催情香的味道尽数散去,千提恢复了些力气,调整着坐姿,微微靠在他身上。她抿了抿唇,思虑片刻,才犹犹豫豫开口:“今日拜堂时,高堂上那无字木碑是谁的?”
“这个问题,若要答起来有些复杂。”封易初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讨债还债道:“抵你两个问题,如何?”
“你……”千提一下坐直身子,心中虽气得很,却又拿他无可奈何,只好道:“行吧,你最好认真回答,别想着糊弄我。”
“嗯。”封易初仰头,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万千星辰于其中荡漾,与他谪仙般的面容相比,终归要黯淡许多。
“四岁那年,母亲说,要去找舅舅,让我在家中等她,从此再没有回来。”
千提错愕回眸。星光勾勒出他线条流畅的侧脸,他说这话的时候,面上无甚表情,连语气都是平平淡淡的,仿佛一个麻木的人偶,让人听不出其中掺杂的任何情感。
“旁人说,她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了。”
“……”千提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手指微微颤抖。她好似想到什么,忽然道:“所以,你一直带在身上的那枚玉佩……”
“对,是她留下的。”语气依旧平淡,封易初微微闭上眼睛。
记忆回旋,辗转至四岁那年。
那一天,长公主走得匆忙,连身上的玉佩落在了地上都不曾发现。那时他还很小,手也很小,两手将玉佩捧着捡起来,抱在怀里,想着等她回来再还给她。
可她再也没有回来。
听说她与宫中侍卫私定终生,欲舍弃长公主的身份,抛夫弃子离开京都。私奔途中,侍卫看上了她包袱内的金银首饰,一时起了贪心,想独吞这些财宝,不惜对她痛下杀手。
尸体抛在了哪,旁人不曾告诉他。
总之那天过后,他没了母亲。
同样的,也没了父亲。
丞相厌弃他,却又碍于他是长公主所生,动不得他。他被养在丞相府长大,却无人管教,只能成天看着丞相弯下他高傲的脊背,陪那名妾室所生的孩子玩着“骑大马”的游戏。
父亲满目慈爱,庶弟坐在他脖子上笑得咯咯作响,庶母站在一旁,提醒他们别摔着了。
其乐融融,阖家欢乐,只有他是多余的。
“对不起……我……我当时笨手笨脚的,将她留给你的东西摔坏了,对不起……”千提垂下脑袋,一时间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今日拜堂时,看见高堂上那无字木碑,她隐约猜到其中有些故事,却不曾想,是那样的。
那她三年前不辞而别,岂不是又伤了他一次……
千提垂下脑袋,泪水朦胧了视线。
或许她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又牵动他伤心事了。
“无事,都过去了,我若还在意,便不会与你说了。”他的手覆上她的手背,温热的体温缓解着她心中的内疚感。
“后来,我那弟弟长大了些,一次我二人起了争执,我将他揍了一顿。”他自嘲般地笑笑:
“那天,庶母将我迷晕送上马车。马车驶离京都,不知走了多久,我醒来时,是在一处荒郊野岭。周围杳无人烟,连车夫都不见了踪影,除却远处时不时传来的几声狼嚎,再无其他声响。”
晚风狂乱地吹拂着二人的发丝,千提听着这话,一言不发,手指却已然冰凉。
那时他多大呢?四岁?五岁?最多不会超过六岁吧?为何却过得这般……凄惨。哪怕她如今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听,缺还是这般……心痛。
心痛到窒息。
这些年,他又是如何过来的呢?
“我这不好好活着吗?怕什么?”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将千提的手捂在手心,试图将它捂热:
“本来我也以为我要死了,但或许,上天也觉得我命不该绝。一位上山砍柴的老妪正好发现了我,将我带回家,悉心照料。”
“那无字木碑,是她的?”千提瞪大了眼睛。
“是。”
“她是怎么……”话说到这里,千提意识到这个问题有些冒昧,赶忙住口。
封易初微微侧目,眸光淡然地从她身上扫过,眼中依旧无甚波澜:
“我跟着她在那出茅屋中住了数月,父亲都不曾派人来寻我。后来还是一次宴会,舅舅不曾见着我,一问,才知我失踪,派人来寻。相府的守卫寻到我时,我还在鸡窝里捡鸡蛋。舅舅看我实在可怜,念及旧情,将我接回去抚养。”
在皇宫生活的那些时日,他一切生活都是照着皇子的标准来安排的。可越是这般,他那几位表兄便愈发瞧他不顺眼。陛下日理万机,不常顾这后宫之事,所以虽然他身在皇宫,面上风光,私下里过得却还不如与那老妪居住在茅屋时安逸。
他深吸一口气,道:“后来,我长大了些,离开了舅舅家,再回来时,那老妪已去世多年。她身前无夫无子,临终前,托人将那两间茅屋交给我,说,日后我若无处可去,总归有个地方安生。”
封易初垂下眼帘,分明是那样令人伤痛的过往,他却以一副不紧不慢的从容语气说出:“你说要与我成亲,我便在想,她若是还在,看到这些,或许会很高兴。”
“会的。”千提抿了抿唇,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这些故事她不曾亲身经历过,光是听着便觉着心里堵得慌,这么多年,他又是如何度过的呢?
她忍不住回握他的手,道:“从今以后,我会陪着你的。”
“从前,衍之他们总是极力避免在我面前谈及这事,你倒一点不避讳。不过,说出来也好。”他轻轻笑了笑,目光落在千提身上,温柔中带着几分释然:
“真正的释怀,从来不是埋在心底不敢提起,而是事情过去的若干年月后,再度谈起时,心中已没了当时波澜。”
丞相与长公主最相爱的那年剩下了他,取名封珩,“珩”既有玉的意思,又与“恒”象征感情恒久。这事发生后不久,陛下为他赐字“易初”,其中之意早已严明,他也断没有要揪着过去的事不放的道理。
“嗯。”千提点点头,紧紧拥抱他:“就算这样,我还是会陪着你的,真的。”
封易初轻轻吻上她的额头,嘴角勾起一抹极
浅的弧度:“好。”
冰凉的触感自额头传来,千提脸颊微红,正在心中思索着该如何安慰他,又听他话锋一转,沉声开口:
“所以,你杀国师,究竟有何理由?”
语气平淡,若无波秋水。
“诶?”千提放开他。
月白色衣角随风微动,仿若与夜色相融。封易初动了动身子,双腿交叠着坐着,脊背挺得笔直。方才睡觉时他摘了发冠,如墨的长发如今肆意披散在身后,在星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
“方才说好了,我这一个问题抵你两个问题。我答完了,现在该你答了。”他双眸轻阖,白皙的面容仿若被星光精心雕琢,眉如远黛,鼻梁高挺,薄唇颜色浅淡,仿佛蒙着一层薄霜:
“你究竟为何逃婚?又为何,要杀国师?”
千提眨了眨眼睛,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她轻轻攥住他的手,道:
“国师为人心狠手辣,我若嫁他,不出三日,定要小命不保。”
果然,又是骂他的。
他就不该多问,真是自讨苦吃。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传言皆是传言,是真是假,当自行判断,而非人云亦云,妄自揣度。”
语气依旧不冷不淡。他再度闭上眼睛,清冷的面庞透着遗世独立的气质,仿佛误入人间的谪仙,纤尘不染。
“见到国师之前,我心中也怀着意思侥幸,可直到成亲那日,亲眼见了他……”千提一手将他牵着,另一只手随手从脚边捡起一枚石子,愤恨不平地丢出去。
石子在空中划过一丝好看的弧线,击穿树上几片黄叶,最终落在地面,混于夜色中。
她咬着牙,没好气地嘟囔道:
“一大把年纪的老头还想娶小姑娘,当真厚颜无耻!”
封易初握着她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老头?”
“对,就那老头,臭烘烘的,满身酒气。堂都没来得及拜就往新房里跑,对我动手动脚的不说,还险些害了景秋……”
千提狠狠跺脚,露出一副凶恶的神情:
“若是景秋真出了事,无论如何,我都要砍下那狗贼的脑袋祭酒的!”
原是将国公认错了他,难怪她要逃婚。
封易初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极其浅淡的笑意。
这笑意中,又带着一丝自责与庆幸。
自责她在那日受了委屈,他还百般捉弄她。
又庆幸,庆幸他虽信了坊间对她的流言,却依旧在不知不觉间情难自已地爱上了她。
原来,一切皆是误会。
他攥紧了她的手,“如果,国师是我这样的,你嫁吗?”
千提低头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忽然抬头,认真地看着他的眼睛:“不嫁。”
“嗯?”封易初微微歪头,迟疑道:“为何?”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公主,是我,景秋”……
“因为——”千提又低下头去,红绳在她手中变换,穿过红豆、绕上菩提,一路交缠固定、编织,最后,她满意地昂起脑袋,将其中一块编好的吊坠戴在了他脖子上:
“傻瓜,天底下哪找得出第二个你这样的人?”
“若是真有呢?”封易初追问。
千提刚将另一枚吊坠戴上,听见他这话,迟疑片刻,又道:“就算真有,那我也不嫁。因为——我已经有阿初了,只要阿初一个就够了。”
修长的手指抚上胸前挂着的吊坠,封易初嘴角缓缓噙起一抹笑意。
温润的触感自指尖传来,吊坠最外头一圈白玉菩提在夜色中泛着莹润的光泽,内里原是空心的,此刻却被一颗悬挂着的红豆填补。
他动了动唇:“菩提本无心……”
千提紧紧攥住他的手:“菩提本无心,遇你便有了。红豆即相思,为你,只为你。”
夜风愈大,灌满他的长袖,封易初嘴角对笑意更甚几分,温柔、宠溺于眼中荡漾,少了曾经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若春回大地,消融了一切冰雪。
“你笑起来的时候,比不笑的时候好看。”千提超他靠近,趁他愣神的功夫。在他脸颊上落下一个蜻蜓点水般的一吻:
“倒也不是不笑的时候不好看,只是笑起来的时候,要温柔些,我喜欢。”
夜色已深,山间的风带着丝丝凉意,千提打了个寒战,似乎有些冷,身子也逐渐倾斜,往封易初身上靠去。
他笑着的时候,她向来放肆。
封易初伸出手臂揽住她,宽大的衣袖为她遮挡寒风。
眼睛渐逐渐弯起,墨色的瞳仁微微一动,她与万千星辰倒映其中,万千星辰皆黯然失色。
千提打了个哈欠,又地往他身上蹭蹭,贪恋着他怀中的温暖。
“小时候他们便与我说,我是姜国最尊贵的公主,是要去和亲的,万不可对旁的男子动了真心。可这天底下,哪个女子不希望嫁给自己心爱的人呢?如今,我既选择了嫁你,也是正式将真心都予你了,你若敢辜负我,我让父皇派兵……”
她话说到一般,忽然觉得这话有些不妥,话锋一转,改口道:
“算了,那些战士日子过得好好的,就因为我一个人冲锋陷阵、受伤流血丢了性命,那我罪过可大了。这样,你若敢负我,我便不要你了。我会的本事不少,走到哪都能将自己的日子过得很好,届时山高水远,我浪迹天涯,再不回来了。”
封易初无奈地笑了笑,将她搂紧了些:“不负你。”
他怀中的温度驱散了她周身的寒意,千提闭上眼睛,心满意足地缩在他怀中,声音因困意而变得软糯:
“他们说我没长大,很多事情都瞒着我不告诉我。可他们又说我长大了,逼着我嫁给我不喜欢的人……你说,我这究竟算是长大了还是没长大?”
