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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音逐渐减小,意识很快再度消失,话未说完,便已陷入沉睡。

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下人进了房,内室中隐约传来水声,她不甚在意,继续缩在被窝间。

意识浮浮沉沉,不知过了多久,那水声戛然而止,房中静悄悄一片,衣料摩擦的簌簌声传到她耳边。

朦胧间,床边一重,有人在她身侧坐下。

感受到对方投来的灼热目光,千提强撑着睁开眼,顺着他搭在床边的手往上看去。

暖黄的烛光中,少年着一袭素白色里衣坐在床沿,正由上而下打量着她。

他显然刚沐浴完,身上蒸腾的水雾还未散尽,素白里衣半透出水痕,贴在身上,勾勒出他绝美的身体轮廓。几缕墨发被水汽打湿了,垂落脸颊两侧,额心花钿殷红似火,愈发衬得他眉目如画。

千提目光撞上他仿佛被月光浸透的眼眸,只觉得呼吸一滞。

少年睫毛微微颤动,其上凝结的细碎水珠随着动作轻轻坠落,顺着脸颊、下巴,蜿蜒至锁骨处。

半敞的衣襟下,紧实的肌理若隐若现,他半倚着床榻,姿态慵懒梳理,恍若不食烟火的谪仙,偏又在衣袂半解间泄漏了几分惑人的春意。

“不睡了?”烛火在纱帐间投下细碎光影,封易初指尖缠绕着她一缕青丝,发尾扫过千提发烫的耳垂。他微微眯起眼睛,眸中暗潮汹涌。

千提睡意全无,眨了眨眼睛,“你这般勾引我,叫我怎么睡?”

“分明是夫人先将我心勾走的。”他忽然倾身向前,玄衣垂落的阴影将她整个人笼罩。

“哪……哪有……”鼻尖萦绕着他沐浴过后清冽香甜的气味,若有似无的情欲混杂其中,千提呼吸骤然急促。

近在咫尺的体温透过单薄的里衣传来,封易初身子倾斜着,锁骨处未干的水珠顺势滑落,消失在半敞的衣襟里。

“不是你说要试试的么?”

声音低哑,如同被蜜糖浸透,温热的气息轻轻擦过她泛红的耳畔,惊得她下意识瑟缩。

“试、试什么……”近在咫尺的距离让千提大脑一阵放空,一时不曾反应过来,直到眼眸婉转,瞥见床边那本话本,才恍然大悟,羞红了脸:“不、不行……唔……”

话音未落,却被封易初修长的手指扣住下颔,不得不与他对视。

“夫妻行夫妻之事,天经地义,当初你说这番话时,可不是这般害羞。”他指尖摩挲着她发烫的脸颊,眼底闪过一抹笑意,“还是说,夫人想要的,远比这话本上更多?”

“不、不是……我当时睡得迷迷糊糊,随口应下的……”千提被迫仰着脑袋,眼神却向下,瞥向他的胸口:“再说了,你的伤还没……”

“好了。”他突然攥上她的手,带着她将手向上移动,穿过里衣,轻轻按在胸口的位置。

他的心脏跳动着,手心光滑细腻的触感让千提脸颊又红上几分。

慕云琛亲配的药效果不同寻常,那块疤痕却已完全褪去,只在肌肤上留下一道颜色很浅的细纹,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那里曾受过如此重的伤。

“都两月过去了,早好了。”他微微垂下脑袋,眼中蒙上一层雾霭,与平日里高高在上令人遥不可攀的姿态全然不同,反多了几分委屈:

“可是上次没能让你满意?若是如此,我这次一定比先前更……”

千提脑海中浮现出上次房中相处的旖旎画面,心头一紧。毕竟第一次便已经这么……她实在不敢想象,他口中的“更”会是什么模样,忙道:

“满意!满意!”

话音未落,封易初已翻身将她压在身下:“既然夫人满意,这次便照着话本上的来罢。”

纱帐无风自动,烛火因他这动作忽然剧烈摇晃,将二人的身影投在墙上。

千提想到话本上纠缠的画面,脸上涌现一抹绯色,慌乱偏头。

“乖,别动。”

见她下意识瑟缩,他握住她不安分的手,轻轻按在枕侧。指腹擦过她腕间跳动的脉搏,千提仰头望着他,呼吸不由得急促起来。

他长袖一挥,一阵风吹过身旁蜡烛,光影明灭间,封易初低头含住她的耳垂,齿尖轻摩,细微的触感引得她身子轻颤。

“说好了要试的。”他的气息喷洒在她耳畔,仿佛能蛊惑人心,“夫人可不能耍赖。”

话音未落,便吻住她因喘息而微张的唇,舌尖深入,尝到她口中的甜香。

千提双手下意识地揪住他的里衣,布料摩擦,窸窣作响。封易初轻笑一声,翻身将她压得更紧。

烛火已然熄灭,月光倾洒而下,将二人纠缠的影子投在帐上。

他手指勾住她寝衣系带,轻轻一扯,布料顺着雪白肩头滑落,像剥粽子似的将她层层拨开。

微凉的指尖自她腰侧滑过,引得她身子躬起,又在她难耐的轻哼中,沿着敏感的腰线一路向下,所到之处,细腻的触感让她忍不住战栗。

“还说不是在勾人。”他咬着她颈间的软肉,在她雪白的脖颈上留下道道红痕,声音混着轻笑和喘息,“这般反应……”

话未说完,便被千提慌乱的吻堵住。

她羞得厉害,主动环住他的脖颈,小舌漫无目的地在他口中游走,手指因紧张而紧紧将他扣住,指甲几乎要嵌入他的肌肉。

他喉间溢出一声低哑的笑声,扣住她的后脑,指尖在她发间摸索着,加深了这个吻。

帐中温度节节攀升,连月光都仿佛被蒸得发烫。

千提仅有的一丝主动也在他猛烈的攻势中化为被动,只能闭上眼睛,任由他的唇撩拨着她的唇,连舌头也被他挑逗着,只剩本能的回应。

这般吻持续得太久,直到她双唇都被吻得有些麻木,他终于将她放开,薄唇顺着她的脖颈蜿蜒而下,在细腻的肌肤上烙下桃红的印记。

这般样子……明日若是被景秋看见了,也不知该如何解释……

千提舔了舔唇,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正这般想着,他托在自己脑后的那只手稍稍用了些力,将她的头抬起。

“夫人真美。”他自喉间溢出低哑的赞叹。

千提脸颊早已绯红如霞,听见他这句话,浑身上下更是热得厉害。

她不安地扭动着身躯,却换来他更有力的压制。

封易初轻笑一声,咬住她的耳垂轻轻拉扯:“这么着急?”

