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这儿,千提睁开眼睛,嗔怪地看了封易初一眼,一只手继续勾着他的脖子保持平衡,另一只手微微将他松开,带着几分难耐与急切,颤抖着试图将他腰间的玉佩摘下来。
然而她的手刚往下探去,封易初便好似察觉到了什么,眼眸中闪过一丝暗光,周身气息瞬间变得更为灼热。
他身子陡然一转,动作利落而强势,刹那间调换了身形,将千提压在身下。
雨后的月光自窗棂投入,照在他身上,格外透亮,少年仿若自月宫中踏入人间的谪仙,清冷,却又带着一丝与他平日不符的魅惑。
微微凌乱的发丝几缕垂在白皙的额头上,额间一抹明艳的花钿在烛光与月光的交织下,闪烁着淡淡的光泽,仿若暗夜中悄然盛开的妖冶之花。
双眸因情欲而微微泛红,平日里深邃如渊的眼睛此刻仿若藏着无尽的漩涡,要将千提彻底卷入其中。
他微微俯身,居高临下地凝视着千提,清冷的眼眸中是难以抑制的炽热渴望。
“乖,别动。”
修长的手指轻轻勾起她的下巴,他再度吻上她的唇。
这一吻炽热而缠绵,让千提彻底沦陷其中,灵魂都仿佛被抽离,只余下本能的眷恋与回应。
唇齿相依,他的爱意愈发深沉,千提却觉着身上的感觉愈发奇怪,酥麻感自唇间一路蔓延至全身。或许是方才在雨中奔波太过狼狈,身上的雨水还未完全擦干,此刻,大腿间传来湿漉漉的黏腻感,让她愈发难受。
她下意识地轻轻扭动腰肢,试图缓解这份不适。裙摆却被她这动作搅得更加凌乱,白皙的小腿若隐若现,眉头微微簇起,嫣红的嘴唇稍稍张合,发出细微的嘤咛。
看似不经意间的动作,却像一种撩拨,让他的心跳愈发急促。
第46章 第四十六章当晚,她收拾行囊,跑了……
这般炽热的吻不知持续了多久,千提沉溺其中,仿若置身云端。
直到嘴唇被吻得微微发麻,意识逐渐回笼。封易初终于松开了她,坐起身来,长呼出一口气。
挺直的脊背透出几分不自在,一抹微红悄然爬上耳根,在他白皙的肌肤上格外显眼,仿若雪山上悄然绽放的一点红梅,于这清冷如谪仙的气质中,添了几分人间烟火的羞涩。
千提也跟着坐起。清澈的眸中氤氲着水汽,桃唇经方才一番热烈的拥吻,泛着莹润的水光,恰似春日里被晨露润泽的花瓣,娇艳迷人。
她微微喘着气,胸膛上下起伏,抬手拽了拽封易初的袖子,语气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
“阿初……别生气了……好不好?”
“嗯。”封易初应了一声,声音低沉而沙哑,仿若寒夜中传来的悠远钟声,简短的一个字里,听不出太多情绪。
“我真不是故意的……”
“嗯。”封易初再次回应。
他微微侧头,避开千提的目光,神色相较之前缓和了些许,可眉眼间那与生俱来的疏离感却如同一层无形的薄纱,将他和千提隔开。
明明是触手可得的距离,两人之间却好似始终横亘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千提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些什么,话还未说出口,封易初便将放在一旁的姜汤往床边轻轻一推。手指修长而白皙,动作优雅,却又透着刻意的冷淡:
“你先喝碗姜汤去去寒气,一会儿记得用膳。朝中还有些事不曾处理,今夜……我在书房睡。”
声音平静无波,仿若山间不疾不徐的溪流。
话语间的疏离让千提的心猛地一沉。
说罢,不等千提应答,他站起身,抬手整理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衫。经过桌子时,他余光瞥见桌上两件未缝制完成的衣物,不而后快步离开,不曾回头。
“好吧……”千提的声音轻如蚊蝇,话音未落,房门已被轻轻合上。她的尾音不自觉拖长,带着不易察觉的哽咽。
她微微垂下眼眸,纤长的睫毛在脸颊上投下一片阴影,将失落隐匿其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抬头,眸光婉转,落在桌上那两身未缝好的衣服上。男款的那身,是景秋给小八缝的,女款的那件,是她为乳娘缝的。明日小八便要离开京都,今夜若是不尽快缝好,怕是要来不及。
想到这儿,千提端起矮几上的姜汤一饮而尽。辛辣的味道顺着喉咙滑下,驱散了身上的寒意,她唤府中侍女取了双干净的鞋子,连晚膳都不曾用,便抱着那两身衣裳,匆匆推开了景秋的房门。
景秋已回来多时,方才在千提房门外徘徊了许久,却不敢贸然上前打扰,只能回自己房中等待。听说怀舟明日便要离开,景秋也是一刻不敢耽搁。
当晚,昏黄的光晕在墙壁上透出千提与景秋忙碌的身影,两人坐在桌前,飞针走线,细密的针脚穿梭于布料间,手中衣物渐渐成型。
殊不知,烛火长燃一夜,有个人便在房外伫立着,守了她一夜。
直至天边泛起鱼肚白,封易初才悄然转身,消失在渐尖破晓的晨光中。
转眼间日上中天,初冬的京都城门口寒风凛冽,裹挟着细碎的落叶呼啸而过。枯树枝丫在风中瑟瑟发抖,一片萧索。
姜国返程的队伍已在城门前列阵,骏马喷着白气,马蹄不安地刨着地面。
千提裹着厚披风,发丝被风吹得凌乱,景秋立在她一侧,牵挂的目光一刻不停地在怀舟身上驻足。封易初在千提另一边站着,月白色长袍被风吹得鼓起,清冷依旧。再往旁边,画扇与顾衍之比肩而立,同样是来送行的。
“怀大人,走好。”封易初踱步至怀舟面前站定,语气平静,乍一听是一副满不在意的冷淡态度,可顾衍之还是听出这话中暗含的敌意与喜悦。
一片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轻轻飘落在他肩头,怀舟见状,上前来些,抬手轻轻将那片落叶取下。他的目光越过封易初,看向不远处站着的千提,眸中满含眷恋。
封易初眼中敌意更甚几分,他微微挪动脚步,挺拔的身躯阻挡了怀舟的视线,出言提醒:“怀大人,该上路了。”
片刻后,怀舟目光重新落回封易初身上。
那日听景秋说,千提在国师府过得不错,他还有些不信,直到昨日一番试探,见他为千提慌了分寸,心中悬着的巨石才终于落了地。如若千提跟着他能过得开心,他倒也可以放心离开了。
“公主便托付给你了。”怀舟缓缓开口。忽然间,他伸出手,猛地揪住封易初的衣领,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你若敢让她受半分委屈,我就算是豁出这条性命,也要将她接回去。”