“你若是国师多好,我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嫁给自己的意中人,不用一直躲在那间小茅屋里提心吊胆地怕被人抓回去了……”
一句接一句,话语逐渐含糊不清,带着无尽的倦意:“你若是国师……我也不必担心……我的子民……”
声音逐渐变小,话未说完,便彻底没了声响。
封易初低头凝视着她,小心翼翼地调整坐姿,让她能睡得舒服些。做好这些,他微微仰头,安静地望着头顶星空,深邃的眼眸倒映出万千星辰,不知在思索什么。
*
第二日千提是在床上醒来的。
日光稀稀落落地透过窗棂,洒入房内。她在暖衾中动了动,长睫轻颤,慢慢睁开眼眸。
身边人已然不在。
“阿初。”虽早猜到什么,千提却还是不死心地出声唤他,话说出口,同往日般没有半点回应,她才揉了揉眼睛,缓缓坐起身来。
他总是很忙,忙到让千提觉得,他似乎有事在瞒着她。
可她既然选择了嫁他,自然该相信他。因而他什么时候出门去、去做了什么,又在什么时候回来,千提如今并不打算过问。
如若他真想说,自己会告诉她的。
藕色的睡衣松松垮垮地挂在肩头,露出线条优美的脖颈。她打了个哈欠,下床、着衣、梳妆、用膳,而后坐在院中竹椅上悠闲地晒着太阳,时不时伸手摸摸球球毛茸茸的脑袋。
这一次她没看话本子。
昨夜她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做了个梦,梦里有个恶贼闯进她房间,要抢她放在床头的话本子。
她用力地抱在怀中不让他得逞,抢夺了一阵,到底还是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话本子都入了奸人的口袋。
今日一早起来,床头的话本果然都没了影了。
千提撇了撇嘴,腮帮子气得鼓鼓囊囊的。
她就说怎么无端做这种梦,原来是真有个狗东西趁她睡觉抢她的宝贝!
日防夜防,家贼难防!平日里他自己不看就算了,她问他问题,他回避不答也就算了,昨夜居然这么明目张胆地动手,临走时还
说什么“这东西不好,你不能看”。
她都看了这么久了,这东西好不好,她能不知道吗?!
想到这,千提气得牙痒痒!她狠狠在地上跺了一脚,竹椅因这动作发出细微的“嘎吱”声,与枝头鸟鸣遥相呼应,仿佛在嘲笑她无能。
只能待在这院子里什么都做不了就罢了,如今连仅有的几本话本都被那狗东西抢了去!
她呆呆地坐着,不知坐了多久,才堪堪缓过神来,起身自房中拿出绣线与素帕。
近来她时常绣一些丝帕拿到外面卖。她的手艺很好,东西拿出去,没几分钟便被卖完了。赚得的银两除却日常开支外,都被她攒了下来,若是以后实在有事急用,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秋风轻轻撩起她鬓角的发丝,她盈盈坐在竹椅上,穿针引线。纤细的手指灵活翻动,银针在帕子上下穿梭,不一会儿,一朵红梅浮于帕上。花瓣层层叠叠,栩栩如生,仿佛还散发着淡淡的芳香。
一条条素帕自她手中经过,或多了几朵小花,或添上两只蝴蝶,又被她轻轻叠好,放入绣篮。
斗笠戴在头上,遮盖了少女倾城的容貌,只留一双白皙的手在外,轻轻挽起旁边绣篮。
其实,她卖这丝帕,除却简单的赚钱谋生外,还有另一个目的。
姜国在各地都有眼线,她绣艺精巧,承的是御用绣娘的手艺,与寻常绣工有所不同。若是这帕子卖得多,没准姜国的探子可以凭着这帕子寻着她。
阿初说,他出不了这城。
可外面天地辽阔,他总不能一辈子被那旨诏令困在这高高城墙之中。
如果可以,她想带他出城。
想到这儿,千提盈盈一笑,将斗笠系紧,确保它不会被风吹落,才款款走出家门。
秋风撩动她斗笠下的丝带,像是灵动的蝶。街市的热闹气息扑面而来,她在街边寻一处空位,将丝帕一一摆好。
往来行人众多,很快便有人被帕上精美的图案吸引。篮子越来越空,兜里的银钱也越来越多。
秋日的太阳算不得火辣,但斗笠不透气,在阳光下待久了,也难免有些热。千提被闷出了一层薄薄的汗,不经意间抬眸,隔着一层白纱,正瞧见一位少女自不远处的摊前经过。
“景秋?”千提心头一紧,慌忙转起身,提着篮子要追上去:“景秋!”
一只布满老茧的手却在这时正好捻起篮中一枚丝帕,一位大娘手指自帕上抚过,不由感叹:“这绣工,当真是绝妙!姑娘,你这帕子……”
千提来不及说话,起身要离开,大娘却伸手拦住了去路,让她脚步硬生生顿住:
“诶?你这姑娘怎么回事?我要买你的帕子,你怎么还不理人了?”
“我……”千提心不在焉地回应着,不停踮起脚尖朝那人离开的方向看去。目光越过人群,她紧紧盯着那道背影,心中情绪愈发翻涌,双脚也下意识地在地面轻轻点动,渴求快些结束这场交易:
“大娘,这帕子送你了,我还有急事,得先……”
她绕过大娘,匆匆走了两步,又被那大娘拽着衣服拦住:
“这么好的手艺,真送我了?你倒是若是反悔来找我要,我可不还给你了。”
“真给你了。大娘我当真有急事,恕不奉陪。”眼间着那身影越来越远,千提匆忙挣开大娘的手,提着篮子一路朝前追去。
“景秋!景秋!”
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那熟悉的背影也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徒留千提一人呆立原地,满心的欢喜于顷刻间轮空。
是她吗?千提攥紧了手,眼底氤氲上一层薄薄的水雾。
是她。
朝夕相处多年,景秋走路的姿态早已在千提心中烙上印记,她是不会认错的。
那日她让景秋离开国师府,她出城了吗?可曾回到姜国,寻得援助?还是说,这些天,她一直在这京都的街头找她?
秋风吹过街角,撩动千提的发丝,更添几分落寞。
路边店铺的招牌在风中摇曳,她目光随意游移,忽然,想起了什么。
姜国既然在各地都有眼线,要容下那么多人,定是有做什么明面上的生意掩盖目的的。
景秋既然出现在这里,那么姜国的据点,极有可能也在这附近。
酒楼茶馆往来人多,是探听消息的好地方,奈何人多眼杂,若要长期经营,难免令人起疑。首饰布匹店常去的都是女子,若要交流情报,也有所不利,他们做生意的地方,定是男女都能去,还不易让人起疑的寻常地方。
千提轻咬下唇,稍一思索,决定从这周边店铺开始排查。
茶肆、典当行、香烛铺……她不知走了多少地方,都一无所获。斗笠并不透气,面上的薄汗被闷成大汗。几缕头发被汗水打湿,贴在脸颊两侧。又一次失败后,她站在街头,稍作喘息,转身入了一家米肆。
米店不大,店门半敞,饱满的大米袋袋堆积其中,形成一座小山丘。
店伙计正弯腰忙着整理货物,听见脚步声,直起腰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双手在围裙上快速擦拭,他热情道:
“姑娘,您要点什么?咱这米可都是新收的,颗颗饱满,煮饭香得很,熬粥更是黏糊,保准您满意!”
千提目光隔着白纱在店内游走,带着几分审视,待伙计将话说完,她才出声询问:“你们这儿,有没有不生虫的米?”
声音不大,却让伙计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他像看疯子一般上下打量着她,脸上写满难以置信。短暂的沉默过后,伙计嗤笑一声,脸上露出一丝不耐烦,摆手道:
“姑娘,你这说的什么话?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的?你莫不是对家派来捣乱的?”
“不是……”千提深吸一口气,自怀中掏出丝帕:“我……我这有块帕子,你瞧瞧……”
手帕刚刚展开,那伙计却没了耐心,伸手作出驱赶的动作,语气也变得生硬:
“去去去!别在这捣乱,我们这儿,没有你要的这种米,你啊,另请高明吧!”
“这帕子,你再瞧瞧……它……”千提还欲开口解释,那伙计却已不耐烦地开始将她往门外推搡。
她踉跄几步,差点摔倒,站稳后,沉默片刻,终是无奈地转身离开。
出门时,一名身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正好步入店中,与她擦肩而过。两人交错的瞬间,一阵秋风拂来,调皮地卷起斗笠上的白纱。
千提发出一声低呼,赶忙伸手按住斗笠,埋头快步离开,生怕露出了真容,叫那狗贼国师的眼线瞧见了将她抓回去。
白纱轻轻滑过女子的手背,留下一阵若有似无的痒意。女子下意识侧头,目光落在千提身上,带着些许探寻的意味。
她似乎想说什么,店内伙计却已匆匆迎上,汇报今日收支。待正事处理完,凌昔匆匆抬眼,方才那名头戴白纱的少女早没了踪影。
她没将这事放在心上,匆匆整理衣衫,在柜台站定,翻看着这几日的账目。
一辆米车停在门前,有伙计扛着新运来的米进屋。恍然间,凌昔听见几名伙计交谈的声音:
“今天真是遇到个怪人了!”是方才看店的那名伙计。
“怎么回事?怎么怪了?”另一人出声询问。
凌昔被这声音吸引,微微侧目,又听那伙计道:
“就刚才来了个姑娘,带着斗笠神神秘秘的不说,一开口就问我有没有不生虫的米。你说,怪不怪?”
“不生虫的米?哈哈哈哈,这天底下哪有米不生虫啊?”扛米的伙计将米袋放在地上,发出一阵嘲讽的笑声:“后来呢?后来怎么了?”
