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是不是你? 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有几秒钟。

有那么几秒, 容晦想把这句莫名其妙冒出来的话吃回去,他不想知道答案,完全不。

尤其是脱口问出后, 宋汝瓷下意识的微表情——影帝该死的基本功让他完全无法忽略这个。

宋汝瓷在那一瞬间露出的, 是曾经被不知晓的某人珍惜、尊重、精心呵护着,想方设法一点点养好曾经深可见骨的惨烈伤痕后, 才会有的本能反应。

宋汝瓷在思念那个人。

容晦不想问了, 他松开手,褐瞳变得更深, 盯着落在被子上细瘦的苍白手腕:“算了,当我没问。”

虽然嘴上这么说, 但容晦依旧没走, 停在床边, 居高临下, 身影投落。

他问宋汝瓷别的:“膝盖怎么回事?”

霜色睫毛轻眨了下, 蓝眼睛抬起来, 那种海潮一样的思念已经褪去, 只在沙滩上留下湿漉漉的痕迹。

“不小心。”宋汝瓷还是这句话, 单手覆在膝上,“摔了一跤。”

说完, 这双变得雾蓝的眼睛又望向他, 露出温和的、不掺假的认真郑重。

他听见宋汝瓷说:“我还是要向你说对不起。”

容晦发现,宋汝瓷说话确实和过去有了微妙区别, 过去山庄里那个少年恶魔也寡言,但不像现在,字斟句酌,吐字比常人稍缓, 像在试图含化那些刻薄言辞里的冰霜。

容晦忍不住去看他耳后,暗青色的碎痕没亮,提词器居然没在工作。

宋汝瓷的眼睛也很蓝,说明虹膜投影也是熄灭状态。

……难道宋汝瓷真有这个本事,能演得连他都看不出端倪?

“当时不该那么对你。”

宋汝瓷还在继续说,望着他,神情和语气都很认真:“我向你道歉。”

宋汝瓷说:“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

容晦张了张嘴,觉得实在嘲讽,笑了一声,不以为然摇头:“有这种演技,你随便挑个剧组进去,都能挣大把的贡献点。”

可惜容晦不吃这一套,按照这个世界的运转方式,当初虞妄对容晦的打击,让容晦根基全毁、险些就因此被定为“回收品”拉去当耗材。

说是故意杀人也不为过。

“省省吧。”容晦起身,宋汝瓷实在太不识相,他彻底失去聊天的兴致,“杀人犯就别假惺惺,除非有天你死了,葬礼上看见你的棺材,我再考虑要不要接受你诚挚的‘道歉’。”

反正虞妄这人祸害遗千年。

容晦起身,发现身影还静坐着,懒得多做理会,他是直接从一个剧组赶来拍卖会的,凌晨就要赶回去。

还有剧本要读。

容晦本以为自己会很期待折磨虞妄,但真到了这一步,这种念头却也古怪熄灭——很没意思,况且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能有今天这个地位,还真是全拜虞妄所赐。

他是吞噬着撕心裂肺的痛苦、恨意作为养料,才在最后一刻突破桎梏。

直到今天,演某些戏码的时候,他还会把对面的那张脸想象成虞妄,譬如杀人,譬如复仇,譬如凌虐折磨。

譬如另外一些限制级。

容晦的视线转深,这是容天王容影帝至今仍然深藏的、决不能令任何人知晓的最难以启齿的秘密。

虽然只在山庄里待了两年,虽然那两年他们最近的接触也不过是少年恶魔握住他的手腕,又或者半夜看电影困到睡着靠在他肩膀……但他拍一切亲密接触戏,闭眼睁眼,看见的都是虞妄的脸。

容晦不想再在这个房间里多留。

他回到客厅翻出剧本,研读、揣摩,精心准备。

这些习惯同样也是因为虞妄而养成,他当初也年少轻狂过——爆火那三个月,容晦是真的一度有些飘飘然,可那种幻光似的泡泡却被狠狠戳破踩碎。

从那以后,容晦再没轻慢过任何一次工作。

翻到第七页,再因为半个字都看不下去,用力翻回第二页,眼前的字依旧连不出含义,手指用力到险些把纸攥破时,容晦听见脚踩在地板上的细微声音。

立刻抬头。

人影出现在门口。

宋汝瓷下了床,离开了卧室,来客厅找他。

经过休息,金属膝关节也可以正常使用,宋汝瓷走得很小心,一只手扶着门框,睡衣的领口勉强卡在锁骨处,尺码大了。

容晦有些烦躁,盯着人影,他明明给出了九年前的尺码,小数点后两位都不差。

宋汝瓷难道消瘦到比少年时的身量还不如?

“出来干什么?”他听见自己问,声音称不上冰冷,甚至压得有些低,仿佛怕惊动了什么,“回去睡觉。”

宋汝瓷摇了摇头。

宋汝瓷朝他慢慢走过来。

虽然比少年时更瘦,但宋汝瓷的腰身比倒是变得更出色,睡裤有些短了,裤管末端看得见一小截雪白的脚踝,那双脚踩过木质地板。

容晦垂着视线,他攥着那一片可怜的剧本,现在它应当是彻底扯碎了。

“没必要。”容晦这么说,人已经扔下剧本,径直大步走过去直接抱起宋汝瓷回到沙发,“我用不着你陪着。”

在山庄里,容晦是偶尔会装作看不进剧本,要少年魔鬼帮忙——但那只是愚蠢猎物自作聪明的可笑计俩。

容晦每次想象当时那双蓝眼睛里藏着怎样的嘲讽,就羞耻到不堪忍受。

但当他迎上这双眼睛,还是怔了怔。

雾蓝色的眼睛宁静,带有一点没休息好的疲倦,但依旧柔和,眼眶被揉得轻微泛红,宋汝瓷蜷着膝盖坐在沙发里,拿过被他扯烂的剧本,还有碎纸片。

服务用轨道相当狗腿地延伸过来,送上剪子、胶带。

宋汝瓷修补剧本,把碎裂褶皱抚平,粘上透明胶带按实,来回检查了几次,仰头递还给他。

容晦鬼使神差伸手接过。

还有更鬼使神差的,他居然说了“谢谢”——见鬼的“谢谢”!

他是来干什么的??

容晦险些又把剧本攥烂,仅剩的一点理智提醒他“把补好的剧本弄坏再让宋汝瓷补一次”这种剧情可能会显得他有点太荒谬,这才堪堪松了手。

容晦沉默半晌,坐进沙发,这些年来他想过无数种复仇的办法,没想到会是这样:他坐在宋汝瓷身边,他们在一个双人沙发里。

近到他仿佛能感觉到宋汝瓷身上的凉意,仿佛那个站在冰湖中心的少年,这些年里从未离开过那个地方。

容晦问:“你很想讨好我?”

他声音很低,情绪调动不足,没能让语气透出恰到好处的轻蔑,掀开裤管的动作力度也不够,他看着自己的手,掌心盖着宋汝瓷的膝盖。

宋汝瓷撑着手臂,稳住身形,望着他轻轻摇头:“我想和你再说些话。”

宋汝瓷轻声问:“打扰吗?”

容晦意识到自己摇了头。

“我看了你这些年的电影。”宋汝瓷说,“你做得很好,很打动人,细节处理非常精妙,引人入胜。”

电影是刚和系统一起在卧室看的——系统这次还升级了意识倍速播放功能,一口气看完几个小时的电影片段集锦,外面也只过了十几分钟。

在外人看来,宋汝瓷也只不过是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坐了十几分钟。

……容晦的瞳孔收缩了下。

他几乎无法控制这种应激反应,听见宋汝瓷的话,脑海里就已经回想起那些刻薄讥诮的风凉话,他觉得自己一定是疯了,居然会又一次上这个恶魔的当:“你还要再来一次?”

“羞辱我很好玩,是不是?”容晦按住他颈间的电子颈环,把人扼进松软的沙发靠背,“你还想说什——”

话说到半道。

容晦的瞳孔凝定。

电子颈环漆黑的显示屏上不再是“E”,而是变化的倒计时,一秒一跳,还剩下九百秒。

销毁倒计时。

容晦探向口袋,那张用来支配的卡片密钥果然不翼而飞,他难以置信地盯着宋汝瓷,眼底渗出冰碴。

他怎么不知道这个养尊处优的魔鬼什么时候学会了偷东西!

宋汝瓷是疯了吗!

偷了支配卡,为什么不解开颈环逃走,为什么要启动销毁倒计时?!?

九百秒后电子颈环就会让这个蠢货无痛死亡!

