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 51 章 妖鬼
“她会杀了他。”
再来一次, 楼砚辞也依旧说出了相同的话,叶南徽有些恍惚——
“你…不记得了吗?”
“记得什么?” 楼砚辞眉目间浮起一丝恰到好处的迷茫。
“……没什么。”叶南徽张了张嘴,没有多加解释。
或许和她经历的一样,在这场命运之中, 记得一切的只有姜隐, 所以, 附身在夫诸身上的楼砚辞也并不知道方才发生的一切。
叶南徽的目光投向姜隐,心里陡然生出一些同为天涯沦落人的怜悯。
她…会怎么做?
姜隐很精瘦, 看得出来从仙山离开之后,她受了不少苦, 此时此刻,她现在原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夫诸,唇瓣微微翕动——
“我会让你活着的。”
她的声音微不可听,顺着周遭的风,很快就飘散开来, 不留一丝痕迹。
那厢夫诸却也察觉到姜隐的不对, 和从前无数次一样,他几乎没有犹豫地就来到了姜隐的身边。
之后的事并无什么不同,姜隐还是将夫诸带到了九方神庙。
无论如何, 山主必须要避开。
不过这一次,姜隐没再折腾在九方神庙附近布置阵法。
她将自己关在神庙之中的一间房里, 告诉夫诸她要闭关,让夫诸为她护法, 这样夫诸便不会轻易离开她半步。
随即她一个人在房里待了整整三个月。
叶南徽默不作声地也看了她三个月。
房子里乱糟糟的,各种各样用来占卜的器皿散落一地,姜隐的手上也多出数道深可见骨的伤痕。
元婴修士, 以血为卜,叩问凶吉,虽不能准确知道命运指向,但大致的结果却极为精准。
“三十六次。”姜隐看着碎成两半的钱币,轻轻地自言自语,“还是死局。”
“无论过程怎么变,终局也还是一样,夫诸…必死。”
姜隐的手微颤,嘴唇被她咬得发白,渗出丝丝血迹。
叶南徽看着,有些不忍。
没有人比她更懂这种痛苦。
这种…无论怎么在命运里挣扎,无论绕着结局走了多远,最终还是避不开死劫的痛苦。
没有人比她更懂。
无解的死局,令人绝望。
姜隐颤抖着手将那枚断成两截的钱币收好,她想了无数种方法,去求凶吉,得到的答案,却让她不敢轻举妄动。
隐隐之中好像有一条线栓在她身上,无论怎么做,她都躲不过。
她甚至有些后悔。
若是真如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所说,夫诸只有四十九日可活,她尚能放弃得干脆,左右不如一同与夫诸赴死。
可偏偏有一年的时间,一年的光景,万一呢,万一找到方法能够救下他呢?
这念头恰似一个钓鱼的钩子牢牢地勾住了她的心神。
此时此刻,她宛若凡间赌场里的赌徒,置身于一个不容她离场的赌局,心心念念着的都是能否最后的时日里翻身。
如今,还有九个月。
她深吸一口气,推门出去。
只是三个月未见,可她看着夫诸的脸,却觉得恍若隔世。
她在房中每一次占卜问凶吉,都像是经历了一遍命运。
“闭关结束了?” 夫诸本已经做好十数年见不到姜隐的准备。
姜隐点点头,并没有开口解释地意思。
她出来时,正值日薄西山时,瑰丽的晚霞霞光映在两人的脸上。
姜隐久违觉得有些累。
“你……在九幽过得还好吗?” 姜隐与夫诸分离数百年,所聊的东西实在有限。
夫诸眨了眨眼,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总觉得这次从九幽出来,姜隐整个人的精气神卸了许多。
从前的姜隐永远被愤怒和倔强充斥,还带着几分狠劲儿和冲动,便是难过了,也不会轻易地被人察觉。
可如今这双眼睛里暮气沉沉,她整个人都仿若是陷进了泥淖里。
夫诸有点担心。
他想了想,随即面容柔和下来,他自然不会告诉姜隐他在九幽里整日酗酒,飞速地眨了眨眼,他开始半真半假地说话:“还不错,你知道的,夫诸一族的血脉,里面的妖魔奈何不了我。而且我气运加身,也没被瘴气弄死,反而认识了一个小鬼。”
“小鬼?” 姜隐一愣,随即意识到他说的鬼是什么,“你撞上了九幽恶鬼出世?”
仙山典籍上向来有记载,九幽恶鬼,朝生暮死,不见天命。
她们一出世就会沦为妖魔的口粮。
“怎么会?” 姜隐有些意外,“没死?”
“没死。”夫诸说起来,“那个小鬼可会藏了,那段时日整个九幽都在守着她,各个瘴气口都被妖魔蹲住了,各种妖魔煞气遍布,就等引她从瘴气中出来,一口吞掉。”
“偏偏她还真能忍,硬是不上当,让九幽里的妖魔都开始起疑是不是瘴气入脑,坏了神识。”
夫诸说着笑了起来:“后来……也是机缘巧合吧,我偶然撞见她,便偷摸给她喂了些妖气,也算是好善乐施了。”
姜隐听完没有作声,按道理来说,她自幼生在仙山,受仙山教导,早就习惯了天命不可违的观念。
若是百年之前,她甚至会斥责夫诸干预天命,小心染上因果。
可如今的情形,她听完夫诸的话,心口扑通扑通地跳起来。
若是连朝生暮死的九幽恶鬼都能活,那夫诸……
她的目光深深,突然开口打断仍在说个不停的夫诸的话:“你们妖……有成鬼的吗?”
叶南徽在听见这句话之后,一瞬间便懂了姜隐的心思。
置之死地而后生。
她们两人相隔漫长的岁月,却做出了一样的决定。
只是,对于她而言,她做下这个决定只需顾虑自己,但姜隐……她要帮夫诸做这个决定,并实施……
很难。
夫诸被姜隐的话问得发愣,下意识摇头:“妖鬼?倒不是没有,只是太少太少,从妖诞生至今,也不过百只。妖相比你们人,心思要单纯直接得多,便是有滔天大恨,死了便死了,神魂当下也会散掉,不会因生出怨气徘徊人间。”
“怎么突然问这个?”夫诸不解。
姜隐掐了掐自己的虎口,勉力让自己保持清醒:“没事,突然好奇而已,你接着说你那位恶鬼好友。”
夫诸很听话,依言继续说起来。
而姜隐人虽在原地,却已经走了神。
夫诸说的东西她懂,妖死后极难化鬼,但却并非不可能。
只要她查到那些妖化鬼的典籍,说不到就能找到解决这件事的办法。
夫诸的死若无法违逆,那便应天道所愿,但…人间有句话叫,置之死地而后生。
变成鬼,也比身死魂消来得划算。
可…要查相关典籍,她就必须先回仙山一趟。
姜隐皱眉。
很快便被一直关注着她的夫诸发现:“……方才就注意到了,一直神思恍惚,想什么呢?”