“还能怎么了?让我轰出去了呗!我看这姑娘,要么就是对家派来找茬的,要么啊,准是脑子有问题,不然怎么会……”
“她可还有什么别的举动?”凌昔柳眉轻挑,连步轻移,快步上前询问。声
音轻柔,急切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天底下的确没有不生虫的米,但若是在米里头放姜,便不易生虫。
不生虫的米,背后指代的——是姜,姜国的姜。
“其他……其他举动?”伙计抿了抿唇,思索片刻,道:“她还拿着块帕子,非要让我看。我们这是卖米的,你说她给我看帕子做什么?准是脑子……”
“不得无礼!”凌昔出声打断他的话,原本舒展的眉头逐渐皱起,形成一个浅浅的“川”字。
方才与少女擦肩而过时,她便觉得她走路的姿态不似常人,却因店中事务繁杂,一时未能想起来。如今细细想想,她走路的模样与王府郡主的有些相似,相比之下,却还要优雅几分。
“那帕子有什么异常之处吗?”凌昔下意识摩挲着袖口的刺绣,急切追问。
伙计察觉出异常,心中紧张,说话也不由得结巴起来:“也……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啊,就是一块很普通的帕子……上面绣着朵花……”
“这花是什么模样的?”景秋从外头进来,正巧听见这般对话,眉头紧紧皱起。
“这花……”伙计仔细回忆着当时的场景,奈何他赶人太快了,只匆匆自手帕上扫了一眼,记得不算清楚:“好像,好像是白花……对!米白色花序,当芯处有一抹鹅黄,或是两瓣淡红装点……其他的……其他的小的便记不清了。”
“是菩提花。”景秋微微攥紧了裙摆,泪水溢出眼眶,模糊了视线:“是公主,我找到她了,太好了,太好了……”
*
暮色如墨,一点点将天空染透。街边灯笼陆续亮起,光晕在寒风中摇曳不定。千提拖着沉重的双腿,在昏黄的光影中踽踽独行。
今日她在周边走了一圈,不记得进了多少家店铺,换了多少说辞,半点收获不说,还都无一例外地被人当作疯子轰出来。
心中好不容易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碎,她身影被灯光拉得细长,已然累得不行。不知走了多久,才终于回到那处小屋。
几缕光芒自院门缝隙间透射而出,千提伸手推开院门。
伴着“吱呀”一声响,一个黑白相间的毛绒圆球开心地迎上来,在她脚边蹭蹭。
封易初正端着最后一道菜自厨房走出。暖黄的烛光照在他脸上,勾勒出他仿佛由天神精心打磨的轮廓。素色衣角轻轻拂过门槛,他简单束发,站在厨房尚未消散的烟雾中,仿若降临尘世的谪仙。
“回来了?”白瓷碟被他修长的手指紧紧握着,又被轻轻放在桌上,与那些早已做好的菜肴混在一处。封易初朝她露出一抹浅笑,柔声开口:
“今日怎的这么晚,快些用膳吧,别饿坏了。”
千提拖着身子麻木地走进房中坐下。
封易初盛上一碗饭,递到千提面前。他在她身前站着,颀长的身子挡住了大部分光线,察觉到她情绪不对,原本如古潭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了?”
千提眼眶一热,委屈如潮水涌上心头,双手缠上他的腰。
院中老树上,几道枯枝在风中瑟缩摩擦,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她不说话,只是静静地抱着他,将脸埋入他怀中。待强行将心中的委屈压下去,才缓缓将他松开。
“我想你了。”她吸了吸鼻子,“你这几日太忙了,白天都没人陪我说话,我想你,想景秋……我……”
千提微微垂下脑袋,余光似乎看见什么,原本暗淡的目光霎时亮起:“诶?”
纤细的手指抚上桌上放着的那堆书,千提迫不及待地拿起一本打开,眼底的委屈于顷刻间消失得无影无踪:“话本子!新的!”
“嗯。”封易初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烛光跳跃,映照着他俊逸的脸庞,温柔的神色在光晕中愈发清晰:“给你寻了些新的话本子。从前那些……不好。”
“为何不好了?”千提自书页间抬头,杏仁大的眼眸纤尘不染。
“你现在还看不懂……”
“看不懂不是才要学吗?”千提眨了眨眼睛,不曾明白他的意思:“我学东西很快的,你教我,我指定能学会。”
她轻轻拽了拽他的袖子。
几缕碎发微微垂在封易初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目如画、气质出尘。光影绰绰中,少年的耳根微微泛着红色:
“以后吧。”
他揉了揉她的脑袋,见她捧着话本爱不释手,无奈出言威胁:“吃饱了再看,否则,这堆书我也给你收了。”
千提颇不服气地瞪了他一眼,迅速将目光挪开。
话本被她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她埋头吞咽饭菜,又听封易初无奈开口:
“等过段时日……过段时日事情就少些了,届时我便回来陪你。”
“嗯。”千提点了点头,飞快地吃了几口便放下碗筷,迫不及待地要去拿话本子。
抬眸之际,少年微微闭目坐于她身前,高挺的鼻梁在昏黄烛光下勾勒出一道利落的剪影。修长如玉的手指正缓缓揉着太阳穴,他眉头紧紧皱着,形成一个深深的“川”字,额间似乎还沁出了一层薄薄的冷汗。
原本就清冷的面容于此刻更添了几分憔悴,在烛光摇曳中,格外惹人怜惜。
千提心中一紧,全然没了要看话本子的激动。
本来已经摸到话本的手渐渐松开,她站起身,走到他身边,柔声询问:
“你怎么了?可是近来休息得太少了。头疼得厉害?”
天气转凉,狂风在屋外肆虐,屋内烛火晃动不停,将他的影子搅得凌乱。
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眼,眼眸恰似寒夜的深潭,清澈又藏着些倦怠。
察觉到千提担忧的目光,他努力扯了扯嘴角,挤出一抹极淡淡微笑。笑容虽浅,却如寒夜微光,驱散几分寒意。
“无事,不必担心。”他轻轻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却温柔笃定。
“你我拜过了堂,便是夫妻,在我面前,不必强撑着的。”千提眼眶微微泛红,快步绕到他身后。她双手缓缓抬起,轻柔地挪开他的手指,覆上他的太阳穴。
手指纤细而白皙,在昏黄灯光的映照下,仿若上好的羊脂玉。
几缕发丝自他脸颊旁滑落,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千提微微倾身,手指发力,以恰到好处的力度,缓缓画圈。时而加重力道,时而轻轻揉动,像是在安抚受伤的幼兽。
狂风仍在呼啸,二人的光影在墙上映出扭曲的形状。原本紧皱的眉头渐渐松开,像是被她指尖的温柔一点点抹平。
封易初轻舒一口气,方才苍白的脸上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偏过头,看向千提,嘴角浮现一抹浅笑,声线中还带着残余的倦意,眼底却尽是宠溺之色。
“好多了,别担心。”
灯光勾勒出他绝美的侧脸,他抬手,轻轻覆上千提还在按摩的手,稍稍用力握了握,示意她停下。
千提停下手中动作,顺势坐在他腿上,手臂如藤蔓般缠上封易初的脖颈。
“阿初,”她肆无忌惮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换上一副可怜兮兮的语气,凑在他耳边,柔声道:“明日是我生辰,你能不能早些回来……”
声音软软的,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他耳畔,封易初微微一怔,红了耳根。
千提眨了眨眼眼睛,看出他面上的犹豫,又凑近了些,在他耳垂上轻咬一下。再放开时,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这还是我来这边过的第一个生辰,你若实在忙,我一个人过也行……”
这法子,还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
明日的确是她生辰,想让人陪她过是自然的。但更多的,千提还是希望他能好好休息休息。近来他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连眼里都好像泛了些许血丝。
封易初偏头看他,目光温柔,又带着些歉意。他抬起手,轻轻捋开千提脸颊旁的一缕碎发,而后微微点头,应声答道:
“好。”
他的手紧紧包裹她的手,只此一字,却是对她的万般纵容。
第二日,阳光再一次洒在床榻上时,千提悠悠转醒。
他又走了。
因着他昨夜的承诺,千提心中倒是安稳了不少,趿拉着鞋子下床,照例梳洗用膳,而后捧着话本子往竹椅上悠然一坐。
书中的故事精彩异常,转眼间便快到正午了。
往日都是阿初做饭的,可他最近实在太累了,她想帮他多分担些,这样,他便能多些时间休息。
千提这般思索着,戴上斗笠,挎着竹篮出门去了。
阳光透过枝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影,集市的喧嚣远远传来。拐过一条狭窄小巷时,一只手忽然从暗处伸出,猛的攥住她的胳膊,将她拽进阴影里。
“救……”
“公主,是我。”熟悉的声音自耳边传来,将她求救的声音堵在喉口:
“景秋。”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我……我想与你圆房”……
千提按耐住狂跳不止的心脏,回眸瞥见那抹熟悉的身影时,眼中的防备终于消散:“景秋,真的是你!”
她喃喃出声,眼眶微微泛红,声音不自觉带上了几分颤抖。
未等景秋回应,千提眸光往旁边一瞥,注意到景秋旁边站着等着深褐色锦缎长衫的女子。柳眉微微蹙起,她眼中闪过一丝疑惑,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警惕道:“这位是?”
景秋见状,忙介绍道:“公主,这是凌昔姑娘,她……”
凌昔微微欠身,行了个礼,警惕地观察周围情况,严肃道:“此地不宜交谈,还请公主移步。”
千提微微颔首。
凌昔这个名字,她先前听皇叔说起过。
除却父皇母后以外,那些个长辈之中,皇叔最疼她。原本公主是不能随意离宫的,是皇叔向父皇进言,让她多走多闯丰富阅历,她才可以自由出宫游玩,不至于像姜国自古以来的其他公主那般,自幼被困在宫墙中长大。
因而听到“凌昔”这个名字时,千提暂时打消了心中疑虑。
她自然而然地揽上景秋的手,由凌昔领着,避开往来人群,扎进纵横交错的小巷。
脚下的青石板被打磨得光滑,低矮的屋檐下晾晒着衣物,随风轻轻摆动。千提一手牵着景秋,一手提起衣角,小心翼翼地躲避着地上的积水。
若是不小心将裙子弄脏了,可不好洗。
微风轻拂而过,将斗笠上的白纱撩开一条小缝。她跟着凌昔进了一处小门。
一股淡淡的米香扑面而来,自后门进入米店时,昨日将千提轰走的那名伙计将头压得低低的,握着算盘的手抖如筛糠,似乎在心中祈求她不要将自己认出。
千提嘴角勾起一抹浅笑,并未计较。
几人穿过堆满米袋的过道,踏上木制长梯。二楼,狭廊尽头,木门敞开,凌昔忽然想到什么一般,轻拍脑门,道:
“瞧我,给忘了。景秋,公主在外多日,你让伙计准备些小菜糕点送来。公主千金之躯,金贵得很,恐有些人偷懒怠慢了,你先去瞧瞧。”
千提缓缓松开景秋的手,由凌昔带着进门落座。
斗笠缓缓摘下,倾世的容颜终于显现。纤细的手指轻轻捻起桌上一个白瓷小盏,她看似不经意地把玩着,直至确定景秋走远,才终于抬眸,目光瞥向凌昔时,带着探寻的意味:
“特意支开景秋,想必还有别的事吧?”