现在不是九百秒了,八百九十秒,八百八十九秒,容晦把人抱起,鞋也顾不上穿,向外飞跑,手臂把人勒得死紧。

宋汝瓷因为窒息和缺氧咳嗽。

容晦没带能刷贡献点的卡,徒手砸烂一个玻璃橱柜,不顾碎裂的玻璃把手割得鲜血淋漓,抢出一罐高氧含量无污染空气咬开包装扯出面罩:“自己扶着!”

宋汝瓷却只是微微摇头,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演得很好……”

“闭嘴!”容晦厉声打断,他冲进舷梯,去找藏在拍卖场背后的江歧渡,只有江歧渡有权限终止销毁倒计时,“狗屁,我演的就是一堆垃圾,你说得对,虞妄,宋汝瓷,满意了吗?”

他的牙关已经咬到打颤:“你爱怎么骂就怎么骂,一辈子瞧不起我也无所谓,我不缺你一个黑粉——”

容晦低头,瞳孔在极端恐惧下收缩。

他看见苍白柔和的眉眼,露出一点无奈的、放弃解释的轻微遗憾,七百一十九秒,宋汝瓷说:“我是你的粉丝。”

他手忙脚乱地把昂贵空气罐罩在这张雪白的脸上。

但宋汝瓷不配合。

七百零三秒。

宋汝瓷还是试图和他说话,宋汝瓷似乎妄想抹去当初留下的一切阴影、伤害、痛苦和遗憾,解开他的枷锁。

“当初。”在剧烈的喘息声里,他听见宋汝瓷轻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假的,骗人的,你不要往心里去。”

宋汝瓷说出这些话,不止是为了容晦,也是为了哄意识碎片——虽然只是一小块碎片,并没有真正的自主意识,但还是会有喜怒哀乐的基础反射。

说那种狠心话,还是会触发基础反射,把容晦赶跑以后,小碎片坐在地上哭了两个小时。

按照剧情站起来回房间,踩到结冰的眼泪又不小心摔了一跤,把膝盖摔坏了。

……没办法。

碎片就是这么脆的。

这种剧情当然不可能拿出去承认。

出去找容晦前,宋汝瓷还和系统在卧室里齐心合力摸自己的脑袋,摸了好几分钟,才把自己哄好。

容晦不停打断他的话,把面罩按在宋汝瓷的口鼻上,让他呼吸,从命令、胁迫到哀求,容晦想明白了宋汝瓷为什么会这么做——因为他那时候说了。

他说,只有宋汝瓷死了,他才会考虑要不要接受诚挚的“道歉”。

宋汝瓷居然就信了。

怎么会有认真到这种离谱地步的人??

“你当初不是真心的是不是?”容晦哑声问,手臂勒得很紧,不停发抖,“为什么那么说,有人胁迫你?还是我当初不堪造就得太荒唐你看不下去了,故意说狠话想让我清醒过来?还是……你受伤了?”

“是不是我走的那三个月,你的腿伤了?我在外面得意洋洋,还给你带了冰鞋回来,我像个傻子,在你面前炫耀我的成就,炫耀我送给你的礼物。”

容晦的眼底几乎滴血:“你当时很难过是不是?”

“你一直在盼着我回家,你摔坏了腿,很疼,很难过,想跟我说,结果我连问都没问你过得怎么样,一直在说我的事。”

“你当时就该骂我,骂得还不够狠,你的心太软了……”

“我沦落到拍卖会,几次差点被回收,都被神秘人救了,有人买我,但没出现。”

容晦哑声问:“是不是你?救我的人是不是你?”

系统:「…………」

宋汝瓷很诚实,还想一个一个回答,被系统眼疾手快拽过面罩:「吸氧,先吸氧。」再不吸氧容晦的表情看起来要从窗户跳下去了。

宋汝瓷轻轻眨了下眼睛,胸口起伏,新鲜空气流进躯体,缓解了干涸的胸肺。

系统想了一会儿。

系统汗颜。

系统沉默撕碎了苦思冥想编了一晚上的道歉书。

第32章 我有计划 你别管了。

「让他这么以为也有好处。」

系统和宋汝瓷探讨:「比起真相, 释怀更重要,我们随时可能会走,应该有一些善意的谎言, 对吧?」

宋汝瓷认真想了一会儿:「嗯。」

一人一统握手, 达成共识并在意识里上下左右揉搓小碎片。

容晦是那种典型的美强惨口是心非人设,执念很强, 这种执念投射在表演上, 成就了影帝级别的演技,但也有弊端。

容晦的心事太重。

很难对什么事真正释怀。

对过去发生在山庄里的事是这样, 对今晚也一样,容晦并不真是这个意思, 不是真的让宋汝瓷去死才肯考虑接受“道歉”。

他根本没想到, 随口的一句嘴硬的反唇相讥就会让宋汝瓷当真。

容晦险些因为这件事彻底失控崩溃。

系统和宋汝瓷一起在意识浴缸电影院里补剧情, 顺便查看外面的情况。容晦死死抱着怀里的人, 那几乎是具空壳, 微仰着头, 睫毛微张, 悬空的手腕随狂奔轻晃。

有些冷调的灰蓝色让视野失焦, 容晦狼狈地跑上顶楼,使蛮力撞开尽头办公室厚重的雕花木门, 扯起江歧渡的衣领。

接下去的视角被容晦的肩膀遮住, 看不到江歧渡的反应。

只能听见容晦打着颤的、嘶哑的嗓音:“救他……求你,江歧渡, 我求求你,快救他……”

这一对主角攻受算是宿敌,本该强强对抗、相爱相杀,容晦一辈子都没对江歧渡服过软, 更不要说“求”。

高大木门在巨大惯性下发出沉重刺耳的吱嘎声。

戴着铁灰色手套的手扶住门沿。

将门关严。

真要严格发号码牌,江歧渡算是虞妄的二号旧情人——事实上碎片能拿到支配卡,开启销毁倒计时,盗窃技能就来自江歧渡。

江歧渡是虞妄在暴雨天巷子里捡到的灰皮老鼠。

灰发、灰眼、狼狈不堪吐着血的垂死小偷,在已经砸起水烟的铺天盖地暴雨里,看到镂刻花纹的精致镶银手杖。

昂贵的手工鞣制皮革不该沾水,但穿靴子的人大概不在乎,下了车,踩过污秽的水坑,靴身包裹着弧度修长的小腿,风衣下摆遮过膝盖,向上看,再向上,一抹不化冻湖的冰蓝。

这时的虞妄二十一岁。

身后忠实仆从打着把漆黑大伞,雨水不断顺着伞骨下滑飞坠,毫不客气砸进妄图贪婪直视的灰眼睛。

厚重风衣压住的人影站在伞下,衣领遮住大半精致雪白的脸庞,连眉眼的颜色都很淡,看得出大病初愈。

霜色睫毛垂落,视线也垂落,静静打量躺在泥水里的肮脏老鼠。

——在江歧渡的印象里,他所见的虞妄沉默,高傲,从指缝里施舍些蛋糕碎屑看着老鼠狼吞虎咽,不给卑微者妄想着接近的机会,俯视时目下无尘。

和容晦印象里那个清冷却会在眼睛里微笑的少年天差地别、完全不同。

系统:「唉。」

不同是当然的,换修饰代码了嘛。

后面的事情他们就不清楚,只知道容晦小心翼翼把怀中彻底失去动静的躯体放在办公桌上,双手不住发抖,不知道这两个人具体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总之项圈的销毁倒计时被解除,但贵宾要求解开项圈、买走宋汝瓷的自不量力要求,还是十分遗憾地无法满足。

拍卖行是压榨绞杀“商品”一切剩余价值的地方。

当然也讲究信誉。

这个E级商品后面的几个夜晚,早已经在彻底白热化的竞拍中,以前所未有的高价卖出去了。

……

宋汝瓷睁开眼睛,已经躺回贵宾套房的沙发,容晦让他枕在腿上,一只手用力抱着他,怔忡出神。

察觉到霜色睫毛翕动,容晦就立即收回视线。

迎上仿佛又暗淡了些的茫然雾蓝。

“好点了吗?”容晦说,“你被项圈注射了麻醉剂,昏过去了,我让江……我让人给你注射了解药。”

他看见蓝眼睛微弯,疲倦,柔和,似乎并不关心更多细节,只是轻声答话:“谢谢。”

容晦皱紧眉。

他扶着柔软冰冷的头颈,拿过几个靠枕,让宋汝瓷倚靠在上面。

这么做的时候,他隔着衬衫布料,能摸到凸出的单薄肩胛,随呼吸微弱翕动,幅度很缓,像被银钉刺穿的蓝灰蝶最后慢慢拍打翅膀。

套房里变得极为安静。

只有呼吸声,一个人的呼吸——容晦低头,垂在身侧的手攥紧,躺在沙发里的人连胸口起伏都很不明显。

江歧渡说,他和虞妄在一起的时候,虞妄已经开始接触酒精,并且使用一些提供快感、号称能把抑郁“一扫空”的特效药物。

之所以说起这个,是因为容晦质问宋汝瓷手臂静脉上的针眼,认为存在虐待黑幕,甚至威胁要举报。拍卖行的掌舵人当然要为自己伸冤:“他已经是商品了,每天靠我养着,我还允许他预支贡献点买药,还有人比我更好心吗?”

