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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第三十一章“待我新婚夜取下国师首级……

日光穿透窗棂,在丞相府房间的青砖上洒下斑驳碎影。

屋内熏香袅袅,檀香悠悠萦绕,与窗外偶尔拂过的几阵凉风交融,添了几分静谧的雅致。床边花瓶里插着几支开得正好的金桂,香气馥郁,弥漫空中,为这略显清冷的氛围添上一丝暖融。

梨木雕花床榻上,封易初静静躺着,面容毫无血色,宛若被寒霜打过的花瓣,透着脆弱的白。

双眸微阖,鸦羽般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挺直的鼻梁下,薄唇失了往日的色泽。一头长发如墨般铺散在枕上,几缕碎发贴在他清瘦的脸颊边,为他本就清冷的面容添了几分病态的孱弱。

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他身上,领口微微张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线条流畅的脖颈中央,一枚喉结点缀其上,又于这般遗世独立的清冷中,增添了几分诱人之感。

“吱呀”一声,房门被轻轻推开。

坐在床沿的千提闻声回眸,一夜的啜泣让她双眸红肿,平日里明亮清澈的眸子被一层水雾笼罩,失了往日的灵动。

“慕公子,都整整一天了,阿初怎么还不醒?”嗓音急切而沙哑。

“怪我,昨日不曾仔细看……”

昨日那暗器上是没有毒,却也涂了别的东西。刺客算准了厨房会做的菜,两样东西在他体内相撞,便成剧毒。

若是昨夜千提发现得晚一些,只怕……

慕云琛将药放在床边矮几上,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这会儿毒倒是解了,他身子却还虚弱着,需要静养几日才能好起来。”

听到“静养”二字,千提便不说话了。

房内寂静无声,唯有一缕青烟自香炉中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盘旋上升,与窗外透进来的黯淡秋光交织,无法驱散满室凝重。

千提轻轻拉起封易初的手,指尖微微颤抖着,将他的手包裹在掌心。尽管他的身体已慢慢回温,在她炽热的手心中,还是泛着丝丝凉意。

千提目光细细描摹着他的眉眼,似要把他这模样牢牢刻在心底。

她曾想过很多次。最后一天,应当如何与他相处,又要如何与他告别。可她万万不曾想过,竟是这般……

一滴清泪顺着脸颊滑落,轻轻打在她的手背上,床上的少年却依旧没有丝毫要苏醒的迹象。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眼眶,朦胧了视线。千提紧咬下唇,肩膀微微颤抖着,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画扇轻轻上前,温柔地拍着千提的背,试图安抚她的情绪。

担忧、别离、自责、恐惧……所有压抑在心中的情绪在顷刻间决堤,她终于忍不住,猛地扑进画扇怀中,放声大哭。

声音在屋内回荡,撕心裂肺。

似乎是感应到她的情绪,封易初手指轻轻动了动,像是被春风拂过的草尖,动作细微,却还是被千提敏锐地捕捉。

她瞬间止住哭泣,连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带着几分急切,迅速回眸。脸颊上挂着的两行泪水在黯淡的光线里闪烁,

封易初长睫微颤,眼皮以一种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虽只是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动作,却透着无尽的疲惫,仿佛刚从鬼门关挣扎而出的人,连呼吸都是一种奢侈。

在众人紧张而期待的目光中,他终于睁开双眼。眼眸仿若寒夜中最澄澈的清泉,即便在初醒的朦胧里,仍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霜雪般,不沾染一丝尘世烟火。

目光艰难流转,在触及千提满是泪痕的面容时,他眼中的寒霜在刹那间消融,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泛起层层疼惜的涟漪。

苍白的唇微微上扬,他极力扯出一抹极浅却无比温暖的弧度:

“我又不是死了,哭什么?”

声音虚弱沙哑,似被岁月摩挲过的琴弦。苍白的面色在昏暗光线的笼罩下,仿若被月光抚过的寒玉,更衬得其双眸明亮深邃。

千提吸了吸鼻子,慌乱的抬手,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牵强的笑。

封易初被慕云琛搀扶着缓缓坐起身,动作间仍透着虚弱。他抬眸望向千提,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宠溺:

“笑得比哭还难看。”

“哭也哭不得,笑也笑不得,你究竟要我怎样?”千提破泣为笑,佯装嗔怒,在他胸口轻轻锤了一拳:“你知不知道,你昨夜简直要吓死我了!”

封易初浅笑不答,只是静静地望着她,嘴角微微上扬。

慕云琛将矮几上的药碗往床的方向推了推:“醒了就别在这眉来眼去的了,赶紧把药喝了!”

封易初眉头未蹙,目光落在那碗冒着热气的药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抗拒。他淡漠地偏过头去,发丝随之轻动,如玉雕琢般的侧脸在光影下更显冷峻。清冷气质浑然天成,仿佛时间万物都入不了他的眼。

画扇站在一旁,将这一切收入眼底。她露出一抹了然的笑,在暗处轻轻戳了戳千提,眼神中满是促狭。

千提瞬间会意,脸颊微微泛红,捧起药碗,以汤匙盛着吹凉了些,轻轻送至他唇边:“阿初,你喝些药,会好得快些。”

封易初目光转向千提,瞥见她哭得红肿的眼眶,眼中的清冷瞬间化作一汪温柔的湖水。他微微颔首,薄唇轻启,顺从地将药饮下。

一勺接一勺,直至碗见了底,露出白色瓷面,千提才将碗放在一旁,露出一抹释然的笑。

封易初艰难抬手,修长的手指落在胸口,指腹摩挲着衣上那朵菩提花,优雅、漫不经心,却又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珍重。

微微眯起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极淡的温柔,他抬眸,挑眉看向一旁轮椅上坐着的顾衍之,眉梢眼角尽显清冷,可仔细瞧去,那清冷中却好似藏着一丝暗戳戳的炫耀。

薄唇轻抿,嘴角微微上扬,他虽一字不语,其中意味却已了然。

顾衍之无奈地笑笑,摇了摇头,目光顺势转向画扇。他微微抬眉,眼中带着几分调侃,语气轻柔却又暗藏玄机:“画画,我也要……”

话刚出口,换来画扇一记嗔怪的目光。

他乖乖闭了嘴,如画的眉眼微微低垂着,带着几分委屈:“不要了。”

画扇瞧了瞧已然清醒的封易初,又瞧了瞧坐在床边一脸关切的千提,轻咳一声道:

“我想起来与衍之还有些正事要处理,既然人醒了,药也喝完了,便先告辞了。千提,有时叫我们。”

弯弯的眉眼间藏着一抹洞悉一切的笑意。

说罢,她转身行至顾衍之身后,双手搭在轮椅的扶手上,推着他往门外走去。瞧见还傻愣着站在原地的慕云琛,她出言提醒:“阿琛,你不是也有些事吗?”

“我?我没事啊……”慕云琛歪了歪脑袋,显然还没领会到画扇到意思。

他微微回眸,对上封易初冷漠得仿佛要杀人般到目光,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猛地一拍手,像是想起来什么,道:

“对了,确实有些事,我就先出去了,有时嘱咐下人来唤我即可。”

说完这话,他迈着步子快步离开房间,高高束起的马尾随着动作在身后轻轻摆动。

房门缓缓合上,屋内瞬间安静下来,

一时间,房里只剩千提与易初二人。

封易初斜倚在床头,一袭月白色长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领口随动作微微敞开,露出精致的锁骨。眉眼间透着与生俱来的清冷与矜贵,恰似寒夜中高悬的明月,遗世独立。

窗外秋风轻拂树叶,发出细微簌簌声。

千提望着眼前的人,积压许久的恐惧与担忧瞬间决堤。眼眶泛红,晶莹的泪水在眼中打转,她像是再也克制不住情绪一般,脚步踉跄着扑进封易初怀中,双臂紧紧环着他,身子微微颤抖,像只受惊的小鹿。

泪水夺眶而出,打湿了他胸前一小块衣襟。

封易初微微一怔,缓缓抬手,轻轻拍打着她的背,动作温柔、迟缓,带着大病初愈的虚弱。

“没事了,不哭了。”

“都是我连累了你,若不是因为我,国师那狗贼也不会派刺客过来……若不是为了护我,你也不会被暗器所伤……都是我……都是我连累了你……”千提昂着脑袋看他,泪水肆意流淌,在她精致的小脸上留下两道水痕。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温柔地擦去她脸上的泪水,声音沙哑,却努力轻柔地哄着:“不怪你,真的。不哭,乖。”

抽噎声断断续续,千提紧紧揪着他的衣角,肩膀微微颤抖着。封易初轻轻环抱着他,失了血色的手一下又一下顺着她的后背安抚着,气息微弱,动作略显迟缓,仿佛每一个动作都要耗费他巨大的力量。

千提在他怀中蜷缩着,像是突然想起什么,猛地抬头,泛红的眼眶下,两行泪痕尚未干涸。

瞧见封易初毫无血色的面容,她抬手,胡乱地擦了擦眼泪,嗓音沙哑,带着浓浓的鼻音:

“瞧我,光顾着自己哭,都忘了你身子还弱着。”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他的肩膀,让他缓缓躺下,又将一旁锦被轻轻盖在他身上,掖好被角:“你好好休息吧,我在这儿看着你。”

封易初整个人陷入床铺中,双眼轻阖,长睫投下扇形阴影。

千提坐在床边,小手紧紧拉着他的手,目光一刻也未曾从他身上移开。

昏黄的光线中,少年薄唇毫无血色,皮肤几近透明,隐约可见淡蓝色血管,清瘦、冷峻、遗世独立,如霜雪覆身的孤松,又似九重天宫之上下凡历劫的谪仙,令人心生疼惜。

千提手指轻轻摩擦着他的手背,思绪恍然回到三年前。

*

彼时她纠缠他许久,他都没有半点回应,心中难免失落,索性重金寻了几位美男陪她饮酒解闷。

谈笑间,她听闻城外山上有种叫栀子的东西,开花时气味芬芳、清丽脱俗,结出的果实能入药,还能做染料,甚是好奇。

几番思索,她雇了辆马车出城。

在山中一番好找,总算寻到了那传说中的黄栀子,只可惜不曾带包袱,只能用裙子兜着装起来。

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将黑时,封易初找到她。

他匆匆而来,衣角沾染了地面尘土,墨发被秋风撩乱了几许,在空中轻轻晃动,平日里清冷疏离的眼眸中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他在她面前站定,转瞬又恢复那副不冷不热的态度:“你在此处做什么?景秋寻你多时。”

千提眨了眨眼睛,目光在深林中扫视而过,忽然想起曾在话本上看到的,“弱女子被困深林遭毒蛇咬伤,侠客及时吸出毒血英雄救美”的故事。

美眸婉转,目光下移,落在怀中的黄栀子上。她突然笑了笑,随手取出一颗,挤了两滴橙红的汁液在脸上,撒泼般地指了指自己的脸颊,道:

“阿初,我被毒蛇咬伤了,不如你帮我将毒血吸出来?你看,就在此处——”

封易初被她气得嘴角抽搐,拉着她便要离开。谁曾想,没走几步,天公不作美,一场大雨瓢泼而至。

身上衣裳被雨水打湿,好不容易采了一兜的黄栀子汁液渗出,将她的裙子染得通黄,甚是狼狈。

仓皇躲雨间,她扭伤了腿,幸好周围寻着个山洞,可供二人短暂停歇。

她依旧记得那日,山洞中。篝火升起,少年背过身去,耳根通红。而她在他身后将淋湿的裙子脱下,一边任其在火上烘干,一边懊恼地拍了拍被黄栀子染成橙色的肚皮:

“怎么办,用水也擦不干净……”

那日他说了什么,她已经不记得了。她如何等裙子烘干再穿上的,她也不记得了。

她只记得后来雨停了,他背着她走了整整十里地,才终于回到城中。

后来她才从旁人口中得知,那之前他被老丞相罚着在祠堂跪了整整两天,将她背回去时,腿上旧伤未愈。

如若从前对他是见色起意、一时兴起,那么从这一刻开始,她承认,在她心中,他变得与旁人不同了。

她好像,真的开始喜欢他了。

那时她总觉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哪怕他不喜欢她,若是将来能嫁给他,也定是能过得很好的,总比去和亲、嫁给一个素未相识、不知品行的人要好太多。

所以后来不管他如何拒绝,她都始终缠在他身边,任旁人再多流言蜚语都不在乎,只渴求着有朝一日,他能明白她的心意。

如今,他确实明白了。

他们拜了天地,成了亲。

可是……到头来,她还是不得不和他分开……

*

千提苦涩地笑了笑,从回忆中缓过神来。不知不觉间,视线竟已朦胧。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眨了眨眼睛,一滴热泪便从眼眶低落,砸在他的手背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像是感受到了异样,封易初长睫微颤,缓缓睁开双眼。

“怎么了?”他抬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抚过千提的脸庞,声音因虚弱略显沙哑,却处处透着温柔。

眉眼间,清冷与关怀交织,在昏黄光线的映照下,宛若谪仙下凡,不染一丝尘世烟火,却唯独对她,有了人间的眷恋与心疼。

“答应你的事……我做不到了……”千提眼眶泛红,低低地哭了几声,才终于开口,声音带着哭腔:“我要去嫁给国师,然后……杀了他。”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微微眯起,幽黑地瞳孔深不见底,仿若一汪幽潭,其中倒映着千提沾满泪水的面容,试图从中探寻她内心的真实想法。

千提吸了吸鼻子,手紧紧攥成一团,恨恨道:

“那狗贼此次对你下手,分明是冲我来的。尚在丞相府便敢如此,以后还不知要如何!他活着一天,我便不得安生一天,既如此,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先下手为强!”

封易初知她心有误会,无奈地摇了摇头,既心疼,又觉得她这般模样有几分可爱。

不如……便趁着这机会告诉她真相吧……免得她以后,还要为这事担惊受怕。

他轻轻扯出一个无奈的笑,抬手擦干她脸上的眼泪:“等我。”

等他痊愈,回国师府与她拜堂成亲,等他与她说明一切。

千提以为他是要等身体康复苟帮自己杀国师,心中一紧,忙不迭地摆手推辞,故作镇定道:

“我是公主,那狗贼不敢对我怎么样,可你如今无权无势,若是惹急了他,他指定不会放过你的。”

她抿了抿唇,不知是在安慰他,还是在安慰自己:“你放心,我……我一定会平安回来的,届时,我带你离开京都,我们寻个没人的地方,过些安生日子……”

声音越来越小,像是被抽去了底气。

国师那般杀人不眨眼的人物,她此去,又有几成把握能活着回来呢?怕是一成都没有吧……

千提挤出一个微笑,见封易初沉默不语,只当他默许,心中五味杂陈。她缓缓站起身,朝他凑近,手指拨开他额间碎发,庄重地在他额头露出一个吻。

“待我新婚夜取下国师首级,再来与你长相厮守。”

声音低婉,如同深秋落叶,微微颤抖着,却又带着股破釜沉舟的坚毅。

一滴眼泪自她眼眶滚落,沿着细腻的脸颊,划出一道透明的泪水痕,最终坠落在他的脸庞。眼泪于昏黄摇曳的烛光下闪烁着细碎的光芒,仿若星辰。

一颗破碎的星辰。

少女柔软的唇自他额头上撤离,她慌乱伸手擦去那滴眼泪:“你瞧我,又说了这么多……你好好歇息吧,我……先下去了。”

她朝他莞尔一笑,转身离开。

出了丞相府,她依着记忆前行。

米店之中,着褐色短衫的女子端坐柜前,手中算盘打得噼啪作响,虽是一副市井人家的打扮,却依旧掩不住她眼底暗藏的锋芒。

“公主倒是比约定的时间来得早。”瞧见千提进来,凌昔款款起身,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

“公主这是哭过了?国师生性多疑,若是让他瞧出些什么,恐要坏了大计。”

“本宫的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千提寻了张椅子靠着,双眸自她身上睥睨而过:“说吧,需要怎么做?”

凌昔两手呈上一把匕首:“殿下,这刃上淬了毒,只要在国师身上落下一丝伤口,不出一刻,国师必死无疑。”

“当然,直接出手,实为下策。”她微微欠身,嘴角勾起一抹弧度,又从怀中取出一枚簪子:

“这簪子内装毒药,公主只需将簪花在交杯酒中过一遍,哄骗国师饮下,国师,必死。”

“知道了。”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随手将簪子插入发间。做好这些,她微微垂下眼眸,攥紧了裙摆。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她缓缓抬眸,与凌昔对视,忽问:

“国师……必须死吗?”

“是的,殿下。”

凌昔压低了声音。

“国师,必须死。”

第32章 第三十二章丧心病狂!厚颜无耻!狗贼……

千提就这般回了国师府。

秋意已浓,府中枫叶似火,层层叠叠,微风拂过,偶有几片悠悠飘下,落在青石板路上,铺出一条红绸地毯。

领路的男子着一袭褐色长衫走在前头,袍角用白线勾勒着精致的云纹。他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剑眉星目,神色间带着几分与年纪不符的沉稳。

此人正是国师府的管家,宫疆。

“夫人,这边请。”宫疆微微侧身,恭敬开口。

千提与景秋跟在后头,虽然国师府的宅院图她早已铭记于心,如今还是拉着景秋的手,四处观望着,装出一副初来乍到的新奇模样。

三人沿着蜿蜒的石子路前行,穿过一道月洞门,入目的是一座精致的小院。一颗高大的桂花树挺立院中,枝头黄花已然开败,徒留几朵点缀其上,散发出微弱的香味。

这里,是国师府的偏院。

宫疆推开一处房门,微微欠身,朝千提郑重行礼,道:“国师大人有事不在府中,夫人可先在此处歇息,景姑娘的房间在隔壁,夫人若有任何需求,尽管吩咐下人便是。”

“我既已嫁给国师,自然该与他住在一处,为何要住在这边?”千提站在门口,并不进屋,只微微抿了抿唇,声音清脆,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

她逃婚一月有余,如今突然回来,本已与凌昔商量好了数种解释的措辞,却不曾想,从进国师府到现在,这管家竟然这么也没问,便带着她来了这里,好像冥冥中早已知晓她要回来一般。

虽说她也不大愿意住在国师那狗贼的房间,但既然是要刺杀他的,还是早些熟悉环境为好,届时早有准备,也不至于手忙脚乱。

思及此处,她清了清嗓子,目光自宫疆身上扫过:

“大婚之日国师有事出门就算了,我回来得匆忙,他不在府上,我也能理解,可让我在偏院住下,又是何意?还是说——国师根本没将我这结发妻子放在眼里?”