“公主果真聪慧。”凌昔查看完四周环境,确定周围再无他人后,轻咳一声,神色恭敬又带着几分急切:
“公主,我是王爷安插在此处的眼线,凌日历负责留意京都各方消息,秘密与姜国通信。这是信物,公主可一辨真假。”
说吧,她从怀中掏出一枚刻着皇家徽记的令牌递到千提面前。
千提点头:“我知道。”
“如今各国局势波谲云诡,公主对当前天下情形知晓几分?”凌昔微微顿了顿,目光紧锁千提到面庞,观察她的每一丝表情变化。
千提被她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头去,目光透过窗子,落在面前街道上。
两旁银杏早被秋风染成金色,叶片于风中摇摇欲坠,时不时有几片飘落,在风中打着旋儿,最后悠悠地落在青石板路上。树下,卖糖炒栗子的小摊热气腾腾,甜香随着秋风飘散,引得路过的小孩纷纷侧目。
好一番太平之景。
千提不自觉攥紧了手中的茶杯。
天下分割良久,诸国动荡,百年间,周边小国一度以这大鲤朝为首。
直到三年前,海上扶桑之国妄图侵占大鲤领土,数十年筹谋终于于一朝发动,京都险些沦陷。
危机之时,国师挺身而出,一夕之间,令扶桑这小岛国覆灭。
虽如此,鲤朝还是在这变故中损失惨重,大鲤皇帝病重,无暇顾及外界之事。
同时,北漠在势力迅速壮大,吞并周边小国,转而攻打姜国。姜国国内不轨之人借机发动动乱,更是雪上加霜。那时,千提在京都收到姜国的诏令时,已经做好了战败和亲的准备。
幸而后面父皇及时扫清内敌,借助姜国易守难攻的地势,成功击退敌军,她才没在那时嫁去北漠这等荒凉之地。
自此之后,北漠、姜国、大鲤,三国割据的局面形成。期间,北漠数次对其余两国发动战争,搅得天下动乱。
姜国苦其良久,恰逢今年大旱,收成不好,不得不与鲤朝结成同盟。让她来和亲,也正是为此。
千提手指轻轻滑过被沿,看似漫不经心地将这些话托出,心中暗藏着一丝警觉。
凌昔闻言,神色一怔,又问:“公主对这鲤朝的局势,又清楚多少?”
千提皱了皱眉头,握着杯盏的手暗自收紧。
上一次来京都,迄今为止已过去三年。当初她知道的很多东西都已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此番她和亲又来得匆忙,对如今鲤朝的局势,确实了解得不多。
她闭上眼睛,思虑片刻,将自己目前知道的事尽数托出:
“除却故去的、或是犯错被贬的皇子,目前鲤朝之中,还有四名皇子,二皇子、五皇子、九皇子,以及年幼的十一皇子。二皇子为宫女所生,自幼遭人欺凌,如今性情暴虐、喜怒无常;五皇子无心朝政,沉迷美色、夜夜笙歌,被封了个闲散王爷,逍遥快活去了;九皇子……我倒是没听说过太多他的消息,但大抵是个平庸之辈;剩下一个十一皇子年纪尚小,外界也没太多与他有关的消息。”
此番和亲,她要嫁的本就是皇子,所以对这些情况是最为了解的。
说完这些,千提顿了顿,又道:“至于朝中的情况,我倒是知之甚少,只知……国师以其火药令人闻风丧胆,新上任的丞相是位女子……”
她似乎终于说到点上,凌昔眸光一亮,追问道:“公主可知,男子为官制度沿袭百年,为何这鲤朝皇帝,独独要提拔一位女子为相?”
“大抵这鲤朝皇帝是个惜才之人。能力突出,纵为女子,又为何不能为相?”千提回眸,瞥见凌昔嘴角的笑意,微微皱眉,试探道:“……不对吗?”
“黎相于三年前初入朝堂,为官期间推行良策、造福百姓,确实是位不可多得的好官。但朝中有才能之士并不少,你觉得,难到朝中除她以外,就没别人能胜任这一职位了吗?”
凌昔为千提斟上一杯茶,沉声道:“公主聪慧,应该不难想清其中缘由。”
“为什么……女子……为相……缘由……”千提手指紧紧抓着裙摆,努力在心中思索其中深意,却始终想不明白。思绪在此刻乱作一团,街头一阵哭闹声恰在这时吸引了她的注意。
仔细听来,原是一孩童父母早逝,亲戚以抚养的名义上门侵占财产,吃干抹净后,又寻了个理由将那孩童驱赶,吃相实在难看。
吃绝户。
千提猛然瞪大眸子,忽然明白了其中缘由。
原是如此!
她深吸一口气,捋清心中想法,沉声开口:“陛下有意让十一皇子继承皇位。”
凌昔嘴角缓缓勾起一抹笑意。
她说对了。
三年前扶桑攻陷京都一事中,鲤朝皇帝身中毒药,被囚禁数日。后事件平息,毒性虽解,他的身子却一日不如一日了。
从那时起,他便有了立十一皇子为储君的想法。
奈何十一皇子年幼,就这般继承大任,若有朝一日,朝中有谁势力庞大,架空皇权,将他当作傀儡皇帝,这江山迟早有一日会落在别人手中。
在这种情况下,旧相离职,一位女子荣登相位。
女子为官,本就是先例,女子为相,更会引得朝中诸臣不满。有朝一日新帝即位,倘若她敢有半分逾矩的行为,朝中心存偏见之人必会出手。
这在无形之中,限制了丞相的一举一动。
而丞相与礼部尚书结为连理,顾家势力庞大,也算是为其提供了一种支持,助其在朝中站稳脚跟,不至于被轻易搞垮。
如此,各方制约,朝中势力会处于一种平衡之态,最大限度地避免了新帝成为傀儡的可能。
可……
窗外秋风拂过,吹得树叶沙沙作响。千提轻轻转动手中的茶杯,引得杯中茶水微微荡漾。她抬眸,目光平静如水,淡声道:
“十一皇子即位,与我又何干系?”
“半月前,鲤朝与北漠交战,损失十万大将,九皇子被贬为庶民。皇帝怒气攻心,卧床不起,怕是时日无多。鲤朝内部如何争斗,与我姜国无关,但国师——”凌昔抬眸与她对视,目光坚定:
“殿下有所不知,国师是长公主所生,十一皇子对这表兄颇为敬重。国师研制的火药威力巨大,其中玄机又只有他一人知晓。三年前扶桑被灭之事已是前车之鉴。倘若有日新帝上位,国师在其耳边妖言惑众……届时不仅仅是北漠,只怕姜国……也将难保。”
她深吸一口气,双手交叠于身前,朝千提郑重行礼:
“公主,您的剑,该出鞘了。”
千提握着茶杯的手微微一颤,茶水摇晃着溅出,洒在她手背上,烫红了她原本娇嫩的皮肤。
世人皆知,岁安公主自幼娇生惯养、体态柔弱。却鲜有人知,她其实是会一些武艺的。
倘若有一天时机成熟,在不得已之时,她的剑,会毫不犹豫地挥向枕边人。以身入局,血溅当场,作为最重要的一颗棋子,为自己的子民扫清前路。
她会这招,也只会这招。
在这种情况发生之前,无论发生什么,她都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
“公主可是怕了?”凌昔试图打消千提心中的顾虑:
“我们的人届时会在外接应殿下,极力保护殿下安全,您只需要处理掉国师就行。”
“我担心的倒不是这个,”一阵秋风灌入屋内,吹乱了千提鬓边的发丝,“新帝上位,国师发动战事,这些都是你们心中揣测,并不一定会发生。但倘若我失败了呢?届时国师未死,两国矛盾激化,原本还可以延续多年的和平局面将彻底打破。到那时,你们又有什么对策?”
“我的性命倒是小事,但——”千提缓缓压下眼眸,沉声开口:“我得确保,此事万无一失。”
“我们已与鲤朝二殿下结为同盟,随时可发动宫变。公主若是刺杀失败,极力拖延时间也可,届时二皇子登上皇位,国师,同样是死路一条。”
凌昔顿了顿,又道:“当然,若是公主成功了,您,就是这大鲤的皇后。”
“我不嫁他!”千提一个起身,衣袖自桌面拂过,杯盏落地,发出一声清脆的声响。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情绪有些激动,深吸一口气,缓和下来,道:“若是此举成功,我有一个条件。”
凌昔微微皱眉。
千提款款落座,掏出手帕擦干裙子上沾染的茶渍,看似从容,声音却已微微颤抖:
“如若成功,送我和一个朋友出城。我不嫁皇子,也不做公主,只想当一个寻常百姓,再不牵扯进这些纷争之中,如何?”
