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第 81 章 “不像是能过日子的人”……
楼砚辞眼里的期待显而易见, 甚至于他此时此刻眸里的欣喜还透出些天真的乖戾。
叶南徽能确信,若她此时点头,楼砚辞大概会将断腿的行头都递到她手里。
“我不喜欢瘸子。” 叶南徽略显狼狈地搜刮出借口,楼砚辞的目光太灼人, 让她不得不后退几步。
“这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 叹息一声, 神情颇为惋惜,“的确, 瘸了就不够好看了,是我思虑不周。”
说这话时, 他轻飘飘扫了眼旁边站着的慕和,随即便将注意重新锁定在叶南徽身上。
“有重要的事情,需要我去确认。” 楼砚辞低声和叶南徽说道,"我也还不清楚要去哪里。"
“总之,我三日后定会回来。”
楼砚辞低头认真和她解释,眼睛微亮, 带着几分难得的孩子气。
从前在人间, 楼砚辞出去斩妖除魔,叶南徽从不会过问他会去哪里,便是问了, 也不过随口一句;而结为道侣以后,他们几乎没分开过, 因而这还算是第一次叶南徽表现极为强势的一面,让他说出去处。
叶南徽心莫名一软。
但在看见楼砚辞给慕和甩眼刀的时候, 很快又硬了起来。
呵,心魔占主导以后,脑子就不好使了
一夜过得很快。
楼砚辞走后, 叶南徽便开始琢磨起自己手里的事情,能让楼砚辞从她身边离开,所相关的事情,不过也就是她而已。
想起那日白清枝所说的话—— “等你彻底忘了你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时候。”
其实若是如此倒不用她主动去寻白清枝了,左右白清枝总会再来找她。就是不能确定白清枝口中所说的这个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究竟指的是什么了
叶南徽想得正出神,慕和又凑了上来,少年忘性大,也足够活泼,初见短暂的惧怕后,或许是因为昨夜为她出的馊主意,和叶南徽多少也熟悉起来,如今也不再十分怕她。
“多亏有你,否则我大约是要被袁风赶出去了。”少年不知愁,最大的事情便是没有住处该怎么办才好。
叶南徽扫了他一眼,她并未急着施术唤出慕拭雪,一是想慕拭雪好好借由她的鬼气休养一番,二则频繁让厉鬼占据身体,对慕和也并没有什么好处。
昨夜慕拭雪将她与白清枝的过往,也说得算是清楚完整,她现下没什么急着要问的,只是一些细枝末节还等待确认,让他们约莫再休息一日,等晚上再唤出来也可。
“你不为你爹和你娘难过?” 叶南徽放下心头的百般思绪,和慕和搭话。
袁文志和他阿娘身死,怎么着,也该哭几场才对。慕家的人还真是个顶个的奇怪。
慕和摇了摇头,并未多说,只看着叶南徽道:“说起来,你当真和拭雪姐姐长得极像。”
“只是神态不同,如果光看侧脸,或者背影,我大概也会将你们认错。”
“你该不会也有我们慕家的血脉吧。”
少年一惊一乍。
叶南徽应付完楼砚辞,已经再疲于应付另外一个,懒得开口和慕和解释,她是九幽恶鬼,自九幽煞气而化,天生无父无母,绝不可能和他们慕家有什么关联。
“天下无奇不有,相像的人或许不止我和你姐姐。” 叶南徽本也只是随口说一说应付一句,可话音飘飘忽忽散在院中时,她突然怔愣住。
昨日慕拭雪说,白清枝曾说她认错了人,认错了慕拭雪的阿娘,也认错了她。
如今从谢淮对楼砚辞说过的话中,叶南徽已然知道,命书是天道化身为了让她永不能再回到天界所设的情劫。
按照谢淮的说法,之所以这般大费周章,是因天道化身难以亲自干涉人间之事,才这般大费周章。
那么,若白清枝当时是将慕拭雪母女认错成自己,那也应当为她们写下命书才对,为何又要将她们千刀万剐?
这其中种种,互相矛盾,实在难辨真假。
而且既然是让她历情劫,为何又在一开始将命书放置于她的识海,还告诉于她命书的走向。
且白清枝作为天道化身,又为何要以身入局,成为书中之主角。
命书的故事她已然烂熟于心。
命书的设定之中,她阴险狡诈,嫉妒生恨,害了白清枝,又被心上人楼砚辞亲手处决,捅了一剑不说,还剖出了她辛辛苦苦得来的内丹,给了白清枝。
但无论是在她,还是在楼砚辞的关于轮回的记忆里,她都被楼砚辞所杀,可以说,除了楼砚辞自刎,命书的进展都非常之顺利。
即便楼砚辞自刎,也并不妨碍她情劫失败的事实,毕竟她人都死了,那白清枝的目的应该也就已经达到了。
那么为何还要一次又一次地重启轮回?
叶南徽只觉答案呼之欲出,却有一道门,将她拦在门外。
走进死胡同了。
良久,叶南徽呼出口气,决定不再勉强自己。
恰逢这个时候,凉风呼啸而过,慕和似乎很好奇她和楼砚辞的关系,开口问她:“话说你和你道侣是怎么认识的?你们女子都喜欢那样偏执的人吗?”