宫疆微微一怔,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脸上依旧挂着温和的笑意。他恭敬地弯下腰,道:“是小人考虑不周,夫人所言极是。还请夫人随我来。”

说罢,他抬手做了个“请”道手势,转身在前面带路。

回廊曲折,碧池荡漾,三人绕过幽僻小径,踏过青石铺就的小路,入了另一处院落。

“夫人,到了。”宫疆抬手推开雕花木门。

大红喜帐已被撤下,一进屋,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架山水屏风。不远处,一只三足铜质香炉静静伫立,路中檀香缓缓燃烧,青烟袅袅升起,丝丝缕缕地弥漫在整个房间,带着几分安神的馥郁气息。

这味道,和阿初身上的好像。

这想法刚冒出来,连千提都觉着有些荒唐。檀香常见,京都一些富贵人家,或是文人墨客,房中都常燃这种香。

三年前,丞相府尚未没落,阿初房中燃的便是檀香,如今他虽家族没落,但结实的朋友定然不乏文雅之士,身上沾些檀香,也不足为奇。

只是……

千提垂下脑袋,想起那日火药在丞相府中炸开时,萦绕在鼻尖的气味,心中不免有些疑惑。

他身上的另一种味道,究竟是烟花,还是火药?还是说,还有别的东西,味道与这两者类似?

她拿不定主意,索性不去想这事。

若是此番她能活着见他,再当面问清缘由吧。

目光在房中游移,落在靠窗的书案上。案上整齐码放着各类古籍书卷,一旁博古架上,玉器瓷器有序摆放,在透过雕花窗棂洒下的日光中,闪烁着莹润哦光泽。前方,一张太师椅静静摆放。

当初,她就是将阿初绑在了这张椅子上。那时她未点蜡烛,不曾注意到他身上的伤势,反让他伤口裂开了些。如今他身上的毒刚解,也不知究竟恢复得如何了……

“夫人?”宫疆见她出神,手在她面前晃动两下。见她缓过神,他才微微欠身,自宽大的袖子中取出一个精致的小木匣。

双手将木匣托起,他缓缓打开,露出里头整齐叠放的几张纸:

“国师大人吩咐过了,这是府中地契、房契,皆交由夫人掌管。另外,国师大人还有几处私业,夫人若有兴趣,随时可过户到夫人名下。”

“嗯?”千提微微愣神,错愕地接过木匣,手悬在空中半晌,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听到了什么,“我离开这么久,他竟半点不罚我?还将这些东西交给我?”

新婚那日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声音微微颤抖着,实在不明白,那狗贼是在闹哪出?

莫不是先想法子让她放松警惕,等她觉得自己安全了,心中正欢喜的时候,再给她当头一棒,狠狠将她折磨致死?

她心中一凉,狠狠攥紧了拳头。

如此凶残狡诈,真不愧是国师!

“这些都是国师大人吩咐的,夫人若是有问题,待他回来一问便是。”宫疆脸上依旧挂着恭谦的笑容。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追问道:“他几时回来?”

说这话的时候,她两眼紧紧盯着宫疆,试图从他脸上找到答案。

可宫疆只是轻轻摇头,神色坦然,不似有半分欺瞒:“大人不曾告知,夫人只需在府中等待即可。您若有什么需要,随时吩咐我。”

“什么都可以?”千提沉眸思索片刻,清了清嗓子,道:

“我平日里也没什么旁的爱好,就是同寻常女子一般,素来爱摆弄些胭脂香粉。你帮我寻些来,胭脂不同质地、不同颜色的各要一份,凡不同味道的香粉,也都为我找来。”

“是。”宫疆再次恭敬行礼,缓缓退下。

房门缓缓合上,直至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千提才轻轻舒了口气,眼神警惕地看向紧闭的房门,确认无人偷听后,才微微侧身,朝景秋招了招手。

景秋心领神会,小步上前。

秋日的阳光透过窗棂,映照在千提略显憔悴的面容上。两人脑袋凑到一起,她压低了声音,神色凝重:

“国师为人奸诈阴险,此番他明面上做得这般好看,又是交付房契地契,又是提及私业,可背地里指不定要弄出什么名堂。”

她轻轻叹了口气,柳眉紧蹙,眼眸中透着深深的警惕与忧虑:“此番,你实在不该随我前来。国

师府危机四伏,国师为人狡诈,万一出了什么事,你叫我如何向你哥哥交代?”

景秋眼眶瞬间变得通红,“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泪水夺眶而出,一滴一滴落在地板上,洇出一小片水痕。

“公主,景秋这条命都是您给的。当年父亲在京都皇宫当差,被人诬陷谋害长公主,处以极刑……我与哥哥一路逃难至姜国……”说到痛处,她以手掩面,声音愈发哽咽:

“当年若不是公主出手搭救,只怕景秋早就要饿死冻死在街头了。奴婢生是公主的人,死是公主的鬼,您去哪,我便跟着去哪,求公主不要赶我走……”

“你……唉!”千提叹了口气,心中一阵酸涩。她无奈地摇了摇头,伸手将她扶起,轻声道:“也罢,既然你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勉强。不过这国师府不比姜国,处处暗藏危机,万事皆需小心谨慎。没有我的命令,不许擅自行动,知道了吗?”

她双手握住景秋的肩膀,直直盯着她的眼睛,素来对她温柔的语气如今变得坚定,带着命令的口吻。

“景秋知道,景秋一定听公主的话。”景秋用力点头,抽噎着回应。

千提背过身去,轻轻揉了揉眉心:“你先下去歇息吧,我想一个人静静,若有事,会来寻你的。”

“是。”景秋转身,快步离开房间。

几缕阳光艰难地穿过窗棂,在地上投下交错的光影。千提抬手轻轻抚过窗木,指尖摸索着上面细腻的纹理,心中五味杂陈。

到头来,还是走到这一步了……

和亲、刺杀、香消玉殒……莫非,这就是她的宿命吗?

手指摸上胸前的菩提吊坠,千提微微一怔。

如若自己真死在了国师手里,他会去找国师报仇吗?

她苦涩地笑了笑,既希望,又不希望。

……

国师未除,她不能先死。因而在国师府中,她活得草木皆兵,连用膳时都小心翼翼地不敢动筷,生怕自己何时疏忽了些,便要被国师那狗贼用什么上不了台面的手段害死,坏了大计。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夜风透过窗棂吹拂而入,带着丝丝凉意。她躺在梨木雕花的床上,身子陷入柔软的锦被之中,每一刻都成了煎熬。

檀香充斥鼻翼,被褥上带着另一种淡淡的味道,像烟花,像火药,像他曾经紧紧拥着她的怀抱。

千提闭上眼睛,努力不去想那日无端闯入房中的老头,只当自己还在那处简陋的房屋中。淡淡的香味萦在鼻尖,与他身上的那般相似,好似,他在身后与她相拥,一点点抚平她心中愁绪。

发丝垂落在脸颊两侧,汗水濡湿了鬓角,困意随夜深而逐步将她吞没,她才总算进入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熹微的晨光悄悄透过窗棂,给屋内蒙上了一层柔和的光影。

半梦半醒间,千提翻了个身,下意识地将手一甩,“咚”的一声闷响,手落在枕边,敲击床板,声音沉闷怪异,瞬间驱散了她最后的睡意。

有问题!