言罢,他缓缓松开手。
封易初面色不改,抬手,不紧不慢地将衣服上被弄出的褶子抚平,唇角微微上扬,狭长的眼眸眯成一条弧线,仿佛只是一粒芝麻弹在了手背上,不疼不痒。
怀舟后退两步,眼眸微微转动,不经意地将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
顾衍之毫无防备地对上他的目光,喉结不自觉上下滚动,面上极力保持镇定。
站在顾衍之身边的画扇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微妙的瞬间,探寻的目光落在顾衍之身上,一副“你们两个有事瞒着我?”的模样。
顾衍之察觉到画扇的目光,微微转头,心虚地朝她笑了笑。
这一幕被封易初尽收眼底,他的目光紧紧将三人锁住,一副“你们三个有事瞒着我?”的神情。
千提瞧着这四人眉来眼去的模样,也好奇地看过去,一副“你们四个有事瞒着我?”的姿态。
寒风在城门下呜咽,卷动这地上黄沙,让周遭氛围愈发压抑。景秋意识到许久无人说话,也跟着将目光投过去。
顾衍之处在众人视线中央,不自在地轻咳一声。突兀的声响打破了这微妙的宁静,众人将目光移开,恢复如常。
封易初却好似发现什么,将手背至身后,绕着马车缓缓踱步,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视线所及的每一件物体。偶尔打开马车后的货箱,见里边皆是赏赐的金银珠宝,又面无表情地将箱子合上,动作干脆利落,不带一丝拖沓。
景秋还未来得及细究方才发生了什么,更不曾意识到此刻紧张的氛围,便端着木案,稳步上前,准备将上面的东西交给怀舟。木案上盖着一层绸缎,隐隐透出下边物品的轮廓。
封易初绕完马车一周,折返回来,恰好瞧见这一幕。
他缓缓走进,修长的手指轻轻揭开木案上盖着的绸缎,底下两件整齐叠放的衣服映入眼帘。
一件女款长衫,绣工精致,针法细腻,一看便是千提为乳娘绣的。另一件男款长衫,款式简约却不失大气。封易初微微垂下眼眸,目光触及它的瞬间,周身气息骤变。
那……是千提给怀舟缝的吗……
一阵酸涩自心中涌起、蔓延,仿佛有人狠狠攥住了他的心脏,难受,却说不出口。
长袖自然垂落,将封易初的手盖得严严实实,他藏在袖中的手不自觉地攥紧又松开,松开又攥紧,反复数次,指尖微微泛白。
清冷的目光落在那两件衣服上,他眼中的寒雾愈发弥漫。
许久,他缓缓抬手,将绸缎盖上。
“无事了。衍之,此处便交给你了。”
说罢,他转身离开,孤寂的背影在寒风中显得愈发落寞。
人一旦怀疑真心,就会开始不停试探。
直到事实一个接一个地摆在眼前,所有猜疑被证实。
原来,自己才是不被爱的那个。
*
天色渐暗,书房内被暮色笼罩,书案上微弱的烛火勉强将房间照亮。封易初独坐案前,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衣袂随意垂落,仿若天边流云萦绕身侧。
银冠束发,几缕碎发自发冠间滑落,垂在额上,殷红的花钿于其中若隐若现,为他如霜似雪的面容添了几分朦胧的美感。
房门被轻轻叩响,封易初执笔的手微微一怔,还未回应,千提便轻轻推开房门,从门后探出个脑袋来,脸上带着一丝讨好的笑意。
“阿初……”
“出去。”
封易初头也未抬,声音冷漠,仿若寒夜中的冷风,不带一丝温度。
“我偏不。”千提轻哼一声,倔强地踏入房内,不由分说地在封易初身边坐下:“昨日,你不是说不生气了吗?如今又怎么了?”
封易初仿若未闻,深邃的眼眸专注地盯着面前的走着,高挺的鼻梁下,薄唇轻抿,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
这模样……真是比三年前还要冷漠。
千提抿了抿唇,哪怕早料到他会是这般态度,心中还是难免失落。她眨了眨眼睛,强撑着打起精神来,将手伸到他面前,微微张开。
一个精致的香囊自手心垂下,由一根五彩丝线勾着手指吊着,在空中轻轻晃动,淡淡的香气自其中溢出。
“给你的,喜欢吗?”
封易初笔尖一顿,缓缓抬眸,如霜般的目光自香囊上掠过,眼中寒意更甚几分。
那香囊所用的底料,与送给怀舟的那身衣服上的,是一样的。
千提不曾察觉到他这般异样,自顾自道:
“给你缝了好久呢,上面还绣了朵菩提花,在我们姜国,香囊只可送给……”
“给别人做衣服用剩下的边角料做的,我才不要。”
封易初沉声开口,打断了千提的话。他搁下笔,抱起一捧奏折,起身便要离开。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千提追上去,伸手紧紧拽住他的衣袖,追问道。
“什么意思,你自己心里明白。”封易初神色淡漠,毫不留情地将衣袖自千提手中抽出。
他回眸看了她一眼,清冷如谪仙的面容中,往日温柔荡然无存,只剩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随后,果断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房间。
只留千提一人,呆呆地站在原地,好半天,才缓过神来。
“一生气就不理人,什么也不说……”
这香囊,是她特地为他做的。
在鲤朝,女子可以香囊赠亲人、赠心上人。可他们姜国不同。
在姜国,女子将亲手缝制的香囊交给自己的夫君,便是对他的认可,表示往后余生,都愿与他携手度过。
所以自那日,与他解开矛盾时,她心中已有了主意,托宫疆去买了合适的布料。
她本想慢慢做,但今晨缝好要给乳娘的那件衣服时,正巧想起来,想着早点给阿初,他也能开心些,便顾不得休息,又强撑着将这香囊绣好了。因着太困,几次扎破了手,她都不曾放弃,他倒好,丝毫不领情。
千提苦着张脸,将香囊收入怀中。
自小到大,姜国哪个人不是捧着她哄着她?连父皇母后都不曾对她这般说话。她连自己错在了哪都不清楚,便放下身段来讨好他,他竟还这般……
他不要,她便自己留着。
脸上湿漉漉的,视线已然模糊。
泪水自眼眶流淌而出,恍然间,她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前,她跟在他身后,追随着他的脚步,却始终得不到半点回应。丞相府中的侍女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说她死缠烂打、不知廉耻。