……所以。

容晦看着这双蓝眼睛,那时宋汝瓷给他上药,慢慢变得像个牵线木偶。

是情绪疾病和长期服药的双重影响?

雾蓝色的柔和眼睛轻轻眨动。

宋汝瓷像是轻易看透了他,撑着手臂慢慢坐起,直接和他的想法对话:“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认真向他解释:“就只是困了。”

容晦胡乱点了点头,不置可否,也不和他争,只是拿过被补好的剧本:“我要准备工作了,陪我一会儿?”

他尝试复现当年在山庄里的情形,演技一塌糊涂,生硬异常。

幸而如今温和的蓝眼睛已经足够宽容,不再尖刻、不再愤怒,微微弯起:“嗯。”

宋汝瓷也找到了事做:容晦随身的包里有些纸笔和空白记事本,可以用来写旅行日记。

容晦挑出最精致的一个给他,封皮是染成矢车菊蓝的植鞣革,拓印亮金色字迹。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身影,找出一点少年恶魔的影子,因为收到了漂亮礼物,蓝眼睛快乐地微微亮起。

宋汝瓷选中一支嵌刻细银花纹的钢笔,在笔记本上认真写字。

容晦不越界侵犯他的隐私,坐在沙发的另一头翻剧本,心不在焉,半个字也看不进去,脑中只有江歧渡办公室里看到的卧室监控。

他离开卧室后,清瘦人影静静坐在床上,坐了十几分钟。

哪也没去,一动也没动。

仿佛已经不适应这么宽阔的空间。

容晦也险些沦落到被销毁过,知道拍卖行给E级商品提供的“房间”——那根本算不上房间,就是个大号盒子,没有窗户,来回不过几步就能走到头。

那些华贵的礼服,只注重视觉观赏效果,就如同给商品裹上一层精美包装纸,根本不管实际的穿着感受如同刑具。

被装在盒子里的商品,躺下睡觉时连双腿都无法伸直。

容晦无法静下心。

他克制着不再追问过去的事,不进一步影响宋汝瓷的情绪,但时间快要到了,窗外天色已经熹微。

容晦无法忍受,天一亮他就得离开,而宋汝瓷回到那个盒子里去。

容晦问:“想去剧组玩玩吗?”

霜色的睫毛颤了颤。

正在低头写字的人停笔,从纸面抬起视线,望向他。

蓝眼睛显得有些惊讶。

这种讶色也很浅淡,像是隔了层雾,但依旧温柔得叫人不敢喘气,过了一会儿,这双眼睛弯起仿佛一丝不差的弧度。

宋汝瓷放下笔,轻声答应:“嗯。”

白天把商品带出去,要付包夜的七百倍价格——深谙人心的恶劣掮客知道怎么盘剥榨取,愿意这么做的贵宾显然是对商品非常满意,所以当然要借机狠狠敲上一笔。

容晦早已不缺贡献点,无所谓被敲诈,但他敢用全副身家打赌江歧渡以后会后悔到去跳楼。

这么对待宋汝瓷。

早晚有一天,江歧渡会比他后悔。

容晦始终盯着宋汝瓷,看着宋汝瓷把笔帽合上,对角线压着那个笔记本,规规矩矩沿边框线放在托盘里,又撑着手臂慢慢起身,走去衣橱轨道旁换衣服。

容晦忍不住跟上去,半扶半拢,帮宋汝瓷挑出遮掩电子项圈的衣物。

他选了件宽松的帽衫,在手里攥了几次,确认布料足够柔软:“穿这个。”

宋汝瓷点了点头,接过帽衫去换。

容晦看着安静到仿佛对一切习以为常的身影,闭了闭眼睛,他想起当初在山庄,虞妄会因为挑不出喜欢的衣服不高兴,把衣橱里的衣服扔一地。

……然后再趁没人的时候,捡起来抱回去,除灰、熨平、折好,甚至乖到用叠衣板。

宋汝瓷说他现在的演技不错,比过去更打动人,更注重细节。

这些算不算是“细节”?

是谁不具名地买了他那么多晚上,又不来见他,后来又把他从待回收的废品里赎回,让他有机会被如今的经纪公司发掘,东山再起。

他也是被宋汝瓷悄悄捡起来抚净灰尘、重新叠好的衣服吗?

……

电话铃声震破了纷乱的思绪。

容晦接起电话,是他的经纪人,声音相当震惊,甚至称得上错愕:“你说要带谁来剧组?!?”

容晦蹙紧眉,暂时离开客厅,去阳台接电话:“虞妄。”

“这里太闷了。”

容晦说:“我带他透透气。”

“你记得你们有十几号人要组团报复他吧!”经纪人有点紧张,他也是知道些内幕的,“咱们目前的两个顶奢代言,品牌CEO可都恨虞妄恨得牙痒痒!还有曜石影业、荆棘鸟唱片的太子爷……”

经纪人替容晦打掩护,让容晦来拍卖行报复虞妄,是为了替容晦打开局面,进一步拿代言跟合作。

虽然这么说很奇怪,但虞妄的旧情人们微妙的组成了一张相当有实力、几乎能左右整个圈层的庞大网络。

投名状就是复仇。

把人带出去透透气是什么鬼??

容晦要是这么容易就反水,别说一口气惹翻这么多人,以后的前途怎么办,就这些人当初私下里签的秘密协议就够喝一壶!再退一万步——就算容晦真的心软了、反悔了,到时候自己都栽到爬不起来,又谈什么护住虞妄!?

“谁说我反悔了,把人折磨到麻木,变成个牵线木偶,就是复仇了?”

容晦眉头皱得更紧,盯着窗外:“见过好的,享受过自由,回到那种地方才更痛苦,落差才严重到根本无法忍受,有问题吗?”

经纪人:“……”

“所以。”

经纪人:“你刚才发消息,让我订的私厨包厢,疗愈温泉,候鸟小岛,买的云端交响乐厅VIP票。”

都是为了让落差大到无法忍受。

容晦说了句“是”,忽然被什么声音吸引,像是重物落地,容晦急促地喊了声“宋汝瓷”,快步往回走。

“你别管了。”他告诉经纪人,“我有计划。”

第33章 抱够了吗 抱够了,就该我了。

容晦快步从阳台折返。

只是几步路——他一眼看到人影, 宋汝瓷摔倒的位置离阳台很近,应该是不小心绊到了容晦抛在地上的手提箱,一并翻倒在地上的还有托盘, 两杯刚冲好还冒着蒸气的热巧克力。

其中一个白瓷杯摔碎了, 裂成几片。

边缘很锋利。

容晦快步过去,随手扫开地上的碎瓷片, 握住宋汝瓷居然还准备去捡那些锋利垃圾的手:“伤了吗?送这个干什么, 我不喝——”

话音骤停。

容晦回头看了看阳台,很近, 近过头了,连风吹动窗户的声音在这里都能听得异常清晰。

想起自己刚才仓促间应付经纪人的话, 容晦背后陡然渗出冷汗。

他攥着硬硌的苍白腕骨, 盯着指腹上渗开的一丝血痕。

宋汝瓷轻声说:“对不起。”

耳后电子光路流转, 淡青色的光痕在阳光下微微闪烁, 容晦盯着眼前牵线瓷偶似的的人影, 霜色睫毛下的左瞳也浮现出某种星云似的银色薄雾。

“商品”在按要求提供应有的服务, 给贵宾提供饮品、整理房间, 在失误和惹麻烦时主动道歉。

容晦抬手拢住他耳后那片碎裂的光痕。

用于支配的卡片密钥, 第一次使用,被调整到只允许说实话的模式:“听见我刚才说什么了吗?”

