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终局(二)“你要他死还……
昆仑之巅, 中天之柱,凡人临界此地,便可得之永生。
可惜现下天地通途已断,如今, 这中天之柱早已残败得不成样子。本是仙家之地, 却被人界气运汇集而生的地界天道所占据。
谢淮敛下眸光, 看着这山巅之上的天道,压下心中不快, 轻轻扬起唇角:“九方仙身何在?”
一鬼一魔一仙同时而来,地界天道的化身凌空而居, 并未理会谢淮的问题。
“真是愚蠢。” 化身清幽的目光扫过随谢淮而来的叶南徽,眸中闪过敬畏,嘴上却并未饶人。
回应她的是汹涌魔气。
楼砚辞醒来后,更沉默了许多,魔魂居仙身,魔气与身体残存仙力相斥, 本就受其折磨, 加之处于昆仑山巅,始作俑者就在眼前,眉目之间的戾气便更是有增无减。
“大胆!”
天道脸色一变, 偏身躲过,她向来厌憎诸魔, 魔生性偏执乖戾,极难驯化不说, 还会削减一方之地的运势,于她不利。她自觉命书一事,走的最错的一步棋便是选了楼砚辞做这书中天命之人, 如今堕魔不说,竟敢冒犯于她,实属该死。
天道生怒,云海层层翻涌堆积,将她们团团围住。
谢淮一击琴音拦住了翻涌而来的云海,他眯着眼睛打量着这云海,随即衣袂飘扬,踏于其上:“因果相欠,毁掉九方仙身,你也会元气大伤。”
“如今南徽已知晓前因后果,你那命书此次轮回本就是摆设,又何苦重拟。”谢淮温言细语,“不如就此作罢。”
天道并未言语,谢淮此仙,口蜜腹剑,却有一点说得没错,毁掉九方仙身,她确实会遭因果报应。
只是,地界天道看向下方的叶南徽,比起九方转世的力量,这点因果报应不值一提。
“叶南徽她必须死。”
天道错开眼神,落在谢淮身上,谢淮的谋划,她并非全然不知。
九方仙身流落人间数万年,较之转世之力量,九方的仙身她起初过多并未在意。
因为即便是像九方这样的先天之仙神,没了神魂,又堕与凡尘,日久也定会被凡间浊气所染,失去仙身原本之力。
并不足以为惧。
只是偏偏有疯子,生生地在她的眼皮子底下,用生魂为九方仙身蕴养万年之久直到几月之前,无暮城一事发生时,她才察觉到其中异样,赶往查探仙身所在。彼时,她尚且还不敢确定谢淮的谋划,如今,却已昭然若揭——
“复活”九方,重开天门。
还真是痴人说梦。
她并不屑于与谢淮争论,如今昆山山巅,昆仑鼎中,她已集气运之力开始炼化九方仙身,没了仙身,谢淮的谋划自然落空,而她没了掣肘,也能借机重撰命书,提取转世在叶南徽体内的九方之力。
如今,一切几乎都已成定局。
谢淮不语。气氛凝滞,已经到了不死不休的时候,没有必要再和天道多说些什么了,他垂眸看向那团翻涌的魔气,楼砚辞虽无望击溃这天道,耗一耗她之气运也好
地上。
楼砚辞魔气四溢,双眼煞红,杀意沸腾。
却被一只素白的手拦了下来,叶南徽轻轻拽住他,朝他摇了摇头。
从踏上昆仑时,叶南徽便在打量这凌空的天道化身。
天道化身样貌不定,本不该觉得眼熟,可天道化身与她对视时,压在眼底的微末怯意,还是被叶南徽捕捉到了。
这怯色,和天道入命书轮回,化作白清枝时,一模一样。
得知白清枝乃天道所化后,叶南徽原先不过是觉得,天道这点怯意只是应命书,作伪出来的。
如今一观,却似乎并非如此。
能让天道生怯的只有这世间因果,谢淮在此事上,应当没有说谎,当初九方斩断天地通途,保全了地界天道,让地界天道欠下她之因果。
如今这欠下的因果随之九方转世之力,落到了她的身上。这才让地界天道见她生畏,也才让她大费周章,想出命书之法,来取她性命,炼出这九方转世之力。
说实在的,叶南徽倒也能够理解地界天道的做法,九方之力能断天地通途,这般力量保留下来,任谁也不会心安。