话音未落,他的手掌已经覆上她柔软的肌肤,指腹轻轻揉搓,细腻的触感撩拨着她的心弦,引得她浑身一颤,发出一声压抑的嘤咛。

喘息声逐渐粗重。

封易初撑起身子,半敞开的里衣滑落至臂弯,露出线条优美的胸膛与腹部紧实的肌肉。

月光洒落在冷白的肌肤上,少年半张脸陷在月光下,半张脸沉入阴影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此刻的他褪去了平日里对旁人的清冷疏离,眼中燃烧着人类最基本最炽热的欲望,仿佛堕入凡尘的魔神,危险而诱人。

“话本上,画的是什么样的?”

他唇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灼热的目光带着不容掩饰的侵略性,让千提羞得别过头去。

这次他却没再将她的下巴摆正,只是握住她的手腕,将她的手按在自己剧烈跳动的胸口,“看着我,千提,看着我。”

“嗯……”千提转过头,呼吸急促。话音未落,他再度俯身吻住她,这次的吻不再温柔,而是充满了掠夺的意味。

“话本上,是怎样的?夫人,好好想想。”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她耳畔,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

千提下意识动了动腿,却还是觉着羞得慌,刚张开的唇又合上,一言不发。

“夫人真是愈发害羞了。”封易初轻笑一声,手掌在她身上游走,所到之处燃起阵阵战栗。

指腹摩挲着肌肤,缓缓向下,千提猛地弓起身子,“别……”

话音未落,他的手已抓住她的双腿,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咬上了她的耳垂:

“晚了。”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欲拒还迎的情趣

他在她耳边低语,滚烫的气息喷洒在敏感的

肌肤上。

千提还想再说什么,双腿却已被高高抬起,搭在了他的脖颈上。

“是这样吗?夫人。”

“啊……”千提紧抿双唇,自喉间发出一声嘤咛。

上次一番尝试,她尚未缓过神来,便出了景秋这档子事,两人虽睡在一起,却各怀心思,自然没了这些想法。

后来好不容易洗刷了景极的冤屈,他又为长公主一事身受重伤。她怕晚上翻身弄疼他,一直都与他分房睡,直到最近他伤势好转,才重新宿在一块,这种事,她更是想都不敢想。

“弄疼你了吗?”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紧蹙的眉头,恢复了几分平日的温柔。

“不疼……”千提摇摇头,紧咬下唇,小声道:“就是……不太习惯……”

几缕月光透过窗棂缝隙照入屋内,洒下一片银白的溪流。他闻声将她放开,低头,轻轻吻上她的额头。

腿重新接触床榻,身体得到片刻的放松,千提长长呼出一口气,腰肢却被一双有力的手扣住,他稍稍用力,将她整个人脱离床榻,这个动作惊得她本能地环住他的脖颈,足尖无意识地蜷缩。

他额前碎发垂落,沾着薄汗的发丝拂过她泛红的脸颊,情。潮翻涌中,额心花钿殷红似血。

“抱紧我。”他将她抱进怀中,贴着她耳畔呢喃。

床头纱帐无风自动,她咬住他的肩头,齿痕在冷白肌肤上绽出绯色痕迹,与她脖颈间的红印遥相呼应。

一片云朵悠悠自夜空飘过,将月光遮挡了片刻。明暗交替间,封易初抬起她的腿勾住自己腰侧,这个角度让千提猛地仰头,青丝如瀑,垂落在后背,又在他膝上摊开。

他望着她因动情而氤氲出水汽的眼眸,咬住他下唇的动作微微一滞,缓缓离开她的唇畔。

“疼?”

床帐轻轻晃动,千提意识在海洋里浮沉,下意识摇了摇头。

“乖,若是有任何不适,不要忍着。”

耳畔传来他的低喃,千提点了点头,感受着她的掌心覆在自己后颈处的安抚,眼神逐渐迷离。恍惚间她看见他的墨发汗水浸湿,几缕贴在额角,将额心花钿衬得愈发摇曳。清冷如谪仙的面容被情。欲染上绯色,反倒比任何时候都要勾人心魄。

“我这般表现如何?”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微微一笑,轻啄她红肿的唇瓣。

“你……你讨厌……呃啊……”

“不是夫人说要试试的吗?”他指尖抚过她的脊背,感受到他在怀里微微发颤,浅笑着将她搂紧了些,下巴蹭过她凌乱的发顶嗓音沙哑中带着温柔,尾音又暗藏蛊惑:“明明上次……”

“别……哈啊……别说了……”

千提慌乱去捂他的嘴,却被反搂住手腕,按到在枕侧。青丝在床榻上散落,他抬手将其挽之一旁,将她微微侧翻,自己也跟着躺下,自身后与她相拥。

“千提。”他凑在她耳畔,忽然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刻意压低,像是在极力隐藏什么。

“嗯……”

“明日,寻个理由,离开京都。”

“啊……”千提喘着粗气,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强扭着脖子回眸,瞥见他严肃认真的模样,眼中的迷离之色才逐渐褪去,转为清明,“阿初……呃啊……不、不要……”

