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 71 章 情劫
楼砚辞的动作快得惊人, 转瞬之间便没有了影子。
他说的话在叶南徽脑中快速闪回。
谢淮不知所踪。
楼砚辞要杀的,只能是这府中的那位慕和了。
这念头浮现出来的时候,叶南徽甚至还恍惚了片刻,楼砚辞在她的印象里从来都不是滥杀之人, 可方才那副还未染血, 便杀红了眼的模样却做不了伪。
是她从未见过的样子, 像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知道此刻耽误不起,叶南徽飞身上屋檐, 双手翻转结印,院中楼砚辞留下的血迹, 从地上凝聚而上,不多时,他的气息便慢慢在雨中显现。
叶南徽跟着线索一路寻去。
慕家的家宅很大,且请了高手编排布置,叶南徽这些日子也只在前院儿和后院儿之间来回走动,并不熟悉其他地方, 即便如今有楼砚辞的气息为引, 来回之间还是走岔了道。
雨幕之中,不知从哪儿又涌起一阵又一阵雾气,越往里走, 便越深陷其中,起初似乎还能瞧见人影, 如今这宅中悄无声息,越发像是一座孤坟, 察觉到情况不对,叶南徽停了下来。
拿着伞的手凉得不像话。
这感觉仿佛是属于她的肉身被硬生生剥离出去,徒留了一缕幽魂。
将撑着的伞收了起来, 雾气已近在咫尺,一个人影蓦地出现在那雾中。
那人影似乎也在试探一般,极为缓慢地一点点从雾气中走了出来。叶南徽手中的法决已然捏好,只等她露面。
磨蹭了许久,总算是现出了庐山真面目。
“白清枝?” 只是在看清来人的一瞬,叶南徽不由地拧起了眉,不是镇妖塔里白见月的脸,是那个传言已经死了的白清枝的脸。
白清枝还是老样子,对上叶南徽眼睛的那一刻,她呼吸一窒,整个人哆哆嗦嗦起来,瘫坐在地上,不能动弹。
叶南徽并未急着靠近,白清枝这幅模样她见多了,哪一次见了她不是怕得浑身发抖。
她看着四周围过来的雾气,试探着挥出一击,但力量却在接触到雾气的一刹那被吞噬了个干净。像是打出了一道空气一般。
叶南徽起了提防,她本打算去阻止楼砚辞行凶,如今这样的情况怕是不能了。
“恶恶鬼。” 白清枝一张口还是与从前没什么两样,“你离我远一点儿。”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白清枝身上,可能是因为紧张,白清枝嘴唇发白,眼下发青,瞧着下一息就要晕死过去一般。
“你怎么又变了张脸?还出现在这儿?” 叶南徽没有接她的话,只见白清枝她一身白色衣裙上染上了血污,脖颈处还有相当显眼的青色掐痕,发丝凌乱,浑身湿透,再搭配上她的那张脸,看着实在狼狈。
“我变了张脸?”许是见叶南徽稳稳当当站在原地,并没有搀扶她的意思,白清枝只好跌跌撞撞地站了起来,一双眼请里晕着水光,眉头蹙起,似乎没了多余的记忆,小手捏成拳,不停地垂着自己的额头。
“我应该在这儿的,我应该在这儿的,为什么要如此问我。” 她嘴里不停地散落出听不分明的呓语。
“算了。” 叶南徽看着她这模样,想着她大概是脑子受损,也想不出别的什么东西,便出言制止了她,“先想想怎么从这里出去吧。”
“出去?” 听到叶南徽的话,白清枝才愣愣地抬起了头,眸中流露出些许不解和茫然,“我们能去哪儿?”
白清枝的声音向来温软,让人实在生不出脾气。
叶南徽叹了口气:“自然出去这府宅?”
“府宅?” 白清枝的双眼轻轻眨了眨,疑惑之意更甚,“什么府宅?”
白清枝的看向叶南徽的目光,惊惧之间夹杂着些许怪异。
她离叶南徽尚有一段距离,压低着声音问她—— “难道你想逃走?”
叶南徽莫名其妙,不然呢,一直被困死在这白森森的雾气之中吗?
“自然是要走的。”
叶南徽本可以不用回答白清枝的话,但不知处于什么样的原因,又接上了她的话。
只见白清枝像是被吓了一跳,随即咬住发白发干的嘴唇:“你可是被重点盯着的。”
“被盯着?” 叶南徽看着白清枝的脸,不知是否是错觉,总觉得她的脸微微扭曲变形,但一眨眼,又便回了原样。
“是啊,你本就是九幽恶鬼,早该入这地府的,偏偏楼师兄用气运为你续了命,让你生出不该有的心思,直到如今才下来,还搭上了我。”白清枝言辞之间颇为委屈。
“地府?”叶南徽皱起眉,只觉白清枝是疯了,这世间轮回从无人能掌管,人间话本子里的地府,不过是人族编撰出来的而已。
察觉到叶南徽言辞之间的犹疑。
白清枝偏了偏头:“你不会不记得了吧——”
“我们不是都已经死了吗?”
白清枝眨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叶南徽,身子又抖了抖,才将话从嗓子眼儿里挤了出来:“你在仙山上掐死了我,然后楼师兄又杀了你为我报仇。”
“我们这才一同入了这阴曹地府啊。”
白清枝的话恰似一只穿云箭,霎时刺破了叶南徽眼前的迷障,只见浓雾慢慢散去,哪里还会有什么府宅,横亘在她眼前的分明只有一条血河。
不对。方才的桩桩件件,那般真实,楼砚辞碎掉的长剑、满手的鲜血,赤红了的双眼叶南徽刚想否认,但一息之后,眼里便浮上茫然,她想说什么来着?
白清枝仍在眼前抽抽噎噎:“我都和你说过了,你杀了我,楼师兄肯定会为我报仇的。”
“你瞧瞧,我说得没错吧。”
“上辈子为人,本可修仙脱离这轮回之苦,如今又要从头再来。”
白清枝嘀嘀咕咕地说了个没完。
越说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便越是模糊。
“别说了。” 叶南徽出声喊停了白清枝的念叨。
“怎怎么了?” 白清枝向来害怕叶南徽,被她这么一喊,霎时也闭了嘴。
“命书命书呢?” 叶南徽企图在识海之中找到什么东西,但具体是什么却看不分明,只还隐隐记得名字。
“命书?”白清枝歪着头看她,“你是说判书吗?”
叶南徽的头蓦地痛了起来,不由自主地蹲坐在地上,眼前的血河之中浮出断肢残臂,有她的,有白清枝的,也有她所杀的。
“你没事吧?”白清枝犹疑地上前看她,“判书所判你也不记得了吗?”
