抖,不再痛苦,自由平和。他把揉皱的报告塞进口袋,不管、不思考这意味着病情恶化到了什么程度。

宋汝瓷心无旁骛地望着他,浅色眼瞳柔软明净清澈见底,微微弯着,好看到不可思议。

“褚宴。”宋汝瓷认真告诉他,“我记得你。”

记得每个细节。

褚宴抚摸浅淡的小痣:“嗯。”

“是好事。”

宋汝瓷赞同医生的话:“我不痛苦了。”

褚宴点头,又“嗯”了一声,低头落下轻柔的吻,宋汝瓷仰起脸,认真地、专心地模仿回应,闭上眼睛。

褚宴珍而重之地亲吻这双眼睛。

他捧着阳光下的人影,心跳剧烈到想撞破个口子,他试图把这道影子填进去,不计代价,像是妄图保护一块晶莹剔透、缓慢融化的冰。

第27章 然后回家 是你的名字。

宋汝瓷暂时回到学校。

在一群研究生、博士生们提心吊胆的保护下, 漂亮聪明小学弟的确没被骂哭。

不过这也好像不是他们的功劳。

怪老头刁教授暴躁得一视同仁,但骂他们和骂宋汝瓷的程序根本就不是一套。这边狂喷完键盘上撒把米鸡都比他们会叨代码,那边就怒喝宋汝瓷为什么连续工作四十五分钟居然还不出去散步、呼吸新鲜空气和保护眼睛。

研究生博士生们对着屏幕疯狂敲键盘, 稍微一走神, 就被骂得全身上下一哆嗦。

刁教授背着手走来走去,吹胡子瞪眼, 火冒三丈地往宋汝瓷怀里硬塞一大把红纸包花生酥糖

“小小年纪!身体搞坏了怎么办?!”

“高强度脑力工作要补充糖分!”

“脸色怎么总这么不好。”怪老头还和酒吧里一样, 把桌子敲得砰砰响,“又不好好睡觉了是不是?!出去出去!这种没技术的磨洋工用不着你!”

前期的确有大量异常枯燥乏味的基础编程工作, 难度不高,就是相当熬人, 一天至少盯着屏幕十几个小时。

负责“没技术磨洋工”的学长们泪流满面狂敲键盘, 倒是很心齐地忙着把宋汝瓷推出机房, 去走廊、去活动室、去休息间, 或者去和那几个来协助训练大模型的游戏战队成员打两局游戏……做点年轻人喜欢的事。

毕竟宋汝瓷的身体是真的不好。

他们一开始就知道这件事, 之所以拽宋汝瓷来, 也只是替补、启发思路、帮忙修bug的。

也不知道宋汝瓷得的究竟是什么病, 即使已经绝对保证了休息、饮食, 甚至还有个相当专业的自身医疗团队跟着,每次高强度工作过后, 那张脸还是白得不成样子, 走路都晃荡,看得人揪心到不行。

所以休息室也总给宋汝瓷备着张折叠床, 起码能躺下,稍微舒服地休息几十分钟。

系统帮宋汝瓷看着门。

轻手轻脚、悄悄推开门进来的人影,让系统警戒了下,确认身份后恢复放松——是徐鹤安。

徐鹤安也参与了这个他连名字都念不顺的比赛。

不是参赛, 不是团队成员。

是因为脑机接口这东西最相近的就是打游戏。

意识控制身体的逻辑和控制游戏里角色的逻辑很近似,所以需要个场外观察对象来观察、收集数据、训练模型……当然,这些话高中肄业的徐鹤安半个字都没听懂。

徐鹤安就是听说宋汝瓷会来。

他想再和宋汝瓷说说话。

宋汝瓷回学校后,徐鹤安就雷打不动地送宋汝瓷回那个教师公寓,给宋汝瓷送饭、收拾房间,偶尔也打打游戏。

偶尔也聊天。

徐鹤安有很严重的焦虑症,发作的时候手都会抖,听不见、看不见、浑浑噩噩,几次险些就在路上出车祸。

偏偏战队比赛又不准吃那些药,他就这么一直被留着当替补,平时战绩耀眼,却几乎没正式上过大比赛,在网上没少被人阴阳怪气嘲讽“最强无冕之王”……这些烦恼都被一股脑倒出。

徐鹤安本来没想说的,他不想打扰宋汝瓷、给宋汝瓷添麻烦,更不想在宋汝瓷面前这么露怯。

但那双温柔如海的浅色眼睛像是有什么魔力。

仿佛被这双眼睛耐心地、包容地静静望着,心底某个地方就像是被敲开了个口子,压力烦躁挣扎焦虑呼啸着倾泻决堤……回过神发现居然已经趴在人家膝盖上痛哭嚎啕得鼻涕一把眼泪一把并被抚摸后脑勺。

……丢脸丢到姥姥家。

徐鹤安差点就恍惚着羞愧到去跳楼了。

因为这事,他好几天没脸见宋汝瓷,只要接近宋汝瓷五百米范围内,都要严严实实戴着口罩。

今天过来也是鼓足了勇气,徐鹤安轻手轻脚走到宋汝瓷身旁,看着虚弱安静的人,看着垂落的苍白手掌,半天鼓起勇气,小心握住那条清瘦的手臂。

本意只是想让宋汝瓷躺得舒服点,别这么垂着手,但就这么点动静,还是把好不容易睡着的人惊醒。

深秀的睫毛动了动,慢慢张开,露出浅得过分的眼瞳,宋汝瓷看到身旁有人,有点惊讶,思索了一会儿:“Hean?”

Hean是徐鹤安打游戏用的名字。

徐鹤安眼睛亮了下,松了口气,蹲在折叠床旁,小声问:“你没忘掉我啊?”

宋汝瓷和他讲了自己的病,近期记忆没关系、远期记忆受损,所以一段时间不见的人会被忘掉——徐鹤安就亲眼看到过有个和自己差不多大的红头发摇滚小子红着眼眶硬冲进学校,在公寓门口不依不饶蹲守一宿,一句“Listen”没出口,就呆愣在原地。

徐鹤安替宋汝瓷上去熟练解释,宋汝瓷生病了,过去的事不记得,不过不影响什么,宋汝瓷还是一样厉害、一样好,前两天还代表本校队伍在跨国网络攻防模拟战里大获全胜。

还有吉他,徐鹤安看到对方怀里抱着的吉他,好心补充,吉他也不用送了。

蔺司言的粉丝有不少爬墙的,天天表白,想尽办法哄宋汝瓷闲下来出个道玩玩,吉他送了一大堆……最后蔺司言的工作室代为处理了它们。

中途拦截,按价购买,没让这些吉他塞满宋汝瓷学校收发室打扰正常秩序,捐给了一所援建的希望小学。

据说蔺司言自己都没能送成吉他。

要徐鹤安看,这就是没长脑子——宋汝瓷的听力在减退,大概是因为这段时间太辛苦,已经要戴助听器。

送吉他是生怕人家过得舒心高兴?

“谢谢你。”这段时间跟着宋汝瓷,徐鹤安被教得很乖,蹲着说客气话,熟练掏出手机,“捐了吧,我帮你,希望小学还是贫困山区?”