“乖——”他紧紧将她拥进怀中,在她耳畔小声解释:“近来京都恐有大事发生,赵献与我有私怨,难免不会对你下手。”

“不要……呜呜……阿初……不要……”她喘着气,仍保持着原来的姿态,声音虽带了哭腔,在外人听来,也不过是夫妇间欲拒还迎的情趣罢了。

“我不会有事的。只是你在这,若是有什么危险,我难免要分心。我答应你,待事情稳定,便将你接回来。”

千提再没说话,只是低低呜咽着。

纱帐停止舞动,呼吸声逐渐恢复平静,他穿好衣裳,打了盆温水进来,轻轻将

与她面对面躺着,将她颤抖的身躯拥入怀中,轻轻擦拭她脸上的泪痕。

“对不起。”

千提无力地摇了摇头,将脸埋进他的胸膛,感受着他剧烈跳动的心跳逐渐恢复平稳。手指抵在他肌肤上,缓缓落下几个字:

“我等你接我回来。”

如若真的有大事发生,她不希望自己,会成为他的累赘。

*

翌日,清晨。

“说!是谁!”

昨晚折腾一夜,封易初睡得沉些,听见这句话,缓缓睁开眼睛,还未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便见千提着一袭翠色纱裙站在不远处,攥着他外袍的手微微发颤。

“说啊!那个女人是谁!”

“什么女人?”

封易初微微蹙眉,便见千提猛地抬手,将那件衣服甩了过来:

“我好心帮你收拾衣物,可你倒是给我解释解释,你身上怎么会有别的女人的香粉味!”

封易初低低笑了一声,起身欲揽她入怀,却被她侧身躲开。他恍然,指尖轻点鼻尖,配合道:

“昨日宫中倒是有个宫女从我旁边经过,险些摔倒,我不过顺手扶了……”

“扶?”

千提打断他的话,一跺脚,随手抓起床边放着的话本子便朝他砸去。话本以一道完美的弧线自空中划过,砸在他的腿上,又滚落至地面。

“话本里都这样写,姑娘险些摔跤,俏公子上前搀扶,二人一见钟情你侬我侬,很快便私定终身……说到底……原来我才是那个外人,今日你扶她,明日莫不是要将我休弃,转与她同床共枕?!”

杏眼中染上一层水雾,她声音颤抖着,落下一滴泪来:“难怪你昨夜回来时那般殷勤,原来是被别的女人勾得动了心,到我这寻快活了!”

“不是……你能不能少看点话本子……”封易初将人拉得跌进他怀里:“书上写的不一定都是真的,不过是个寻常宫女,我日日入宫,若真与她有什么,早有了……”

“你还敢说!”千提挣扎着锤向他的胸口,却被他扣住手腕按在床榻。

封易初鼻尖几乎要贴上她的,呼吸交织间,眼底泛起无奈又宠溺的笑:“怎么成我错了?”

“放开我!”千提一巴掌甩在他脸上,借着他愣神的功夫,挣开了他的束缚。

封易初依旧维持着那副清冷之态,只是眼中闪过无奈:“我方才已经解释过了,只是无心之举,你为何就是不信?”

“你这番话,倒像是我在无理取闹了?”眼泪一滴一滴顺着脸颊流淌而下,千提气得全身都在抖:“当初与我拜堂时,你口口声声说着会对我好,如今呢?这才过去多久,便觉着我无理取闹了?”

“够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厌烦之色,抓起外袍披在身上,“我每日处理政务已然疲惫不堪,不是回来听你胡闹的!”

千提呆愣在原地,看着眼前熟悉又陌生的少年,心寒苦笑:“好!好得很!既然我让你心烦,那我走便是!”

“你敢?!”

封易初伸手去抓她,却只扯到一片衣角。千提猛地将他甩开,冲向房门。

“砰”木门被重重摔上,将房中木柜上摆放的瓷器惊落在地。

*

“所以,你又跑了?”黎谨又一次在城外见到千提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听见她的回答,好半天才缓过神,不可置信道:“就因为一宫女,你就跑了,你真跑了?”

“什么叫就因为一宫女?”千提拉着景秋在她身边坐下,气鼓鼓道:

“我看的就是一个态度,他若是能好好解释,我怎么可能还与他生气?结果呢?没说两句他便板着张脸,哼!我才不惯着他!”

她眼珠一转,跳过这个话题,道:“我来的时候,见路边桃花都开了,正准备安定下来与景秋一起摘些,你要一同前去吗?”

黎谨磕着瓜子,翘着个腿,往台上看了一眼,说书人的故事正讲到最精彩之处:“你去吧,我在此处等你。”

千提点点头,拉着景秋一同离开。

黎谨将磕好的瓜子壳聚成一团,随手又自盘中抓上一把,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台上说书先生瞧。

余光好似瞥见有一道黑影跟在千提身后,她眨了眨眼睛,偏过头来,千提与景秋的身影却已经消失不见,方才一闪而过的那道黑影,仿佛只是她一时眼花产生的错觉。

*

另一边,丞相府。

“这是此次参与科举的人员名单。女子科举制度方施行不久,各方面措施都还有待完善,读书习字的女子本就不多,参与科举的更是寥寥无几,索性也是开了先例。”

顾衍之捧着名册进屋,一眼便看见画扇紧皱的眉头。他抿了抿唇,上前,将东西放在案上,行至她身后,轻轻捏着她的肩膀:“什么事又惹你烦心了?”

“赵献最近在京都暗中联络旧部,还有……千提又跑了。”画扇手指轻扣书案,道:“他这是引我上钩呢。”

“那你当如何应对?”