只是理解归理解,泥人尚有三分气性,命书轮回,她受困于苍梧寒潭;而楼砚辞于轮回之中,自刎上百次,被折磨得几近疯癫,如今还因而化魔。
她岂能不恨。
来这昆仑山巅,也未尝没有报仇的打算;但,即便如此,她也不会被谢淮牵着鼻子走,让楼砚辞去送命。
谢淮并不了解她。
她叶南徽做鬼,一向十分识时务,从前在仙山,她不是大乘境的山主的对手,再看不惯他,再生气,也懂得暂避锋芒。
如今随着满肚子谋算的谢淮来到此处,也并不是为了找死。
生路嘛,摸索摸索着就出来了,该苟的时候苟,就如同曾经她脱胎于九幽瘴气,在瘴气之中不敢露头,偷偷摸摸苟到成人一样。
活着,才是更重要的事情。
地界天道炼化九方仙身,是为了重撰命书,而重撰命书,是为了夺她内丹之中的九方之力。
说到底,就是为了九方之力。
地界天道不能直接夺她的力量,这才大费周章。
但她若愿意给呢。
她本源之力为九幽瘴气,生挖内丹,也不是不能活,就是这个过程痛苦了些;运气好的话,也就是重回瘴气,养个千年就好;运气不好的话,或许要等上数万年。
虽说这法子是窝囊了些,但也总比让身边这个傻子以卵击石,再死一次的好。
至于与地界天道的种种恩怨,有机会报仇就报,没机会就好好活着。
叶南徽攥住楼砚辞的手,此刻楼砚辞正垂目看她,那双眼睛生出压制不住的乖戾,连看着她的眼神也显得冷冰冰的。
啧,小魔君脾气可真大,让鬼心生不悦。
叶南徽踮起脚尖,伸手揉了揉楼砚辞的脸,搓得他满脸都是她的指印,戾气消解了几分,这才满意地笑了笑。
这才对嘛,杀气那么重干嘛。
还是历练得少了。
也没掐诀,叶南徽歪了歪头,出言威胁:“我有法子解决此事,你待在这里,不准动,动了就真不要你了。”
掐什么定身诀,也没有她这一句话管用。
叶南徽飞身而上,对着地界天道也懒得费什么口舌,望着她眼里的些许怯意,将自己心中之念化作心法,传给了地界天道。
“” 地界天道一时有些沉默。
叶南徽耸耸肩:“我如今多用的是瘴气之力,这力量我炼化也不过十之一二,你寻个好时机,我亲手剖给你亦可。”
因果相制,叶南徽也不怕地界天道翻脸无情。
见地界天道没有出言反对,叶南徽估摸着这事情也算是成了,又偏头看了看谢淮,本不想多说什么,但转念一想,倒是说清楚得好:“我会杀了你。”
“姜隐、慕拭雪还有她娘的生魂都是被你抽走的吧?” 叶南徽如今也并不能十分确定谢淮的目的,但于她而言,却也并不很重要。
“夫诸的死,也是你一手计划好的?” 叶南徽虽是发问,但也没想着让谢淮回答。
她一早便想好了。
若非要利用谢淮破开上昆仑的仙力屏障,她在山下就会和谢淮摊牌。
叶南徽伸手,用内丹炼化的一两分力量,朝谢淮勾了勾,他怀中古琴便脱手朝着叶南徽而来。
有几分熟悉。
叶南徽轻轻抚了抚琴,她从九幽脱胎,尚不识字时,便有“徽”字印在她的识海之中,想来便是九方力量残余的记忆。
那古琴在她手下发出低鸣,显出亲近,可惜她并非九方,使琴也使得不好。
失了古琴的谢淮并未慌乱,看着眼前的叶南徽,他轻轻笑了笑:“你使琴不好,使剑才相配。”
说完,谢淮伸手一握,镇妖剑蓦然出现在他手中。
天道化身眉头微皱,伸手欲夺,却被镇妖剑周身气息逼退。
“镇妖剑曾乃九方佩剑,仙家之物,你便是这地界主宰也碰不得 。” 谢淮好心替天道解释,随即竟轻轻松手,将镇妖剑推至叶南徽面前。
“南徽,你须用此剑,劈开昆仑,以昆仑之石重塑一条新的通途,打开天界大门。”
“只是,尚缺一物为此剑重新开刃。”
谢淮右手一挥,在地上的楼砚辞被他牵引而起。
“嘘。” 见叶南徽欲攻,谢淮出声制止,“别冲动。”
