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第二十二章“嫁我,与杀国师,选哪一……
“怎么了?”千提歪了歪脑袋,对上他的眸子,心下一紧,将那张纸从封易初手中抽出,塞进了袖中。
好似动作稍慢一些,他就要清醒过来将那张纸夺了过去。
“……”封易初搁下笔,修长的手指抚上眉心,“头晕……”
“很难受吗?”千提凑上前去:“那边有……”
话未说完,一双手环在腰际。封易初将她拥住,下巴枕在她肩头,微微呼出的热气让千提不禁红了脸颊。
“难受。”他左手缓缓向下,食指小心翼翼地勾上她的食指,冰冰凉凉的,是少年不曾说出口的试探,“斯人一别三年久,再见却作他人妇,心里难受。”
“明明三年前是你先说不喜欢我的……这些话,为何从前不说,平日不说,非要等到酒醉了才肯说出来?”
话说出口,未曾得到答复。
千提右手紧紧扣住他的手,左手回应着揽上他的后背,声音已然哽咽: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放下身段整日跟在你身后,却得不到半点回应……连你府中那些仆从都对我指指点点……我……哪怕是个寻常女子,也是要脸面的。得不到回应,任谁会心灰意冷伤心难过。你到底……你到底明不明白啊……”
一滴清泪自眼角落下,她身体微微颤抖着,好一会儿才回过神,自顾自拭去脸上泪痕:“也对,你现在都醉了,我与你说这些有什么用呢?”
她挤出一个微笑,扶着他站起来:“我给你熬了醒酒汤,你喝下之后好好休息吧。”
烛火摇曳,在墙上投下两道长长的身影。千提将封易初一只手搭在背上,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向木床走去。
瘦小的身躯支撑着这般重量,她很快累得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到了床边,背上的力道却突然加重,她脚下一个不稳,二人直直朝床铺栽去,一齐落在褥子上。
“阿初……”千提身子得到了片刻的歇息,想从床上爬起来给他端醒酒汤,却发现他的手稳稳揽在自己腰上,“你压着我了,我起不来。”
一转头,那张美若谪仙的面庞映入眼帘。
少年侧身而卧,墨发如瀑肆意铺展,几缕碎发垂落在脸侧,在烛火掩映中够了出他清冷淡雅的轮廓。
纤长的睫毛随呼吸轻轻颤动,在眼下投出一片扇形的阴影。他双目微闭,如玉的面庞因醉酒而微微泛红,多了几分难得的烟火气。
明明是那样近在咫尺的距离,除却那道浅到几乎让人无法察觉到疤痕外,她在他脸上寻不到一丝瑕疵。那张面庞美得不似人间物,仿佛再多看一眼,便要让人彻底沦陷。
“阿初……”千提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见他不作反应,似是睡着了,只好将手无奈地垂下手,小声嘀咕道:“乳娘说睡觉不好好盖被子要着凉……”
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
目光无奈自她脸上扫过,他搭在她身上的手悄然挪开,利落地脱去她的鞋子。
修长的手指拈住被子一角,轻轻一掀,被子陡然落在二人身上,将他们裹得严严实实。
一切发生得太过突然,等千提反应过来方才发生了什么时,那只手又重新落回了她身上。
身侧的少年依旧闭着眼睛,仿佛方才所有不过是她的错觉。
“……”千提缩在被窝里,试探性地戳了戳封易初的肩膀:“你究竟是醉着还是醒着的?”