“我投胎转世,你受十二次轮回之苦。” 白清枝声音越说越轻,她缓步来到叶南徽身边,蹲下看她,“恶鬼之命,当受此苦。判书好像是这么判的。”
叶南徽手撑在地上,疼痛让她不停地打着颤,几近听不到白清枝的话。
十二次轮回之苦。
那些记忆再一次清晰地浮现在叶南徽眼前,被排挤、被冤枉、被鄙夷、被…一剑穿心。
的确…很苦。
她慢慢蜷缩在一起,试图缓解这钻心之痛。
白清枝察觉到她的异常,静默片刻后,她脸上惯有的懦弱终于卸下。
她眸光冷然地看着蜷缩在一起的叶南徽,似乎有些不忍,她伸手抚了抚她的脸侧,良久以后轻轻开了口:“……要怪就怪他吧,你本不用再次受此苦楚。可谁让他又一次引诱了你呢?”
“你不该为他动心的。”
言毕,白清枝探手入了叶南徽的识海。
看着叶南徽识海之中反反复复上演着的“好戏”,她蹙起了眉:“十二次的记忆都给了你,他杀了你那么多次,你该恨他入骨才对。”
“为何又生了……情缘。”
白清枝眼底浮现出厌恶和不解……若不是楼砚辞横生枝节,属于叶南徽的情劫早就结束,而她也不用再受别的制约。
偏偏——白清枝咽下心中愤懑,恨不能将楼砚辞挫骨扬灰。
还有谢淮……
不过是一个堕仙,竟敢诓骗于她。打着代替楼砚辞扮演天命之人的名号,与叶南徽结为道侣,关键时刻却背叛了她——
这世间男子多如牛毛,此次命书效力已至终结,她想另寻天命之人来代替楼砚辞,易如反掌,再也用不着谢淮。
白清枝看着她好不容易灌入叶南徽识海之中的记忆,手中凝出一点白光……
楼砚辞能凭借那柄破剑压制住她的分身,不过是因为有叶南徽的青睐,加上命书最后一点效力的作用,才让她不能伤他,也才让谢淮钻了空子。
到了这一步,不如破釜沉舟,重新撰写新的命书,为叶南徽定下新的情劫。
她好不容易才找到机会潜入叶南徽的识海之中,这样的机会可遇不可求。
手中的白光凝实。
那些让叶南徽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记忆在白光的作用下越来越清晰,而残留在叶南徽脑中,属于她和楼砚辞在人间的两年,则慢慢褪色。
做完一切,白清枝才退了出来。
此时,叶南徽的眉目舒展,安稳地躺在地上,似是入眠。
“等你彻底忘了与他的过往,便是命书重新撰写的起点。”白清枝居高临下地看着叶南徽,“……好好睡一觉吧,很快就会结束了。”
白清枝捡起散落在叶南徽旁边的伞,放置在她的身边。
随即身影渐淡,重新融进了浓雾之中
……
……
……
“真是……” 屋顶楼阁之上,叶南徽眉眼冷然地看着属于白清枝的气息消失。
“真是傲慢,对吧?” 身边一个声音镇定的女声接过叶南徽的话。
夜色之下,若是有旁的人在此,恍惚看去,只怕会以为花了眼——
叶南徽和她身边之鬼,活脱脱像是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般。
“多亏了你。”慕拭雪眉眼柔和下来,“若是没有你的力量,怕是诓不住她。”
叶南徽没有接话,目光看向另一间宅院里的人。
“交易而已,我也需要借助你的力量。” 叶南徽抿了抿唇,“他的记忆,我要知道。”
第72章 第 72 章 楼砚辞的记忆
从起雾的时候开始, 叶南徽便察觉出了不对。
神魂与□□不受控地开始分离。
这种感觉叶南徽并不陌生,三百年前在仙山吞服下那副断肠红时,神魂抽离,肉身渐凉的滋味儿她还并没有忘记。
其实和人族死亡之时的感觉没什么区别, 魂体脱离了肉身, 总会恍惚些。
只是叶南徽和普通人族不同, 她在九幽地界苟了数百年,魂体才是她的本体, 要控制起来自然更手到擒来一些。
等到那白茫茫的雾气汹涌而来时,叶南徽便顺从了那股力量, 魂体从肉身而出,只留下些许念力,操控着肉身行动。
这些雾气和九幽之中的煞气格外相似,只是并没有煞气那般强的攻击性。
刚刚寻了处高地想看看究竟是谁,却发现这白森森的雾气也弥漫在半空之中,看得并不分明, 正想细看, 身边便传来了一个女声——
“你便是那位恶鬼吧?”
叶南徽侧目望去,只见来的这位女子,黑发高高竖起, 身着利落的鹅黄色窄袖长衣,衣裙正中往下似有血迹, 于夜雨之中格外亮眼,她一旁的半空中还漂浮着一个晕过去的男子。
叶南徽扫了一眼, 认出了那张脸,是慕和。
楼砚辞并未得手。
叶南徽目光一闪,还未开口, 就听那女子先出声解释:“那个修士无事。我将他暂且关在了慕和的屋内,不过也关不了多久,那个修士浑身都是暗伤,却厉害得很,半柱香的时间,我们最好把眼前的事解决掉……”
“慕拭雪。” 叶南徽听完她说的话,微微一顿,喊出了女子的名字。
并不难认,两只鬼单从外貌上看就有七八分像。
加之慕拭雪和袁风画像上的极为相似,连神情都相差无几,她和叶南徽分明是极为相似的相貌五官,但叶南徽不笑时,总带着鬼气森森的艳丽之感,而慕拭雪则更显端庄冷肃。
慕拭雪向她颔首,言如其人,她并未多说什么废话,转眼看向下方的森森雾气:“你若想看清下方情况,便借给我你的力量。”
纵使叶南徽此时此刻满腹疑虑,但思索一二后,还是将本源煞气借给了她。
一则叶南徽之前便隐隐约约对慕拭雪生了好感,二则她也并不怕慕拭雪弄出什么别的花招,慕拭雪如今已成鬼魂,并不是叶南徽的对手。
加之——叶南徽扫过慕拭雪忽明忽暗的身形,她这幅模样,想来也是强弩之末了
“他的记忆?” 慕拭雪顺着叶南徽的目光,落到关楼砚辞的屋内。
“方才白清枝要查我们的识海,识海被侵入,我下意识就想反抗,是你安抚住了我。” 叶南徽看向慕拭雪,“你的力量很温和。”
叶南徽其实有些意外。
无论是那个侍从,袁风的画像亦或是见到慕拭雪本尊之后,叶南徽对她的印象,一直是一个说一不二,极为果决之人。
毕竟能够果断弑父报仇并不是一般人所能为。
该当冷硬又决绝才对。
没想到如今化作了鬼,她的力量仍旧温软如春水。
“明白。” 慕拭雪并未多问,她的目光清正,“命书一事若不弄清楚,你不会放心的。不过——”
她的话锋一转,眉眼间多出些坚毅:“我的时日不多了,你需应我一件事,我才能助你。”