“朋友?”凌昔挑了挑眉。
“他父亲原是做官的,后来犯了错,他受到牵连,如今出不了这京都城。其余的,你便不必知道了。”
“此事还需先禀报……”
“你最好想清楚了再答复我。”千提打断她的话,平日里柔和的眉眼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皇室威严:“现在不是我在求你们,是你们需要本宫做事。”
凌昔忽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小姑娘似乎并不像传说中的那般好应付。她缓缓沉下眼眸,嘴角浮现一抹浅笑,朝千提拱手行礼:
“是,殿下。一切,如您所愿。”
千提攥着帕子的手缓缓松开些许。良久,她动了动,起身离开,双脚踩在地面,她堪堪挪动着步子,才发现大腿已有些发软。
“三日后,我会来此寻你。在此之前,你们不许派人跟着我,否则……后果你知道的。”
她压低了声音,努力保持着面上的镇定。
鞋子踏上木阶,发出“蹬蹬”的声响。
“公主你去哪?”景秋迎面端着茶点过来,愣愣地叫她。
“去与一个人道别,你不要跟来。”千提重新戴上斗笠,不曾回眸。
秋意萧索,风携着飒飒凉意,穿过大街小巷。落叶如蝶,悠悠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千提挎着菜篮自米店出来时,已是日上中天。
她在里头耽搁了太长时间,随意在街头小摊上挑了几样小菜,便匆匆往家赶。
推开院门的刹那,一阵淡淡的面香裹挟着温暖的气息扑面而来。千提微微一怔,抬眸望向厨房的方向,那里有一抹修长的身影。
封易初着一袭素色长袍立于灶台前,修长的手指攥着汤勺,正将锅里煮好的面条盛出。
衣角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仿佛沾染着月光的清辉。几缕碎发垂落在他白皙的额前,更衬得其眉目如画。几缕金光自门扉射入,在他周身勾勒出淡淡的金边,给他添了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韵味,却又莫名多了几分温柔。
果真还是来晚一步。
千提将菜篮放在门边,心中一阵失落。
“你回来了。”封易初端着碗自厨房走出,声音清冽,若山间溪流。
“嗯。”千提跟在他身后,眼间着他将面放在桌上,忍不住自身后环住了他的腰。精致的面庞轻轻靠在他背上,她微微垂眸,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带着几分自责:
“本来想着我来煮的,可今日买菜时耽搁了片刻,没想到还是让你抢先了。”
“今日本就是你的生辰,又怎能让你亲自动手?”封易初无奈笑笑,左手轻拍她的手背,示意她坐下。
千提不舍地将他放开,款款落座。纤细的手指接过他递来的筷子,不经意间指尖相触,心中更添几分动容。
“你是不知道,今日我买菜时,那大娘以为我看不明白杆秤,还想坑我,得亏让我发现了。”千提得意地哼哼两声,试图缓解气氛。筷子搅动着碗里的面条,她却怎么也下不去口。
抬眸,两人目光于空中交汇,他一直静静地看她,虽一句话不说,眼中的宠溺却不会作假。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眼前的画面忽然变得模糊,千提苦涩地笑了笑,垂眸,一滴热泪落入碗中,与面汤混在一处。
“怎么哭了?”封易初撇下筷子起身,绕过桌案,在她身边缓缓蹲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将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一一拭去。
他微微仰头,深邃的眸中倒映着的是她,只有她。
千提好不容易变得清明的视线再度模糊,泪水不受控制涌出眼眶,在她白皙的脸颊上留下两行泪痕。
为何……偏偏让她得到了,又要让她这么快失去……
她吸了吸鼻子,强忍着心中酸楚,缓缓抬起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手臂上被茶水烫得发红的肌肤:“疼……”
封易初眸光一紧,打来一盆井水。水没过手背,冰凉冷冽,驱散了原本皮肤上火辣辣的
疼。他轻轻拭去她脸上残留的泪痕,道:“你在这先泡着,我去找阿琛……”
“不要……”千提紧紧抓住他的手背:“不是特别严重,用冷水这么一泡,好多了。慕公子也有自己的事,为这等小伤特地过来一趟,不好。阿初,今日是我生辰,我只想你多陪我一会儿,最起码,陪我吃完这碗长寿面。”
她微微仰头看他,声音带着些许哽咽。
她只有三天了,想再和他多待一会儿,再多待一会儿……
封易初薄唇轻抿,眸中波光流转,似乎是在权衡什么,良久,他在点头,在千提对面坐下,重新拾起筷子:“好。”
千提将手从水中抽出,将面条混着热泪一并咽下,直至碗见了底,封易初利落地收拾碗筷离开,她才缓过神来,挪动着步子跟在他身后。
瓷碗在水中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封易初将碗筷洗好,放置妥当,直起身轻轻抬手理了理额前碎发。
不经意抬眼,便撞见千提的目光。
少女紧紧倚着门框,身子于朦胧的光影中被勾勒得柔美纤细。她昂着脑袋,呆呆地望着他,清澈的眼眸中似藏着一汪清泉,内里蕴着无尽眷恋。
无言对视间,封易初微微一怔,清冷的面容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
“还很疼吗?”
“不疼了。”千提倚着门框静静摇头,脸颊被正午的阳光镀上一层光影。她紧咬下唇,道:
“我……我想和你圆房。”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管好你的人”
“嗯?”封易初身形一滞,清冷的面庞瞬间染上一抹薄红。他向来沉稳,此刻却有些手足无措,张了张嘴,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知道。”千提点了点头:“我想抱着你睡觉,像你喝醉的那晚一样,可以吗?你不是说,睡在一起叫圆房吗?我想与你圆房。”
封易初哑然失笑,脸上的红晕迅速消散。
他就知道,她若不是理解错了,也断然说不出这般荒唐的话。
“勉为其难。”他低低地应了一声,又道:“不过这话,你以后不许给别人说。”
“嗯!”千提眼眸明亮几分。
双手轻轻环上他的腰,脸颊紧紧贴近他的胸膛。鼻尖萦绕着他身上独有的烟花味,耳畔是他强有力的心跳声,二人在被窝里相拥,岁月静好。
秋风轻轻拂过窗棂,发出细微的呜咽,千提缩在他怀中,直至他的呼吸声变得均匀缓慢,她才缓缓睁开眼睛。
几缕光芒透过床前薄纱,温柔地落在他脸上,他双眸轻阖,精致的五官上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晕,仿若在云层中闭目养神的谪仙,不然丝毫尘世烟火。
千提缓缓伸手,指尖轻颤着触上他的脸庞,又似乎怕将他惊醒一般迅速弹开。
她轻手轻脚地从床上爬起来,搬了张板凳坐在床边。
随手取件他平日常穿的衣服,套上绣绷,丝线穿过银针,于衣上穿梭。针脚延伸,不过须臾,一朵栩栩如生的菩提花徐徐绽放。
“原谅我心存私心。”千提扯断最后一根丝线,将衣服摆在他枕畔。
如果此行她真的无法平安归来,但求往后的日子,他看到这朵菩提花时,有那么一瞬,心中想起的是她。
她坐在床沿看他,指尖缠绕着他一缕墨发,温柔把玩。
“你说,我若是死了,你会喜欢上别的姑娘吗?”
“不会。”封易初陡然睁开眼睛,双眸宛如寒夜中星辰,清冷明亮,没有丝毫刚睡醒的朦胧。
千提眼中闪过一丝惶恐,下意识捂嘴,声影也不自觉拔高几分:“你……你醒了?”
封易初不紧不慢地坐起身来,衣物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却未沾染丝毫凌乱。他直直地看向她,神色平静,声音清冷:“从未入睡。”
“啊……”千提脸上“唰”地一下泛起红晕。
那她方才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他岂不是都知道了?
几缕墨发垂落在封易初脸颊旁,他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薄唇轻启:“今日为何突然说这种话?”
千提被他瞧得窘迫,微微别过头,避开那让她心慌意乱的目光。双手不安地搅动着衣角,犹豫片刻后,她才寻了个理由搪塞过去:
“就是突然想起从前在话本子上看过的故事。一个男人,他夫人病故了,离世时,他哭的稀里哗啦,说着忠贞不渝,可没两天就和别人好上了……若我又日不在了,你可不能与别的姑娘好,不然……我的魂魄飘回来看你的时候,会很难过的……”
“你如今才多大,哪有那么容易死?未发生的事情,顾虑这么多做甚。”封易初无奈地摇头。
“可若是……”千提抿了抿唇,垂下头去,声音越来越小,直到带了些哭腔:“若是国师那狗贼将我抓回去弄死了呢……到时候我连个全尸都留不住……你……你可不能喜欢别人……”
“……”封易初一阵沉默,还未弄清楚她究竟在想什么,又见她搅动着手指,自顾自道:
“算了……我……我总不能真牵制你一辈子。活着的时候不能,都死了,就更不能耽误你了……三年,我若死了,等我三年可好,三年……我死后三年,不得另觅新欢,行吗?”
封易初无奈摇头,实在不明白她一天天的都在想什么。她的思路好似与旁人不大一样,有时前一秒想着这个,下一秒又想别的东西去了。
思绪之跳脱,实在罕见。
日常所做之事,也是令人匪夷所思。
比如三年前,景秋来寻他,说她一人溜出去玩,深夜未归。他寻到她时,她正在山中摘着路边的黄栀子。一颗一颗的用衣服裹着,直直装满了一兜,连裙子被染成橙黄色也全然不顾。
看见他过来,她全然没有半分“自己失踪了让人担心”的自觉,反将黄栀子内的汁液挤出,在脸上点了两个小点,说是被毒蛇给咬了,让他帮她将毒血吸出来。
且不说这黄栀子的颜色与血像不像,更不谈这话本里常写的“吸毒血”究竟有没有用。谁家蛇能蹦这么高,一下咬她脸上去?
思及此处,他无奈地摇摇头,嘴角荡起一抹浅笑。他下意识抬手,骨节分明的手指刚要触碰到千提到发顶,却被她侧身躲开。
“我没烧坏脑子。”千提脸颊微红,带着几分嗔怪。
封易初的手停在半空中,片刻后缓缓放下,眉头轻皱,上下打量她:“那你?今日可是摔着了?”
千提气得跺脚:“我也没将脑子摔坏。”
“那今日怎的这么奇怪?”封易初沉眸思索,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片刻之后,他得出结论,许是千提一人在此处待了太久,实在孤独,如今才这般,总想些伤心事。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柔和下来:“今夜想吃什么?”
“随便炒个青菜便可。”千提被他问得泄了气,转过头去,下巴指了指门外,道:“今日本想着给你煮面来着,外边都买好了,若是不做,放着也怪浪费的。”
封易初眉峰轻挑,“你就不想吃点好的?”
“你有钱?”千提转过头来看他,突然有些后悔。早知道方才在米铺,便找凌昔要些银子来着。她荣华富贵了半生,如今没几天可活了,反倒要过些清贫日子。
不过,若真的可以,她倒希望一辈子如此。只要他在身边,野菜糟糠也比得过山珍海味。而且……他也不会真让自己吃野菜糟糠。
“谁说是我花钱了?”封易初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薄唇微微上扬,勾勒出一抹极淡淡笑意。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手指轻轻穿过她的指缝,牢牢扣紧了她的手。
“我带你去蹭饭。”
“诶?”