“先隔岸观火吧,当年之事发生时,赵献尚且年幼,寝宫离事发地很远,其中内情,他应当并不知晓。只是……”

画扇将他按在自己肩上的手拿开,沉下眼眸,“只是关于长公主的另一件事,我不知他是否与二殿下一样……如若知道,那我便留不得他了。”

布着剑茧的手自屉中取出个精致的匣子,木盖轻启,两则明黄的圣旨安静躺在其中。

其一,废国师。

其二,立新帝。

不到万不得已,她不希望任何一道圣旨面世。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暮春的风卷着海棠残瓣掠过朱窗,在檀木案上积了一层胭脂色。案头香炉之中青烟袅袅,他执笔的手忽然顿住,抬眸,看向身前躬身站着的男子。

“这么大个人,丢了?”声音仿若林深处最幽深的古潭,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

侍卫匍匐在地,不敢抬头:“夫人同景秋姑娘去桃林,街头人多,她们二人混在人群中,一不留神便……不、不见了……”

他说着抬眸,小心翼翼地瞥了封易初一眼,却见他神色依旧,只是执笔的手腕微不可查地一抖,手背上泛起青筋。

“大人……”

“吴正那边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头望向窗外。墨发被穿堂风掀起几缕,额心花钿在肌肤上殷红若血。

另一名侍卫上前一步,答道:“回大人,吴正自三天前最后一次会面后,便彻底没了消息,只怕是……”

“国师大人!”

话音未落,忽闻门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宫疆甚至顾不得敲门,疾步踏入房中,呈上一封信:“大人,有人让我将这东西给您……”

修长的手接过信纸,封易初垂眸时,广袖堪堪遮住他微微发抖的指尖。纸上不过寥寥数语,却已什么都写明。他睫毛剧烈颤动了一下,再抬眸时,眼中泛起丝丝杀意。

原本还想留他一命,如今看来……

手中信笺被揉成一团,封易初起身离开房间。

“大人……”宫疆的手悬在半空,欲言又止。

“不必。”封易初声音冷得仿佛自冰中淬过。转身,广袖带起的微风将地面的花瓣卷起。

信上只让他一人前往,约定的地点,在前雍王府。

赵献被贬为庶民后,雍王府本被朝廷查收。但前些日子赵献又进宫哭诉了一回,小皇帝念及兄弟之情,便将这宅子还给他容身,不过依照礼数,门上的牌匾早已撤下。

自回京后,他便四处联络旧部,可如今这局势,无人愿意与他扯上关系,只是总有几个旧时落了些把柄在他手上,恐他走投无路鱼死网破,送了些银钱过去。赵献便用这些钱,招揽了一批死士。

这些消息,还是吴正潜伏在他身边时传出来的。但如今,他已几日没了消息,只怕是凶多吉少。

封易初藏在袖中的手攥成拳,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保持平静。

日光斜照下,雍王府的匾额处空空荡荡,蛛网遍布。大门半掩着,显然是为他准备。跨过门槛,前院许久无人打理,草木丛生,青石路上落了层灰,被风一吹,灰尘直直涌入肺部。他捂着胸口,稍稍停顿片刻,待旧伤之处的不适感消失,才继续往里走。

穿过前院,行过长廊,入目的是一片开阔的空地。

空地四周围满了带刀死士。

封易初老远便瞧见赵献站在其中,手中匕首泛着冷光,匕首刃端抵着少女雪白的脖颈,千提双手被束缚着站在他身边。

看见他过来,千提身子动了动,却被赵献恶狠狠地拽回。

口中被块帕子堵着说不出话来,她发出低低的呜咽,冲他不住地摇头,杏眼之中氤氲着水汽。

“放开她。”

封易初缓缓朝二人逼近,周身仿佛萦绕着一层寒气,让赵献攥着匕首的手稍稍一抖。

“站在那!若再往前,我便一刀了结了她!”

封易初停下脚步,再未上前,只是缓缓沉下眼眸,视线紧紧落在千提身上,生怕赵献动她分毫。

一把短剑被丢在了他前方的空地上,赵献警惕一笑,抬了抬自己半瘫的右脚,眼中闪过一抹狠戾之色。

“用这把剑,废了你自己的腿!”

千提身子一哆嗦,眼中积蓄已久的泪水在这时夺眶而出。

视线中,少年毫不犹豫地俯身,探出手去,墨发倾落而下,遮住了他如仙如画的容颜。

她看不清他的神情,他亦不曾瞧见她满面的泪水。

阿初不要……

千提无助摇头,想哭,想喊,想让他离开,可到头来,什么都做不了。

指尖触碰到剑柄,他稍稍一顿,将其捡起,对准了自己的右腿。

“对!就是这样!刺下去!不然我就杀了她!”

右手缓缓抬起,在空中划过。

千提绝望地闭上眼睛,预想之中刀剑刺破皮肉的声音并未出现,反倒是什么东西在空中极速飞过,带来阵阵破空声。

抵在脖颈间的剑倏尔离开,伴着赵献一声痛苦的喊叫,一双有力的手环在了她的腰际。

千提睫毛剧烈抖动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睛,对上一双熟悉的眼睛。

与此同时,余光之中,一道刺目的火焰霎时腾起,直冲天际。巨大的爆炸声在耳边响起,几乎要将她的耳膜炸裂,周围建筑在一瞬间被夷为平地,碎屑与血肉横飞,方才围蹲在附近的一众死士,也早在顷刻间殒命。

与几月前,宫中那批叛军一般,在顷刻间,被炸成了碎块。

“找死。”声音在耳畔响起,泛着森森冷意,与他平日温柔的模样全然不同。

手上的绳索被解开,他取下她口中的帕子,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而后侧眸,目光下移。

“现在,轮到你了。”

四周火焰尚未熄灭,木块燃烧着,热气灼烧肌肤,让千提额上不自觉冒了一层薄薄的汗。

千提顺着他的眸光看去,便见方才还一脸得意的赵献倒在地上,原本健全的左腿上,那把短剑扎在其中。

鲜血顺着伤口流淌而下,他疼得面目狰狞,听见这句话,身子哆嗦了一下,拖着两条腿想要逃离,站都不曾站稳,便直直摔在地上。

几番尝试过后,他似乎终于意识到自己逃不了了,朝地上一跪,求饶道:“表弟!表弟!是表兄的不是!我错了!求你……求你放过我!”