“我得回仙山一趟。” 姜隐并未隐瞒,这件事她必须和夫诸沟通好。
“你如今回去不是自投罗网吗?”
“我有个很重要的东西落在仙山了,我必须回去。” 姜隐企图蒙混过去,却被夫诸识破——
“你最重要的东西便是这柄镇妖剑,我能不知道你有什么东西?”
姜隐吸了口气,抬眼看着夫诸:“我要回仙山藏书阁去查一件事,有关于妖,这件事我没法和你说?”
姜隐隐去关键,说了真话,她和夫诸结为道侣后,有关于人妖对立的事一向少谈。
夫诸闻言却展了眉:“何必去藏书阁,你如今可是在货真价实的神庙。”
夫诸说着起身,天边最后一丝霞光消失,他撑了个懒腰:“走吧,仙君,带你见见世面。”
——
九方神庙并不算大,前后不过三个大殿,藏书阁就坐落在最后面。
迎着夜色,夫诸将姜隐引到了里面。
“传言当初九方战神征战三界时,便喜欢随笔记下所见所闻,其中妖魔鬼神,无所不有,可比仙山里面记载的那些要详尽许多。” 夫诸为姜隐解释,“你若想找的妖,连这里也没记录,那也不必再回仙山了。你慢慢查吧,替你护法三月,如今正好调息。”
说完夫诸便摆了摆手,退了出去。
偌大的藏书阁便只留姜隐一人。
姜隐上下打量了一下这阁楼,和不染尘埃,时刻用术法维持整洁的仙山藏书阁相比,这里显然已经许久无人踏入,连书架上都积了厚厚一层灰。
不过分门别类却做得很好。
姜隐朝着“妖”字的书架走去,凝着神识,极快地扫视眼前的典籍。
约摸三个时辰,终于让她找到了一本写着妖鬼字样的小册子。
那册子并不厚。
姜隐将它抽出打开。
上面的字也不规整,像是卧在榻上,垫着手写的,斜着一排下来。
姜隐却读得很认真,可读着读着觉出不对来,这册子和她从前读过的典籍很不一样,并不工整,一开始甚至都是些抱怨——
【第一日:啧,饕餮这凶兽化作妖鬼后怎么还是这么能吃,一吃就是一堆仙家没了,又要被天道扣功德了,烦死了,这一天天的,好想回去睡觉啊。说到底这灾祸又不是我招来的,自个儿手里的神仙没本事,就抓我上顶……真是不要脸。】
这是战神九方亲笔?
姜隐继续往后面看去。
【第九日:天底下怎么有妖鬼这么麻烦的东西?人死后最多成厉鬼,但也可超度,这妖鬼非要打得魂飞魄散才能消停……好累,天道若这也要扣我功德,真是没天理了。】
【第二十一日:想造反了,要不然反了天道吧,好没神性的天道。】
【第五十五日:真的好想反。】
【第四千五百一十二日:遇见的第二只妖鬼,是只九尾狐,也怪惨的其实。】
【第六千日:当鬼靠飘就好了,挺省力】
【第三万七千二百八十日:用全部功德换了夫诸一族的命数……啧,有点心疼,不过看着都长得毛绒绒的份儿上……也算值了。就是夫诸里化作妖鬼的那一个怎么搞,先每天揍着试试吧。】
【第五万零一日:原来妖鬼也有理智,太好了。】
【第不知道多少日:遇见的第三只妖鬼,啧,有点怪。】
【第四只】
【第五只】
【第十六只】
……
……
姜隐一目十行,快速地翻阅着这本小册子,可其中大都是些抱怨和琐碎事情,且记录的时间跨度很大,姜隐并没有找到自己想要找的东西。
姜隐有些失望,拿着本子垂下手,目光重新落在书架上,想重新搜寻一些相关记录。
抬手准备将手中的册子重新放回去的刹那。
册子中却掉出一张……皮?
姜隐将那张似乎是某种兽皮的东西捡起来,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小字,只最上面的一行格外清楚——
【抽骨剥皮,妖物至痛,由此生怨,炼成妖鬼】
姜隐的手指瞬间捏紧。
下方的小字,她只扫了一眼便认出来,那是聚魂之术,只是这张兽皮上的聚魂术与仙山有所不同。
结尾处还有行红色的小字。
【至亲背叛,更见其效】
……
……
……
姜隐所读的东西尽数涌尽叶南徽的识海之中。
叶南徽想起之前在镇妖塔里看见的夫诸尸骨,心里一揪。
接下来的事情,几乎是她可以遇见到的惨烈。
但……若姜隐真的杀了夫诸,将他抽骨剥皮,那为何她非但没有飞升,反而成了孤魂野鬼?
藏书阁中灯火摇曳,叶南徽隐隐有些不安。
而藏书阁外,楼砚辞趁着夫诸调息,神识飘出,他仔细打量着夫诸的模样。
又回想起识海之中,上一次夫诸心脏被搅碎的感觉。
那道气息入体的瞬间,便让他觉得似曾相识。
楼砚辞闭了闭眼,那一日他被南徽一剑穿心后,也是同样的气息帮他修复了心脉。
……是谢淮。
楼砚辞睁眼,眼神微沉,细细看去,像是淬了碎冰。
第52章 第 52 章 杀夫证道
姜隐在藏书阁又待了三个月, 企图找到其他的办法。
可终归是徒劳。
出来的时候,夫诸在门口等她,姜隐对上他的双眸,她心颤了颤。
抽骨剥皮, 这样的死法太痛苦, 即便是为了求一个活着的机会, 也该让夫诸自己决定。
她想将一切告诉夫诸。
告诉他,自己与他结亲是为了什么, 现在…他又面临着什么样的境地。
姜隐向来不是个拖沓的人,但此时此刻, 心里却生出了犹豫。
结亲的时候,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日,她会害怕从夫诸眼里看到恨意。
“查清楚了?”夫诸问她。
她点了点头,掌间生出湿意——
“我——”姜隐避开夫诸的眼神,快速地把所有的事从头到尾说了一次。
这件事简单得很, 姜隐三言两语就说了清楚。
她是如何散去夫诸气运的, 仙山如今是如何要对夫诸赶尽杀绝的,山主又是如何想用他的命,以求飞升的。
话音收尾的时候, 姜隐的心蹦蹦直跳,她低着头不敢看夫诸。
九方神庙里, 本就没有多余的人,连鸟雀蝉虫也没有声音。
姜隐说完所有的话, 只觉安静得可怕,只隐约看见夫诸伸出了手。
是了,如果是她, 她也会生气。
姜隐闭着眼睛,等待夫诸出手。
……
半晌,她的肩膀被轻轻戳了戳。
“闭眼……干嘛?” 夫诸的声音并无半分怒气,反而带着犹疑。
姜隐睁开眼,夫诸脸上并未出想象当中的愤怒和恨意。
“我刚才说的话你没听到吗?” 姜隐愣愣地问他。
“你说了什么了?” 夫诸眨巴眨巴眼,“就看你突然低了头,傻站在这儿。”
如坠冰河。
姜隐打了个颤,鬼使神差望向夫诸身后的神殿之上。
那个男子带着古琴,朝她微微一笑。
姜隐扯了扯夫诸的衣角,示意他看:“你能看见那儿的人吗?”