千提猛地睁开纱双眼,眼中还残留着几分迷茫与惊惶。

起身,少女纤细的手指拨开垂落在眼前的发丝,露出光洁的额头,眼神聚焦在枕边。

她稍稍一愣,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扯开席子一角,露出其下床板。

手背轻轻在上面敲击,不多时,千提像是发现什么,手指摸到一处,用力一抠,那处的床板微微翘起,一方暗格显露出来。

暗格里头放着一本手札。

手札封皮以绢帛制成,边角有些许磨损,露出里面稍稍有些泛黄的纸张,显然已经有些年头。

千提侧着脑袋,屏吸片刻,仔细聆听周围的动静,直到确定四周无人,才缓缓将手札自暗格捧出。

纸页缓缓翻开,露出其上飘逸的字迹。上边记录的都是些火药炼制的经验与心得,何年何月何日,何种原料加多了,有何区别之类的……

千提微微皱眉,显然有些失望。本以为会是什么惊天秘密,结果却是这种东西。上边连火药的秘方都不曾些,只是含糊地记录了些变化,其中奥秘只有国师一人清楚。就算这东西落入旁人手中,旁人也不能从中知道什么有用的信息。

她抿了抿唇,正要将东西放回去,突然,一行字跃入眼帘:

“今日新配比火药威力悬殊,竟将那老儿房子炸塌一角,妙哉!”字迹歪歪扭扭,与前文有些不同,显然,国师写这行字的时候很兴奋。

这行字的后边,字迹又恢复了原来的模样,显然兴奋劲过了:“然其责令吾自行筹措银两相赔,唯有外出设法谋取钱财耳。”

千提忍不住笑出声。想不到国师竟还有这样的一面。

手指继续往后翻,试图从中找到什么别的有用的东西。但翻了几页,依旧是些与火药配备有关的记录。内容枯燥,她看得眼皮渐沉,正要合上,却瞥见一行字:

「禄德十六年八月」

“近日,一女子绕吾身侧,言语轻薄,甚是聒噪。”

千提瞬间来了精神,眼睛骤然亮起,如同黑夜中闪烁的星辰。

这不比话本子有意思多了?

她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弧度,迫不及待地往下翻:

「禄德十六年九月」

“聒噪……亦有几分可爱之处。”

“有始无终,转寻他人作乐,实在轻薄!”

「禄德十六年十月」

“身畔怪冷清,颇不适应……不得其踪。”

“士之耽兮……可脱也?”

那狗贼年少时居然还有喜欢的姑娘?

千提嘴角的笑意更甚几分。

但这笑容还未在脸上停留多久,便瞬间凝固。

今年为禄德十九年,禄德十六年……好像……是三年前。

三年前……

那张苍老可怖的面庞再度浮现在脑海中,千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那老头就算是回到三年前,长相恐怕也……

究竟是哪个女子眼盲了,竟能看上他那样的?她究竟图那老头哪一点了?图他年纪大?图他牙齿黄?

千提想不明白。她自以为人相识最初,第一眼都是看相貌的,少数人会在后续相处中爱上那人个人内在的灵魂,譬如她对阿初。

可那老头长得那般狰狞,品格更是……那姑娘究竟为何想不开,会缠着那样的人?

千提打了个寒战,强忍着内里翻涌的恶心,继续往下翻。

后边写的都是些无聊的记录,她不知翻了多少页,终于又瞧见一行字:

「禄德十七年十月」

“寻,未果。”

想不到那狗贼还挺有毅力的,竟寻了人姑娘整整一年。千提抿了抿唇,心中不知作何感想,只能继续往下翻:

「禄德十八年十月」

“寻,未果。”

两年了。千提眨了眨眼睛,嘴角漾起一抹好奇的弧度,想要知道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禄德十九年八月」

“苦寻多年……她怎可嫁与旁人?”

千提心满意足地合上手札,心中暗爽。

让那狗贼不懂珍惜,多好一姑娘,瞎了眼瞧上他,在他身边纠缠时他嫌人家烦,置之不理,等人家走了再找,找了整整三年,结果那姑娘转头就嫁给别人了!

活该!

千提勾起的嘴角忽然僵住。

不对……

八月,正是她离开姜国来这里和亲的时候。

也就是说,寻了三年的姑娘嫁给了别人,那狗贼心灰意冷因爱生恨,愈发丧心病狂,所以瞧见来此处和亲的她时,内心愈发扭曲,而后设法坏了她的婚事,再在殿上当众求娶她?

千提攥紧了拳头。

丧心病狂!厚颜无耻!那狗贼也忒不要脸了!

“砰砰砰”,一阵慌乱的敲门声骤然响起。

千提浑身一震,原本因气愤而发红的脸上,血色瞬间褪去。她手忙脚乱地将手扎放回暗格,盖好席子,几缕发丝在这慌乱的动作中散落下来,凌乱地搭在她的脸颊旁。

“谁?”她强装镇定,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一些,可微微发颤的尾音还是泄露了她心底的紧张。

“夫人,是我,宫疆。”温和而恭敬的声音清晰地传进屋内:“您昨日嘱咐要的胭脂香粉已经备好,还请夫人挑选。”

“知道了,等我片刻——”千提深吸一口气,试图让自

己狂跳不止的心脏平静下来。她快速地穿衣,熟练而急切地系好衣带,随后挽了个简单却不失雅致的发髻,拿起一支玉簪匆匆插上,便快步上前打开了房门。

房门开启的刹那,十余名侍女井然有序地进入房中,手中端着的木盘上都放着几只精致的带盖瓷碟,碟中盛放着不同的胭脂香粉。

瓷碟在阳光的映照下闪烁着不同的光泽,虽盖着盖子,其中的香气还是突破这桎梏弥漫而出。

千提佯装镇定,莲步轻移,在侍女面前踱步一周。她微微颔首,目光在香粉间流转,像是在权衡纠结着什么。

许久,一根纤细的手指缓缓伸出,少女指了指桌案,语气平静道:

“我都要了,放下罢。”

待众人离开房间,房门关上的那一刻,千提才终于长舒一口气,掌心按住自己狂跳不止的心脏。

幸好无人发现她翻了国师的东西,不然那狗贼知道了,她岂不是要死得更难看?

她深吸一口气,待心情平复下来,才转过身,眸光落在香粉盒上。

一盒,又一盒,她将罐子塞进袖中,整理了下衣衫,装作若无其事地在府中踱步。

旁人只瞧见那新嫁来的夫人在府中悠然踱步,怡然自得地观瞻着府中景致,偶尔心情愉悦,张开双臂迎风而立,衣袂飘飘宛若一只轻舞的蝶。

却无人发现,每路过一处隐蔽的角落,她都会微微侧身,手指在袖中轻轻一动,一抹香粉悄然飘散,融入周围的空气。路过假山灌木时,她似不经意靠近,指尖微微一弹,细腻的香粉洒入空中,比春日的花香更馥郁几分。行至长廊,她佯装欣赏廊上字画,微微转身的瞬间,一阵暗香在无人注意到角落悄然散开。

直至国师府的每一个角落都布满了不同的味道,她才心满意足地转身回到房间。

转眼间万籁俱寂,整个国师府被浓稠如墨的夜色紧紧包裹。偶有一阵微风自远方吹来,轻轻拂过屋檐,发出细微的呜咽。

四周静谧得可怕,千提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望着床顶的帷幔。

忽然,她坐起身,发出一声尖锐的喊叫:

“救命啊!有刺客!!!”

声音划破寂静的夜空,在空荡的府邸中回荡。

通明的火光照亮了整个院落,急促的脚步声自四面八方传来,府中守卫手持兵器匆匆而来,迅速将房间包围。

顷刻间,房门被人破开,侍卫手中的火把将屋内照得亮如白昼。

千提缩在被褥中,装出一副受惊过度的模样,身子微微颤抖着,露在外面的双手死死抓着被子,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杏仁大的眼眸被恐惧充斥着,她眼眶泛红,声音带着哭腔:“方才有个黑衣人突然冲进屋内……手持利刃……”

她说着从床上爬下来,像是寻求庇护一般,脚步踉跄着走向侍卫:“幸亏你们来得及时,将他吓跑了,否则我可能就……”

衣服松松垮垮地搭在身上,露出白皙诱人的锁骨。守卫单膝跪地,纷纷垂下头去,无人敢将这春光揽入眸中半点:

“夫人受惊了,是属下办事不力,还请夫人责罚。”

千提在众人身前转了一圈,记住了每个人身上混合的气味,这才重新挪回床沿,故作虚弱地摆了摆手,声音颤抖,如同深秋枝头即将飘落的黄叶:

“也罢,短时间内他应当是不敢来了,你们先退下罢,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侍卫领命,不敢多言,迅速撤离。

房门被轻轻合上,他们的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夜色中。

直至窗外最后一点火光熄灭,四周重归一片死寂,千提才长舒一口气,起身走向书案。

烛火被她点燃,暖黄的光芒照亮了案前少女认真的面庞。

研墨、蘸墨,她闭上眼睛,细细回想着那些匆匆赶来的侍卫身上混合的或浓或淡淡香味,再将这香味逐一剥离,对应到她今日在不同位置洒下的香粉的位置,由浓淡与香味的层次,逐步推演。

笔尖在纸页轻轻滑动,少顷,侍卫们从府中各个地方汇聚到她房间的路线便清晰呈现。

她垂下眼眸,手腕轻动,仔细标注出每条路线的转角、岔口,以及守卫人数。

第二日清晨,太阳缓缓升起之时,千提自隐秘处取出图纸交到景秋手中:

“我与国师成亲时,若有变故,你从这条路出府。”她指着图纸上一条由粗线标出的小径:“此处守卫最少,你一路小心,避开守卫,我若平安无事,会在米铺与你会合。”

“公主,景秋不走……”

“我还有事交给你做,你必须活着!”千提打断她的话,从袖中摸出一封信和一块玉佩,郑重交到景秋手中:

“如若我出事,”你务必将这封信送到丞相府。至于这玉佩,你要不惜一切代价保护它,如若实在万不得已……”

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决然:

“毁了它。”

“是……”景秋哽咽作答,早已泣不成声。

交代好一切身后事,千提才缓缓擦干眼角凝出的泪水,挤出一个释然的笑。

宫疆说,明日国师便要回来了。

她……离死不远了吧……

第33章 第三十三章“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深秋的日光穿过淡薄的云层,洒落在皇宫的琉璃瓦上。寒风肆意穿梭在宫殿楼宇之间,似无孔不入的针,吹得宫墙旁的古木瑟瑟发抖,枯叶簌簌而落,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陛下寝殿门口,着黑金色国师袍的少年静静跪着,宽袍大袖随风微动,几缕墨发被风裹挟着自发冠中滑落,与半空中轻轻舞动,在日光中闪烁着淡金色的光泽。

冷峻的面容仿若千年不化的寒冰,高挺对鼻梁之下,微微泛白的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他已在此跪了整整一天。

旧伤未愈,昨夜寒露无情地打湿了他的衣摆,寒意深入骨髓,纵如此,他依旧挺直脊背,安静,儒雅,美若谪仙,却透着骨子里的倔强。

雕花木门轻轻敞开一条缝,一名太监匆匆自宫殿内走出,脚步急切,带起一阵风。

他疾步走下台阶,在封易初身前站定,微微欠身,恭敬开口:

“国师大人,陛下召您进去。”

封易初微微抬眸,清冷的面容之上,神色未改,唯有那被寒风吹得有些干涩的眼睛,微微闪动了一下,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一片阴影,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骨节分明的手撑着地面,手背因虚弱而失了些血色,他缓缓起身,踏上长阶,脚步虚浮,却极力保持着平稳。

殿门开合,一股浓重的药味弥漫在封易初鼻尖。

殿中沉香袅袅,几缕光芒透过紧闭的殿门缝隙钻入屋内,昏黄暗淡,更添几分压抑之感。

皇上虚弱地坐在榻上,头发花白,像是被秋霜一夜染透。上次前线大败那次,他受了刺激昏厥,自此便卧病不起,再没下过这张龙床。

听见动静,他的目光缓缓从塌前绘着山河壮丽图的屏风上挪开,转至封易初身上,深陷的眼窝里,昏黄的眼珠微微转动,尽显疲惫与无奈。

“你们那几个孩子之中,我最看重的便是你,如今……你……执意如此?”

封易初在皇帝面前缓缓跪下,身姿笔直,仿若苍松根扎于地。黑金色国师袍在地面散开,宛若一朵盛开的青莲,领口袖口处以金线绣制而成的纹理在烛火中映出点点光芒。

他微微低头,几缕发丝随这动作垂落在脸庞,昔日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唇色惨白如纸,却依旧难掩其清冷气质。

“请陛下恩准。”

薄唇轻启,声音低哑,虽是恳求的态度,却带着几分让人不容拒绝的坚定。

殿内一片死寂,唯有香炉中香料燃烧,偶尔发出细微的爆裂声,与屋外呼啸的风声遥相呼应。

封易初垂眸等待良久,不曾等到皇帝的回答,又道:

“三年前,臣许诺您不离京都之时,您曾允臣一个条件,不知如今,可还作数?”

他朝地上重重一拜,抬眸时,眸中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恳切:

“易初自小不曾求过您什么,如今只有这一个请求,请您恩准……舅舅。”

“你……”皇帝凝视他良久,深陷的眼眸中浮起一层雾气,像是想起来什么往事。沉默良久,他自胸腔中发出一声沉重的太息:

“你这模样,真是像极了你的母亲……”

封易初身子微微一怔,一向冷淡的面容上闪过一丝极淡的动容,但很快,这抹动容又消失在眼底,只剩淡漠。

“也罢,是朕欠你的。君无戏言,拟诏书。”皇帝轻咳两声,无奈地摆了摆手。

太监连忙应了一声,在床头摆上矮几。皇帝咳嗽两声,遍布斑纹到手执笔沾染了墨迹,在明黄的诏书上落下一个个大气的字。不多时,诏书拟好,玉玺吻过绢帛,在上面落下一个红色的印记,再以明黄绸缎将其仔细包裹。

皇帝抬眼,颤颤巍巍地将诏书递向封易初。

两人的手指在空中短暂交汇,下一刻,诏书落在封易初手中。

他双手捧着诏书,缓缓伏下身去,额头重重地磕在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谢陛下——”

起身,离殿,衣角掠过长阶,带出一阵淡淡的风。

宫门口,一辆马车静静等候。

慕云琛老远迎上来,瞥见他略微发白的面庞,眉头紧皱:“成功了?”

封易初微微颔首,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手上伤势未愈,动作略显迟缓。

慕云琛打开食盒,递上一碗药。深秋天寒,药汁早已凉透,药味在瑟瑟秋风中弥漫开来,更显苦涩。

“先将药喝了。你身上余毒未消,身子还虚弱,又在殿外跪了一夜……如今……真这么急着回去吗?”

封易初接过药碗,冷峻的面容柔和下来。一抹浅笑自唇角勾起,仿若寒夜中惊鸿一现的昙花,匆匆一瞥,却让见者无不惊艳。

“她还在等我。”清冷的眼眸中浮现出难得的温柔与牵挂:“我晚回去一刻,她便要多担惊受怕一刻。如此……不好。”

慕云琛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缓缓抬眸,隔着层层秋风看他,眼底忽然浮现一抹释然的浅笑:

“从前你对什么都总是一副不冷不淡的态度,仿佛天底下发生什么都与你无关。如今……总算有些人样了,也好。”

封易初微微颔首,将药一饮而尽,喉结微微滚动,他抬手拭去唇角沾染的药渍,缓缓迈上马车。

黑袍金边的国师袍袍角转动一瞬,领口处金丝云纹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光芒,矜贵、儒雅、仿若谪仙,却在此刻,沾染上了些人间烟火气。

千提这会儿,应当在梳妆了罢?

一会儿看见是他,她会不会吓一大跳,然后笑着钻进他怀里?

他这般想着,唇角先勾起一抹浅笑。

手指微微触碰袖中暗袋,隔着衣袍摸到内里存放的诏书。

那,是他为她准备的聘礼。

*

与此同时,国师府闺房内,少女着一袭水蓝色常服坐于铜镜前,水葱样的手指持着眉笔,在精致小巧的面庞上细细描摹。眉如远黛,目若秋水,本应是一副待嫁的娇俏模样,她的手指却微微颤抖着,眉眼之间隐隐透着几分决然与忐忑。

“夫人。”宫疆突然上前,声音打破宁静。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手陡然一颤,眉笔歪斜,在眉毛尽头留下一道墨色长痕迹。

她秀眉微蹙,轻轻将那道痕迹擦去,抬眸看向来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悦:“什么事?”

宫疆歉意一笑,抬手轻拍两下,房门打开,十余名侍女鱼贯而入,在千提面前一字排开。手中的木托盘上,各放着一枚红色盖头。绸缎在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其上以金丝银线绣制着花鸟图案,凤凰展翅欲飞、牡丹娇艳欲滴,款式精致,栩栩如生。

本应是喜庆之物,千提却抿了抿唇,心中愈发苦涩。

“夫人,”宫疆脊背稍稍弯曲,神色恭敬中带着几分无奈:“陛下病重,府中不宜穿红戴绿、太过喜庆,因而只能着着常服拜堂。还请夫人挑一个心仪的红盖头。”

千提侧眸望着那些红盖头,一时间有些怔愣。

着常服拜堂,倒正顺了她的意。

此生,与一人着过婚服,拜过天地,她便已经知足了。

她眼神发直,呆呆地盯着托盘,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昔日灵动的眸子微微转动,眸光自盖头上扫过,带着些许呆滞。

一根水葱般纤细的手指自袖间伸出,指了指其中最厚的那方盖头,指尖轻颤,又迅速缩回。仿若一只蝴蝶悠悠停在花蕊上,忽然间为狂风惊吓,消失在百花深处。

“就这个罢。”

最厚的盖头,挡住她的脸,若是拜堂时她忍不住哭了,也不至于让国师瞧出异样。

她低低呼出一口气,声音不自觉带上了一丝颤抖:“国师……回来了吗?”