红发摇滚小子愣了挺长时间,死死抱着那把吉他,像抱着什么一放手就会丢的东西,胸口剧烈起伏,眼眶红透了,脸倒是苍白。

他们在这说话的工夫,宋汝瓷也扶着扶手,慢慢走下最后一段楼梯。

徐鹤安跑过去,搀住清瘦手臂:“来了个人,好像是你的粉丝。”

宋汝瓷的病坐不了电梯,每天走楼梯也可以锻炼身体。教师公寓在二楼,其实不高,但空间感受损,无法准确判断台阶落差,宋汝瓷需要走得更仔细。

这也是锻炼,医生说,得让宋汝瓷自己多走路,对保持神经的活跃性有好处。

不然徐鹤安早就忍不住天天背着宋汝瓷上下楼了。

红发摇滚小子盯着宋汝瓷,看起来下一秒就想跑掉,或者抛下一切抱紧宋汝瓷大哭,但最后也只是慢慢走过来。

“Listen……宋汝瓷。”一眼就能看出是搞乐队的红发小子低声问,吃力想要藏起吉他,掌心已经被钢弦硌出血,“你在做自己喜欢的事,是不是?这特别好,宋汝瓷,你要一直做你喜欢的事……”

浅色的眼睛眨了下,神情陌生,但弧度柔和。

“我也喜欢乐队。”宋汝瓷认真回答他,“乐队很酷。”

……搞乐队的少年不速之客看起来可能是有点站不稳了。

被死死抱着不放的吉他,都因为不堪重负,发出轻微的咯吱响声。

宋汝瓷救下这把吉他,温声向摇滚小子道谢,他们简单聊了几句摇滚、乐队、梦想之类乱七八糟的,摇滚小子要回去补课了,因为要考国外的顶尖医学院。

学医,学神经内科,去他大爷的摇滚。

“你等我。”红发摇滚小子哑声问,“我一天学十个小时,宋汝瓷,你等我,好不好?我一定治好你的病……”

宋汝瓷认真道谢,想了想,还是稍微试着劝说:“劳逸结合一点?音乐很好。”

宋汝瓷说:“等我的病好了,去看你的乐队演出,给你送花。”

摇滚小子看起来已经没法再顺利吐出半个字,相当吃力地硬笑了下,胡乱摇头、点头,再见都没说就跑了。

徐鹤安忍不住回头,发现这人没跑出多远就被人撞了下,踉跄摔倒,滚落水泥台阶,被一群吓了一跳的学生围住,问什么都不说话,怀里还死死护着那把吉他。

……

那之后,徐鹤安再没见过这个人。

他这几天没露头,不止是因为丢脸丢得惊天地泣鬼神、无法面对自己抹在宋汝瓷裤子上的眼泪鼻涕。

顺便一说,事实上他已经敢作敢当地鬼鬼祟祟把裤子偷走带回去洗好烘干熨平了……不光是因为这个。

也是因为他家里也出了点事。

他哥变得不太正常,疯疯癫癫,好像做了场梦,忽然想起来什么事。

好像那些事有关宋汝瓷。

好像宋汝瓷在那场梦里……不在了。

好消息是他也死了,徐鹤安扯扯嘴角,不知道该不该开这个地狱笑话,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他哥疯了的一半原因是因为宋汝瓷,另一半可能是他。

他哥好像不知道他和穆鹤见过面,更不知道他早就厌恶穆鹤。穆鹤背地里和别人说他很脏,徐鹤安自己承认这点,但还是不喜欢别人说。

徐鹤安隐瞒身份,好不容易交的朋友,全都知道了他有个灰色产业的亲哥,都说他的钱不干不净。

那些钱明明是徐鹤安自己挣的。

徐鹤安在青训队一天训练十三个小时。

这成了最后一根稻草,徐祉安疯了,徐鹤安向战队请了假,送徐祉安去了封闭式的精神病疗养院,他不知道他哥口中的“车祸”是怎么回事,不过……要是那天他没运气好,在医院碰上了宋汝瓷。

要是没遇到宋汝瓷,他自己一个人压着这些事,朋友,战队,出身,网络喷子,不堪入目的肮脏过往。

大概真会在某天浑浑噩噩被车撞死也说不定吧。

徐鹤安想。

说不定真有个什么平行世界,他一不小心就被撞死了,变成鬼半夜飘出来乱吓唬人。

满腔怨气地随地吓唬人,一不小心,遇到打工回家走夜路的宋汝瓷。

结果被这个人蹲下来,摸出手帕仔细擦满脸满头的血,握着他的手腕,打电话帮他报警、送他回家。

他其实也短暂做过这样一个梦:他死后,变成了只真的很可笑、很可怜的流浪野鬼,每天飘着,无家可归,因为他哥有新弟弟了,他哥把穆鹤当成他悉心保护照顾。

甚至因为这种滑稽的理由伤害宋汝瓷。

……太荒谬了。

徐鹤安想。

他宁可相信徐祉安是得了什么病,可能是惹的人太多,被仇家下了什么药了,所以才会变成那个疯疯癫癫、连人都不认,说一些乱七八糟的胡话,夜夜梦魇绝望到崩溃的狼狈样子。

徐鹤安严格保守这个秘密,半句话也不讲给宋汝瓷,宋汝瓷没必要再被这些烦心。

他也不会再乱跑然后挨车撞了。

那天那场崩溃的、歇斯底里的痛哭,像一场终于能倾泻而下的经年暴雨,从头至尾,一直有只很柔软的手抚摸他的后颈脊背,温暖到不可思议。

这种感触,比什么药都强、什么梦魇都能拦住,好像只要牢牢记着就能稳定下来,脑子清晰,手不再发抖。

他这些天学会独自处理一切。

在精神病院和徐祉安冷静谈心,说清了自己这些年积压的情绪想法,他其实已经能挣足够的钱养家,他会支付徐祉安的治疗费用,以后也会拼命挣钱,补偿给那些被伤害的无辜人赎罪。

说完这些,徐鹤安转头作为替补赶回战队,参加了自己的第一场大赛,因为一直咬着送宋汝瓷那儿偷偷捡的一枚衬衫扣子,半点毛病也没犯,拿了五杀和MVP。

现在徐鹤安在想宋汝瓷的裤子。

他得找个时间把裤子偷偷送回去不被发现,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宋汝瓷说不定已经发现了,只是顾着他的面子没说,宋汝瓷每天都用灯语和褚宴聊天,天知道这两个人聊了什么,褚宴是不是因为这个让人又给宋汝瓷送了二十条裤子……

徐鹤安走神走得不像话,被揉脑袋就打了个激灵,乱得毛线团一样的念头打了个死结,抬起头。

宋汝瓷低头望着他。

眼睛弯弯。

摊开手掌。

一颗红纸包着的老式糖果。

徐鹤安笑了下,他把脸埋进掌心用力搓了几次,把眼睛里的滚烫湿涩硬按回去,飞快捡走这颗糖剥开塞进嘴里,仰头咧嘴:“甜。”

那双眼睛也柔和地望着他,鼓励温暖,宋汝瓷摸摸他的脑袋,给他打气:“加油。”

宋汝瓷说:“等我治好了病……”

“你就来看我比赛,给我加油,给我献花。”徐鹤安飞快补全,他就知道宋汝瓷要说这个,迎上浅色的眼睛,没忍住笑了,这次是真心的,宋汝瓷治好病后大概有点忙,还约了去看蔺司言的演唱会。