“偏执得想捅死你身边所有人……”慕和挠了挠头,“看上去不像能过日子的人。”
慕和这句话出来,让叶南徽有些啼笑皆非。
心里暗自忖度,这话要是被楼砚辞听见,慕和的脖子上肯定得再多出把剑。
但说实在的,要说过日子……人不可貌相,楼砚辞还真是个能过日子的人。
如今她和楼砚辞成为道侣的记忆并未完全恢复,只偶尔闪过一些碎片式的记忆,都能发现——
楼砚辞这人……外能斩妖除魔,内能挽发裁衣……琐碎杂事,金银财帛从来就没让她操过心。
叶南徽猜她那时应该过得很舒坦。
至于楼砚辞变得如今这般……想来那些过日子的手艺也不至于荒废。
至于喜不喜欢偏执的人。
她自然是不喜欢的。
在叶南徽的世界里,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哪怕因为楼砚辞选择不停地轮回,其中因由也有一部分是知道她不会真正死去,还有再来的机会。
而楼砚辞
记忆里他自刎的样子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温热的血溅在她的眼皮之上,随着气息变弱,而失去温度。
即使只是在梦里,这种生命易逝的感觉还是让她忍不住地发颤,生惧。
还有心魔。
如今与其说是心魔,不如说,他现在就是楼砚辞。
正如他自己所说,他回不到从前了,那个她喜欢过的小仙君已经死了。
死在十二次轮回之中,死在他自己的剑下。
接受起来其实有些困难。
但看着那双戾气横生的眼睛里的执着,她心里却止不住生出难过,这种情绪不受她控制,也让她一再对楼砚辞退让。
她有些迷茫。
她不想放任楼砚辞这样疯下去,她想拴住他,可却又不知怎样才能将他安抚下来。
或许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就好了。
叶南徽没有回答慕和的问题,只含糊地让他去休息,别再费神费力地说话。
她自己都不知道的答案,又怎么回答别人。
……
……
……
“九方神殿,可予你庇护,谢淮,你不用怕。”
他垂眼看着这江临城,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吵吵闹闹的街市之中,谢淮回想起数万年前她的承诺,眉宇之间尽是厌倦。
庇护?
一个堕天的神君说的话,他竟也信了。
他还当真是愚蠢至极。
不过好在,马上就要到尽头了。
只要镇妖剑开刃,叶南徽……就没有退路了。
谢淮看着出现在眼前的楼砚辞,心想,若那夜叶南徽在慕宅之中选择杀了他,他这一局便废了,或许他又要再等上一个万年。
好在,叶南徽对他真的动了情。
也不枉他做了那么多事。
谢淮手腕上的珠串一阵阵发热,他摩挲了一会儿,这念珠如此动荡不安,想必天道如今怕是已经发现南徽的肉身没了,正四处寻找他的下落,约摸是要将他碎尸万段才会作罢。
说起来,天道也是好骗。
她自己欠下了九方的因果,没法直接向叶南徽动手,便编出来了命书想要达到目的。
却未曾想她精挑细选出来的人,会背离命书所撰喜欢上叶南徽。
一步错步步错,后续命书崩坏,她便只能不断重启轮回。
直到这一世,南徽选择饮断肠红假死,与南徽命数相连的白清枝硬生生也被拖废。
等天道化身醒悟过来时,命书除了留下一个空壳什么也不剩。
这才给了他钻空子的机会,和天道达成交易,由他来充当楼砚辞的角色。引诱南徽心悦于他,再由他亲自动手来取得那东西,奉给天道。
那时天道力量遭受重创,难以再物色其他人选,他主动送上门,明面上又与天道所求相同。
天道自然应允。
只是她终究还是太过傲慢,并不知晓,他早就不想留在这人间。
污浊、混乱、勾心斗角,还有雷刑加身,他本就出自天界,又怎会甘心被留在人间。
谢淮看向楼砚辞的目光,漫出些复杂。
他和九方,和叶南徽都不一样,他绝不会为了凡俗蝼蚁,自甘堕落。
“南徽的原身所处之地不可泄露。你去时得以法器覆眼,以免天道入你识海找到去时之路。”
谢淮扔给楼砚辞一个早就备好的法器,接着便掐诀准备将楼砚辞送走。
“记得,三日之内,带着夫诸的尸骨回到慕宅。”
届时,镇妖剑祭剑的所有东西便全了。
……
楼砚辞刚走不久,朗朗晴空转瞬便乌云密布。
果然来得很快,他手腕上的念珠寸寸崩坏。
谢淮面色不改,朝着慕宅而去。
来得正好,也不必再等了。
这一次,他要借叶南徽的手,斩了这天道。
第82章 第 82 章 两个天道
“有能让拭雪姐姐上我身的时候, 我也保留意识的办法吗?”
“还挺好奇是什么感觉的。”
“话说你为什么能够帮拭雪姐姐压下失控的鬼气呀。”
慕和喋喋不休,即便叶南徽并不经常搭他的话,他一个人也说得津津乐道。
就连慕月也有些受不了他。
一开始只用眼神示意他闭嘴,后来便直接上手了。
两人吵吵闹闹, 叶南徽看在眼里, 莫名想到了和楼砚辞结为道侣的那一世, 院中角落养的那两条鱼,和这两人还挺像。
本来一开始就是养着吃的, 她还特地没有选容易生灵性的鲤鱼。
选了□□尾黑不溜秋的鱼,被楼砚辞养得甚是肥硕, 吃到最后就剩了两尾。
其中一尾傻乎乎的整日在那汪小池塘里扑腾,另外一尾则安静地像是下一息就要翻出白肚皮一样,实在被傻乎乎那条惹烦了,才会甩尾激起一片水花,以示烦躁。
她躲在池边,看着这两尾鱼实在有趣, 一直便没有吃它们。
也不知道最后这两尾鱼去哪里了。
她如今还没有想起后续, 三日以后,等楼砚辞回来,倒可以问问看。
“想什么呢这么出神?”慕和凑上来在她眼前挥了挥手。
朗朗晴日之下, 少年看上去还真是赏心悦目。
是叶南徽喜欢看的美色。
只是看着看着便走了神,不自觉想起楼砚辞的脸, 他就少有这样开怀明朗的时候。
“啧啧,你又在想你的那位道侣吧。”慕和看着她微微失神的眸光, 摇了摇头叹道,“你们还真是天生一对。”
叶南徽被他的话噎住,还未想出反驳的话, 慕和便被慕月揪着耳朵,去扫他揪秃撒了一地的残花败叶。
只留叶南徽一个继续坐着,用木棍戳着院里的沙石,戳着戳着,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这地上的沙石,似乎……在抖……
天色也正在此时倏忽暗了下来。
这个时候正是夕阳西下,鸦雀吱哇乱叫的时候,江临城中,熙熙攘攘,格外喧嚣,叶南徽只要沉下心去听,四面八方声源入耳,还是那个热闹的人间。
身后,慕和、慕月两人也吵闹如常,可叶南徽眸光流转,却总觉得周遭有一种诡异的静谧,将这些嘈杂之声通通隔开。像是凭空割裂的另外一方天地,远在天边,又近在眼前。
偏偏这院中却空空荡荡。
叶南徽敛下眸光,并不知晓,谢淮只离她一步之遥。
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银白色细线将两边分开。
细线的另一边。
谢淮瞳孔微微放大,显出死气。
他的面前站着一个女子。
女子看着尚且有些瘦弱,离他不过三两步之遥。
五官样貌看得清清楚楚,可偏偏识海之中像是覆上了一层云雾,看过即忘。
她的眉目柔和又端肃,注视着眼前倒地吐血的谢淮,显出股仁慈,又似无情——
“谢淮。你上次说,我一缕神识无法杀你,那……如今呢?”