宋汝瓷望着他, 一只眼睛还是柔和的雾蓝色, 左眼则弥漫银翳似的光尘——虹膜投影会给出提示,要求回答必须绝对诚实。

容晦听见自己的心跳。

很嘈杂, 烦躁不安。

“要带我出去。”过了几秒,宋汝瓷回答,“不够。”

“麻木,变成木偶, 还不够。”人影慢慢地说,咬字很缓,像连怎么说话都记得不太清,“复仇。”

……血往头顶轰了下。

容晦甚至已经开始耳鸣。

瓷偶似的人影还在继续如实复述:“出去……享受自由,更痛苦……”

容晦按住他打断纠正:“是假的。”

语气异常急促,只几个字就已经接近沙哑。

容晦把人抱起放回沙发,扔掉支配卡,那双眼睛自动恢复柔和迷惘的雾蓝。

容晦跪在沙发前,盯着这双眼睛。

“我会有办法解决这件事,实在不行,我每天都带你出去,花不了多少贡献点。”

“不会让你再一个人困在这儿了。”

“没想让你更痛苦……”容晦跪着,握紧他的手腕,“听见了吗?说话!”

他的语气太急,又因为宋汝瓷几乎没什么反应,已经有些冲,没顶的焦灼淹没理智,却又被所见的景象在脑子里狠狠一扎。

“我错了。”容晦改口,“不该凶你,宋汝瓷,对不起,我的语气不好。”

他扯出丝巾,紧皱着眉,屏着呼吸小心沾那些睫毛上的水汽。

……少年魔鬼以前有这么容易哭吗?

容晦记不清了,极力回忆,甚至生出某些令他惶恐的错觉——仿佛极力讥讽他、抛弃他的那天,蓝眼睛里藏着水色。

翦密的霜色睫毛慢慢眨了下。

宋汝瓷像是回过神,自己抬起手,揉了揉眼睛,重新看向他。

容晦盯着眼前的人,紧紧攥住清瘦手腕不放,喉咙发涩:“宋汝瓷……你要学会分辨什么是假话。”

“不是所有的话都是真的。”

“那些都是违心话,就像我之前说的什么棺材、葬礼,全都是违心话,是撒谎,根本不值得听。”

容晦问:“明白吗?”

他恨不得有什么能强制把话灌进对方脑子里的发明。

可惜这大概是改造最难的部分,人心恰恰是最难分析和控制的东西,容晦煎熬了几秒,看见宋汝瓷点头,像是记住了:“嗯。”

容晦并没真正松下这一口气,托着冰手的雪白下颌,凝视这双眼睛。

大概是他表现得太过紧张,甚至慌乱到接近凝固,这样又静了一阵,没什么血色的柔和眉眼里又透出那种退让般的温和:“我没事,我明白你的意思……容晦。”

宋汝瓷轻声解释:“刚刚是睫毛掉进眼睛里了,不要紧的。”

这是实话,系统作证,当时容晦的声音太大了。

震掉了他们这具身体的一根睫毛。

……

容晦没法张口回答。

他听着这个人终于开口叫他的名字,记忆里少年魔鬼的清冽嗓音,被柔软如浅沙轻雾的声音覆盖,口吻却仿佛还和过去一模一样。

容晦抬手,抚住跳动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颈动脉,凝注这双眼睛。

他跪在宋汝瓷面前,靠得太近,绣有暗纹的昂贵领带垂落到苍白轻蜷的手指间,可能是绸面太凉了,那些手指受惊似的微微颤了下,悄然收回。

容晦克制住把它们强行纠葛在一起的冲动。

心跳剧烈,无法挪开视线,但更试图接近的距离被轻轻拦住,容晦低头,看着覆在自己胸口的手。

白皙颈侧的电子光痕又开始流转,湛蓝也再一次被碎裂似的星雾光尘覆盖,他眼前的人影像是又变回了无生气的瓷偶,受看不见的线牵引动作。

宋汝瓷拦住他的动作,用那种标准的、仿佛设定好的语气说:“对不起,我没有被要求提供这类服务……”

容晦险些把后槽牙咬碎:“江、歧、渡!”

“哈哈。”轨道监控的扬声器里,适时传出该死的商人事不关己的声音,“他很贵的,容晦,要买他的人多得是,你要亲他,就不是这个价格。”

容晦恨不得现在上去捅死江歧渡,他顾不上别的,捂住宋汝瓷的耳朵,不让宋汝瓷听见这些乱七八糟:“我不乱来,你把你对他的控制解开——我结了账,他现在是我的!”

“好吧,好吧。”江歧渡慢悠悠回答,“不过恕我直言,他大概也不想让你亲,你知道的,虞妄有洁癖。”

江歧渡还是个偷了东西、险些被打死的小贼时,被虞妄带回山庄前,先被剥光衣服,洗涮了不知道多少遍。

在虞妄身边的一年,低贱卑微的灰皮老鼠不被允许未经允许的肢体接触、不被允许碰虞妄的东西,甚至连贪婪肮脏的眼神都不准黏在虞妄身上。

今非昔比。

江歧渡故意戳容晦的痛处:“容影帝演过多少吻戏?”

容晦现在看起来是真的像要杀人。

江歧渡没继续刺激他,扬声器适时恢复轻微底噪,然后寂静。

套房监控在夜间关闭、白天正常开启,拍卖行掌舵人对贵宾客人的“热心打扰”虽然可恶到该死,但并不违规。

通常不会有人到了天亮还在这里逗留。

容晦慢慢松开咬出血沫的牙关,平了平气息,低头,看被自己捂着耳朵、依旧静静坐着的宋汝瓷。

宋汝瓷没有反抗。

在明晃晃的伤害前妥协和原谅,好像这个人已经无数次这么做,于是习惯成自然,已经能不做任何抵抗地向后让步。

温柔的眼睛垂落,被睫毛遮住,看不清瞳色。

……大概是容晦胸口起伏得太过剧烈,喘息太粗重。

宋汝瓷被他吵醒,睫毛簌簌颤了颤,仰起头,那一抹雾蓝渐渐转为清晰,映出他狼狈的影子。

柔和的雾蓝色里慢慢渗出秉性里的温柔。宋汝瓷抬手,半环着他虚抱了下,宽容温厚、却又异常遥远的安抚。

“我很好。”宋汝瓷温声说,“别担心,我明白你的话了,我们出去吗?”

容晦抬头。

蓝眼睛朝他笑了笑。

容晦张了张口,没能再说出更多的话,只是沉默着点了头。

他抱起宋汝瓷离开套房,刷下天价贡献点解锁活动范围的同时,也一并购买了足量的顶级新鲜空气,里面据说有负氧离子,对身体很好。

十分钟后,容晦办完了手续,带着宋汝瓷离开拍卖行,驱车前往剧组。

宋汝瓷一路都在从窗户向外看。

车买宽了。

他们坐的有点远。

容晦打开一罐空气递给他。

这个世界的环境状况已经很恶劣,几乎没有什么自然环境可言,人造树、人造草坪、人造的矢车菊花坛装饰,完美又有种诡异的僵硬虚假。

少数还能看到真正动物和植物的地方,都是些保留地,归属于私人所有,或者居住、或者收费开放,比如容晦打算带宋汝瓷去的候鸟岛屿。

再比如那个曾经属于虞妄的山庄。

有湖,有流水,有包围山庄的森林,融化的雪水在山石间自由奔流飞溅。

那片纯净的蓝色盐湖,和那双比湖水还要蓝的眼睛,足以给任何见过他们的人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

在那种环境里长大,虞妄的身体已经无法承受外面污染的污浊环境。

宋汝瓷回过神,眼睛弯了弯,接过标着草莓冰淇淋味的罐装空气:“谢谢。”

他的眉眼淡白到极点,但还是那种很温柔的平静,说话的语气也很柔和,因为实在不适应外面的环境,嗓音里有一点沙哑,配上稍慢的咬字,反而更好听。

容晦不自觉抬手,想轻轻拨开搭在他眉睫间的额发。

还没碰到,宋汝瓷就向后退开,容晦保持着这个姿势,两人都静住,僵了僵,容晦的手指挛缩了下,攥拳收起。

“抱歉。”

他抢在宋汝瓷前面说了道歉,再说对不起也就不合适。

宋汝瓷轻轻摇头,蓝眼睛又弯了下,低下头,慢慢尝试撕开罐装空气外面那层塑料包装纸。

容晦注意到那些苍白的手指力气很弱,指尖在尽力试图捏住什么时,会微微发抖,不完全听从控制。

容晦看不下去,夺过空气罐子撕开包装,这是鼻氧款,用不着手扶面罩,容晦一手拢住他的头颈,替他调整透明软管的位置,戴在鼻间。

宋汝瓷软软躺着,很安静,吸上新鲜空气后脸色变得好了一点,朝他笑了笑。

“这么难受。”容晦把视线撕开,挪向窗外,声音很低,“为什么不待在家里?”