被指中的侍女莲步轻移,端着红盖头上前。

千提微微抬手,指尖触碰绸缎,微凉的触感让她忍不住缩回手。

宫疆温和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大人已在赶来的路上,不消片刻便可感到,还请夫人先行做好准备。”

“也好。”千提深吸一口气,定了心神,手指拈起盖头,缓缓盖在头顶。

厚重的盖头遮蔽了少女倾城的面容,眼前的视线被一片红色遮盖,只有丝丝缕缕的光透过绸缎中间的小孔映入眼帘,将原本清晰的一切都变成一道道隐约的轮廓。

“走罢。”她轻声说道,声音微弱,仿佛随时要被秋风吹散。

景秋轻轻扶住她的手臂,带着她离开房间,转至前堂。

踏入堂中的一瞬,一阵微风轻轻涌入,撩动她的裙角,吹得她心中愈发惶惶。

泪水不受控制地涌出,朦胧了她的视线。眼泪与盖头相叠,让本就朦胧的视线蒙上了一层厚重的水雾,眼前万物都变得模糊不清,仿若一副被水洇湿的画。

景秋放开她的手,如约定般混入人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片混沌与迷茫中,一道高挺的声音在她面前悄然站定。

千提垂着脑袋,泪水肆意流淌,洇湿了盖头。视线被泪水模糊,又隔着厚厚的盖头,根本无法看清来人长相。

唯有檀香萦绕鼻尖,其中混杂着一股极淡的……火药味。

是火药……还是烟花呢?

是他吗……

恍惚一瞬,千提自嘲地笑了笑。

怎么可能是他呢?

藏在袖间的手不自觉收紧,摸到那把淬了毒的匕首。她突然想起那日,米店中,凌昔站在她的面前,将匕首交到她手中。

“国师,必须死吗?”

回应她的是一道冰冷而不容置疑的声音:“是的,殿下。国师,必须死。”

国师,必须死吗?

热泪涌出眼眶,在面上留下两道长痕。

应该……不是他吧。

“一拜天地——”赞礼官悠扬绵长的声音打破了这略显沉重的寂静。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阳光落在他们背上。

“二拜高堂——”

转身,堂上空空如也,没有父母,也没了那方无字木碑。

“夫妻对拜——”

一滴热泪不受控制地自脸颊滑落,砸在地面,洇出一点水痕。

弯腰,起身,她不曾撞上他的下巴。

拜堂礼成,府中侍女扶着千提离去,转至新房。

淡淡的檀香萦满鼻尖,头顶盖头安然垂下,遮蔽了视线,她静静坐在床沿,听得房门开闭,侍女的脚步声逐渐远去,才缓缓抬手,揭下头顶盖头。

陛下病重,房中依旧没有太多喜庆的装扮,唯有桌面放着酒樽糕点,两侧红烛静静燃烧,落下两行红色蜡泪。

千提起身,行至桌前,脚步有些踉跄。

暖黄色的烛光中,两杯喜酒静静放在桌上。她在桌前坐下,手肘不经意撞上桌沿,引得酒液在杯中轻轻晃动。

国师……必须死吗?

千提又一次问了自己这个问题。

半晌,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她眨了眨眼睛,素手轻抬,取下头顶发簪,在酒水中微微掠过,泛起阵阵涟漪。

她抿了抿唇,眸光落在另一杯酒中,眼中闪过一丝决然,将发簪同样在杯中一过。

直至两杯酒都染上剧毒,她才将发簪戴回头上,整理好发丝,深吸一口气,坐回床边。

盖头重新落在头顶,不多时,一阵轻微的脚步声自屋外传来。

房门被人缓缓推开,门轴转动的声音混杂着她紧张的呼吸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一道身影逆光而立,周身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光晕。

他在她身前站定,修长的手指轻轻拈起盖头一角。

红绸缓缓揭开,露出少女沾满泪痕的容颜,烛影幢幢中,二人目光相接。

一个满心欢喜,一个满脸杀意。

“听说娘子要取下吾的首级?”

第34章 第三十四章为何偏偏……你是国师?……

盖头顺着千提的发丝悄然滑落,面前之人身姿颀长,眉眼如画,是她朝思暮想了多日的少年。

可是……怎么会是他……

烟花和火药……原来……是火药啊……

“你……是国师?”千提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她哑然失笑,眼泪顺着脸颊落下,花了她倾城的容颜。

“是我。”封易初修长的手指轻轻擦去她脸上眼泪,可她却哭得更凶,眼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打在她静静攥着裙摆的手上。

他以为她喜极而泣,将她拥入怀中,轻声安抚:“是我不好,瞒你这般久。”

千提的手环上他的腰,放声大哭。暖黄的烛光轻轻摇曳,少女的身子不自觉颤抖着。

往昔记忆一点点涌入脑海,曾经的诸多疑点,终于在如今全部得到合理的解释。

为何逃婚那日她撞入他怀中,身后追兵都尽数散去;为何那日他信誓旦旦地告诉她,景秋没有出事;为何那日他与慕云琛夜袭国师府,一路畅通无阻;为何她逃婚数日,京都内没有任何消息穿出;为何顾衍之和画扇瞧见她时,会对她的身份避而不谈……

原来,一切,只是因为,他是国师。

原来,所有人都知道真相,却独独瞒着她。

那她……又算什么呢?

她给过他很多次机会,他分明有很多次机会向她坦白身份,为何一直对此避而不谈?为何偏偏要等到今天,才以这般面目出现在她面前?

一直隐藏身份,潜伏在她身边,看她担惊受怕,看她出丑……很好玩吗?

眼泪自眼眶涌出,打湿了他胸口一小片衣衫。好半天,千提才止住哭泣,环在他腰际的手逐渐松开。

抬眸,少年着一袭黑金色长袍立于身前,银冠束发。他满含笑意地看她,眉毛犹如墨染,眼角微微上扬,深邃的眼眸如寒夜幽潭,清冷中又透着无尽的温柔,双眸下,高挺的鼻梁线条流畅,仿若天神精心雕琢的玉石。

微微上扬的唇失了往日血色,微微泛着白,他似乎还有些虚弱,却在烛火暖黄的光晕中被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轮廓,矜贵,儒雅,清冷若谪仙,却多了份独属于她的温柔。

“千提……”他张了张嘴,刚欲启齿,向千提解释隐瞒身份的温柔。薄唇轻动,她的手指却先一步停在了她的唇上。

“这些事,以后再说,毕竟你我……来日方长。”停在他唇上的手指微微颤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她不敢听他说完,怕这些话,会改变她好不容易做出的决定。

她先是她自己,再是姜国的岁安,最后……才是他的千提。

国师……必须死。

千提强扯出一抹笑容,白皙纤细的手顺着他的手臂滑下,挽上他的手。

她与他十指相扣,秋水般的双眸中,水波荡漾,决绝与挣扎并存:“你我……先饮交杯酒罢,在我们姜国,喝交杯酒的时候,都是要闭上眼睛,在心底想着对方的名字的。”

“嗯。”封易初点头应允,眸中尽是宠溺。

二人移步至桌前,缓缓坐下。两杯酒在烛光下反射着潋滟的光辉,光泽些许诱人,却只她一人知晓其中暗藏的危机。

一滴晶莹的泪水凝在眼角,迟迟不肯落下。水葱般白皙细腻的手指轻轻握住酒杯,一杯予他,另一杯,留给自己。

“阿初,做我夫君。”她轻轻笑了笑,泪水自眼角滑落。

如果……有来世的话,她再不要做公主了。

封易初微微一怔,似乎意识到什么,却还是缓缓抬手。修长的手指握住酒杯,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在烛光的映照下更显好看。

两手相交,他微微闭上眼睛,落在他身上的,是少女心痛欲碎的目光。

抬手,垂眸,他缓缓靠近酒盏。

双唇与杯沿碰触的刹那,千提眼神骤变。

昔日柔弱无骨的手指探入袖中,再出来时,手中多了把明晃晃的匕首。

玄铁打造的刀身透着森森寒光,由上等乌木制成的柄部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的数颗红宝石如同凝固的鲜血,在摇曳的烛光照耀中,闪烁着妖冶的光芒。

那是那日在书房中,他曾赠她的那把。

她曾视为定情信物的那把。

凌昔给的那把淬了毒,她终究,不忍用这种方式对他下手。

千提双手微微颤抖着,在他要饮下毒酒的刹那刺出。

匕首的寒光在烛光下一闪而过,封易初睁开眼睛,双眸定定地看着她,不曾躲闪。

原来,她要杀国师,从来都不是因为颠沛流离担惊受怕,更不是以为国师伤了他,要为他报仇。原来,从头到尾,她都有事瞒着他。

她……会下手吗?

她……会选他吗?