她的言辞之间也并没有什么多余的情绪,只像是寻常发问一般,却听得谢淮心中发冷。
他没有料到此间天道会冒着沾染因果的后果,前来杀他。
他原本以为来的最多不过也就是一个化身而已。
“谢淮,你为何要叛?” 女子步步紧逼。
五脏六腑移位,谢淮咳出口血来,吐不出一个字。
“我与你做交易,免你雷刑。你却暗度陈仓,将我引开,诱叶南徽取得镇妖剑。”
“如今,还想利用她杀我?”
“我不能动凡人,也不能动叶南徽,但你,出自天界,并不影响我地界因果,我杀你不过举手之劳。”
“谢淮,你可有悔?”
谢淮听着女子的话,忍着身体内传来的巨痛,笑了笑,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他的目光偏了一寸,落到银线一侧叶南徽的脸上,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来回在四周张望。
将天道隔绝出的天地拖到此处,已经是他能做到的最好的结果了。
剩下的就看他的命了。
他闭了闭眼,从嘴里挤出四个字:九方肉身。
他知道如今此间天道迟迟不杀他,不过是想从他的识海之中拷问出九方的肉身下落。
兜着圈子问悔不悔的,有什么意思。
站在他面前的女子沉默片刻,静默地看了谢淮数息 :“你不会说。”
谢淮出自天界,她虽能杀他,但却入不得他的识海,每一个天界之人的识海中都藏匿着天界天道的气息。
她绝不能沾染分毫。
于是一时僵持。
如今双方的心思计策通通摆在了明面上。
谢淮想活命,天道想要九方肉身的下落。
谁能破局,谁便是赢家。
天道不停地对谢淮施压,谢淮口中不断呕出鲜血,只觉得下一息自己就会变成一团碎肉。
身体所受之苦太重,连神魂也跟着模糊,恍惚间竟见到了天光,久违地看见了一切的源头——九方。
九方,汇聚九方战意而生,自上古起便为天界征战,功德累身,自天道之下,并无多的约束。
谢淮在天界第一次见到九方时,她刚从地界征战回来,神情颇为疲倦,看着仙宫为她拨来的助她的仙君,也没什么好脸色,只待了片刻,便又匆匆赶往下界督战。
那个时候地界尚是一片荒芜,魔族、妖兽盘踞,六百零八座仙山势颓,几近被吞食殆尽,人族寥寥只能在夹缝里过活。
而九方在地界待了近千年,只做了一件事,弑魔除妖。
谢淮曾亲眼见过九方以一己之力,斩下密密麻麻数不胜数的魔族,与他同去的仙君,看着这一幕,忍不住生出惧色,对于九方,他们总是又惧又敬。
而等到地界清明之后,九方的归属便也成了难题,这样的杀神安置在九天之上,这些仙君神君都不好过,好在九方开了口,在地界驱使着人族为她修筑了神殿,就这样安顿下来。
天道对这个结果很满意。
地界妖魔势颓,人族繁衍生息之后,有一部分感应天地之气,生出灵脉,入了仙山,苦修百年乃至千年飞升天界,天界之力日盛,几乎没有可以与之匹敌的力量。
可惜这样的日子终究还是有尽头。
地界之中,人族迅速繁衍,占据地界。
能够通天地灵气修行的只在少数,多数人族不过短短存活几十载,便身死入了轮回,轮回三次仍不得飞升成仙,便会魂散于这世间。
与地上蝼蚁无二。
可偏偏便是这样的蝼蚁,安稳度日千年之后,却生出了自己的天道,有了自己的运。甚至开始有人脱离天界天道划定的命运轨迹,朝着另一条非仙之道而去。
天界天道称这群人为妖邪,而就此衍生出的地界天道,则更是被天界视为眼中钉。
三界之中决不能有两个天道。
于是,谢淮下界的第一件事,便是奉天界天道之命,斩除这新生的天道。
初生的天道势弱,无形无魂,看不见摸不着,只能追寻着微薄的气运而去。
只是等谢淮好不容易确定了天道栖身之地,按着法子追过去的时候,抬头却发现入了九方神殿之中。
九方睡眼惺忪地出来,手中拎着那把染过无数妖魔鲜血神魂的镇妖剑,眉眼一挑:“仙?”
天界仙神并不爱下界。
九方也很意外神殿有仙造访,于是收了剑,遣人到来了茶水,抚着琴听他说明来意。
待谢淮将来龙去脉讲清以后,九方脸上却并未显出异色,似乎早就知道了地界天道新生的事情。
“地界天道这名字” 九方并不怎么当回事,反倒对名字颇有微词,“气运汇集而成,为势;势生道法规则,从前仙神力强,便生天道;如今地界人族有了自己的道,叫地道或许合适点,又或许叫人道?”