她气不过,打了上去,被打得鼻青脸肿,他从旁边经过,只淡淡说了两个字:顽劣。
那时,他看她的眼神,也与今日一般。
好像……无论三年前,还是三年后,都是她一直在身后追着他,哄着他。自始至终,他都是那般清冷自持,好似她在身后,怎么追都追不上。
可是……追不上的人……还有必要追吗……
千提哽咽着,在房中站了许久,耳畔嗡嗡作响,直到泪水被风干,在脸上留下两道泪痕,她才缓过神来,拖着疲惫的身子离开房间。
当晚,她收拾行囊,跑了。
第47章 第四十七章“他定是想你想得快疯了”……
江南的雪下得很晚,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已是腊月。
这雪来得突然,如玉屑般自苍穹落下,起初只有零星几点,顷刻便化作层层雪幕,为远处山峦覆上一层纯白的雪衣。
千提站在院中,下意识抬手,一片雪花轻盈地落在她手心,又被她的体温融化成一小片水。恍然间,她又想起了那个少年。
“小祖宗,你在雪里站着做什么?”一道清脆活泼的女声打破了宁静,黎谨小跑着穿过庭院,发丝被寒风吹得有些凌乱,脸颊因跑动微微泛红。她将手中抓着的披风盖在千提身上,顺势揽着她往屋内走去:“这般淋着,也不怕害了病。”
“我身子哪有这么弱?”千提嘴角浮起一抹苦笑,接过黎谨递来的热水,纤细白皙的手指轻轻捧着
温热的瓷杯,缓缓吹了一口气。
热气自杯中升腾而起,氤氲了她的视线。
屋内炉火烧得正旺,噼里啪啦的木柴燃烧声为这寒冬添了几分暖意。
千提沉默片刻,忽然道:“我有些想他了。”
声音很轻,却在这安静的屋内格外清晰。
“想谁?”黎谨下意识反问,话一出口,才忽然反应过来,猛拍脑门,提高音量道:
“你说你好端端的,想那狗男人做什么?有点事净憋在心里,什么也不说,跟没长嘴似的。我跟你说,我姐夫若是像他那般,我指定是不同意他和我姐成亲的。”
千提垂下眼眸,睫毛轻轻颤动,没有回应。
黎谨口中的“姐夫”,指的是顾衍之。
她便是画扇那常年在外闯荡的孪生妹妹。
当初千提负气离开国师府,在京都躲了两天,都不曾等到封易初来寻她。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凭着那枚丞相府的令牌,出城去了。
初见黎谨之时,因着她那张脸与画扇实在相像,千提差点以为是画扇来抓她回去,转身就跑。黎谨以为她是小偷,追了上去,两人就这般相识,自此结伴浪迹天涯。
转眼间,两个月便过去了。
“不想那个狗男人了。”黎谨见她不说话,眼珠一转,道:“听说镇上新来了个舞郎,长得可是标志,姐带你找点乐子去。”
她说着伸出手,手指方触碰千提,却被轻轻挣开。
黎谨这才发现千提情绪实在低落。她笑容霎时僵在脸上,旋即在她身边坐下,单手托腮,正色道:
“你说,你究竟喜欢他什么地方?”
千提听到这话,下意识地抿了抿唇,贝齿轻咬下唇,她在脑中搜寻着答案,犹豫片刻后,才开口:
“他长得很好看,是我在天底下见过最好看的人。”
“这倒是……”黎谨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封易初那张美得不可方物的面庞,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可刚一颔首,她就猛地回过神,意识到自己被千提带偏了话题,连忙撇了撇嘴,反驳道:
“呸呸呸,三个臭皮匠还顶个诸葛亮呢,天底下好看的男人这么多,纵然姿色虽比他差点,你多找几个,还不快活如神仙?再说了,好看有什么用?好看能当饭吃吗?再好看,还不是没长嘴,白白让你受了那么多委屈。”
说罢,还不满地哼了一声。
千提闻言,缓缓垂眸,又静静地思索了好一会儿,才道:
“他……他人很好。”
“天底下好人多了去了,我也是个好人,你怎的不喜欢我呢?”黎谨双手抱胸,故作不满地挑了挑眉。
千提沉默了。
屋内一时间安静得只剩窗外雪花簌簌飘落,以及壁炉内炉火燃烧的声音。
往昔画面如走马灯般在脑海中闪过,不知过了多久,千提才悠悠开口,声音轻得如同雪花落地,好似稍不留意,便会消散在空中:
“我说不出来我究竟为什么喜欢他……可我就是喜欢他……”
话一出口,黎谨张了张嘴,却发现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什么反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她无奈地叹了口气,抬手,轻轻拍了拍千提的背。
“姐姐,”千提抬眸,眼中愁绪如江南烟雨,朦朦胧胧地晕染开来:“你……没有喜欢的人吗?”
黎谨放在她背上的手一顿,须臾,才轻飘飘地答了一句:“有啊,死了,他做了件天大的坏事,被我姐亲手处决的。”
她垂下眼眸,补充道:“做错了事就该受罚,我从不怪姐姐。”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下一刻,她们紧紧抱在一起,黎谨肩膀微微颤抖着,千提反过来轻轻拍着她的背。
雪花在窗外静静飘落,不知过了多久,黎谨轻轻将千提放开,双手搭在她肩上,认真道:
“好了,别难过了,我带你回京都找他去。”
“回京都?”千提咬了咬下唇,眼中闪过一丝犹豫,嗫嚅道:“会不会不太好……他若没想着找我回去呢?”
三年前她因国事离开京都那次,他找了她整整三年。可这一次,她明明在京都等了两天,都没有等到丝毫动静,他还会像从前那般,不顾一切地寻她吗?
“怎么可能不找你?”黎谨伸手捏了捏千提的脸,像哄小孩似的安慰道:“按照话本里的套路,你走后,他定是想你想得快疯了。回头看见你回去,他指定追上来,跪着舔着求你原谅他。”
“当真?”千提半信半疑。
“我还能骗你不成?不信你看——”黎谨说着,自袖子里掏出一本话本,递到千提面前:“话本里明明白白地写着的。”
千提伸手接过话本,随手翻到一页,轻声念道:
“男人冷哼一声,以红绳缚住少女柔荑,欺身而上,奋力挺进,道:‘皇妹还想跑?喜不喜欢皇兄的大……’”
话还未读完,黎谨猛地扑上前,一把夺过千提手中的话本,慌乱地塞入怀中。一抹红晕自脸颊蔓延至耳根,她羞得小脸通黄,轻咳两声试图掩饰尴尬:“咳咳,拿错了。”
说罢,她又手忙脚乱地从怀中取出一本新的话本,打开,仔仔细细地瞧了一遍,确认上面的内容没有问题,这才小心翼翼地送到千提手中:“是这本,你瞧瞧?”