千提被这突如其来的牵手弄得有些羞涩,还没明白过来这是怎么回事,他却已拉着她往外走。
经
过院门时,她匆忙将挂在一旁的斗笠戴上。白纱丝滑垂下,又随着她的动作舞动,轻轻擦过两人紧扣的十指。
秋风裹挟着落叶簌簌飘落,为道路披上一层枯黄的外衣。长靴自其上踏过,发出阵阵沙沙的声响。
直至他牵着她到了一处朱门大户前,千提昂着脑袋,瞧见高悬牌匾上“黎府”两个烫金大字,想起那日他交给她的丞相府令牌上的姓氏,瞬间吓得花容失色。
“阿初……不如你一人去吧,我就先……”她声音发颤,满心怯意,话未说完,便猛地转身,想要逃离这般是非之地。
绣花鞋踩在满地黄叶上,才迈出两步,腰间忽然一紧。封易初长臂一伸,已将她揽腰抱起。
斗笠落在地面,少女的面容于阳光中展露无遗。
“怕什么?”他朝她凑近,轻声呢喃。
温热的气息轻轻洒在她耳畔,带来一阵酥麻感。
“阿初,放我下来!”千提又羞又急,脸颊涨得通红,下意识捶打他的胸膛:
“丞相认不认得我,我不清楚。但那位顾尚书,我的婚事流程一开始是由他安排的,若真见了面,他定能认出我。他们是你的朋友,却也与国师是同僚,未必会帮你隐瞒此事。”
封易初不接话,继续抱着她往里走。
千提在他怀中挣扎推搡着,却只如蛛丝上的蝴蝶,越挣越紧。几番试探无果后,她终于放弃了一半,只能慌乱地将脸埋进他怀中,一心起到着能蒙混过去。
揪着他衣襟的手微微颤抖着,指尖泛白。
他抱着她迈入丞相府大门,轻车熟路前行,衣角于飒飒秋风中舞动,沾染几缕桂香。
庭院中,老树下,慕云琛正在练剑。
黑色劲装傍身,利落的马尾随着动作肆意飞扬,他脚下步伐灵动,似行云流水,又暗藏章法,每一步都踏出秋风扫落叶的利落感。
手中利剑寒光闪烁,挽出的剑花仿若银蛇乱舞,在日光下熠熠生辉。一个旋身,剑随身动,带起的劲风将地上层层树叶激起,盘旋在剑尖。
余光不经意间瞥见两抹身影,他下意识回眸,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的刹那,手中的剑哐当落了地。
为催情香这事,他躲了这么多天,如今封易初终于找上门要灭他口了吗?
慕云琛脸上闪过一丝慌乱,匆匆将剑捡起,被在身后。他悄然后退两步,目光与封易初的相接时,不自觉咽了口唾沫。
转身,足尖点地,他正要逃离现场,一道清冷而熟悉的声音恰在身后响起。
“站住——”
好似一道无形的屏障立于身前,让慕云琛的脚步停下。
他僵立原地,片刻后缓缓回身,脸上扯出一个尴尬而带着些讨好的笑容:“易初……”
嘴角不自然抽搐着,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这笑容极不自然。
他抬手挠了挠后脑勺,正琢磨着要如何解释那日自己将催情香交给千提这事,忽听封易初道:
“千提受伤了,你帮她瞧瞧。”
见不是来找他算账的,慕云琛心中的石头落了地,这才敢正眼打量着这如胶似漆的两人。
探寻的目光自二人身上扫过,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踏过秋色朝他走来,往日如古潭秋水般幽深的眼眸中带着些许关切之意。
少女任由他抱着,双手紧紧揪着他的衣襟,精致的面庞尽可能地埋进他怀中,却还是能看见她面颊侧边的一抹绯红。
慕云琛收回视线,正色道:“可是腿受伤了?”
“手。”细碎的发丝在秋风中轻轻飘动,封易初抱着她走近,解释道:“烫伤了。”
“那你抱着她做什么?”
“……”周遭的空气好似瞬间凝固几分,封易初沉默一阵,而后缓缓眯起眼睛,声音带着几分冷冽:“我乐意,你管得着?”
慕云琛幽怨地瞥他一眼,乖乖闭了嘴。
黄叶簌簌而下,很快在树下石桌石凳上落了薄薄一层。封易初衣袖一挥,袖风扫落凳上秋叶。
他将她缓缓放下。
千提转动着眼珠,在四周打量了一圈,见没有旁人,攥着他衣襟的手才缓缓松开。
慕云琛走近:“哪伤着了?”
封易初缓缓抬起千提的右手。衣袖顺着手腕滑落,露出上面白皙若玉的肌肤。
“嗯?”慕云琛弯下腰,凑上前去,对着千提的手瞧了又瞧,许久,才将她手上那处微微泛红的肌肤与周围的区分开来。他无奈地摇摇头,道:“幸亏你来得早,若是再晚一些……”
“再晚些会如何?”封易初着急追问,平日里处变不惊的姿态在此刻荡然无存。
“若是再晚些——”慕云琛抿了抿唇,一脸严肃:“若是再晚些,她可就自己好了。”
封易初幽怨地看了他一眼:“……”
千提有些不意思地将手缩回袖中。
今日那茶盏里的水本就不是很烫。水溅到她身上的那一刻是有些疼,过一会儿便没事了。
后来她在他面前没忍住哭出来,怕他起疑,这才用这伤口搪塞过去。没想到他一时担心,真将她带到了慕云琛面前……
“庸医。”封易初瞥了慕云琛一眼,垂眸看向千提时,眼中闪过几分动容,目光又柔和下来:“她说疼,你弄点药。”
说完,他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千提的脑袋:“我去嘱咐下人多弄些菜,除却蜀葵,还有什么别的不吃的吗?”
“没有了。”千提摇摇头,心中觉得有些奇怪。
如今正是蜀葵成熟的季节,街头巷尾卖菜小摊上,卖蜀葵的也不少。二人相处快一月,饭桌上都不曾出现过蜀葵。她原以为是凑巧,今日听来,却像是他按着她的喜好刻意为之。
可她从未与他说过这些,他又是如何知道的?
千提樱唇轻抿,想出声询问,封易初却已走远,月白的衣角拂过路旁矮木,不染一丝尘埃。
只能作罢。
慕云琛站在一旁,对着她的手瞧了又瞧,百思不得其解。
良久,他摇了摇头,道:“我去给你弄些烫伤的草药。”
他转身离开,一路喃喃自语着:
“这么轻的伤,怎么还会疼呢?莫非……莫非真是什么难得一见的烫伤,伤在了内里,外部却丝毫瞧不出来?难不成真是我学艺不精?待我改日请教一下阿爹……”
声音越来越小,直至消失不见。
只留千提一人坐在石凳上,数着眼前如金箔般飘落的树叶发呆。
“千提。”一道女声穿过庭院,直直抵达千提耳中。声音恰似山涧清泉流淌过圆润白石,带着恰到好处的温婉与灵动:“好久不见。”
千提闻声回眸,一名年轻女子踏过满地黄叶款款而来,嘴角噙着抹盈盈笑意,恰似春日初绽的桃花,明媚又柔和。
温暖,柔和,却不显柔弱。
这般的女子,三年前,她曾有幸见过一面。
三年前,在丞相府。她翻墙去寻阿初时,与慕云琛站在一起的女子,慕云琛口中的“阿姐”,她早该想到是谁的。
“是你……”千提张了张嘴,脑海中模糊的面容与眼前人渐渐重合:“你是……丞相?”
三年前匆匆一面的姑娘,如今已是权倾朝野的丞相。千提身子微微动了动,鼻翼兰香环绕,原来,那日她在客栈发烧,睡梦中为她换下湿衣的,也是她。
*
不远处的亭子被一片肃杀秋意笼罩。残荷枯梗在风中瑟缩,池中碧水寒彻,倒映着铅灰色的苍穹。
封易初坐在亭中长椅上,透过枝叶的缝隙,老远瞧见千提与画扇会面、相谈甚欢,这才缓缓眯起眼睛,将视线落回顾衍之身上。
顾衍之白衣红袍坐于他对面,修长的手指轻轻搭在轮椅扶手上,正不紧不慢地煮着茶。茶香袅袅升腾,萦绕在他身侧。
封易初在他腿上扫了一眼:“都过去快半月了,你这伤……还未好?”
顾衍之
闻声抬眸,手指敲击扶手,哒哒作响:“装的。”
他摊了摊手,无奈道:“不然画画总想着赶我回去住,我也没辙。”
“……”这话换来封易初一阵沉默。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半晌,才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顾衍之不曾有半点犹豫。他微微眯起眼睛,审视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那你呢?前段时间不是还为她离开的事要死要活的吗?”
“谁为她要死要活了?”封易初矢口否认,仿佛那日在酒楼里借酒消愁的人不是他一般。
说这话的时候,他又忍不住往顾衍之身后瞧去,眸光穿过重重树影,瞥见不远处少女绰约的轮廓。
他嘴角缓缓漾起一抹笑意,目光柔和下来:“误会一场,她要杀的不是我。”
“既是误会,那身份这事,你当如何?总这样瞒着,终归不是办法。”顾衍之微微垂眸,从容斟上一杯茶,热气氤氲,模糊了他温润的眉眼。
“我知道。”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住茶杯,却未饮,只是凝视着杯中茶汤,不知是不是透过那澄澈的液体,想起了谁的笑颜:
“我已撤去她身边眼线。再过些时日,等这事过去,我自会与她说明。”
“眼线也撤了?”顾衍之沉下眼眸,心中不免有些担忧。他二人到底立场不同,如今朝中风起云涌,邻国势力虎视眈眈,局势尚未安定便撤去眼线,恐生变数。
这事,封易初不会想不到,可他还是这般做了。
“嗯。”封易初缓缓抬手,指腹细细摩挲着垂在胸前的那枚菩提吊坠,“她既然选择了我,我也应当相信她。”
顾衍之似乎还想说什么,见他这般,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学着他方才的语气,反问道:“你有点出息没有?”
“没有。”同样的,封易初也没有半分犹豫。
摸着吊坠的手缓缓松开、垂下,他坐直身子,重新抬眸看向顾衍之,神情淡漠,又透着几分洞察世事的锐利:
“如今陛下病重,朝中局势已然波谲云诡。二殿下动作不断,党羽四处串联,恐要借此时机逼宫篡位。你们如今有何对策?”
“不知届时二殿下要自哪个宫门攻入。皇宫硕大,光靠人传递消息,难免有所滞后。因而,我与画画昨夜商讨出一个快速传递暗号的良策。”
一本琴谱落在封易初面前。
顾衍之轻轻拍手,下人抬上一把七弦古琴。
绛红色袍角随秋风微微晃动,顾衍之修长的手指轻轻搭上琴弦,手指看似不经意拨弄着琴弦,不成调的音符自其中逸出。
“不同音调,不同弹法,背后皆有不同意思。届时,皇宫四周皆有专门的乐士坐镇,信息由外逐层传导,再由你一一整合,审机度时,及时作出调整。”
封易初目光自琴谱上扫过:“此法甚妙。”
“却也有些难度。”顾衍之沉下眼眸。
届时,皇宫八个方位,每个方位里外安插三名乐士。二十四琴,二十四音,混杂一处,他需辨明各处琴音,自一闪而过的音调中理清局势变化,再以琴音对外传递指令。耳、脑、手,三者协调,不可耽搁一刻。
封易初微微颔首:“可以一试。”
他这般说着,眼眸不经意越过顾衍之望向后方。
枯黄的树叶遮蔽的大部分的视线,透过树枝间隙,隐约可以看见不远处少女的面容。
秋风轻轻撩起千提的墨发,她笑颜明媚如花,匆匆一瞥,便让人再难移开视线。
她不知与画扇说了什么,逗得画扇也跟着笑起来。
秋意盎然中,千提忽然抱住了画扇,与往日亲他一般,在画扇脸上亲亲啄了一口。
封易初的笑意霎时僵在嘴角,本如苍松傲雪般清冷自持,此刻却全然失了淡定。平日里处变不惊的眼眸缓缓睁大。
她……连女子都不放过的吗?