一缕极为细微的线,自楼砚辞心口处蔓延到谢淮手中:“本不想走到这一步的。”
谢淮有些无奈:“可实在没想到,南徽你太过能屈能伸了些。”
“地界天道加诸在你身上的轮回之苦,你竟也忍得下。”
“逼得我只能行此招。”
谢淮只轻轻拽了拽手中丝线,楼砚辞脸色便几近纸白,神魂连同躯壳动弹不得,也无法言语。
“这丝线,在楚宅时救了他一命,以我仙力为载,替他缝合心脉,他化魔以后,我又往他神魂之中,注入了一道我的仙力,作为粘合,融入这丝线。若这丝线断绝,便是成魔也无济于事。”
“啧啧,真是可怜。” 谢淮叹息一声,看向叶南徽,“天道重启轮回十二次,他为你自刎成百上千次,苦苦挣扎于轮回之中,好不容易得见你一面,却又看你另结良缘,受尽折磨,从天生仙骨的天命之人堕落成现在这幅模样如今他之性命尽在你手,就全看你救不救他了。”
“对了。” 谢淮微微一笑,牵了牵那屡仙力所做的丝线,“说起来,当初我能得机会在他心口种下这缕仙力也多亏你在楚宅,刺向他心口的那一剑呢。”
分明知晓谢淮是在激她,叶南徽还是没忍住脸色一白。
“叶南徽,我要你以你之躯壳为祭,为镇妖剑开刃,魂入九方仙身,劈了这昆仑。”
谢淮话音落地,天道反应极快,出手便要掐断那屡丝线。
但更快的是叶南徽,古琴在手,辅之以九方之力,硬生生接下拦下天道。
零零碎碎的线索,迅速被串联在了一起。
现下想来,这一路上,无论是借她之手,让楼砚辞误以为她另有新欢,还是假意告知楼砚辞“真相”,谢淮不过只有一个目的——逼迫楼砚辞发疯,最好能惹她厌弃。
这样,在真相被揭开之时,她对楼砚辞的爱意和愧疚,才能成为谢淮胁迫她的筹码。
一如现在。
镇妖剑就在她的面前。
“九方仙身快要被炼化了。” 谢淮脸上笑意不变,好心提醒——
“南徽,你剩下的时候不多了。”
“你要他死还是活?”
第92章 第 92 章 终局(三)死于春日……
云雾翻腾, 风声萧萧。
叶南徽的脑子一片空白,却并未放弃衡量如今的局面。
此时此刻,谢淮的手中攥着握着楼砚辞性命的丝线,丝线若断, 楼砚辞身死魂消, 再不会有下一个轮回。
他以楼砚辞的性命做赌, 要她自刎殉剑,放弃肉身, 魂归九方仙身。
赌不起的人理应是谢淮才对。
九方仙身对他而言不容有失,某种程度上来说, 甚至比她体内的九方之力还要更加重要。
她若死了,九方之力或许还能再度转世,但九方仙身没了,那就彻底没了。谢淮这数万年等待的一个机缘,便彻底没了影子。
他凭什么以为她会为了一个男子做出这样的事情。
九方仙身和楼砚辞,是个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他们放在一起, 孰轻孰重,根本不需要多加考虑。
因而她不该怕的,也不该不敢赌的。
可
她不是人, 她是鬼。
思绪千回百转,手却先一步握上了那柄镇妖剑。
叶南徽垂眸, 看着手中之剑,唇瓣被她咬出齿痕, 理智一点点崩盘,风起云涌之间,她颤抖着握紧了那柄剑。
所有的利弊谋划, 寸寸碎裂,无论她想再多的理由,意图说服自己,是谢淮不敢赌。可她的心却做不了假——
如今她和谢淮之间
赌不起的人是她
她若不应谢淮之言,九方仙身被毁,想必谢淮也不会大发慈悲,放过楼砚辞。
楼砚辞身死魂消之痛,相比于九方仙身之于谢淮,是她更承受不起。
【说起来,当初我能得机会在他心口种下这缕仙力也多亏你在楚宅,刺入他心口的那一剑呢。】
不久之前,谢淮的话还言犹在耳。
字字诛心。
叶南徽难得生出些后悔意,长睫一抖,水雾在眸底凝聚成珠。
这十二次轮回,天道硬生生以命书为媒介塞给她的那些记忆,都已经让她足够伤情。
那他呢?亲身经历了这一切,行至如今,是何滋味?