纤细的手指捏住话本一角,千提将它接过去,手指摩挲着纸页的边缘,却已无心查看。思绪如同乱麻,怎么也理不清,许久,她将话本放在了桌上,声音轻颤着,带着一丝怯懦与担忧:
“可万一……他若是真没找我呢……”
黎谨正俯身收拾行囊。话本一本本被她塞入包袱中,包裹很快被塞得满满当当。她平日也爱看这些东西,却总是宝贝般地藏起来,鲜少让千提看。
听到千提的话,她的手顿了一下,随后缓缓起身,抬起眼眸望向千提。思索片刻后,她无奈地笑了笑。
“谁说你是回去找他的?”黎谨抿了抿唇,道:“你不过是陪我回家过年罢了。他若不珍惜,不求着你留下,等过完年,咱们继续游山玩水,浪迹天涯。这世间辽阔,好玩的地方多着呢,何苦为一个男人困住自己?”
说罢,她眨了眨眼睛,伸手拍了拍千提的肩膀。
屋檐下的风铃被寒风吹着轻轻晃动,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千提循声朝窗外望去,目光透过那扇半掩的窗扉,望向远方。一片银装素裹中,好似有个白衣的少年撑伞而立,静静地等待她归来。
她鬼使神差地点了头。
是日,马车沿着蜿蜒的官道晃晃悠悠地往北前进,车轮在积雪上缓缓滚动,发出沉闷而有节奏的声响。车窗外,山峦田野皆被白雪覆盖,千提坐在车内,望着外边不断后退的雪景,心中颇不是滋味。
风雪兼程,回到京都时,已是年关将至。
大雪纷纷扬扬地飘落而下,仿若无数洁白的羽毛在空中肆意飞舞。街头人来人往,喧嚣声叫卖声此起彼伏,摊位上琳琅满目的年货在白雪的映衬下格外喜庆。
马车停在街边,千提双脚踩在厚厚的积雪上,瞧着往日熟悉的一切都被覆上一层银霜,忽然觉着有些不真实。
凛冽寒风呼啸而过,带来一阵凉意。京都的冬天,比姜国可冷多了。她下意识裹紧了身上的披风,重回故地,心中思索着下一步应该做什么,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不远处响起,惊得她心脏猛地一颤。
“一坛梅子酒。”
“好嘞!”
千提下意识躲到了马车后,探出脑袋,小心翼翼地循着声音的来源望去。
朝思暮想了多日的少年着一袭白色狐裘站在茫茫大雪中,衣角与袖口处以银线勾勒的云纹在风中轻轻飘动,好似天边流云。
雪花簌簌而落,停在他如漆如墨的长发上,发尾处随意束着的白色发带被风轻轻扬起,与雪花相互缠绕。白皙若玉的面庞在雪的映照下近乎透明,带着几分冷咧。双眸狭长而深邃,眼尾微微上扬,眼眸中仿佛藏着千年不化的寒潭,清冷而疏离,仿佛周边热闹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长臂上抬,修长的手指轻轻捏住商贩递来的酒坛,他微笑致谢,高挺的鼻梁下,薄唇颜色浅淡,带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动作缓慢,周身散发的气质,仿若雨后初晴时,山巅那一抹遥不可及的清冷月光,不沾染丝毫人间烟火。于这皑皑白雪中,令人为之深深着迷,却又不敢轻易靠近。
似乎是察觉到千提到目光,他微微偏头,朝这边看过来。
千提呼吸停滞一刹,周围喧嚣声在顷刻间消失,一瞬间,好似世间静止。
第48章 第四十八章“千提,你想去哪?”……
好在一位大娘恰巧在这时经过,遮挡了封易初的视线。
千提快速缩回脑袋,心脏狂跳不止。
黎谨从马车上跳下来,瞧见千提这般模样,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心领神会,轻声询问:
“就这么光看着?不过去?”
千提垂下脑袋,神色黯然,缓缓摇了摇头,发丝随着动作轻轻摆动。
黎谨眼珠一转,又凑近道:“不如你就从他旁边走过去,看他会不会发现你?他若是不曾发现,或是不求你回去,咱们便走,不惯着他。”
千提抬眸,瞧了瞧面前的黎谨,又将目光投向不远处仿若谪仙的少年,犹豫许久,才深吸一口气,缓缓挪动脚步。
然而她才走了两步,便瞧见一名身着鹅黄色衣衫的少女袅袅婷婷地朝封易初走近。少女抬手,轻柔地拍了拍他的背。
千提脚下一顿,再没往前走。
视线中,封易初身形微微一僵,缓缓转身,看清来人时,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接过少女递来的一朵菊花。
冰天雪地中,那朵菊花显得格外娇弱。封易初小心翼翼地将其捧在掌心,骨节分明的手指微微弯曲,呵护着那一抹娇艳。他微微俯身,薄唇轻启,不知同少女说了什么,少女脸上绽放出一抹灿烂的笑容,而后蹦蹦跳跳地离开了。
千提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着耳畔嗡嗡作响,眼前的一切都在泪水中变得朦胧了。满心的苦涩如同决堤洪水,周遭喧嚣声、欢笑声,此刻都成了她痛苦的衬音。
所以……她才离开两个多月,他身边便有了别人了吗?
“还愣着做什么?人都走了,追啊!”
直到黎谨急切的声音自耳畔传来,千提才如梦初醒,被黎谨拉着拽着,麻木地跟在封易初身后,仿若行尸走肉。
雪后的京都,暮色悄然笼罩,将白日里的喧嚣逐渐掩埋。
千提和黎谨远远地跟在封易初身后,影子在雪地上被拉得老长。他一人在前头走着,身姿挺拔,步伐沉稳,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转至偏僻的街巷。
沿途的灯火愈发稀疏,昏黄的光线在雪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两人一路尾随,直到封易初迈进一扇朱漆大门,高高的围墙阻断了她们的脚步。
黎谨松开千提冰冷的手,皱着眉头,在周围快速环顾了一圈,忽然眼前一亮,拽着千提来到墙角一处隐蔽的狗洞前停下。
“进去吗?”她压低声音问道,一幅跃跃欲试的模样。
“从这吗?会不会不太好。”千提盯着那个小小的狗洞,满脸犹豫。且不说钻狗洞有损皇家形象,就算无人看到,若是里边有狗怎么办?
“我会点功夫,先进去瞧瞧,若是有狗,我便将狗引开,你抓紧时间进去,知道吗?”黎谨似乎看穿千提心中想法,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笃定。
千提紧咬下唇,迟疑地点了点头。
黎谨这才满意地笑笑,朝千提靠近了些,双手扶住千提的肩膀,膝盖弯曲,做了个朝她**击打的起势,一本正经道:
“若是有什么想问的,便问出来,憋在心底要憋坏的。他若是敢和别人相好,你就这般,让他断子绝孙!”
