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说这话时, 眼中含着讥诮,却不是冲着叶南徽的。
南徽说的其实没错,他和楼砚辞本就是一个人,只是从前那个胆小鬼还残存一些希冀, 总是挣脱不开, 挂着伪善的面具, 不让他将从前那个样子吞噬干净。
直到一切败露,走投无路, 才肯就范。
心魔的笑意一点点卸了下来。
他其实也不爱笑的,只是得她一句夸赞, 想骗得她喜欢,才如此满脸堆笑,如今计谋被戳穿,他也不再装模作样。
叶南徽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人。
若说从前在九幽初见时,楼砚辞气息微凉,带疏离之感, 恰似雨后远山, 朦胧润泽,虽不好接近,但也有几分温柔。
如今心魔把控识海, 眉眼之间赤裸裸的乖戾几乎不加掩饰,如同隆冬时节, 寒风呼啸过积雪的山村,让人心生惊惧。
“怎么不害怕?你如今在我的识海里。”
他的声音对着她时, 还是下意识的轻柔,可周身魔气却顺从着他的心意做出了真实的反应。
心魔,或者说已经疯了的楼砚辞周身魔气疯涨, 朝着叶南徽的手腕、双脚、脖颈处缠绕而去,脖颈处的魔气微微收力,迫使叶南徽不得不微微抬起头,对上楼砚辞的双眼。
“南徽。”他喟叹出声,“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那双眼睛直到在看向叶南徽的双眼时,才下意识流露出几分笑意和迷离,他轻轻捏住叶南徽的下巴尖,轻垂眼睫,将吻印了上去。
很凉,但很快就热了起来。
并不轻柔的吻,发出暧昧的水声和喘息,这些声音搅和着那些更为放纵的记忆炸响在叶南徽的识海之中不停回旋。
直到她承受不住,手里凝聚起法决,楼砚辞才勾着她的腰轻轻安抚,稍稍分离,抵在她的额上,擦了擦她唇上的水光,轻声问她。
“想起来了吗?”
他双眼湿润,周身戾气削弱不少。
叶南徽知道他问的是什么,那夜在楚宅,她被他拖进识海之中,什么荒唐事都做了个遍,当时被他封印了记忆,并不觉得如何,如今记忆回笼,叶南徽看着眼前这张脸,整张脸连带着耳朵都烧了起来。
显然方才回想起这一切的不只她一个人。
叶南徽微微分神,想起从前她在人间总是逗弄楼砚辞,直到他面红耳赤才肯停下,如今也不知道是不是报应。
察觉到她的失神,楼砚辞的手轻轻按在她的唇角:“你在想谁?”
叶南徽忍不住一个用力挣开了魔气的束缚,楼砚辞也跟着倒退几步,等站定了之后才微微歪了歪头:“不舒服吗?还是南徽不够满意?”
他的身形开始发生变化,慢慢变成略带这青涩的少年,随即又恬不知耻地用魔气缠了上来。
“是腻了吗?” 又变成少年的模样,他勾唇露出一个适宜的笑意,“之前我就发现了,南徽似乎对年纪小的少年更耐心一些。”
“如今这样,南徽可满意?”
“要不要再试一试,我会做得更好的。”
“姐姐?”
说实在的,叶南徽确实失神了片刻,人间说得对,美色误人。
楼砚辞不知从哪里学的,如今这幅打扮,黑发用玉冠高束,身着一身利落的窄袖劲装,宽肩窄腰,轮廓分明,眉眼干净。
叶南徽闭了闭眼,突然有点想笑,她想她估摸错了,无论方才她那一剑有没有刺下去,楼砚辞都不会放过她的。
日日夜夜不能脱身,她回想起这句话,忍不住打了个冷颤。
“够了。” 她伸手将再度缠上来的魔气驱走,睁眼看着眼前之人,“我要走了。”
“不可以。” 楼砚辞的眉目冷了下来,“我说了,南徽,你得一直看着我才行。”
周边魔气越发浓郁。
他的执念已经到了不可控制的地步。
叶南徽只能将积压在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我会死的。”叶南徽看着眼前执念已深的楼砚辞,“轮回之事,你只是一把刀而已,你也知晓,背后另有人在。”
“你不放我出去,是想再杀我一次吗?”
叶南徽本不想将这话说出口。
但如若不是这样,想要从楼砚辞的识海中抽身,按照他如今的疯魔情态,就必须得和他之间分出个胜负,于她们都不是容易的事情。
果然,此话脱口而出之后。
楼砚辞长睫颤了颤,双手霎时收紧,随即勾唇角勾起笑意:“南徽如今说话,还真是诛心。”
“我知道了。”
短暂沉默之后,遍布在这深渊之中的魔气开始散开。
叶南徽原本不想再多说些什么,可看到牵着笑意的楼砚辞,还是开了口:“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不用为了故意讨她欢心这么笑
"醒了么?" 耳旁再度传来慕拭雪的声音。
叶南徽睁眼,外面还未亮。
“过去了两个多时辰。”猜到她心中所想,慕拭雪极快地便解了她的惑,“如何,得到你想要的了么?”
叶南徽点点头。
这次所得颇丰,只是楼砚辞的记忆太过杂乱,一时之间,不少细节还有待梳理。
不过,她能确定,她关于轮回的记忆有问题。
还有命书,叶南徽识海中的命书如今被它和谢淮的假婚契所压制,并未解开禁锢,叶南徽只能凭借记忆回想命书所载——
在那本命书里,自己作为恶毒女二被楼砚辞所杀,还被剖出仙丹救了生命垂危的白清枝,最后白清枝和楼砚辞一同飞升。
而在楼砚辞的记忆里,谢淮曾经告诉过他,自己是下凡历劫的上界仙君,仙丹被剖出的那一刻自己就历劫失败。
楼砚辞的自刎,换来了轮回的开始。
按照谢淮的话,那她的的确确应该是参与了轮回,但是,如今她却很确定,自己与这轮回并没有关系,她轮回的记忆不是她的。
谢淮在说谎。
叶南徽压下心中疑虑,目前当务之急,是要先找到白清枝,无论是在命书之中,还是方才从白清枝说的那番话来看,白清枝很重要。
于是抬眼看着慕拭雪,“你知道如何找到白清枝?”