夫诸朝姜隐所指的方向看去,神殿之上,空空荡荡,哪里来的人。
夫诸的手贴在姜隐的额上,问得小心翼翼:“你……有没有不舒服?”
姜隐垂下了长睫,将夫诸的手从额上拽下,轻轻握住:“我没事,只是看书看得眼晕了。”
夫诸放了心:“神庙里不会有别的人,九方战神残余的神力已经足够威慑地界里的生灵了。”
姜隐极为僵硬地点了点头,她如今的心思已经全然不在九方神殿上了。
那个男子只在一瞬时,就出现在了她的眼前,夫诸却恍然未见。
“想必你已经找到让这只夫诸活下来的办法了。”那个男子往后面看了看这藏书阁,“九方的法子不会出错。”
男子的声音悠远,一声叹息像是遥远旷野上的一阵轻风:“别怨我不一早告诉你,若此法从我口中说出来。天道会知道的。”
说着男子收回目光,朝他笑了笑,仿佛姜隐是他家中亲近的小妹:“命书所载,可不能告诉其他无关人等,别再试图告诉这只夫诸了,不会有结果的。”
说完,男子的身影在姜隐眼中淡去。
等回过神来,姜隐发现自己已经跟着夫诸离开藏书阁好远的一段距离。
此时此刻,她无比确定——
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想要她杀了夫诸。
之前她一直以为这个不明男子,要的是夫诸死。
因而一直想不通他为什么要将消息告诉她,若要夫诸死,他完全可以自己动手,或者是等到山主找上夫诸,夫诸也没有活的机会。
可他却偏偏要将一切告诉她。
她并不相信这样的人只是为了看个热闹。
直到方才,那个男子言辞之间分明已经知道自己找到让夫诸活下去的办法,他却并未阻止,甚至隐隐期望她这样去做。
她突然意识到,这个男子并不在意夫诸的死活,他要的似乎……只是自己完成“杀夫诸”这个动作。
所以他才不允许自己现在将一切袒露给夫诸,是怕夫诸一怒之下杀了她?还是怕多出什么新的变数?
姜隐的脑子一团乱麻——
不行,她一定要再见那个男子一面。
……
……
“又闭关?”
夫诸不太高兴,但在这件事上,他一向没有什么辩驳的权利,等目送姜隐进了别院后,才自顾自地坐下,老老实实开始护法。
而夫诸一无所知的是,此时此刻,姜隐正拿着剑架在她自己的脖子上。
若如她所想,那男子要借她的手,那他就不会让她死。
姜隐的动作很快,锋利的剑刃贴在她的脖颈上,她闭着眼睛手下用力——
鲜血并没有涌出来。
她赌对了。
脖颈和剑刃之间在一刹那多了层极韧的灵气。
她睁眼,再次见到了男子。
“你若只是想我动手,那夫诸是不是可以不用真的——”死。
最后一个字并未说出口。
只见男子轻轻点了点他自己的唇,姜隐便失去了声音。
“嘘,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不要说出口。”男子摇了摇头,“我没有骗你,是天道要让夫诸死,你心底的那个主意,可瞒不过天道。”
姜隐的眸光淡了下去。
男子眸中流露出些许怜悯:“你想要保住他,只有九方神殿藏书阁里的那个办法。”
“而且也不是全然没有好处不是吗?至少,杀了他,你能跃升至大乘境飞升呢。”
男子的声音带着蛊惑,像是豺狼露出了虚伪的善意。
那日之后,姜隐沉默了许多。
叶南徽察觉到姜隐下了决心——她还是想让夫诸活着。
最后的时日里,姜隐对夫诸细致温柔到连夫诸都察觉出不对。
直到姜隐将九方留下的术法口诀背得滚瓜烂熟以后。
离一年的期限只剩下了最后十日。
姜隐准备动手了,要将夫诸这样的上古妖兽抽骨剥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准备的事情有很多。
等所有的一切备齐以后,只剩下最后三日。
那是一个极为普通的月圆之夜。
姜隐将夫诸药晕以后,用捆妖绳将夫诸绑起来,又锁了它的琵琶骨,带到了神殿的大院儿里。
她手中其实有很多迷药,完全可以让夫诸死在梦里,再将其抽骨剥皮,这样夫诸根本不会经受任何苦痛。
可是,不行。
炼成妖鬼的关键,抽骨剥皮只是其次,更为关键的在于妖的恨意。
所以,姜隐在一寸一寸拂过夫诸的眉眼之后,给他喂下了解药。
她蹲在夫诸的面前,等他醒来。
“……阿隐?” 双肩处剧烈的疼痛传来,夫诸忍着剧痛看清了眼前之人。
姜隐故意冷着脸色,强迫自己注视着夫诸的眼睛。
那双妖瞳里,早就没了初见时的桀骜厌恶,即便此时此刻他被穿了琵琶骨,他也只是疑惑地看着她,湿漉漉的一双眼睛里没有任何怀疑。
像极了她在人间遇见过的流浪狗,给一口饭吃,便眼巴巴地跟上来,即便你想赶它走,它也不会朝你呲牙,只会放慢脚步,茫然无措地看着你。
真是……蠢货。
姜隐强忍眸中的泪意。
她根本不知道夫诸为什么会喜欢她,也不知道夫诸为什么当初愿意和她结为道侣。
冰凉的手按上夫诸受伤的肩胛,嘴唇微微翕动,倒背如流的术法口诀倾泻而出。
鲜血顺着夫诸的躯体一路往下,流入早就布好的法阵之中。
夫诸再蠢,也意识到姜隐这是要做什么。
心里的痛尚且还没知觉,他只觉得茫然——
“为什么?”
“为什么要杀我?”
夫诸嘶哑又虚弱的声音传来,姜隐迎上他的目光,即使到了现在,夫诸的眼睛里都没有生出恨意。
姜隐听见了自己冷漠的声音——
“夫诸,别犯蠢了,人妖殊途,你当真觉得我是真心与你结为道侣的?”