彻底沦为商品前的那一年,这个人就已经离开山庄,肆无忌惮出现在各个宴会,活得醉生梦死,在传闻里差不多睡了一千个人。

传闻当然不可能是真的,难免有严重夸大、以讹传讹,但容晦的确一次又一次看见那道影子。

宋汝瓷躺在他手上,因为一直没能好好睡,倦意浓厚,蓝眼睛无意识地弯着:“嗯……”

“嗯什么。”容晦皱眉,“怎么什么都嗯。”他问的又不是“难不难受”。

他当然知道宋汝瓷难受。

宋汝瓷大概分辨出这是抱怨,摸了摸他的手臂,算是道歉,这只手慢慢滑落,被容晦接住,睫毛合拢。

容晦叹了口气:“睡吧。”

他摸了摸宋汝瓷的头发,伸出手,扶着瘦到蝴蝶骨凸出的单薄肩膀,一点一点把人揽回自己肩头靠着。

有些事需要提前衡量斟酌。

容晦一只手扶稳靠在肩头的人,摸出手机,看经纪人发来的消息。

不能激怒足以左右整个圈层的关系网——他需要维持目前的人气,地位,要拿稳那几个代言,进一步打开局面。

在找到彻底解决的办法之前,至少要每天带宋汝瓷出门透气,放松心情。

还要防止江歧渡那个敲骨吸髓的王八蛋坐地起价,要维持住这个局面,确保不出什么意外,每天至少要保证有九位数随时能动用的贡献点……

宋汝瓷也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

宋汝瓷想买一些气味奇异的罐装空气当做纪念品带回家,比如“暴雨停电夜”、“冰箱里的糖渍西红柿”、“接吻时掉在水里的薄荷糖”。

这就需要在临死前挣一些贡献点。

这个世界的贡献点购买力很强,系统激情在购物网站冲浪,飞快算出最划算的购买方案:“要九个点!”

宋汝瓷和系统击掌并生出工作热情。

……

车停在剧组拍摄地外。

容晦侧过身,叫了几声宋汝瓷,发现闭着眼睛的人似乎睡得很沉,就用外套将人罩住,轻轻抱起。

他需要先把今天的戏码拍完。

这是部现实题材的戏,挺狗血,火葬场、复仇、旧情人……和眼下的情形倒是很荒唐讽刺地意外契合。

经纪人已经提前渗透过,给他发了消息。这部戏的投资方,曜石影业太子爷曜星野就和虞妄有过一腿,经纪人冒死打探……听说相当狗血。

曜太子爷和家里怄气,隐姓埋名装成小透明新人来闯这个圈子,被欺负得昏头转向,恰好在宴会上让虞妄随手捡了。

开了间房,据说一夜风流。

被虞妄随手打了标。

这下可捅破了天,曜石影业是这个世界巨擘级别的文娱帝国,虞妄继承的那点资产根本不算数,曜星野是唯一的继承人。

结果在阴沟里翻船,宴会上叫人算计吃了大亏不说,昏昏沉沉一觉睡醒,人在床上,被在地上。

耳朵上多了个矢车菊耳钉。

……经纪人还打听到,虞妄之所以没办法挣贡献点,和曜石影业暴怒下的全面封杀脱不开干系,想也知道,闯了这么大的祸,没被大卸八块就不错了。

这些具体内幕涉及曜星野,都被捂嘴捂得相当严实。

经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打听齐全,又听说曜星野居然要亲自来剧组,吓得魂飞魄散——要知道,那一场意外之后,曜星野彻底收了心、转了性,下手狠辣神挡杀神,是真的什么事都能干出来。

经纪人火急火燎给容晦发消息,让容晦不论怎么说,都先缓一步,别把人带来剧组往鬼门关送。

却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

短信前脚到、车后脚停。

容晦抱着人下车,曜星野已经抱着胳膊,似笑非笑靠在人造桉树下,右耳一颗黑曜石耳钉,眼睛冰冷得慑人。

曜星野不是善类,这些年除了虞妄就没再吃过半点亏,曾经有个胆大包天想下药走捷径的一线影星,被他活生生抽断了骨头。

现在那根鞭子还在他手里,一下一下,慢慢捏折。

曜星野是买了“E级劣质商品”第二夜的人——第一次竞价是半地下的模式,曜星野不知道,消息公开后,曜太子爷直接翻倍砸掉了本来拍到第二夜的买主。

曜星野走向容晦,后者眼里透出警惕提防,紧紧护着被风衣罩住的人,向后退了半步,后背抵在车身。

鞭稍轻而易举撕裂那件风衣,容晦下意识抬手,小臂犁开一道血痕。

被容晦抱在怀里的人,睫毛随动作轻颤,却并未睁开,手臂松软垂落,头颈后仰,透明软管勒出一点淡色的红印。

曜星野伸手玩了玩那些卷翘的睫毛。

“抱够了吗?”

曜星野折着鞭子,点了点容晦的喉咙,亮出嵌刻盛放矢车菊的卡片密钥。

“抱够了,就该我了。”

第34章 是我不对 你生气了,你打我吧。

容晦咬了咬牙关。

伤口溢出的血顺着手臂淌下, 滴落,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他需要克制不泄露哪怕丝毫颤动, 免得惊醒宋汝瓷。

容晦侧头, 避开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庞,让冷汗滴到别处的空地上。

“星野。”他低声开口, “先来后到。”

容晦的人气断层, 天王级别的影帝,也是曜石影业的最重要的艺人, 双方深度绑定无法分割,分则两伤。

容晦至少有资格这么和曜星野说话:“是我先找到他的。”

当初是, 现在也是。

曜星野今年才二十二岁。

曜星野在三年前的酒宴上才遇到虞妄。

太年轻了。

如果追溯到容晦遇到虞妄的时候, 九年前, 曜星野更还只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子, 什么都不懂, 甚至还没上高中。

……这些未出口却含义分明的话, 透过碰撞的视线, 其实已经传递得差不多, 曜星野似乎明白了他的意思,嘴角翘了下, 冰冷笑容快得像闪电。

曜星野点了点头, 伸手扶住容晦的肩膀。

“前辈。”曜星野看着容晦怀里的人,他的嗓音有和年纪不符的低沉, 音量倒是很轻,“你来得早,你先到……”

接着,扶在容晦肩膀上的手不知怎么一用力, 清脆脱臼声里,容晦的脸色瞬间变得异常苍白,右手软塌塌垂下,昏睡的人就落进曜星野怀中。

曜星野单手环揽住柔软寂静的身体,抛掉撕裂沾血的风衣,像扔了团垃圾,他低头研究宋汝瓷的睫毛,仿佛很感兴趣,看不够:“你把他搞成这个样子。”

容晦的脊背剧烈挛缩了下。

在他的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彻底褪尽。

仿佛这句话对他的打击,造成的痛苦和疼痛,远比鞭伤跟手臂被卸脱臼更严重,容晦站不稳,甚至冒着冷汗弯了腰。

藏在不远处的经纪人大惊失色,冲过去扶住容晦不停询问。曜星野并不管,捡起掉在地上的两张银箔看了看,随手塞进口袋,抱着宋汝瓷转身上了自己的车。

是那家顶级私厨特有的银箔餐券。

菜的品质不错。

完全采用预约制,有多少钱也得排队,既然虞妄落到了他手里,自然陪虞妄吃饭的差事也该他去。

容影帝应该敬业一些,好好演戏,多挣贡献点。

……

系统有点紧张。

系统潜入意识空间,和宋汝瓷开碰头会:「曜星野是几号?我们有资料吗?」

宋汝瓷点头,翻出一张剧情卡,曜星野当时还被曜石影业藏得没什么人知道,化名“星野”假装刚出道的新人小透明,兴冲冲混进晚宴想凑热闹,却没想到是上了贼船。

这不是什么正经晚宴,乱七八糟的酒、乱七八糟的药,全是些别有用心的猎手,逡巡着搜索目标。

十九岁的、看起来仿佛没什么背景,什么都不懂的新人是个相当不错的猎物。

那个晚上的曜星野是从包房里逃出来的。

撞在虞妄身上的时候,曜星野的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

曜星野挣扎着,不停颤抖的手攥住他的裤管,紧张,恐惧,混着后悔惊慌出声:“救救我,求你……”

话没说完,曜星野无法抵抗药力,彻底跌倒在地上,只剩湿透的黑眼睛绝望盯着身前人影。

这时的虞妄已经在这种场合盘桓很久,银白色缎子似的头发懒得理,随意扎在脑后,丝绸睡袍的腰带系得很松垮,露出清瘦分明的锁骨和苍白胸肋,左边裤腿被攥得一片刺眼皱痕。

暗淡灯光下的蓝色眼瞳泛灰,像褪色的矢车菊。

虞妄垂着眼睛,一只手攥着玻璃杯,打量了一阵似乎货色不错的十九岁新人,还算满意,于是放下杯子俯身。

……俯身。

没抱起来。

这不能怪他们,系统查了查修饰代码,这段的代码关键词是放纵。

虞妄离开山庄,在各种宴会里醉生梦死滥情无数,身体里几乎已经被酒精和药物充斥。

而曜星野这个太子爷,在家里的严格要求下,常年保持高强度健身,很精壮。

很沉。

气氛在这就有点尴尬,幸而代码见多识广,灯光下的影子沉默了几秒,虞妄解下睡衣系带攥着,一头抛给曜星野。

“跟着。”

曜星野已经被药力冲得昏沉,看不见、听不清,摸索到这一根落下来的救命稻草,怎么都攥不稳,于是塞进打着颤的牙齿间死死咬住。

摇摇欲坠,世界一片模糊,曜星野挣扎着,手脚并用,仿佛溺水的人爬进那个救命方舟的房间。

门被关上反锁,挂防盗链,不是一夜,其实是一夜之后又过了一天一夜。

三十几个小时里,这扇门再没打开。

……

后面就没了。

系统简直匪夷所思:「就没了是什么意思???」

都看到这了!

