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戏正式开场。
第36章 第 36 章 尚能克制
“这些尸骨”
一入尸骨林中, 叶南徽便觉阴风呼啸,怨气深重,阴风所过之处,那些白骨相撞发出的清脆叮铃声, 恰似鬼影绰绰, 让叶南徽不觉地皱起眉头。
这林子比她想象的更大, 一棵树上七八具的尸骨,体型巨大, 一看便是兽类的尸骨,和叶南徽在镇妖塔中的那具一模一样, 尽是夫诸一族。
“怎么会?”
叶南徽想起在九幽的时候,夫诸曾对她说,他们夫诸一族自上古起,因天道所限,孕育妖丁便十分艰难,族群多时也不过上千, 轮到他这一代, 世间便只有他一只夫诸,因而他便以族为名。
可若是如此这片尸骨林中,光是粗略算算便不止千具尸骨了。
且夫诸一族向来亲水, 死前都会为自己选一片亲水的赴死之地,又怎么会像这样挂在树上。
【“以无暮城做祭, 告慰我夫诸全族!”】
方才,夫诸凄厉的声音响彻全城……能到如此地步, 非灭族之仇不做他想。
叶南徽的目光不停地在这些尸骨中来回穿梭,远远望去,本以为这些尸骨都是被人有意地吊在树枝上。
可如今入林, 叶南徽却慢慢地看出了些别的端倪……
这些树林枝叶茂密,盘根错节,若是白日里怕是阳光都渗透不进来。
此时此刻,身处黑夜中,连叶南徽仰头看着都十分费力,因而看了许久这才发现,这些交错的累累白骨,不是被吊着的,反而……叶南徽眯着眼睛歪着头——
“小心。”
身后楚圆突然出言。
叶南徽停下低头,她面前一个头盖骨正倒挂下来,直直地看着她。
两个黑洞幽深,看着骇人。
叶南徽虽为鬼,骤然被这么一吓,身后也出了薄薄的一层冷汗。
吐出口气,叶南徽看了看这个头盖骨的主人,随即抬头向上看去。
它挂着的地方,枝叶稀疏一些,隐隐有月光洒落进来,让叶南徽看得格外清楚。
这尸骨的一只脚挂在藤蔓上,手臂骨以一种十分怪异的姿态像后撇去。
像是十分害怕坠落到地上。
果然,这些尸骨原来的主人都是主动“自挂”的。叶南徽敛下眸光。
“你看出来了?” 楚圆跟在叶南徽的身后,叶南徽为她挡住了林中大部分阴煞之气,且因靠近叶南徽,她如今的脸色比方才缓和了不少。
叶南徽没有立即回答,她绕过眼前的头盖骨,换了条小道。
一路走来,这树林之中的枝叶茂密到如此地步,可脚下土壤仍是光秃秃的一片,别说绿草,连草藓也没生出半分。
因而她的鞋边几乎尽是红土的痕迹,那颜色暗沉,也不知是不是被血染红的。
“它们……”叶南徽顿了顿,在心里琢磨了一下用词,可思索一番后,还是没有找到更合适的用词,还是将原话说出了口,“它们…怕这玩意儿?”
叶南徽说着踢了踢红土,
“夫诸一族亲水且属水,按五行相克之法来看,水生木,自然与木亲近,而土克水,这些红土……是来镇它们的?所以这些夫诸临死之前才尽力攀到这树上的?”
虽是在问,但叶南徽心里几乎认定她大概猜得八九不离十。
果然,听完之后,楚圆点了点头:“依水而生的夫诸,临死之时,定要被镇入这红土之中,才可永绝后患。”
“为何要死?”叶南徽不懂,若是一人或许是罪孽滔天,恕无可恕,可这样上千妖物一同死在这林中……就不由地让人怀疑死杀死它们之人的用意。
“天生戴罪。” 楚圆听着叶南徽的问话,眸中闪过恍惚,一不小心落后了半步。
而方才原本悄无声息的白骨,却像是忽然察觉到了什么一样,突然齐齐朝此地看来。
数不清的枯骨黑洞齐刷刷汇聚一处,惨白的轮廓发出冷光,一个一个大大小小没了眼睛的黑洞朝一处看来,看得久了,竟觉得这些尸骨慢慢扭曲,阴风呼啸而过,仿佛这些夫诸腐朽而怨毒的灵魂与她们擦肩。
叶南徽折返回去,挡住了楚圆,随着楚圆的气息渐渐消散,那些白骨便又像是失去了方向一般,重新垂了下去。
“……”
傻子都能看出来,楚圆有问题。叶南徽张了张嘴,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
这些尸骨因为化魔,在魔气侵蚀之下,尸骨才残余了些本能。
那些望向楚圆的尸骨,怎么看都像是在怨恨。
楚圆仰起一张小脸,眉目之间并未因方才这一段,有任何波动:“叶姑娘继续带我走吧。再走上一段就该到了。”
“今日无暮城中的魔气尽出自这些夫诸尸骨?”叶南徽并没接话,反倒是灵光一现,突然想起方才地道之中那两团痴魔口中曾言族中出现了细作。
现在想来,他们口中的族中怕也是指的夫诸一族。
楚圆闻言没有否认,只是脸色发青:“是我发现得晚了。若是早点发现,将源头掐灭,也就不至于到如今的地步。”
“不至于死伤无数,不至于无暮城城毁,无暮像倒……”
楚圆越这般说着,声音越来越低,这说着说着,叶南徽便发现楚圆的魂体气息陡然大乱,眸中渐渐蓄积起了血泪,竟是化作厉鬼之像。
寻常鬼物因执念在人间徘徊逗留,只有少数鬼魂会心生出戾气和怨恨,化作厉鬼。
叶南徽生为天生恶鬼,本就是在戾气堆里长大的,自然不会因此失了理智。可寻常鬼物若化作厉鬼,必定理智全无,最终戾气耗尽,心衰而死。
而楚圆这种生前修道的厉鬼就更麻烦了,简直就像是在路上塞给了疯子一把砍刀一般。
叶南徽如今体内力量被魔气所压制,没办法调动力量让她清醒,又不敢离她太远,怕楚圆因此魂散,只能大声唤她——
“楚圆!”