回应她的只有沉默。
千提往他怀里缩了一些,小声道:“蜡烛太亮了,晃眼睛,睡不着……”
话音未落,伴着一声轻响,烛火霎时熄灭。整个房间陷入一片黑暗,唯有几点细碎的月光投过门缝、窗户洒落进来,在被子上落下一层银霜。
“可是乳娘说,只能侍奉自己的夫君这么睡觉……你做我夫君吗?”她眨了眨眼睛,浓密的睫毛在黑暗中扑闪扑闪,仿若花丛中翩翩起舞的蝴蝶。
“做。”
“可是……”
“食不言,寝不语。”
千提噤了声,剩下半句话卡在喉口,因他这句话咽了下去。
可是乳娘还没教她要怎么服侍自己的夫君……
小时候她们总说长大了就会了,小孩子不该过问这些。离开姜国来此地和亲前,乳娘又说,这儿宫里的掌事嬷嬷会教她。
可等她上了花轿,进了新房,却从没有一个人告诉她,究竟应该怎么侍奉自己的夫君。
难不成,真等着国师那狗贼手把手教她?
千提打了个寒战,身体不自觉地往封易初身上靠去,贪恋着他怀里的温暖。
狗贼国师哪有她的阿初好?
近来她看的那些话本子倒是与从前的不大一样。从前的话本子,每每写到主人公共卧一张床,故事便在这里戛然而止,再开始时,便是第二日早上,姑娘娇俏地看着心上人笑。
如今那几本却不会突然断在这儿,只是无端多了些描写,像是对景所写,仔细品来,却又似乎不是。
尽管有些东西晦涩得很,她瞧不明白,但其中总不乏有一两本稍微通俗些的,除却简单的描绘美景外,还有两个字出现的频次倒是高一些。其一为“进”,其二为“紧”。如何进?进哪?又为何紧?
千提抿了抿唇,乌溜溜的大眼睛在月色中忽闪忽闪,好似明白了些什么。
她身子动了动,一只手贴着褥子朝封易初贴近,灵巧地从他腋下穿过,另一只手自上方环上他的腰脊。
两手在他背后相汇,千提卯足了劲,用力将他抱紧。
少年身体一僵,骤然睁开眼睛。
黑夜中,少女墨色的眼眸反射着皎皎月光,比天上星辰还要干净透亮几分。
“不喜欢吗?”千提眼底闪过一瞬间的失落,“莫不是我力气太大了,将你弄疼了……”
“喜欢。”封易初缓缓睁开双眸。手掌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他逆着月光而卧,眼底的宠溺隐于黑暗中:“睡吧。”
“嗯。”千提嘴角噙着抹笑意,往他怀里靠去,与他贴得近些、再近些。直至近无可近,她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没一会,她又睁开:“你说,国师那狗贼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把脸都气绿?”
封易初:“……”
“又不说话,睡着了吗?”千提将耳朵贴近他胸膛:“可是你心跳好快诶……和我的一样快。”
“……”搂着她的那只手默默松开,封易初兀自背过身去。
“诶,别啊,不逗你了。”千提从床上爬起来,绕到他面前躺下。
这床本来不大,原先她是靠墙睡的,如今挤在床沿,侧躺着倒是勉强能睡,背后却空荡荡得瘆得慌,只好往他怀里缩了缩,道:“你往里面挪一挪,我快掉下去了。”
封易初身子动了动,顺手将被子往她那腾了些。
“也不知道你这样究竟是醒着的还是醉着的,我还有好多话想与你说呢……”千提叹了口气,小声道:
“罢了,你自己应下的事情,明日醒来可别赖账。不然,我就算绑,也得将你绑回姜国去做驸马!”
她轻轻拥抱他,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梦里她不是公主,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姑娘,不用被迫和亲。没有十里红妆,没有凤冠霞帔,她终于嫁给了自己喜欢的少年,过了平淡却幸福的一生。
翌日。
“不好了!易初!出事……嘶——”慕云琛猛地推开房门。视线落在床上相拥而眠的两个人影上时,他身形一僵,呼吸停滞了半瞬。
“不好意思,走错了。”他手忙脚乱地带上房门,转身离开。余光瞥见院中那黑白相间的毛球时,他脚步骤停,匆匆折返,轻轻扣响房门:“……易初?”