说罢,未等千提回答,她便松开手,跪在地面,从那狗洞爬进去。黎谨身子瘦小得很,身子从中穿过,脚一蹬,便彻底进去了。
几乎是瞬间,围墙那头传来一阵激烈的狗叫声,紧接着便是里头的人发现黎谨后的呼喊声与追赶的脚步声。
千提紧张地贴在墙边,大气都不敢出,杏仁般都眼睛紧紧盯着门口。
待那些嘈杂的声音渐渐远去,千提瞧见大门处的看门人也被成功引开,才深吸一口气,撩起裙摆,大摇大摆地从正门走了进去。
湿冷的气息扑面而来,此处似乎是一处墓园。
高大的松柏静静矗立在园中各处,墨绿色的枝叶上堆积着厚厚的积雪。偶有寒风拂过,雪末簌簌落下,发出细微的声响。
地上的积雪在黯淡的天光下泛着幽幽冷光,掩盖了所有足迹,让整个墓园显得更加静谧。
千提在墓园中兜兜转转,寻找着封易初的身影,精致的绣花鞋踩过地面新雪,发出轻微的“咯吱”声。
“母亲,孩儿来看您了。”
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划破寂静。
千提的心脏猛地一缩,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她慌乱地环顾四周,赶紧躲在了一棵粗壮的柏树后。确认封易初不曾发现她的踪影,才微微探出头,向外望去。
不远处,少年静静伫立,一袭素白长袍与皑皑白雪融为一体。他轻轻将那支菊花放在碑前,而后微微俯身,修长的手指扫开石板上的积雪,缓缓坐了上去。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的肩头、发梢,他却浑然不觉,只静静地凝视着墓碑,白衣飘飘,眉眼傍霞,举手投足好似自画中走出的谪仙,美得让人移不开眼。
“您已走了十四年,孩儿很想您。”
他微微垂眸,额前碎发轻轻垂落,遮住了他绝世的容颜。千提隐在树后,屏气敛息,努力探着身子,试图看清他的表情,却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轮廓。
她悄悄挪动脚步,在积雪上留下一串浅浅的脚印,又靠近了些许。
“今年发生了很多事情。”封易初声音略显沙哑,不再是从前那般不冷不热毫不在乎的语气,反而夹杂着一丝哽咽:“舅舅离世了,父亲又陪弟弟过年,还有……孩儿成亲了。”
他伸出手,轻轻抚上墓碑,碑上的雪在他掌心的温度下一点点融化,露出碑上的字迹。
“她是姜国的公主,很美,很乖,很善良,识大体,只是……”
他抚在墓碑上的手猛地一顿,垂下头去,喉头微微滚动,许久,才小声道:
“只是与您一样,都不要我了。”
寒风呼啸而过,轻轻吹动他的发丝,他就这样静静地坐在墓碑前,仿佛被天神遗弃在人间的仙子,美得令人心醉,却又透着无尽的孤独与落寞。
雪花轻轻落在千提肩头,她紧抿下唇,鼻头酸涩。
分明是他先那般冷漠,对她不理不睬的。她在京都苦苦等了他两日,满心期待着他能出现,等来的却是无尽的失望,心灰意冷之下才决定离开京都。怎么如今听他的话,反倒成了自己辜负他?
满心的委屈愈发浓烈,千提眼眶微微泛红。
“我不怪她,也不怪您。”清冷的声音中带着几分落寞:“那日,孩儿亲眼看着她离开的。她只是有比我更中意的人,这不是她的错,我也不该用这一纸婚约,强行将她困在身旁。如今……她应当与那面首过上逍遥日子了吧?”
面首?
千提秀眉紧紧皱起,是指的小八吗?
难怪小八来了京都后,他便一直这般态度,原是误会她对小八有意?连她负气离开,他都以为她
是与人私奔?
荒谬至极!
千提手指紧紧攥成一团,又听他道:
“孩儿倒想出去看看,看她过得好不好。只是……已经答应了舅舅不离京都的,万不能食言……”
话未说完,一声清脆的声音在寂静的雪夜中响起,格外清晰。
千提循声望去,便见平日里悬在封易初腰间的那枚玉佩碎成了两半,落在雪地中,似乎在暗示些什么。封易初垂下眼眸,指尖颤抖地将其触碰,捡起,试图拼凑,却只是徒劳。
他紧抿双唇,一言不发,半晌,终是放弃了一般,将那碎掉的玉佩收入怀中,动作很轻,很缓,单薄的身躯在风中微微颤抖,好似下一刻便要被狂风刮得破碎。
这模样让千提心中一阵疼惜,下意识地往前走了一步,双脚因在雪地中站了太久,冻得有些麻木,发出的声音比方才要大些。
封易初闻声,幽幽回眸。仿若被寒霜包裹的目光冷冷地从千提身上扫过,毫无停留。他苦笑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在石碑上,平静地开口:
“您看那新来的守陵侍女,倒是与她一样,笨手笨脚的……”
话说到一般,声音戛然而止。
他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一般,瞳孔骤然一缩,整个人瞬间僵住。
下一刻,他猛地转过头,死死盯着千提,薄唇轻启,咬牙切齿地吐出三个字:
“孟、千、提——”
声音清冷,大婚那日,他也是这般叫了她全名,如今的语气与那时相似,却又多了一分难以掩饰的惊喜。
原本古井无波的眼眸骤起波澜,好似平静湖面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阵阵涟漪。
千提心中一惊,没想到他这么快便发现自己,转身欲逃离。封易初却先一步反应过来,修长的双腿微微弯曲,身子似苍穹般拔地而起。
足尖轻轻点在厚厚的积雪上,带起一片转瞬即逝的雪雾。转瞬间,他已如鬼魅般欺身而上。
一只手重重地撑在千提耳畔的树干上,他身躯微微前倾,将千提困在自己与树干指尖,形成了一个密不透风的包围圈。衣袖被风吹得鼓起,恰似展翅的仙鹤,清冷如谪仙的气质展露无遗。
近在咫尺的距离,千提甚至能感受到他身上散发的丝丝寒意,以及他急促的呼吸喷洒在她脸颊上带来的温热感。
骨节分明的手撑在耳侧,在纷飞的雪花映照下,带着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
另一只手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侵略性,缓缓伸向千提因紧张而攥在一起的手。指尖轻轻触碰她的手背,他缓缓抬起千提的手,将她其抵在树干上,手指沿着她手指的轮廓,一点点地潜入指缝之间,缓缓撑开。
动作隐忍克制,与他额心的花钿相衬,又带着无法言说的诱惑。
“千提,你想去哪?”