“何事?” 叶南徽并不反感慕拭雪此时提出要求,反而正是因为她有所求,才更让叶南徽放心。
本以为慕拭雪所求,不过是杀了袁风,或是毁了袁家,为她和她阿娘报仇。
但慕拭雪说出了一个令叶南徽意外地的请求——
“杀了白清枝。”
说这话时,恰逢又一阵风起,慕拭雪衣袂飘扬,其间染上的鲜血似乎还能闻到味道,而她的眼中终于显出了属于化鬼后的执着恨意:“她必须死。”
叶南徽心里掐着时候,快速扫了一眼关着楼砚辞的房子,想着半柱香时间未到,楼砚辞应该还撑得住,于是开口问了慕拭雪。
“方才在那白雾之中,观她言语,知她能改命书,亦能迷惑他人心智记忆。她是神仙还是天道?” 叶南徽的目光牢牢锁着慕拭雪,“她若自天界而来,我可杀不了她。”
天界神仙下凡,是人间话本子里最爱写的桥段。
那些神仙往往下凡而来,镇妖除魔之后,就会留恋凡尘,与凡间寻到的心爱之人成亲,沦为凡人,再不归天。
但叶南徽细想过,能掌凡人命数的神仙,当真愿意为了情爱舍弃这无上的权利吗?叶南徽觉得若是她,大概是不愿的。
她若成了动动嘴皮子就能决定凡间生灵的命数的上仙,即便是十个楼砚辞这样长相的男子站在她面前,唯她马首是瞻,她大约也只会想着怎么开个小灶将人一起接上天,而非为了某些人一起下凡。
因而即便在那白雾之中,白清枝并未吐露出对楼砚辞的厌恶,叶南徽也不会觉得这位有控命书之力的“神仙”,下凡来只是为了挑动她和楼砚辞之间的恩怨。
联想到袁风身边那个白衣修士,以及如今慕拭雪的态度,叶南徽猜想,或许慕拭雪应该很清楚这位白师妹的真正来历。
慕拭雪对着叶南徽的目光并未闪躲犹疑,利落地就说出了她所知晓的答案:“方才白雾之中,你看得分明,她并不能直接杀了你,只能用命书的法子,让你应下情劫,能以命书使人历劫的,除了天界的神仙,还能是谁?。”
慕拭雪话说到激动之处,又缓了好会儿,才继续说道——
“至于你能否杀了她,我并不能确定,但你须对我起誓,你必将耗尽全部心血,全部力量,杀了她。”
与鬼魂立誓,其效力约束魂体,若不能为,便会日日苦痛。
可惜,慕拭雪似乎并不知道,她身为恶鬼,其他鬼魂的誓约对她并不起作用。
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应下了她:“好,我与你立誓。”
誓言虽无用,但她所应承之事,必然做到。
听到叶南徽立誓,慕拭雪才放松下来:“走吧,我与你一同前去,读取那个修士的记忆。”
"为何又生了情缘?"
叶南徽于屋顶楼阁之上听到白清枝口中所说的那么些话中,最先注意到的便是这一句。
又生了情缘,又?
她和楼砚辞何时生过情缘。
情缘二字,放在他们之间,约莫只占过半个“情”字。还是她对楼砚辞曾生出过的那点并未言明的爱意,他们两人既未相互钟情彼此,也未有过什么缘分。
又哪里来得“又”。
再次站到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叶南徽有些恍惚。
上一次来到他的识海,还是他化身为叶珣的时候,那时候他的识海里很冷,像是地界至北处的冰海,深邃又安静,记忆的碎片散乱地浮动在识海之上,且大多是他斩妖除魔时的记忆。
而如今,识海之中干枯地如同枯涸上万年已经皲裂的土地,四周一片漆黑,并没有什么记忆的痕迹,只有一头断了角的蛟龙倒在其中,身边靠着一个十多七八大的少年,比后来她初初见到的楼砚辞,长得更秀气些,只是魔气缠身,隐隐发出的亮光,照出一个角落。
想来是他的心魔。
叶南徽生出警惕,朝那边走去。
他的心魔很快便察觉到有其他的气息,抬眼朝她看来,叶南徽甚至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那心魔便倏忽一下缠了上来,十七八岁的少年已经比她高出半个头,目光灼灼地看着她。
随即便低头朝她吻来。
叶南徽瞳孔一缩,手中蓄力便是一击将这无礼的心魔掀飞。
那心魔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便如鱼入水,叶南徽这一击本伤不了她什么,偏偏那心魔却放任自己重重摔在地上。
眸中掺杂着委屈与谴责:“南徽竟出手伤我。”
叶南徽此行是来读取楼砚辞的记忆的,并不想与他的心魔纠缠,转身欲去其他黑不见光的地方看看,低头却被这脚下裂痕吸引了目光,缓缓蹲了下去。
“南徽是来做什么的?”
心魔见状重新凑了过来,相比于楼砚辞正常时候的淡漠疏离,他的心魔显得要难缠很多,他亲昵地半跪在她面前,看着叶南徽目光所及之处,恍然——
“南徽是来看他犯蠢的吗?” 心魔的目光露出不屑,随即起身一脚踩向那裂痕之处,原本干枯的地上,随着心魔这一脚,那裂痕之中便漫出汩汩鲜血。
叶南徽目光一冷,推开了使坏的心魔:“你这是在做什么?”
蓦地被推开,心魔神色懵懂了一瞬,似有不解,歪了歪头打量着叶南徽的神色,半晌之后,他面露恍然:“你心疼他?”
叶南徽还没来得及反驳,这心魔目光却陡然放冷:“你心疼他做什么?”
“他才不配!”说着心魔脸上一直堆积起来的笑意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再次狠狠往身边的裂痕处踩去,其间裂痕处不停地有血冒出。
“该死该死,该死。” 心魔身上的魔气越发地重,戾气缠身,喜怒无常,与魔族无异。
叶南徽皱着眉,忍不住出手拦住了他,她魂体所带煞气与魔气相缠绕,原本翻滚不息的魔气一下便老实了不少,连带着发着疯的心魔一下也乖巧下来。
见他不再失控,叶南徽便想将煞气抽离,但属于少年的魔气,却似打蛇上棍一般,再一次纠缠过来,魔气从叶南徽的脚踝一直往上,缠住她的腰身,又勾住她的手腕,不停地在她的手中磨蹭,徘徊不散。
叶南徽垂眼,狠狠掐散了掌中的魔气。
对面的少年唇角霎时便溢出了血迹,他却浑不在意,脸上还莫名地染上绯色,连眼神也柔软下来,像是不知道疼痛一般,脚步轻快地又来到叶南徽面前:“南徽真厉害。”
叶南徽哽了一哽,不欲再与这少年扯些别的什么东西:“这裂痕到底是什么?”