九方自顾自地说着:“总觉得怪怪的,算了,地界天道就地界天道吧。”
一顿叽里咕噜完,才察觉到身子微僵的谢淮。
拨弄了会儿手上的琴音,九方抬头看他:“回去告诉天道吧,你,还有这些日子派遣下来的仙君,都斩不了她。”
“我也不行。”
“道已成,哪有那么容易斩断。”
谢淮没有执着,听罢之后便打道回府了去。九方的话,怎么会有假。那个时候,他尚且还对九方深信不疑。
直到经年以后,才知道九方那个时候对他说了谎。
她可以斩地界新生天道。
只是她不愿意。
不愿意到,之后,宁愿主动堕落神台,斩断地界与天界之间的通途,毁了天界大门,功德消耗殆尽,就此魂消也不愿意去斩地界天道。
彼时他极钦佩九方的魄力。
可岁月漫长,如今…他已经后悔了
眼前的幻觉消失,谢淮重重吐出口血气,看着眼前早就不可同往日而语的地界天道,心里生出强烈的不甘。
“九方与你有恩,你却要毁她肉身。以怨报德,还真是龌龊。” 找到喘息的功夫,谢淮说话并未留情面。
女子沉默半晌,久到谢淮几乎以为她不会再回答的时候,她开了口:“九方已经死了。她的肉身也该随着她同去。”
"那叶南徽呢?" 谢淮勾起讽刺笑意,“你千方百计地想要设计寻得她体内的力量,该不会也是为了能让它与之同去的吧?”
“那你呢?” 地界天道的目光如炬,仿佛要看透谢淮心中所想,“你又是为了什么,阻我杀她?”
四目相对,皆不安好心
巨大山洞之中。
楼砚辞安静地看着这具早就没了生息的肉身。
他本做好谢淮诓骗他的打算,没曾想这一次谢淮却说了实话。
和南徽别无二致的脸。
躺在此处,虽无呼吸起伏,但却好似只是睡着了一般。
若非这具肉身还残余仙力未散,他几乎以为他又坠入了轮回之中。
谢淮说,让南徽回到她的原身,便能彻底摆脱命书所控。
只是不知为何。
楼砚辞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却只觉得陌生。
第83章 第 83 章 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十二次轮回。
楼砚辞见过无数个“叶南徽”, 她们都长着一模一样的脸,如今又多出一个,楼砚辞心绪起伏之间,眉眼下意识便生出了戾气, 想起了轮回之间并不愉快的往事。
这熙熙攘攘的世间, 他曾经最憎恶的便是他的生父, 其次便是他的出生。
他出生时,人们曾口口相传, 也曾有书记——霞光万丈,飞鸟衔环, 天生异象,乃大吉之兆。
他幼时也因此而自鸣得意过,他天生仙骨,生来不凡,是天之骄子。
直到外祖一家骂到门上,指着他的鼻子骂他是不祥之兆, 他才恍然意识到, 他是夺了他娘的命活下来的。
凉水加身,醒了个彻底。
回首再望,只觉得难堪。
偏偏他的生父并不这么觉得。
他的生父——
贪婪、自私、愚蠢、没有丝毫怜悯同情之心, 一切皆可利用,一切皆可抛弃, 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 不惜一切,事后更是毫无悔意。
他娘生他而亡,他的生父却没有丝毫悲痛便转头另娶, 也早就有了其他孩子。甚至庆幸自己有先见之明,长子生仙骨,必定不留凡间;那王府爵位传承必得另择他人,总不能绝后。
无德、无心,除了漂亮的皮囊以外,一无是处。很长一段时间内,他都以此为耻,他便不停告诫自己,绝不要成为和他生父一样的人。
他当明理、明德,生出悲悯之心。
成为一个和他生父截然不同的人。
但总是事与愿违,随着岁月流逝,他从孩童长至少年,他身上关于阿娘留下的东西越来越少,而五官样貌却与他的生父越发相似。
他还记得,外祖望向他时,越来越明显的憎恶神情,一句生子肖父,成了他少年时挥之不去的噩梦。
自那日后,每每望向镜中,那相似的眉眼便成了一种咒。
咒他终有一日会和他生父一样,为了获得自己想要的,不择手段、不惜一切
他曾以为南徽解了他的咒,她轻抚过他眉眼时,他心中所生悸动,压制了他心中对血脉的厌恶。
她总会微微失神地看着他笑,带着些许不自知的痴迷,让他心痒难耐,让他渐渐上瘾,于是开始控制不住地想要她的目光始终聚焦在他的身上。
他那时还能克制。
可如今,那个咒,还是尽数应验了。
楼砚辞看着眼前这张和南徽一样的脸,从前在轮回之中所做的蠢事尽数便涌了上来。
他以为他永远不会认错叶南徽,所以那十二剑从未留手。一剑又一剑,果决又利落,甚至带着难以言喻的怨恨。
怨恨这苍天戏弄,给了他重来的希望,却不肯将他的南徽还给他。
也怨恨南徽怎么还不来找他,她明明说过她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抓住他的,骗子。
更怨恨自己的无能。
除了让希望随着轮回一次次的落空,除了自刎了结这场噩梦,他找不到别的出路。
更可笑的是,他比他的生父还要愚蠢。
轮回之中的每一剑,都正中了他的挚爱。
而后,南徽给予他的每一次仁慈,他无法克制地生出贪恋与欣喜,更是让他自我的唾弃的同时,甘愿坠入深渊,甚至选择掐死了属于自己的最后一点良知。
【他罪无可恕,偏执疯癫,不可理喻但叶南徽必须要爱他。】
于是,到了最后,发现自己和他的生父并无不同。
为了得到南徽的爱怜和注意,他无所不用其极。
楼砚辞转身欲走。
确认谢淮并未说谎之后,他便要带回夫诸的尸骨,那日镇妖塔倒,夫诸尸骨四散,其中一部分坠入那湖中,想要取得,并不困难。
他垂下眼,正要重新附上谢淮给他的那道符咒。
一个无比熟悉的声音却从背后传来——
“别走。”
楼砚辞身子一僵,回首望去。
只见方才毫无气息的尸身睁开了眼,正静静地看着他。
“你便是我后世的道侣吗?”
依旧是和叶南徽一模一样的一张脸,依旧是截然不同的眼神,楼砚辞攥紧了手,恍若又一次坠入轮回之中。
似乎看出了他的紧张,眼前这位笑了笑,透出几分温柔:“别害怕,我是九方,你道侣的前世。”
“是你的道侣没错吧,你身上有她的气息。”
【慕宅】
夜色冰凉如水。
叶南徽仍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原本想唤出慕拭雪确认有关白清枝细节的打算被她推迟。
慕和与慕月陪着她熬了许久,如今也进屋休息。
只留叶南徽还不甘心。
不对,不对,院中某处的确存在着不可名状的异样,随着世间归于沉寂而越发明显。
但,在哪里?