慕拭雪摇摇头:“她行踪成迷。我若能寻得她,或许也不用与你做这笔交易。”
这倒是有些难办。
叶南徽转头看向并未醒来的楼砚辞。
还有楼砚辞,叶南徽并不害怕楼砚辞会一直不行不醒,按着他如今的执念,想让他就此放手简直是天方夜谭。
现在未醒也好,她多少还有几分喘息的空间。
想到此处,叶南徽甚至想将楼砚辞直接设阵法困在此处,不过这念头也就只是转瞬即逝。
她身为恶鬼,设阵法一术本来就是从仙山上学的,能不能捆住楼砚辞倒还另说,主要灵气消耗也大。即便能够困住,怕也困不了多久。
叶南徽越想越头疼,直到慕拭雪出声打断了她的思绪。
“我在白日里不能出来,这些年一直潜藏在慕和身体里面。你若有事找我,届时找慕和,用术唤我就好。” 慕拭雪望着露出些微晨光的天际,叮嘱着叶南徽,“总之我与你的交易,就托付给你了。”
叶南徽听到慕拭雪说这话倒有些奇怪:“你不厌恶慕和吗?”
慕拭雪性情刚烈,她爹负了她娘,她便提剑弑父,从未手软,按理来说,慕和是她爹与其他人所生之子,慕拭雪若找人附身,也不该找慕和才对。
“到了如今这地步,这府中上上下下还带有慕家血脉的人不多了。” 慕拭雪眼中涌出悲戚和恨意。
叶南徽沉默片刻应下了她的话:“我知道了。我们之间的交易我会尽全力达成的。”
慕拭雪敛下眸光点了点头,天光将亮,她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这屋内。
下了一夜的雨,空气中还渗着寒意。
屋内躺着两个昏迷不醒的男人。
叶南徽思虑再三,准备先把好解决的解决掉。
于是便用灵气抬起慕和,掐诀移步到她自己的院子,将慕和关了进去,又在屋子四周施加了防御的咒法。
做完一切,天已经大亮。
慕和也醒了。
是个胆怯又柔弱的少年,看着叶南徽的目光怯怯的。
叶南徽心里还惦念着楼砚辞,处理起慕和来说,也并不温柔,见他害怕,索性便也冷下脸,森森的鬼气溢出,不用多言,便已经足够吓人。
“在我回来之前,不准出门,否则杀了你,知道吗?”
叶南徽的威胁简洁明了。
慕和有些害怕地点了点头。
叶南徽很满意,胆子小有什么不好,瞧瞧多听话,比某些人好多了。
估摸着楼砚辞那边也该冷静下来了,叶南徽本想掐诀过去,但一时又不知作何反应,索性徒步走过去,这一路上也能好好琢磨这些复杂的事情。
只是这宅子虽然大,但也并非没有尽头。
磨磨蹭蹭地过去,一炷香的功夫,也还是站在了屋子的门口。
屋里没什么别的动静,很安静。
但血的气味还是从门的缝隙里散了出来。
叶南徽一惊,用力推开门,只见院内,楼砚辞背对她而站,手里的剑干净利落地割开了瘫软在地上的人的咽喉,血喷溅在他的衣角。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看见楼砚辞杀人。
而他的脚下已经有十数具尸身。
听到动静,楼砚辞回头,看见了叶南徽。
“南徽。”
他依旧挂着笑,自然而然地踢开横亘在两人之间的尸首,来到她的面前:“你回来了。”
“你若再不回来,我就要控制不住提剑去找他了。”
“不过还好,在我杀掉最后一个人之前,你回来了。”
他的笑意并不及眼底。
第77章 第 77 章 他该等等她
楼砚辞杀的人是袁风派来寻他们的。
说是寻, 可这院儿里倒下的都是金丹境的修士,想来袁风经过昨晚一事,也并没有想着留情。
念及袁风,叶南徽倒是有些恍惚, 昨夜之事太多, 她一时倒还忘了他。白清枝昔年入慕家, 昨夜又潜入袁风的肉身,想来要找到白清枝的下落, 还免不了要去他那里一趟。
“南徽,你在想什么?”见叶南徽一直垂眼, 目光并未落在他的身上,楼砚辞收敛了笑意,轻声喊出她的名字。
叶南徽闻言回神,扫过这满院的尸身,目光最终落在楼砚辞身上——
他所用之剑并非春秋剑。
“你的剑呢?”
“要抛下我吗?”
一人一鬼同时出声。
不动声色处,楼砚辞攥在手里的剑轻轻地抖动起来, 叶南徽如今的神色, 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他看不明白,因而便像是置身空中阁楼,往下踩的每一步都落不到实处。
在此之前, 在动手将这些人杀掉之前,他也想过, 她或许会因此更加厌恶他。可还是没忍住,一想到她将慕和带走离开时的背影, 他就忍不住生起杀虐之心。
那时,她在自己识海之中说的话还残有震慑之力——
“你想再杀我一次吗?”
她说这话时和现在一样很平静,没有恨意也无激愤之色, 却让他僵住,手足无措。
只能在她转身以后,才微微抬眼,看着她带着另外一个男子离开。
她或许不会回来了,他告诉自己。
真是不甘心。
他就着被困住的姿势懒得动弹。
等到天光大亮,日光影影绰绰地透过屋里的窗户打在他的脸上,升起一点微末的暖意时,他蜷了蜷手指后,发现自己做错了一件事情——
他该杀了慕和的。
暴虐之心瞬起,袁风派来的人便正好在此时闯了进来。
为首之人举剑而来,他长睫一颤,心念一动,剑便到了他的手中,剑光一闪,剑刃极快地划过了那人的脖颈处,血溅了一地。
他被困了太久,尚有些迟钝,没来得闪避,血点也溅在了他的脸上。
他抬手擦了擦,和从前不同,如今这带着余温的血,并不让他觉得恶心,反而平复了些许他心中的嗜杀之意。
抬眼扫过院中严阵以待的修士。
十六个。
得杀慢些了,他垂下眼睫,看着手中染血的剑,想着,南徽从前喜爱逛街市,步程总是走走停停。
他该等等她。
但他明明杀得很慢了,手中的剑刃落在最后一个人的脖颈之上,还是没有她的影子。
“不想笑就不用笑了。”
她离开识海的最后一瞬,只留下了这句话给他。
也是,新人在侧,的确不用在笑了。
手中的剑刃划破最后一个人的脖颈。
他忍不住笑起来。
也不知他杀了那个叫慕和的少年,她会不会伤心。
大约是会的。
虽是九幽恶鬼,但却生了颗柔软的心,从前在人间时,她一不喜人、妖之命无辜被践踏,二不喜滥杀之人。
除非危及她的性命,她一向不爱出手伤人。
“像是失去理智的恶兽。” 她曾皱着眉评价在万妖窟中杀起兴了的小师弟,“真是难看。”
他还清楚地记得她那个时候的模样,轻皱着眉头,桃花眼中捻着几分嫌弃,不过看了几眼就将目光移了过去:“一个仙君滥杀于他毫无威胁的妖物,还以此为乐可比我这个恶鬼,要更没人性几分。”
如今他连杀十数人,只为平息她先将慕和带走时升起的杀虐之心。
和从前她厌恶的滥杀之人并无多大的不同。
只是他更会装相一点,给自己留了后路——
毕竟是袁风派来的这些金丹境先动的杀心,说起来,他也算自卫不是吗?