少年的眼睫轻轻动了动,似乎不愿多少,但仍挤出两个字:“记忆。”
果然。
得到答案的叶南徽,立即过河拆桥,挥手将少年捆住,不让他再到处作乱,伸手正要朝裂痕探去。
就听被困的少年朗声说道:“你要读他的记忆,不妨从那头废掉的蛟龙身上开始吧,那才是他最初的记忆。”
少年说完,眉目间又涌出煞气,被叶南徽再度压制下来后,才消停。
叶南徽看向那头没了气息的蛟龙,走了过去,之间那蛟龙的身下,有几张碎得不能再碎的泛着微微红光的记忆碎片,若非留意寻找,这些碎片藏身在黑暗之中,怕是不会引人注意。
叶南徽弯腰拾起其中一枚。
流光没入她的指尖。
刺眼白光之后。
叶南徽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榻上,手下还压着黑色的发丝,她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手下发丝也跟着动了一动。
“怎么了。” 手下的发丝被人拨开。
叶南徽有些发懵地抬眼。
只见楼砚辞手中正拿着一道书简,黑发罕见地并未规整地束起,散落下来,一双漂亮的慈悲目沉静地看着她,带着不易察觉地亲昵:“醒了?”
他的声音微微嘶哑,却也不难听。
叶南徽从床榻上爬起来,刚要说话,目光却凝到楼砚辞微微散开的衣袍里面,那肌理之上几道红痕甚是扎眼。
随之而来的陌生记忆让叶南徽彻底失了神。
纠缠在一起的发丝、十指紧扣的双手、摇晃的帘帐、以及如今尚还发软的腰肢。
即便对她和楼砚辞的关系有所猜测。
但这未免也太过了一些……
第73章 第 73 章 生同衾,死同穴
见她愣住, 楼砚辞放下书简,自然而然地将她凌乱的发丝给捋到身后,又将微微散乱的衣裳替她敛好。
“做噩梦了吗?”
楼砚辞轻声问她,眸里含着显而易见的关切。
因着他的动作, 楼砚辞身上本就不怎么牢靠的里衣就更…开了些。
叶南徽刚想将眼神避开, 可这次身体却没有听自己的指令, 反而凑上前去,恶狠狠地掐了一把楼砚辞的腰身。
叶南徽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
她如今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 所有的记忆都是自楼砚辞而始,她在其中并没有太多控制自己言行的力量, 只能共感,却无法干涉已经发生的事情。
如今她所经历的一切,也是楼砚辞记忆里曾经真实发生一切。
她看着眼前的楼砚辞。
此时的他没有生出心魔,也还不像现世里那副癫狂乖张的模样,眉眼间亦没有轮回之中的那股冷漠。
看向她时,温和间带着星星点点不易察觉的柔情, 像是话本子里悲悯众生的仙君刚刚生出情愫——
初尝情意, 尚且还有几分生疏,残余着从前下意识的疏离,目光却控制不住地落在她的身上, 被她的一举一动而牵引。
青涩又诱人。
这种半是堕落半是挣扎的感觉……让人看了还真是容易……失控。
叶南徽突然觉得有些渴。
显然,记忆里的她也是这么想, 盯着楼砚辞的脸失神片刻后,径直将端坐着的楼砚辞推倒按了下去。
手从楼砚辞的眉间一直划到他的脖颈处, 磨蹭着他脖颈处的红痕。
“楼小仙君,如今日上三竿,你怎么不去练剑呢?”
“山主知道了, 也要往我身上扎好多眼刀了。”
楼砚辞被压倒在床榻上,微微垂眼避开叶南徽的目光,气息微乱:“南徽……这样…不妥。”
“怎样不妥?” 叶南徽看着他,指尖撩过他的耳侧的长发,“又不是第一次了,怎么还是像我欺负了你一般。”
“你昨日掐着我的——”
话未说完,就被楼砚辞捂住了唇,他脸色绯色愈深,些微慌乱地看着她:“慎言,南徽。”
此时此刻,比楼砚辞脸更红的是对这段记忆毫无印象,却因身在楼砚辞的识海中,与楼砚辞共享记忆的叶南徽。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的双眼,只见他虽然做出制止的动作,可一动不动的注视和眉目间蕴出的艳色分明就是在……勾引她。
好心机。
果然,记忆里的她也没把持得住,很快便着了他的道。
起床坐到梳妆台时,叶南徽看着窗外的余晖沉默了半晌,方才发生的一切,虽然的确让她难以招架,但诡异的是她的确觉得十分熟悉。
不过……这些事情,楼砚辞为何记得这般熟悉,就连细节……都——
“因为他疯了啊。”
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叶南徽一愣,窗前,心魔不知何时出现在她眼前。
朝着她微微一笑。
“他早就疯了啊,轮回这么多次,他只能靠着这些记忆,这些回忆活着。”
“很恶心,对吧?” 心魔望进她的眼睛,脸上难得露出正色。
叶南徽的唇瓣微微翕动,此时此刻,楼砚辞并未在场,属于记忆以外的场景,她能够说话。
只是,心魔问完以后,似乎并不想听叶南徽的答案,不过瞬息,他便敛起了眸光,脸上浮现出暴戾:“……当然了,这样恶心的人,早该去死。”
心魔戾气几乎掩饰不住,叶南徽见状,不由地皱起了眉。
修士修行过程中,有心魔其实也不算什么新鲜事情,心魔归根究底也是修士意识的一部分,但像楼砚辞这般,心魔时时刻刻生出戾气,想自己去死的,是极少数。
见她皱眉,心魔往前贴了贴,收敛了戾气,重新变得无害。
他看着叶南徽的唇,那处是楼砚辞留下的痕迹,生气又贪婪,魔气悄无声息地滑到叶南徽的身边,蛊惑着她。
“南徽,不如我们一起杀了他吧。”他言辞之间尽是天真,“反正他已经疯得没边儿了,救回来也是个怪物,你不会喜欢的。”
似乎害怕楼砚辞不信,他不知从哪儿幻化出了个凳子,坐到南徽面前,双目紧紧盯着她,流露出审视之意:“你不会喜欢他的,对吧?”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和楼砚辞别无二致的脸,轻声问道:“怎么个疯法?”
心魔眨了眨眼睛,生出疑惑:“这还不够吗?觊觎你贪恋你,一个仙君,整日整日回想着与你的床榻之事,这般恶心,这般失格,你竟还要问一问?”
