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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第七十一章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好痛……

头好疼,胸口也好痛……

耳畔嗡嗡作响,大脑迷迷糊糊的,好像置身一片混沌之中,分不清现实与虚幻。

“你在做什么?!”

恍然间,一声男子的怒喝声破空而来,紧接着,一道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传来,有人在自己身前站定,抬手,将他抱在怀中。

“啪”,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你对珩儿都做了什么?看来是我平时太纵容你和锦御了!竟如此胆大妄为!”

“老爷何必动怒……”女子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带着低低的呜咽:“妾也不愿如此……可此子嫉妒心极强,今日竟还动手打了锦御……老爷,您可要为妾做主啊……”

这声音……是庶母。

头……好痛……

胸口

……好痛……

这是在哪……又是什么时候……

封易初手指动了动,努力想要睁开眼睛,眼皮却沉甸甸的,半点动弹不得,稍稍用点力,胸口便撕裂般地疼,只能紧闭双眼,任由男人将他抱在怀中。

“他如今也不过五岁,就算真与锦御动了手,你又何必与一个孩子较真?若非我即使赶来,你将他迷晕了,又要将他如何处置?打死?还是丢井里毁尸灭迹?你这般动他,也真不怕陛下动怒!”男人声音中怒意消散了些,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纵容与无奈。

“老爷……妾也没打算将他如何……妾也不想对个孩子动手,只是……锦御遭了他一顿打后,如今每每看到他,便害怕得很……妾只想着,将他弄晕了,送回乡下老宅去……”

“送走?”

“是,反正平日在府上,老爷也不愿见他……何不将他送走,也讨个清净?”

这话说完,换来一阵沉默。

不要……

不要将他送走……

鼻子酸酸的,一滴眼泪自眼角无声滑落,封易初手指动了动,想要说话,胸口剧烈的疼痛传来,将他所有诉说堵在了喉口。

不要……

庶母会将他丢在荒山的……

山里好多狼,好多蛇,没有吃的,半夜还有老鼠会啃他的手……

男人沉默了一阵,终是做出了决定。

“好,送走。”

封易初好不容易抬起的一根手指终是无力放下。耳畔嗡嗡作响,迷迷糊糊中,马车辗转而至,男人将他放下前,在耳边轻轻念着他的名字。

“珩儿。”他说,“别回京都,永远别回京都。”

别回京都吗……

可是他已经答应了舅舅,此生,永不离京。

车轮碾过地面的声音逐渐被耳畔的嗡嗡声盖过,那滴泪水依然凝在眼角,被一双手温柔地拭去。

“怎么哭了……做噩梦了吗?”少女的呢喃在耳边响起,柔软的一物贴上额头,是她的唇,“阿初乖,梦里都是假的……”

千提……

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有个姑娘挤过人群,坐在了他的面前: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街头人来人往,只有她,推开一切,为他而来。

千提……

他拼命想要睁开眼睛,奈何昏迷太久,身体早有些不受控制,稍稍一用力,空气灌入胸腔,便换来一阵撕心裂肺的疼。

“公主……您歇息歇息吧……”

“歇息……我怎么能歇息?慕公子说,他若是明日之前,还醒不来,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我……我怕……”

话说到最后,变成了哽咽。

千提极力捂着嘴,不想让自己的哭声打搅了他,可眼泪还是一滴滴从眼角落下,在床榻上晕出几朵深色的小花。

“阿初……”千提慌忙用袖子拭去脸上的泪水,重新打起精神:

“你听,是不是有鸟叫声?你不在的时候,有对燕子看上了这,在外面廊上安巢了。想必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堆小燕子出壳。到时候,家里可热闹了。你快些醒过来好不好?”

她说完,静静等了一会儿,见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依旧没有半分回应,这才苦涩地笑了笑,不知是不是想起了什么,偏过头去,对景秋道:

“从前小八过年时做来祈福的燕子灯,你记得怎么做吗?可惜我手没那么巧,这些怎么都学不会……”

“……”

明明昏迷不醒的是他,怎么什么事她都能扯到她那面首?

封易初恨得牙痒痒,却依旧虚弱得睁不开眼。

混沌中,耳畔传来景秋一声惊呼:

“公主,国师大人手指方才动了一下!”

“真的?”千提慌乱垂眸,正好错过这一幕。

“真的,公主。您……您不如再说点话气气他?”

“什么叫气他?我可从未想过要气他。”千提明白了什么,故意道:“小八人多好,我夸两句怎么了,分明是阿初太狭隘,都昏迷了,眼里还容不得别人,小八就比他大度许多。”

“……”

封易初手指又动了动,恨不得马上提着把剑去姜国,将那姓怀的小子弄死。

“唉……”千提唇角勾起一抹笑意,叹了口气,又道:

“罢了,他若醒不来,便不醒吧。反正他那些房契地契都攥在我手里,他醒不来,我这日子也断不会过得太差。你再去外边,物色几个美男,今晚送我房里……不,就在这屋里吧,反正他也醒不来了,当着他的面养面首,多有意思。”

封易初:“……你敢?”

睫毛轻轻颤动,他自牙缝间挤出几个字。

烛火的光芒自眼皮缝隙间传来,刺得他有些睁不开眼,想重新将眼睛闭上以适应这烛光,千提却在他手背上狠狠掐了下。

“不许睡!你敢睡,我现在就找个男人进来,当着你的面,做些逾矩之事!反正你现在这般,又能奈我何?”