看九十秒广告能解锁吗?!?

宋汝瓷找到细节,截图放大,分享给系统看:「我当时是在找水吃药。」

这个时期的修饰代码里,虞妄长期服用镇痛药,会带来短暂放松,但也会让记忆空白,虞妄手里有五、六颗药,因为懒得重新倒水,于是都随口吞了干咽下去。

这段时间里的虞妄看起来很冷静,只怕也不怎么清醒。

没有相关的具体记忆,就只好根据后来的发展推断——后来虞妄几乎是被曜石影业堵死了所有出路,当然,这种封杀其实多此一举,并没真正起作用,也并不能造成什么实质性后果。

毕竟就算不堵死,虞妄其实也不会去尝试,不会去挣什么贡献点。

功能性角色完成任务就要下线。

挣了也没处花,又不方便留遗嘱……怎么留呢,账户里的九个贡献点由九十六个情人们(可能统计不完全)平均分吗?

「可能是做了过分的事。」

系统试着推测,又觉得核心代码毕竟是宋汝瓷的意识碎片,不太可能真有多过分。

「会不会这里面有什么误会?」系统瞎猜,「床是他自己爬上去的,被是他自己乱蹬腿踹掉的,你什么也没干,就是批发了一堆矢车菊吸铁石耳夹……」

宋汝瓷也在猜测,逐帧分析当时的情形,尝试唤醒记忆、找出更多线索——这么做到一半,肘弯刺痛,不得不暂时离开意识空间。

该醒了。

睫毛颤动几次,缓缓掀开,视野一片暗淡柔和。

曜星野刚给他打了支葡萄糖针。

这是个半开放式的包厢,曜星野带他离开剧组,来了捡到银箔餐券的私厨。

很典雅,造景瀑布弥漫清凉水雾,他躺在柿色的蔺草垫上,身上盖着件藏蓝色的丝绸睡袍。

系统:「……」

好眼熟。

曜星野一手按着止血棉球,一手拿着针管,空气里还有消毒酒精的凛冽余味。

二十二岁的曜星野,气质已经和三年前完全不同。拇指按着苍白肘弯针眼上的棉球,拿着针的手搭在膝盖上,微微偏头,冷硬的黑眼睛打量着他。

像头端详猎物的狼。

右耳的那颗黑曜石异常显眼——也相当令人在意。

系统攥着一把人设卡,要么还戴着矢车菊蓝宝石耳钉、要么早就摘了愈合再无痕迹,像这样换别的戴的真不多。

“你醒了。”曜星野开口出声,嗓音低沉,咬字很缓慢,“你差点死了。”

系统越听越觉得熟悉,琢磨了半天,导入音频反复分析,诧异地发现曜星野咬字的方式、习惯,和剧情卡里十九岁的时候已经完全不同。

甚至和宋汝瓷隐约有些像。

这也能学吗??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慢慢撑着手臂,尝试起身。

曜星野直接伸手托住他的肋下,让他倚着屏风靠坐,拿过软垫塞在四周,像是精心摆放一个瓷偶娃娃。

“低血糖。”曜星野摸了摸他的脸,“我给你打了针,还头晕吗?”

一般人低血糖当然不至于致命,但曜星野刚检查过,这具身体的糟烂程度已经快要没救,哪怕是血糖过低,也很容易陷入仿佛是睡着的昏迷,心脏和呼吸在不知不觉中衰竭。

容晦那个蠢货。

还以为虞妄是九年前的身体状况吗?

曜星野凝注着这两片干涸的、枯萎矢车菊似的嘴唇。

他本想给这个人喂一盅虫草花胶炖官燕,这家店做得不错,苍白口唇也松散,一捏就开,但喂进的东西无论如何咽不下去,全从唇角溢出。

于是只好换成葡萄糖针剂。

曜星野按了一会儿,见针眼不再渗血,就丢掉止血棉球和针管,换了棉签蘸温水:“别动。”

包厢是蔺草榻榻米,有桧木矮桌和蒲团,青苔盖住枯山水,悬垂着半扇苇帘。

曜星野把装了温水的小白瓷碗放在蒲团上面,单手支撑身体前倾,用棉签一遍接一遍擦拭宋汝瓷的嘴唇,直到它们恢复淡白柔软。

“我叫你虞妄。”曜星野问,“还是宋汝瓷?”

雾蓝色的眼睛里透出微微讶色。

曜星野点了点头,宋汝瓷果然不记得了,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只剩下他一个人记得,只剩下他一个被留在那。

“我问你叫什么。”曜星野垂着视线,“你告诉了我这个名字。”

系统猜到怎么回事,悄悄告诉宋汝瓷:「应该是当时执行‘意识混乱’模式,把核心代码渗透出去了。」

渗透出去也没什么,不影响剧情,所以没有触发什么预警——虞妄会有一个假名这种事并不稀奇。

那种地方,为了少招惹麻烦,本来就不会报真名字,放纵完就一拍两散,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以后谁也不认识谁。

但换到曜星野的视角……恐怕就相当成问题了。

系统有点紧张,它看见曜星野在玩鞭子,翻来覆去摆弄不停。曜星野当初被人下药,从包间里逃出来的时候,脖颈后背就有不少交错鞭痕。

“后来你走了。”曜星野说,“我回家,查了查,原来你是骗我的。”

“你和我说的,全都是假的。”

“你叫虞妄。”

曜星野慢慢地、自顾自地说:“不过我还是更想叫你宋汝瓷……”

话还没落,倒是先被异常刺耳的嘈杂打断,有些苍蝇闻着味来了,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是个成天诈唬虚张声势的浪荡纨绔,不过是跟虞妄吃过一顿饭、喝过两杯酒,就腆着脸凑这一份热闹,居然还敢大喇喇纹什么痕迹刺青。

曜星野不信虞妄睡过这种货色。

不信归不信,看着还是碍眼。

尤其是进门就直奔虞妄,脏眼睛黏着宋汝瓷不放,张口闭口“E等劣质品”、“多少钱”、“陪睡”,眼看那只脏手伸向宋汝瓷,鞭稍就挟着劲风卷上皮肉。

一声惨叫。

荆棘鸟唱片的二代手背上多出一条血痕,疼得双腿发软,脸色煞白,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惊恐到磕巴:“曜,曜星野……你你你疯了!”

曜星野攥着鞭子,撑了下膝盖,起身走过去。

其他人也吓得心惊肉跳,全愣在原地,没一个敢插手,暗骂惹事的蠢货不长眼——惹谁不好,招惹曜星野!

且不论曜石影业本身就是庞然大物,已经很不好惹了,曜星野这人也根本就是个货真价实的疯子!

没人敢公开传,但谁都知道自从那档子事以后,曜星野的性情就变了个彻彻底底,下手狠到不知轻重,是真能活活把人打死的!

眼看曜星野的疯病又要发作,没半个人敢往前凑,你推我搡着拼命后退。

曜星野垂眼看着地上的人,鞭子马上要卷中连滚带爬拼命躲闪的苍蝇,听见身后的声音:“星野。”

……就这一声。

一切定住。

抱头缩脖的几个人瞪圆了眼睛,看靠坐着屏风、显然有些病容的清瘦身影,再看停在半空的鞭稍。

这是哪路神仙?!?

荆棘鸟的二代吓破了胆子,一把鼻涕一把泪爬起来跌跌撞撞就跑。曜星野下意识迈步要追,又被那个带点无奈的温和声音叫住:“不要打人。”

曜星野垂着头。

站了一会儿,低声说:“哦。”

接着他就真折返回宋汝瓷身边,跪坐下来,仰脸看雾蓝色的眼睛,他问宋汝瓷:“你生气了是不是?”