“阿初,”千提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两眼泛红:“他的人,伤了景秋……”

“你那侍女自己挡剑受伤的,与我何干!”赵献狠狠瞪了她一眼,努力扯出一抹讨好的笑,“表弟,你莫要为这贱妇伤了我二人的和气,你我才是一家……”

“贱妇?”封易初缓缓眯起眼睛,上前一步,在他面前蹲下,钳住了他的下巴。语气慵懒,俨然一副不急不缓的态度,声音却泛着无尽的冷意,“再说一遍,嗯?”

“我……我错了!我错……啊!”

腿上的短剑被狠狠拔出,落下一个骇人的血窟窿,鲜血自其中喷涌而出,在封易初玄白色的外袍上留下一片血迹。

白色之

处被染得猩红,玄色之处,转为颜色更深的玄色。

赵献却顾不得喊疼,只是强忍着,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我错了!我真错了!求你放过我吧……我真的错了……求你了……求你……”

他不知一连说了多少个“求你”,直至嘴唇因失血变得惨白,抬眸,对上封易初无甚波澜的眸子,才终于明白,今天自己是非死不可。

“你当你是谁!你个贱种,就凭你也配杀我?!”他破口大骂。

幼时世人皆认为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他那几个表兄经常用“贱人”称呼她,舅舅不在时,叫他“贱种”,也是常有的事。

封易初挑了挑眉,全当没听见这句话,只是钳着他下巴的那只手收紧了些。脖子稍稍一歪,他眯起眼睛:

“说说,当年之事,你知道多少?”

鲜血自赵献嘴角流下,他狞笑两声,“哈哈哈……与那贱妇有关的事,你想知道啊?”

“她从未抛弃过任何人,你不能这么叫她。”

“哈哈哈哈哈……我怎么不能叫了?哈哈哈……贱妇贱妇贱妇!啊……贱!妇!”赵献骨骼被他捏得咯咯作响,却还是不甘示弱,一遍又一遍唾骂着:

“哈哈哈哈……事到如今,你不会真以为她有多干净吧?”

“你这是什么意思?”封易初沉下眼眸。

“哈哈哈哈……看来你真不知道啊,也对,封庭渊那老家伙可是爱她入骨,什么都接着,什么事都替她瞒着,又怎么可能将这事告诉你?哈哈哈哈哈……”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封易初眼中终于涌起阵阵波涛,呼吸也因这话变得有些沉重。

“想知道啊?哈哈哈哈,那我便告诉你——”赵献狞笑着,露出一口被鲜血染红的牙:“那女人出嫁前便不守妇道,极不检点,你根本就不是……呃……”

忽然,一把剑自远处飞来,直直刺入他的心脏。赵献眼眸瞬间瞪大,倒在地上,瞳孔涣散,再没了半点动静。

一切发生得太快,千提低呼一声,下意识捂住嘴,还未说话,便被封易初护至身后。

下一刻,一抹粉色的身影自大火上掠过,画扇足尖点地,跃至赵献身后,将那把剑取下,攥在手心。她身子挺立着,昔日眼中的温柔不复存在,反换上一抹认真之色。

封易初瞥了赵献的尸体一眼,抬眸看向画扇,眼中好不容易被赵献一番话搅起的波澜褪下,只剩一抹早已看透的淡漠:

“在附近看了那么久,终于肯出来了?”

“不是你想让我出来的么?”画扇轻笑一声,一手仍攥着剑,另一只手朝前一伸。圣旨一端被她攥着,另一端垂落,展示出上面的熟悉的字迹。

“现在,停手,回你的国师府,做你该做的事,再不插手此事。否则——”

她长袖一挥,一道剑光闪过,不远处一棵本未被火药波及的大树顷刻间被劈断,顺着整齐的断口滑落在地。

“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四周被火焰燃烧正盛,滚烫的空气萦绕在四周,炙烤着几人的肌肤。

千提身上出了一层薄汗,瞥见画扇手中冒着寒光的长剑时,凉意还是自脚尖蔓延全身。

她挪了挪脚,想说些什么,封易初却攥住了她的手腕。

“千提,”他轻声开口,没有回头,“此处离沈将军府最近,你去找人过来灭火,而后让他们在这府里找找,看是否能寻到一个叫吴正的人。”

“可是……”千提知他这是想故意支开自己,欲言又止。

“这火势如此之大,若是蔓延开来,烧死一个吴正不说,恐怕周边住民都要受到牵连。乖,快去。”封易初攥着她的手收紧了些,依旧是同往日一般温柔的语气,却带着让人不容拒绝的意味,“再说了,这,是我和她之间的事。”

千提抬眸,自侧后方看了他一眼,只看到他被热气炙烤得微微发红的耳廓,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她一只手被他握着,另一只手紧紧攥着裙角,少顷,终是松开。

“好。你……小心些。”

说罢,她提着裙子,绕过周身肆意燃烧的大火,小跑着离开,

“好了吗?”画扇见千提的身影逐渐消失,这才开口。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好了。”

他轻笑着,倏尔抬手,画扇以为他携着暗器,下意识侧身躲开,转身之际,却并未听到料想中的暗器破空声。

“你……”

下一刻,手中圣旨忽而自燃,黄色的火焰伴着大量白烟,在明黄丝绸上升腾而起。轴柄连接处被烧得断裂,余下部分自半空落下,顷刻间,便成了灰烬。

“如今圣旨已毁,你能奈我何?”

“……”初夏的风裹挟着无尽热意吹来,将灰烬卷至空中,画扇攥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热浪蒸腾间,那把剑已有些发烫。

忽而,她素手如雷,长剑一瞬间发出,裹挟着灼热气浪,直取封易初面门。剑身滑坡空气,发出一声锐响,明晃晃的剑身倒映着四周火焰,映得她眼底寒芒更甚。

“你若执意如此,也休怪我不念旧情!”