“……”封易初睁开眼睛,强忍着胸口撕裂般的痛楚,深深吸了口气,一字一句,艰难道:“不……要……”

“那你便别闭眼!”千提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转头对景秋道:“景秋,你去叫慕公子过来。”

说罢,她又转头看向封易初,杏仁般对眼眸中闪烁着晶莹泪花。

眼泪砸在他手背上,封易初手指微微动弹,身子终于适应了些,想抬手,像往常一般擦去她脸上的泪,一用力,胸口却疼得厉害,只能又将手垂下。

“千……咳咳……提……”空气吸入胸腔,肺部火辣辣地疼,他嘴角扯出苦涩一笑,想到晕厥之前满地的鲜血,忍不住问:“他们……如何……”

“一死一疯…”千提手掌轻轻覆上他的手背,小声安抚:“谁也不曾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不怪你,你也莫要太过自责了。”

封易初没有回应,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薄唇惨白,没有一丝血色。

墨色的瞳仁呆滞片刻,而后微微转动,越过千提,看向不远处的柜子:

“箱子……取……”

伤口应当是伤及了肺部,他连呼吸都泛着疼,说话时更是疼得厉害,只能尽量减少自己要说的字。

千提明白了他的意思,起身行至柜前,打开,在他的注视中,于最底部取出一个木箱。表面的红漆已有些脱落,显然已经有些年头了。

千提取了张矮凳放在床边,将箱子放上去,打开。

里面放着些衣服首饰之类的女子物件,看着有些陈旧,应当是长公主的遗物。

千提不知道他要找什么,只能将那些东西一件件翻开。

衣服、簪子、胭脂盒……陈年物件被她轻轻拨开,一把团扇吸引了她的注意。

团扇上是几朵荷花,旁边还绣了两个字:折枝。

这字倒是没什么稀奇,只是这花枝与字排布的位置颇有些眼熟,让千提恍然想起小时候,好似在乳娘手里也见过一把很像的团扇。

彼时正值夏天,天热得很,父皇又提倡节俭,将送往各个宫里的冰块缩减了一半。

半夜她热得满头大汗,根本睡不着。乳娘便在院中摆上张藤椅,让她在上面躺着,自己为她扇一整夜的风。

只不过,那把扇子上,绣的是荷花。

“怎么……咳咳……了……”

封易初虚弱的声音将千提的思绪拉回现实。

“没事。”

或许只是巧合,天底下相似的东西多了去了,这花样和字样的排列方式,又不是只许乳娘一人用。

千提轻轻将那团扇放回去,继续翻找着箱中物件,一边观察着封易初的神色。

直到将所有东西都翻了一遍,他才轻轻摇了摇头,毫无所获。

千提将东西放回去,重新坐回床边,垂眸便见封易初朝她勾了勾唇,而后微微侧过脑袋,眨了眨眼睛。

她这回没看懂他的意思,也跟着歪了歪脑袋,“嗯?”

封易初抿了抿唇,偏头避开她的视线,苍白如纸的面庞微微泛起一抹红晕:

“亲……”

“你这才醒,亲什么亲?”千提无奈地摇了摇头,见拗不过他,这才将凳子往床边挪了挪,微微俯身。

她的唇触碰他脸颊的刹那,他薄唇微张,用极其虚弱的声音,在她耳边低语:

“有人……监视……”

难怪那日,侍卫长还未交代一切,老丞相便早早地离开,果然是得到了什么消息吗?

有人在监视他们?那人是谁?又监视多久了?现在还在吗?他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仅仅为了……阻止他们调查长公主一事吗?

当年,又究竟发生了什么,老丞相宁愿死,都不肯将真相说出来?究竟是什么秘密,能让他用死,去阻止他们继续调查?

千提动作猛然僵住,又听他一字一句道:

“此事……危险……你……莫再……参与……”

第72章 第七十二章引蛇出洞

封易初用极为缓慢的速度吸了一口气。

他最清楚那箱子里有什么,方才让千提将东西拿过来,只是在试探。而今,这一猜想被证实了。

如若能揪出这幕后之人,想必也离真相不远了。

可他如今身子这般虚弱,连说句话都成问题

,又能做什么?

他自嘲般地扯出一抹笑,手掌用力抬起,方离开床榻半寸,又无力地垂下。

“别乱动。”千提瞪了他一眼,按下他的手。

“睡……多久……”

“整整一天。”

原来,才一天。

可他却总觉得,仿佛过了很久。

若是只过了一天,朝中之事便还没有脱离他的掌控,他需快些好起来,查清楚,究竟是谁在暗中阻挠这一切。

这般想着,封易初缓缓阖上眼睛,正思索着下一步对策,千提却以为他又要昏过去,赶忙在他手背掐了一把。

“不许睡!”

“没……”封易初疲倦抬眼,艰难地吐出几个字:“累……歇……”

“那也不行!”千提了当拒绝,垂眸瞥见他苍白发干的唇,终是有些不忍,端起矮几上一眼清水,轻轻送到他唇边:

“那匕首刺偏了,擦过你的心脏,正从肺部穿过,你昏迷时流了太多血,又喝不进去药,能捡回来一条命已是万幸。再撑一撑,等慕公子过来了,听听他怎么说。”

封易初疼得说不出话,只能眨了眨眼睛以示回应。

如今敌暗他明,若贸然出手,恐诱发更严重的后果。得想个法子,既要引蛇出洞,又不能将千提牵扯进来。

门轴轻轻转动,房门被人自外面推开,夜风就是涌入屋内,将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慕云琛提着药箱进来,一翻查看后,朝千提叮嘱了一些要注意的事情,又出去,临走时忍不住道了一句“命大”。

不多时,府中丫鬟端着熬好的药进来。

他伤到了肺部,连呼吸都泛着疼,稍微动一动,气息不稳,便更是疼得厉害,每次只能喝一小口,千提服侍他将药喝完时,天已快亮。

千提让侍女将碗端下去,却不肯去歇息,只坐在床边,和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试图让他保持清醒。但封易初实在疼得厉害,大多时候,都是千提在说话,他强撑着打起精神,静静听她讲,时不时眨眨眼睛,表示回应。

直到这最危险的一夜过去,千提才终于松了一口气,轻轻拉着他的手,哄他睡去。曾经灵动的眼眸变得红肿,其中布着血丝,内里写满了疲倦。

或许真如慕云琛所说,他命硬,等睡了一觉醒来,千提还趴在床边。一天一夜不眠不休地照顾左右,千提如今睡得很沉,却还是无意识地抓着他一根手指。

封易初将手指从她手中抽出,轻轻挪动着身子,一点点起身、下床。

他如今太过虚弱,稍稍一动,便疼得冷汗直流,可在床上躺着,到底憋得慌,若是一直躺着不下来,等伤好的那天,怕不是连下床都成了困难。

想到这,他只能趁着千提没醒,扶着墙艰难地走了一圈,又在千提睡醒之前躺回去,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好在这样的情况并未持续太久,三日后他身体恢复了好多,千提便偶尔扶他下床走动。小皇帝聪慧,许多小事已能自己处理,有些大事拿不定主意,便有宫人将奏书送上府来由他定夺。

幸而量不算大,千提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着他做了,只是偶尔看到他执笔的手悬在空中,稍稍打着颤,还是难免忍不住心疼。