术法掐了一个又一个,符咒也用了不少可还是一无所知。
叶南徽咬了咬唇,有些不甘心,直觉告诉她,这东西十分重要。
于是狠了狠心,伸手抵住尖利的牙齿,用力咬破,霎时,指尖便凝出了血珠。
恶鬼肉身,世间罕有。
若将她的肉身炼化成法器,这世间怕是没有任何地方能拦阻于她。
同理,以她血肉入术法之中,效用也要强上不少,只是需要多花上些功夫。叶南徽闭眼,沾着血珠的指尖随着灵气浮升至半空之中
一道银线另外一侧。
谢淮被折磨得只剩下最后一口气。七窍流血,筋脉寸断,骨缝开裂,身体一次次被威压撕碎,又一次又一次的融合。他身上的禁制早就被天道压断,在人间待了漫长岁月,谢淮如今也不过是大乘境的水准。
地界天道沉默地看向他,也惊异于在她手段之下,谢淮居然挺了这么长的时间,或许是因此生出些许怜悯,沉默半晌后,地界天道开了口:“当初是你自己选择和九方还有我,站于一线的。”
地界天道如此信任谢淮,也是因为有过相扶相携之谊。
万年前,九方斩断两界通道,劈碎天界大门,自此,天界和地界再不相通。
从前还偶有飞升之人,到了如今,随着她羽翼渐丰,便再无凡人能飞升天界了,自然而然,即便天界天道想要剿灭于她,也没有办法。
只是路无断绝处。
九方乃先天之仙神,一力斩断天地通途以后,便身死魂消。地界天道欠下她因果,这因果太大,若不即刻偿还,怕是会归因至天界,于她更是不利。
因而那日,地界天道便许了九方转世之机。
可仙神无转世是天界天道定下的铁律,即便由地界天道定下新的规则,也无法将其尽数覆盖,九方还是死了,魂灵、意识通通消散。
唯有一件东西因地界天道所定下的新规保留了下来——
属于九方的力量。
集九方战意,历万年之战,所囤积下来的力量。
此事越过地界天道所能预知的范围,可那时,为了了结欠给九方的因果之律,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消耗殆尽,再无力做出些改变。
而九方斩断天地通途之时,天界天道为将它彻底灭除,强硬地派遣下数百仙君,那时一旦遇上任何一个,地界天道都必将倾覆。
是谢淮放了它。
"谢淮,看在曾经的情分上,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天道周身气息放冷,“一盏茶的功夫,你不说出九方肉身的下落,我会杀了你。”
谢淮的目光轻轻扫过近在咫尺的叶南徽,没有接话。
终局已至,总该以命相搏一把
"能找到这里来,是谢淮告诉你的?"自称九方的女子晃悠着一双腿,有些好奇地看着楼砚辞,“这还是谢淮第一次放人过来。”
“九方?” 楼砚辞看着眼前的女子,重复了一次她的名字,“九方神殿,与你有什么关系?”
“那是我的神殿啊。” 九方冲楼砚辞笑了笑,眼眸之中流露出些许稀罕,“真是神奇,你不像我会喜欢的模样。”
楼砚辞敛下眸光,显出几分冷淡:“哦?”
九方似乎很久没和人说话了,并不介意楼砚辞颇为冷淡的态度,继续自顾自地说道:“我喜欢会眯着眼睛笑的男子,最好长得温柔一些,不必太过张扬。”
“你的容貌太盛了些。”
眯着眼睛笑,长相温柔,内敛温和。
这话一出,楼砚辞便知道是在说谁:“你喜欢谢淮?”
话音落地,九方眼中闪过慌乱:“别别乱说。我是说我觉得我转世以后,会喜欢这样的人,如今我死都死了,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
“是啊,你死都死了。” 楼砚辞抬起眼,打量着眼前之人,“既然已死,那现在又为何能与我交谈。”
“一丝魂力而已。” 九方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介意,“况且转世嘛,本质就是同一个人。你若不习惯,也可以把我当做是她。”
“能不能和我讲讲,你们是如何相爱的?”
“谢淮平日里不准我出来,不过我方才察觉出你身上熟悉的气息,这才没忍住,你千万别和谢淮说,不然我又要挨骂了。”
九方很活泼,也很天真,丝毫没有察觉到楼砚辞渐冷的眸光。
【你可以把我当做她。】
楼砚辞默念了一遍九方说出来的话,从喉咙里发出低哑的笑声,觉得荒谬极了。
这个世上,叶南徽只是叶南徽。
他眼睫轻颤,看着自称叶南徽前世的女子,心想,谢淮的算盘打得还真好。
不过,终究是要让他落空了。
楼砚辞的手中渐渐显出他的春秋长剑,没有停顿地,利落又干脆地捅进眼前喋喋不休的女子的心窝。
九方的话戛然而止,血从她的唇角溢了出来,眸中不解又惊讶:“为什么?你是她的道侣,为何要伤我?我是她的前世我们是同一个人啊”
楼砚辞双眸一点点染红,熟悉的剑刃划破血肉的感觉,熟悉得近乎梦魇的一张脸,以及几乎相差无几的问题,让楼砚辞快要发疯。
"闭嘴。" 他的声音在发颤,眉宇戾气深重,“前世又如何?我要她今世无恙。”
第84章 第 84 章 剔骨
血顺着春秋剑而下。
黏腻, 湿润,温热。
滴答滴答,滴在山洞的石地上。
九方倒了下去。
没有对死亡的恐惧,九方只是歪着头, 眸中堆着不解, 她在这个荒无人烟的山洞之中待得太久, 只顾着欣喜于有新来之人与她说说话,却不曾想因此招来祸患, 她想不明白,也丝毫不懂为何楼砚辞会突然暴起杀她。
他……不是她后世的道侣吗?