他想知道一个答案。

可那把匕首直直刺入了他的额心,血液自伤口涌出,顺着额头蜿蜒而下,染红了他的视线。

原来,自始至终,他都不是会被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为何不躲……”她的手停在半空,颤抖着不敢再前进一分。

封易初脚下一蹬,椅子在地面划开半丈,发出尖锐的声响。衣袍随着动作扬起,在空中轻轻转动,他迅速起身,后退一步。

鲜血顺着额头,再至脸颊,一路蜿蜒。殷红的血滴在他黑色长袍上,留下几点颜色稍深的痕迹,仿佛只是天空坠下的雨点,轻描淡写,无关痛痒。

封易初缓缓抬眸,额前被鲜血浸湿的碎发凌乱地贴在脸上,却无损他分毫气质,反而更添了几分破碎之感。

他望向千提,深邃的眸中蒙上一层秋夜寒霜,清冷,疏离,温柔不再。

丝丝痛意化作浓雾,将他的心脏紧紧包裹,肆意蔓延。他就紧紧地看着千提,眸光闪烁不定,心痛、纠结……情绪如汹涌潮水,翻涌不息。

“原来,我给你的那把匕首,是用来伤害心爱之人的吗?”封易初声音沙哑,像是被砂石磨砺过。他苦涩地笑了笑,却笑得比哭还难看。

心爱之人……他……算吗?

在她心中,他究竟算什么呢……

过往点滴,原来,只是一场笑话吗?

或许在她心中,他不过与三年前一般,无聊时供她纠缠取乐,转瞬间又可以抛之不管。不过是他为花言巧语欺骗,以为她是真的心悦他,以为自己于她而言,与旁人不同。

原来他,什么也不是。到头来,黄粱一梦终成空,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徒增枷锁。

鲜血不断顺着额头涌出,流过高挺的鼻梁,在下巴汇聚成一滴,重重砸落在地。他本就苍白的面容此刻蒙上几分憔悴,发丝凌乱地贴在脸上,难掩骨子里的冷淡与疏离。

“对不起。”千提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像是枝头瑟瑟秋叶。眸光落在他满是鲜血的面庞之上,她将下唇咬得发白,眼中泪水蔓延。

那是她喜欢了整整三年的人……怎么会不心痛呢?

可是……

“阿初,”她强忍心中痛意,艰涩开口:“我先是姜国的岁安公主,再是你的千提。国事面前,我的子民面前,我别无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着,一字一句,仿若杜鹃啼血。

“你告诉我……为什么……偏偏你是国师……”

“为什么,那日我在房中问你时,你不

告诉我……”

国师房里的衣服与他所穿尺码相同,拥有国师府的宅院图,平日里早出晚归不知在做什么……还有他身上那不知是烟花还是火药的味道……

明明那么多次,她都快要发现真相了。可他一句他不是,她便信了。

她总觉得,他们既然成亲了,自然应该坦诚相待,所以除却与姜国内政有关的事外,她从不曾对他有过半分隐瞒。哪怕后来他身上疑点重重,她也不曾对他有过猜忌。她总想着,等有一日,等他心甘情愿地将心底秘密和盘托出。

可是……

“为何,骗我至此?”

泪水一颗一颗自脸颊滚落,千提攥紧了手中的匕首。

是惩罚吗?

三年前她隐瞒身份骗他一次,如今他都要尽数还回来吗?

可她明明都愿意为他舍下公主的身份。明明,只要顺利杀掉国师,他们就能一直在一起了。

可为何偏偏……他是国师?

如果过往一切都是一场笑话,如果满腹倾心终作泪,那她于他而言……又算什么呢?

耳畔,嗡嗡作响。往昔点滴顷刻涌入脑海,千提胸腔剧烈起伏着,握着匕首的手不住颤抖。

“对不起。”

她眼神一凛,又要上前,脚步虽有些踉跄,下手却没有丝毫犹豫。

封易初身形一闪,如林间翩跹的野鹤,侧身躲开千提凌厉的攻击。发丝在躲闪中肆意飞舞,几点沾染了面上的血迹,带着几分狼狈。趁千提身形不稳,他长臂一伸,牢牢攥住她握刀刀手。

“千提,你冷静些!”

平日里如湖水无波的声音微微发颤,他漆黑的眸子紧紧锁住千提,眼角微微泛红,不知翻涌着何种复杂情绪。

得知真相的那刻,所有的情绪在千提心中积压,如今终于达到顶峰。委屈、自责、难过、纠结、心痛、责任……所有一切在心中堆积,终于将她压垮,摧毁了她最后一丝理智。

千提拼命挣扎,墨发凌乱飞舞。泪水肆意流淌,精致的妆容被泪水晕染,楚楚可怜,却又透着一股疯狂。

她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带着压抑的抽噎,情绪已然崩溃。

“你骗我!你一直在骗我!为什么!为什么你是国师!”她声嘶力竭地呼喊,声音带着哭腔,尖锐又绝望。

她用力扭动着身躯,指甲深深嵌入他的手臂,留下一道道血痕,却依旧无法挣脱他的桎梏。

一阵急促凌乱的脚步声自屋外响起,混于千提撕心裂肺的呼喊中,却还是被封易初敏锐察觉。

攥着千提手腕的手稍稍用力,千提发出一声低呼,手中匕首“哐当”落地。

她挣扎着想要去捡,封易初却俯身向前。

下一刻,他的唇覆在她的唇上,将她所有撕心裂肺的呼喊堵在喉口。

她的手停滞片刻,挣扎着想要将他推开,却被他紧紧搂在怀中,动弹不得。

唇齿相依,肆意索取,少了往日的温柔,多了一分占有。

一丝血腥味在口中蔓延,透着丝丝的甜。

是她咬破了他的舌尖。

可他反倒加深了这个吻,没有半分要将她放开的意思。

屋外的脚步声渐大,那人停在屋前,匆匆敲响房门。

封易初眼眸微动,见千提安静了些许,将她两手并拢,以一只手扣住。另一只手腾出,在他将她松开的刹那,捂住了她的唇。

“乖,不要出声。”他凑在她耳畔,低声开口。温热的气息扑洒在她肌肤上,带着淡淡淡的血腥味:

“不然,我可不敢保证,两国会在何时开战。”

声音清冷,带着威胁的意味。

千提在瞬间停止了一切挣扎。她屏住呼吸,无声落下一滴清泪。

原来,这才是他本来的面目吗……

封易初覆在她唇上的手轻轻放开。

他轻轻将她颤抖的身躯搂入怀中,冷眸自门上睥睨而过,沉声开口:“何事?”

“二皇子临时发动兵变,意图逼宫。陛下听闻此事,如今……如今……”慕云琛的声音自门外传来,带着丝丝急切:“阿姐与顾大人已先一步入宫了,让我速来传话!”

话音未落,封易初脸色骤变,原本就因受伤失血而苍白的面容此刻俨然没有半分血色。素来清冷无波的眼眸中闪过一抹惊慌与凝重。

他下意识攥紧了千提的手,又像是意识到什么,受伤力度骤然减小。

“在此等我。”他贴在她耳畔,尾音微微颤抖。

而后,他缓缓将她松开,转身就要奔赴皇宫。

未走两步,一道寒光骤然闪过。千提不知何时捡起了匕首,踉踉跄跄地朝他冲来。

封易初身上余毒未消,左臂上的伤口尚未愈合,刚刚又出了太多血,如今身形虚浮,动作也迟缓了几分。

只听得闷哼一声,他躲闪不及,匕首刺破皮肉,直直插入他本就带伤的左臂。

鲜血瞬间涌出,在他墨色的衣袖上蔓延出一片更深的痕迹。若不是房中血腥味骤然增大,任谁都会以为,那是不慎泼在他衣上的一滩茶水。

封易初身子晃了晃,险些站立不稳。苍白的脸上冷汗直冒,汗水与血水混在一处,额前的碎发被彻底浸湿,凌乱地贴在如玉般的脸颊上,更添几分破碎的美感。

新伤与旧伤叠加,疼的,却是心脏。

那匕首还直直插在他左臂上,封易初缓缓转头,与持刃的少女四目相对。

平日里仿若寒星般清冷的眼眸此刻被一层薄雾笼罩,内里刻满了伤痛与难以置信。百种情愫于眼底纠结缠绕,一时不知哪个更甚。往日的温柔与宠溺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就这般看着她,好似被全世界抛弃的孤兽,痛苦,迷茫。

匕首自他手臂抽出。

巨大的刺激让她精神有些恍惚,千提只觉一阵天旋地转,手中的匕首再也握不住,“哐当”一声落在地上,发出清脆又刺耳的声响。

泪水不受控制地自她脸颊滑落,滚烫的泪珠落在地面,溅起小小的水花。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干涩得发不出一点声音。

她呆呆地后退两步,直直小腿撞上床沿,退无可退,直直摔在床榻上。

封易初最后看了她一眼,眼神冰冷,如同亘古不化的冰川,随后冷漠地转身,大步离开。

墨色长袍随着他的动作轻轻摆动,宛如夜空中渐行渐远的乌云,透着些许落寞。

修长的手指触上房门,他脚步一顿,停滞片刻,终是将其拉开。

“在我回来之前,不要让她出去,也不要让任何人见她。”他嘱咐下人。声音低沉冰冷,没有一丝温度。

房门缓缓合上,一道铁锁横贯其中,隔绝了两人最后的联系。

屋外,太阳被乌云尽数遮蔽,只余几点惨白的日光穿破云层射向人间,落在身上,没有丝毫温度。

慕云琛正焦急地在院中来回踱步,听见房门声响,猛地转头,正看见下人将房门落了锁,而封易初背对着他站在门前,墨色的袍角随风微微飘动,他站在风中,身材高挑,却如同一片枯叶,好似下一刻就要被风吹散。

“易初,快……”

封易初缓缓转身,殷红的血迹如藤蔓般爬了他满脸,墨发被鲜血浸染,贴在脸颊两侧,狼狈不堪。左臂处的衣衫破了个洞,隐约能从中看到血红的皮肉,不断有鲜血自伤口蔓延而出,将周围衣料颜色染得更深。

明明不久前,在宫门口,谈及那个姑娘时,他还两眼含笑。可如今……究竟发生了什么?