转眼七日过去,他伤势好了许多,下床的时间也多了许多。

上元节那日,春阳斜斜漫过黛瓦,将满院杏花镀成金色,封易初半躺在铺着软毯的藤编摇椅上,雪色中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肩头,颈间缠着的白纱布蜿蜒至锁骨。

他半仰着头,望着枝头开得正盛的杏花。有欢笑声穿透国师府的院墙,直达他耳中。

恍然想起很多年前,母亲还在世的时候,每至上元佳节,一家三口便一同出街游玩。

那时他总爱赖在母亲怀里不肯下来,父亲怕母亲累着了,将他像个小猴子似的扒拉下来,抱在自己怀里。他又哭又闹,母亲便在街边买糖人哄他。糖人由竹签子固定着,甜甜的,画的是一家三口的图样。

一家三口……

哪来的一家三口呢……

封易初轻轻翻了个身,不慎牵动了伤口,换来一阵撕裂般的疼,手指攥紧了身下藤椅,指节因隐忍疼痛而微微泛白。

睫毛在眼下投出细密的阴影,他疼出了眼泪,好半天才缓过神来,苦笑两声,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生机,只剩下一副清冷的躯壳。

“又在偷偷忍着?”千提穿过拱门上前,发丝在风中轻轻飘动,手中木盘里放着刚研磨好的草药和蜜饯,还未走近,甜香便混着药味散开。

身后跟着的侍女将水放下,她蹲在藤椅旁,用浸了井水的帕子替他擦去额角冷汗,又掰了块蜜饯塞进他嘴里:“含着,敷药时便不那么疼了。”

“哪有那么娇气……”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却还是配合地张嘴。蜜饯入口,甜味蔓延开来,好似要将生活的苦都吞没。

千提轻手解开他的衣襟,将缠在胸口的绷带一点点解开。当初那把匕首几乎从他体内贯穿而过,幸而夏天未至,天气凉爽,并未感染。如今内部的肌肉血管已自行贴合,只在最外边还留下一个伤口,偶尔动作大了些,伤口撕裂,又有血珠渗出。

千提为他换上新药,用干净的纱布重新包扎好,抬眸时,才发现他在看她。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封易初心脏停了一疏,他慌乱偏头避开,冷白的侧脸在日光下泛着玉石般清冽的光泽。

“千提……”他睫毛轻颤,“我想……入宫一趟……”

有些事,他总要做的。

“好。”千提为他裹好衣服,另取了件披风为他披上:“风大,你注意保暖。”

马车摇晃,难免要牵动伤口,她让宫疆找了张轿子来。她扶着他上了轿,又叮嘱了几句,临别前,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

轿子由人抬着缓慢前行,入宫时,又换了一张,最后抵达殿前时,天已经黑了。

暮色将殿内烛台的光揉得朦胧,小皇帝正坐在案前,瞧着面前成堆的奏折发愁。

从前这些都是父皇处理,后来父皇走了,也都是表兄在身边帮衬。可如今表兄也重伤……若是丞相在,他倒也可以请教一二,只是丞相也不能一直守着他,很多事情,难免要自己做主。

虽然表兄从前教过他不少东西,但他怕自己出了疏漏,批奏折时,总要看过好几遍,在心中想一个最合适的处理方法,这才写上去。因而,纵然大事还是送到国师府处理,他还是为这些东西弄得几日不曾歇息了。

忽然,寝殿大门被人推开,一袭素白长衫忽而掠入殿门。

封易初倚着门框缓了缓神,月光顺着他苍白的侧脸流淌,在眼下青影处凝成细碎的银色。他抬手按住胸口,素白衣料下的指节泛着病态的银白。长袍下的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卷走,可停滞的脊背却不因伤情而被压垮。

“陛下——”身后工人阖上殿门,他缓了缓神,步入殿中,烛火光影摇晃着在他周身凝成一层暖黄的轮廓,恍若遗世独立的谪仙,误入这尘世樊笼,因一时差池,落得遍体鳞伤。

“表兄!”小皇帝面露喜色,下意识地要起身扑过去,忽然又想起他的叮嘱,自己身为帝王,不可不顾礼数。他捏着奏折的手指骤然收紧,喉头动了动,终是按耐住冲动,努力板正神情:

“你身子可好些了?”

“已无大碍,劳陛下费心了。”

封易初行在小皇帝面前停下,指尖轻触案上堆积如山的奏折,素白衣袖拂过青竹简牍,发出细微的声响:“今日上元佳节,陛下怎的一个人在此?”

“明知故问。”小皇帝看着奏折撅了撅嘴,抬眸看向封易初,眼底染上一抹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该有疲倦之色。半晌,他叹了口气,道:

“往年上元节,宫中热闹非凡,只是如今父皇不在,你又如此……朕便让顾尚书将上元宫宴取消了。上元佳节,月满人间,本是要与家人度过,可如今连你也……”

“陛下若是惦念手足,何不将雍王召回京都?”封易初不动声色开

口。

“朕也想,可兄长犯下错事,另前线死了如此多将士,是父皇下令流放,朕……何来的理由召他回来?”小皇帝手指摩挲着衣上绣着的龙纹,蹙眉道。

封易初缓步行至窗边,抬眸,望着殿外高悬的千盏宫灯,道:

“古有明君‘见囹圄空虚,则皆欢然有得色’,陛下仁心宅厚,何不效先贤,大赦天下?”

声音清冷如碎玉。

“只是贸然赦免,恐遭御史台弹劾……”

“律法不外乎人情。”封易初转身时牵动伤口,忍不住发出一声闷哼,转瞬又恢复镇定,道:“可赦老弱病残、初犯偶犯,再将狱中半数死囚减为流放,行错事的皇亲国戚亦网开一面。如此一来,既显陛下宽仁,又不失法度威严。”

他如今身子尚且虚弱,每说完几个字,便要停顿片刻,小皇帝认真听他说完,稍加思索,重重颔首:“便依表兄所言!明日早朝,朕便颁布赦令。”

封易初执起案上空白诏书,为他递上毛笔。

小皇帝接过,埋头起草。不多时,诏书起草完毕,玉玺在上头烙上红印,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

大赦天下,雍王回京,他再散播些消息出去,有人定然要坐不住。

一朝引蛇出洞,他倒要看看,躲在暗处之人,究竟是谁。

第73章 第七十三章“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陛下——”封易初看着诏书上烙下的红印,微微福身。躬身时牵动伤口,喉间溢出极轻的闷哼。他缓了缓神,将疼痛压下,道:“臣……欲往史馆。”

小皇帝正艰难地将那沉甸甸的玉玺放下,闻声抬眸,那张与他九分相似的眼中带着几分了然:

“表兄可是想去史馆,找寻姨母的痕迹?”