但其实都不重要,宋汝瓷想做什么,要看心情、看具体情况、看方不方便,不非得特地辛苦做这些。

宋汝瓷治好了病,就该立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等你治好了病。”徐鹤安说,“就别用灯语和褚宴聊四个小时了,你们两个快点在一起,然后去旅游,度蜜月,我给你包大红包。”

随便哪,米兰,西西里,佛罗伦萨,那不勒斯那个据说曾经摧毁一切掩埋又重生的火山口,世界尽头。

浅色的眼睛眨了眨,宋汝瓷偶尔也会露出这种神情,像随风流动的鲜活薄雾。

宋汝瓷虚心接受意见,模仿他的话,更正约定:“我给你带冰箱贴。”

徐鹤安笑到肚子疼,用力抹了抹潮湿的眼睛,一口气预定了一百个旅游胜地的冰箱贴,告诉宋汝瓷这还只是第一批。

他要一大堆,少说几千个,宋汝瓷要做自由的风。

他们兴致勃勃聊了很久,聊完全轻松、一点也不难过的事,聊那个好像就近在咫尺的“病好以后的未来”。

徐鹤安这边俱乐部跟高校的合作结束,要回去封闭训练备赛了,过两天校队也要出国比赛,于是两边定在今晚在教学楼前合影留念。

楼下花坛边上,宋汝瓷还接过笔记本,紧急处理了个远程DDOS攻击,流量过滤负载均衡,屏幕上数据飞闪眼花缭乱。

神勇到徐鹤安这种只知道把外套叠三折给宋汝瓷当坐垫的纯外行看直了眼睛。

应对非常成功,地球另一头的高校挑战者很快就败下阵飘了白旗,人群里爆发出欢呼。一群人兴奋、热情、兴高采烈,宋汝瓷被他们拉到中间,望着镜头,苍白韶秀的眉睫怔忡了下,在朋友中间轻轻弯起,柔和明净。

……

这张照片后来一直被挂在机房的荣誉墙上。

这是宋汝瓷留下的最后一张照片——放心,他没事,好好的。

带领新生参观的学长这么给后来的人讲。

宋汝瓷是去做涉密的研究了。

脑机接口,意识数据化,探索这个世界深层的真正奥秘什么的……不方便再在公开场合露面。

一起消失的还有那个一度不能说名字的神秘人,现在能说了,叫褚宴,是宋学长的爱人。

当初那场国际比赛,校队拿到了前所未有的优异成绩,得以和顶尖意识转化团队交流,褚宴作为赞助方和队员家属得以参与,双方很快达成了合作,

也不过就是六、七年的光景。

褚宴已经拥有最大的相关产业链企业,当今意识信息化领域的掌舵人。

这是些网上都有,能公开查到的消息。

还有些更无法判断真假的不确切消息——比如宋汝瓷的病还在加重,半年前就陷入昏迷无法醒来。

证据是褚宴斥巨资购买了两套功能极为强大的维生设备。

驳斥这个说法的更多,更被广泛认可的猜测,是他们已经初步成功实现了上传意识,因为神经系统的特异性,宋汝瓷做了第一个志愿者。

至于为什么还没醒……或许是上传意识以后,世界太广阔了,要绕回来的路很远,要花很长时间。

肯定是这样。

肯定是。

褚宴摘下耳机,结束今天的工作,他今天回到房间的时间有点早,还来得及用遥控器把灯弄得一闪一闪。

睡在维生舱里的人闭着眼睛,很安静,漂浮在某种机制复杂的营养液里。

但说不定能感觉到光线明暗变化。

有机透明材料的罩壳下,雪白脸庞宁静安稳,唇角微微抿着,有点笑影。

褚宴也笑了笑。

宋汝瓷的呼吸和心跳都很好,很均匀稳定,身体没有不舒服。宋汝瓷是在他怀里睡着的,差不多半年前,枕着他的手臂,慢慢地打着手语告诉他,不要急。

宋汝瓷用手语告诉他:有工作。

有工作,去别的地方,旅行。

然后回家。

宋汝瓷慢慢讲:我会回家。

他们没有把所有精力都搭在工作上,褚宴见缝插针带宋汝瓷出去度假,反正绝大部分工作远程也能完成,他们出海钓鱼、日光浴、滑雪、去看了火山口,坐了性价比很高的环球邮轮。

宋汝瓷买了很多冰箱贴。

宋汝瓷做到了非常想做的事——很多顶尖期刊、机构争相递出橄榄枝,他在意识神经治疗方向做了一些微小的贡献,有几种疗法用他的名字命名。

有一些症状比他更轻的患者因为他的贡献得以痊愈。

他们还做了些别的研究,稍微涉密,例如这个世界是否是真实的、是不是基于某个现实世界的拷贝,是否还有上级世界。甚至有人提出有趣怀疑,说不定他们中有不止一个“上级世界任务者”……这些就有待考证。

总之。

宋汝瓷经历了很多自由和幸福,见了很多很好的人,还是和以前一样喜欢褚宴。

想和褚宴一起变老,然后用一块墓碑。

这样就只用写一段墓志铭。

他们一起走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有过很多快乐和难忘的回忆,那天又是一个除夕,离情人节还很远,有十几天,归国友人又学到新知识,原来除夕和情人节不是老能碰得上。

那天是农历除夕,很重要的节日,感谢信、问候、祝福、关切,各种各样的信件贺卡雪片似的飞来。

还有热情洋溢的电话录音和视频邀请。

外面在放烟花。

那天的宋汝瓷已经不太能说得出话,望着他,眼睛里在微笑,口型很容易看清:“褚宴。”

宋汝瓷无声地慢慢说:“除夕快乐。”

褚宴回答他“你也快乐”。

褚宴给他看手写贺卡,很多张,宋汝瓷靠在他臂弯,浅色眼瞳里的光很模糊,对上面的名字露出温温好奇。

褚宴轻轻摸他的头发,低头问:“不记得了吗?”

“宋,汝,瓷。”

褚宴给他念:“是你的名字。”

他低头让宋汝瓷能完全看清楚他的口型,握着柔软的手指,一笔一划,把这个名字写在自己的心口。

他看到宋汝瓷仰起头,朝他微笑,眼睛仍旧很柔和清亮,宋汝瓷的思维是清楚的,很流畅地做口型:“褚宴。”

褚宴不得不闭紧眼睛,

他抱住这个依然在朝他静静微笑的人,亲吻浅亚麻色的头发,舍不得挪开,于是嘴唇贴着,轻轻磨蹭。

宋汝瓷于是被安心熟悉的气息和温暖裹住。

宋汝瓷慢慢变软,变安静,褚宴像是察觉到了睫毛合拢时掀起的风,微弱流淌,在淌过肋骨灌入心口时骤然呼啸。

这阵风到今天还没有停止。

褚宴低头,看自己的胸口。

他在等待——或者计划,等待其实不是他的风格,他买了两个维生舱,设备成功完成了升级,现在所有该处理的事情都已经处理完,公司企业都已经可以自主运行。

外面的路又远又绕,宋汝瓷的记忆受损,一个人,脾气那么好,什么都不记得,被外面奇怪的人绑架了怎么办。

遇到危险怎么办,被坏人骗了怎么办。

他决定追上去看看。

他想那天,那天宋汝瓷在他怀中滑落,睫毛垂着,侧脸寂静,嘴唇轻轻贴着他的肋骨,他的视线模糊不清,大口吸气,他的心脏跳得太厉害,想要迎上这个只差一点的吻。

——

宋汝瓷睁开眼睛。

记忆空白,玻璃穹顶蔚蓝到刺眼,模拟阳光打在睫毛上,人造车矢菊盛放。

他跪坐在透明展台中央,颈间项圈电子屏幕漆黑,红色光点拼成的“E”循环转动,助听器不见了,神经提词器植入皮下,耳后蔓延一小片半透明的浅青色电流脉冲痕,光泽在皮肤下缓缓流动。