……倒也没有这么严重。

宋汝瓷撑起身体,轻轻眨了下眼睛,系统还在激情解码,那三十几个小时里发生的事大多还都是谜团,但叫住曜星野不乱打人的时候很顺口。

想要开口,曜星野已经把鞭子放到他手里。

“打人是我不对。”

“生你的气是我不对。”

“我家封杀你,我没管,等你走投无路来找我,是我不对。”

曜星野说:“你生气了,你打我吧。”

第35章 你喜欢我 为什么这样对我?

这话没立刻得到反应。

没得到回答。

曜星野等了几秒钟, 皱了皱眉,他抬起头,迎上那双眼睛, 瞳孔倏地收缩。

宋汝瓷把鞭子还给他。

慢慢支撑起身。

宋汝瓷远比他原本想的要瘦, 从容晦那里把人抢过来的时候,曜星野就发现了, 宋汝瓷轻得简直像是片影子。

现在这片影子就坐在有些暗淡的灯光下, 弯曲手肘试图支起身体,关节轮廓薄的仿佛里面是柄瓷刀, 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那一层柔软苍白的皮肤毫无预兆地划破。

宋汝瓷的动作很慢, 垂着睫毛, 耐心调整身体, 跪坐下来放开撑膝的手时, 腕骨无意间磕到木质矮桌, 发出轻响, 很脆。

曜星野跟着这声响哆嗦了下。

需要尽力克制住把桌子买下来让人劈碎烧掉的冲动, 宋汝瓷很可能不愿意, 宋汝瓷低头看着他,淡白嘴唇抿了抿, 似乎有话要说。

又没立刻开口——宋汝瓷抬起手, 就是磕了桌沿的那只手,轻按在他肩膀上, 抬头,对那些缩在远处一动不敢动的人影温声交代:“你们可以走了。”

曜星野皱眉,放过那些人不是他的脾气,可苍白的手轻按着他的肩膀。

余光能看见腕骨下方, 刚才磕到的地方,一小片淡红淤痕。

曜星野不能动。

二代们吓得魂飞魄散,一把鼻涕一把泪道谢,一个个脚底抹油溜了个干净。

宋汝瓷看着那些人跑走,似乎在出神,过了几秒才收回视线,望着他,似乎在重新认识和想起他的样子。

暗淡灯光下的蓝眼睛有些泛灰,像陷入暴风雪蛮横的席卷吞噬前那几分钟里,一无所觉的静谧天空。

曜星野跪得太低了,宋汝瓷和他说话,想看他的眼睛,要稍微俯身。

银缎似的短发也随之滑落,发梢——又或者是扰动的气流扫过曜星野微微滚动的喉咙,应当是后者,因为宋汝瓷离他并没那么近,宋汝瓷只是看着他的眼睛。

“星野。”

“那个时候。”宋汝瓷看着他,神情很认真,“我是不是做了很对不起你的事?”

曜星野抬头凝注这双眼睛。

他无法将视线移开,无法说谎,说昧心话。

他摇了头,回答“没有”、“你救了我”、“我们聊了天”。

曜星野的耳朵上是有耳洞,但和宋汝瓷无关。

是被那群脏东西七手八脚按着,当玩物玩弄,嬉笑着拿打耳枪打的。

还有别的伤,曜星野逃出来,用最后一点力气和神志求救,遇到了肯垂怜自己的人,咬着那根衣带,拼尽最后一点力气跟着蓝眼睛的人爬回房间。

他应该是直接昏过去了几个小时,或者更久,醒过来的时候他被安置在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床足够宽敞,蓝眼睛靠着枕头坐在另一头,给自己打针。

细支的草莓味香烟搭在床边桌上。

这种烟是给无法适应污浊空气的人吸的,聊胜于无,能压一压那种呛人脏味。

烟灰聚成一小捧雪,针头刺入苍白皮肤下的淡青静脉,翦密的霜色睫毛垂着,神情很平淡,眼尾染着倦色。

察觉到他的视线,人影低头看他,笑了下:“吓到你了?没事,是安定。”

“来一支吗?可以睡好觉。”

蓝眼睛的人和他分享:“你可以叫我宋汝瓷。”

……

“你问了我的年纪。”

曜星野垂着视线,声音很低:“知道我十九岁,你先是惊讶,然后笑了,说十九岁很小……是该被保护的年纪。”

“该好好长大的年纪。”

“你没对我做什么,让我留在你的房间里,有人来砸门,找我,你拦住了。”

“你常年住在那个包间里,找了零食给我吃,拿漫画书给我看。”

曜星野其实很诧异,宋汝瓷在这种地方,居然甚至能轻描淡写地拿出零食和漫画书这些东西……难道宋汝瓷自己平时在泡情人的间隙偷偷吃薯片看漫画吗?

但不论如何,那三十几个小时就是这么过的,宋汝瓷说他年纪太小了,不和他玩那些乱七八糟,甚至不给他看限制级电视节目。

那种地方的闭路电视又没有别的节目。

所以他们隔着玻璃看了一阵人造星空,那些遥远的、毫无生气的光点穿透夜霾,很没意思,宋汝瓷开始给他讲故事。

宋汝瓷说自己十九岁时过得很好。

弹吉他,做草莓蛋糕。

做感兴趣的事,早睡早起,每天坚持锻炼,有很多朋友。

有喜欢的人。

“有多喜欢?”被问到这种问题,宋汝瓷微微怔了下,似乎是从没认真想过这个,于是撑着地板仰头,看天上的人造星星,“嗯……”

那一瞬间的柔和神情让曜星野不得不闭上眼睛。

火烧火燎的耳洞、背后极具羞辱意味的鞭痕,都比不上这种感受的万分之一。

他开始憎恨起十九岁。

……当然。

后来曜石影业去调查,一切都是谎话。没有什么吉他、草莓蛋糕,更没有感兴趣的事和很多朋友,十九岁的虞妄是个只能生活在山庄里呼吸洁净空气的玻璃娃娃,情人叫容晦,早就闹崩分手了。

几段无疾而终的混乱感情后,虞妄就彻底变成了个花花公子。

专门去那种地方,出没那种场合,真真假假全算上,虞妄差不多有几百个情人。

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曜星野还病得出不了门,他在那天深夜因为伤势发炎高烧不退,陷入昏迷,被家里人找到的时候躺在虞妄的床上。

虞妄已经退房了,把他收拾得很体面,用被子盖住他那一身鞭伤。

红肿耳洞上扎着虞妄的矢车菊蓝耳钉。

“我后来去找过你。”

曜星野盯着地面:“你装作不记得我,也不承认你撒过的谎。”

“你还收走了你留给我的耳钉。”

“你亲手摘的。”

“拿走了。”

“不给我了。”

“我知道,你明明分手了,那时候没有别的情人……”

他低声不停说着这些,一句接一句,泄愤一样无法停下。余光注意到宋汝瓷的神情,心脏不知为什么空跳一拍,用力抬头,迎上格外认真的思索神色。

宋汝瓷的眼睛,霜色睫毛静静垂落,微掩的瞳色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冷调泛灰的、仿佛已经被冻结的雾蓝。

曜星野看着眼前人影,悔意再次滋生。

选错了包厢。

该带宋汝瓷去那些和他那些谎话里一样,干净、温暖、轻松,令人舒服的地方。

宋汝瓷眨了下眼睛,回过神,随着弯起的柔和弧度,眼睛里的薄冰也融化:“上来吧。”

宋汝瓷轻轻拍了下身旁。

菜已经上齐了,闻着很香,每样菜做得都精致,松茸炖雪蛤里很风雅地撒着冻干玫瑰花瓣,不吃很快就会泡软凋零。

宋汝瓷等曜星野坐好,拿过汤匙,给曜星野舀汤。

袖口露出那截腕骨,磕出的那片淤痕已经转青,最中间渗着紫。

很扎眼睛。

“我自己来。”曜星野想伸手夺过碗匙,被温和的视线一镇,心头更慌了下,“你的手……”

“嗯?”宋汝瓷抬起手腕看了看,“没关系。”

他是有点容易受伤,从小就是这样,即使是随便磕碰一下,看起来也不是青紫就是破皮,显得很吓人。

其实并不是真的就有那么严重。

宋汝瓷检查过淤青的范围,向餐厅要了一张创可贴,贴上去,把淤青盖住。

宋汝瓷盛了一小碗雪蛤汤,递给曜星野:“尝尝。”

曜星野接过,不知道自己是要掩饰什么、或者逃避什么,狼吞虎咽吃光却食不知味,余光看见淡白眉眼柔和地弯着,很耐心地望着他。

曜星野低声说:“很香。”

他也给宋汝瓷盛了一碗。

但宋汝瓷看起来显然没什么胃口,舀汤的瓷匙在嘴唇上沾了沾,就放下。

曜星野实在忍不住,盯着泡软变色的玫瑰花瓣:“你在想什么?”