“进。”
“我不敢……”慕云琛抬起的手缓缓回缩:“我……我什么都不曾看到,你别灭我口。”
“进。”清冷的声音隔着房门传来,带着不容拒绝的语气。
慕云琛两眼一闭,狠下心推开房门。
床边,封易初着一袭月白色长袍静静端坐,身姿挺拔,如孤松独立。一夜长眠,墨发松散了些许,却不显凌乱,几缕碎发垂落在脸颊两侧,更衬得他眉眼如画。
他微微低头,修长的手指轻轻抚平衣服上的褶皱,深邃而悠远的眼眸倒映着晨起的微光,让人看不清其中情绪。
慕云琛抿了抿唇,目光忍不住掠过封易初往后看去,却见枕头上空空如也,方才匆匆瞧见的画面,仿佛只是一场错觉。
他长呼出一口气,放下心来,正要开口,却见一个脑袋从封易初身后探出来。千提两手抓着封易初的小臂,杏仁般的眼眸中闪过几分忧虑:
“出什么事了?可是国师那狗贼寻到这处,要来抓我了?”
“不是……”慕云琛一句话哽在喉头。目光在封易初与千提身上左右游走,良久,他深吸一口气,顶着被封易初杀人灭口的风险,改口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我阿姐找他,恐怕得将人借走了。”
言外之意,是朝堂上的事。
“你阿姐?”千提眨了眨眼睛,想起昨日封易初给她的令牌,心中莫名有些警惕:“丞相?”
慕云琛低下头去,正琢磨着该如何作答,封易初倒先一步开口了:
“是。”
千提攥着他的手不自觉收紧了些。
果真是她吗……
可阿初如今一无官职在身,二无显赫家世,她为何会将丞相府的令牌给他?这大清早的,这般匆匆将他叫去,若不是为了什么大事,又能是什么事呢……
心底一瞬间被失落填满,似乎是为了证明什么,千提轻轻扯了扯封易初的袖子,道:“阿初,我有好多话还未与你说,你能不能……”
“千提,”修长的手指轻轻划过她的手背,他侧眸看她,声音低沉,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等我。”
未等她作答,衣袖自她手心抽离。他起身离开,衣角带起的微风轻轻吹起她的发丝,牵动几缕愁绪。
封易初随慕云琛出了小院,见千提不曾追出来,才沉声问询:“发生了何事?”
“昨日祭祀时曾与你发生口角的张大人,今早上朝时,被人用火药炸了,血肉模糊,当场毙命。马车爆开时,衍之恰巧就在不远处,被炸起的碎屑弄伤了腿,没个几十天怕是好不了。”
慕云琛叹了口气,满目愁容:
“平日对你不满的官员如今联合上奏弹劾你,声势浩大。阿姐让我早些寻你入宫,她恐怕撑不了太久。”
*
“陛下!”朝堂之上,刑部尚书沈凛猛地向前跨出一步,声如洪钟,打破朝堂的寂静:
“张大人一生为国为民,如今却死无全尸,陛下一定要为其做主,严惩国师、以正朝纲呐!”
清瘦的身姿在殿中站得笔直,他眉头拧成“川”字,斑白的须发因生气微微颤动。
“陛下!”画扇应声出列,手中笏板被她攥得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国师乃我朝社稷之重器,关乎江山兴衰。此番事出突然,尚未查清原委,定是有奸佞小人蓄意构陷,妄图淆乱朝纲!还请陛下明鉴!”
“不是他还能有谁?!”吏部尚书陆清风快步出列。他微微躬身,脸上带着几分急切与不满:
“且不说国公那事究竟与封珩有没有关系,昨日他与张大人在祭祀前发生争执,朝中众臣有目共睹。尽早张大人便被火药所害,天底下拿有这么巧的事?依臣之见,定是他存心报复!”
“陆大人此言差矣!”画扇出言辩解:“国师虽精通火药之术,但这普天之下,也得只有他一人掌握。若因此便果断顶罪,未免太过草率!”