九方想张口追问, 可已经没了机会。
楼砚辞看着她断了气。
手里的春秋剑发出低鸣,被楼砚辞喝止——
“闭嘴。”
楼砚辞手背青筋暴起,眸中煞红,冷眼看着九方断气后,才落下眼神看着自己不断发颤的手臂。
血气弥漫,剑刃入体时熟悉的割肉之感, 和“叶南徽”的脸, 形成一种固有的场景。
头疼欲裂的同时,又几欲作呕。
他杀了太多的“她”了,举剑之时, 肌体下意识便残存着排斥的反应。
就连淬炼出剑灵的春秋剑也因此情此景,生出迷障, 以为重入了轮回,即将再次弑主, 因而发出令人烦躁的喧嚣声音。
直到他出声喝止。
楼砚辞眸中淬着冷意。
前世牵绊,后世转生。
在仙山求道之时,仙山曾言, 三界之中,天道规则之下,只有人能拥有三次转世之机。
在这三次转世之中,人若能得道飞升,便能飞升至上界,寿命与天齐,脱离苦海。
然而飞升成仙之后,一旦仙神下凡历劫不过,便会灰飞烟灭,再无转世之机。
而仙神下凡历劫。
往往是投其神魂入轮回道。
历劫成功,神魂归仙身;历劫失败,神魂则灭于人界。
当初谢淮说白清枝所求便是让南徽历劫失败时,他之思虑莫过于此。
他自然不会愿意南徽殒命。
但如今这仙身之中,尚有神魂,她虽自言只是一缕神魂之力。
可观她言行举止,应答如流,并不像一缕简单的神魂之力一样。
谢淮说了谎。
若他脚程快了一步,真如谢淮所言,将南徽带来……
谢淮的瞳孔不自觉地缩了缩。
九方,天界战神,九方神殿于修道之人来说至今都是不可踏足的圣地。
当初谢淮曾说南徽下凡历劫,他并未问过,南徽的真身是什么,这于他而言并不是最重要的事情。
但若真是九方,南徽入她仙身……还会有活路吗?
楼砚辞眼睫颤了颤。
剑上的血一直接连不断地滴落。
眼前的九方已经没了气息很久了。
天界的…九方,仙神之首。
真的……这么容易便死了吗?
……
……
……
【慕宅】
谢淮怀中属于“九方”的珠子碎了一颗。
只是如今他分不出神思去探查楼砚辞那边发生了什么事情。
一盏茶的时间飞逝。
叶南徽仍旧没有察觉到这方院中的被分割出的另外一方天地。
不可能。
谢淮咽下口中血沫,十指紧紧攥在一起,太过用力,指节发出吱呀吱呀令人牙酸的声音。
不可能。
九方的力量全部转世到了叶南徽的身上,那种力量,即便如今叶南徽并未完全掌握,也还未察觉,但他拖延的时间,也足够叶南徽找到他了。
怎么会还是……一无所知。
“时候到了。”
地界天道落在谢淮面前。
“你还是不愿意说吗?”
谢淮闭了闭眼,嘴唇微微翕动,不甘心,怎么能甘心折在这里。
寒雨、冰花、枯叶、旱地……
在被流放到人间的时日里面,谢淮能回想起来的,通通都是折磨。
他恨透了人间。
曾经与他一起同被派遣入人间斩灭地界仙道的仙君,已经几近在这人间之中消亡。
九方斩灭天地之间通途的第一百年。
他们这些滞留在地界的仙君,便成了背叛天界的叛仙。
天雷加身,日日受刑。
不少仙君不堪承受这种苦痛,也忍受不了地界浊气加身,便会选择自刎而亡,以求一个安宁。
“云初渝……永蛰”
“无尽春……永蛰”
“范山玉……永蛰”
……
那段时日里,谢淮的铃音每日带来的都是同道的死讯。
起初,他还会拿着刻刀,于玉石之上刻下每一个死去同道的名姓。
可时日一长,在某一日清晨,冰冷的晨光,打在他的身上,他拿出那块玉石,摸着玉石上密密麻麻的同道之名,目光一个个扫过去,却只看到了他自己的名字。
谢淮。
谢淮。
谢淮。
玉石上的名姓好像重新活了过来,他们在朝他招手,他们在催他快一些,与他们一道,共赴黄泉。
神魂一点点溃散,意志一点点瓦解。
手上的刻刀慢慢靠近他自己的颈项。
是啊,活着作甚?在浊气遍布的地界,日日受雷刑折磨,还不如与同道一起死了。
天地通途已经被九方斩断。
他们早就没有了希望,他们是天地之间的弃徒。
“谢淮!你疯了!”
“啪”的一声,手中的刻刀被来人冲过来打掉。紧接着他的脸上挨了结结实实的一巴掌。
他恍然抬头,是他的好友——听夏。
听夏一把抢过桌上放着的玉石,狠狠砸碎,声嘶力竭地冲着他大喊:“别刻了!别记了!从今日起,那些死了的仙君,通通都忘记!”
听夏的声音逐渐低沉,她的眉目之间含着悲戚:“谢淮,你这般日日刻着这些名姓,日日默念一遍他们的名字,就像是每日踏在他们的尸身上过活一样。”
“日日看着这些‘尸身’,你会疯的。”
“听我的,不要再去想了。”
日光打在谢淮身上,越来越冷。
他打着哆嗦,看着听夏的脸,嘴里喃喃:“好,我不想了。”
遗忘,真的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她们一边忍受天雷加身之苦,一边寻找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
越来越快地忘掉了那些早逝的同道。
可要找到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哪有那么容易。
天道定下的铁则,成仙者,凡在人间逗留百年不归,便以天雷作惩。
能够解除仙身禁制的方法,原本就是水中月,镜中花。
倏忽三百年过去,仍然一无所获。这期间就连听夏也选择了放弃。
“谢淮,这或许就是避不开的劫。”
可谢淮彼时已经什么都听不进去,找这方法也几乎到了疯魔的境地。
直到听夏对他说:她准备结亲了。
与凡间之人结亲,不是什么稀罕事,也是摆脱雷劫的一种办法。
只是结亲之后,剔除仙骨,重新堕为凡人,虽可解除仙身禁制,但寿数折半,至多三十年,便会身死魂散。
对于他们这些天界而来的仙君而言,这样的选择太过难看。
因而从前很多同道宁愿这样自刎,也不肯如此苟活。
谢淮不可抑制地生不了怒意。
对听夏,也对自己。
若是自己写三百年之间,找到了解除仙身禁制的办法,听夏何至于此?