修士修行,本来就是九死一生。
他有何错?
看着叶南徽难辨的神色,楼砚辞的眸光几近浮沉,最终他轻轻眨眨眼,眸中闪过几丝无辜之意。
开口问她—— “要抛下我吗?”
两人同时开口,皆是一愣。
叶南徽在意识到楼砚辞说了什么之后,心中不由腹诽,倒是想抛下,可能抛得下吗啊,现实和美幻梦之间的差距,她还分得清楚。
尽管还有些不太适应楼砚辞心魔化的模样,也惊异于他提剑杀了这些修士。
但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这个。
白清枝的事情一日不解决清楚,她一日难安。
于是叶南徽便没有回答楼砚辞的问题,反倒又重复了一遍:“你的剑呢?”
楼砚辞的剑向来不离身。
在他的识之中,叶南徽已然知晓,谢淮曾让楼砚辞去拦住白清枝,从她手里夺回什么东西,好让她回归到什么真身中去。
只是楼砚辞的记忆纷杂,一时半会儿要从里面疏离出他此后下落本就不易,加之楼砚辞对那段记忆似乎很是排斥,模模糊糊并不分明。
叶南徽只从中得知,白清枝似乎是与他缠斗之后,入了袁家宅中,接着楼砚辞便循迹而来,化为慕和。
追杀白清枝,楼砚辞的春秋剑必不可少。
如今他手中之剑却并非春秋。
叶南徽皱眉,总觉得这其中或许和白清枝有关联。
楼砚辞垂眼扫过手中之剑:“你关心一把剑竟比关心我多。”
叶南徽闻言闭了闭眼,恨不能直接上前去晃一晃他是不是脑子里进了水。
许是她的神情太过明显。
楼砚辞轻笑一声后,便给了她答案:“我如今魔性入心,那柄春秋剑自然不听我的使唤。”
“它倒是和你一样,只对从前那位小仙君青睐有加。”
楼砚辞如今三句话离不开醋意。
叶南徽听了只觉得颇觉头疼。
“我要先去找袁风,白清枝和他有些关联,你与我同去?”
叶南徽揉了揉额角,迅速捋顺了接下来的行程。
楼砚辞目光扫过她:“你不恼我?”
叶南徽也学着他的样子露出个假笑:“你倒是奇怪,我若不带你,你便说我要抛下你,带上你,又问东问西。”
“好没意思。”
叶南徽撂下话,转身就走,并未停留。
刚迈出门口,楼砚辞便跟了上来。
叶南徽面上虽未流露出什么情绪了,可心下却难掩失望,她原以为楼砚辞问她那话只是为了寻个机会离开。
春秋剑一事,楼砚辞反应虽快,给的理由也并无错漏,但叶南徽却还是觉得有些不对。
“在想什么?” 楼砚辞快了一两步,与她面对面,倒步往前走,目光也一直落在她的脸上。
叶南徽懒得搭理这个疯子,并未接他的话。
楼砚辞也不觉生气。
两人就这么一路前往了袁风住处。
其间自然是遇到了不少侍从。
只是如今有楼砚辞在,他浑身染着血,魔气未有丝毫压制,
加之慕家倾覆多年,袁文志掌家后,除了罗娘带来的几批死侍,和他家中同姓之人,袁家的侍从多也只是拿钱办事。
见到她和楼砚辞,大都也并未上前阻拦。
竟也未动一兵一卒找到了袁风所在。
进去,便见到了罗娘。
似乎是早有预料,罗娘脸色苍白,站在院内:“叶姑娘,昨夜之事,是家主做的过了些。”
消息倒是传得快,能让罗娘站在此处,估摸着是楼砚辞杀了那群金丹境的事情传到她耳朵里了。
叶南徽没忍住看了楼砚辞一眼。
楼砚辞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目光,脸上的笑总算真情实意了些。
从前还要遮掩几分。
现如今是全然没了脸皮。
笑笑笑,一天到晚就只知道笑。
叶南徽快速地收回目光,心思落到正事上。
“袁风呢?” 叶南徽不想与罗娘为难,但白清枝的下落,袁风究竟知不知情,她必须得当面问个清楚。
罗娘咬咬唇,试图说情:“……叶姑娘,你也知道,家主他只是太过于思念姐姐,见着你与她的样貌相似,这才迷了心智,你…可不可以不与他计较。”
叶南徽一愣,她今日前来并非要与袁风计较。她与袁风之间本就无仇。今日之事,多半是袁风派人想杀了慕和,最后也不是她遭了祸,计较什么?