这些天,他也听说了些事。

封易初喉间发紧,艰涩开口,不作隐瞒:

“是。”

小皇帝将玉玺推至案角,龙袍下露出半截藕荷色中衣:“准了。”

“谢陛下——”

封易初得了准许,缓步离开寝殿。

冷月悬于宫墙之上,将琉璃瓦染成霜色,檐角铜铃被风扯得发出呜咽般的声响,他拖着伤体行过长廊,素色长袍在夜风中翻飞飘动,银冠在月辉中泛着清冷的光泽。

远处宫娥提灯而过,光晕却始终落不到他身上,倒像是被夜色凝结成的结界隔绝在外,徒留他孑然一身,仿若误入凡尘的谪仙,带着不沾烟火的疏离与其美。

穿过重重垂花门,史馆匾额在月光下泛着冷意,十余年前的记录被单独存放在一处房间,久无人访,门上朱漆已然斑驳。

小太监战战兢兢地掏出钥匙,铜锁开启,发出锈蚀的钝响。

“国师大人,您要的东西都在里边了。只是这处常年无人造访,不如宫女打扫过后再……”

“不必了,你退下罢,我自己一人在此即可。”封易初挥袖失意旁人退下,苍白如纸的面容在月光下泛着病态的幽光。

小太监匆匆退下。

直至脚步声消失在耳边,封易初才抬手,触上那掉漆木门,稍稍用力。

殿门推开的瞬间,陈年灰尘裹挟着腐朽的墨香扑面而来,他猝不及防吸进一口灰,引得一阵急促的咳嗽。

剧烈的疼痛仿佛要将胸腔撕裂,他踉跄地扶住门框,额头渗出的冷汗浸湿了碎发。

好半天,他才缓和些,颤抖着从袖中取出块帕子掩住口鼻。帕角绣着朵淡黄色菩提小花,指腹不经意自上面摩挲而过,他唇角暗自勾起一抹笑意。

长靴踩过地面,将上面积压许久的灰尘拭去,蜿蜒出一串清晰的鞋印。

他单手点燃烛台,暖黄的光晕满开,照亮了他惨白如纸的面庞。透过手指缝隙,隐约可见那素白的帕子上有血迹蔓开,将淡黄色的菩提花花瓣染成猩红。

史料按不同年份、不同帝王分开存放。

他在舅舅登基的次年出生,四年后的除夕夜,长公主出事之时,又正值两年交替。

要找到这段时间的记录,并不难。

他的目光在书架间游走,不多时,锁定一本册子。

捂在面前的帕子缓缓揭开,封易初将书从架上取下,手指捏着书脊轻轻抖动,上面附着的灰尘飘散在空中。屏息,直至灰尘彻底抖落,他才换了个干净的地,借着烛光,缓缓查看上面的内容。

片刻后,他眉头紧紧蹙起。

一无所获。

纸上关于长公主一事的记载,与卷宗上是一致的,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信息。

手指翻动纸页,倒是后面记载的一则巫蛊案吸引了他的注意——

长公主出事后不久,后宫姚妃为争宠,采用巫蛊邪术,与此事有关者,尽数诛杀。

封易初手指停滞片刻,目光落在泛黄的纸页上,一个大胆的想法不由得在心中生起。

宫里向来忌讳巫蛊邪术,每代皇帝发现与之有关的事,都是从重处罚。但往往也只有与之最紧密的几人受到牵连。可这一桩巫蛊案,从宫妃、宫女,到太监、侍卫,足足有数十人为之殒命。

究竟是先帝对巫蛊之事过分忌讳,还是借着巫蛊之案的名头,杀人灭口,隐瞒些别的事?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和母亲最为亲近的两个人,却想方设法地隐瞒她的死因?

修长的手指揉了揉眉心,封易初觉着胸膛一阵刺疼,深吸一口气,起身,将书重新放回书架。

转身欲离,未走几步,目光停在另一本册子上。他脚步一顿,鬼使神差地抬手,将其取下。

飞扬的尘土涌入鼻腔,封易初强忍着咳嗽,缓缓翻开。

十九年前,昭宁公主嫁与丞相封庭渊,两月后,陛下驾崩,新帝即位。又过五月,封庭渊触怒龙颜,贬至他乡。长公主昭宁乘马车前往,途中为山匪惊吓,诞下一子,取名,封珩。

烛火摇曳,将封易初单薄的身影在墙面上拉得老长。片刻的沉默后,他指尖颤抖着将册子重新推入原位。

转身,素色衣摆扫过满地尘灰,带起几点灰尘,他拖着伤体走向殿门,广袖拂过之处,烛火依次熄灭,黑暗将他方才驻足的地方吞没。

九曲回廊蜿蜒曲折,墙头灯笼在暗处投下光影,他苍白的侧脸被火光映着,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玉石,泛着冷冽的光泽。

夜风穿廊而过,宫门洞开的刹那,一抹翠色闯入眼帘。千提立在宫门口,一袭翠色罗裙缀在身上,比春日枝头新绽出的嫩芽还要灵动几分。

“阿初!”清脆的呼唤穿透夜色,她小跑而来,将手中的披风盖在他身上,“夜里凉,你多穿些。”

身后侍从推着轮椅上前,千提手指抚摸着檀木上的纹理,眼波流转:“你自受伤以来,总闷在府中,许久不曾出门。今日上元,你坐着,我推你去街上逛逛?当然,你若是不想

去,回家也……”

封易初垂眸,目光自轮椅上扫过,嘴角扯出无奈一笑,“我身子哪有这么弱?”

他伸手握上她的手,指腹摩挲着她的掌心,“这还是你我一同度过的第一个上元,我又怎能错过?”