左瞳的全息投影层嗡鸣,泛起银色星环状光晕,视野滚动文字:

有【82194】人当前正在查看您的商品橱窗。

【1025971】人为您的今夜竞价。

请保持微笑。

第28章 新世界(加更) 你问问,他是谁吧。……

“请保持微笑。”

配合着这一句话, 耳后的提词器隐约发烫,微电流脉冲溢入神经元,于是唇角自觉抬起, 弧度刚好。

相当标准的漂亮笑容。

“商品”的身量过分单薄纤细了, 银白色的柔软发丝细碎散落,腰身被华美布料裁剪的礼服收束出惊心弧度。

人影跪坐在展示台上, 垂着头颈, 袖口露出一小截苍白手腕,指尖近乎透明, 翦密的霜色睫毛半遮被碾碎的冰蓝。

很难想象,这样一个看似纯净美好到不可思议的E级劣质回收品, 是传闻里最恶名昭著、金玉裹败絮的浪荡贵公子。

「宋汝瓷!」系统终于成功杀上线, 「怎么样, 听得到吗?别紧张, 这是我们局新研发的人设修饰增益模块, 暂时先装你提词器上了。」

这种增益模块, 通过模拟神经电流, 可以自发根据当前剧情和人设进行运算, 再做出适当的微表情——比如微笑、脸红、紧张和心动。

及时弥补了有一小部分宿主因为太真诚、人太好、心太软而演技不足的遗憾。

系统这么给宋汝瓷飞速介绍,担保这些微表情都是按最精湛的演技来的, 绝对标准、绝对完美, 就算是影帝也绝对挑不出错。

接着就抓紧时间扯出剧本。

「我们进了新世界。」

系统说:「完成任务就能回家了,你先别动, 听着就好,这次的任务非常简单,我给你讲具体情况。」

「你叫虞妄,是这个故事里的……」系统尽力寻找了找形容词, 「灰月光。」

之所以不能简单用白月光、黑月光来描述定义,是因为虞妄这个角色在本质上,其实是个纯纯的功能性角色。

这么说吧。

虞妄这个花花公子,从十三岁开始致力于拈花惹草,一路情债缠身,不知道玩弄了多少人,糟蹋了多少颗真心。

战绩就包括这个故事的主角攻、主角受、配角攻,配角受、主角的导师、主角的敌人、幕后操盘手、反派大BOSS。

念完这一大串的系统:「……」

宋汝瓷震撼并尝试用头发丝鼓掌。

「……总之。」系统有点不好意思,连忙鞠躬撒花,咳了咳,翻过一页继续念,「他是一切纠葛的始作俑者,也是很多人开始走上这条路的根源。」

「轻蔑激发不甘,伤害铭刻教训。」

「而强大的剧情惯性则注定了,那些曾经的玩弄、欺骗、抛弃,恰恰成为了被他羞辱的主角们强势崛起的契机……」

这就是标准的工具性角色,存在的意义,其实不过是赋予角色一抹或痛苦、或扭曲、或绝望,总之鲜明深刻的色彩烙印。

就比如这个故事的主角攻受——主角攻叫江歧渡,唯利是图的资本巨鳄,这个“拍卖场”就是他的生意,主角受叫容晦,美强惨天王影帝,人气过千亿。

这两个人算是强强对抗,走相爱相杀的救赎线,缠斗多年后终于纠葛不清,死死攥牢了彼此内心深埋的伤痕:

一个夜夜做着“给某位神秘人做地下情人,被怀疑偷东西,险些被打死丢进排污池”的可怖噩梦。

一个天天藏着“被某个少年救赎,付出真心后被随手撕烂,得知一切都是圈套笑话”的绝望阴影。

不用问。

都是虞妄。

除了他们两个,配角攻江厌青是江歧渡同父异母的弟弟,因为极度厌恶这个兄长,故意花天酒地、声色犬马,就为了让江歧渡时时想起虞妄的样子,触发深植内心深处的惨烈阴影。

配角受程野是黑市买下的保镖,也是江厌青的打手、鹰犬、走狗,沉默忠诚,后来为了江厌青重伤成了植物人。

江厌青终于痛改前非,悉心照顾程野,直到几年后程野苏醒,两个人he。

……也不用问。

程野是个改造人,比虞妄大一岁,本来就负责照顾小时候的虞妄,当初就是从虞妄手里被丢出去的。

剩下的孽缘还有一大堆……比如目前竞价竞得最凶的三个贵宾席,除了容晦,另外两个分别是“烬”、纪序川,一个天才病娇顶流神秘创作歌手,一个斯文败类精英S级经纪人。

全都是虞妄的旧情人。

系统一口气念完,放下剧本,问宋汝瓷对这个故事的感受:「有什么感想?」

宋汝瓷没记住,人有点多,想再听一遍。

系统:「。」

不能怪宋汝瓷。

这是穿书局确实太缺人的问题——为了最大限度避免浪费,虞妄一个角色,以一己之力,一口气承担了整本书前传的全部狗血剧情发放工作。

之所以要让宋汝瓷来接手,是因为这个角色当初制作的时候,核心是用了宋汝瓷的一块意识碎片,外面再加上了特殊人设程序修饰后自动运行的。

现在他们要来回收了。

「没关系。」系统给宋汝瓷吃定心丸,「这些事都过去了,都是以前的事,你不会遇到这么多人的。」

「购买权是唯一的,谁买了你,我们就跟谁,剩下的人不重要。」

「还是老规矩。」

系统抓紧时间介绍:「我们这次有九十天。」

不过这次宋汝瓷不是新手了,所以就需要靠宋汝瓷自己想办法回收——也就是找到机会,合理死亡退场。

用什么方法倒是都无所谓,别引起太大的震动,别把剧情搞崩掉就行。这听起来也不难,毕竟虞妄的旧情人已经全变成新仇人,落到谁手里都一样。

他们就是来遭报应的。

在遭报应的基础上,如果有机会道歉、弥补、释怀,那也尽量做一做,只要这个世界的主要角色精神状态有所好转,就会有能量反馈给宋汝瓷,就能用来治病。

要是没有这个机会了,那也没关系,反正系统已经升级到lv.2,痛感屏蔽功能可以一直开着,随时准备退场。

只要是在九十天内。

九十天,两千一百六十个小时。

「超时的话,就只能强退了。」系统告诉宋汝瓷,「尽量不这样。」

系统告诉他:「强退的剧情不可控,有时候是天灾,有时候是人祸,都是突发的惨烈剧情。留下的剧情线如果被打乱,就有可能影响结局评分,影响奖金。」

宋汝瓷生出动力,和系统在意识里握手:「嗯。」

宋汝瓷很想多挣点奖金。

他记着的东西不多,记得自己叫宋汝瓷,记得他有一个家,要回家,现在他出来旅行工作,叫褚宴的人在家里等。

他要买些这个世界的纪念品回去,还想把见闻也整理成日记,带回去给叫褚宴的人慢慢讲。

系统热情赞同,又告诉他:「这些意识碎片,是你生病无意识逸散的精神力,把它们都回收,你的病也会慢慢变好。」

宋汝瓷和系统在意识里击掌,一人一统燃起工作热情,还没等继续交流更多信息,拍卖似乎已经有了结果。

模拟阳光猝然熄灭,虚假的蔚蓝“天空”转为漆黑,变回一块接一块冰冷的电子显示屏,人造车矢菊成片迅速凋零,变成倒伏颓萎的枯暗尸体。

含有馥郁花香的昂贵新鲜空气停止流动,孤零零一盏射灯亮起,灰尘飞舞,弥漫某种冰冷的金属锈味。

……

有人推开门进来。

西装裤腿。

系统咻地钻进宋汝瓷的衣领。

光从门外溢进来,不透光的漆黑影子投落,延伸,门的吱嘎声,皮鞋踩在地板上的响声。

进门的人很高挑,背对着光,五官轮廓深邃,缓缓摘下皮质手套。

瘦削的下颌被掌心轻轻握住。

“商品”被迫抬头。

银白色的短发垂落,发丝散在脖颈旁,耳后那一片淡青色仿佛碎裂的光痕再度流转,微电磁脉冲淌入神经元。

瞳孔轻微扩大。

被捻动发稍时无意识悸栗,呼吸变得急促,被托起手臂,指腹缓缓抚摸静脉的针孔痕迹时,耳廓转烫。

绯色由白皙耳朵向下蔓延。

“演得不错。”来人有双褐色的眼睛,最深处藏着冷嘲,垂眸盯着他,“谁教你的?”

捏着下颌只是稍微施力,白皙的皮肤就出现指痕,殷红,刺眼,睫毛在灯下冰蓝色眼瞳里弥散开水汽。

来人轻嗤了一声,松开手。

褐眸始终鹰隼似的盯着眼前人影。

“虞妄,不打招呼吗?”

他俯身,嗓音沙哑低沉,仿佛某种蛊惑,又像是判决:“叫我。”

宋汝瓷:“……”

系统:「。」

为保护隐私,拍卖场并不公开最后三轮的竞标结果,谁赢了,有没有人新加进来,都不一定。

「等等等有办法。」系统不死心,狂翻厚厚一大摞近百张人设卡,「标志性特征!来的这个,他有什么标志性特征?」

宋汝瓷很快就在意识里回答:「左耳,冰蓝色矢车菊钉。」

来的人很具有压迫性,西装革履,气场冷峻,其实不衬这种脆弱纤细的装饰品,漆黑发丝倒像是禁锢鲜花的囚笼。

「好!」系统狂翻,有救了,宋汝瓷的观察力很敏锐,这正是虞妄习惯给情人打的标记,过去,虞妄会给自己认可的情人手打耳洞,亲手戴上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幸好他们局里研发出了人设修饰代码,这些事要是纯粹交给宋汝瓷的意识碎片,就太难独立完成了。

至今仍然保留戴耳钉习惯的有……

九个。

系统:「。」

系统:「范围很小了,还有吗?」

宋汝瓷很稳:「刺青。」

系统拍案,当初虞妄是有些情人会刺青,尤其是成为虞妄新欢的,甚至会故意把印记刺下来,去被抛弃的旧爱那炫耀。

至今还没洗掉刺青的……

十七个。

十七个???

系统想不通,当初虞妄见过刺了青的也没有十七个啊,这是什么新的流行趋势吗??

问题不大,系统磕绊了下,还想再问,宋汝瓷已经找到第三个相对特殊一些的关键标志性特征:「旧丝巾。」

对方穿的是一身相当昂贵的定制礼服式西装,有很多异常精致的细节设计:鸦青色云锦面料,暗纹手工刺绣,墨玉袖扣,却偏偏配了条已经隐约褪色的旧丝巾。

这一点也违和,系统翻人设卡,宋汝瓷猜得一点不错,丝巾也和虞妄有关系,虞妄这人很奢侈,又有些洁癖,做贵公子时,丝巾只要用过就会随手丢掉。

捡起了那些被随意丢弃的丝巾,洗净了暗中珍藏,至今还随身携带的

系统又翻了一遍人设卡。

又翻了一遍。

看向近在咫尺压迫感十足、注视着宋汝瓷,正耐心等待的人影。

「……要不。」

系统:「你问问,他是谁吧。」

第29章 老天有眼 谢谢你

老天有眼。

在这种要命的关头, 有带金属面具的侍者敲门,谨慎提醒:“容先生,请尽快带您竞拍所得的商品离开, 这里的氧含量很低……”

「容晦!」系统小黑影子狂舞, 「我知道了,他是容晦!!」

来之前, 系统做了万全准备, 解锁了感官屏蔽、心灵屏蔽、限制级屏蔽,专门应对各种随时可能发生的惨不忍睹狂暴剧情, 来了这个情人变仇人遍地狗血的世界。

谁能想到。

最刺激的关卡居然是“猜猜我是谁”。

宋汝瓷在意识里和系统击掌,对上人名后, 相应的具体人设卡也很快就弹出, 投影在左眼的显示屏上:

容晦。

【美强惨影帝】

【经典代表作19部】

【人气封顶的现象级天王】

这是个未来世界, 一切生产劳动都由机器负责, 人类无所事事, 又极需要新鲜感和强刺激, 于是文娱产业异常发达, 甚至成了核心产业。

人气可以兑换贡献点, 也就是这个世界的流通货币体系。

没有贡献点,又妄想白吃白喝白活着不给钱的, 欠下的债多了, 就会变成商品。

虞妄就是这个情况。

他本来继承了一大笔遗产,外加一座山庄, 就算自己挣不来贡献点,也完全足够舒舒服服活一辈子——但偏偏虞妄好逸恶劳、滥情花心,生活又相当奢靡铺张。

于是这些财产才十来年就坐吃山空,而不知为什么, 虞妄也不去挣新的贡献点,居然就这么无所谓地放任自己沦落到了拍卖场。

植入耳骨的提词器、虹膜投影屏,这些都是商品的标志。按照提供的台本扮演人设,只要投入,演技过关,也能很快就被需要新鲜血液的文娱影视公司拍下带走,积攒人气、赚取贡献点,重获自由。

而虞妄,居然又自甘堕落地错过了这一轮机会。

那个聚光灯下任凭挑选的舞台上,其他人都卖力地挥汗如雨,只有他没念一句台词、没说一句话,好像在那里怔神。

表现差成这样,当然也就没被任何一家公司的智能筛选程序挑中。

虞妄似乎觉得无所谓,相当长一段时间,等待最终处理结果的虞妄,甚至没考虑过拿他这张脸随便播点什么,赚几个贡献点,换些有滋味的东西吃,换个舒服的地方住。

每天,他就待在给商品安排的狭小房间里,起床、洗漱、喝营养液、坐着发呆、睡觉……像个无所事事的牵线人偶。

按照这个世界的说法,像这种人已经彻底没救,还不如废旧机器有价值,起码机器还能送去回收熔了重造。

因此,虞妄就这么成了“E级劣等品”,到了最后的公开拍卖环节。

可以被任何人买走。

系统其实知道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剧情杀,剧情就是这么设计的,理论上你该在这个时候退场了。」