“你醒醒!无暮城还没毁!但你若拿不到那柄法器,明日晨光熹微之时,无暮城才是真没了。”
也不知道有没有用,叶南徽只能反复喊着这些话。
好在这会儿她的运气总算是不错。
楚圆的血泪顺着她的眼睫,轻轻一眨,滴落下来,周身戾气缓缓收拢。
“多谢。”楚圆低声向叶南徽道谢。
叶南徽这次没在开口另起出话题来,天知道她万一若是又说个什么,踩了楚圆的痛处。
两只鬼都不再多言,一路无话地走到尸骨林的林子深处。
确如楚圆所说,此地有法器,是一柄被封印在剑鞘中的长剑,品相甚至比楼砚辞的春秋剑更好。
周身仙气缭绕,光华耀目。
即使是被封印在剑鞘之中,以它为中心的数百年以内都无尸骨魔气的半分踪迹。
“那是你生前的佩剑?”叶南徽有些惊异。
楚圆却摇了摇头:“不是我的,是我先祖留在凡世的镇妖之剑。”
镇妖之剑。
叶南徽莫名觉得有些耳熟,可却实在是没什么印象——
无人之处,水镜之外的楼砚辞终于移开一直落在叶南徽身上的目光,看了看水镜之中楚圆的侧脸,猜出了她的身份。
仙山有载——
数万年前,姜家先祖姜无暮斩尽世上害人之大妖,功德圆满,因而开天门,踏仙云而飞升。
只留一柄镇妖剑在凡间,镇守恶妖亡魂,守护天下凡人平安。
后世姜家族人无一不想寻到这柄传闻中的镇妖剑,可一直不得。
直到数千年之前,姜家独女姜隐携此剑出世。
仙山大比,姜隐同样以一剑横挑六百零八座仙山的同辈修士。
并不比后来楼砚辞这位天生仙骨的楼小仙君逊色半分。
甚至于,如今仙山之中,仍有不少崇敬姜隐的后辈弟子。
原因无他,姜隐在修行一千余年之后,和她的先祖姜无暮一样飞升了。
而据传姜隐飞升以后,那柄镇妖之剑再度落在了人间,等待下一位注定飞升之人。
倒是稀奇,飞升了的姜隐变作了鬼物,这镇妖之剑倒是真的,但似乎也没有传言之中那般神奇。
楼砚辞只是略微看了会儿,便失去了兴趣,目光重新落在了叶南徽身上。
只见叶南徽拧着眉看着那剑,嘴唇轻轻翕动,面上茫然。
楼砚辞伸出手抚上自己的唇,学着她的模样试了好几次,终于辨清她正念叨着那柄镇妖剑。
几乎不用多猜,楼砚辞便知道,她并未记起从前在仙山与他一起修行念书时,他念给她的古籍。
记忆里,她总是趴在桌上,用他的手垫着下巴,有一搭没一搭对他念的典籍做出心不在焉的评价,目光时常游离在窗外,或是一只飘然而过的蝴蝶,或是一朵长相怪异的花……
他那时尚还有几分克制,压抑着连他自己都觉得有些荒唐的不快。
将她送回住处后,转身便回到了藏书阁,对着他们常坐的那处对出去的窗户,施了个术法。
再来时,那处窗景便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百无聊赖的叶南徽便慢慢悠悠地将目光落在了他的身上,一直盯到他脸侧发烫,叶南徽才笑出声,凑过来戳着他的脸笑话他:“楼小仙君装什么装,明明是你将窗外的蝴蝶啊小花都给我弄走,害得我只能看你的,如今又红什么脸,倒像是我欺负了你一样。”
她亲昵地笑倒在他怀中。
楼砚辞伸手下意识想去揽住她笑弯了的腰肢,可触手一片冰凉,他慢慢回神,水镜里的她并没带笑意。
……
……
……
叶南徽想了许久也没想起到底在哪里听过这柄剑。
几番思索无果后,选择了放弃。
“法器已经找到,如何带走?你如今没有实体,能抓到它?”
叶南徽一语切中要害。
“不是我去拿。” 楚圆似乎早就想好了这个问题,”叶姑娘是你去拿。”
叶南徽一愣,觉得有些新鲜,恶鬼拿仙剑?这若是让刹那殿守殿那几个化神境知道了,不得气得发抖。
“我能拿动?” 叶南徽倒是不介意。
楚圆肯定地点了点头:“我在这里自然能拿动。”
叶南徽一跃跳上放置镇妖之剑的台面,看了看,伸出手想要去握住那剑柄,可就在即将握住的刹那。
叶南徽突然笑了一笑,转身问了楚圆一个问题。
“楚圆,我自问对你不错,可你为何要诓我去死呢?”
第37章 第 37 章 “你确定…你次次杀的都……
叶南徽并未生气, 她只是有点疑惑。
从前拜入仙山,即使她手上并未沾染过一条人命,仙山之人也皆对她横眉冷目。
【九幽恶鬼,朝生暮死, 不见天日。】
他们说这是她的命数, 而她违逆天命而活, 本就属大凶之兆,山主网开一面愿意授她仙法, 是不拘一格;楼砚辞将她带回仙山救她性命,是怜爱众生。
而她, 唯有她——
在他们嘴里,是一个不该存活于世间的不祥之物。
所以他们从不唤她的名字,只叫她作恶鬼。
一个恶鬼,要什么名字。他们都这么想。
一开始叶南徽也为此烦心过,也试图做些事情来讨好他们。
比如帮这些个“同门”抄抄仙山师长布置的课业,替他们背背损坏法器的黑锅。
可她将身段放得越低, 他们眼中的鄙夷不屑反而越发明显, 所做之事也就越发过分。
好在叶南徽不算傻。
她体内积压的煞气之毒在经年累月地修行仙法之后,被慢慢化解,仙山长老在她体内下的封印也渐渐无用。
她观仙山弟子言行, 终有所悟。
她还记得那日,那些弟子和往常一样, 下山历练时,将一魔化的妖物不小心放到了镇上, 伤了不少百姓,回到仙山便将这些错处一股脑推到她的身上。
而教习他们的师长,头也未抬, 只摆了摆手,一直放在课室中的惩戒法印就要落到她的身上。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半点障碍也无。
叶南徽看着这一屋子的人,这些“同门”理所应当地将错处归到她身上,自然可恶,但站在课室之中的这位师长,当真次次都看不破,这些人嘴中漏洞百出的说辞吗?