叶南徽开口想解释。
罗娘身后的屋内,却传出一阵阵咳嗽,接着便是袁风的声音传出:“你让她们进来。”
“放心,我不是找他算账的。”叶南徽率先出言稳住了罗娘的心。
慕拭雪与她的交易里面只有白清枝。
她虽十分不喜袁风,倒也没有杀之而后快的打算。
见状,罗娘也没再坚持。
倒是临进门时,叶南徽犹疑了片刻,看向楼砚辞:“你…在外面等着。”
楼砚辞如今浑身带血,魔气收敛不住不说,人也疯疯癫癫的,这带进去,若是袁风又将她认成了慕拭雪……
索性开口让他待在外面比较好。
说完,叶南徽便闪身进了屋,反手一单术法将门镇住,并未去看楼砚辞的反应。
吃了闭门羹的楼砚辞并未生气,转身来到院中。
只剩罗娘哆哆嗦嗦看着眼前的男子。
方才叶南徽尚且在时,这男子满眼含笑,瞧着不难相处的模样。
可这一个转身的功夫,他便冷了下来,擦肩而过时,旁若无人。
……
……
……
【江临城外】
楼砚辞掐诀离开袁家沟,回到了春秋剑所在之地。
春秋剑周身灵气已然黯淡不少,但好在那剑下之人还尚在。
楼砚辞懒得听春秋剑剑灵叽叽哇哇地乱叫。
索性一抬手便将它封在剑内。
弑主之剑,戾气缠身,本就与寻常灵剑不同。即便楼砚辞如今心魔缠身,也依旧能操控它。
楼砚辞将春秋剑取下,扫了一眼,白见月的身体里面依然无魂。
“天道化身繁多,这身体她约摸是弃了。”
熟悉的声音自身后而来,光是听见这个声音,楼砚辞眉眼间的戾气便压制不住。
春秋剑随他心念而去,直直刺向那人。
却并未见血。
琴弦与剑相撞,发出筝鸣之声。
楼砚辞回头,迎上那双笑眼。
“哟,堕魔了。”
来人正是谢淮。
第78章 第 78 章 仙君与恶犬
室内燃着安息香, 带着水香的清润,房间里堆金叠玉,叶南徽刚一入内,便被这满屋的富贵迷了眼。
屋子很大, 袁风从内室走了出来, 坐到特意隔出来的案桌前面。
他面容沧桑憔悴了许多, 不过一夜未见而已。
“如果当初是我弑父,阿姐会怎么做?”叶南徽本打算单刀直入, 问一问白清枝的事情,却被袁风抢先开口。
修行之人, 因丹田盈圆,外貌与常人不同,几百岁的光阴也不会留下半点痕迹,除非心气衰竭,灵气功散。
如今袁风憔悴的模样,乍一看瞧上去已然似常人四十余岁的样子。
叶南徽也未曾想到, 他会对此事如此耿耿于怀。
只是说到底, 她并非他的阿姐,自然也给不出这个答案:“我不知道。”
“我知道”袁风似乎早就想好了答案,愣愣地看着叶南徽, “阿姐行事像来利落,怕不会如我一般, 苟且偷生,也不会为了大局随袁文志改姓”
“那些后头出生的孽种——”袁风提及此时, 眉角青筋微微抽动,“阿姐也定不会留下他们。”
叶南徽闻言,沉默了片刻, 别的她都说不准,至于后头出生的那些人若是你阿姐活了下来,怕也不会有机会再生出来了。
叶南徽只是暗自腹诽了几句,并没有接袁风的话。
可袁风却没有这么轻易地放过她。
目光放空自言自语了好一会儿后,袁风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你真的不是阿姐吗?”
叶南徽摇摇头:“我与你阿姐只是形貌相似,性情神态皆截然不同。这一点,你不会察觉不出来的。”
心有执念之人,乍一见几分相似,虽会晃神,可却不会一再沉迷,袁风之所以抓着他紧紧不放,不过还是因当年害得慕拭雪身亡,而耿耿于怀。
不过话说到这里,恰好也给了叶南徽一个契机提起白清枝:“说起来,你如此认定我就是你阿姐,莫不是有什么凭据?”
“比如听了什么人的话?”
在慕拭雪留下的那侍从的记忆里,当年袁风阻止慕拭雪弑父时,身旁就有白清枝的影子。袁风心里的顾忌、惊惧,被白清枝察觉,不过三言两语,便将袁风的心思挑明,也算是推了他一把。
“没有。” 袁风摇了摇头,却说得很确定,“你生得这般像,我见你的那一刹那便想到阿姐,或许是将你认成阿姐的转世了吧。”
他面上带着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的呆愣。
叶南徽在他失神的一瞬便察觉出了异样,心里有了猜测,索性赌了一把,不再遮遮掩掩:“你还记得白修士吗?当初慕拭雪弑父时,她也在场。”
叶南徽抽出自己识海之中关于白清枝样貌的记忆,共享给了袁风:“你看看,就是她。”
片刻之后,袁风依旧摇头:“从未见过。”
他说得斩钉截铁。
叶南徽抿了抿唇,强忍着想直接从他识海之中抽出的记忆的举动,看向他手腕正中的一道红痕,又问道:“那这次呢?昨夜你被慕和击晕过去后,从你身上有其他魂体而出,你可还有印象?”
叶南徽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楚方曾经受狐妖共生之法,曾与她说过,一体双魂,一魂虽被压制,,但多少也会有所察觉。
“不可能。” 袁风皱眉,直接否认了叶南徽的说法,"昨日那孽种挟持了你,要挟我将家主之位让给他,我气急攻心这才晕倒。又所以今日一早醒来,我才去遣高手要他性命。却没曾想那孽种修行了魔功,将那一众金丹境屠戮殆尽。"
袁风口中的孽种不用多想,就知道是楼砚辞扮作的慕和。
这一套说辞,丝滑流畅,找不大一丝错处,若不是叶南徽在现场亲身经历,怕也会深信不疑。
果然如她所想的那般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处,让自己尽可能的冷静下来。
方才她之所以绕着圈子打听白清枝,是因为怕袁风犹疑隐瞒,所以先从细枝末节处入手。
可袁风的反应和她想的大相径庭,他直接否认认识白清枝。
若要隐瞒,这种法子也太蠢了些,简直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因而叶南徽才大胆一试,这一试虽没有得到白清枝的下落,但却让叶南徽终于彻彻底底确定了一件事情——
她的记忆的确被白清枝动过。
又或者说袁风的记忆、或许慕拭雪侍从的记忆也都被她改动过。就像如今的袁风,曾经的她,对识海中的记忆深信不疑。
毕竟识海一处最是隐秘,不相熟的人踏入其中,便会被察觉、排斥,更何况篡改这么长段的记忆,还要将其改得严丝合缝,不出一丝纰漏,便是飞升了的仙君,也做不到如此精密。
而且那些记忆活灵活现,记忆之中的微末细节,到了此时此刻,叶南徽仍历历在目。
有谁会怀疑这样的记忆?
哪怕她亲耳听见白清枝说,要为了她重新拟定命书;哪怕在楼砚辞的记忆之中,见到自己与他结为道侣,见到楼砚辞数度进入轮回,见到他因杀她而崩溃。
心里却还是有那么一点点疑影。
飘落在她脸上的枯叶,楼砚辞将剑从她心口抽出时,溅在他微微发白的衣袖之上的血点
这些真的全都是假的吗?
在人界待得久了,叶南徽也同他们一样,习惯性地对自己的记忆深信不疑。
而如今身份对调,看着袁风如此笃定地说出与昨夜之事全然无关的记忆,叶南徽才算是真的确信了。
念几此,叶南徽霎时就想回院子,去问问慕拭雪,她那般坚定地要杀了白清枝,究竟是为了什么?
她原本以为,慕拭雪是不忍对同胞兄弟动手,才将殒命一事,记在白清枝身上。
但如今想来,此事疑点颇多。
慕拭雪生前便能弑父,如今化鬼,早该将改名换姓后的袁宅闹得天翻地覆,哪里能让他们逍遥这么多年。
叶南徽呼出口气,心中疑点太多,索性直接掐诀离开了此地,也顾不上在院外等着的楼砚辞。
自然也就并未发现,楼砚辞并未老实待在院内
“哟,堕魔了。”谢淮看着眼前已经截然不同的楼砚辞,有意往他痛处戳,“南徽知道?”