“食色性也,楼砚辞颜色上佳,且……活儿也不错,不过是想一想而已。” 叶南徽对着心魔一字一句说道,“你想让我和你一起杀他,这还不够。”
话音落地,短暂迷茫之后,心魔脸上重新挂起笑容:“无事,已经到了这一步,我不着急。你会知道我是对的。”
“不过……”心魔的情绪转变极快,上一息言辞之间还透着轻快的甜意,下一息眸色便沉了下来,“我还是有些生气,南徽怎么能帮着他呢?让我有些吃醋呢。”
他低声呢喃,那边楼砚辞的脚步声慢慢袭来,被记忆限制住动作,叶南徽只能看着心魔一点点朝她逼近。
气息落到唇上的前一瞬,心魔却忽地偏过了头:“真是不公平……我们分明是一个人,你却如此防备我。”
魔气一点点溃散在她眼前。
“下个节点见。”
她听到心魔的声音。
魔气消散殆尽,楼砚辞也重新出现在她眼前,他手里拿着为她梳头的木梳,神仪明秀,和方才的心魔截然不同。
叶南徽沉默了会儿,还没来得及细想方才心魔的话,就见记忆里的楼砚辞眼神里忽然浮上惊慌之色,朝自己快步而来?
怎么了?
她垂眼,只见入目的掌心之中是血色,紧接着接二连三的咳嗽声传出,连带着肺腑,发出一阵又一阵的疼痛。
血也随着咳嗽不断地咳出。
然后她倒在了赶来的楼砚辞怀中。
“南徽。”楼砚辞一向沉稳的声音中带着慌乱,“别怕,别怕,我为你压制你体内之毒。”
叶南徽觉得奇怪,她上仙山之后,修行仙法,在九幽挤压的妖魔戾气之毒,不至于到此地步才对,怎么……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自己这毒如此凶险。
属于楼砚辞的灵气不断顺着经脉涌入。
记忆里的她很是虚弱:“楼砚辞,我不想在仙山待了,我今日就要下山。”
“别说气话。”楼砚辞一直到体内灵气耗尽才停下来,他撑着她后颈处的手一直在微微发抖,“你昨夜应过我的,要坚持将你体内的毒彻底祛除才行。”
他轻声哄她。
“你又不是我,你不知道这毒发作起来有多难受,而且……床榻之上的甜言蜜语,你怎么能信。”记忆里的她慢慢平静下来,头抵在楼砚辞的肩上,一点点归于沉寂。
楼砚辞等她气息平稳,才将她重新抱到床榻之上。
随即转头便朝屋外走去。
在识海之中,楼砚辞的记忆瞒不过她。
只见楼砚辞刚到门外,口中便吐出一口血,紧接着便是压制不住地咳嗽声。
和她一模一样的症状。
但叶南徽的目光却凝在了他的额心。
他咳嗽时,额间泛起的红光,叶南徽一眼便认了出来,那是双方结下道侣之后,若是感情甚笃,便可再结下一个的同心咒。
同命共生死。
楼砚辞虽未中九幽煞气之毒,却也能与她感受到相同的苦楚。
怪不得方才记忆里她吐血的时候,她也能感受到疼痛,在楼砚辞的识海之中,她虽能共感,却只能感觉到楼砚辞赋予她的感觉。
方才的痛,是因为楼砚辞知道此毒发作时,会有多痛,这才映射到了她的身上。
叶南徽脑瓜子嗡嗡地转。
与楼砚辞结下道侣,且楼砚辞还与她结了同心咒的事实,冲击着叶南徽的认知。
还在愣神之际,楼砚辞的记忆又带着她再一次跳转到刹那殿内。
山主还是那个山主,高高在上,看着站在殿下的楼砚辞,金口一开,便骂出两个字:“孽徒。”
楼砚辞垂着眼,眉目冷然:“我以仙骨换得山主秘法,可南徽却仍不见起色,还望山主给我一个说法,你我之间,以仙骨为约,已成因果,山主务必助我。”
楼砚辞的一番话,将山主气得不轻,好半晌才强压下怒火:“……她命中带煞,秘术若无用,便带她去藏书阁,与她念上道法,以镇妖邪一试。”
“好。”楼砚辞得到答案,也并未多停留,“她身子差,若藏书阁弟子太多,怕会扰了她安宁,还望山主下令,自今日起,申时至酉时,弟子莫入。”
“荒唐!” 山主听后自是勃然大怒,“我仙山弟子怎可未一恶鬼让道。”
楼砚辞却并未生气,眼神淡然地望向山主:“我支付了筹码。”
山主僵住,不再言语。
待楼砚辞即将离开时,山主略显疲惫的声音才从身后传来:“……我真后悔遣你去了九幽。”
楼砚辞只顿了一瞬,随即便出了刹那殿。
……
……
……
此后,楼砚辞便日日带着她前往藏书阁,给她念那些晦涩难懂的东西。
记忆里的她听得昏昏欲睡,扒拉着楼砚辞的手:“……能不听吗?从前刚入仙山时,你也爱带我来藏书阁给我念典籍,好无聊。”
楼砚辞反手握住她的手,轻轻哄她:“对你体内之毒有好处。”
她听后也只能作罢。
撑着脸看着楼砚辞一本正经地不停念着。
他念得很认真。
叶南徽的心里突然冒出了这样的想法——从前只要她一直这么盯着他,五息之内,他一定会发现,可此时此刻,她已经盯了他好久,他却一点也没察觉。
直到夕阳西下,最后一点余晖消失。
他才停了下来。
“有好一些吗?” 他问得很小心。
“好像好一些了。” 叶南徽听着记忆里的她如此说。
等回到住处时,叶南徽一推门,再一次见到了心魔。
心魔一见她便勾起一个大大的笑。
“新节点到了。”
他说。
心魔周身魔气将叶南徽裹住,他的目光带着厌恶和不屑,看向远处。
“你看,第一次,他没能留住你。”
“连带着这段记忆也变得模糊。”
“真是废物。”
叶南徽顺着心魔的目光看向门外,只见“她”倒在地上,唇色发紫,妖魔戾气之毒毒发,“她”没了气息。
正要看向不远处的楼砚辞。
心魔魔气却遮住了她的双眼。
“没什么好看的。”心魔语气之中含着十足十的冷漠,“左右不过是无用之人的挣扎而已。”
叶南徽轻轻垂眼。
被魔气裹挟的黑暗之中,她的记忆里却一闪而过一个画面。
那是一个大雪天气。
她倒在楼砚辞的怀中,早就没了声息。
而楼砚辞显然也时日无多,同心咒共生死,一月之内必定发作。
楼砚辞的脸上带着股心如死灰的平静,抱着她一起躺进一座石棺之中,安然合眼。
生同衾死同穴。
她没想到,她会和楼砚辞有这样的情缘。
只是……叶南徽眸光一转,若是这画面是真,为何她却能目睹这一场景,就仿佛她从这躯壳中……抽离出来了一般。
第74章 第 74 章 磨灭人性
楼砚辞死前, 记忆如同走马灯一样在识海中闪回。
最终停留在人间。
灯火通明,炮仗声连连,十分热闹。像是一场瑰丽无比的梦。
这是叶南徽在人间过的第一个新春,说实在的, 若不是楼砚辞的记忆, 叶南徽已经快不记得了。