自然不是,师长不过也只是为这件事找个说法。
有了说法便有了结果,而这样的结果落到一个人人厌恶的恶鬼身上,无人帮她辩驳,她也无力反抗,不会有什么承担不起的后果,所以也不必去为了一个恶鬼多辩什么公道什么真假。
后果很重要。
那一刻她悟到了。
体内仙山长老的封印一点点消融,那惩戒法印即将落到她身上的一瞬。
她周身陡然爆发出一股更强的力量。
恶鬼煞气,凶煞又狠厉,哪里是一道惩戒法印受得住的。
别说法印受不住,她所处的那间课室也受不住这样一股力量,几欲坍塌。
她坐在摇摇晃晃的课室之内,只说了一句话:“妖物不是我放走的。”
自然没有人还有心听她说这些。
课室内的“同门”“师长”被她惊得四散奔逃。
叶南徽压根不用动脑子想,就知道他们要去找谁,就连他们口中的说辞都猜了个八九分。
无非是去找那些仙山长老,说她情绪失控,险些杀了人,再说一连串她的坏话,说得越可恨越好,招来仙山长老忌惮。
然后将她封印也行,杀死最好。
可叶南徽已经想明白了,后果很重要。
所以等他们去而复返,带着一大帮仙山之人折返时,叶南徽没有走也没有逃,她仍然坐在那处,说了第二句话——
“我能除魔。”
九幽恶鬼,生来便能吸食妖魔煞气,从前因为不懂仙法,体内煞毒堆积,才致使她命悬一线,而如今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顾虑。
如今魔尊现世,四处生乱,楼砚辞下山镇魔,情况已经比这些天真的“同门”想象中的更糟。
甚至只要沉下心来看看,就能知道仙山之中怕是已有不少人都沾染了魔气,大道将终于此。
那此时此刻,一个能吞噬妖魔煞气的恶鬼,和一群尚且茫然无知的仙山修士相比,孰轻孰重呢。
失去叶南徽的后果不是仙山想要的。
所以那一日,叶南徽擅自解了封印,毁了课室……以及将那群让她背黑锅的人打得鼻青脸肿以后,也并没有受到任何实际处罚。
她明白这个道理明白得太晚。
这世上,除了有少数一些不计后果的疯子以外,大多数人都是在掂量着后果行事。
因而,她起初并没有防备过楚圆。
楚圆身为鬼物,依附在她身边,离开了她,她便会就此化作这世间的一缕烟尘,算计她的后果楚圆承担不起。
所以,叶南徽有些疑惑。
眼前这柄剑仙气逼人,光是隔着剑鞘就能看出它的不凡,若是换了任何一个修行者来这儿,看到这样出尘的仙剑,怕都早就冲了上来,想将其占为己有了。
起初叶南徽对楚圆的话并没有什么怀疑,仙剑嘛,她又不是没拿过,仙法她都修得,拿一柄剑又有什么难的。
直到走近之后,她看清了剑柄之上微弱的法印。
黄泉印。
名字简单明了,一听便知道是做什么用的。
送妖魔鬼怪入黄泉用的。
“此印结成以后,忽明忽暗,形似幽昙,于暗处极难分辨,妖魔鬼物触之即死。其他的你可以不记,这个你必定得记清了。”
“这么厉害?”她打了个哈欠,收回被窗外飞来飞去的花蝴蝶吸引住的目光,凑到男子眼前认真看了看那古籍之中记载的法印图案,“真这么厉害的话,那世间妖啊,魔啊,鬼啊,不都得死光,我记住有什么用。”
她抬头,用指尖指了指男子的衣领处:“呐,如果你在衣物上也结下此印,我现在已经死了。”
“慎言。” 男子听到她的话,皱起眉头,脸色微白,“这样的事,要避谶。”
她本就逆天命而活,向来也不在乎这些事,看见男子的反应倒觉得稀奇:“我自己都不在乎,你反应这么大做什么。”
见男子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她越发来了兴致:“那我若真死了,你会如何?……,你会如何。”
叶南徽有一瞬的恍惚,陌生的记忆一闪而过,她口中喊的那个名字和和男子的面容,她也没来得及记下。
心中觉得古怪,可此刻不是深究的时候。
叶南徽的注意重新落到这仙剑剑柄的黄泉印和楚圆的身上。
黄泉印结印的要求极高,修为需得在化神境之上,过程之繁琐,像这样一个小印,要集齐无数难寻的药草祭印,还得用上古大妖或是魔尊之血才能结成,若其中错一步,便是前功尽弃。
且这黄泉印并不能主动攻击妖魔鬼物,只能如此一般守株待兔,因而少有人结成。
今日得见,也是开了眼界。
叶南徽一句话问出口,两鬼之间静默片刻,楚圆眸中划过意外:“……你竟认得此印?”
随即又似想到什么,眸色一沉:“你身边的那个修仙者是仙山的人?”
“败类。”
楚圆冷冷从口中蹦出两个字,显然骂的不是叶南徽。
哟呵,叶南徽浅浅乐了一乐,仙山同辈第一人的楼小仙君,竟被一个鬼以“败类”相骂,真是新鲜。
“剑来。”
楚圆并不愿与叶南徽多计较的模样,一声剑来,那柄仙剑应声而去,鬼物虽不能持剑,但隔空移物也是可以的。
那柄飞剑环绕在楚圆四周,剑气护体,替她隔绝了这满林尸骨的注视。
如此一来,她便不再需要叶南徽护着她出林了。
“现在且留你一条性命,待我彻底斩了那妖物,平息了魔气,再来处置你。”
楚圆的语气叶南徽很熟悉。
从前她叛逃仙山,数不清的修士前来追杀,其中不乏一些正气凛然的修士,临死之前还不忘对她放些狠话,和楚圆如今一模一样。
叶南徽扬了扬眉,想起从前那些不太美好的回忆,她心里也多少有了些暗火,勾唇一笑道:“何必这么麻烦,我现□□内力量被魔气压制,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以一剑……来斩了我。”
……
……
……
黄泉印。
楼砚辞在水镜之中看清那剑柄上的法印时,心神震荡,剑灵受他心绪起伏的影响,霎时归位。
这世间术法门道之多,总是令人防不胜防。
从前很长一段时日内,他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担心叶南徽因入世不深,而着了道丢了命。
因而日日拉着她去藏书阁。
他还记得那日他将此印指给她看时,她眼中尚有水气,听他说得郑重才从他的胳膊上懒散地支起身子,凑过来看了一眼,并没有挂在心上。
见他皱了眉,反而还来了兴致,口中的话越说越过分——
“那我真死了,你会如何?”
“楼砚辞,你会如何?”
彼时正值深夜,藏书阁闭门不开,除他们以外,并无旁人。
为了得到答案,她伸手按住了他的肩膀,不许他躲开,凑到他面前,一双桃花眼笑得招摇:“楼砚辞,你会如何?”
知道她只是一时兴起,出言逗他。
可情绪汹涌,他呼吸一窒,典籍的一页被他捏皱。
也是那个时候他才发现,他几乎是近于本能地排斥这样的假设。
“你不会……死。” 他强忍心中的不适,对上她的眼睛,吐出那个字,郑重其事,“南徽,别说这样的话。”
别说这样的话,我承受不住。
光是这般想一想,他都觉得肝胆欲碎。
这世上之人都觉得她该死,觉得她逆天命而活,不配存在于这世间。他日夜苦修,可还是怕护不住她,只能一遍一遍告诉自己:“我会护你平安的,南徽。”
他努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可还是止不住地微微发颤。
自然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他的眼尾:“好了,我只是说笑而已,我可是九幽恶鬼,你看,没你的时候,我不也逆天命活下来了吗,如今有你,便如虎添翼,更死不了了。”
他轻轻将她揽入怀中,如揽明月入怀,害怕将她碰碎。
她不知道,这人间比九幽险恶得多,是他太过卑劣,才引她入了人间。
此刻,楼砚辞已入尸骨林中。
楚圆说得没错。
他心魔未消,这尸骨林中的尸骨颇具邪气,心魔开始作乱,每走一步,便会新生出幻象。
起初是初见时,她站在血海骨山之上回头看他,一双眼睛明亮又灼热。
接着是她在人间闲逛,或是饮酒吃肉,或是看他除妖,亦或是蹲在身受重伤的他面前,戳着他的脸,没心没肺地说:“你要死了。”
楼砚辞面无表情地踏过这一幕幕幻象。
心魔却不肯放过他。
慢慢的,红土之中渗出血迹,她穿着一身绿色衣裙,倒在他的面前,唇上染血:“楼砚辞,我要死了。”
楼砚辞步子一顿。
心魔的声音适时地在他耳畔响起——
“你最怕她死,可你杀了她十二次……这十二次之中,楼砚辞,你就真的确定……你次次杀的都不是她吗?”