话音落地,楼砚辞眉头一跳,双瞳之间,便时不加掩饰的森森戾气。
本以为楼砚辞会再度持春秋剑而来,但一击不成,春秋剑便被楼砚辞收回剑鞘之中。
他空着一双手朝他走来,没瞧他一样,目光只落在了他的那把古琴之上,随即抬手想碰,可还未落下,便被古琴之上所附着的仙力所伤。
伤口深可见骨,楼砚辞却像不知痛一般,只看着这琴。
在无暮城时,谢淮说过此琴是她在天界所用。
那个时候,他身上带伤,并不能从这琴上看出什么端倪,如今他心魔占据了灵窍,倒是比从前对仙力的感知更加敏感了些。
那琴上附着很纯正的仙力,隐隐约约夹杂着她的些许气息。
既然是她的琴,怎么能落到旁的男子手中。
他的长睫轻轻颤了颤,心想,他得替她拿回来才行。随即他微微抬眼,扫过谢淮按在琴上的这双手
谢淮并不在意楼砚辞如何想,于他而言,楼砚辞无论堕不堕魔,也都只是地界之中一个提线木偶罢了,若不是还有些用处,早就让他死了。
更别提楼砚辞的心窍处,还残存着古琴之力,他只需将那力量收回,楼砚辞便会即刻毙命。
不过是被他攥在手心的蝼蚁而已。
可也就在此念划过的一瞬——
前一息还安安静静的楼砚辞,呼吸起伏之间却突然暴起,不知从哪儿来的短刃狠狠朝着谢淮的手背刺去。
即使谢淮反应再快,那柄短刃还是划破了谢淮的掌心。
他已经很多年没受过伤了,谢淮眼角眉梢处的笑意冷了下来,看着楼砚辞不知死活,再度提着短刃朝他刺来的模样,谢淮心头难得也起了些火气。
抱着琴往后一退,轻轻一拨,琴音便朝着楼砚辞而去,本只想着将楼砚辞拦住。
楼砚辞却像是没有知觉一般,只略微护住了他自己的脸,其余便任由琴音在身上留下数道血痕,直直地朝着谢淮而去,他的身法极快,不过瞬息便重新来到谢淮面前,高举的短刃就要落下——
谢淮彻底没了耐心。
只是一个转念,楼砚辞心窍处的那屡琴音所化的仙力便开始削弱,楼砚辞高举的短刃还没来得及落下,一口鲜血便从他嘴里喷了出来,随即心力不支,半跪下去,勉强支撑着突如其来的剧痛。
谢淮拿出鲛绡轻轻擦了擦手上渗出的血,居高临下地看着楼砚辞:“我平日里似乎太好说话了些。”
“让你忘了你的命还攥在谁的手里。”
“不过是南徽的一个死劫而已” 谢淮眉眼之间流露出轻视,“如今堕魔,南徽怕是更厌烦你了吧。”
话音落地,楼砚辞并未发出什么声响。
谢淮生出些无趣,他今日来,本是为了安排让楼砚辞为镇妖剑开刃一事。
哪里知道横生出这些枝节,让他没了耐性。
轻啧一声,谢淮转身准备离去,却在此时听到楼砚辞发出极为短促的笑声。
下一息,谢淮眼前一道银光而过,随即自唇角到脸侧便迸发出剧烈的痛意。
楼砚辞拿着那把短刃,红色的血顺着短刃而下。
楼砚辞冷眼看着谢淮,看着他脸上的伤,露出星点笑意:“我厌烦从你嘴里听到她的名字。”
谢淮看着那刃上的血,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楼砚辞做了什么。
心里的怒气霎时便翻起惊涛骇浪,此时此刻,他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要碾碎维系楼砚辞心力的那屡仙气。
不过是一个凡人。
不过是一个木偶。
他怎么敢。
谢淮目眦具裂,抬眼却见楼砚辞手里正攥着那缕仙气。
楼砚辞的脸色死白,摇摇欲坠。
疯子。
真是个疯子。
谢淮只看了一眼,额上青筋便尽数崩起——
这疯子竟连自己的性命都不要!
第79章 第 79 章 认错
于谢淮而言, 这世间的一切都是交易。
楼砚辞如同蝼蚁,生死本与他无关,可入了这局,他如今就还不能死。
来不及震怒, 谢淮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再度拨弄琴弦, 将仙力重新续回楼砚辞的心脉之中。
对他来说, 这续的不是楼砚辞的命。
“要死也不是这个时候。”谢淮眸里堆满厌恶之色,被楼砚辞划伤的伤口处一点点愈合, 这伤处虽留不下什么痕迹,但所受之痛处确做不得假。
自身死一线走了一遭, 楼砚辞踉跄地站起来,来不及顾及自己的伤势,他只死死盯着谢淮,良久,突然笑出了声:“你居然不杀我?”
楼砚辞的形容言辞之间甚是疯癫,看着谢淮的眼神明灭不定。
“我可不是疯狗, 见谁都咬。” 谢淮语气讥诮, 对这个不怎么听话的木偶而言,他已经没了多少耐心。
虽然早在轮回之时,谢淮就知道楼砚辞不是善茬。
毕竟若不是他一次又一次捅死天道化身投下的傀儡, 又干脆利落自刎,逼得天道化身不得不反复重启轮回, 也不会有这一次的许多阴差阳错。
只是不曾想,如今到了这一步, 他倒越发疯了些。
“你该杀我的。”楼砚辞低声轻喃。
话音落地,楼砚辞便蓦然笑了起来,轻轻的, 像是看透了谢淮的把戏,这种眼神让谢淮很不舒服,仿佛他才是那个被人玩弄于掌心的蠢货一样。
“闭嘴。” 谢淮目光陡然阴沉,忍不住呵斥。
今日与楼砚辞交锋,每一步他都很不舒服。
楼砚辞自不会听他的,自顾自地笑完以后,他的眉目之间明朗不少,眼皮轻轻搭下,显出慵懒,哪怕一开口,便接连不断地咳嗽起来,肺腑之间漫上血气,也并未毁了楼砚辞的好心情。
楼砚辞忘不了那日谢淮同他说的话——
【我才是南徽的天命注定】
【数万年前,我便与她在天界三生石上,定下了宿世之情缘。】
【而你,你只是命书之中,为杀她而来的死劫而已】
那日谢淮说的话,楼砚辞虽不信,但终究像是心尖上长了刺,夜深人静之时,总会在其中搅动不安。
直到刚才,他才意识到他被谢淮骗了。
当初初听谢淮的那番话,楼砚辞所受冲击太大,后续种种杂事接连而来,也让楼砚辞根本来不及细想。
直到方才,谢淮再度将那屡仙气续上楼砚辞的心脉,他突然意识到了一件事——谢淮救他数次,若他是他天命之人的死劫,他为何救他?