封易初眼睫未动分毫,侧身避开,脚下突然发力,靴尖轻挑,踢起地上那把染血的短剑,攥在手心,抵挡住画扇又一记重击。

短剑与长剑相撞的刹那,丝丝火星溅出。

封易初手腕轻转,腰间一把软剑忽而出动,如银蛇一般,与画扇的剑绞在一起。

“真相真的就那么重要吗?”

声音清冷如碎玉,听不出任何情绪:

“你说呢?”

画扇后退一步,剑身飞快一转,自软剑的围绞中脱离。美眸缓缓下压,她并未作答,只是调转身形,再度出剑,这一次的速度却比方才还要快,攻势猛烈,显然是认真了起来。

封易初长袖翻飞如蝶,左手短剑格挡,右手软剑辅助,却在触及她剑影的刹那,被她精准挑向半空。

“咳……”封易初踉跄后退,捂住胸口,发出一声低咳。

画扇却并未停下攻势,剑尖再度袭来,封易初旋身躲开。寒光擦着耳际掠过,他长靴碾过地面,尚未来得及喘息片刻,长剑却又破空而来。

封易初侧身急闪,肩头却被剑尖挑开一道伤口,鲜血自其中流淌而出,将肩上那一块锦缎染得猩红。

“我说过,现在的你,根本胜不了我。”画扇的剑悬在半空中,“回你的国师府,此事,永不插手。”

捂在胸口那只手缓缓挪开,封易初唇角扯出一抹意味不明的笑,“除非,我死。”

他足尖再度挑起那把软剑,朝画扇甩出,却见画扇手腕轻转,长剑在空中划过,软剑被卷着自他手中脱离,飞入火海。

“你若是不

怕死,我可以成全你。”

说罢,长剑如雨点般朝他袭来。

若在平时,他虽不是她的对手,却也能与她打上几个回合。但如今他重伤未愈,手中又没了兵器,显然招架不住她这般猛烈的攻势。

火海中,少年的身影愈发狼狈,他不断后退旋身,企图躲开攻击,却只是左右支绌,很快便在她的攻势下失去章法。

玄衣白袍千疮百孔,无数伤痕遍布其上,往外渗血。

四周火焰依旧不曾停歇,画扇长剑如影随形,在他后背、手臂、腰侧留下深浅不一的伤痕。

“阿姐!”一道熟悉的少年音忽然响起,慕云琛踏空而来,挡在封易初面前:“阿姐!别打了!他现在的身体,怎么……”

“让开……”封易初强撑着身子站起来,冷声开口。

“易初……”

“让开!”封易初咬牙抬头,漆黑的眼眸中燃烧着倔强的光,却掩盖不住眼底的虚弱。

慕云琛站在原地,拳头攥紧又松开,往旁边挪了几步。瞥见少年唇角渗出的血迹时,他终是不忍,将腰间的剑抽出,掷向摇摇欲坠的封易初。

玄白锦袍下渗出的血已经将暗纹染成黑紫色,封易初抬手接剑,指节在剑柄上烙出深红血痕。

“还不死心?”画扇冷笑一声,长剑化作漫天剑影,却见封易初忽然挥剑朝她袭来。破空声在耳边响起,她侧身躲过,紧接着又是第二剑、第三剑……

每一次挥剑,都带着同归于尽的狠劲。

伤口不断渗血,将玄白色长袍染成玄红色。

“你疯了!”画扇咬牙撤剑,方才她攻势虽猛,却招招避开要害,伤口多,看着虽有些骇人,回去多修养些时日,也无甚大碍。可若是照他如今这般攻势……

她后退两步,拉开与他的距离。

视线中,少年倚剑而立,双目中倒映着周身烈火,单薄的身影仿佛被风一吹就要倒下。

封易初冷笑一声,用剑撑着身子,勉强站直,稍微缓和了些,执剑的手又再度抬起。

“易初!停下!想想千提!”一道熟悉的男声自远处响起。

听见“千提”二字时,封易初眼中恢复了些许清明之色,手臂垂落,他用剑撑着身子,勉强不让自己倒下。

顾衍之穿过火海而来,一袭红衣在风中猎猎作响。

“画画只负责实施先帝对你设下的第二道禁令,如若你继续插手此事,就算画画放任你不管,后面也还会有第三道。”

他在他面前站定,喘着粗气:

“我虽不知道第三道禁令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但我敢保证,第三道禁令出动,你,一定会后悔。”

“禁令……”封易初捂着胸口,剧烈地咳嗽几声,忽然看向顾衍之:“所以,当年的真相,你也知道,是吗?”

“我……”顾衍之张了张嘴,对上他仿佛下一刻就要破碎的眼眸,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身旁火焰肆意燃烧,在封易初眼底映出一片猩红。原本澄澈如寒星的眸子此刻蒙上一层蒙蒙的水光,像是笼罩着终年不化的霜雪,又像是被乌云遮蔽的残月,透着蚀骨的冷意与绝望。

“这些,都是舅舅让你们做的吧?”

“易初……”

封易初缓缓抬头,眼底的光芒一点点消失。

长公主遇害,真相却被掩盖数十年,他从前以为,舅舅对这事的真相是不知情的,不然怎么忍心让她背上一个抛夫弃子与人私奔的骂名?不然,怎么能忍心,让她因为这些罪名,不能风光下葬?

可直到刚才看到那道圣旨起,他才明白,原来当年真相,舅舅一直都是知情的。

知情,却任她枉死。

知情,却让她担下骂名。

知情,却连他知道真相的权利都要剥夺。

“亲人,朋友……到头来,所有人都知道,却所有人,都将我一人蒙在鼓里……呵……”

火舌舔舐着少年布满裂痕的长袍,他单膝跪在滚烫的青砖上,木屑碎石嵌入皮肉也浑然不觉。手中长剑深深刺入地面,他勉强支撑着摇摇欲坠的身躯。

亲人、朋友……欺他,瞒他,弃他……

天地之间,可曾有人,真心相待……

喉头涌上的血腥味几乎要将他淹没,胸口的旧伤因强行运功而加重,让他每一次呼吸都伴着撕心裂缝的疼痛。

“阿初!”