意识碎片是没有自主意志的,就有点像核心代码,虽然决定了整个人设的运转逻辑,但还是受剧情牵引。

所以说是牵线人偶也没错。

虞妄这个人偶,已经圆满地、完美地达成了所有预定任务。

该退场了。

一个合格的前任应该像死了一样。

一群人的合格前任……系统看了看那厚厚一摞人设卡,数据头有点疼,藏起来假装没看到,关心宋汝瓷:「情况怎么样了?容晦恨你吗,恨得厉不厉害?」

宋汝瓷回答它:「嗯。」

容晦恨得其实还是挺明显的。

虽然在系统的视角下,矢车菊耳钉、刺青、旧丝巾都多少有些可疑,但也难保容晦不是特意用了这些来嘲讽他们。

说不定所谓的刺青就是可水洗纹身贴。

毕竟影帝要饰演各种角色,容晦又相当敬业,除了受伤、生病,几乎没一天休息过,劳模到仿佛真要把毕生献给演艺事业,又好像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人豁出命较劲。

虽说以这个世界出神入化的妆造水平,只要一块人造皮肤,倒也能做到在上镜时完美遮掉刺青。

但何必多此一举呢?

他们早就分手了。

容晦垂着视线,看仍旧跪在粗糙地板上的人,他们已经七年没见……严格算下来,他大概是这位“E级劣等商品”玩弄的第一个情人。

冬日冻结的湖心,站在那个地方的,仿佛精致瓷偶般的少年。

冰蓝色的眼睛,融雪一样的银白色短发,好像连睫毛也是冷透的霜色。嘴唇颜色也是淡的,总安静抿着,好像对一切都漠不关心,垂在身侧的手白得近乎透明。

漂亮得仿佛没有一丝生气。

那时候容晦算是个在温饱线上挣扎的新人,十九岁,刚刚埋葬了一辈子没熬出头、郁郁而终的群演父亲。

容晦长得不错,有几部勉强上映了的作品,但还是不顺,没人引荐,几乎没有水花,为了递投名状几乎跑剧组跑断了腿。

这是个死亡陷阱,很多勉强有些名气的人,就折在这一步,耗光贡献点,掉进无论如何挣扎也爬不上来的深渊。

……没人能拒绝这种离奇的转折吧?

好像月光淌进眼皮,融化的雪水淹没梦境,不可思议的,少年穿过结冰的湖面朝他走过来,说出了他的电影名,说自己是他的忠实粉丝。

他被蛊惑着走进那个山庄。

他们共同生活了差不多两年时光,过得很好,他几乎有点忘了自己咬破胳膊发的不出头就死的毒誓了,好像日子就这么差不多地过也不错,很不错天天能看见静谧如同冻湖的冰蓝色眼睛。

如果不是电子屏模拟的虚假天空,这个世界已经很少能见到这种不掺杂质的蓝。

容晦榨出一切时间回家。

包了全部家务,还锻炼出了一手很不错的厨艺,会做些少年很喜欢的食物,弄出一份香甜可口的小布朗尼。

夜里他们喝一点白兰地,吃些零食和夜宵,看他演的电影。

冰蓝色的眼睛专注望着屏幕,能说出他所有的出场节点,了解他的想法,清楚他处理某个剧情的用意,在他精心埋下的某个小包袱里轻轻笑出声。

……

容晦看着眼前的人影。

大概就在那个光影变幻的瞬间,他彻底陷落,坠入圈套,爱上了这个玩弄人心的魔鬼。

“起来吧。”容晦说,“我房间里有新鲜空气。”

这个世界的所有资源都要用贡献点兑换,包括阳光,无污染的洁净水,新鲜的、含氧量高的空气。

一切东西都要贡献点。

所以别想像虞妄这么浑浑噩噩混吃等死。

容晦抱着手臂,冷眼旁观对方起身,磨磨蹭蹭,异常拖延,他低着头,看那只手,盯着撑住地面、因为缺氧泛出淡紫的指尖。

容晦失去耐心嘲讽:“当废物当久了,路也不会走了?”

他看见清瘦肩膀顿了下,但无所谓,他不在乎,不以为意地走过去。

这话可比分手时虞妄嘲讽他的话好听多了。

容晦至今依然能清晰想起那天。

当他终于苦尽甘来,在一部电影里火得家喻户晓,跑了三个月的路演,带着戒指和精心挑选的礼物不顾一切赶回那个地方想要告白时……坠入的无底冰窟。

他看见了一个蓝眼睛的魔鬼。

到这时候,虞妄才不以为然捏碎毒药外的糖衣。

原来从一开始,虞妄就只不过是一时兴起,想看个怎么拼命都火不起来的废物倒霉鬼能可怜成什么样。

虞妄知道他的演技是他过世的父亲手把手教的,虞妄说那不过是些可笑的垃圾。

虞妄表演出很喜欢他作品的样子,就是为了让他坚持那套固执的、小众的、几乎打动不了任何制作人和导演的可笑演法,看着他绝望地四处碰壁。

没想到居然让他火了。

那虞妄就没兴趣了。

虞妄从头到脚又好好“夸赞”了一遍他引以为傲的演技。

措辞辛辣,讥诮刻薄,嘲讽到极点,一度几乎彻底催垮了他……虞妄把他丢出了山庄。

那之后,他接连失败,坠入谷底,甚至进了拍卖场,几次险些沦落到公开拍卖,浑浑噩噩快一年,才在濒死绝望里迸发突破,演技质变飞跃。

这才有了今天。

从这以后,他再也听不进任何甜言蜜语。

一切关心和温情在他眼中都是陷阱,都是口蜜腹剑,是恶趣味,内里藏着杀人刀。

……

容晦漠然看着这个终于遭了报应的魔鬼在地上挣扎。

“起不来就跪着吧。”他淡声开口,走过去扬手,抛在地上一张黑金门卡,“跟着我,爬过去。”

门卡掉在地上。

霜色的睫毛眨了下。

这双眼睛抬起,没过去那么剔透冰冷了,仿佛结冻的湖融化,一片雾蓝。

容晦皱眉。

被他这么尖刻地嘲讽,眼前的人居然没生气,甚至温和地朝他弯了弯:“我再试试,谢谢你等我。”

容晦的瞳孔深处跳了下,他看着宋汝瓷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迈了一步又失去平衡,双腿一软摔倒。

这一下摔得狠,眼看瘦到嶙峋的膝盖要直接磕在地上,回过神前,容晦已经半跪在一旁,把手垫在中间。

手背摩擦异常粗糙砂纸似的地面。

一片火辣辣的疼。

容晦顾不上管,隔着裤管用力摸了摸,隔着裤管攥住光滑冰冷的硬物,眉头皱得更紧。

他抱起宋汝瓷出门。

脚步不停,刷贡献卡随手买了罐新鲜空气,咬开塑料包装纸,单手敲碎阀门,拧开面罩,按在仿佛覆了层薄薄的糖霜雪粉、泛出淡色绀紫的口唇上。

被他抱着的人居然还会客气:“谢谢你……”

声音在面罩下,听不真切,嗓音似乎也和过去有变化——这是当然的,他们认识的时候这个魔鬼还没变声,那时的少年山庄主人寡言异常,极少数非得说话的时候,嗓音清冽冰冷,像山涧雪水。

现在居然变成了柔和微哑的暖雾。

暖雾仰着头,温声同他商量:“我不太习惯那个名字,可以叫我宋汝瓷吗?”