“我们往后还能一起过很多很多个上元,错过一个又何妨?”千提嘴角漾出一抹笑意,任由他拉着朝街上走去。

十里长街恍若银河倒悬,万千盏花灯自朱楼飞檐垂落。他伤势未愈,走得很慢,偏生千提是个好动的性子,跟在他身边,没走几步便待不住,松开他的手钻入人群。

若在平时,他便等她了,可如今他走得缓,她轻而易举便能追上,若是还在原地等着,反而是耽搁了她的时间。

这般想着,封易初无奈地摇了摇头,拖着身子沿人流继续前进。

“阿初!快来!”

没一会儿,一道清脆的声音穿过人群抵达他耳边,他循声望去,便见千提蹲在前方的河边朝他招手,身边放着两盏莲花形状的河灯。

素白的花瓣上勾勒着云纹,烛火在灯芯上轻轻摇曳,将她的眉眼衬托得愈发温柔。

封易初缓缓挪动着身子上前,在她身边蹲下。

少女已迫不及待地将一盏灯放入水中,双手合十,闭目许愿。

河灯顺水而下,片刻后,她睁开眼睛,将另一盏灯交到他手中,墨色的瞳仁中清清楚楚地倒映着两个他。

“听说上元节放河灯许愿特别灵验,你试试?”

封易初握着河灯,烛火微弱的热量沿着灯盏传到指尖。眼前河面波光粼粼,万千河灯随波逐流,汇往一处,恍若银河落入人间,已然分不清哪一盏是她所放。

“你许的什么愿?”他忍不住开口。

“阿初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千提将心中想法说出,侧眸,瞥见他眼底的笑意,忽然炸毛了似的:

“你不许笑我!虽然每回父皇寿宴我都用的这祝词,可身体康健不是基础吗?身体康健方能岁岁无忧,这愿望,你敢说它有半点不好吗?”

封易初腾出一只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头发:“不敢。”

千提轻哼一声,被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弄得有些害羞,忙道:“你怎么还不放?再这么耽搁下去,一会夜深了,商贩都散了,可就没什么好玩的了。”

封易初轻轻“嗯”了一声,双手捧着河灯。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为那抹病态的白添了几分暖意。

片刻后,他睫毛轻颤,将灯缓缓放在水面。

千提眼见着那灯顺水而下,很快飘远了,心下着急,拽了拽他的衣袖,催促道:“快许愿!”

封易初眸光自河面移到她身上,身体微微前倾,在她脸上轻轻落下一吻:

“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

“你……”千提脸颊滚烫,偏头避开他灼热的目光:“油腔滑调,也不知从哪学的……”

“不是你说,有事要说出来的吗?我如今说出来,你倒不乐意了?”

千提却像是没听见他这话一般,一蹦一跳地扎进人群中,裙裾翻飞,眨眼消失不见。

再出现时,手里举着两串糖葫芦,山楂裹着琥珀色的糖壳,在灯下晃出细碎的光。

“你不是不爱吃山楂吗?”封易初接过她递来的一串糖葫芦,皱了皱眉。

“是不爱吃,但也不是完全不吃。主要瞧见那些话本子里,主人公一同出街游玩时,男子总爱给女子买糖葫芦,你不给我买,我只好自己买了。”

“你也不曾与我说想要啊,”封易初摊了摊手,无奈道:“再说了,我房契地契全在你手里,每月俸禄也都由你支配……你要买什么,那还不是……”

千提“嘿嘿”笑了两声,自动将他这话忽视。

手臂上抬,她咬下一颗山楂,糖壳被轻易咬碎,山楂的味道在口中蔓延,她忽然酸得皱起了眉头,将自己手中那串糖葫芦也塞到了他手中。

“好酸,都给你吃……老板还骗我说甜,奸商!”

她将口中的东西咽下去,吐了吐舌头,忽然伸手,朝他怀中的口袋探去,手指在他身上摸索着。

“你这是做什么?”

“手帕,那糖粘得很,我擦擦手。”

“别……”封易初身子一怔,下意识地想要后退,千提却两眼一亮,已然将那方帕子从他怀里取出。

手帕缓缓展开,上面绣着的淡黄色菩提花,花瓣已被鲜血染红。

第74章 第七十四章“想要?你求我啊”“求你……

“你……”千提的笑容僵在脸上,攥着手帕的手轻轻颤抖着,眼底蒙上一层水雾。

“今日在史馆查阅旧事时,被灰尘呛着了。”封易初将两根糖葫芦攥在手里,腾出一只手,轻轻抚上她的脸颊,解释道:“想着不是什么大事,便……”

“怎么不是大事了?”

话未说完,被千提生生打断。

夜风卷起鬓边碎发,他抿唇站在原地,苍白的面容被街边投来的灯光照射着,显出几分无措:“真不……”

所有辩解被千提一记眼刀堵在喉口,竹签在掌心勒出红痕,他垂眸望着千提泛红的眼眶,喉结不安的滚动,终是妥协地叹了口气:“不会有下次了。”

千提这才收起眼底愠色,夺过他手里的糖葫芦:“那你,不能吃这个。”

“嗯。”

封易初抿唇站在原地,眼见着千提将那串原给他买的糖葫芦赠给了路过的孩童,另一串她方才咬了一口,在她手心攥着。

樱唇抿成一条直线,她似是犹豫了片刻,终是下定了决心,闭眼咬上山楂,眉头被酸得皱成一团。

片刻后,她终于解脱般地将最后一口咽下,忍不住嘀咕道:“再也不买糖葫芦了,又酸又黏的,粘手不说,被风一吹,还容易糊在头发上,到底是谁总在话本里写这种东西!”

她说着撇下签子,将手上粘着的糖抹在封易初衣服上。

“……”封易初垂眸瞥了一眼粘在衣服上的污渍,嘴角微微抽搐两下,终是将视线挪开,假装不曾看到这些。

千提若无其事地攥上他的手,一边领着他慢悠悠地随着人群走,一边继续道:

“糖葫芦糖炒栗子小点心,以我多年看话本的经验来讲,男女结伴出游,十有八九是要写这些的,若逢上七夕中秋佳节,泛舟游湖、赠送香囊必不可少……”

“香囊……”封易初似是想起什么,与她相扣的手指微微一缩,犹豫道:“你上次绣的那个……还在吗?”

“想要啊?”

“……嗯。”

千提松开他的手,转到他面前站定,挑眉道:

“我怎么记得,好像有人说过些话,说的什么来着——‘给别人做衣服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我才不要’,嗯?不是不要吗?”