眼前的世界开始天旋地转,忽然间,一道熟悉的惊呼传入他耳中,将他涣散的意识拉回些许。

鲜血顺着伤口不断涌出,封易初猛地抬头,却因动作太过猛烈而咳出大片血沫,腥甜气息呛得胸腔撕裂般的疼痛。

朦胧的视线中,着翠色罗裙的少女穿过重重火海朝他奔赴而来,发间菩提簪在火焰映照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芒。

染血的睫毛剧烈颤动,漆黑瞳孔中重新燃起微光,封易初恍然想起三年前,京都街头,秋意正浓时,少女也是这般,穿过茫茫人海,来到他的身边。

“公子,算姻缘吗?我与你的姻缘。”

世间人千千万,唯有她,是为他而来。

“千……提……”胸口疼得厉害,他张了张嘴,艰难地念出她的名字,破碎的字音混着血沫自喉间溢出。

“我……没……事……”

握着剑的手暴起青筋,勉强撑起的身体却不停颤抖着,如风中残烛,仿佛下一刻便要湮灭。

他脚步踉跄着,勉强挪动两步,喉间突然泛起一片腥咸之味。眼前被一片猩红覆盖,一口鲜血自胸腔涌出。

指尖的手无力松开,双腿终于失去支撑,他直挺挺地向身侧倒去,重重地倒在爆炸引起的废墟之中,伤口嵌入瓦砾,与胸口的疼比起来,却是如此的微不足道。

眼前的世界在极速旋转,最后的意识里,他看见千提惊恐的瞳孔与张开的唇瓣,却听不见任何声音。

第80章 第八十章“真相,重要吗?”……

国师府。

纱幔被穿堂风掀起一角,香炉中袅袅青烟升腾而起,千提坐在床沿。

床上的少年静卧着,发间银冠早已不见踪影,墨发在枕畔散开,几缕停在苍白的脖颈间,愈发将他衬得憔悴。

染血的玄白色外袍已然褪下,换上一身素色寝袍。他手自然地放在身体两侧,腕间无意露出一截被药汁浸透的纱布。

千提紧紧拉着他的手,声音有些沙哑,显出几分焦急之态:

“你不是说他气息平稳了吗,怎么还不醒?”

“从脉象上看,这个时辰是该醒了啊,怎么会……”慕云琛在他身侧站着,挠了挠头,又弯下腰,手指触上那冰凉的手腕,重新把了遍脉,“不应该啊……”

话音未落,千提忽道一句“醒了”,他垂眸看去,正瞧见少年微微动弹的手指,悬着的心这才落了地。

初夏的阳光透过纱帐照射而下,在床上笼罩着一层柔和的光晕,封易初睫毛剧烈颤动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

虽是睁开了双眼,那双往日清澈如寒星的眸子却好像蒙上了一层雾气,两眼呆滞,好似失了魂魄一般。

“阿初……”千提攥住他的手,不住轻唤。

声音带着些哭腔传到耳边,封易初眼珠迟缓地转动,好一会儿,涣散的瞳孔才渐渐凝聚,眼底雾气慢慢消散,清明重显。

脖颈轻轻转动,他望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眸光自千提身后的画扇和顾衍之身上扫过时,薄唇瞬间抿成一条苍白的线。

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两下,一言不发,只将头转过去,闭上眼睛,显然是不愿再看到这两人。

“千提,”画扇藏在袖中的手缓缓攥紧,识相道:“既然他平安醒来,我等便先告辞了。”

说罢,便转身出门。

顾衍之紧随其后。

“我送送你们。”千提轻轻拍了拍封易初的手背以示安抚,迅速追出去。

房门打开又合上,一时间,房中只剩下了封易初与慕云琛两人。

封易初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离去,这才将眼睛睁开。

双手按在床

侧,他奋力撑着身子,慕云琛上前帮忙,扶着他从床上坐起。

喉间血腥之气尚未完全褪去,他张了张嘴,好一会儿,才终于适应了些,“我……还能活多久?”

慕云琛为他把脉的手停顿一下,抬眸,挤出一个微笑:

“长命百岁。”

“实话,阿琛,你……骗不了我的。”

慕云琛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垂眸,额前碎发遮住了他清澈的眼眸,沉默半晌,才道:

“好生休养的话,五年十年不成问题,可若是照你昨天那不要命的玩法……短则数月。”

“这样吗……”封易初苦涩一笑,语气无甚波澜,好似早就料到了一般,“此事,莫要告诉千提。”

慕云琛缓慢点头,应下此事,又为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番,这才转身,离开房间。

青砖小径蜿蜒穿过茂盛草木,院角一株石榴树开得正艳,殷红的花朵缀满枝头,花瓣在微风中轻轻颤抖,不时有几片轻盈飘落,为青石板路铺上一层红毯。

树下站着三人。

“你再劝劝他,这事尽量不要让他再插手,否则会诱发什么后果,我也无法保证。”画扇神色凝重,无奈开口。一道圣旨已毁,她只剩下最后一道了。

千提垂下脑袋,一言不发。直到听见慕云琛的脚步声传来,才猛地抬眸朝他看去:“阿初怎么样了?”

“……还好,已无大碍,就是还需要静养。”

千提长舒一口气,重新将目光转向千提,藏在袖中的手紧紧攥着:“丞相姐姐,你说的这事,容我再考虑考虑。”

“好。”画扇点头,同顾衍之一同离开。

慕云琛打起精神上前,将几张药方送到千提手中,临走前叮嘱了些注意事项。

千提一一记下,将熬药等事宜吩咐下去,想着阿初也昏迷了一天了,临走时,自厨房取了碗白粥。

回廊边,芭蕉舒展着宽大的叶片,蔷薇攀附着木架肆意生长,一切皆是一副欣欣向荣之态。千提自院中穿过,推开了房门。

“好点了吗?”