命书乃天命所定,十数次轮回,南徽都死在他的手里,若谢淮真是南徽的天命注定,他该一而再再而三地杀了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置他于死地才对。
楼砚辞垂眼,长睫掩下眸中异色,此番试探所得之事,让一直以来的阴郁之色散开不少。
压下翻涌而上的血气,看着眼前的谢淮,楼砚辞多了几分耐性:“找我何事?”
眼下好不容易楼砚辞正常了几分,谢淮也不想再同他计较。
“南徽真身已经到了我的手上。我这几日会找到南徽,告知她所有真相,届时南徽回归真身,一切便都结束了,而你——”
谢淮一顿,“须得协助南徽开刃。南徽手中已经握有镇妖剑了吧?”
虽是在问,谢淮却甚是笃定。
楼砚辞抬眼扫过他的脸:“无暮城一事与你有关?”
谢淮捏下袖间沾染上的落叶:“已成事实,何必多问。”
“镇妖剑是姜无暮的佩剑,她与南徽是什么关系?”楼砚辞也并未在无暮城一事上多做纠缠。
谢淮闻言却冷嗤一声:“姜无暮的剑?她还不配。”
似乎很是厌恶提起这个人,谢淮并未多说,转而交待起了开刃的事情:“镇妖剑开刃是大事,须得以至亲之血骨,只是南徽此世无父无母,唯一与她有父兄之连的便是夫诸。”
“镇妖塔被毁以后,夫诸尸骨散落四方,需得你去找回。”
楼砚辞并未马上应下来。
山间有薄雾,雾气弥漫,枝叶林地之间,隐隐绰绰,看不分明,恰似如今这局,真假黑白,难以辨认。
叶南徽只有一个。
吐出口血气。
楼砚辞开了口:“南徽的真身,我要见到。”
如果能让叶南徽摆脱这宿世轮回,付出何种代价都在所不惜,但他要确保这件事的真假
叶南徽匆匆回了院子。
一进门便看见慕和和她捆在床上的侍从抱着哭作一团
倒是忘了这侍从还没走。
“叶姑娘。” 那侍从说话客气了许多,擦了擦她红肿的眼睛,目光落在叶南徽身上也和善不少。
“白日里不是不能出来吗?” 叶南徽自然不会以为是慕和和侍从有什么相关。
慕和看向叶南徽,一双眼睛也和侍从一样又红又肿,是慕拭雪借着他的身体哭了一场。
“有阿月为我护法。” 慕拭雪伸手轻轻点了点眼前,一道幽蓝的流光划过。
原来如此。
“你与她是知己?”叶南徽接下来要问的话,并不方便让外人知晓。
慕拭雪愣了一瞬,明悟她的意思后,先点了点头,随即又默不作声压下手,朝叶南徽挥了一挥。
这倒是有些看不懂了。
叶南徽挑了挑眉,但还是按着慕拭雪的意思,弄晕了那位叫阿月的侍从。
“有些事情,不知道更好。” 慕拭雪简单地解释了一句。
叶南徽点点头,表示尊重她的决定,随即便开门见山道:“你为何一定要杀了白清枝?”
听到白清枝的名字,虽很快压制下来,但叶南徽还是察觉到慕拭雪的眼睛快速地红了一瞬。
那时厉鬼怨气控制不住时下意识的反应。
“你要反悔?” 慕拭雪警惕地看向叶南徽,满是戒备。
“不不不。” 叶南徽挥了挥手,“只是我们得好好聊一聊。这样我能更快找到她。”
两只披着人皮的鬼,四目相对片刻后,极缓慢地放松了下来。
为了让慕拭雪说得很清楚,叶南徽为她渡了一道鬼气。
“多谢。” 鬼气入体后,慕拭雪轻松不少。
“白清枝” 慕拭雪压抑着心头怨恨,开了口
白清枝入慕宅时,正逢慕拭雪阿娘离世。
慕宅传承向来传女不传男,代代如此,只是慕拭雪当时年纪尚幼,坐镇慕宅显得太过年轻,加之从小到大,慕宅诸多事务都是由她阿爹主持。
因而很长一段时间内,慕拭雪都只沉溺于丧母的悲痛之中。
直到她察觉到周边侍从被里里外外换了个遍,才勉强打起精神,找她阿爹问询。那时距离她阿娘离世已经有一年的时日。
那一次,是她第一次见到白清枝。
初见时,白清枝对她很是温和,送了许多贵重的法器。慕拭雪并未察觉有什么不妥,只当她是想来慕宅投靠的修士,只简单地打了招呼。
随即便问起身边侍从被换的事情。
从小到大,她的阿爹都是一个极温和的人,她偶尔修行懈怠,招惹了阿娘生气,也都是她阿爹从中斡旋。
她习以为常地向阿爹开口讨要从前侍从,本以为只是小事。但却生平第一次遭到了她阿爹的训斥。
直到被赶出门外,她都没有缓过神。
还是她阿弟鬼鬼祟祟地将她拉走,她才离开。
“姐姐,你看见那个姓白的修士了吗?” 她阿弟的脸上露出义愤填膺的神色,“她只上门几日,便成了阿爹的心腹,我看是冲着当我们后娘来的。”
“怎么可能。” 慕拭雪下意识反驳,“阿爹是入赘,哪能再娶,莫要胡说。”
慕拭雪不愿去揣测一个陌生修士,也不愿去怀疑自己的阿爹。
呵斥了慕拭风一番之后,只觉得是阿娘离世,阿爹悲伤过度的反常而已。
侍从一事也不是大事,慕拭雪便只留了从小用惯了的剑侍,慕月在身边。
慕月从出生起便跟着她,在修行一事上,虽逊色于她,但其他为人处世上,却比她成熟很多。
也是从慕月的指引下,她才察觉出她阿爹的不对。
“阿月有一段时日,很后悔将此事告诉了我。” 慕拭雪看着晕过去的阿月,流露出些许愧疚,“直到我死之后,这么多年,她都未消执念,是我误了她。”
慕拭雪叹出一口气,接着说起往事。
从怀疑到确定,再到证据确凿,期间已经过了六年,这六年,她阿爹大刀阔斧,在白清枝的协理之下,几乎掌控了整座慕宅。
慕拭雪被架空,成了名不副实的少主。
即便她想在众人面前揭露她阿爹所做恶事,也没有办法。
于是,她思虑良久,决定弑父。
其实她可以选择什么都不知道,好好活下去,她相信也知道她阿娘也会希望她装聋作哑下去,亦或是等着羽翼丰满,再报仇雪恨。
可惜,她忍不了,也等不了。
如今她阿爹掌权整个慕家,即便她破至元婴乃至大乘境,届时能杀了她阿爹又如何,这期间数百年的光阴,她阿爹权利、地位已经通通享受了个遍,便是死,怕也觉得不虚此行。
亦或是,这数百年间修行之苦将她的心性全然改变,让她能轻而易举放下之弑母之仇,届时阿娘又该怎么办?