杀人诛心,莫过于此。
第38章 第 38 章 “楼砚辞,你为何杀我?……
亲手杀死自己的爱人是什么样的感觉?
楼砚辞永远也忘不了那十二剑。
【第七次】
寒风侵袭, 万物尽败,已入深秋。
山主之令已经到他手中数日,上面清清楚楚记载着“她”所犯下的罪行——残害同门,诛杀凡人, 桩桩件件, 人证物证具在, 所有人都说她天性如此,如今才露出马脚。
山主震怒, 一纸调令落在了他的手中——
既由他将她带出九幽,那如今也便由他来结束。
山主要他亲自将“她”带回仙山, 依照山规诛灭。
他坐在灯下,打开山主送来的证据,烛火轻晃,他看着这白纸黑字,和前两次的相差无几,字里行间无不是苦主血泪。
以身护城的修士独女被“她”扭了脖子, 吸干了灵力, 如今命悬一线;昔日同门,刚结金丹不久,奉命下山前去捉拿“她”, 却被“她”用刀刃剖出金丹,废了灵脉, 绝了修行之路;好心收留她的凡人,为她提供食宿, 却在“她”走时,被“她”灭了满门,一把火烧了家宅……
如此恶行种种, 不胜枚举,罄竹难书。
便是放在他曾经在人间诛杀的妖魔之中,也属佼佼者,实在是罪无可恕。
可这不是他要杀她的理由。
楼砚辞垂眼,将手中的纸对折,轻轻放在烛火之上,任由火光将其吞噬,一点一点看着记载着“她”罪行的证据变成一堆飞灰。
火光映在他的瞳孔之上,若有旁人在,定会发觉他眼中如古井无波,没有丝毫触动,像是一尊白玉雕成的玉石像,冰冷无情地看着这人间。
为人间镇魔近百年,斩妖降魔无数,也曾命悬一线,也曾因人间苦难垂泪。
可无人知晓,这位被世人盛赞神仪明秀,斩妖除邪,卫道苍生的楼小仙君,早就在一次次生死轮回之间,被磨平了悲悯之心。
如今不过是土木形骸一副而已。
什么天生仙骨,注定飞升,到头来也只是渡人不渡己的肉体凡胎,此时此刻如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罢了。
他冷眼看着这一张张血泪堆就的白纸化作飞灰,心里想的也不过是——
死便死了吧。
旁人之苦,送至眼前,得益于从前师长之教诲,道理黑白他尚还清楚,可虽能明辨是非,但却没了共情共感之心。
死便死了吧,也算得了解脱。
岁聿云暮,一元复始。
总归待枯叶落尽,日落星移,新的轮回开始,一切都会回到原处,不会有分毫不同。
门外秋风瑟瑟,门内烛火跃动,手中的春秋剑微微颤抖,发出悲鸣。
楼砚辞眼睫轻垂,抚上了这柄长剑。
仙剑有灵,数次轮回染血之后,未生魔气,已算是难得。
如今约摸是预料到明日将会杀主,才会悲戚至此。
“还没习惯吗?”他冷淡的声音回响在室内。
……
**
【第一次轮回之时】
接到山主之令后,他在屋中枯坐了一夜,也就是在那一夜,朝日初升的那一刻,这柄剑头一次染上了他的血。
那个时候,即便他看着“她”的眼睛,知道眼前之人不是她,可一模一样的面容,一模一样的声音,让他举不了剑,下不了手。
索性以死破局。
或许这不过是大梦一场,等他醒来,回到她在的世间,纵然她已身死,他亦能与她同眠,总好过如游魂一般待在这个不属于他的世间更好一些。
但再次睁眼时,没有任何改变,他的手中还拿着山主刚遣送给他的调令——他回到了自刎时的那一日。
接着便是无休止的自刎,重复,往而复始。
不知道多少次,他停了下来,目光沉沉望着手中山主的那封调令,心中突兀地闪过一个念头——
他死无用,得“她”死才行。
是了,假的“她”还在,真的她又怎么会回来。
他太蠢了,竟然这个时候才悟到。
于是他依山主所言,连夜找到了“她”,那是一个雷雨夜,“她”跌跌撞撞地想要逃命,没了在旁人面前辣手无情的半分神气。
他跟在“她”的身后,看“她”逃窜。
来之前分明已经下定决心,可真等见到“她”时,他发现没那么容易。
身形,声音,面容,无一不同,即便知晓“她”并非她,可他还是怕了,他害怕亲手将剑刺入她的身体。
于是,惊雷银索交替,他看着她逃入一座废宅之内,看着“她”缩成一团,躲在其中,脸上涕泗横流。
“砚辞,别杀我,求求你别杀我。”
这张一模一样的脸上,露出截然不同的神情,那一刻他心里头一次生出难以压制的戾气。
假的。
他提剑闭眼,一剑穿心。
那张脸上的惊恐,随着气息的消逝也逐渐无影无踪。
他的心口后知后觉传来阵痛,提剑走到她的尸身前,半蹲下来,想摸一摸她的眼睛。
可就在她的眼睫快触碰到他掌心的一瞬,他停住了。
他害怕了,他怕碰到她冰凉的尸体,他怕他猜的是错的。
反手将剑横在脖颈之上,带着迫不及待的祈求和期待,他在她的尸身之前,再度了结了自己的性命。
这一次,没有再重复回同一日。
他又回到了一切的起点,站在九幽的入口,他垂眸走了进去。
这条路他不用抬眼看,他都记得,沉默地来到九幽的中心。
熟悉的血腥气扑面而来,可却没有打斗的响声,他心一沉,抬起头来。
入目的并不是他心心念念之人。
悲到极致,人是会笑的。他笑了出来,带着几分绝望。
在杀“她”之前,其实他有想过也许在这个世间,“假”的人是他,他才是这个世间的不速之客。
真正的她早就与他阴阳两隔。
绝望化作尖刺将他的心刺得千穿百孔。
可怎么会呢?