如今看到楼砚辞记忆里的一切, 才有了几分印象。
人间比九幽不知道平和多少,没有妖魔相互厮杀, 没有血流成河,没有残肢断体, 她撑着手坐在窗前,有一搭没一搭地吃着热乎的板栗,看着楼下叽叽喳喳的小孩像是一群鸟一样跑过。
一颗心像是被泡在酒里一样,又软又晕。
她是真的很喜欢人间,人间也吵闹,但相比于九幽, 这样的吵闹却又截然不同, 听着让人觉得欢喜。
看得正出神,身后被人披上厚厚的衣物,她侧目回头看了一眼:“小仙君。”
她带着几分酒气, 看向来到身边的楼砚辞:“我可不怕冷。”
楼砚辞看着她,沉默着没有说话。
她瘪了瘪嘴, 这个小仙君的话总是不多,虽然逗起来也挺好玩儿, 但这个时候没人搭话总有些寂寞。
于是便转过头继续看向窗外,那群到处乱跑的小孩儿将裤子衣服蹭得到处是灰,被自家大人边骂边拎回去教训, 鸡飞狗跳之中透着些滑稽。
“哈哈。” 叶南徽又喝了口酒,半眯着眼睛笑话着因积雪路滑,摔了个四脚朝天的小孩儿。
她看得认真,并未察觉到背后默默注视着她的目光。
楼砚辞正看着她的背影。
平日里常握剑的手,此刻正仔细地掰着带壳儿的板栗,放在盛东西的器皿里默不作声地递到她身边。
擦干净手,默默看着叶南徽。
确认自己的确对她生出情意之后,楼砚辞一度生出了些许慌乱。
连着好几日没有回来,在外边降妖除魔。
等好不容易平静下来,推开门,就见叶南徽散着一头长发坐在他房里的椅子上,轻轻打了个哈欠:“小仙君,你怎么才回来啊,还以为你死在外面了。”
叶南徽似乎刚醒,神情里还架着股懒怠:“你若死了,我定要伤心的。”
她的语气漫不经心,说话拿腔作调,显然又是听了什么话本子学的。
他却忍不住地因此心悸。
敛下眸光,他下意识掐诀将身上的血腥气散去,走了过去。
“你怎么在这儿?”
他走过去,下意识将她的长发挽起,用随身带着的木簪固定住,等做完这一切,手才顿住,意识到此举有些过分亲密。
偏偏叶南徽对此一无所知,她早就习惯楼砚辞替她挽发了。
于是睁着一双惑人的桃花眼,半撑着腮,半是抱怨半是认真地道:“这几日的说书不好听,就连茶馆里的小二也生得难以下眼,想寻你洗洗眼睛。”
“说真的,小仙君,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人了。”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心跳又快了些许。
他轻轻攥住手,将自心尖蔓开的痒意一点点压回去。
她说完这些话,起身撑了个懒腰:“困死了,我出去逛逛了。”
走到一半,又蓦然回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小仙君,你也忒禁不住夸了。”
说完便哼着小曲儿彻底走了出去。
他目视着她的背影离开,没有开口反驳,却确认了自己的放纵。
若对她无意,自来到人间的第一日,教她人间风俗之时,他便应该对她说清楚,不应该对男子说出那些话。
更不应该时不时地凑上来,捏捏他的手捏捏他的脸。
说出那些话……
他分明知道,却还是放任她如此,甚至于偶尔还有意生出引诱之心。
他看着客栈房里摆在桌上的圆镜。
此时此刻的他,眼中春意浮动,眼角眉梢尽是艳色。
是他最厌恶的轻浮之态。
“想什么呢?这般出神。”不知何时,她离开窗边,挤到他的身边。
身上酒气熏熏地凑到他面前:“那群人族放那么点儿鞭炮怎么驱邪呢?我根本不怕的。”
她瞪着一双眼睛,嘴里胡乱说着什么东西:“那鞭炮至少得堆成小山那么高,一起朝我扔来,我才会受那么点儿小伤,可真傻他们。”
“小仙君,你说对不对。”
她双手抵着他的肩膀,仰脸看他,见他久久不说话,便皱起眉:“戳了戳他的眉心。”
“说—话—啊—小—仙—君。”
他握住她作乱的手,点了点头,本想告诉她,爆竹响声祛邪祟只是人族想讨个好意头,可想了想,知道如今她生出醉意,开始说些胡话,讲给她听,怕是会越扯越乱,便顺着她说道:“对。”
她心满意足地笑笑,目光却没有从他脸上移开,看着看着,突然脸上的笑意变得有些迷离,看了好半晌,突然朗声喊道:“你这个小郎君生得真俏。”
“叫什么名字?”
他喉咙滚了滚,被眼前这个酒鬼的眼神所惑,竟也颇为认真地答道:“楼砚辞。”
“名字起得真好。” 她笑得更开心了些,“和我认识的那个小仙君的名字一样。”
“……”楼砚辞扶着她的双手,闻言长睫轻颤抖,“小仙君?”
“对啊对啊。”
如他所料,只是一个反问,叶南徽就开始源源不断开始和她唠了起来。
夸他挽发的手艺好,夸他大方能干,唠到最后,她长长地叹了口气——
“总之就是长得和你一样好看的小仙君,就是人闷了些,不过,他面冷心热,性情温良,该出手时就出手,该惜命也惜命,是个聪明的好人。”
“我喜欢好人。”
她眉目之间透露出几丝柔和:“真希望……他一直是好人。”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说着说着就闭上了眼睛,抵在他的心口。
窗外又传来爆竹的喧闹声。
他心里突然蔓延出从未有过的欲望。
将她搀扶起来,定定看了她好久,然后轻轻伸手擦了擦她唇上涂着的红色口脂,按在了自己的颊边。
待到第二日清晨,叶南徽一醒来,便见到脸上带着红痕的楼砚辞坐在她的面前。
十分认真地看着她:“南徽,你得对我负责。”
……
……
……
“原来是个骗子。”叶南徽从这段记忆里抽离,看着石棺里断了气息的楼砚辞,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失望吗?” 心魔松开遮住她双眼的手,识海之中,两人记忆交叠,叶南徽想什么,他也知道,自然也就听到了叶南徽的这句低喃。
索性坐在石棺上,歪头打量着她的神色,“不是你想象中的那个清清白白的仙君。”
他一步一步走过来,眸中半是痴迷半是引诱:“还要继续往下面看吗?”
“轮回之中,那个蠢货杀你时可没有留情。”
叶南徽压下眸中异色,看向心魔:“你为何这么恨他?”