所以,弑父一事,必得当下来办。
阿娘的公道她必须讨来。
一切都很顺利。
她的剑刃已经没入她阿爹的心口。
就差一点,她的剑刃就要断掉她阿爹的心脉。
然后,慕拭风推开了她。
说到此处,慕拭雪顿了一顿。
叶南徽察觉她情绪不对,尽力用鬼气安抚,以免她丧失理智,又开口问起其他的事情,分散慕拭雪的注意:“我也可以为你杀了慕拭风。”
叶南徽这话是学着从前和楼砚辞在人间游荡时,遇见过的街头小混混的语气。
颇有种为姐妹两肋插刀的豪气。
不过是杀个人渣而已,没有什么难处。
慕拭雪却听不懂叶南徽话里的宽慰,她摇了摇头,极认真地拒绝了叶南徽:“我未杀他,只是不忍阿娘血脉就此断绝。”
不过经过这一遭,慕拭雪情绪缓和不少,再说起后话时,也能平和些。
“慕拭风将我推开后,我虽惊异,但并未马上放弃,我又刺了一剑,这次拦住我的是白清枝。” 慕拭雪攥紧手心,“她拦下我后,又为袁文志止血,平息动乱。”
“然后她带我去见了我阿娘。”
慕拭雪的眼圈一点点红了起来,整个身子都开始发颤。
“我阿娘死无全尸,四肢、头颅,躯干通通肢解。”
“白清枝说,可惜,她找错了人。”
“一开始死的该是我。”
一滴血泪滴在慕拭雪的手背。
“我怎能不恨她?”
一时无话,叶南徽眸中闪过一丝怜意,沉默片刻,靠近,蹲在她面前,开口时带着犹疑:“那你?”
慕拭雪笑了笑:“千刀万剐而亡。不过她又‘找错’了人。”
室内一时沉寂。
这一次叶南徽没再开口追问找错了人是什么意思,她抿了抿唇,想起姜隐坟前她的木牌,先伸手擦了擦她眼角的血泪,随即再次岔开话题——
“那你是如何和姜隐相识的?”
慕拭雪还未来得及回答。
门外忽然吱呀一声被人推开,刺眼的光随之而来,叶南徽下意识将慕拭雪揽入怀中,替她遮挡阳气。
却听一个声音带着冷意响起。
“南徽,你在做什么?”
叶南徽闻言微微侧身回首,只见楼砚辞逆光而站,眸光似冰刃,直勾勾地盯着她的怀中。
叶南徽一僵,后知后觉意识到她怀里抱着的是慕和的身体。
第80章 第 80 章 疯批就得这么治
叶南徽是个坦荡的鬼。
行得端坐得直, 鲜少有做了亏心事心虚的时候。
只怪楼砚辞泛着冷光的眸光太过刺眼,落到自己怀中之后,也不知是怎么的,她下意识便侧着身子避了一避, 这一避, 原本就显得颇为亲密的姿势就更平添了几分深意。
楼砚辞这次冷笑了一声。
这笑声炸响在叶南徽耳边, 让她仿佛已经提前听到了楼砚辞拔剑的声音。
“我我我她她她”
叶南徽手心微微出汗,忍不住拔高声音。
回想起不久之前, 楼砚辞赤红着一双眼睛,提剑要杀慕和的模样, 心里七上八下,好不容易才将话挤了出来——
“我只是有些关于白清枝的事情想问问她。”
"没别的事,你看这边还有一个人呢,是不是?"
叶南徽指了指一旁晕过去的慕和。
随即灵光一现,指着怀里的慕拭雪道——
“她她她其实是女子。”
"真的。"
叶南徽说得掷地有声。
四目相对,楼砚辞看向她。
他眉眼之间带着未褪的冷倦, 微微顿步后, 便朝着她走来,半跪着看向她,轻声唤她:“南徽, 是我不好,没有与你解释清楚。”
他轻轻勾了勾唇, 笑意却不达眼底。
“我没有权利干涉你的喜恶。”
“你喜欢谁,厌恶谁, 我毫无办法。”
他嗤笑一声,随即声音越来越轻,“但你知道, ‘楼砚辞’已经死了,我如今就是条恶犬,你身边的人,我每一个都不喜欢,与男女无关,你懂吗?”
“你每一次看向别人的眼神,每一次对别人流露出的青睐,与我而言,都是我杀了他们的理由。”
楼砚辞的眉眼之间卷起些自嘲和绝望,却又藏不住眼底的贪婪——
“我说过,我要你一直看着我。”
"南徽,不要在把从前对那位‘楼小仙君’的印象投照在我的身上了。"
“这双手,染过你的血以后世上诸人便无有不能杀者了。”
“自然,你铁了心要护住他们,我拿你没有办法,但是南徽你看不了他们一辈子。”
“除非你杀了我。”
“我们之间,只能不死不休。”
他伸手垂眼,将叶南徽揽着慕拭雪的手轻轻掰开,又从怀中拿出一张干净的鲛绡,替她轻轻擦了擦手,随即露出干净又温柔的笑意:“南徽,有我还不够吗?”
他的眸中溢满偏执。
叶南徽喉咙滚了滚,指尖微微发凉,看着如今的楼砚辞,她头一次有些无措。
识海中蓦地一疼,陌生的记忆涌入其中——
“你为什么不喜欢笑?” 记忆里的女子是她,一身青绿色外衣,坐在山间小涧边,目光灼灼地看着对面席地而坐的男子,“你笑起来很好看的。”
对面的男子一身素衣,耳旁浮出些许绯色,随即正色道:"君子端方,动不动便面上带笑,过于轻浮。"
记忆里正襟危坐的男子与如今眼含笑意之人重合。
叶南徽忍不住垂下眼,只觉得还不如从前不苟言笑得好。
她抿了抿唇,虽知无用,但还是反手拉过楼砚辞,一字一句说得认真:“楼砚辞,我再说一次,十二次轮回,你并未杀了我。”
“那不是我。”
“你没有认错。”
“是—白清枝混淆了我的记忆,这其中一定有别的谋算。”
“你不要中计。”
叶南徽的声音渐低,她发现楼砚辞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如今自己这几句轻飘飘的话并不能扭转,十数次轮回,楼砚辞亲手杀掉自己的经历。
她没再说话。
气氛逐渐僵持。
“好了。” 楼砚辞维持着笑意,扫了一眼慕拭雪,“是慕家从前那个早死的女儿?”