他看着眼前的“叶南徽”,心想,这个世间只会有一个叶南徽,九幽之中,斩尽妖魔的叶南徽,不会有两个。
是“她”占了她的身体,是“她”该死。
心魔初生。
他的目光中萃出冷意,他几乎想现在就杀了“她”,杀意一闪而过。
可还不行,若真的她突然回来怎么办?在走到终局之前,他不能杀“她”。
于是又开始漫长的等待。
像是钝刀磨肉,一日一日的希望化作泡影。
又一个秋日,他的剑再一次洞穿了她的身体,心口只是下意识的一痛,脸上再无其他表情。
……
**
而如今已经是【第七次】
他抚过春秋剑,喃喃发问:“你还没有习惯吗?”
春秋剑在他手中只发出微微的颤动,并未作声。
天光一点点亮起,他又枯坐了一夜,望着熹微的晨光,楼砚辞眼里却是暮色霭霭。
又是一个终局。
他再一次找到了“她”,看向“她”的最后一眼,仍是失望。
于是不再多言。
可这一次,春秋剑从她身体里抽出时,“她”倒在他面前的那一刹,泪眼婆娑的眼中突然闪过了一道他熟悉的眸光。
楼砚辞先是一愣,随即身体比他反应更快,拉住了她的手,将她揽在了怀中。
“南……徽?”他的声音在发颤,连带着手也抖起来,尸身还有余热,可惜春秋剑之快,她已经没了生息。
是幻觉吧。
楼砚辞想,怎么会呢,怎么会是她呢,不过是假的“她”倒下时,他一瞬间的恍惚而已。
可……万一就是她呢?
【尸骨林中。】
心魔的话直击楼砚辞的痛处,识海中的点滴记忆在一瞬间齐齐涌上心头。
楼砚辞苍白着一张脸,刚从记忆中挣脱出来,抬眼便又看见了心魔若生出的幻象——
“叶南徽”看着他,眼神缥缈空无,双手捂住心口,细白的手被涌出来的血染红,她问他:“为什么杀我?”
他的唇动了动,想解释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身体里有其他声音在告诉他,这是假的,快离开,可肉身却被牵绊于此,心有余而力不足。
幻象步步紧逼:“楼砚辞,你为何杀我?”
唇尖一痛,被楼砚辞咬破,唇中血腥味儿蔓开。
心中最深的恐惧被心魔猝不及防地揭开,这尸骨林之中除了叮铃作响的森森白骨,便再无其他,偏偏楼砚辞却手足无措,只能勉力咬破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
无用。
楼砚辞垂眼不敢再去看眼前幻象,一声声暗骂着自己。识海之中,黄泉印的印记和她带血的面容反复交替,
楼砚辞头疼欲裂,黄泉印触体后,一盏茶之内尚还有转圜的余地,再不离开这里,她会死的。
“假的。”楼砚辞嗓子干哑,费力地吐出话来。声音入耳,总算是生出几分勇气,抬眼直视着眼前幻象。
春秋剑出鞘,只需他轻轻挥上一剑,幻象自然会消散。
可眼前,叶南徽的幻象偏了偏头,冰冷的眸中恨意与嘲讽交杂:“怎么?又要再杀我一次吗?”
握剑的手僵住,一瞬间,心绪纷乱。
心魔在四周不断地变换着场景,以此讥讽着他的无能,知晓是幻象又如何,他一样寸步难移。
他看着眼前的幻象,眸中悲意几乎要凝成实体:“南徽……对不起。”
幻象之中,叶南徽眸中嘲讽之意更甚。
他忍着痛,垂下眼避开她的眼神,看向手中的春秋剑,春秋剑灵感应到主人的心思,再度发出悲鸣。
春秋剑高举,剑锋对准的却不是幻象。
楼砚辞反手,剑刃朝内,对准自己的肩头,就要往下刺去。
心魔与他同体,要破幻象不是只有一种方法,待他受伤,心魔之力也会消解,他自然就能走出这幻境。
“楼砚辞!”
就在剑锋即将没入血肉的一瞬,一股巧劲儿,携风而来,打偏了他的剑。
他尚未回神,心魔却陡然一缩,眼前幻象尽碎。
一只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
“楼砚辞,你……”
她话未说完,楼砚辞便将其打断,眼尾微红地喊出眼前之人的名字:“叶南徽。”
叶南徽拧眉,放下手,古怪地看着眼前的楼砚辞,并未答他的话,反而退后一步,想起楚圆的话,警惕道:“……你心魔作乱了?”
没等来回答。
一股微凉的气息擦过颊边,只见楼砚辞上前一步,她腰间一沉,下一瞬,柔软一触即离。
叶南徽整个人一惊,浑身像炸毛了一般,手一用力,将楼砚辞狠狠推开。
“啪”的一声,结实的巴掌再一次落在楼砚辞的脸上。
楼砚辞的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红了起来。
可他眉目却渐渐舒展,轻轻一笑,像是四月桃花始开,无边艳色甚至将这阴气森森的尸骨林也映得有了几分春意。
“别丢下我,南徽。”
他眸中闪过似有若无的水光,似悲似喜。
第39章 第 39 章 “不如选我。”
【一盏茶前】
“何必这么麻烦, 我现在体内的力量被魔气压制,如今手无缚鸡之力,你大可以一剑……来斩了我。”
这话被叶南徽说得放肆。
楚圆眉眼沉沉,目光落在叶南徽的眉眼上。
叶南徽生了一张极不好惹的脸, 像极了话本里形容的艳鬼, 肌肤腻白似雪, 一双桃花眼中带着鬼魅之气,看人时总带着几分撩拨几分危险, 红唇似血,轻勾唇角, 显得靡丽又冷倦。
这样的恶鬼,楚圆生前斩了不下数百只。
偏偏只有这一只……有所不同。
镇妖剑是她先祖姜无暮留在人间的佩剑,其间所蕴仙力醇厚,对妖物鬼魅一类最是厌恶,方圆十里若有大妖恶鬼,必定会发出嗡鸣以示其主。
可如今, 镇妖剑停在她的身侧, 安安静静,并无异动。
虽不知缘由,但楚圆一向相信镇妖剑的判断, 并不欲搭理叶南徽,转身要走。
“怎么?这佩剑不是你的?你驱使不了?” 叶南徽像是看不清局面, 言语间仍是挑衅。
楚圆的额眉处跳了跳,一声厉喝:“放肆!”