叶南徽靠近心魔,伸手抓住他,又轻轻摸了摸他的双眼。
“你和他又什么不同。”
心魔神色一僵,眸中罕见露出些许空洞,像不知道叶南徽为何突然如此对他,就连周身魔气都收敛不少。
但随即他又笑开,周身魔气又开始重新流动,缠着叶南徽,不肯松开,又握住叶南徽的手,像只小兽一样蹭了蹭,才松开,将他的一双手伸在叶南徽的面前:“南徽想知道,我自然是……知无不尽。”
心魔说完,身形渐隐。
周边的气息记忆又重新开始流动。
很快叶南徽再次见到了熟悉的那个小仙君。
他置身于无数魔族之中,脚下是诛魔大阵,阵中无数妖魔发出尖利的叫声,楼砚辞脸色煞白,咬破舌尖,一遍一遍画着镇魔的符咒。
此时魔族势强,这诛魔阵只有身负仙骨气运的楼砚辞能维持。
叶南徽记得,轮回的十二次里,她每每醒来,楼砚辞基本都已经下山镇魔。
如今见到这场景,她并不意外。
守护人间,保人界安宁,从她认识楼砚辞那一日起,他就从未懈怠。
可下一瞬,楼砚辞的心声便蹿入她的耳中——
“无趣。”
清晰的声音传来。
她漂浮在楼砚辞对面,清楚地看见,他的瞳孔映出一片血色,手中还画着符,眼中的悲悯之色却消失得干干净净。
诛魔阵外,百里之遥,魔族咬牙切齿地看着诛魔阵的范围越来越大,只能将挟持而来的人族推到不断扩张的诛魔阵之前。
仙山之人,为保人族平安,这诛魔阵必得停下。
可惜他们的算盘打错了。
楼砚辞手下阵法未停,那些被俘虏而来的人族,眨眼就被诛魔阵吞噬殆尽。
血流成河。
而楼砚辞也不过是轻轻眨了眨眼——
“反正都会重来。”
他的眼里早就没了对人命的悲悯,冷漠厌倦,和从前他杀自己之时一模一样。
慈悲目中无慈悲。
一次又一次的轮回磨灭掉了他的人性。
从前那个会耐心蹲下来哄着哭闹小孩的小仙君,到了现在,别人身上的血即便是溅到他的脸上,他也再生不出一丝波澜。
“这就是我与他的不同之处。”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我可不是那个心软的蠢货。我会一点点将他蚕食殆尽,如今已经几近功成了。”
叶南徽突然有些冷。
却并不为心魔的话。
她忽地想到,她有些不正常。
十二次轮回,整整十二次轮回。
每一次她都遭受着仙山之人的冷嘲热讽,遭受着他们的污蔑打压,甚至于每一次她都死在了楼砚辞的剑下。
她生气,失望,害怕,惊惧……可为何没有生出怨气。
这不对。
十二次轮回已经足够完完全全可以改变一个人,她即便生为恶鬼也不例外,被连杀十二次,除非佛陀,没有人会不生怨。
她会恨天恨地恨仙山每一个弟子恨这人间。
会最恨…楼砚辞。
哪怕碎尸万段也难泄心头之恨。只是还他一刀,怎么能够?
她从不是菩萨临世,信奉以德报怨的那种鬼。
除非……
她的轮回是假的。
那些记忆不是她的。
她挥手打碎眼前的场景,快步重新回到那些裂痕所在之处。
手中捏决,将深埋在此的记忆一点点提取出来。
那是楼砚辞杀她的记忆。
这些记忆一点点融合——
黑暗之中,楼砚辞浑身染血,身边遍布她的尸体。
他的表情几近麻木。
似乎有所察觉,才偏过头,目光空洞并无落点。
嘴里喃喃一句话以后,他举剑一偏,随即脖颈处的血喷涌而出,半跪在了地上,眼睛直直看向前方——
“你来了吗?”
他低声呢喃着发问,眉眼间生出浅浅笑意。
“你来了。”
第75章 第 75 章 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叶南徽看着眼前这些记忆久久不能回神。
脸上血色尽褪。
识海之中倏忽一个陌生的场景。
她被束缚在一个寒潭之中, 飘忽不定,寒潭之上,一条巨龙的上半身盘旋于她头顶,下半身与她一起栖身于寒潭, 将她牢牢束缚, 仍凭她如何挣扎都无济于事。
“第十次了。”
一个极为空灵的声音带着些许愠怒说道
“南徽。”
心魔的声音将她从这场景之中拽离出来, 她的手脚已然冰凉,泪痕划过脸颊, 被眼前的心魔一点点拭去。
“怎么还哭了?”
心魔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轻轻笑了笑, 眉眼之中流露出几分嫉恨,又迅速收敛,尽量温和地开口,“不过是场梦而已。”
叶南徽下意识拨开心魔的手,擦了擦自己脸上残余的泪痕。
见到她无事,心魔的目光重新落回到眼前这场幻梦上。
楼砚辞倒在叶南徽的“尸身”中, 从身体之中迸发出来的鲜血彼此交融, 再分不清界限。心魔看着眼前这一切,魔气一点点滋生,趁着叶南徽偏过身拭泪的功夫, 踱步过去,踢了踢楼砚辞的脸, 发出一声嗤笑。
“南徽心疼他?”
心魔对楼砚辞的厌恶溢于言表,尤其憎恨眼前这个带着美梦陷入长眠之人。
在杀了叶南徽之后, 还妄想着能够重新与她相遇,妄想着她能原谅他。
还真是贪得无厌啊。
他的目光下垂,落到眼前这张让他克制不住魔气的脸上, 唇角笑意越发讽刺,心中戾气横生,脚下一点点用力,几乎要将这颗头碾碎。
“你干什么!” 随着一道呵斥而来的,还有十分有力的一击。
心魔被叶南徽的力量击退。
看着叶南徽朝那幻梦奔去。
心魔独自站在一旁,垂下头,想重新牵起唇角,可试了又试,最终只能勉强将眉头碾平。
“为何还维护他?”心魔心中戾气压抑不住,“你该讨厌他,你该恨他才对。”
叶南徽叹了口气,看向心魔:“并非他,也并非你杀了我,你懂吗?”
声音入耳,心魔迷茫片刻后,魔气更甚:“你竟为他开脱他怎么配?”
叶南徽咬着唇,看着面前眼角眉梢之中夹杂着痛意和杀意的心魔,觉得有些难搞。
心魔所生,便是楼砚辞自己迈不过自己那一关。
她尽量压抑这自己同样不平静的心绪,尝试着去安抚眼前的心魔:“你和他说到底,出于同源,是同一个人,他若死了,你也活不成。难道不是吗?”
原以为这样说多少会让心魔有所忌惮。
他却只是摇着头,眸中流露出叶南徽看不懂的复杂神色:“我们不一样的,南徽,是你,一直没有分清楚。”
他眸中闪过爱怜,突然朝叶南徽走来,直到离叶南徽一步之遥时,才停了下来:“叶南徽。”
他的声音很凉,眸光中甚至一闪而过对叶南徽的怨色,头一次完整地喊出叶南徽的名字。
“你当真分不清我们吗?”