“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和你说了,上古大妖夫诸,天道气运加身,多诱人啊,我当初只是和你一夜之后,便破境元婴,如今杀你证道,正好能助我飞升。”
“你证不了道,你若杀我天道会降罪——”于你。夫诸的话还没说完就被姜隐打断。
“夫诸你以为我与你结为道侣是为了什么?”
迎着夫诸无措的双眸,姜隐冷着心肠缓缓开口:“到了这个地步还猜不到吗?我是为了散你气运啊。”
“若非如此,你以为我如今伤你至此,天道为何不降雷惩戒?”
话到这里,夫诸的眼眸中终于有了波澜:“所以……你之前说的话全是假的是吗?”
【夫诸,谢谢你。】
【夫诸,你真的很好。】
【夫诸,我希望你能平安。】
……
夫诸,夫诸,夫诸……
这一年来,纵使姜隐再忙,见到他时,总会说些好听话,他一直记在心里,实不实就会想起。
“假的。” 姜隐答得斩钉截铁,“真是没料到,夫诸竟如此好骗。”
夫诸的血很快便流满阵法之中。
失血过多的夫诸再也维持不了人形。
庞大的原型几乎占满了整个院子。
姜隐手中提着镇妖剑,星点血迹沾在她的脸上,让她看起来格外冷漠,像是要宰杀一头没有灵智的牲畜。
院中血光大亮。
姜隐并不担心夫诸会不恨她。
夫诸原型共三百二十七根骨头,每一次的断骨之痛,每一次硬生生将皮肉剥开的痛苦,三界之中没有任何人仙妖魔会在这个过程中不对施刑者生出恨意。
由下至上。
髋骨、股骨、小腿骨、膝盖骨、胸椎、肋骨、腰椎……
每一次的痛苦叠加,便会堆积出无限恨意。
妖这种东西,总是健忘,未生灵智前,斗殴厮杀是日常事,对于人而言难以忘却的灭族之恨,对他们来说却并不算深刻。
因而妖死后很难生出执念和怨念化作妖鬼。
只有让他们痛到深入骨髓,才能怨念不散。
姜隐的镇妖剑来到了夫诸的眉心,那双眼睛看向她时不再含着笑意,其中痛苦和恨意交杂,姜隐只看了一眼,便仓惶地错开眼神。
很好,她想,就是要恨她才行。
她颤抖地贴近夫诸的耳朵:“……夫诸,永别了。”
一个轻吻落在夫诸的耳侧。
随即姜隐闭上眼睛,手中镇妖剑用力刺入夫诸头骨——
“不!”
一声怒喝自庙外传来。
姜隐浑身浴血,木然地看向那处,一片血色之外,只见山主目眦欲裂地望着她手中之剑,而他的身边站着那个男子,那男子仍是一副春风拂面的模样,
姜隐已经懒得去猜想他们的反应,他们的打算。
这一场屠杀,遍体鳞伤的亦有她。
从前无比珍惜的镇妖剑从她手中脱落,她此刻光是握着这柄剑,都觉得恶心。
她的目光落在这院中,然后弯下腰沾了一滴血,点在自己的眉心。
随着咒术,周边原本看不见的东西在她眼里一点点清晰。
周边浮动着的是夫诸的妖魂。
如她所愿,这些妖魂并没有随着夫诸的死去而散开,反而一点点汇聚,最终汇聚成夫诸的模样。
姜隐猛地咳嗽出声,泪水顺着她的咳嗽声染湿了泪角。
还差最后一步。
姜隐望向天边,没有让她失望,漆黑的天际陡然显出亮光。
一道金光落在了她的身上。
元婴到化神,化神到炼虚,炼虚到大乘,体内的灵力一路攀升,速度之快,直到她忽觉身体一轻,融进了金光之中。
成了。
姜隐的唇边露出一个几不可见的笑意,天道也被瞒过去了。
而就在姜隐融进金光的那一刻,叶南徽识海之中镇妖剑白光构筑而成的结界突然崩塌。
还沉浸在惨烈场景里的叶南徽霎时就回到了自己的识海之中。
命书依旧灰扑扑地待在原地。
一切都只像是一场梦。
可叶南徽知道这是真的,记忆最后的那抹金光不断在叶南徽识海中闪回。
不对,不对,若是姜隐飞升了,那又怎么会化作鬼物与她相遇。
叶南徽从识海里退出,翻身坐起。
四周一看,人已经出了尸骨林。
楼砚辞听到响动回头看她:“夫诸断气的那一刻我就被排斥出来。”
叶南徽只在楼砚辞的脸上停留了一瞬。
转眼就落到他身后与尸骨林相对的无暮山上。
原本魔气冲天的地方,如今一片火光。
叶南徽心下一凉。
第53章 第 53 章 “你别与他计较。”……
“谢淮?你怎么在这里?”
叶南徽和楼砚辞匆匆赶到无暮山下时, 谢淮正浑身是伤倒在山脚。他身边还有几具已经没了气息的尸体。
好在谢淮还活着。
叶南徽扫了眼他身边的几具死尸,都是凡人,身上没有明显的伤口。
见到叶南徽,谢淮面上浮现出慌乱, 拽着叶南徽的衣袖, 脸上没了平日里常挂着的笑意, 一双笑眼浮上痛苦之色:“我没能救下他们……娘子,你不要上山, 赶紧逃。”
叶南徽拧眉,山上火光冲天, 夫诸和姜隐都在上面,她不可能走。
见谢淮情绪不稳,叶南徽也不欲与谢淮多说,确定他没有生命之危,她安下心,蹲下身利落地将谢淮敲晕, 转身看向楼砚辞:“……你…照看他一下?”
叶南徽说这话时有些尴尬, 刚从“梦中”醒来,她一下不太好把握与楼砚辞相处的分寸。
没想到楼砚辞只是略微扫了眼谢淮,就颔首应下。
虽然觉得有些意外, 但叶南徽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见她即刻要上山——
“这上面所燃之火……” 楼砚辞顿了顿,“像是仙山的炼妖之术, 以神魂为引,燃火驱逐妖魔, 是同归于尽之法。”
叶南徽闻言拧眉:“可有法破?”