封易初垂眸,几缕碎发滑落至额前,额心殷红的花钿在发间若隐若现,他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

“要……”声音低得几乎要被街头的欢笑声淹没,他微微攥起拳头,拇指指腹不安地摩挲着食指,艰涩地吐出几个字:“我错了……”

“真想要?”千提唇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缓缓朝他凑近:“那,你求我啊。”

少年垂落的睫毛微微颤动,几乎没有丝毫犹豫:

“求你。”

声音清透如冰,带着丝丝恳切,让千提原本准备好的调侃卡在喉间,本想逗逗他,此刻却全然没了兴致。

她踮起脚尖,又凑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脸颊,她鼻尖轻轻蹭过他的鼻尖,又迅速离开:

“求我也没用,你说不要,我便丢了。”

话音落下时,满城灯火好似暗淡了一瞬。晚风吹得头顶灯笼轻轻摇晃,封易初单薄的影子投在地面,脆弱得仿佛一碰就要破碎。

“逗你的。”千提取下腰间钱袋,中指勾着上面的吊绳,在他面前晃了晃,“你先前说不要,我便将香囊改了改,制成钱袋自己用着。你想要的话,回头我再给你重新做一个。”

“不必,”封易初缓缓抬手,声音沙哑,带着重伤未愈的虚弱:“这个就好。”

千提唇角动了动,还想再说些什么,对上他好不容易有些暖意的眸子,只好妥协,将那钱袋轻轻系在他腰间。她故意扯了扯嘴角,眼底透出一抹狡黠:“那……那你把你的钱袋给我。”

封易初垂眸应了声,手指灵活地解开腰间系带,将钱袋轻轻放进她掌心。

千提却不接,只是轻哼一声,微微偏过头去,发间那支菩提簪子在灯火光芒中折射出丝丝光影。

见他茫然地望向自己,显然

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千提跺了跺脚,催促道:

“帮我挂上啊。”

封易初恍然,修长的手指重新取过钱袋,微微俯身。温热的呼吸轻轻扫过千提耳畔,他似乎有些紧张,滚烫的指尖几次碰到她腰间软缎,极细微的触感却让千提呼吸不自觉慢了一疏,连空气都变得粘稠暧昧。

淡淡的药香混着檀香萦满鼻翼,盖过了曾经的烟火味,她垂眸望向灯火在他脸上投下的细碎光斑,才忽然发觉,自三国停止交战后,他已有许久不曾碰过火药。

“阿初。”

“嗯?”少年正将钱袋系上,闻声抬眸,深邃的眼眸在灯火掩映中,比天上星宿还要明亮几分。

“没事,回家吧。”

千提牵上他的手,与他自灯海中漫过,二人的影子重叠又分离,分离又重叠,她忽然觉得,若这般与他走一辈子,倒也未尝不可。

长灯尽头,国师府巍峨矗立,千提轻轻扣动门环,大门开启,她扶着他穿过长廊,回到房中,又让人将慕云琛唤来,将他的伤势重新检查了一番,确认无碍,才终于放下心来。

“天色不早了,你好生歇息,我就在隔壁房里,你若是有哪里不舒服,不要忍着,随时唤我。”千提送走慕云琛,坐在床沿,轻轻为他掖被子。

被角被她卷起折叠,遮住了少年的身躯,只在最上方露出一个脑袋。墨发散落在枕上,封易初点头,谪仙般的面庞上明晃晃地写着“人畜无害”四个大字。

蜡烛被轻轻吹灭,房门打开又合上,千提的脚步声在夜中一点点变弱。他静静躺在床上,听着她进了房间。透过窗棂,走廊上映出的烛光终于消失,月光洒落大地,几缕照入房中,为万物覆上一层银霜。

时间一点点流逝,不知过了多久,直至月上中天,封易初才缓缓掀开被子,起身下床。

简单的动作,却还是让他胸口疼得厉害,他皱了皱眉,将房门推开一条缝隙,轻轻出门,未发出一丝声响。

转至偏院,他轻轻推开一扇房门。

房内没有点灯,探子已然等候多时,听见声响,那人伏低了身子:“国师大人。”

“查清楚了吗?”

封易初倚着门站着,手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胸前垂落的那枚菩提吊坠。月光透过窗棂洒入屋内,他却站在阴影之中,压低眼眸,让人瞧不清他的神情。

“属下已经查明,二皇子在牢中出事前,最后见过的……是丞相大人。”

“知道了。”封易初自袖中取出一封信,交到那人手中:“寻个可靠的弟兄,将这事办好。”

“是。”

男人领命,转瞬消失,徒留封易初一人的身影陷在黑暗中。片刻后,他微微垂眸,自喉间溢出一声压抑的咳嗽。

*

朔风卷着沙粒扑在破旧的茅草屋上,赵献捧着好不容易干活换来的米进屋时,头顶一片茅草正被风吹开,在屋外散成一片。

他发出一声惊呼,匆忙放下那半袋大米,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出门,将地上茅草一点点捡起,捧在怀中。

数月前,他还是当朝九皇子,京都城中高高在上的雍王殿下,却因一时差错,被贬为庶民,流放至此,连腿也在途中受损,未能得到救治,落下病根。

一朝坠下高台,苦难磨平了他的棱角,正琢磨着如何铺回屋顶,忽然间,本就破旧的院门被人一脚踹开,三名男子闯入院中。

他下意识地丢开怀里的茅草欲逃,一桶泔水却先一步泼在了身上,其中一人揪住他凌乱的头发,“赵献,爷又来照顾你了,学声狗叫我听听?”

赵献似乎早已习惯了这般欺凌,指节深深进泥里,两眼呆滞,一言不发,只盼着他们发泄够了,早些离去。

但沉默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凌辱。

“真当自己还是什么王爷?”长靴碾过他的手背,将上面的冻疮压得糜烂,那人狂笑出声,眉眼间皆带着怨恨和鄙夷:

“十万将士因你惨死,先帝不杀你,已是仁慈,如今新帝即位,又有谁还会记得你?哟,还成天惦念着回京呢。”

“他们又不是本王害的!是国师!是封……”

赵献试图辩解,说话间,又一双脚踩在了他的脸上,缓缓碾压,直将他碾得面目扭曲。

“你放屁!国师大人一人止三国战乱,何等威风,岂是你可以随意诋毁的?还不是你私窃火药在先?若不是你,我父兄活得好好的,又怎会惨死?还一口一个‘本王’?兄弟们,给我往死里打,挫挫他的锐气!”