听夏却笑得很温柔:“谢淮,我愿意的,我喜欢他。”
“能得喜欢之人相伴三十年已经很好了。”
“只用受一次剔骨之痛,便可不再日日受雷刑,我也觉得很划算。”
那时,他尚在气头之上,听夏所言,他一概不能入耳。
便是听夏的婚宴他也并未出席。
他只觉得自己被挚友背叛,他心中燃起团团怒火,同时夹杂着挫败。
或许是时来运转吧。
酩酊大醉之后,他坠入山崖,山崖之下灵力磅礴,他从天而降,砸破了别人的屋顶。
第二日醒来时,几只毛茸茸的夫诸将他团团围住。
为首的夫诸化作了人形。
见他醒啦,给他递了一杯茶水,指了指破了个大洞的屋顶,笑得和蔼:“你砸破的,必须得修好才能走。”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这群夫诸,后知后觉地想起,当年九方用功德换了夫诸一族的性命。
九方死后,夫诸一族虽受重创,但也留存了部分下来。
“这是……”他一转身,便看见了九方的仙神像。
“九方神殿……”
他喃喃出此地的名字。
天界仙神慕强,谢淮也不例外,因而即便如今他们不能返回天界,与九方有关系。
他也从未对九方生出怨言。
但也从未想过要来九方神殿寻找九方庇护。
无论如何,九方在明面上已为叛仙……
可如今,谢淮顾不了那么多了。
九方征战数万年,走南闯北,地界,天界,无一处不达,或许她会有办法。
于是他修好了屋顶之后,便和这群夫诸提出,想入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一观。
本以为会费一番功夫,可夫诸一族却并未拦他。
“九方神殿有禁制,未得九方允准者,不可入内,既然九方允你入内,那神殿之中,便无你不可入之处。”
谢淮这才恍然想起,之前他寻着气运的气息来到九方神殿找过九方,那个时候,得到了她的允准。
他没有选择告知夫诸原委。
而事实告诉他,他没有做错。
仙身解禁之法,九方神殿的藏书阁中未有记载。但他却从中知道了,“九方”转世的真相,找到了藏书阁之下,“九方”的仙身所在。
仙神虽不可转世,但九方本就是九方战意汇聚而成,此间天道又欠下她的因果。
那股力量,如今已经进入轮回。
只要得到那股力量,或许就能以其为祭,重新修复天地通途,虽天界大门被毁,但亦可从中引入足够他和听夏免受天雷的纯正仙力。
他马不停蹄地就往听夏所在之处赶去。
与人族结亲之后,要有夫妻之实一年后,等仙力减弱,才可行剃仙骨之法。
如今时日未到。
只要他快一点,再快一点,快到能给听夏多一个选择。
他那般努力地往回赶。
却还是晚了一步。
只晚了一步。
他踏入院中时。
满院的血迹,四溅开来,三四个男人围着一处石桌。手中都拎着砍刀,血迹将那些砍刀染红,血滴滴答答流了一地。
而听夏正透过几人的缝隙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她的头被搁置在石桌之上。
她的身体倒在那些男人的脚下。
第85章 第 85 章 赌命
谢淮的眼睛很疼。
血色涌进他的眼里, 如同无数尖刺。
他的手脚僵在原地,不能动弹,只能听着那些拿着血色砍刀的男人低语。
“你何必动手杀了她,这可是仙!”
“仙又如何, 还不是死了。”
“五弟回来一定会和你闹的, 你又不是不知道他对这个仙当真生出了情意……况且这个仙本就说了, 她会褪去仙骨的,你又何必…何必这样……”
“蠢货, 仙骨这么好的东西,她怎么会轻易放弃, 不过是说些话诓五弟那个傻子。”
“否则,他们成亲快一年,她怎么还没有半分剔掉仙骨的准备。”
“五弟要回来闹就回来闹,闹不了多久也就消停了。”
“你们几个既然也拿了刀,出了力,就别想着置身事外了。”
短暂沉默之后。
又一个唯唯诺诺的声音开了口——
“我们弑仙……不会糟报应吧……你看她这眼睛怎么都合不上, 看着也忒渗……”人了些。
话未说完, 就被先前说话的男人打断。
“合不上毁了就是!怕什么!”