楼砚辞摇了摇头:“你若要入这其中,以神魂入即可,你的神魂在九幽历经锤炼, 此法奈何不了你的神魂,却对你肉/身有损。”
叶南徽没有耽误,听完楼砚辞的话,转身左手掐诀,神魂离体,便往山上而去。
楼砚辞接住叶南徽的肉/身,将她的肉身小心揽在怀中,垂眸替她轻轻擦了擦一路而来,脸上染上的飞灰,才开了口:“她已经走了。”
山下很静,除了不远处火光映射下的不断落下的碎石和不知何处传来的流水声,并没有多余的人的气息。
一片寂静。
好一会儿,才传来窸窣声。
“娘子下手可真重。”
身后传来抱怨的声音,没了方才的惊慌无措,带着几分从容,谢淮揉着脖子坐了起来,看向面对着他的楼砚辞,和他怀里的叶南徽,唇角往上扬了扬,“楼小仙君怎么抱着别人的娘子?”
楼砚辞并未动怒,目光也未从叶南徽的脸上移开,只轻轻唤道:“春秋剑。”
通体莹白的长剑以掩耳不及迅雷的速度,直直朝谢淮脸上划去。
不过瞬息,谢淮嘴上便多出数道鲜血淋漓的伤痕。
虽然此刻正以人眼可见的速度愈合,但谢淮额上还是疼出了密密麻麻的细汗,他的目光彻底冷了下来:“楼小仙君的手段,还真是狠辣。”
“下一次,是舌头。”
楼砚辞再度掐诀,剑光大亮。
……
……
……
鬼飘起来的速度很快,叶南徽并未费多少力气,就来到了无暮山顶。
火光将无暮殿围聚,叶南徽穿过火光,迈了进去。
一片狼藉。
无暮殿的梁柱断开,整座殿宇都化作了废墟,殿前破旧的无暮像也散落成一大块一大块的碎石。
“姜隐……”
叶南徽试图唤她。
可身为恶鬼,并未察觉到属于姜隐的任何气息。
“夫诸……”
叶南徽退而求其次。
这一次很快便察觉到动静,循着声源而去,叶南徽在无暮殿坍塌之后形成的一个空洞处找到了夫诸。
夫诸发丝飞散,周身萦绕着魔气,不复昔年模样,他站在空洞处,不停地踢着脚边的碎石。
“夫诸?” 叶南徽轻轻唤他。
夫诸缓缓抬头,对上叶南徽双眼时,他轻轻眨了眨眼,随即像是认出了来人,才露出一个笑意,眼睛里也有了神采:“南徽,你来啦。”
“……你做了什么?”
夫诸停下脚上的动作,脸上的笑意越发灿烂:“南徽,我报仇了。”
叶南徽心头涌上不好的预感,又问了一次:“你……做了什么。”
夫诸仍笑着:“举我全族世代之恨,覆灭无暮城,手刃仇人,我做到了。”
说着,夫诸举起手伸到叶南徽的面前:“她将我抽骨剥皮,制成镇妖塔,以图飞升,我恨过她,怨过她,但镇妖塔倒那一日,我想放下的,恨一个人太累了。南徽,你懂吗?恨一个人太累了。”
“可是,南徽我在无暮城底见到我全族尸骨时的那一刻,我放不下了。”
“她的先祖屠杀我的族人,以求飞升;万年之后夫诸最后一脉,也以同样的方法,死在姜姓之人手里。”
“偌大的无暮城,姜家世世代代的声誉,皆是由我们夫诸一脉的尸骨堆积而成的。”
“南徽,我和她之间,不是私怨了。”
夫诸的眼里浮上一层水光,又转瞬即逝:“她已经飞升,我拿她没有办法,那这无暮城就必须还债。”
“她以为在无暮城留下一道气息,便能保他们无恙吗?”
夫诸看着他伸起的手:“南徽,我亲手碾碎了那道气息。”
叶南徽的目光落在夫诸的手上,终于在那处察觉到了姜隐的痕迹。
她看着夫诸脸上僵硬的笑意,心间发寒,愣愣问道:“这火?”
夫诸垂下手,看着倒塌了的无暮殿:“是她…还要杀我。”
不可能。
叶南徽拧眉,姜隐千方百计让夫诸活下来,怎么可能还要来杀他。
“除了你,这里没有其他人了?”
叶南徽骤然想到在尸骨林中,她晕过去之前,姜隐的那一句——“此妖当诛。”
她那时本以为说的是夫诸,如今想来,怕是另有所指。
可夫诸却摇了摇头:“没有旁人。”
一时之间,叶南徽和夫诸都沉默下来。
叶南徽甚至不知道要不要与夫诸解释清楚。
如果此时姜隐还“活”着,叶南徽一定会想法设法地将其中真相告知夫诸。
可……她晚了一步。
亲手“杀”了姜隐的夫诸,如今不可能再承担起这一切的真相。
而且叶南徽也没有办法向夫诸解释,为何本来应该飞升成仙的姜隐,会变成孤魂野鬼。
良久之后。
叶南徽将夫诸从倒塌的废墟里带出,废墟之上,隔着火光,还能遥遥看见城中那一束冲天白光,仙气逼人。
“那是姜无暮留下的仙力。”夫诸冷眼看着,和叶南徽解释,“南徽,我不会放过他们的。”
“无暮城今夜,一定要成为一座死城。”
“你要拦我还是帮我?”
叶南徽注视着夫诸的眼睛,只觉得今夜太长,她叹了口气,伸手轻轻点在了夫诸的额心。
夫诸躲闪不及,只在瞬息之间,夫诸再度睁眼时,已经换了神魂。
“狐妖半生之术?” 叶南徽注视着这双眼睛,喊出她的名字,“姜隐,你什么时候学来的。”
栖息在夫诸身体里的姜隐笑了笑:“楚方非要教给我的。我也是铤而走险赌了一把,夫诸那一掌……我已经‘活’不成了,但我得等你来,才冒险用了此法。”
“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和夫诸的一切了,说实话,我也没想到镇妖剑会选你,我起初是想杀你的,你身上有和他相同的气息。”
姜隐轻轻吸了口气又吐了出来。
“我有很多事没有办法说出来。叶南徽,虽不知道镇妖剑为何会选你,但是请你一定要去江临城。”
姜隐闭了闭眼,叶南徽察觉到她的不适,伸出手再度点在她的眉心,帮她将夫诸的魂魄镇压下去:“你赶来无暮山,原本是想杀谁?”
姜隐看着她,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不能说?” 叶南徽想起在“梦”中姜隐同样口不能言的那一刻,“是那个自称‘仙君’的男子?”
短暂思索后,叶南徽问了姜隐第二个问题:“当初你杀了夫诸以后……不是飞升了吗?怎么会——?”