随着声音落地, 身边镇妖剑骤然爆发出白光,剑尚未出鞘,凌厉剑气却已至叶南徽身前。
叶南徽躲闪不及, 被剑气震飞了数米,剑气所过之处,所留剑痕极深,连一旁古树的树根都被掀翻出来。
叶南徽重重摔在地上,血气翻涌,肺腑阵痛,一时不能起来。
“看在你这一路上并未残害人命的份上,我只是暂且留你一命,切莫再以言语冒犯。” 楚圆居高临下看着叶南徽,声音冷肃地警告她。
叶南徽没空搭理她。
她躺在地上,熟悉的气息正在一点点自丹田而上,以极快的速度修复着损耗的内里。
不消一会儿,方才受那一下剑气而生的伤便好了个干净。
叶南徽不由地在心头喟叹,果真是把好剑,光是这一点剑气就能将盘踞在她体内久久不散的魔气给破开,虽然疼是疼了点,但也并非不能忍受。
她瞧见这镇妖剑的第一眼,就打了这主意。
从前她在仙山行仙法,体内鬼气灵气交杂,共同运转,若这镇妖剑要斩邪祟,想来她体内一直压制着她的这股魔气,才是镇妖剑的第一目标。
反正不过是挨上一剑,她倒也受得住。
现在结果果然如她所料,这一剑没白挨。
叶南徽闭着眼睛,额心大亮,她的魂体自肉身中而出。
几乎凝成实体的魂魄在昏暗的尸骨林中显得熠熠生辉。
“我猜你生前约摸也是仙山的正经修士。” 叶南徽冲着楚圆笑得开心,“不过……如今你化鬼这么多年,就没有好好打听一下,我们鬼魂之间,要分个高低,可比人族容易得多。”
就像鼠畏猫,羊惧狼。
人死后化鬼的一瞬,便因为魂体的强度分了高低。
最普通也最常见的便是人死后,执念不散,化作的怨鬼,这样的鬼往往无法修炼,只在执念被破之时,会短暂拥有重回人间作乱的力量。
再然后便是执念过甚,恨意滔天的厉鬼,他们虽不能见日,但一入夜里,便也难缠得很,和普通的金丹修士也能打得有来有回。
最后便是恶鬼了,说起来恶鬼兴盛,靠的也还是人族修士。
人族修士若不能破境,寿数终归有限,有些不甘心的,便也只能以身为祭,术法炼魂,以成鬼道。
因而恶鬼在功成的那一日,魂体强度便远远高于其他鬼魂。
而叶南徽,天生恶鬼。
之所以被天道施加以短命易夭的命数,其中一个原因便是,九幽恶鬼,以一鬼之力,便能压制整个鬼道,天道不允。
楚圆拧眉,虽不懂这其中的弯弯道道,但她能看得出,此时此刻叶南徽周身气焰比方才强了十数倍。
镇妖剑先行,又是一道凌厉剑气朝叶南徽而来。
和人斗,那自然是有肉身更好些,相当于多了一层防护。
可和鬼斗,着实就不用那么麻烦了。
叶南徽轻轻一躲,就避开了那剑气,下一瞬就已至楚圆身侧:“楚圆,你可听过什么叫鬼魅,你的剑术不行,可没我快啊。”
耳后倏忽传来一阵凉意,楚圆下意识就想抬手继续御剑,可——
“很惊讶自己的手在抖?” 叶南徽笑得眯着眼睛,“都说了,我们鬼要分个高下,可比人容易多了。”
“这些日子,我予你庇护,总要收些利息吧。”叶南徽说着对着楚圆吹了口气,“是不是觉得浑身发软,神识不清?”
叶南徽看着楚圆生出慌乱的眼神,心里的不快总算是去了几分:“这就对了,我借给你的魂气,也还是我的啊。”
话音落地,楚圆便化作一团白色的光团,连人形也再维持不住。
叶南徽拍了拍手回到自己的肉身,将楚圆收入袖中。
一切办妥后,才瞧了瞧飘在一旁的镇妖剑,琢磨着这剑也怪,倒是不护主。
可惜这能镇魔的剑,好好的剑柄之上偏偏多出了黄泉印,还得出林找楼砚辞或者谢淮来拿剑。
既然剑拿不走,叶南徽便也没多留,带着楚圆的魂体,就往林子外边走。
轻车熟路地走到一半,这空空荡荡的尸骨林中,却蓦然出现了活人的气息,还是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熟人。
只犹疑了片刻,叶南徽决定还是先去找人,正好还可以折返回去,将那镇妖剑带走。
可刚一见到人,却只见那人长剑反持,就要往下捅。
这是寻死上瘾了?
“楼砚辞!”
识海中,突然一闪而过之前梦中楼砚辞自刎的场景,那溅在她脸上的血似乎还残有余温。
一声惊喝,叶南徽挥袖,打偏了他手中的剑刃。
她松了口气,冲了过去。
眼前楼砚辞目光凝滞,虽直直地看着她,但却并未落下焦点。
叶南徽没忍不住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脸:“楼砚辞,你……”没事儿吧?
可她话还没说完,就见眼前之人的眼尾慢慢染红,随即喊出了她的全名:“叶南徽。”
叶南徽一愣,这般郑重作甚?随即突然想起楚圆的话,心魔作祟。
等等……叶南徽退后一步,目光在他手上的春秋剑的徘徊一阵后,又落回到楼砚辞身上,心中生出几分警惕:“…… 你心魔作乱了?”
楼砚辞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
叶南徽觉出不对,正准备保险起见,先离他远点儿,看看情况。
可眼前之人却忽地动了,她腰上蓦地多出一只手,颊边擦过柔软,一触即离。
叶南徽脑子僵了僵,只觉浑身上下像是被雷劈了一般不自在,下意识推开楼砚辞,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这一掌打得叶南徽手都生疼,更何况楼砚辞,那轻薄的脸皮很快便浮上了红印。
叶南徽不动声色地抻了抻手,想着这巴掌该是把人打醒了,也不知道这生的是什么心魔……
正打算上前和他说正事儿,可楼砚辞却看着她,缓缓露出了一个笑意,他眉目舒展,眼里惯有的疏离消融,瑞雪初融,寒山吐翠,莫过于此。
……不得不承认,此人实在是有几分姿色。
叶南徽看得脑子顿住了一瞬,可还没完。
只见楼砚辞眸间又泛上层水光,语气里带着似有若无的哀求:“别丢下我,南徽。”
叶南徽在楼砚辞的脸上游离了片刻,随即倒吸了口凉气。
只觉继上次在梦里见到楼砚辞自刎后,更荒唐的事来了——
这个连续捅了自己十二剑的人,如今轻薄了自己不说,还搁这儿说着什么“别丢下他”的胡话。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楼砚辞另一边尚且还白净的脸上,想着是不是一个巴掌还没将楼砚辞抽醒。
一时无话,不等她多琢磨。
尸骨林中阴风阵阵,渐渐吹冷了楼砚辞的神色。
没等来她的回答,楼砚辞立于风中,长睫轻垂,月光之下婆娑的树影映在他脸上,显出几分孤寂:“还是你当真……另选了旁人?”