容晦讥讽:“你的新人设?”

拍卖场是会给商品设定新人设的,新名字、新性格、新开始,卖给那些来选新练习生和演员的文娱公司——不过虞妄不是醉生梦死放弃了这个机会吗?

他看着宋汝瓷耳后,薄薄的耳骨下方,有一片淡青色的细细纹路,电子光流转。

像是有什么在这地方碎裂,像是曾经有蝴蝶被粗暴撕下翅膀,柔软花瓣被用力扯落。

容晦按住,指腹用力,低了头贴在这个拙劣商品的耳畔:“里面说什么,让你装清纯大学生,今晚爬我的床?”

“开什么玩笑。”容晦盯着窗外,一片黑沉沉的夜空,“我们认识九年。”

……这句话的声音转低。

语气莫名。

容晦没心情理这个愚蠢的把戏,他把人径直抱回房间,抛进沙发,攥着裤管掀起。

左面,右面。

两边的膝盖果然都换成了金属关节。

怪不得站不起来。

容晦盯了它们半天,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终于慢慢放下攥皱的裤管。

容晦站起身,转头去洗手,把水龙头拧到最大,冲洗险些被砂纸似的劣质地板磨烂的手背。

容晦问:“怎么回事?”

“嗯?”带有轻微鼻音的温润嗓音,透出柔和疲倦,身后的人想了想,“摔了一跤。”

宋汝瓷和系统一起翻记录,找到答案:“不小心。”

容晦问:“什么时候摔的?”

他攥干浸了热水的毛巾,回到沙发前,把毛巾敷在宋汝瓷的腿上。

记忆里的少年魔鬼很喜欢滑冰。

山庄有一大片天然冰场,冬天湖水冻得结实,足有几米厚,他无法不着迷那个在冰上轻盈自由的影子,那大概是他唯一能找到的、不加掩饰赞扬的机会。

也只有那时候,那双瓷偶似的蓝眼睛难得舒展开怀,在风里伸展开手臂,自由惬意,透出明亮温柔的笑容。

那种不加掩饰的明亮温柔极为少见,稀罕到让人怀疑是错觉。

倒是这次重新见面,很多次冷不丁一晃眼,居然又看到当时的影子。

但魔鬼没回答,魔鬼微微低着头,雾蓝色的眼睛望着他衣领下的粗糙疤痕——这是容晦当初被击垮根基、浑浑噩噩半废沦落进拍卖行,电子项圈磨出来的。

冰凉的、柔软的手指,苍白得在光下近乎透明,轻轻抚摸那片疤痕。

像是杀人魔抚摸自己的杰作。

魔鬼轻声问:“疼吗?”

容晦重重拍开这只手。

接着,顿了顿,眉头皱得更紧,他看着垂落的睫毛,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

他起身去拿药油,回到沙发前,蹲下,烦躁地一遍遍抹在不小心拍红的手掌上,顾不得自己手背碍眼的血痕。

第30章 无所谓 “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

魔鬼握住他的手腕。

容晦倏地抬头。

他没动弹, 漠然着,冷眼旁观这人又有什么把戏,然后看到宋汝瓷拿过那瓶药油, 查看上面的适用范围。

垂着的睫毛浓长, 在灯下投落的影子仿佛光栅,遮住了那抹蓝。

不得不承认, 这的确是张太漂亮的脸, 如果宋汝瓷愿意,不知道能让多少人为了这张脸陷入疯狂, 挣多少贡献点也都只是挥挥手的事。

容晦并没被复仇彻底冲昏头脑。

他也在思考,买下宋汝瓷去工作室, 当个牵线人偶的可行性。

冰冷的视线逡巡在睫毛下, 按商品的标准苛刻评判:睫毛太密了, 看不见瞳色, 但鼻梁挺直像是雪山, 鼻翼的轮廓柔和, 一切都恰到好处, 嘴唇微微抿着, 颜色淡过了头,像为了准备在深秋死亡而提前褪色的花瓣……

容晦醒神, 被这个莫名其妙渗着寒气的念头针扎了下, 皱紧眉。

窗外死海般的夜空沉寂,没有一丝星光, 没有风。

天气明明很闷热。

怎么回事?

容晦查看控制面板,贵宾统一赠送房间的环境自动调节服务,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故障,温度降太低了。

容晦把房间温度往上调了几度。

余光里, 宋汝瓷还在读药油包装上的说明,这种过分认真的神气倒是一如既往,在山庄时,虞妄坐在阳光下翻看他的剧本,也会这样逐字逐句、认真过头……

骗局。

容晦出声打断:“看什么?没给你下毒。”

“嗯?”宋汝瓷抬头,他只是在看药油能不能外用涂抹伤口,习惯性轻轻弯了下眼睛,又“嗯”了一声,点点头。

适用范围上说,这种药也可以用来处理伤口,止血止疼。

宋汝瓷握住他的手,倒出些药油,给他轻轻涂在手背的血痕上:“对不起。”

“给你添麻烦了。”宋汝瓷轻声问,“疼吗?”

容晦觉得荒谬,这个魔鬼造下的孽太多了,冥顽不灵、理所应当,现在居然为这么点小伤说对不起、问疼不疼。

他懒得理会。

宋汝瓷等了一会儿,发现原来对话不一定会有回答,也就不再说话,继续低头上药。

灯光下,影子的动作越来越慢、越来越迟缓,那点微弱的活气渐渐消失了,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线牵着。

宋汝瓷慢慢垂下头。

苍白指尖贴着他手腕内侧的皮肤,像块柔软的冰。

容晦看了他一阵:“你冷吗?”

低着头上药的人没有反应,却还在推揉药油,像是彻底没有自主意识、只有设定好的程序。

容晦看他半晌,忽然抬手,掠过雪白脸颊,撩起遮着耳后的短发。

宋汝瓷耳后的电子光痕不断流转。

……不意外。

容晦盯着这些堪称瑰丽的、点缀在美妙后颈上的淡青色流光,神情相当讽刺。

身为影帝,除了演戏几乎就没有任何别的生活,容晦大概是世上最熟悉和了解这些东西的人。

有的是演技差的混子,靠这个进剧组捞贡献点,有电子光亮起的时候,就说明植入耳骨的提词器里有流程提示……所以说。

就连这个都是假的。

道歉不是真心,上药也是表演,容晦看着光痕流转,视线嘲讽漠然。

眼前的人影垂着头,掌心覆着他的手背,涂好药油,抹开推匀。

完成了最后一个动作,就停下。

不再动。

容晦盯着两人交叠的手。

……简直荒谬。

虞妄真和传闻中一模一样,到了这个时候,居然还懈怠到让干什么才干什么,懒得多做一点。

真就这么有恃无恐?

他想起自己刚进门时,蓝眼睛望着他,没有半点恐惧颤栗,反倒是格外仔细地望着他,仿佛要看清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节。

有什么好看的??

虞妄当初做出那种事,如今又见到了他,不怕被他报复?