“早就不能飞升了,这世上没有人能够飞升天界了,叶姑娘。”这一次姜隐开了口,“这是一场骗局,所有人都被骗了,包括山主。”
叶南徽还想再问些什么,姜隐却摇了摇头:“其他的我不能尽数告知你,去江临城吧。那里……或许也会有你轮回的答案。”
姜隐的话在叶南徽的耳旁炸开。
“你怎么会知道……”叶南徽声音有些干涩。
“从夫诸的识海中窥得的。”姜隐看着她,带着些许悲伤,“那个人找到夫诸,告诉了他你轮回一事,夫诸他引你去镇妖塔,除了私心以外,也希望你能摆脱命书的枷锁,只是这些话他受了限制,不能说出口,我如今替他说出,希望你不要怨他。”
姜隐说着又望向城内的那束白光:“夫诸今夜之事,也是受了利用,城中无辜者众多,夫诸这般行事,是逃不过天罚了。”
“等天一亮,我们会同去。”
“叶姑娘,你说我所做的一切是不是都是徒劳啊。”
“折腾了那么多,让夫诸受尽折磨,可到了最后,还是保不住他。”
叶南徽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姜隐。我轮回十三次,其中十二次死在同一个人剑下,到了现在,我也不知最后的结局会不会比之前更好。”
话音落地,一直昏暗着的天边骤然泄出一缕天光,叶南徽亲眼看着属于贾轩的身体一点点变得僵硬,栖息其中的神魂,在天光之下,慢慢化作飞灰而去。
周边的火光也随之淡去。
无暮山下,原本安宁的无暮城变得残破不堪,残肢断臂,死伤无数。
叶南徽静静地看着这一切,心里生出些难过。
为姜隐夫诸,也为这惨遭杀戮的生灵。
……
……
……
“啧,真疼。”
无暮山下,谢淮的脸再度被飞逝而过的剑气擦伤,和楼砚辞斗法一夜,谢淮有些厌了,“摆剑阵算什么本事?”
楼砚辞揽着叶南徽的肉身,坐在阵眼,周边是春秋剑分化出来的剑气。
一旦谢淮靠近,便有剑气驱赶。
只是起初刺入谢淮心口的那一剑,早就愈合如初。
楼砚辞没有分太多心思在谢淮身上,他只是试探。南徽的肉身在他怀里,护她肉身周全才是他的头等大事。
他看得出来,谢淮如今也并没有用心,不过消遣。
就这样折腾一夜,天光乍漏。
一直闪躲着的谢淮骤然停下脚步,任由剑气划破他的手臂,脸侧。
“还是选了人族吗?” 谢淮眯着眼睛,看向无暮山顶,那里的火光消散,连带夫诸和姜隐的气息也散了个一干二净。
“真是让人失望。”
谢淮叹了一声,垂下眼眸。
而楼砚辞怀里也突然有了动静。
叶南徽重回肉身睁开眼,还没回神,就听见了楼砚辞的声音。
“如何?”
叶南徽这才察觉是靠在楼砚辞怀里,一激灵下意识推开楼砚辞,从他怀中离开。
还未开口回他。
就听见另外一个声音在身后响起。
“娘子。”
声音带着些虚弱。
叶南徽回头,只见本身就受了伤的谢淮,此刻脸上,手背,小臂上全是细小的划痕,其间渗出点点血迹,看上去十分可怜。
注意到叶南徽错愕的目光。
谢淮连忙翘了翘嘴角,努力显出轻松的模样:“娘子,你别怪楼小仙君,是我主动向他讨教剑法的,这样下次再遇到什么情况,我就能保护娘子了。”
讨教剑法?这看上去像是单方面挨揍,况且谢淮本就有伤,主动练什么剑。
叶南徽忍不住又看向楼砚辞。
却见楼砚辞慢条斯理地起身,目光清正,未发一言。
莫名让叶南徽想起那夜在石室里,楼砚辞为谢淮除魔发生的误会。
“先回去上点药吧,练剑这事急不得。” 叶南徽开始和稀泥。
谢淮眸光轻闪,却也听话地颔首:“不知楚宅情况如何,我先回宅子里瞧瞧。”
“好。”
等谢淮离开。
叶南徽才重新将目光落在楼砚辞身上,犹豫了会儿,还是开了口:“谢淮年纪还小,是孩子气了些,你别与他计较。”
叶南徽纵横人间多年,话本儿听了有一屋子那么多,谢淮的小心思,她一时被蒙蔽,转眼也能猜个七八分。
楼砚辞拿着春秋剑的手紧了紧,良久。
“好。”
楼砚辞应下,微微垂眸,掩下眸中杀意。
第54章 第 54 章 “我杀了她十二次。”……
姜无暮留下的仙障保住了不少人。
也多亏了先前一早就来了无暮城的那群仙山修士, 沿途救了不少凡人过去,其中就包括楚方。
而姜隐和夫诸魂散以后,这些仙山弟子又很快摸到了无暮山中,幸得叶南徽走得快, 免得遇见又是麻烦。
回了楚宅, 楚方和谢淮已经回去了。
看见身后跟着回来的楼砚辞, 楚方先是一愣,随即看叶南徽的眼神多了几分怒其不争的意味。
“他不是被你捅死了吗?”楚方贴过来在叶南徽耳边哼哼唧唧。
“说来话长。”
不过只过去了一夜, 叶南徽却累得很。
楚方揉了揉脸:“谁知道楚圆的预感那么准,这无暮城还真有猫腻……对了, 楚圆呢?”
“死了。” 叶南徽答得简单,未等楚方有反应,又道,“你与我一起去那日初见她的那片树林里瞧瞧吧,一会儿就出发。”
叶南徽顾不得楚方的反应,径直穿过院廊回了屋。
楚方怔愣了一瞬后, 一头雾水, 赶忙追了上去。
一时之间,楚宅空空荡荡的院落里,便只站了楼砚辞和谢淮两人。
谢淮笑脸迎人, 一副主人做派:“楼小仙君,要不先坐下喝口茶?”
楼砚辞并未接茬, 带着春秋剑与谢淮擦肩而过。
“楼小仙君。” 谢淮并未生气,仍是眯着一双笑眼, 看着楼砚辞的背影,“跟得太紧可是会讨人嫌的。”
楼砚辞脚下一顿,随即侧身看向谢淮。
任谁来看, 也会觉得谢淮肉体凡胎,浊气盈体,像是在滚滚红尘中翻腾不息数年,哪有半分仙君的模样,可偏偏他的起死回生之力却做不得假,那股灵力保住了他的心脉。
“仙君?” 楼砚辞看着他,“尚在地界的算什么仙君。”
四目相对,楼砚辞的语气十分平静,可就偏偏是这一句话,让谢淮冷下了神色。
谢淮自然能听出楼砚辞话中的讥讽,笑意淡去,冷嗤一声。
楼砚辞的心脉开始搅动疼痛。
果然,这天下没有白来的恩惠。楼砚辞内视着自己的五脏六腑。
那股多出来的灵气将他的心脉重新连接,却并未完全与他的身体融合。
换而言之,谢淮随时可以将这灵气收回。若他想活着,就不能违逆谢淮。
意识到这一切的楼砚辞并未声张,仍旧是雷打不动的冷漠神情,在确认自己想要的消息之后,甚至没有再多停留,转身离开。
被楼砚辞下了一城的谢淮脸色并不好看,眉眼间的郁色久聚不散。
……
……
……
叶南徽之所以这么快要赶往那片树林,一是如今城内仙山弟子众多,叶南徽想避一避;
二是她如今既知晓前因后果,姜隐的那座孤坟,自然是要为她修缮的,且顺道去看看姜隐墓中有无关于她身亡的线索;
至于楚方,这段时日,她与姜隐多少也有些感情,姜隐如何死的,总要说给楚方听听,无暮城人多眼杂,不是个好地方。
三则……叶南徽简单修整一番后,推门看着眼前人,叹了口气……
她也是为了暂时避开楼砚辞。
“……你要食言了吗?”