当初楚宅刺向他的那一剑,原本是想着报仇雪恨,再不相见;谁知却是受人谋算,反倒种下因果,害了他的性命。
镇魂剑在她手中发出低鸣,她伸手握住剑柄,剑刃朝内,目光却落在楼砚辞的身上,谢淮手中那屡丝线贯穿他的心口,他如今已经没了意识,那张脸显出些乖觉。
幸好晕过去了,叶南徽看着他的脸,心中陡然生出点庆幸。
若他还醒着,约莫谢淮的话还没说完,他就会当场挑了这丝线。
届时一切才是真的无可挽回了。
如今不过是再度弃了自己的肉身而已,她此前为摆脱命书所控,甘愿如此;如今为了楼砚辞,也并非做不得。
只是她有些怕疼而已。
她下意识诓骗自己,入九方之身后,尚能活着,可谁又说得准呢,九方仙身吞噬过那么多生魂之力,她又凭什么成为这个例外。
她之谋划逃不过天道的眼睛。
在她握剑的那一刹那,就已然察觉到她的意图,方才刚结下的约定瞬时崩盘,天道的磅礴之力呈山呼海啸之势向她压来。
那把九方的古琴伴着她炼化的一两分九方之力,护住了楼砚辞和谢淮;她只好用鬼气勉强护住自己。
说实在的,天道化身之威压,比当初初上仙山之时,见到仙山山主时的威压强多了。
浑身上下每一丝鬼气都在催促她,快跑。
天道如今是真的想杀了她,就算有被因果反噬之险,就算这一世拿不到九幽之力,她也绝不能让她祭剑,全了谢淮的谋划。
其实她想跑的,生,对她来说是刻进骨子里的东西。
她能为生,在瘴气之中苟上近千年;也能为生,屠尽九幽之妖魔。若非无奈,她绝不会与天道做对,赌上自己的性命。
生多好啊,行山高水远,赏春花秋月,观人间可爱。
吞花卧酒,与美人共眠。
这样的好日子,她拢共也并未过上很久。
真是太可惜了。
叶南徽轻叹一声,剑刃彻底没入她的腹中。
天地之间,独一无二的恶鬼之血,为镇妖剑开刃,足够了。
血染红了镇妖剑的剑刃,金光大作,像是一瞬,也像是百年之久,识海中残余的命书残页化作飞灰,被天道压制已久的过往记忆,在此刻通通尽数归于原位。
新婚之夜,红烛摇曳。
她轻声哄他:“楼小仙君,与你结为道侣以后,天上地下,你就不是独自一人了,无论天命如何,我这个恶鬼,都会一而再再而三地违逆天命,抓住你的手的。”
“所以楼小仙君,你可以笑了。”
“笑着可要好看多了。”
她若想哄人,没有哄不下来的。
楼砚辞此人最是别扭,冷面热心,明明就见不得人间疾苦,看不得母女父子分离,因而才在人间降妖除魔,偏偏非要将因果挂在嘴边,绝不承认他的在意。
明明就心悦自己,为她挽发,替她描眉,桩桩件件都是凡间夫妻所行之事,偏偏故意装作不知,还诓骗她此乃常事。也不想想,她在人间混迹,话本子听了一沓又一沓,还能识破不了他这点诡计。
不过就是看着他好看,她并不讨厌,因而放纵罢了。
他也倒好哄,每次都会被她随意的一句话哄得晕头转向,颠三倒四,脖颈连带着耳根腮边再到颊边,每每都会红成一片,十分有趣。
这到了新婚之夜,她认认真真地哄他,哪有拿不下来的。
红烛之下,楼小仙君的嘴被她哄得翘得根本压不下来。
当真不愧是她。
回想起这一切,叶南徽也勾了勾唇角,暗自得意,短暂得意之后,含在眼眶里的泪珠却垂落下来,突然生出些后悔,当初将这话说得太死了些。
诚然她当年说此话时,确实并未想过食言的,但如今也不得不食言了。
若是从前,楼小仙君再是生气,也不过是压下心中愤懑,老老实实,乖乖地等她回来。
可如今,换成楼小魔君,这事情就有些难办了。
想一想就知道,以卵击石这样的蠢事情,他是一定会做的,发起疯来不管不顾的,也不知道她费力为他保住的这条小命,他自个保不保得住。
识海之中,浮现出从前他在轮回之中,一遍又一遍举剑自刎的场景,自他体内而出的血,溅在她的脸上,似乎都还能感觉到余温。
那时半疯尚且如此,如今若还想着殉情,就更糟糕了。
若是她当真有机缘,在九幽瘴气之中泡上个成千上万年,活过来一看,嘿,楼小魔君给自己折腾死了怎么办,到时候去哪里再寻一个这么合她眼缘和心意的一个人呢?