男人举起木棍的手悬在半空,正要落下之际,不知从何处飞来的石子将木棍打落。

马蹄声由远及近传来,一匹骏马停在院前,驿卒翻身下马,腰间令牌泛着森冷色泽。

“陛下有旨,大赦天下,院雍王赵献,既往罪责尽赦,着令其即刻启程返京,不得有误!”

声音落下,那三名男子动作僵住,脸色煞白。

“不可能!定是陛下念错了人!”其中一人忽然踹开脚边的泔水桶,桶中剩下的几点水溅在赵献脸上。

话音未落,却见赵献缓慢而僵硬地抬头,被沙砾磨得红肿的脸上浮起一抹诡异的笑,唇角渗出点点血珠,他狞笑着,双眸亮得骇人:“天无绝人之路!你们等着!本王记住你们了!待本王回京,定要你们为今日之事付出代价!”

“雍王殿下,”说话间,驿卒已行至身前,“该启程了。”

第75章 第七十五章“属下有一计”

流放之地遥远,车马奔波,赵献回到京都之时,已是春末夏初。

彼时天气正好,微风漫过国师府院墙,裹着槐花的甜香,封易初垂眸坐在青玉案前,玄色广绣垂如墨云,额间殷红花钿在日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晕。

案头新送上来的奏折积如小山,他素白如玉的指尖轻轻压过纸页,袖口暗纹在光影中若隐若现,恍若将一池月光拢在袖中。

两名家丁屏气将藤椅放在他身侧,案上青瓷茶盏被微微震着,碗中泛起丝丝涟漪。

封易初指尖仍扣着奏折,微微侧目,便见千提在椅中铺上一层软垫,已然蜷了进去,藕荷色裙摆在身侧堆成蓬松的云,她将脸埋在团扇大小的话本里。

球球慢悠悠地爬到她身侧躺下,黑白相间的绒毛在风中轻轻颤动。她忽然打了个哈欠,葱白指尖捏着毛毯往小腹一盖。

封易初唇角漾开不易察觉的笑意,墨玉般的眼瞳映着少女发间的菩提发簪,视线重新落回纸上时,连奏折上的字迹都好似染上了一丝温柔的暖色。

暖风掠过廊下风铃,远处槐花簌簌作响。

一阵脚步声忽在这时传来。

“国师大人,人已回到京都,如今正前前往皇宫觐见陛下。”暗卫单膝跪地,玄衣上落着几朵槐花。

“知道了。”封易初指尖微顿,放下折子,转向千提,柔声道:“我入宫一趟。”

千提正在话本上看到些羞人的桥段,眉眼弯成月牙状,忽然见他转过头来,生怕他看到话本上写的桥段,有些不好意思地将话本合上,小脸通黄,努力将嘴角的笑压下去,“你早去早回。”

“嗯。”封易初轻轻应了一声,起身,袍角带起的微风轻轻撩动千提的发丝,转眼便消失在她面前。

马车晃晃悠悠,停在宫门口。他身子已好上许多,自车上下来,大步朝宫内走去。

穿过层层宫门,他轻车熟路地来到大殿门口,殿门紧闭

着,小皇帝稚嫩的嗓音从中传来。

“皇兄真是糊涂!你盗走火药意图陷害表兄,却阴差阳错地害死前线如此多将士,酿成如此大祸,朕如何能……”

“陛下!”殿内传来“咚咚”两声,是赵献将头磕在地上,“当初是草民鬼迷心窍,一时糊涂……如今草民已改过,只盼着恢复爵位,做个闲散王爷,若能戴罪立功,在朝中谋个职位,为国效劳,更是感激不尽!”

“这……”小皇帝似乎有些拿不定主意。

“陛下可还记得当年,我背着您出宫看花灯?那时有刺客袭击,是我将您护在怀中。”赵献停顿片刻,道,颤颤巍巍地自怀中取出一物,道:

“这是母妃临终前留下的平安符,我一直贴身带着,如今无欲无求,只想常伴陛下左右。我二人一母所生,本该是这世间最亲近之人啊!陛下!”

“可是……可是你从前……”小皇帝似乎有些动摇,对上赵献发红的眼睛,又看着他那条伤腿,终是不忍,“若只是做个闲散王爷,那便……”

“陛下!”话音未落,封易初推开殿门,大步迈入其中:

“十万将士因其惨死,先帝更是被气得病重,早早殡天。赵献犯下如此重罪,至今未立寸功,却如此草率地恢复爵位,置死去的将士于何地?置先帝的在天之灵于何地?又如何向满朝文武、天下百姓交代?”

骨节分明的手指伸入袖中,他抬手一挥,一份奏折重重拍在龙案上,“陛下念及手足之情,免其流放之苦,已是仁慈,满朝文物联名上书,皆言不可恢复其爵位,还望陛下莫要令忠臣良将心寒!”

赵献脸色瞬间惨白如纸,手指被他紧紧攥着,咯咯作响:“你!好你个封珩,我看你是公报私仇!”

“是公报私仇,还是言明利弊,陛下心中自有定夺。”封易初转身向小皇帝行礼,夕阳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

或许是这番言辞说得太过激动,诱发了旧伤,他从怀中取出枚手帕,捂着唇剧烈咳嗽起来。素白的丝帕很快染上鲜血,片刻后他缓和过来,垂下手,染血的帕子不经意间在赵献面前晃过,道:

“陛下仁德,赦免其罪已是天恩,若贸然恢复其爵位,定激起民愤,引得朝堂动荡!还望陛下三思!”

小皇帝望着案上的奏折,攥紧了椅子扶手,良久,叹了口气:“国师所言极是!皇兄……你先出去吧,朕意已决!”