第49章 第四十九章“我错了,你随我回去好不……
封易初微微俯身,脸庞逐渐靠近千提,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眼眸紧锁着她。雪花纷纷而落,夜幕中,两人鼻尖几乎相触,暧昧而旖旎。
千提手腕用上了力,极力扭动着身子,试图挣开。几番尝试未果,她鼻子一酸,偏过头,朝着他的手臂咬去。
往日委屈涌上心头,她用了十足的力气,牙齿深深陷入他的皮肉之中。
封易初身体瞬间紧绷,却始终如一棵苍松,岿然不动。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道白雾,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睫毛上,宛如点点碎钻,又慢慢融化成水珠,凝在睫毛末端,随着他眨眼的动作,轻轻落下。
他没有半分要躲避的意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千提,幽黑的眼眸深不见底,让人猜不透其中情绪。
千提心猛地一揪,满腔愤怒被心疼驱散。她慌乱地松开嘴,下意识地掀开他的衣袖查看伤口。原本白皙如玉的手臂上,两排牙印分外清晰,肌肤因她的啃咬微微下陷,周围泛着刺目的红,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泪水再也不受控制,夺眶而出。
热泪滚烫,砸在封易初手臂上。
封易初见状,缓缓抬手,拭去她脸上不断涌出的泪水:“我没事,不疼……”
“啪”的一声脆响在墓园内回荡,惊得树上一小片积雪落下。
千提的手还停留在半空中,娇嫩的掌心被他的脸打得通红。
封易初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打得微微晃了神,身体僵在原地,清冷的眼眸中带着些许茫然。
“我去哪?我移情别恋!我去与小八私奔!”千提胸膛剧烈起伏着,热泪又一次涌出眼眶:“封易初,你将这些莫须有的事扣在我头上的时候,可曾问过我一句?可曾想过听我解释一句?”
声音带着哭腔,在风雪中颤抖,每一个字都含着无尽的委屈,让闻者心碎。
“对不起……”封易初垂下眼眸,浓密的睫毛在眼睑上投出一片阴影。
“对不起有什么用?如今倒是与我说对不起了,当初我跟在你后面讨好你的时候呢?”千提用了些力,挣开他的束缚。
“我……”封易初欲解释,千提却不想再听,决然转身。绣花鞋踩在厚厚的积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千提……你先与我回去,我们慢慢说……”封易初紧跟在她身后,声音沙哑,带着一丝急切与恳求的意味。修长的手指几次探出,想要抓住千提的手,却都被她猛地甩开。
直到两人出了陵园,黎谨不知从何处冒出来,像一道屏障般挡在了两人中间,封易初才终于停下脚步,放弃了纠缠。
雪花纷纷扬扬地落在他肩头,愈发衬得他身影孤独而寂寥,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原地,目送着千提和黎谨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那片白茫茫的世界中。
*
暮色笼罩,天边泛起一抹橙红,将雪地染成淡淡的粉色。千提与黎谨快步前行,脚下积雪被她们踩出雪坑,偶有一些沾在鞋底,让鞋子变得沉重。
直到彻底将封易初甩在身后,千提紧绷的神经才松懈下来,松开黎谨的手,“扑哧”一下笑出声来。
“解气了吧?”黎谨也跟着笑起来,弯弯的眉眼像夜空中的月牙。
“解了一点,不过,我才没那么容易原谅他。”千提寻了块石头,将附着在鞋底的雪刮干净,步伐又变得轻松起来。她嘴角上扬,开心地哼着小调,将手抬到黎谨面前,道:
“他的脸把我的手打疼了。”
黎谨被她这模样逗得更开心了,两人一路说笑着往丞相府去。
已别两月,丞相府倒与千提离开时无异,只是门前威风凛凛的石狮子身上落了一层积雪,比往日瞧着要落寞些许。
看门的小侍卫是新来的,又加上黎谨常年不回京都,差点将黎谨认作了画扇,经旁边阅历稍深些的侍卫提点,才恍然大悟,恭恭敬敬地迎着她们进去,丝毫不敢怠慢。
回廊曲折,一处房门敞开着,屋内,温暖的烛火轻轻摇曳,屋外台阶下,慕云琛坐在一块蒲团上,正在将怀中的草药研成粉末。
几缕碎发垂落在颊边,他手中研磨的动作不停,眼睛却直愣愣地望着庭前簌簌而下的雪花,显得有些呆。
听见回廊上的脚步声与谈笑声,慕云琛下意识地往外瞥了一眼,瞧见黎谨正往这边过来,他像是见了猫的老鼠,吓得“噌”地一下站起来往屋内跑,手忙脚乱地就要关门。
黎谨眼疾手快,快步上前,先一脚将门顶住,佯怒道:
“好啊你,见了我就躲,莫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哪有……”慕云琛将门打开,心虚地挠了挠头。
黎谨目光落在慕云琛头顶,“我上回送你的发冠呢?怎的又只系根发带?莫不是不喜欢?”
“没有!”慕云琛被她一下戳中,急忙摇头,道:“谨儿姐,我喜欢得很,只是……”
他垂下脑袋,抿了抿唇,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出实情。随后,他转过身,在柜子里翻找一番,终于寻出那顶银质发冠,小心翼翼地戴在头顶,有些难为情地拿起一旁宝剑,缓缓步入院中。
“只是,你瞧——”
慕云琛深吸一口气,在院中站定,开始舞剑,动作行云流水,矫健有力。宝剑在他手中挽出一个剑花,自地面掠过,带起的积雪散落在空中,形成一片迷蒙的雪雾。
高马尾随着动作肆意摆动,衣袂飘飘,俨然一位自画中走出的少年侠客。
突然,他一个快速的旋身,动作过于迅猛,发冠上垂落的金属
装饰物在空中闪过一道冷光,重重地甩在了他脸上。
“嘶——”一旁的千提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捂住了嘴。
一道醒目的红印浮现在慕云琛还带着些稚气的脸庞上,他停下动作,有些尴尬地将剑放下,迈着小步,可怜兮兮地走到黎谨和画扇面前,小声解释:
“不是我不喜欢,只是谨儿姐,这东西……实在不适合我……”
千提在早就憋得满脸通红,听见他这般委屈的语气,抬眸,正对上那抹滑稽的红印,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
“行了行了,”黎谨脸上泛起一抹红晕,有些不好意思地摆了摆手,“当初瞧着它好看,便买了送给你,是我考虑不周,往后,便不戴了罢。”
慕云琛这才将发冠取下,看向千提,眼中带着几分关切,轻声问道:“你回来了?”
千提微微点头,嘴角扯出一抹淡淡的笑意,算是回应。
“那易初……”慕云琛张了张嘴,似乎还有许多话想说,可话到嘴边,又被他咽了下去。
黎谨敏锐地察觉到这微妙的气氛,赶忙出言转移话题:“我姐呢?”