眼前的楼砚辞黑发似墨,眉宇间显出几分疲惫,却不损他的好颜色,说这话时,眼里糅杂着些许惊慌的祈求,偏偏唇角却带着笑,讨好之意,十分明显。
叶南徽忍不住地头疼,她从不知道楼砚辞还有如此黏人的时候。
“你说过,会为我找回记忆。”楼砚辞站在院儿里却并未接近她,适时的晨风撩拨起他的碎发,显得他脆弱又孤绝。
在镇妖剑构建出来的“梦境里”,听楼砚辞说他没了仙骨,被驱逐出仙山的时候,叶南徽承认她的确生出了怜悯。
可那是在梦里。
醒来后,现实之中,她要顾虑的事情总会更多一些。
她还没拿定主意。
“我……”叶南徽张口,看着他这幅模样,终究还是没有狠下心,说出什么重话,但也没有一口应下,“等我回来再说。”
楼砚辞的长睫轻颤:“好。”
他垂眼的模样,显得很乖觉,叶南徽不由地便放松了警惕。
因而并未察觉,在错身的瞬间,楼砚辞匀出了一缕剑魂,附在了她的发尾。
叶南徽很快便带着楚方离开。
直到此时,楼砚辞眼眸间故意流露出的乞怜之意才彻底散去,显出冷漠偏执的底色。
他不敢放任叶南徽离开。
她那双犹疑不定的眼睛,只让他觉得她随时会抛下他消失不见。
人间茫茫,一旦她再次离开,他不知道要花多久才能再度找到她。
他不敢赌,所以宁愿冒着一朝事发后,她厌恶的目光,也要让春秋剑魂时时刻刻跟着她。
真是有够恶心。
楼砚辞心里的自厌压不住地反扑上来,与欲望纠缠撕扯,互相折磨。
……
……
……
再次回到这片枯败的树林,叶南徽认了出来。
虽然和梦里所见已经截然不同。
但叶南徽很确定,这里便是夫诸选定好的埋骨之地。
原本的河道已经干涸,茂密的树林也失去了生机,甚至埋骨此地之人也并非夫诸。
叶南徽很快便找到了那个小土坡,无碑无名,只有一抔黄土。
来的路上,省去一些不能说的,其余的叶南徽已经尽数告知楚方。
因而再次看到这抔黄土,心绪复杂的不止只有叶南徽,还有楚方。
“所以她见我之时,才能替我驱逐我体内的狐妖之魂。原来她竟是仙山的人。” 楚方有些恍惚,“还和夫诸……”
叶南徽沉默片刻,开口问道:“你和夫诸相处时,他有没有提起过姜隐。”
楚方点点头又摇了摇头:“只提过一句,说她早已飞升。”
早已飞升。
姜隐“杀”了夫诸之后,这天下之人皆以为她已经飞升,包括夫诸,也包括山主。
根本无人知晓,她埋骨于此,想必就连夫诸也未曾亲眼来瞧过一眼。
叶南徽抿了抿唇,收敛起心中多余的情绪。
左手掐诀,挥向土堆,可一直掘地三尺,叶南徽也并未找到姜隐的尸骨。
连衣物冠冕也未曾见到。
怎么会?若不是埋骨此处,姜隐化鬼之后怎么会在此地徘徊不散。
“南徽,你来看。” 正思索着,那边楚方却从土堆里捡起来块木牌。
叶南徽接过来,只见那木牌上刻着六个字:江临城慕拭雪。
那木牌并未被腐蚀,只是有烧灼过的痕迹。
这意味着,放置这块木牌之人,不久之前刚刚来过。
江临城。
叶南徽想起姜隐死前的话——“去江临城吧,也许有关你轮回的答案也在那里。”
叶南徽摸索着木牌,一边的楚方此时也看清了木牌上的名字。
“江临城慕家?慕拭雪?” 楚方的语气有些古怪。
“怎么了,有何不妥?” 叶南徽问道。
楚方搓了搓手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慕拭雪已经殉母数百年了吧。”
“殉母?”叶南徽一愣。
“对啊,我那时还年幼,也是听家里人说的。江临城慕家,修仙世家,慕拭雪天赋极高,是慕家一辈的翘楚,当年她娘时任家主,她爹入赘进府,生下了她和她弟弟,一家人和和美美,可惜,她十八岁那年,她娘生了急病,没多久便撒手人寰,慕拭雪悲伤过度,六年后,自刎于她娘坟前,也随她娘而去。”
“她死时,姜隐已经‘飞升’好多年了吧,两人怎么会认识?”
楚方的话让叶南徽不由地皱起眉,她将木牌擦干净收好,又将被掀开的土坡重新埋了回去,转头对楚方说:“楚方,你先回去吧,我想在这儿待会儿。”
说着从怀里抽出一张符纸递给楚方。
见叶南徽情绪不佳,楚方也没多留:“别自己待太久,早点回来。”
“嗯,好。” 叶南徽点头应下。
待符纸燃烧殆尽之后,树林中便只剩下了叶南徽。
叶南徽席地而坐,枯败的树林很是凄幽,叶南徽身为恶鬼并不觉得可怖,反而生出几分清静。
自从附身到贾蓉身上之后,一桩桩一件件事向她涌来,直到此时,她才有机会好好坐下来捋一捋。
随意找了根枯树枝。
有一搭没一搭在地上划着。
【仙君、命书、谢淮。】
叶南徽撑着下巴,注视着这三个词,以命书为中心,和它紧密相关的,除了在姜隐记忆里见到的那位手持命书的仙君外,便是谢淮,她识海中的命书是因他而灭的,他到底是凑巧,还是非他不可?