“可他不过一个筑基,大道孤寒,又怎么能陪你共渡余生。”
“不如选我。”
疯了,铁定是疯了。
楼砚辞这话说出口,叶南徽便确定了,这心魔真是了不得,也不知楼砚辞把她当做了谁,这般……这般……
叶南徽看着眼前楼砚辞脸上的表情,几分妒意,几分祈求,几分矜持……活脱脱地就像从前她在人间逗鸟时看见的,那张开羽翅求偶不成,一边不甘心地在心上鸟面前晃悠,一边留意着要去啄秃情敌的冠羽的雀鸟。
且他这话说得……什么选不选的,怎么弄得她好似左拥右抱的嫖/客一般。
叶南徽头疼得很,想着不能让楼砚辞再疯下去了,镇妖剑还未取,夫诸那边魔气冲天,必须得先去看看。
看楼砚辞这样子,不给他和准话,怕是走不了了,可若是轻易应下他的话,怕也不好。
叶南徽想了一圈,忽地灵光一闪,想起从前在话本子里看见的法子。
清了清嗓子,调整了神色,眉目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哀意:“他……自然是没有你好。”
此话一出,果然楼砚辞的目光霎时便落在了她的身上,只见他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声音干涩:“那为何……”
“可没办法啊。” 叶南徽悄悄掐了掐自己的虎口,眸间也漫上水光,“我已与他成亲,许了终身,总不能负他。”
楼砚辞眼下积红更深了些,嘴里的话滚了又滚——可你也与我许过终身。
但终究是没有开口。
叶南徽悄摸观察着他的神色,又清咳了几声,图穷匕见:“不过……现下无暮城生魔,危机四伏,我也觉得人间古话说得对,‘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若遇险境,我顾不上他,他也顾不上我,若是你能将镇妖剑带回,解决此事,那我也不是不可以重选。我总要选个更有本事的。”
一阵沉默。
叶南徽掐了掐自己的指尖,想着自己是不是过于直白了一些,被楼砚辞看出了心思。
正准备再说些话找补一二之时——
“好。”
清越的应答声传来,楼砚辞看向她,认真异常:“我应你。”
此事敲定,叶南徽不由地有些被自己的机智所折服,领着楼砚辞便折返回去寻那镇妖剑,因而也错过了楼砚辞长睫掩下的晦暗。
楼砚辞盯着前方她的背影,将叶南徽对他的算计看得清清楚楚。
他知道她在利用他。
可那又如何呢?只要将占了名分的那人一次又一次地杀掉就可以了,她的目光总会再度停留在他脸上的。
方才她看向自己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在楼砚辞脑中反复闪回。
幸好,他的这张脸,她还算喜欢。
楼砚辞安静地想。
第40章 第 40 章 好哄
“话说回来, 你怎么会入林?谢淮呢?”
叶南徽领着楼砚辞走在尸骨林中,两人无话,她总觉得别扭,清了清嗓子, 便搭了句话, 就是不晓得楼砚辞现在被心魔所惑, 还能不能回话。
入林之前不是说好,两人一起入人间救人的吗?按照楼小仙君的性子, 该是一见到人间苦难,就忙得个昏天黑地才对, 怎么还有空折返回来?
“……” 楼砚辞静默片刻,抿了抿唇,许是在这尸骨林中,心魔受邪风滋长,让他也的心绪也受到影响,此时此刻分明不该计较那么多, 可还是没忍住, “你是关心我还是关心他?”
得了,这是心魔还未消。
凉嗖嗖的话,让叶南徽霎时闭了嘴。心里暗骂自己多言, 好好的搭什么话,给自己惹麻烦。
可招惹了这心魔作乱的楼砚辞, 想打发走也没那么容易。
只听背后又是幽幽一声——
“还是说方才你说的话都是为了诓我。”
叶南徽闭了闭眼,默念了遍大女子能屈能伸后, 转身便朝楼砚辞露出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笑容:“自然是关心你的。”
“问谢淮不过也就捎带一声,你不喜欢我就不提了。”
叶南徽的笑容浮于表面,并不真切, 楼砚辞看得分明,心上却好过许多,微微垂下眉眼,只觉得能听她这般说着假话日日哄着自己也好。
总归,别人没这本事诓她说出这样的好听话就是。
人说话一遍两遍,三遍四遍,成不了真,可说上百遍千遍却又另当别论。
鬼也一样。
他只要一直对她有用,一直诓这样着她骗着自己就好。
眼见楼砚辞神色缓和下来。
叶南徽挑了挑眉,转身继续带路,心里暗忖,这人中了心魔的样子,倒是和从前在人间时的模样更相似些,也和那时一样好哄。
尤记得从前从九幽出来,在楼砚辞身负重伤,命悬一线时说出了那句“活着才是天命”以后,叶南徽对他,才更多了几分欣赏他样貌之外的好感。
不光将他带了回去,还破天荒地为他医治。
只是从前她在九幽都是杀人为主,哪里救过人,将楼砚辞随身带着的仙丹喂给他以后,便只会半蹲在床榻前看他的情况。
可那个时候,她还没上仙山修仙法,并不能隔着衣服以观气脉运行,万一楼砚辞半夜运气出了岔子,死在这里,那可就亏大了。
既然打定主意要救楼砚辞,叶南徽自然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受阻。
索性痛快利落地扒了楼砚辞的衣服,就这么蹲在床榻前看了一晚上,确保他体内运气无误。
入人间以后,叶南徽便学着人族睡觉休息,身体已经习惯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突然熬这么个大夜,还颇有些不习惯。
到后半夜,看着楼砚辞更是不停地打着哈欠。
直到天蒙蒙亮,确认楼砚辞调息平稳以后,才一头栽倒在楼砚辞的床边沉沉地睡了过去。
可还没睡上好一会儿,头突然磕了下实心的木床,一下给她弄醒了。
她拧眉看去,对上了楼砚辞略微迷茫的眼神。方才垫在她头下的衣物,被他颇为慌乱地穿到了身上。
“啊,你醒了?你的气…正…常了。” 叶南徽彼时对人间的男女大防虽有了解,但也止于了解,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加之她那时话说得并不利落,也没多解释什么。
楼砚辞短暂地迷茫以后,似乎通过她的话猜出了什么,喉间滚了滚,吐出了两个字:“多…谢。”
叶南徽一听颇有些高兴,这还是她第一次听人郑重其事地和她道谢。
从前在九幽,她帮夫诸保管着酒壶不被其他妖物夺去,夫诸那厮醒来后也没和她说半个谢字。
还是这人间的小仙君更好些,叶南徽不由心中又对他生了几分好感。
她的喜恶向来分明,一时高兴,干脆直接凑过去,运气,伸手一指按在楼砚辞的檀中穴处,手下煞气轻运,刚好破开楼砚辞那处还有些凝滞不同的气穴。
楼砚辞没来得及反应,叶南徽便已经退开,只檀中穴处还带着叶南徽碰过的触感。
那也是叶南徽第一次看见楼砚辞脸红。
自脖颈处连着耳后根再到颊边,一向冷静自持不苟言笑的小仙君,整张脸通红,将上衣整理好以后,清了清嗓,准备下逐客令:“多谢你,只是……”
话还没说完,便又被叶南徽骤然凑近的脸给打断。
两人气息交缠,其中一人心跳如雷,偏偏另外一人却心如止水。
心如止水的叶南徽只是觉得稀奇,那时叶南徽已经在茶馆酒肆间混迹了一段时日,话本也听了好多,第一次见到有人的脸真红得跟暮间晚霞一般。
其实从前在九幽也见过妖魔们为争夺活气,打得面红耳赤的样子。
但楼砚辞的脸红当真有些不一样,额上青筋没有崩出,还……怪好看的。
叶南徽伸手好奇地从楼砚辞的脖颈处一路摸了上去,直到手游离摩挲到楼砚辞的脸侧,才被楼砚辞一把抓住。
四目相接。
楼砚辞鸦睫之下,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带着些晦暗不明地警醒:“南徽…你不能离我这么近,这样不妥。”
叶南徽起初是不解,后来才慢慢回过神,想起他们人族有着什么男女大防,瞧楼砚辞这模样,莫不是脸红成这样,是生了大气?