不过按着小魔君的性子,她找一个样貌有三分像的人,带到他坟前告诉他,自己准备另结良缘。
约莫便是死了成千上万年,小魔君也能从坟头上跳起来,恨那人恨得两眼通红,背着她将剑架在那人的脖子上,威胁那人离开,转头又蹭到自己面前装装可怜,用美色勾引勾引她。
啧啧,这点把戏她都不想多说。
肉身崩坏,叶南徽的神魂一轻,浑浑噩噩不知飘向何处,思绪也迷迷糊糊。
想着这幅场景,莫名其妙地就笑出了声。
笑完之后,却越发的后悔起来。
在上来昆仑之前,她怎么就没有想着给楼砚辞留上一封书信。如今,中了谢淮之计,想了一肚子逗弄小魔君的有趣法子,也没有发挥的余地。
实在是心有不甘啊。
想着想着,耳边突然传来喧嚣。
她费力地想睁一睁眼,却恍惚发现,神魂离体,不再需要借助肉身的眼睛,只需要凝神便能观到心之所向。
视野一点点变得清晰——
恶鬼肉身祭剑,镇妖剑金光大作,便是天道化身也接近不得。
大局初定。
楼砚辞醒来,便见到了她插着剑的肉身。
果然不出她所料,什么身死魂消,小魔君这疯子根本就不在乎,直直地朝她扑去,看得她倒吸一口凉气,幸而谢淮似乎早有预料,及时收了这丝线,才没酿成惨剧。
小魔君倒在她的尸身旁边,低着头,看不清神色。
仙骨、气运早就没了,如今他一无所有,只能守着她的尸身,束手无策。
叶南徽神魂一痛。
从前在人间看话本,听说书时,叶南徽总爱看这么一出戏。
约莫是小娘子因各种原因假死身故,逃离小郎君身边,看小郎君倒在假的尸身跟前,痛哭流涕,要死要活,痛心疾首
这种戏码她百看不厌。
但这戏码落到她头上来,忽然之间,就没了趣味。
十二次轮回之后,她诸多不愿之事当中一件,便是,不愿再让楼砚辞见到她的尸身。
真真假假的尸身,楼砚辞见得太多,她不忍他再受折磨。
心里不由地生出了些怨气,怨谢淮没能让楼砚辞继续晕过去。可如今她和楼砚辞一样,束手无策。只能看着他长跪不起,周身魔气硬生生在天道威压之下开辟出方寸之地,将她圈在其中。
镇妖剑拒绝一切的靠近。
金光将楼砚辞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挥开。
直到那双洁白如玉的手,变得鲜血淋漓,楼砚辞也没有放弃。
“叶南徽” 他的声音在发颤,听得出的嘶哑,带着些许怒意和无所适从。
多余的话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着她的名字。
叶南徽想应的,可是神魂被一股无名力量所牵引,别说出声应他,便是想再多看一眼也不能了。
……
昆仑山巅,中天之柱,浮云卷霭。
云卷春山绿未消。
叶南徽真正死在了一片盎然春意之中。
第93章 第 93 章 终局(最终,二……
楼砚辞这一生, 生来丧母,成人时与血亲生离,后又痛失所爱,卷入轮回。
自刎、杀人、生心魔、剖去仙骨, 脱离师门
桩桩件件所求不过是让叶南徽活着。
从前仙山之上, 山主曾说, 大道致远,他如今囿于情爱, 为一个小小恶鬼生出执念,终有一日会后悔。
待堪破迷障时, 必得满盘皆输。
他没有应山主的话,只是执拗地跪在刹那殿,为她求一线生机。
山主脱离人世太久,不懂他,也不懂这情缘。
他出生时,他阿娘因他丧命, 外租一家尤为厌他, 而生父又视他为斗争的筹码,至于山主和世间其他人,不过也是因为他生得仙骨, 高看他几分。
他之命运从出生那一刻便已经注定,之后种种不过随波逐流而已。
拜入仙山、成为楼小仙君、护这人间众人称赞他神仪明秀, 眼含悲悯,爱怜着这世间。
只有他自己心里清楚, 除了从食人妖魔手中救下幼童,看他们与亲人团聚时,会真心实意升起几分暖意外, 其余的,他对这世间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又哪里称得上什么爱怜。
直到在九幽见到她的第一眼。
世间万般苦,命数不由人。
可她眼里燃着的灼灼烈火,似要将这世间燃尽,滚烫的灼烧之意,顺着那一眼,一直烫进了他的心底。因而才匆匆忙忙移开眼神,不敢多看。
世人称道的楼小仙君,在那时就动了凡心。
好奇她,想要了解她,进而心甘情愿地泥足深陷。