“嗯?怎么了?”顾衍之瞧他这般,缓缓回眸。此时千提已将画扇放开,只是两人挨得极近,动作还有些亲昵。
顾衍之摆了摆手,打趣道:“你不会这都要吃醋吧?从前黎谨总缠着画画的时候,做得可比这还要……”
话未说完,千提又在画扇脸颊上轻轻啄了一下。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原本闲适地搭在轮椅上的扶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
“这……”顾衍之喉结上下滚动一圈,发出一声低低地惊呼,下一刻,他竟直接从轮椅上站起来。动作太过急促,连轮椅都被带动得晃动几下。
他额前的碎发被秋风吹乱,平日里温润如玉的面容此刻涨得通红,抬脚就要冲上去将二人分开:“我的!我的!”
全然没了往日的沉稳与从容。
“你这般冲过去,不就露馅了吗?”封易初将他按回轮椅上。薄唇紧抿成一条直线,他嗓音低沉,再度往千提的方向看去,忽道:
“她们走了,追吗?”
“追。”
顾衍之愤愤瞥了封易初一眼,咬牙切齿道:
“管好你的人。”
第30章 第三十章“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封易初推着顾衍之的轮椅尾随而上。木轮碾过石板,转上矮阶,最后停在一处窗前。
顾衍之伸手戳破窗纸,微微欠身,凑近窗洞向内张望。
墨发微微垂下几缕,少顷,他回眸,看向身后的封易初:“你不看吗?”
封易初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闻声垂眸看他一眼,又迅速躲开他的视线:“听人墙角之事,我才不做。”
他的目光落在窗户上,眼眸深邃如渊,清冷的面容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唯有微微蹙起的眉头泄露了他内心的些许波动。
顾衍之摇头,不点破他,自顾凑近窗洞,观察屋内的情形。
日光透过窗棂轻轻洒入屋内,照亮了满室林立的书架。书架上摆满了各色书籍,千提着一袭水蓝色长裙,像只小鹿般在书架前徘徊,时不时激动地拿起一两本,快速地翻看几页,随后或是满意地点点头,或是皱着眉头放回去,转而拿起另一本。
而画扇静静地站在千提身边,绸缎般柔顺的墨发简单挽成一个发髻,几缕碎发垂落在白皙的脸颊旁,更添几分温婉。
她似乎发现什么,秋水般的双眸陡然闪过一丝锐利,目光朝顾衍之所在方向头投来。眼波顾盼流转,她与他对视片刻,又装作不经意地转过头去,不点而朱的嘴唇缓缓勾起,带着一抹如三月春风般的笑意。
顾衍之自洞口撤离,定了心神:“幸好,只是在看书。”
“看书?”封易初挑了挑眉,谪仙般的面容上浮现一抹疑惑之色,薄唇轻启,吐出几个字:“上次那些,‘高雅’之书?”
“你非要用这个词,也不是不行。”顾衍之意味深长地瞥了封易初一眼。
似乎是觉得轮椅摆放的位置有些扦插,他站起来,握着轮椅扶手将它稍稍挪动了些,这才重新坐回去,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再度凑近窗口,一边解释道:
“还不是黎谨,隔三差五便托人捎东西回来。也不知她从哪弄来的这么多书,有时一个月能寄回来十余本,内容还都……如你所言,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恐这些东西要教坏了千提。可转念一想,从前她看了好几本都不曾看懂,如今这一时半刻的,应当也没什么影响,便放下心来。
“画画哪有那么多时间看话本子,便让我收起来,分门别类地在这边放好,说什么,若是有日黎谨回来,想看了,倒也方便找些。”
“分门别类?”封易初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些许探究。修长的手指轻轻戳破窗纸,他躬下身,眼睛微微眯起:“这东西,还能分门别类?”
顾衍之扯了扯嘴角,打趣道:“你不是说听人墙角之事你不做吗?”
封易初一记眼刀飞过来,他住了嘴,解释道:“刚刚千提手里拿的那本,是有些
高雅的书,总体来说还是故事偏多。”
“现在的呢?”
顾衍之答道:“现在的,是比较高雅的书,故事大概占一半。”
说话的功夫,千提又将手中的书放下,往里面走了些,停在一处书架前。
顾衍之扯出一个微笑:“这处的书十分高雅,里头不讲故事。”
不讲故事,纯高雅。
封易初皱了皱眉,目光透过窗洞射进屋内,紧紧注视着千提。幸而千提只是在书上扫了两眼,似乎是看不明白,很快便将书放下,继续往里走。
封易初紧绷的身体悄然放松,方舒了一口气,又听顾衍之道:“里边的就更高雅了,带图的。”
话音刚落,伴着房门“砰”的一声响,顾衍之身后已没了人影,唯有那一记白色衣角自门边一闪而过,消失不见。
屋内,千提踮起脚尖,自书架最高处取下一册话本。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触碰扉页,她正要翻开查看里边内容,却听得一声巨响,房门猛地被人推开。
下一刻,千提手中的书便易了主。
封易初在她面前站定,方才被风弄得有些凌乱的发丝轻轻垂下,平日里清冷如霜的面容之上,眼眸微动,内里蕴含着几分少见的急切。
修长的手指轻轻翻动手中话本,他垂下眼眸,目光自纸页上匆匆扫过,白皙若玉的脸颊上,一抹红晕迅速自耳根蔓延至脖颈。
他慌乱地将书塞回原处,声音不自觉地提高,却又故意压低,故作镇定道:“这东西,你不能看。”
“为何不能?”千提昂起脑袋看她,清澈无尘的眼眸中满是无辜与困惑。
封易初偏过头,不敢直视千提的眼睛。双手背在身后,藏在袖中的手指微微搅动着,面上却依旧强装镇定,重复道:
“就是不能。”
“又不让我看,又不给我个理由,哪有你这样的?”千提颇不服气地嘟囔了两句,背过身去。
若是在平日,她便由着他去了,可……再过几日她便要去刺杀国师,能不能留个全尸还是个问题。临死之前,她倒想任性一番。
念及此处,千提脚尖奋力踮起,试图重新取回那话本,看看上边写的究竟是些什么内容,竟让平日向来沉稳从容的人都慌了神。
指尖触碰到书脊的刹那,千提嘴角勾起一抹坏笑,手指正要施力将书取下,身子却忽然一轻,她重心不稳朝后倒去,又一次落在了封易初怀中。
她拼命倒腾着双腿,试图从他身上下来,手臂挥舞着要去拿书架上的书,愤愤不平地嘟囔着:
“你个坏蛋!为什么总抢我话本子!书又不是你的,丞相姐姐都让我看!小八他们都从来不管我做事的!你放开我!”
封易初抱着千提快步离开房间,脚步急促,带起一阵微风,吹得书架上的书页沙沙作响。
目睹一切的画扇面露疑色,莲步轻移,快步上前,自书架上取下千提方才拿过的话本。
纸页轻轻翻动,打开话本的瞬间,上边小人打架的画面直直撞入脑海,让她原本白皙的脸颊瞬间被红晕笼罩。
“咳咳。”顾衍之手指抵在唇边,在窗外轻轻咳嗽了两声。
她慌乱地合上话本,放回书架,故作镇定地理了理鬓边的碎发,缓缓走出屋子,看向顾衍之的眼神带着些许慌乱与羞涩:
“那些书……怎的是这种东西?”
“还不是你那好妹妹,”顾衍之无奈笑笑,抬眸与画扇对视,眉如淡墨,眼若繁星:
“说什么,我将你抢走了,非要让你早点生个小的给她玩,隔三差五便托人送些……高雅的东西回来。”
画扇偏头躲开他炽热的视线,快步行至顾衍之身后,欲推他离开,却见顾衍之回眸看她。他微微耷拉着脑袋,温柔的眉眼之中雾气氤氲:
“她亲你了……”
“千提还小,只身一人来此,人生地不熟的,如今遇着旧识,举止亲昵了些,倒也情有可原。”画扇无奈笑笑,见顾衍之还是这般委屈的模样,她无奈地叹口气,弯腰在他脸上落下一个吻:“满意了?”
顾衍之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得逞的笑意,却还不满足,又侧过脸来,眼巴巴地望着画扇。
画扇哭笑不得,实在拿他没办法,只好在他另一边脸上也亲了一口,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淡淡的兰香萦绕在顾衍之鼻尖,他这才换上一抹笑意,挺直脊背在轮椅上坐好,看向封易初的眼中带着些许炫耀之意。
不远处的千提刚从封易初怀里挣脱,正巧撞见这一幕。她微微歪了歪脑袋,抬眸看向封易初,有样学样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
“你在我脸上也亲一口,我便不看那话本了,如何?”
“你想得美。”封易初偏过头去,白皙若玉的面庞在阳光下透着淡淡的光泽。
千提却好像丝毫没听到这句话一般,踮起脚尖,双手捧着他的脸颊,迅速在他面上落下一个吻。
“你……”封易初原本清冷的面容上染上一抹绯色。月白色长袍在风中轻轻舞动,好似一片被惊扰的浮云。而他矗立在风中,白衣傍霞,眉眼如画,如谪仙临世,让人不忍亵渎。
可他越是这般,千提便越要亵渎。
她捧着他的脸颊不肯松手,一下,两下……直至唇上口脂涂了他满脸,千提才得意地哼哼两声,将他放开。灼灼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几分俏皮与放纵。
“我什么我?都拜堂成亲了,我还亲不得了?”