赵献恶狠狠地瞪了封易初一眼,指甲几乎要掐入掌心。地面被宫人擦得锃亮,映出他扭曲的面容,他深知自己如今无甚势力,掀不起任何波澜,只能拖着瘸腿,在侍卫的搀扶下蹒跚离开。

宫外暮色渐浓,一名身形单薄的男子静静伫立。

暮色为他单薄的身影镀上灰边,唯有腰间那枚褪色的雍王府腰牌随动作轻轻晃动,见赵献出现,他疾步上前,单膝跪地,恭敬行礼:“雍王殿下。”

来人名唤吴正,曾经是雍王府中最不起眼的侍卫。昔日赵献被贬为庶民,雍王府树倒猢狲散,许多人都已经离开,此番他回京,昔日部下之中还愿追随他的,已所剩无几,吴正便是其中之一。

雍王府已被朝廷收并,赵献无处可去,跟着吴正来到了一处新居所。

此处隐于京都一隅,虽比不上昔日王府奢华,但青砖灰瓦,倒也整洁,比起流放时居住的那漏风茅屋,实在是好上太多。

吴正寻了名大夫来给他看腿,他前半生衣食无忧,流放时什么都不会,离了京都什么都不会做,好不容易赚些铜板,也只敢想着买些米面糊口,身上的腿伤一直拖着,有些地方已经开始溃烂。

看着吴正送走大夫,半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将他裤腿上挽,赵献眼眶有些发热。

“我如今已是庶民,你自有新的去处,何必跟着我受苦?”

他沙哑着嗓子发问。

吴正小心翼翼地用帕子擦干伤口处的浓,为他上药:“王爷天纵奇才,在属下心中,您才是这皇位的最佳人选。”

“休得胡言!”赵献神色一凛,眼眸微微颤动,厉声呵斥:“这话若是传出去,你我都要掉脑袋!”

“属下不过肺腑之言。”吴正手中动作未停,指腹擦过赵献腿骨处凸起的棱角,语气坚定:

“王爷是龙是凤,是天上翱翔的雄鹰,纵然如今陷入泥潭,羽翼沾血,在属下眼中,依旧是翱翔九天的王者!”

“你……唉!”赵献猛拍大腿,心中动容,遗憾道:“若是父皇也这般想就好了……”

吴正将头埋得更低,添油加醋道:

“先帝识人不清,埋没了殿下这般栋梁之才。想那国师不过是个外戚,凭什么把持朝政?陛下年幼无知,又怎担得起江山社稷?”

“好!好!”赵献仰头大笑,笑着笑着,一滴热泪砸在吴正手臂上:“凭什么!父皇糊涂!凭什么将江山交给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儿!”

他垂打着残缺的右腿,腐肉翻卷处渗出黑血。

吴正低头换药,声音压得极低:“陛下尚且年幼,在朝中也无甚权利,倒是不足为惧,倒是国师……他若活着一日,只怕您这辈子都……”

“你说什么?!”赵献突然抓住吴正的手腕,眼中闪过一丝狠光。

吴正声音戛然而止,纱布裹住伤口的动作一停,低下头去:“是属下失言了……”

赵献猛的扯住他的衣领,凑上前去,两人鼻尖几乎相抵:“说下去!”

吴正被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勒得脸色发白,眼中不经意地闪过一丝精光,然而赵献已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全然不曾注意。

“殿下若是能除掉国师,届时新帝年幼,难掌大权,您这身份,到时候是自立为帝,亦或者将其当作傀儡在背后掌权……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

“哈哈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我怎么没有想到!哈哈哈哈哈!”赵献大笑几声,忽然像是想到什么,笑容凝在脸上:

“只是这事说得倒轻巧,国师府守卫众多,封珩又身怀武艺,我如今一没权二没势,如何能除掉他?”

吴正微微仰头,压低声音道:“属下倒有一计……”

“说!”

吴正道:

“国师自幼对长公主之事分外在意,数月前,不知是因为何事,只听说当年一案的凶手似乎只是个替死鬼,他突然开始着手调查长公主一案的隐情,中间不知发生了什么变故,他身受重伤,险些丧命,听说卧床好几日才能下地走动。如今他虽说伤势有所好转,但已是大不如前。殿下若是愿意,何不用长公主之事相要挟?设法让他单独赴约,届时要除掉他,还不是轻而易举?”

“长公主……呵,那个女人吗……”赵献想起殿上封易初咳得染血的帕子,攥着吴正衣领的手猛地松开,喃喃自语,“可我又怎知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殿下。”吴正凑在他耳畔,坚定道:“这事都过去十多年了,当年之事,又有几个人真正清楚。这事只要您自己相信即可,到时候再伪造些证据,要骗过国师,还不是轻而易举?”

“骗过他……当年之事,确实可以好好利用……”赵献摩挲着下巴,忽然再度大笑起来,眼中寒光闪烁,自言自语道:

“封珩,我原不过想回京做个闲散王爷,是你步步相逼要将我置于死地!你不仁,便休怪我不义!这江山,迟早是我的掌中之物!”

第76章 第七十六章“别……”“晚了”……

晚风摇曳,封易初离开皇宫,回到国师府时,夜色已将皇城浸透。

修长的手抚上房门,他轻轻推开。

房中烛火昏黄,千提蜷在贵妃椅中,藕荷色裙摆铺满椅面,右手自然垂落下来。身前的地面上,白日翻看的话本倒扣着,几页纸被窗棂吹来的风拨得轻轻晃动。

少女睫毛轻颤,呼吸绵长,在暖融的烛影里睡得恬静。

封易初放慢脚步,玄色长袍掠过门槛,带起一阵若有似无的檀香。

他俯身将人抱起,千提嘤咛一声,双臂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脸颊在他身上蹭过,呢喃着:“你回来啦……”

带着困意的尾音在他耳畔轻挠,软糯得像新出炉的桂花糕。

“嗯。”

封易初将人小心地放在床上,锦被裹住少女单薄的肩头,却见千提勉力撑开杏眼,水光潋滟的眸子里蒙着层迷蒙的薄雾:“用膳了吗……”

“在宫中已用过。”

封易初替她掖好被角,手指不经意间擦过她的脖颈,指尖凉意惊得千提缩了缩脖子。

她打了个绵长的哈欠,翻身将脸埋进软枕。

“那便好……”

声音逐渐变小,似乎又进入了梦乡。

封易初唇角漾开一抹笑意,行至贵妃椅旁边,俯身。修长的手指捏起话本,烛光在他冷白的指尖流淌,映得纸上绘制的春宫图愈发刺目。

尽管他早有心理准备,可看到图中交缠的身影时,他喉结还是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这姿势,从前倒是没尝试过。”

床榻上的千提听见他这句话,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衣领因几次翻转而微微松开,露出一截莹白的锁骨。她揉了揉困得睁不开的眼睛,声音带着几分懵懂:

“那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