想起话本儿里的姑娘被看了身子都是要投河的,叶南徽以此推断,大约男子被看了身子也是要投河的,总不能这东西还分男女吧。
于是自觉闯了大祸的叶南徽,听话地退至床榻前,想了想又出言解释:“我…我们鬼,和和你们人,不不一样。”
第一次说这么长的话,叶南徽说起来磕磕绊绊的:“我我看过的,不不穿衣服的人,可多了,女的和男的,我都都看过很多。”
叶南徽将重音尤其落到“男”字上,接着解释:“他们,他们都没有投河,因为我我是鬼嘛。”
叶南徽并没有撒谎,她确实看过很多不穿衣服的男女,不过都是九幽的妖兽,哪里会穿什么衣服,只是这话自然不能同楼砚辞讲。
这话说完,楼砚辞脸上的红晕果真一点点褪去了,重新恢复了往日平静的样子:“我知道了。”
叶南徽很满意,放了心,高高兴兴回了自己屋子睡觉。
等过了好几日之后,才发现楼砚辞似乎还在生她的气。
具体表现在——不亲自来给她结账了,只提前把钱抵在茶馆掌柜那里;午间也不陪着她吃饭了,连人影也看不见一个;说好的要给她买的栗子,也只放在她房门口,她发现的时候都凉透了!
罪大恶极。
但一想到总归是自己好心办了坏事儿,加之叶南徽也并不想楼砚辞真的去投河。
于是便开始琢磨起哄人。
这件事儿茶馆里的说书人最有经验,给她指了明路。
于是叶南徽忍痛,从茶馆里楼砚辞压给自己听说书的钱里,支出了一部分,找地方给他买了剑穗,说书人说了,要哄人总不能空手哄,她深以为然。
精挑细选好剑穗,叶南徽便回了客栈,蹲守在楼砚辞屋里,等得昏昏欲睡,才等来一身血腥气的楼砚辞。
又去诛杀妖魔了,这小仙君还真是勤勉。
叶南徽心里嘟囔了声,想起今日的目的,蹭到楼砚辞面前,将剑穗递给他:“给你。”
“多谢。” 楼砚辞愣了会儿,将剑穗接过来,还是这两个字。
第一次听道谢还有些趣味,多听几次便腻了。
叶南徽总觉得有些不得劲儿,但又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憋了半天,憋了三个字出来:“楼砚辞!”
这是叶南徽第一次喊楼砚辞的名字。
收到剑穗没有展颜的小仙君,在听到自己名字从叶南徽嘴里出来的那一刻,眉目一下便柔和了几分,有些意外:“你……知道我的名字?”
自然。
叶南徽话虽说得不好,但得夫诸无聊时教她认过字之故,也认得楼砚辞腰间玉牌的字。
就这样,楼砚辞莫名其妙便被哄好了,倒是白费她花钱买的剑穗。
忆及往事,叶南徽难得心里松快了点,很快便带着楼砚辞找到了镇妖剑。
楼砚辞见到镇妖剑的第一眼,不是去取剑,而是毁去印记。
“这印记可毁?”叶南徽看着楼砚辞并未多费什么功夫就将黄泉印毁去,有些意外。
“天地讲究平衡,黄泉印拥有灭妖魔之力,制衡之法便需简单。” 楼砚辞轻声替叶南徽解释,“它本就是用来灭妖魔的,对元婴以上修士来说,并不难办。”
楼砚辞说着便去拿剑,可手刚触到那剑就被镇妖剑周身光华给弹开。
“……”叶南徽沉默了片刻,“这剑认主?”
楼砚辞浑身僵了僵,再试了一次,依旧被镇妖剑弹开。
“这剑认主。” 楼砚辞收回手,尽量保持端庄体面,看向叶南徽,“此事在我意料之外,你我约定……”
叶南徽这时管不了什么约定,若是没这剑,这满城魔气当真还不太好处理,总不能将全部的宝压在夫诸身上,赌夫诸能听她的话就此罢休吧。
叶南徽有些不解:“你天生仙骨,怎么会有你拿不起的剑?”
此话一出,楼砚辞的脸色便不对了几分。
叶南徽并非一定要得个答案,只是这样顺口一问,所以也没注意到楼砚辞的表情。
看着这巍然不动的镇妖剑,想着来都来了,不如死马当活马医,都来试试。
于是伸手便去拿那剑柄。
很奇怪的感觉,叶南徽从未用过剑,一个恶鬼用什么剑呢?
可这剑柄入手之后,她却莫名觉得有几分熟悉。
下意识地往外一拔,这镇妖剑当真从剑鞘而出,一时之间光华大作。
几乎照亮了整片尸骨林,甚至于还不止,叶南徽被剑带着跃升至半空中,体内煞气疯狂运转。
叶南徽挥剑,不受控制地往下一斩——
只这一剑,无暮城内魔气寂灭,只有无暮山上,夫诸周边的魔气还未散去。
一剑之后,叶南徽体内的力量几乎被耗空,从半空落下,被楼砚辞接住。
刚缓回来一会儿,那半空中的镇妖剑又骤然大亮,两团圆光极快地没入叶南徽和楼砚辞的额间。
随着光团没入,叶南徽识海之中一片翻腾,模模糊糊之间,看着被自己压制着的楚圆,再度化形,朝林外飘去。
楚圆看着她的眼神也有几分复杂,只留下了四个字给她——
“此妖当诛!”
随即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而叶南徽再也支撑不住,晕了过去。
……
……
……
【无暮山】
惊天一剑破诸魔。
谢淮放下衣袖,遥望了会儿方才剑气所出的位置,唇边含笑:“夫诸,镇妖剑之主,要来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