在人间那两年,他带着她在人间游荡,她眼睛亮珍珍地看着人间的一切,再琐碎平凡的事情落在她的眼里,都格外有趣。
她真切地爱着这个人间。
于是连带他也多了几分真心实意。
从前斩妖除魔,不过是责任在身,不得不做,而如今,他也会想,若是仍由这妖魔毁了这方小城,那下次他便不能再带着她一起,蹲守着街巷等着那家做糖饼的大娘出摊了,那街巷尽头的桂花每到金秋,便香气宜人,她格外喜欢。
还有小城城中,那家做小泥人的大爷,那大爷眼睛不好,做得小泥人并不精巧,鼻子眼睛歪歪斜斜,可她喜欢,时不时就去挑一个,看着看着就能倒在他的怀里,笑上半天。
这般被妖魔毁去,实在可惜。
瞧,连他这样木偶一般的人,也能生出可惜这样的感觉。
此后上了仙山,仙山里的修士,起初无不对她喊打喊杀,说她违逆天命,不可苟活,不少修士也对着她指指点点,说她恶鬼出身,必定心狠手辣,无情至极。
实在可笑,分明她这恶鬼,比他这仙君,还要更喜欢人间些。
他不欲与之多言。
这仙山,这修士,口中之言,从来都只在剑下。
没有什么是一柄剑解决不了的,也没有什么是不能交易的,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对于仙山的价值,因而在和她一起被关进地牢上,他毫不慌乱,甚至于还能分出心思替她谋划,免于她在这地牢受累。
只是却没想到,能因此探出她的真心。
她喜欢他。
光是想想,心中欣悦便止不住地疯涨。
她喜欢他,她怎么会真的喜欢他。
这对他而言像是一场美梦。
美丽又短暂。
来得太慢,去的太快。
轮回之前的第一世中,妖魔煞毒入体,她越来越懒怠,醒来的时间也越来越少,每一次她睡过去,他都害怕她再也醒不过来。
她看出他的害怕,于是抽空写下诸多,曾在人间游历时见过的人事,亦或是还没见过的东西,还没去过的地方,让他以后一定要代替她去。
“我是恶鬼嘛,虽然会死,但也许总有那么一些些气息还会在人间停留,喏,我到时候就附在这个发簪上,你一定要带我去看的,否则我就不会再见你了。”
她想让他替她继续爱着这个人间。
原本她开口说出的话,他没有不应的。
只是,他瞒着她已然种下同心咒,同命共身死,她若离开,不出一月,他也会死。
其实没有什么不好的,生同衾,死同穴,是他的福分。
但偏偏入了轮回。
从前他只是厌父厌己,入了轮回之后,便开始厌恶起了这世间。
山主说,终有一日,他会后悔,说他对她之情意,不过执念而已,届时醒悟,必定会觉得满盘皆输。
但他心悦一个人,本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哪里会想着悔不悔,输不输的,他所做的每一件事,满心满眼地都是让她平安。
仙骨、气运能有法子让她活着,就已经是幸运之极。
总好过,如今束手无措的局面。
连碰一碰她也做不到
楼砚辞的手被镇妖剑溢出的剑气所伤,鲜血淋漓,却已然没有了痛感。楼砚辞不懂,为何,天道、仙神、还有这世间诸多人,都想让她死。
他抬手想擦一擦脸上泪痕,可手颤抖着,却落了空。
手上的血迹蹭在他的脸上,显出几分疯魔。
抬头,楼砚辞看向天道化身和谢淮,一个满脸挂着笑意,是谋划得逞的痛快,一个形容冷肃,是如临大敌的慎重怒意。
没有人在乎她的死活,和从前所有或真或假的结局一样。
他不喜欢。
楼砚辞看着不用处被镇妖剑贯穿身体的叶南徽,魔气朝他缓慢地汇集,没入他的体内,他仙身之中残存仙力也被他极快地炼化。
仙神斗法,自然没空理会他这小小人魔,不过是被榨干了的不重要的东西而已。
因而,也并无人察觉,他体内,所有魔气被他汇聚成了一颗魔丹
叶南徽恋恋不舍地收回了最后望向楼砚辞的一眼。
随即,神魂往下猛地一拽,坠入一片炽热之中。
像是投身进了火海,灼热到了极致,以至于开始发冷。
叶南徽咬着牙,拼命地向上方游去,想着或许多游两下,便能折腾出去了,只是这火海广袤无边,叶南徽不知游了多久,只觉得耗尽了最后一丝气力,才堪堪游到岸边,几斤心力衰竭。
迷迷糊糊之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耳边传来细细碎碎的女子说话的声音。
“别打了别打了,有新人来了,没发现啊,我的天,还活着吗?”