慕云琛回过神,神色恢复如常,解释道:“这不马上过年了吗?朝中事务繁多,她和那姓顾的都得晚上才能回来。你们也累了吧?不如先去歇息歇息,晚膳好了我叫你们。”
黎谨搓了搓被冻得有些发麻的手,觉得他所言极是,便吩咐下人收拾出两间房来。
千提在路上奔波了大半月,一路舟车劳顿,许久都不曾睡过一个懒觉,一踏入房间,便一头栽倒在床上。头刚挨着枕头,便沉沉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经全黑了。走廊上灯笼已被点燃,暖黄的光芒被白雪反射,透过窗棂照射进来,千提从床上爬起,收拾干净走出房门。
晚膳即将备好,画扇和顾衍之已经回来,除此之外,府中还来了个不速之客。
千提方踏入厅中,目光便瞥见那抹素白的身影。她心中一紧,旋即装作若无其事般,径直走向桌前,挑了个与封易初远些的位置。
可她刚一落座,封易初便从原来的位置上起来,如影随形般,在她身旁落座,动作轻盈得如同鬼魅,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千提心中还在生他的气,当下用力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凳脚划过地面,发出一声刺耳的声响。
封易初却仿若未闻,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千提的脸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与讨好。他没有说话,只是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若有若无的浅笑,随后也跟着朝她那边挪去。淡淡的檀香自他身上悠悠传来,萦绕在千提鼻尖,让她愈发心烦意乱。
千提咬了咬下唇,粉嫩的唇瓣上留下一道浅浅的痕迹。她偏不想遂他的意,咬了咬牙,再次将凳子往旁边挪。封易初像是故意逗她,紧紧跟上,丝毫不给她半点逃脱的机会。
挪动凳子时,修长的手指在不经意间触碰了一下千提的衣角。一瞬间的接触让千提身子微微一僵,随后又将凳子往旁边挪了挪。
如此反复,直到餐桌上的菜上齐,千提一个肩膀紧紧挨到画扇的肩膀,再挪动不了半点,她才终于作罢,索性低头动筷,全然将封易初当作一片空气。
她不愿与他过多纠缠,草草扒了几口饭,便放下筷子,寻了个借口离开。
寒风裹挟着雪花扑面而来,冰冷的触感让她愈发清醒。她脚步匆匆,踏入院子,鞋底与积雪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只想快些逃离。
“千提。”封易初的声音自身后传来,低沉,饱含思念,又带着几分急切。
千提仿若未闻,加快了脚步。雪花在她周身飞舞,仿佛为她披上了一层朦胧的纱。
可封易初速度更快,眨眼间便闪至她身前,带起一阵冷风,雪花也跟着打了个旋。
他在她身前站定,小心翼翼地伸出手,牵住她的手,眉眼低垂,长睫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
“我错了,你随我回去好不好?”
声音里满是祈求的意味,与平日里清冷孤傲的模样判若两人。
第50章 第五十章“谋杀亲夫?这可使不得,夫……
“错哪了?”千提强忍着情绪,声音因为哽咽与愤怒而显得有些冷硬,像是裹了一层寒霜。她昂起脑袋,因哭泣而泛红的眼睛直直盯着他。
“不该怀疑你……”
“不是这处错。”千提摇了摇头,眼中泪水再度涌出,在脸颊上划出两道晶莹的泪痕。
封易初眼底闪过一丝诧异,瞳孔微微收缩,好似有什么东西在他内心狠狠撞击了一下。他张了张嘴,那些原本准备好的话都因她这句“不是这处错”而哽在喉头,再没了说出口的理由。
寒风穿庭过院,呼啸而过,他一袭素白色长袍在风中猎猎作响,衣角与袖口的云纹若隐若现。修长的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又松开,薄唇微微颤抖着,想要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一时间愣在原地,手足无措。
千提扯了扯嘴角,苦涩一笑,转身便走。好不容易忍下的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翻涌而出,双目被寒风吹得愈发酸涩。
“千提……”封易初匆忙追上去,伸出手试图再次拉住他的手。动作急切,足尖带起一片积雪。
千提一言不发地继续往前走。封易初紧跟身后,几次想去牵她,都被她狠狠甩开,几次三番,他终于害怕了,自身后紧紧拥住她:
“你告诉我……你不说,我如何能明白?”
声音里带着慌乱与急切,近乎绝望。
千提终于停下脚步,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他的手,缓缓将他缠在自己腰际的手取下。
她转过身,死死盯着他。泪水在灯火的映照下闪手着晶莹的光芒,突然笑了。
“原来你也知道啊……你不说,我如何能明白?”
声音微微颤抖,在这寂静的雪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封易初身子一僵,像是被抽去了所有力气一般,原本打算伸出的手无力垂下。
原来,他什么都不与她说时,她是那样无助……
雪逐渐大了,一片一片,落在他的肩头,发梢,很快堆成一层薄薄的雪纱,他眼中的光芒一点点消失,仿佛破碎的星辰。
“两个人在一起,年年岁岁,有矛盾,有误会,再寻常不过。若我真有哪里做得不好,让你难过了,你与我说,我也会注意。”
泪水一颗颗落下,千提情绪已然崩溃,话语间夹杂着抽噎声:
“可你什么都不与我说,让我一个人去猜、去想,我能怎么办?这门婚事是你自己向陛下求来的,也是你亲口说想与我拜堂的。我与你拜过两次天地,成过两次婚,我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不是什么外人,可你为何总将那些事藏在心底不说出来?三年前便是如此,如今,依旧如此……我总跟在你身后,去猜你的心思,什么都不知道便去哄着你、讨好你,你却始终这般……我也是人,我也会累……”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彻底湮灭在风中。
封易初望着千提满是泪痕的面容,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紧,疼得厉害。他再次伸手,想要抓住千提,却只敢轻轻触碰她的指尖,动小心翼翼地讨好:“我改。”
“那便等你改了再说,我累了,需要休息。”千提将手指从他手心抽离,声音沙哑而疲惫,说完,她决然转身,脚步踉跄着朝房间走去。封易初再没追上。
房门“砰”的一声重重关上,将二人隔绝开来。千提走进房间,抖落衣上积雪,未点蜡烛,兀自将外袍脱下,缓缓躺在床上。
脚步声逐渐远去,狂风在院中呼啸,不知过了多久,檐下的灯笼被下人熄灭,唯有留下的一两盏还倔强地亮着,昏黄的灯光被白雪反射着,透过窗棂洒在千提脸上。光影斑驳,更衬得她面容憔悴。