他抓住叶南徽的手,往他的眼边带去,同样好看的一双眼眸,却是和从前的楼砚辞截然不同。
那双在九幽初见时的眼眸带着清浅笑意,像是春雪初融时的那抹微末暖色,让人忍不住地想要追逐。
而如今,这双眼眸沉沉,恰似寒冰又似烈焰,只让人警惕。
叶南徽懂了他的意思。
十二次轮回,无数杀戮和折磨,他冷面之下的暖色早就消失殆尽,变成了另一个人的模样。”
“叶南徽,你喜欢的是谁呢?”
心魔松开她的手,随即替她说出了答案:“让你喜欢的是从前悲悯众生,斩妖除魔,会哄孩子的小仙君。”
“而现在的楼砚辞,如你方才所见,无论是哇哇落地的婴儿,垂垂老矣的老者,再是可怜,再是弱小,也勾不起他的意思怜悯之心。”
“便是血溅到他的脸上,他也能目不转睛地踩着无辜之人的尸首离开。”
“他不是你喜欢过的那个人了。”
“所以杀了他吧。”
心魔安静地看着眼前的叶南徽,轻声细语,魔气温柔地缠绕住叶南徽的手腕,递给她一把短刃,将她一路带到一处深渊之中。
在不见天日的地方。
楼砚辞被魔气束缚,动弹不得,也没有意识。
“你知道眼前这个人在想什么吗?”
“即便杀了你数次,他仍想占有你。”
“任何夺去你注意、目光的人,他都想一一杀掉。”
“谢淮、慕和、夫诸”
“悲悯?善心?你不若在此时剖开他的心看一看,他还有没有这些东西。”
心魔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他蹭了蹭叶南徽耳边散乱的发丝,颇为爱怜地说道:“南徽,你不知道,你的小仙君变成了怎样的一个疯子。你若不在此时杀了他,你会后悔的。”
“他会像条疯狗一样,嫉妒、排斥出现在你身边的每一个人,将这些人通通赶走,让你只剩下他。”
“让你被困在他的怀中,日日夜夜不得脱身。”
“就如同在楚宅之中你救了他以后的那样。”
“你耗尽心力救他,他又是如何对你的?”
心魔的一缕魔气没入叶南徽的额心。
那些模糊的记忆缓慢地从识海之中漂浮而来。
床榻之上的纠缠,夜雨之下染血的长剑,以及无数属于谢淮的尸首。
“瞧见了么?” 心魔握住叶南徽发颤的双手,“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啊。”
“一边谋取你的善心,一边骗取你的怜爱南徽,你不觉得恶心吗?”
尖利的断刃已经对准了眼前失去意识的楼砚辞。
“很容易的,南徽,就像你当初护着谢淮那样。” 心魔敛住眸光暗色,“杀了他,你就彻底解脱了。”
“那命书所载并非完全作假,楼砚辞他确确实实是你的死劫。”
“你还记得吗?你当初在九幽之中,是如何熬过那些人活下来的,到了如今,你甘愿为了一个早就面无全非的楼砚辞,去赌你的命吗?”
断刃划破楼砚辞的衣料。
心魔垂眼看着这一切,没有作声。
可下一瞬,叶南徽的手却停了下来。
她忽地转头,目光平静地望着心魔:“我喜欢的,的确是那位面冷心热的小仙君。”
心魔脸上的表情骤然难看起来,却也不过一瞬,又重新勾起笑意,正要开口说些什么,却被叶南徽打断。
“他逗一逗便会脸红,偶尔想诓我,也坚持不过多久,我喜欢人间,他便也在人间停留,命在旦夕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在地牢里睡得不好,我每日什么都不用操心,听书观景赏美人,说是神仙日子也不为过。”
“没有人也没有鬼会不喜欢这样的日子。”
“更重要的是,他十分合我的脾性。”
叶南徽说着便蓦然回想起方才在楼砚辞的记忆中,那个新春,他揩了自己唇上的红色口脂,按在自己脸上,守了自己一夜,没有入睡也没有调息,硬生生熬到自己醒来,就为了诓她负责。
明明做了一夜的准备,偏偏话一脱口,便漏了怯。
她不过是撑在床沿,捏住他的下巴,凑上前去看了看那抹红色,颇为犹疑地说了一句:“怎么蹭得这么多。”
他便忍不住红了脸,狼狈地找借口退了出去,相当青涩。
叶南徽顺着记忆的脉络短暂沉溺其中,一时之间并未顾及眼前的心魔。
心魔看着叶南徽脸上浮现出的温柔神色,眸光一点点黯淡下去,嫉妒混合着酸楚,或许还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微末甜意在心里反复搅动,牙齿下意识咬破舌尖,却连这痛意也无法让他回神。
“当真那般喜欢他吗?”
回过神时,这话却已经说出了口。
叶南徽吐出口气:“对,我喜欢他。”
心魔的瞳孔不自觉地一缩。
却见叶南徽认真地看向他:“你猜对了,我确实很喜欢楼小仙君,他变得面目全非后,便不再是我认识的那个杀了他,也算是报仇了。”
心魔迎着叶南徽的眼神,硬生生挤出了笑意:“那太好了,我的南徽终于开窍了。”
他退后了两步,让出位置,让叶南徽出刀时没有任何阻碍。
南徽不会知道,他最爱看的便是她挥刀自卫的模样,果决坚韧带着一击毙命的凌厉杀意,仿佛天命压身,也能划破这枷锁。
能死在这样的刀下,真是便宜他了。
他等待着终局的来临。
一息两息三息
直到他埋头十六息后,蓦地听到一声轻笑。
下颌陡然一凉,被叶南徽用刀刃抬起,对上她的眼睛。
“我已经承认你说得对,我喜欢的是那位心善的小仙君,你猜对了,该感到高兴才对,为何你的脸色偏偏却这般难看?”叶南徽看着他,戳破他的伪装,“说得似模似样,我真要动手杀他,你怎么却不高兴。”
“我如你所愿,你该笑才对。”
叶南徽反手握住短刃,用刀柄戳了戳眼前心魔的脸。
“我听说,心魔随人族意识而生,人若不死,心魔亦不死不灭,且能自由化形。”
“你那般厌恶轮回之后的楼砚辞,就连我于识海之中初见你时,你也是一副少年模样。”
“怎么偏偏在我为他垂泪的片刻,你便不动声色地化形成了他轮回之后的样子。”
“我若真将这把短刃刺入他的心口,我才会……日日夜夜不得脱身吧。”
话音落地,眼前的心魔脸色渐渐柔和,他轻轻拿过叶南徽手中的刀柄,噗地一声刺入自己的身体,魔气从中倾泻而出。
他脸色一白,看着近在咫尺的叶南徽喟叹:“我的南徽好聪明,”
“我的确骗了你,不过有一句话是实话。”
“楼砚辞的确疯了。”
“所以这识海之中,只有我啊。”
第76章 第 76 章 “是腻了吗?”
“你喜欢的那个小仙君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