“嗯。”封易初倚坐在床榻间,素白寝衣松垮地自肩头滑落些许,露出肩上蜿蜒的绷带。

“先喝点粥吧。”

封易初点头,试图去接千提手中的碗。

手指苍白,骨节处泛着病态的青灰,堪堪抬手,还未触碰到瓷碗边缘,便又无力地垂下。

“我来吧。”千提心中一揪,面上却一副不甚在意的模样,在他身边坐下,将粥喂给他。

一勺又一勺,他不曾抗拒,乖巧地抿了几口,却好像突然想起什么,垂落在身侧的手再度抬起,用尽了力气,摸向自己的额心。

花钿……不在了。

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无措,手指摊开,慌乱地去遮蔽额心的疤痕,却被千提轻轻攥住。

“不丑。”千提轻轻一笑,取下他的手,指腹在他手背上轻轻摩挲。

这话不是骗人的。

虽说那日那伤处理不及时,在他额心处留下了永久性的疤痕,但已经过去那么久了,那伤痕其实并不算明显。就算没有那花钿遮蔽,乍一看,视线会先被他的眉眼吸引,仔细去瞧,才能看到额心那块伤疤。

那疤痕细细长长,算不得狰狞,处于额心部位,反成了一种点缀,无端为他添了另一种韵味。

只不过他总担心这疤痕影响外观,担心她会因这疤痕嫌弃他、离开他,才总要以花钿遮挡。

“真的不丑,”千提缓缓凑近,吻上他的额头:“再说了,我喜欢的是你,你的一切。不管你想做什么,变成什么样,我都喜欢。”

封易初眼眸微微转动,许久,点头,声音微哽:“……嗯。”

千提重新端起旁边的粥,但他似乎没什么胃口,才喝了几口,便摇了摇头。

画扇端着碗出去,没一会儿,重新进来,手中端着已经研磨好的草药。

纤细的手指熟练地将他的衣服扒开,接着是绷带。指腹蘸着草药,轻轻涂在患处。

肩膀、手臂……转至后背时,她手指一滞,看到他肌肤上的旧伤,恍然想起几个月前,她第一次给他上药时。那会儿,他背上那么多的陈年伤痕……

“是他打的。”封易初察觉到千提的变化,不等她问,主动开口。

这个“他”,指的是封庭渊,他的“父亲”。

“母亲在世时,他待我很好。后来……”

他自喉间溢出一声苦笑。

后来,他再没入过他的眼。

他从前总在想,为什么弟弟不管做了什么,都能得到他的夸奖,不管犯了什么错,都不曾受到半点责罚。

直到昨日……

赵献未说完的半句话,彻底点醒了他。

原来,他根本就不是封庭渊的亲生儿子。

原来,他的“父亲”,自始至终,爱的只有母亲。

而他,连自己的亲生父亲是谁都不知道。

“阿初……不必说了。”千提握上他的手,手上带着淡淡的药香,“我会陪着你的,永远。”

“嗯。”

可是永远有多远呢?他又能陪她走多远呢?

封易初嘴角扯出苦涩一笑,“千提。”

“嗯?”

“你可有什么想做的事?”

“怎的突然问这个问题?”

几缕碎发垂落在苍白如纸的脸颊两侧,衬得他眉骨愈发冷峻,恰似雪后初霁的远山轮廓。他笑了笑,道:

“你嫁给我这么久,我不是让你受委屈走了,就是受伤让你照顾。仔细想来,都不曾好好陪过你,就当是我对你的补偿了。”

“你也知道没好好陪过我啊?受伤了还整天忙着批奏折,大忙人——”千提撅了撅嘴,思索片刻,道:

“再过不久便是端午,你的伤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到那时,陪我一起包粽子可好?”

“好。”封易初微微一笑,握上她的手。

此后一段时日,两人都很默契地,再没提长公主一事。

日子很快过去,封易初身上的伤也一点点好起来,转眼间,便至端午。

包粽子、挂菖蒲、熏艾草、佩香囊,一番忙活过后,天已经黑了。

夜风裹着艾草的辛香自院中掠过,千提将五彩绳系在封易初手腕上,抬眸时,才发现少年正仰头望向天空。

五月初五,天上无月,唯有漫天繁星。微微的凉意透过单薄的衣料沁入肌肤,他略显苍白的侧脸在星辉下近乎透明。

“阿初,看什么呢?”千提将另一根五彩绳递过去,“现在该你给我系了。”

封易初垂眸,手指捏着绳子轻轻绕过她的手腕,打了个结。

“我在看星星。”他睫毛轻轻颤动,缓缓开口。

从前跟着师父学艺时,师父便叮嘱过他,不要因为学了些阴阳五行,便想着窥探自己的命运。因而这么多年里,他从来不曾真正给自己算过一卦。

可如今……

封易初苦涩一笑,素白广袖垂落如云,腕间五彩绳轻轻晃动,露出骨节分明的修长手指。

星光浸透衣袂,将苍白的侧脸映得近乎透明,眉峰间似凝着终年不化的霜雪。

指尖轻捻,拇指自其他几根手指上点过,片刻过后,他沉下眼眸,眸光清冷若寒潭。

一念之差。

与几月前,他抽出来的那根竹签上所写的东西,是对应的。

两条路摆在眼前,一条是死路,另一条……也是死路。

星光漫过他单薄的脊背,将身形勾勒得愈发清瘦,像是从画中走出的虚影,被风一吹,便会随时消散在这夜色里。

“千提。”

他深吸一口气,微微侧过眸子,绝美的面庞一半被星辰照耀着,近乎透明,另一半陷进无边的黑暗中,幽深莫测。

“真相……重要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