“嗯?”宋汝瓷回过神,笑了笑,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发,“没什么。”

宋汝瓷在和系统研究要回耳钉是怎么回事——这事显然对曜星野打击不浅,根据系统的详细调查,曜星野的性格彻底变成现在这样,就是从耳钉被没收开始。

怪不得曜星野戴的是黑曜石。

发生这事是在一次规模不小的晚宴上,虞妄没带齐装备,但要走剧情线,时间紧任务重,于是回收再利用了曜星野的矢车菊蓝耳钉。

……这么看,好像也不能怪曜星野黑化。

但系统还是持不同意见:「那也是当时最合理的处置了吧?他太小了,十九岁,将来又是要接手曜石影业的,那种名声传得到处都是……」

宋汝瓷接过曜星野递过来的热蜂蜜柠檬水,温声道谢,把手拢在玻璃杯壁上取暖。

他在意识里和系统讨论:「还是不够周全。」

「应该用更缓和一点的方式。」

宋汝瓷很重视这份代班工作,做经验总结:「好好讲道理,耐心解释清楚,他就能接受了。」

系统看着曜星野脚下的鞭子:「……」

那也可能……不是那么太一定。

但没办法。

有些心太好的宿主就是这样的,因为自己是这种一直都过分认真和讲道理的人,所以把身边的人也总想得很好。

甚至还会为当初不够周全留下的遗憾,总惦记着道歉——宋汝瓷的手覆落在曜星野头顶,收回的时候,无意间碰到了那颗黑曜石耳钉。

曜星野的反应极大,倏地抬头,冷硬悍野过头的黑眼睛定定盯着他。

“你不要碰。”曜星野哑声说,“这不是你的,你没资格抢走。”

宋汝瓷点了点头,收回手:“对不起。”

曜星野的黑瞳收缩了下。

“是我做得不对,你那时候一定很难过。”

“我们是朋友。”宋汝瓷向他道歉,声音很轻但神情郑重,“朋友不该这么对你。”

曜星野盯着他,右嘴角翘了下,又露出那种消失得极快、不知道是嘲讽对方还是自己的笑容:“朋友?”

“我从没当你是朋友。”

曜星野垂下视线,手在身侧攥得泛白,他把话彻底挑明,免得自己又什么时候不小心被憋到发疯,他应该扔了容易惹祸的鞭子。

或者把鞭子一直交给宋汝瓷。

宋汝瓷愿意打他吗?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我就喜欢你了,宋汝瓷,我不是不能澄清那些谣言,我不想。”

不要说澄清谣言,就是让所有敢乱嚼舌头嗡嗡叫的苍蝇在公开社交平台上从此销声匿迹,对曜石影业来说也根本不是什么大事。

“我知道你没碰我,你对我没兴趣,把耳钉留给我,是帮我导流化脓的伤口,不是让我四处戴着显摆的。”

“所以伤好了,你想把它要回去,当然随时都能开口,我没资格拒绝。”

“我知道,可我还是喜欢你,宋汝瓷,十九岁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

曜星野的声音异常突兀地顿了顿。

他看着宋汝瓷。

宋汝瓷像是在听他说话,又不完全在听,还在想事情 ,那是种相当专心的思索神色。

“你究竟在想什么?”曜星野再也忍不住,让过那片创可贴圈住清瘦手臂,不敢使力攥握,手背却已经绷起青筋。

“告诉我,宋汝瓷,我要知道。”

曜星野在滥用宋汝瓷的好脾气,他知道这个人看起来很浪荡、很风流,甚至好像已经到了为这个掏空身体耗空灵魂,变成漂亮空壳的地步。

但内里藏着的心脏,其实比谁都温和、比谁都认真,好像有世上最好的脾气。

这么过了几秒。

不出意料的。

那双蓝眼睛又一次温和地选择妥协,让出领地,诚实地回答:“我在想你刚才说的话。”

系统藏在灯影里,惊讶地发现,宋汝瓷原来一直在思考,成长,修正观念——宋汝瓷在不停完善自己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在思考越来越多过去没想过、没发现的问题。

宋汝瓷只是不习惯把想法主动说出来,秉性又太温柔,仿佛沉静柔和到极点的海,没人知道下面的暗流。

但曜星野这么问,一定要知道,宋汝瓷就会如实地告诉他。

这也没办法,没有修饰代码,宋汝瓷就是不会撒谎的。

“你说你喜欢我。”

宋汝瓷的神情很坦诚,平静,让人想起他对着灯光检查腕骨下的淤青。

曜星野背后慢慢升腾起寒意。

宋汝瓷不愿意打他,不要鞭子,也不是在责备他,宋汝瓷只是在想这个问题,颈侧皮肤被电子项圈磨出红痕。

宋汝瓷还不太能想得明白:“我在想,你喜欢我,为什么会这样对我?”

第36章 温柔宽厚身体差 你说他善良、正直、会……

曜星野跪着。

跪着, 膝盖僵化,后背凝固,全身上下一动也不能动。

他像是被往什么看不见的地方刺了一刀, 看不见流血, 但脸色惨白,手脚全都发麻, 一下冰冷一下又滚烫。

剧烈的恐惧一浪一浪地往头顶漫涌, 仿佛又回到三年前,肺吸不进空气, 溺得窒息。

曜星野宁可宋汝瓷责备他、怨恨他。

他宁可宋汝瓷打他。

总比这样强——眼前的人影不激动也不生气,没有任何明显的情绪, 甚至连那种思索时下意识轻轻蹙眉的习惯, 也和记忆里一样认真柔和。

宋汝瓷明明就坐在这, 在他面前, 一伸手就能碰到, 却又像离他无比遥远。

“我做错了是不是。”曜星野的呼吸急促, 濒临失控, 他爬向宋汝瓷去握苍白手腕, 明明握到了,却不再能攥住半分安心, “对不起, 宋汝瓷,你告诉我该怎么做, 我以后再也不犯,行吗?”

宋汝瓷大概不是想听这些……可他不会说别的,曜星野胸口起伏,舌根滞涩, 掌心一片麻木。

“我的钱暂时不够买你。”曜星野吃力地说,“我把自己卖了,去拍卖行陪你,以后我跟着你,保护你,直到能把你带走。”

要买下宋汝瓷的一个晚上,和要替这个人赎身的价格,自然天差地别——曜星野甚至怀疑,江歧渡根本就不想让任何人买走宋汝瓷。

如果得到了曜石影业,曜星野就能给江歧渡的拍卖行施压,强行替宋汝瓷赎身。

但现在他还只是个所谓的“继承人”。

曜星野从小长在极度扭曲的环境中,情感异化成欲念,他见到的一切范例里,“喜欢”彻底等同于“想得到”,施压、用手段、软硬兼施,无所不用其极。

于是在知道他家做的事后,他就开始等虞妄来找他——那时他就会趁机要回自己的矢车菊蓝宝石耳钉。

曜星野想,只要虞妄肯服软,别再装作不认识他,和他低一下头。

一下,一下就够,只要虞妄愿意再把耳钉给他。

他就会把一切都给虞妄。

要是虞妄还肯再少找几个情人,少喝点酒、少用点药,那就更好了。

他会把鞭子也给虞妄,然后好好的,和虞妄搬到一起住,看一些无聊的人造星星,一辈子都在一起。

……可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曜星野攥着手,小臂上青筋凸起,呼吸吃力咽不下唾液,他终于开始模模糊糊意识到,一定是做错了什么事——错得严重,彻底滑进最糟糕的方向,已经不再有纠正的机会。

覆水难收。

宋汝瓷不赞同曜星野的计划,轻轻摇了摇头,告诉他:“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你可以有你自己的生活。”

宋汝瓷也不是想要他道歉,并不是所有问题都一定要立刻给出一个答案,宋汝瓷在按照约定,练习分辨,学习自保。

系统帮忙保存的备忘录上有不是他笔迹的留言,上面说他可以带着问题回家,在温暖安静、不受打扰的柔软枕头和被子里,和叫褚宴的人慢慢聊一整晚那些他暂时想不太通的事。

宋汝瓷把备忘录仔细收好,告诉曜星野:“拍卖行不是什么好地方。”

曜星野不在乎,但本能地把一切反驳咽回去。

他终于学会了抓住重点,盯着宋汝瓷,又向前爬了两步,贴近清瘦身体,把人小心抱住:“你在拍卖行受了苦,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