按照拍卖会的规矩,这一个晚上,容晦享有对这个E级劣质商品完全的支配权,如果他不满意,虞妄可能会被彻底定义为“废料”,直接送去回收。

毕竟自甘堕落的垃圾废物不配活着。

容晦握着代表支配权、生杀予夺的卡片型密钥,指腹反反复复摩挲卡面上那一片湛蓝盛放的矢车菊,用力到泛白。

他盯着这个人,故意较劲,又叫了几次“虞妄”。

得不到一星半点回应。

眼前的人寂静,睫毛几乎彻底掩住瞳孔,脊背坐得很直,坐姿规矩,两条腿的裤管被卷起,膝盖上还盖着他之前用热水浸过的毛巾,现在已经冷透了。

两条腿都没什么肉,能直接摸到修长颈骨,小腿弧度很细瘦,脚踝苍白伶仃。

垂落的头颈弧度几乎古怪。

像是个牵线断裂后无法动弹的完美瓷偶。

容晦盯着近在咫尺的人影,眉头越蹙越紧,终归还是不得不尽力回想这个魔鬼编出的新名字:“……宋汝瓷。”

容晦拿走那些毛巾,丢进回收清理的轨道,一并丢进去的还有本来的丝绸衣物,换成了套足够保暖的棉质睡衣。

容晦伸手,拍了拍这张雪白的、了无生气的完美脸孔:“宋汝瓷。”

睫毛微微颤了下。

慢慢张开,露出仿佛冻结的雾蓝。

人影终于有了些反应,仰起头,银白色短发随着这个动作滑落,像一场微型银色瀑布。

山庄里有这样一个微型瀑布——少年魔鬼这么叫它。一段地势落差,春天融雪化成的水会在那里坠落、摔得粉身碎骨,飞溅成奇异的景观。

因为气温变化很大,有些碎裂的水珠甚至就那么被冻成冰,凝固在那里。

容晦曾经被握着手腕,穿过杂乱碎石,领去欣赏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基地,那时的魔鬼步子迈得很轻快,有灵动少年气,蓝眼睛弯着,清亮,蛊惑人心。

容晦不想再回忆,他无数次尝试忘掉那些愚蠢的过往,那些事是他的耻辱、他最不堪的记忆。因为身份的原因,登顶影帝后,容晦甚至机缘巧合,在一些晚宴上冷眼旁观了虞妄设下新的圈套捕获新情人,调情,甜蜜,如胶似漆。

他早就不再会被这个魔鬼牵动心神。

容晦问:“怎么了,发什么呆?”

他扫了一眼宋汝瓷耳后,光痕果然熄灭,暗青色纹路蔓延进纤细白皙的脖颈,被廉价的衬衫衣领松松遮住。

劣等商品,只有外包装是精美的。

容晦忍不住嘲讽:“没有提词器就不知道该干什么了?”

宋汝瓷被突然叫醒,轻轻“嗯”了一声。

蓝眼睛眨了下,仿佛没太听懂他的话,又慢慢眨了眨,睫毛敛着,歉意地轻轻弯了弯:“对不起……”

“我不小心睡着了。”宋汝瓷向他道歉,揉了揉眼睛,“有点累,我太困了。”

穿越世界要耗费庞大精力,还会造成剧烈的眩晕,绝大部分宿主会昏迷几个小时,醒来后还可能天旋地转浑身发软头疼想吐,要缓上好几天。

宋汝瓷之所以没有直接昏过去,恰恰是因为他病得太久,已经习惯这种眩晕,有了一定抵抗力。

宋汝瓷的印象里,自己在家里睡着,接着就走了很远的路,才来到这,还一口气都没停下来喘过,没来得及写日记,更没来得及给家里寄明信片和冰箱贴。

容晦盯着苍白眉眼里无意识透出的柔和温暖。

……扔下那张不知为什么变弯了的、和宋汝瓷一样劣质的卡片密钥。

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放浪形骸、纵欲成瘾的荒唐魔鬼,现在露出这种表情,是想起了几号情人。

一点也不想。

他也不信宋汝瓷说的鬼话,他不明白一个关在箱子里醒了睡、睡了醒的商品有什么可累的。

容晦攥着那套棉质睡衣,甩在宋汝瓷身上,自己也去洗手间换衣服,对着镜子看垂落额发下自己的眼睛。

他选了相当严实的睡衣款式,他是来复仇、不是来再续什么可笑前缘的,竞拍的其他人也一样。

最后那几轮竞价激烈到白热化。

他们早就不缺人气,为了报复这个魔鬼,花多少贡献点都无所谓,负责拍卖场的江歧渡是个敲骨吸髓精明到离谱的商人,抓住了这一点,把价格炒得高到荒谬。

容晦换好睡衣,回到套房的客厅。宋汝瓷换了衣服,但没换完,还在系扣子的途中就睡着,歪倒在沙发扶手上,头颈软坠,领口压皱了,灯光在锁骨的凹陷里蓄了一小潭。

一只手虚虚捏着扣子,另一只手垂落在沙发下,垂落的指尖微蜷,轻轻蹭着绛紫色的厚绒地毯。

太缺乏血色了,手指是这样,脸颊和侧颈也是,在灯下白得透明,折落的纤秀脖颈能隐约分辨血管的痕迹。

像融雪化成瀑布坠落碎裂又冻结的标本。

灯光下的人就这样睡着,胸口几乎没有起伏,苍白安静,容晦盯着这个影子,莫名听见吵个不停的沉闷撞击声,听了很久发现是自己的心跳,他慢慢走过去,把手探在宋汝瓷的鼻端。

摸了很久。

也可能没多久——时间看上去只过了几秒,只是体感上实在太久了,仿佛几个世纪。

容晦一动不动地半跪着,盯着寂静的睫毛,完全屏住呼吸,终于。

一点雏鸟破壳似的微弱气流淌过他掌心。

容晦松了口气,起身时甚至有些陡然松弛的头晕,他俯身抱起累到睡着的宋汝瓷,走进卧室,把人轻轻放在床上,抖开被子要给这个魔鬼盖的时候,蓝眼睛又睁开。

睫毛雀跃着、甚至是活泼地掀起,露出纯净到不可思议的澄澈明蓝,这个世界的污染严重,绝大部分人甚至终生没在自然环境里见过这种蓝色。

……一闪即逝。

像是幻觉。

宋汝瓷躺在床上,似乎慢慢地怔了一会儿,清醒过来,眼睛里恢复成温和的暖雾,微微弯起:“谢谢你。”

“你也早点休息。”宋汝瓷轻声说,停顿了一会儿,又一点点撑着手臂坐起,靠在床头,额间已经渗出一层薄薄的汗,“还有。”

容晦沉默盯着他。

宋汝瓷垂下眼睛想了一会儿。

淡白过头的韶秀眉眼又透出那种不掺假的认真。

“我为我过去做的一切道歉。”宋汝瓷说,“你当初的演技很好,现在也很好,我已经被你远远甩在了看不见的地方。你一直都非常努力,配得上你获得的一切,我不该——”

“这些事怎么都无所谓。”容晦忽然打断。

正在激情帮忙一起写稿的系统:「????」

容晦的神色很阴郁,甚至有点暴躁,攥着宋汝瓷的手腕:“你刚才以为你在看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