窗外风声逐渐停歇,府中侍从也已经歇息,天地间仿佛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窗外雪花依旧飘落,在地上发出及其轻微的声响。
千提在这般寂静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不知过了多久,她脚一蹬,猛地睁开眼睛,好似突然想到什么。
如若今天是长公主的忌日,那应当也是景秋父亲的……
想到这里,千提再也躺不住了,迅速从床上爬起来,手忙脚乱地穿上衣服鞋子,甚至来不及整理一下稍显凌乱的发丝,便顶着大雪,匆匆出
了丞相府。
门外,寒风如刀,残酷地割着她的脸颊。雪又大了起来,大雪纷纷扬扬,很快将她的身影淹没在一片白茫茫之中。
千提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地里前行,,发丝被狂风吹得愈发凌乱。雪花落在她的肩头、睫毛上,很快融化成了水珠。
被朝廷处死的凡人大多都是丢到乱葬岗,死后连个坟都没有,千提在京都一番寻找,终于在刑场找到了景秋。
她一人跪在刑场中央的地面上,面前的纸钱静静燃烧,微弱的火光倔强地与漫天白雪对抗,却只能将地面积雪融化出一个湿漉漉的小水圈。
千提快步上前,将手中的披风盖在景秋身上。动作很轻,景秋却还是察觉到,身子猛地一僵,缓缓回眸。看见千提的一瞬,她黯淡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了光:
“公主……你回来了……”
声音里带着哭腔,这一次,她下意识地没有称呼“您”。
“嗯。”千提轻声应道。她在景秋身边缓缓蹲下,与景秋平时,“我回来了。”
景秋终于忍不住,抱着千提痛哭起来,肩膀一抖一抖的,眼泪也如决堤洪水般落下。
千提轻轻拍着她的背,一下又一下,轻轻安抚着。直到景秋的哭声逐渐停歇,抽噎声也慢慢变小,她才缓缓开口:
“能与我讲讲当年的事吗?若是不愿提起,也没关系。”
面前的纸钱静静燃烧着,火光照亮了景秋的面庞。她依旧在地上跪着,膝盖被积雪融成的水浸透,却没有半点要起来的意思。她深吸了一口气,道:“倒也没什么不能说的,只是我那时还太小,很多事情都不记得了,只记得……”
“只记得那时,父亲在宫内当差。事情发生在一个冬天,年关将至,新年的气息弥漫大街小巷。除夕那日清晨,我与哥哥在门前玩木脱落,父亲从屋里出来,轻轻摩挲着我们的头。他说,等值完这最后一班,便能回家,陪我们热热闹闹地过年……”
藏在记忆深处,为数不多的美好片段涌入脑海,景秋嘴角泛起一丝浅浅的笑意,可仅仅一刹,这笑意便消失在脸上。
一颗晶莹的泪珠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打在千提手背上,她抬手,用冻得通红的手胡乱擦去。
“可那天,母亲陪我们等了许久,从日出等到日落,饭菜热了又凉,始终没有等到父亲回家,反而等来了……”进去顿了顿,喉咙似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声音不自觉地颤抖起来:
“旁人说,他与长公主早有奸情,二人约定好一同私奔,半路丧,他对长公主携带的财物起了贪念,为将其据为己有,竟对长公主痛下杀手……母亲哭着喊着要见他一面,却被骗至牢房,回来时衣衫不整,当晚便……悬梁自尽……那时我和哥哥哭着想将她从麻绳上抱下来,但力气太小,只能眼睁睁地看她在梁上吊了一夜。”
泪水大颗大颗地落下,低在衣衫上,洇出一片神色的痕迹。景秋抽噎着,努力保持着镇定,继续道:
“第二日,天还没亮,官兵便气势汹汹地闯进屋里,我与哥哥惊慌失措,跌跌撞撞地往外逃。经过刑场时,正看见……正看见父亲被刽子手高高举起的大刀砍下头颅……好多血……从这里,一直流到那里……后来的事情,您便知道了。我与哥哥逃出京都,颠沛流离,辗转至姜国,流浪时,遇见了您……”
景秋抓住千提的袖子,声泪俱下:“公主,父亲真的没有杀害长公主……他与母亲平日里夫妻恩爱,举案齐眉,那日还答应了陪我们回家过年,怎么可能与长公主私奔?更不可能干出……谋财害命的勾当。”
“嗯。”千提眼眶泛红,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她,只能心疼地拥抱她:“我信,我信……”
景秋将下巴枕在千提肩上,呜咽着,许久才缓过些神来,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
“公主,夜深了,外边冷,我们先回府,您走得突然,国师大人心底一直……”
“我暂时不回去。”千提突然开口,望向远处那一片被黑暗吞噬的街巷,“你先回去罢,这段时日,我暂时住在丞相府。”
“可……”景秋张了张嘴,见千提面色凝重,终是没再发问,只默默点了点头,起身告辞。
望着景秋的背影一点点远去,千提才裹紧身上的披风,起身离开。
街道两旁的店铺早已关门歇业,偶有几声犬吠声,打破夜的宁静。她在雪中穿行,回到丞相府时,已至夜半。
府中一片静谧,唯有廊下一两盏灯笼散发着微弱而柔和的光,在风中轻轻摇曳,将千提的影子拉得长长的。
她拖着疲惫的身躯,缓缓走进房间,躺在床上,锦被将她紧紧包裹,她双眼望着黑漆漆的帐顶,却总觉得好似有风钻进她的被褥,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冷得她睡不着觉。
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其中到底有什么隐情?
千提皱紧眉头,白日里封易初坐在坟前心碎的模样,如鬼魅般钻进脑海,让她思绪如乱麻般纠缠不清。她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第二日快到正午时,她才堪堪醒来。
画扇和顾衍之又忙正事去了,不在府中。千提琢磨着,这个点,封易初应当也在宫内处理要事,见不到他,倒也乐得清闲,索性揪着黎谨一块踢毽子去了。
可一直到了晚上,画扇和顾衍之都回来了,封易初却还没来寻她。
千提嘴上不说,心中却有些郁闷。晚膳后一人躺在床上,心中颇不是滋味。
莫不是她昨日说话说得太重了些?他承受不住了?
这般想法刚闹出来,又被千提狠狠掐灭。
昨日她不过说了些事实罢了,他若承受不了,不来便不来,她才没有想着他来寻她呢。
想到这里,千提裹紧了身上的被子,随便翻了个身。
一转过头,一张谪仙般的面庞乍然出现在视线中。灯光被白雪反射着自窗棂投入,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了她的床上,正紧紧地看着她,嘴角噙着抹淡淡地笑意:
“想我了?”
千提心中一惊,一时没反应过来来人是谁,抓起枕边防身的断刃便朝那身影刺去。
刀未下落,手却先被封易初抓住。
“谋杀亲夫?这可使不得,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