“让你们一天天不干正事。”
“哎呀,没骗你们,是真有人来人,快来点人过来帮忙啊!”
还挺热闹,她不是魂归九方仙身了吗,怎么九方仙身里这么多人啊。叶南徽想抬头看一看,可最后一丝气力耗尽,刚一动作,便晕了过去。
也不知道晕了多久,再次醒来时,香气袭人。
还未睁眼,便闻到极为清新的淡雅气味。
等睁眼时,叶南徽才发觉,周遭挤满了女子,一眼扫过去便有二十来个,个个睁着圆溜溜的眼睛看着她。
见她醒来,众人眼睛又是一亮,离她最近的女子还上手捏了捏她的脸:“我们真的等到了也。”
“是九方的力量没错吧。”
“没错没错,这周身气息,这小脸,这能从九方识海里面自己游上来的魂力,除了九方的力量,没有其他可能了。”
叶南徽眨了眨眼,难得有些不知所措。
许是见着她这般模样,最先开口说话的女子噗嗤一笑,将她搀扶起来:“你叫什么名字?”
“叶南徽。” 叶南徽从九幽而出,人间凡人惧怕她周身鬼气,不愿与她亲近,而仙山修士觉得她恶鬼出身,不是同路人,因而活了这么些年,她竟只有夫诸、姜隐、和楚方这么些零落好友。
也未曾与这么多女子接触过。
“叶南徽?这名字倒是好听。” 女子笑着夸她,“你别被我们吓到,我们只是等了太久太久了,见到你,有些激动。”
“等我?” 叶南徽指了指自己,声音里透着些许迟疑。
被女子扶着站起来后,她也看清了自己如今所在之地。
一片火海之上是一座陡峭的小岛,小岛之中无半分绿意,光秃秃的很是难看,其中不少巨石,似乎被有意打磨成了桌子和凳子的模样,上面四散着些
叶南徽眯了眯眼睛,确认了那东西,似乎好像是骨牌?
“哈哈。” 见她看见,女子动了动身子,遮住了石桌,“等了好几千年了,平日里也只能靠推推牌九过日子了,你见笑了。”
“这里是九方仙身?” 叶南徽单刀直入,虽也好奇,但如今她自然是更关心自己的处境。
“没错没错。” 女子身后又蹿出一个脸蛋圆润,长相可爱的姑娘,“你已经入得九方仙身了。”
“你们为何等我?” 叶南徽不解。
姑娘嘴快,噼里啪啦就开始一通抱怨:“还不是就怪谢淮那个疯子,无良无耻,抽了我们的生魂,入了这九方仙身,日日以魂力蕴养,可累死老娘了,要不是拼着一口气,要给谢淮那个疯子点颜色瞧瞧,老娘早就一头扎进九方的识海,死了算了。等你自然是为了让你替我们报仇,谋得解脱啦。”
生魂、谢淮。
叶南徽霎时便知道了眼前这群人的身份。
瞳孔不自觉微微放大:“你们还活着。”
上万年来,谢淮在人间抽人生魂蕴养九方仙身,等待魂力耗尽,便又寻新的女子来蕴养。
尸骨成山,所害之人成千数计。
叶南徽从未想过,这之中竟还有人活了下来。
“错,我们早就死了。” 最快的姑娘摇了摇头,要是噼里啪啦一通抱怨,“我们的生魂魂力早就耗尽啦,不过是运气好,谋得秘法,用最后一丝魂力,化鬼了而已。”
姑娘说着用手扒了扒下眼皮,吐出舌头,含糊不清地说话:“你怕不怕鬼呀,我们都是鬼哦。”
旁边的女子们都笑作一团,最先的女子将这姑娘按了回去:“我们之中年岁最长的一个了,已经老眼昏花,看不出你也是鬼。”
“你才老眼昏花呢。” 姑娘鼓了鼓嘴,“我十六岁就被抽了生魂,是你们之中最小的一个,按道理来说,我就永远十五岁了。”
十五岁,叶南徽一怔,好小的年纪。
“好好好,你最厉害了。”女子揉了揉她的头,随即看向叶南徽,“别站着说了,随我来。”
女子温柔地拉着叶南徽往岛上而去。
“你来到这里,想必谢淮的谋划将成了吧。”
“以生魂蕴养仙身的,待九方的力量转世,再将其注入仙身,解开九方力量的封印,为谢淮所用。”
女子笑着看向她:“你定然也不希望他的谋划成功吧。”
叶南徽点了点头:“你们……有办法?”