瞥见他烧得绯红的耳根,千提莞尔一笑,双手搭上他的肩,脚尖再度踮起,朝他耳畔凑近。
耳朵贴近耳朵,冰凉与滚烫相触,片刻过后,她的手自他肩上撤离。
双脚重新落地,千提后退两步,桃花面上露出几分无辜之色:
“阿初,你耳根好烫。”
封易初慌乱地别过头去,躲开他的视线。几缕发丝被风吹着擦过脸颊,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轮廓线。
“呦,这是在做什么?”慕云琛端着研磨好的草药走来,声音打破了略显尴尬的气氛。
封易初骨节分明的手抵着唇,轻咳一声,像是寻到救星般,道:“上药。”
言罢,他不由分说地拉着千提坐下。
长袖被轻轻挽起,露出手背上的肌肤。他修长的指尖蘸起草药,一点点敷在伤处。
枫叶如火,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偶尔飘落几片,宛如在空中飞舞的红绸。淡淡的草药香萦满鼻尖,日渐西沉,几缕霞光落在他身上,为他度上一层红金色的光晕,低垂的眉眼下,由睫毛投射而出的阴影轻轻颤动,更添几分超凡的美。
察觉到千提的目光,他微微抬眸,与千提目光相接。狭长的眼眸中,深邃的瞳仁仿若黑夜幽潭,倒映着星月的光辉。
千提攥着裙摆的手忍不住收紧,仿佛这般便能压制住自己内心的悸动。
如若可以,她多希望时间能静止在这一刻。
枫叶在枝头沙沙作响,一阵脚步声打乱了千提的思绪。她循声望去,正见一位侍女匆匆而至,停在画扇身前,微微欠身:
“大人,晚膳已备好。”
画扇手扶着轮游,微微点头,目光不经意自侍女身上扫过。
侍女转身,匆匆行了几步,还未离开,画扇却好似发现什么,柳眉一皱,眼中闪过一丝锐利。
“慢着。”
侍女脚步一顿。
画扇素手轻抬,“唰”的一声抽出腰间配件,剑身寒光闪烁,只指侍女。
“你不是我府上的人。”
顾衍之坐在轮椅上,神色一凛,下意识地坐直身子,温润的眼眸中满是警惕。慕云琛手按在剑柄上,虽是准备拔剑。
封易初也站起身来,将千提挡在身后,周身气息凝固几分,目光如刀般射向侍女。
千提躲在他身后,双手紧张地抓着封易初的手臂。心中虽然惧怕发生变故,却还是好奇地探出个脑袋,想要瞧瞧究竟发生了什么。
剑拔弩张的气氛中,侍女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狠戾,下一刻,两枚黑溜溜的铁球自她袖中飞出。
画扇反应极快,美目闪过一丝决然,
握着轮椅的手稍稍用力,推着顾衍之朝一旁避开。
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千提抱在怀中,纵身一跃,带她躲到一旁假山后。
慕云琛足尖点地,身姿矫健如燕,几个起落,紧跟在众人身后。
这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千提还没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只听见“砰”的一声巨响,声音之大,几乎要震碎耳膜。
千提被这变故吓得一哆嗦,双手紧紧攥着封易初身前的衣服。她蜷缩在他怀中,精致的面庞上写满了惊恐。
封易初轻轻拍着她的背,低声安抚:“不怕,我在。”
声音沉稳有力,又带着丝丝温柔,将她内心的惊慌抚平了些许。
但她还没来得及将他放开,侍女又是一个旋身,趁乱丢出数枚暗器。暗器寒光闪烁,如夺命流星般飞向众人。
封易初一心护着千提,躲避间,手臂来不及收回。暗器划破他臂上的衣服,留下一道伤口。
未等血迹渗出,侍女纵深一跳,稳稳飞上屋檐。慕云琛见状,足尖轻点地面,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疾驰而去,手中利剑在夕阳下闪烁着阵阵寒光,很快消失在众人视线中。
见那刺客消失,千提才从封易初怀中探出头来。
方才几人站过的地方,已然被炸出两个深坑,四周草木被烧得漆黑,她曾坐过的石凳也碎成了几块,零零散散地落在地上。
火药。
千提深吸了一口气,脸色煞白。
莫不是这丞相府人太多了,有人瞧见了她的样貌,给国师通风报信去了?如今这番,只怕是个警告。她还没去找他麻烦,他倒先找上门来了?
空气中弥漫着的刺鼻的硝烟味让她觉着窒息,千提攥紧了拳头,额间冒出一层薄薄的冷汗。这还是在丞相府,那狗贼便如此造次,若真让他寻到她住处,只怕连阿初都会被殃及……
她抿了抿唇,抬眸看向封易初。目光一瞥,少年手臂上,月白色的衣裳已被鲜血浸染。几点殷红顺着他的手臂滑至手腕,如红绸般缠上手背,又顺着他的指尖滴落,在青石板路上落下几点殷红。
“阿初!你受伤了!”千提惊呼出声,声音带着哭腔。下一刻眼泪便从眼眶涌出,一滴一滴滑过脸颊,留下两道湿润的泪痕:
“都是为了护我……一定是那狗贼国师发现我在这,报复来了,都怪我连累了你……”
“小伤,无碍,不必担心。”封易初扯了扯嘴角,朝千提挤出一个微笑。冷冽的目光扫过地上被火药炸出的深坑,他皱了皱眉,眼中带着几分轻蔑。
上次火药被盗,北漠那边果真将其拆开如法炮制了。但仿的就是仿的,终究上不了台面。同样的剂量,他只需一颗,便可将这整个院子炸为废墟。
只是这事一出,“国师”在千提心中的罪行,又多了一桩。
他无奈摇头,垂眸,目光落在身前哭得梨花带雨的少女身上,又瞬间柔和几分。
“好了,真没事,不哭了。”他拭去她脸上的眼泪,指腹摩挲她的脸颊,指尖细腻的触感让他一阵心疼。
千提止了哭泣,缩在他怀中,肩膀轻轻颤抖着,不知是因为害怕还是内疚。
不多时,慕云琛折返回来,他紧紧攥着手中的剑,指节咯咯作响:“她跑到闹市去了,身上又有火药,我恐殃及了寻常百姓,让她逃了!”
眸光瞥见封易初手臂上的殷红,他快步上前查看,片刻后,长舒一口气,道:“还好,没毒。只是这伤口需尽快处理,你随我来。”
三人匆匆离开。
画扇与顾衍之互相对视,神色凝重,已然猜到刺客此番目的。
桌上的饭菜被人下了毒,只能嘱咐厨房重新做了一桌。
待慕云琛将封易初伤口处理好,几人用过晚膳,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临走时,千提还抱着画扇又亲了一口,气得顾衍之差点从轮椅上跳起来和她抢人。
她不服气,又想在画扇身上亲第二口,却被封易初黑着张脸拉走了,只能作罢。
除却下午这一桩变故外,千提倒是玩得很开心,心情格外愉悦,走起路来也一蹦一跳的,仿佛一只在森林中蹦哒的小鹿。
斗笠罩在头顶,白色长纱随着她的动作轻轻舞动,月光倾落而下,映出少女灵动的轮廓。封易初跟在她身后,嘴角不自觉上扬。
两人回到居住的院子。封易初袖子被暗器划开了口子,正要进屋换身衣服,却见千提一路小跑着跟到房门前,双手撑着门框探进个头来,眼睛睁得圆圆的。
封易初以为她想偷看,两步上前将她的手从门框掰开,拎出房外。
“砰”的一声,房门重重合上。
“小气鬼,又不是没看过。”千提吃了个闭门羹,也不恼,兀自寻了个地儿蹲下,随手捡了根树枝在地面画着圈圈。球球挪到她身侧,毛茸茸的脑袋小心翼翼蹭着她的肩膀。
窸窸窣窣的声响自房内传来,没一会儿,房门自内打开。封易初逆光走来,暖光的烛光自屋内倾泻而出,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形。
他在千提面首站定,微微垂眸,目光落在胸前那朵菩提花上:“你绣的?”
声音刻意压低,似乎是在掩盖他内心的惊喜。
千提起身,用力点头,清澈的眼眸倒映着烛火的光芒:“绣在了心口的位置,这样,你以后看到它的时候,都会想起我。”
“心口?”封易初挑了挑眉,如玉的面容上浮现一抹浅笑,恰似寒夜中匆匆一现的昙花,美丽而短暂,却让见者情不自禁沉沦其中:“那为何在右边?”
千提眨眨眼,这才发现自己绣错了位置。一抹红晕悄然蔓上脸颊,她的脸一阵发烫,却又不肯承认,眼珠子一转,索性轻轻抱住了他,脑袋靠在他胸口,小声道:
“因为我抱着你的时候,我的心脏在你的右边。”
封易初身体微微一僵,清冷的眼眸中闪过一丝动容。他匆忙别过头去,轻咳一声,“睡觉吧。”
说着转身,关上了房门。
月光投过枝叶的缝隙,在千提脚下投出一片银白的光影。她呆呆地望着那扇房门,不舍的倾诉在心中逐渐拉长、放大。
许久,她轻轻叹了口气,挪回房中。
弯腰,烛火被吹灭。屋内瞬间被一片浓稠的黑暗笼罩,唯有几缕月光透过薄薄的窗纸照进屋内,投出树枝扭曲的轮廓。
还有一日。
千提叹了口气。
还有一日,她便要回去嫁给国师了。届时是生是死尚无定数,往后……怕是再也见不到他了吧……
泪水润湿了眼眶,她在被窝里蜷缩成一团,直至月上中天,依旧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皇姐说,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果然不曾说错。早知道自己这么早就要香消玉殒,三年前就应该强硬些,直接将阿初掳回去做面首。
如今倒好,好不容易拜了堂,过了几天开心日子,却马上要被国师那狗贼弄死了。
她低低叹了口气,纤长的睫毛在夜里轻轻扑闪,眼中带着几分惆怅。
突然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骨碌自床上坐起,伸手在黑暗中摸索着,穿戴整齐后,像一只小猫般,踮着脚溜出了房间。
月光铺满地面,千提蹑手蹑脚地穿过院子,黑色的身影被拉得长长的。来到封易初门前,她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推开房门。
木门发出的轻微“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索性没将床上熟睡的人惊醒。
淡淡的檀香弥漫在房内,千提借着月光摸索,钻进了封易初的被窝。
月色中,少年鼻梁高挺、薄唇轻抿,胸膛随呼吸微微起伏着,周身散发着的清冷气息让人不敢轻易靠近,却又忍不住沉沦。
千提呆呆地望着他,没忍住凑近,再他脸颊上轻轻落下一吻,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见他没有丝毫反应,千提才松了一
口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他身边缓缓躺下,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悠悠檀香萦满鼻翼,混合着他身上独有的淡淡烟花味。
烟花味……
千提猛地睁大了眼睛,往封易初身上凑了凑,努力分辨着他身上的味道。
烟花与火药……味道……好像……
他身上的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
千提忍不住凑近了些,手指微微颤抖,不经意间触碰到封易初的手背,又迅速缩回去。
好凉。
习武之人向来警惕,若是在平时,她这般凑近,他会很快察觉,将她搂入怀中,可今日她这般放纵,他为何还是半点反应没有?
千提猛地从床上爬起,点燃了蜡烛。
昏黄的烛光照亮整个房间,暖光的光晕中,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呼吸微弱,几不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