叶南徽垂眸,继续写下另一组词。
【九幽瘴气,楼砚辞。】
在石室之中,她的力量被魔气压制,是楼砚辞给了她九幽瘴气,帮她疏解,她其实一直耿耿于怀,楼砚辞怎么会有这种东西。
他修仙道,九幽瘴气与他本源之力相悖,他不该有才对,而且也不该有
而且……叶南徽继续在地上写写画画,没了仙骨,又被驱逐出仙山……
镇妖塔。
叶南徽拧眉想到其中关窍。
那日,镇妖塔中究竟又发生了什么?
叶南徽长吐出口气。
“姜隐。” 叶南徽犹疑片刻还是开了口,尽管知道姜隐并不在此处,但她也不知道有些话该讲给谁听,索性就算说给她听的吧,“其实我想过放弃了,你的事,夫诸的事,还有我的事……这些事情,太繁杂了,背后的秘密太多,多到我都生不出兴趣去探索。”
“你大概不知道我是一个什么样的鬼。”
“我只是一个想活着的鬼。”
“我最喜欢的是跻身在人群之中,看灯会,听话本儿,看戏听曲喝酒尝味,若不是对楼砚辞生了色心,鬼迷心窍,我大约早就从仙山跑了。”
“可能也就不会被楼砚辞杀了十二次,还整出一连串的轮回之事。”
“如今我识海中的命书已灭,或许……我已经跳脱出这个轮回,也不必再去追究许多了……”
……
……
……
【无暮城·楚宅】
楼砚辞眼前的水镜明暗交叠,最终停留在一片空白之中。
十二次。
怎么会是十二次。
楼砚辞看着水镜中的自己,涟漪模糊了他的面容,只露出空洞的双眸。
他不会认错,那十二次拔剑,除了第七次,他都能确定他绝没有认错。
可叶南徽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他耳畔——“也就不会被楼砚辞杀了十二次。”
“我杀了她十二次。”
他的声音干涩,刻意忘却的记忆被一点点放大——
她紧闭双眼无声无息的模样,她倒在尸骨堆里的惊慌,她心口喷薄而出的血点……
楼砚辞只觉脸上一热,熟悉的湿腻沾在了他的脸上。
他带着些许慌乱伸手去碰,才发现是一行血泪自他右眼而下,直到水镜涟漪渐平,才映出他的狼狈模样。
心魔适时而出,幻化出她的模样,倚靠在他耳边,温声细语——
“你合该去死。”
“我合该去死。”
楼砚辞看着镜中的自己,轻声重复。
第55章 第 55 章 不死不休
不过瞬息, 心魔便占据了楼砚辞的神窍。
周边所有的光亮一点点褪去,无边血色将楼砚辞淹没。
他站在血池之中,面前是十二具一模一样的尸体在血池中浮沉。
他之爱欲。
他之神魂。
皆尽数死于他手,被他一剑一剑了结性命。
此前所有的侥幸, 贪婪, 希冀, 都化为虚无,眼睁睁消失在他的躯壳之中。
怪不得。
怪不得她会杀了叶珣, 怪不得她会假死脱身,怪不得她会另择他人结为道侣, 怪不得…她看他的眼神那样冰冷……
从前耿耿于怀的所有事情在此刻一点点串联,无比清晰地浮现在识海里。
一刀又一刀,将他捣碎。
此时此刻,连呼吸牵动着肺腑生出的动静,也宛若凌迟。
他为什么还活着?
他有什么道理还活着。
手不住地颤抖。
轮回之中,他恨过无数人, 恨过无数事, 他怨恨天道折磨,怨恨人间无她,怨恨傀儡占据了她的身体, 甚至,他也怨过她不怎么还未找到他, 让他一个人受尽不得相见之苦……
仁慈之心早已磨灭。
他不过是徒有仙骨的空荡容器而已。
怨尽世间事,恨尽天地间。
到头来, 原来最该恨的人,最该死的人,是他自己。
真是可笑。
楼砚辞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几丝讥讽, 眼睫微垂,看向血池之中倒映出来的他的模样。
苍白的面容,空洞的双眼,眉宇间的绝望冷漠几近掩盖不住。
就是这样一个人。
在不久之间,甚至还在想法设法地想继续留在她的身边,还在厚颜无耻地想——
她有了新人,没关系,她总有玩儿腻歪的时候,届时杀了就是;她还喜欢他的脸,那就想尽办法勾引诱惑于她,即便暂时没有名分,像条贪婪又自私的狗,他也无所谓,只要她还在他身边。
可是,如今他才发现他连在她身边摇尾乞怜的资格都没有。
他不配。
连她的一丝怜悯也不配拥有。
他手上沾满了她的血,怎么敢妄图求得她的目光,她的怜悯,她的爱意……
楼砚辞下意识一阵干呕,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角处氤氲堆积。
真是恶心啊。
楼砚辞,你真恶心。
脚下的血池淹没了他的下半身,刺骨的冰寒,让他不受控制地颤抖,根本不敢抬眼再去看面前的尸身。
手颤抖得握住了春秋剑,他闭紧了双眼,血水与泪水交杂。
春秋剑再度横亘在他的脖颈之上。
他合该去死的。
他怎么配活着。
剑刃利落地划破皮肉,只消稍微用力,便能隔断经脉,将命还给她。
可她的声音却在他耳畔响起——
“楼砚辞。睁眼。”
他心口一颤,紧闭的双眼睁开——十二具尸身,清晰地倒映在他眼底。
他喉咙干涩到发痛,似是春来飞絮呛入肺腑。
她却笑了笑,伸手抚过他的眉眼:“就这般赴死多轻松啊,怎么能白白便宜了你,你得……一个一个看过才行呢。”
她的手滑落下去,牵起他的手,将他带到尸身面前。
“这个,你记得吗?你第一次杀我,手还不稳,剑刃穿心,还在发颤,好疼的。”
“还有这次,你动手偏了点,我没能立即断气,你懂那种感觉吗?剑刃牵扯着你的心口,一呼一吸,每一下都是钻心之痛,却又不能立即死去。”
她牵着他的手,踮起脚尖,声音似水温柔——
“楼砚辞,那个时候,我好恨你啊。”
楼砚辞长睫一颤,脸色苍白得比她还更似鬼魅,双眼通红,方才痛到失感的心肺再次传来痛意。
恰似利刃穿心之后,又被拔剑而出,被泼上冰水一般,密密麻麻的痛意延绵不绝。
“对不起。”
他艰难地从喉间挤出三个字。
却让眼前的她冷下了脸。
“我要的可不是这个。”她轻轻拍了拍他的脸,“你合该去死,但却不能死得这般轻易。”
“那可是十二剑啊,楼小仙君。”
“那该怎么做?”楼砚辞的眼里浮上迷茫。
“自然是受尽折磨,不得善终才行啊,一剑封喉,死得太容易了。”
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