男人手中银光一闪,久合不上的双眼霎时便又多出一道血痕。
男人往下啐了一口唾沫,声音中带着狠厉——
“还怕劳什子的什么报应……我上山请教过那些道士了, 也早就备好了黄符,届时将这头颅镇在我们早就选好的土坑之中, 辅之以糯米封嘴,不会出什么大事的。”
“你们也别磨叽了, 将之前备好的东西先拿来,将她这头处理了。再去她的躯干之中,将仙骨剖出。我们磨成粉, 一分为四,食之便可长生不老。”
……
怀璧其罪。
谢淮没有想到听夏会蠢到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这么多的…人。
他想过或许自己晚了一步,听夏已经将仙骨剔除,彻底沦为凡人。
也想过或许她和那个男人相爱,不愿随他一起再去寻找九方已经转世的那股力量。
唯独未曾想过……她会就这么荒唐地死去。
明明知道成亲之后,会仙力衰退,丧失自保之力,竟未生出些许的防范之心。
蠢货,当真是蠢货。
心中越来越空,自九方神殿之中好不容易得来的希望,此时也成了笑话。
忍不住地觉得好笑。
谢淮口中溢出笑声,笑声越来越大,惊动了那些男人。
这些年受天雷折磨,谢淮的仙身早就不如当年,清瘦极了。加之他样貌生得俊朗,乍一看上去,就像是人间富贵人家中,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公子。
男人们看清以后,不过是紧张了片刻便放松了下来。
使了个眼色,很快,就悄然无息地将谢淮围在了中间。
谢淮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直起腰,脸色渐渐冷了下来。
仙者若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
谢淮拿出手中的笛子。
他和听夏相识于九方的庆功宴上,他擅笛,听夏擅舞,两人有幸和九方共演。
琴笛相和,鸾回凤翥。
如今九方已死,听夏亦逝,皆是为了这所谓人间。
悠扬笛音自他手下而出。
最后一曲,算是为她们送行,也为了和自己做个了断。
……
“……这莫不是个疯子吧。”
几个男人看着谢淮突然起笛而奏,都有些不知所措。
为首的男人眉眼阴郁,恶狠狠地盯着谢淮:“管他是装神弄鬼,还是疯癫无状,他撞上了我们,就必须得死。”
说完,为首的男人便持刀砍了上去。
刀刃嵌入谢淮的肩膀,他的笛声一滞,缓缓偏头,看向那个男人。
丑恶、贪婪、凶狠。
实在是……面目可憎。
“你渎仙了。”
谢淮垂眸,仙者不得令,杀无辜凡人是重罪。但对渎仙者,却并不适用。
嵌入肩胛骨中的刀刃被谢淮以仙力极缓慢的推出。
顺带而出血色也被仙力凝在了刀刃之上,朝男人游动而去。
滴答,血珠滴在了男人的面颊之上。
如同热油滴在了肌体之上,迅速炸开,溅起一连串的细小的水泡,霎时便激起男人的惨叫。
男人仓惶地甩开了刀,捂着脸扫过谢淮,他的目光之中交织着恨意与惧色,随即便跌跌撞撞朝门外跑去。
几个站在原地的男人也都才惊醒过来,马不停蹄地朝着生路而去。
谢淮并未阻止他们,他举起了笛子,被打断的笛声再次悠扬。
院落的门“砰”地一声合上。
夜色之中,悠扬笛声,隐隐透出凄厉。
终于,有人吓破了胆,开始跪在地上求饶;也有的还想再搏一把,拼命撞着那紧闭的院门。
求生之下,无人注意这满院的血色在这笛声之中,重新“活”了过来。
血珠接二连三地凝结,漂浮在半空之中,最后齐齐落下。
宛若一场血雨。
笛声未断,夹杂着男人的惨叫,谢淮闭上了眼,轻轻笑了出来。
真好听。
也…真痛快。
这数百年来,天雷加身之苦,漂泊无定之郁结,在这场血雨之中,得到了慰藉。
……
直到这院中再没有凡人的气息,谢淮才停了下来。
他走到听夏的尸身前,扶正她的身体,又用仙力将头颅和被毁去的双眼复原。
半蹲下来,仰头看着听夏的脸。
“听夏。”
“我已经找到能够免受天雷之型的办法了。”
“九方的力量转世了,只要让那力量回归九方的仙身,就有办法重新引入天界仙力到达地界。”
“……”
“你会后悔吗?”
自然没有人应他。
谢淮垂眼,一滴泪珠滚落在听夏的膝上。
“我会忘了你的。”
“就像忘了他们一样。”
就像忘掉那块玉石之上所有的名字一样。
“但在忘了你之前,我会为你带来你喜欢的东西的。”
谢淮拭去眼角的泪,弯着眼睛笑了起来,伸手替听夏捋了捋额角散落的的发丝:“和你同一个死法,好不好?”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你们结亲时立下的誓言,一定得要兑现才行。”
他将听夏抱回屋内安顿。
随即重新回到院内,坐在一旁,等人回来。
桌上冷掉的茶水被喝完的时候。
院门被推开了。
谢淮第一次看清这个将听夏诱入凡尘的男人的模样。
院内还躺着那几个男人的尸身。
听夏的夫君面上显出惊恐:“你…你是谁?是你杀了我的兄长?”
谢淮随意捡起地上的一把砍刀,轻轻掂了掂,并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我杀了你的娘子,你不来报仇吗?”
“怎怎么可能。” 男人打着哆嗦,慢慢后退,面上惊疑不定,“我娘子……是仙子,你怎么可能能杀得了她?”
谢淮的手顿住,歪了歪头。
真是……出乎意料的答案。
“你的娘子是仙子?”谢淮手中的刀渐渐握紧。
以为将他唬住,男人抻了抻脖子,:“你这混账,敢杀我家中兄长,等我娘子回来一定要你好看!趁我娘子不在,你最后速速离去。”
“原来是你说的。”
张开闭口,便对他这样一个陌生人说出听夏的秘密。
想来,也是由他告诉给那些男人听夏之事。
才会为她招来,杀身之祸。
谢淮心中怒气翻涌不歇,那把砍刀飞掷而出,直击男人面门。
但砍刀却被一道屏障弹飞出去。
男人脖颈之间掉落出一串珠串。
谢淮只扫了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属于听夏的法器。
怪不得这男人有恃无恐,见着满院尸身却并未立马出逃,原是有听夏的法器傍身。
怪不得听夏这般容易便被那几个肮脏凡人斩下首级,原来是将法器给了他。
谢淮一步一步朝那男人逼近,理智慢慢崩溃。
看着男人的脸,谢淮心里涌起一阵又一阵的恶心。
重新拾起那把砍刀,他想,重罪就重罪吧。便是有听夏法器相护,这个人也必须死。
那夜,他用曾与听夏相和的笛音破开了听夏的法器,笛子寸断,珠串崩裂。
谢淮的仙力也几近枯竭,但好在还够杀一个人。
他提起砍刀毫不留情地斩下了男人的头颅。
血溅在两败俱伤的笛子和珠串之上,血色遮住了谢淮的双眸。
一如现在。
谢淮的双眸通红,命悬一线之际,无人不胆寒,仙也不例外。
他忽地想到。
也不知道当年听夏死时……害不害怕?
谢淮闭上了双眼,神魂内视其中。
地界天道的力量已经破开了他的脏腑,他周身灵气极快地溃败,生死只在瞬息。
只差最后几步路,棋子已经就位,他不能死在这里……即便将那个东西交出去,也还没到绝路。
谢淮咬牙,从齿缝之间漏出那个深埋于心的地方——
“横秋剑府,三寸地牢,空无山中。”
——九方仙身所在之地。
话音落地,只在须臾,地界天道的气息就散了个干净。
那股极具压迫感的力量煞时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