女子摇了摇头:“不是我们,是你和我们。”
“九方之力一旦回归到她本来的身体,你作为携带九方之力的魂体就会因此消散而亡。而谢淮因为蕴养九方仙身有功,反而得到因果,能操纵完整的九方之力。”
见叶南徽皱起了眉,女子眉宇间也升起无奈:“很不讲道理的规矩吧,天界天道所定,总是也仙神为先,我们人族受困其中,总是逃脱不得,人命在他们那里从来都不值钱。”
女子叹了口气:“不过也无所谓了,天道这般厉害,也未曾帮谢淮算到我们的存在。”
一路说着话,女子带着叶南徽来到一座石碑前,上面密密麻麻都刻着名字:“上万年,谢淮总共害了一千一百一十三个女子。短则几十年,长则上百年,待生魂之力消耗殆尽,便有新的生魂被抽出填补进来。”
“刚刚你见到的那个,天赋卓绝,十五岁便破入金丹,原本能成为纵横整个修真界,惊才艳艳的人物,但却被谢淮盯上,抽了生魂,死在了及笄的前一晚。”
“还有很多和她一样的人,我们都在盼望着你的到来,只是化鬼一法虽能暂且保住我们,但也并非完全,更多的人还没等到你,就已然魂飞魄散了,南徽。” 女子眸中浮现出悲意。
叶南徽看着这密密麻麻刻满名字的石碑,再最末端找到了姜隐和慕拭雪。
“她们……”
女子的目光顺着叶南徽手指的方向,看到两个名字。
“你认得她们吗?” 女子温声解释,“她们俩的运气不错,姜隐身上有一缕气运作保,化鬼以后逃了出去,而拭雪这孩子…她阿娘放弃了化鬼的机会,用魂力护着她,没让她困死在这里。”
所以,慕拭雪才会去姜隐坟前,祭拜一个生前从未相识之人。
都是…被谢淮抽了生魂的可怜人……
叶南徽敛下眸光,解开了心头最后的疑问。
“要怎么做?” 没有再多言,叶南徽轻声问了出来,“怎么做才能保全我,也替你们报仇?”
九方历经数万年的上古之战,又是九方战意所化,她的仙身识海之中,永远灼热难忍。
可叶南徽话音落地的那一刻。
女子恍惚间却觉得起了一丝凉风。
泪珠禁不住地从眼眶滚了出来。
喜极而泣。
“很简单的,南徽。” 女子伸手握住叶南徽的手腕,双眸一点点变得赤红,小岛之下,与她一道的二十余位女子,这座石碑之上的所有名字,也都随着女子的动作沉寂下来,她们身上的怨愤之气以极快的速度抽离出来。
再顺着叶南徽的手腕汇聚到她的身上。
“南徽,谢淮乃先天之仙,即便如今人界仙力衰退,他之力量削弱不少,但你若想摆脱天道法则,离开他的控制,还需彻底毁了九方仙身,夺得自由。”
“地界天道之法,太过缓慢,至多也不过是毁了九方仙身的皮毛,伤不了筋骨。”
“要毁了九方仙身,就需以人之怨念,来控九方之力。从内部一点点将她消解。”
“也只有这样,你作为九方之力曾经的载体,才能魂魄不散。还能利用残余的九方之力杀了谢淮。”
天怒人怨,人之怨愤,聚集到一定程度,亦能弑仙。
一千一百一十三个女子经年不败的怨恨加身,无数哭声,嘶吼声朝着叶南徽涌来。
她的魂魄如遭万蚁啃噬之苦,叶南徽勉力承受着这种痛苦,一字一句从齿缝之间挤出话来:“不行…九方仙身不能被毁,他手中握了我心爱之人的性命。”
若九方仙身于此刻被毁。
那她所做一切皆前功尽弃。
话音落地,怨念之力缓缓停下。女子的身影浅淡不少,她们都是以怨气化鬼,如今一半怨念之力涌入叶南徽的体内。
她们也快要支撑不住。
岛下的姑娘眉宇间涌上不甘和急切:“我们等了这么久,你就不能帮帮我们吗?明明对你也有好处!”
叶南徽惨白着一张脸,面对周遭落在她身上失望的目光,她咬着牙没有松口。
“……没关系,我理解。” 眼前的女子强撑着笑了笑,安慰她,“想必……你也是因为你心爱之人,才会来到这里吧。”
叶南徽抬眼看她。
尽管有所遮掩,女子眉眼间还是掩不住的怅惘。
“若是就一半呢?” 叶南徽抿了抿唇问她,“我可以尝试用一半怨气掌控九方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