“你认得她?” 叶南徽一愣,刚问出口,便想起那晚楼砚辞提剑去斩慕和,便是慕拭雪出手拖住了他。
两人起身,叶南徽这才注意到楼砚辞身上的细密的血痕:“你这是——?”
不是让他待在罗娘的院中吗?
“谢淮。”
如今楼砚辞的记忆尽数被叶南徽得去,他也不再隐瞒,眸中的厌恶转瞬而逝,抬眼再看向叶南徽时,似有若无露出些许委屈:“他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
楼砚辞只留了这么一句似是而非的话,至于别的什么天命注定,三生石刻下的姻缘,他一字未提。不过都是些不入流的谎话,又何必再入南徽的耳。
叶南徽皱了皱眉:“你离他远点。”
从楼砚辞识海出来以后,叶南徽便察觉到了谢淮那些话中的漏洞。谢淮的目的尚不可知,还需得另找机会试探,若他来了此地,倒也是好事:“如今他在哪儿?”
楼砚辞长睫微微一颤,笑了笑:“自然是被我杀了。”
“到底去了哪里?” 叶南徽自然不会相信楼砚辞的这些鬼话。
“” 却见楼砚辞皱起了眉,“莫非南徽还念着他。”
楼砚辞此话落地,叶南徽一口气差点没缓过来,忍不住连连冷笑数声,恨不能将楼砚辞的脑子从他像是个摆设的脑袋里掏出来,戳进九幽的瘴气里来回洗一洗。
懒得再问楼砚辞,左右谢淮既然来了,总不能立刻就走,倒也不急在这一时。
如今的情形,白清枝的下落不明,轮回一事迷雾重重,还有楼砚辞也让人头疼。
“你还杵着做什么?” 叶南徽看着楼砚辞忍不住有些心烦。
楼砚辞长睫微垂:“我要离开此地三日。明日启程。”
叶南徽一愣,下意识想问去何处,只是看楼砚辞的眼神,叶南徽便懂得是问不出什么事情了。
“呵。” 叶南徽来了脾气,一天到晚,跟条狗一样,在她身边乱吠,真有什么事儿,却又什么也不说,好好好,叶南徽眉头一压,“滚滚滚,别在我眼前碍我的眼。”
说完,也不待楼砚辞反应,一挥手便将他打了出去,随即又在门上加了术法封印。
鬼还在气头上,转身便对上了一双怯生生的眼神。
是慕和。
不知什么时候醒了,又听了多久。因着慕拭雪上身的缘故,鬼气半掩住了他的阳气,而她和楼砚辞正分心其他事,竟也没察觉。
叶南徽带着怒气,看上去很不好相与。
只听慕和颤颤巍巍地开口:“这位修士,我我有办法,治治你的道侣。”
楼砚辞在屋外一直没走,叶南徽的发怒在他意料之中。
只是将他赶出来时,却将慕和漏在了里面,他斟酌良久,本想开口进去将慕和还有那个侍从一直带出来,只是少有的理智将他按了下来。
一直等到月挂枝头,叶南徽才推门走了出来,身后跟着唯唯诺诺的慕和,观他神情,并非慕拭雪。
楼砚辞下意识皱起了眉头。
叶南徽的神色依旧不怎么好,没解释什么,一开口还是问了他启程离开的事情。
“问你最后一次,你明日启程去哪?”
楼砚辞没有作声。
叶南徽心沉了沉。下午慕和的话浮现在她心头——
“你你这位道侣。” 慕和有些怕她,说话也只敢缩成一团,白瞎了生得的一副好样貌,但话却说得头头是道,“有些疯癫,需要你你来治一治。”
“你不能这这样纵着他,会出大大事的。”
“能治这这种疯批的,只有比他比他更疯的疯批,不然你这辈子,就就被他吃死了。”
“他他他明日要走,今天不说去干嘛,你你就直接把他腿腿打断。”
“看看他还走不走得了。”
一席话毕,叶南徽眨了眨眼睛,对眼前这个看着有几分文弱的少年,突然生出几分敬意:“你——”
叶南徽一时语塞,似乎是察觉到自己说着这话颇有些语出惊人,慕和的脸红了红,却十分坚定地点了点头:“你信我,疯批就得这么治。”
借着又从当下最时兴的话本子,一直分析到楼砚辞的个人性格上。
“你看看,他动不动就出言威胁你,不过是仗着你舍不得杀他。等你真正动手了,让他知道你的底线,他就不会再这样得寸进尺了。”
叶南徽听得一头雾水,整个下午过去,也只记得要打算楼砚辞的腿这样的话。
现下,叶南徽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到楼砚辞的腿上。
说起来,她恼怒楼砚辞总是不肯对她坦白,气恼也是气恼,但说到底,也不是非要知道不可,正好趁着楼砚辞不在,她行事也更方便些。
只是如今被慕和架了上来,她倒不太好收场了。
“你如此在意我的去处?”见她执意发问,楼砚辞眼睛上过幽光,连跟在叶南徽身后的慕和都觉察出了他周身流露出的欣悦。
倒是让他高兴了
叶南徽沉吟片刻,开始思索慕和计划的可能性:“你若今日不说出去向,便别走了。”
打断腿这几个字对叶南徽来说还是太过了些,在嘴里来回过了几个轮回,还是没说出口。
说实话,叶南徽周身气势拿捏得很足,若是寻常人,此时此刻在她的威压之下,怕是已经冷汗淋漓。可偏偏楼砚辞如今心魔加身,并非寻常人。
见到叶南徽难得强势的模样,楼砚辞眸中越发亮了起来:“南徽你要如何阻我?”
戏已经演到这里。
叶南徽上不去下不来,心一横,正要压着心头的羞耻,直接照着慕和的话开口。
却听楼砚辞先一步说了出来:“不如打断我的腿?让我不能离开南徽你半步。”
他声音亲昵,透着淡淡的期待。
叶南徽脑子嗡嗡地叫,暗道自己真是鬼迷心窍,才会信了慕和的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