慕云琛的话哽在喉口,他双眸瞬间睁大,好一会儿,才结结巴巴开口:“你……你怎么……”

惨淡的月光勾勒出封易初清瘦的轮廓,他缓

缓朝他走来,气质清冷,仿若从画中走出的谪仙,却带着满身的疲惫与伤痛。

“处理一下,这事不能让外人知晓。”封易初苦涩地笑了笑,低声强调:“尽快。”

声音低沉,字字掷地有声。

慕云琛心领神会,应道:“随我来。”

两人脚步匆匆,很快入了一旁的房间。

婢女端着热水进屋,端着血水出去。

反反复复,不知换了多少盆水,封易初脸上手上的血迹才被彻底擦去。

房门紧闭,屋内一片暗淡,唯有烛火轻轻摇曳,昏黄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斑驳的影子。

封易初坐在椅子上,衣裳半褪,左臂上的窟窿勉强止了血,如今被草药覆盖。

慕云琛迅速为他包扎好手臂上的伤口,目光落在他额头上时,却犯了难:

“手上的伤口尚可用衣物遮盖,这额头上的……要在这么短的时间处理好,很难不让人发觉,除非……”

封易初手臂轻抬,缓慢地换上一身干净的衣服。他缓缓抬眸,看向站在面前的慕云琛,面容憔悴,难言那与生俱来的矜贵与淡漠:

“说。”

“若以药治血,再用花钿遮挡伤口,道也未尝不可。只是……你这处从前就受过伤,当时应是用过特殊的药物处理,如今又添一道,本就不易愈合。若是简单的治血,并不成问题,只是此番入宫,事务颇多,短时间内怕是不能将这花钿取下。”

慕云琛稍稍一顿,看向封易初,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若等事情结束后再处理伤口,只怕这疤要留一辈子。届时……便只能每日贴这花钿掩盖……”

“贴。”封易初薄唇轻启,没有丝毫犹豫。

语气平淡,似乎只是在谈及一件再寻常不过的小事。

垂眸时,一丝动容自他眼底一闪而过,又迅速消失不见。

她不是最喜欢他这张脸了吗……往后……还喜欢吗……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在眼睑上投下扇形的阴影,更衬得其眉眼深邃。

封易初微微抬眼,狭长而深邃的眼眸恰似寒夜古潭,幽深得望不见底,清冷得拒人于千里之外。

红色花钿贴于额心,仿若雪地上悄然落下的一朵红梅,红得夺目,红得惊心。

慕云琛的手自他额间撤离,随手递上一方铜镜。

本以为这花钿会他周身清冷的气质格格不入,如今真贴上去,却又奇妙地融合在一起。于仙气氤氲间,悄然渗出丝丝妖冶,较曾经的清冷而言,多了几分明艳。

眉如远黛,斜入鬓角,勾勒出清逸的轮廓。双眸微微眯起,狭长深邃,幽深若寒潭。莹白胜雪的肌肤细腻得近乎透明,烛光掩映,隐约能瞧见少年皮下淡蓝色的血管,仿若寒玉,透着巨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冽,让人远远一瞧,便无端生出几分敬畏。

他微微歪了歪脑袋,发丝随动作轻轻晃动,仿若从古老画卷中款款走出的谪仙,本应纤尘不染,却因这一抹红,凭空多了几分勾人的魅力。

每一个不经意间的眼神流转,每一次轻微的颔首抬眸,都直直撞入人心间,让人的目光一旦触及,便深陷其中,再难移开分毫。

少顷,封易初放下铜镜。

“多谢。”

他缓缓自凳子上站起,俯身,玉指轻勾,将早已准备好的古琴稳稳抱起。

转身,袍角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其上绣着的银云丝纹随着他的步履轻动,似有云雾轻笼,飘渺若仙。

宫里还有些要紧事等他。

待他处理好一切,再回来与她解释。

第35章 第三十五章“国师,代行摄政之责”……

房中喜烛紧紧燃烧,火苗摇曳,落下两道红泪。千提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两眼呆滞。

脸上泪痕在烛光掩映下闪烁着浅淡的光辉,不知过了多久,千提哭得发红的眼睛迟滞地转动两下,眸光逐渐变得清明。

现下二皇子已待人攻入皇宫,不知目前局势如何,她不能坐以待毙。

千提两手撑着床沿,借力起身。

那把匕首静静躺在地面,又被她攥在手中,刀尖上血迹已然干涸,唯有刀身玄铁泛着森森寒光,让她指尖一颤。

地面,一道血迹从桌前延伸到门口,一滴一滴,连成一串,猩红刺目。

千提攥着刀柄的手无力收紧。

他……怎么样了……

鼻子酸酸的,眼睛却干涩得很,仿佛泪水已经流干,再也哭不出来。

抬眼时,房门紧闭,连窗户都被封得死死的,让她无法判断时辰。两道身影静立门外,那是看守她的侍女。

千提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朝门外侍女吩咐道:“叫宫疆过来。”

声音沙哑,尾音微微颤抖,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门外两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匆匆离去。不多时,一阵脚步声自屋外传来,又停在门口处,宫疆的声音隔着冰冷的房门,恭敬传来:“夫人可是有事吩咐?”

“放我出去。”

“夫人,现下朝中局势大乱,外边不安全。国师大人临走前特意嘱咐过,小的不敢违背,还望夫人谅解。”宫疆微微叹了口气。

“宫疆,”千提抿了抿唇,语气软下来,带着浓浓的鼻音,好似下一刻就要哭出来一般:“这屋子闷得很,我喘不过气来……我就在院子里走走透气,不乱跑,好不好?”

声音带着几分恳求,可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见这招行不通,千提严重闪过一丝决绝,我这匕首的手微微收紧。

抬手,房门被她轻轻推开,却又被门锁禁锢着,再不能推动半点,只能露出一道窄窄的缝隙,几缕霞光从中涌进屋内,在她裙边留下一道光影。

她隔着门缝与宫疆对视,毫不犹豫地将匕首抵在自己纤细的脖颈上:“你若不放我出去,我便在此自行了断,待他回来,你又当如何交代?”

“夫人你……”宫疆的身影在门外僵住,他紧紧抿唇,似乎是在衡量什么,许久,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怕千提真做出什么傻事,只能妥协。

钥匙插入锁孔,“咔嚓”,房门缓缓推开。

霞光顺着敞开的房门就势闯入屋内。千提自门中走出,脚步还有些虚浮。

未等她站定,忽然,院外传来一声仓促的脚步声,紧接着是侍女因惶恐而变得尖锐的声音:

“此处是国师宿处,你们不能进……”

伴着刀剑刺破皮肉的响声,侍女的声音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血液喷溅的声音,以及什么东西倒在地上发出的一阵闷响。

宫疆率先意识到不对,抬手将千提推入房内。

房门再次闭合,尖锐的刀剑声传入屋内。

千提用力推了推门,却被宫疆死死抵着,只能透过门缝,看见一支着铠甲的队伍气势汹汹地闯入院中。

为首之人约莫三十岁,眼神阴鸷,嘴角挂着摸冷笑。他手中提着把大刀,站在队伍最前方,大摇大摆地走近,殷红的血液在刀身汇聚,又顺着刀尖落下,在他所过之处留下一道骇人的红痕迹。

府中侍卫迅速朝这边赶来,将这支队伍紧紧包围。

“赵鸿?”宫疆抽出佩剑:“你来做什么?”

“二殿下让我带个人过去。刀剑无眼,宫先生还是识相点,将人交出来为好。”赵鸿脸上带着抹不怀好意的笑,三角眼闪烁着阴鸷又贪婪的光芒。

二皇子起兵攻入皇宫,本来已经做好了周密计划,万无一失,谁曾想宫内有国师坐镇,不知用来什么手段,不管他们如何变幻攻势,宫中守卫却都能在第一时间有应对之法。几个回合下来,他们虽人多,却已逐渐落落下风。

恰有探子来报,说国师对这姜国来和亲的公主颇为上心,只能出此对策,派支精兵前来抓人,届时再设法带她进入皇宫,逼国师就范。若他不肯,便就地处置,也能挫挫他的微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