“草率?那丞相大人可要瞧瞧这是什么?”沈凛苍老的手探入袖中,颤抖地取出一方铁片:
“这是从张大人出事的马车上寻到的碎片——正是国师一手研制的震天雷的碎片!黎大人,事到如今,你还要为他辩解吗?”
这话一出,朝堂之上瞬间炸开了锅,群臣纷纷交头接耳,神色愤慨。
沈凛重重跪下,趁热打铁道:
“陛下!臣跟随陛下十余载,知您与长公主情谊深厚,爱屋及乌乃人之常情,但也切莫太过纵容他,寒了我们这些老臣的心!如此性情乖张、目无王法之人,若放任不管,必酿成大祸!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身后数名老臣一齐下跪,异口同声道:“还请陛下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看来诸位对我颇有不满啊——”一道修长的身影自殿外徐徐而来,少年着一袭红黑色国师袍踏入殿中,袍角带起一阵微风:“不过沈大人似乎忘了一件事。”
封易初不疾不徐地朝沈凛走近,银冠束发,玉簪斜插,仿若被雪水清洗过的眉眼透着清冷与不屑,仿若九重天宫下凡的谪仙,睥睨众生。
“我若想杀他,不必等到今天——”
修长的手探入袖中,优雅中透着几分随性。一包火药显现在左手手心,他轻笑着,吹燃了右手的火折子:
“杀你也是。”
“陛下!陛下——”看清封易初手中之物,沈凛瞬间瘫软在地。他手脚并用,逃命般地后退几步,脸色煞白,险些摔倒。
头顶乌纱帽因这动作而变得歪斜,他却已然顾不得仪态,嘴唇颤抖着望向龙椅上的男人:
“陛下救臣!”
“好了,易初……”龙椅上的男人终于开口,声音虚弱,却带着些许不易察觉的慈爱。
三年前扶桑细作潜入京都,皇上被人下了毒,自此身体便一日不如一日,如今已是形容枯槁,每呼吸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喘息声。他抬手,有气无力地摆了摆:
“你就别吓唬他了。”
“是。”封易初将东西收入袖中。
沈凛哆哆嗦嗦地从地上爬起来,扶正歪斜的官帽。一滴冷汗自额头滑落至脸颊,他匆匆瞥了封易初一眼,缓过神来,朝地上重重一跪,道:
“陛下得见,此子张狂至极,您若再这般纵容他,迟早要酿出大祸啊!”
“国师颇有朕年轻时的风范。”皇上微微闭上眼睛,再度睁眼时,目光扫视众人,不怒自威:“沈尚书的意思是,朕年轻时举止有失偏颇?”
“臣不敢——”沈凛不敢抬头见天子:“只是张大人……”
“国师,此事你有何话说?”皇上轻轻咳嗽了两声,斑白的头发轻轻颤动。
“回陛下——”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若有似无的笑意,一脸无辜道:
“炸伤张大人的东西,不是臣的。臣也不知,这究竟是何物。沈大人说这是我的东西,可有证据?上面可是刻了我的名字?”
“这……”众大臣面面相觑。
“不是你的还能是谁的?”一名年轻男子大步出列,此人正是当朝九皇子,雍王。他朝皇帝恭敬一躬,信誓旦旦道:
“启禀父皇,炸死张大人的这枚震天雷与传统震天雷不一样。传统震天雷需点燃引信才可引爆,但是这一枚,其内部结构特殊。张大人乘马车时,马匹受惊,震天雷受到牵动,内部燧石与火镰撞击产生火星,进而引爆火药。”
“殿下空口无凭,可有证据?”封易初面不改色。
“证据?让人去你那火药坊子一搜便是!”雍王双手抱拳,信誓旦旦:“儿臣请旨搜查火药坊,望父皇准允!”
“不必了,”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不紧不慢道:“这震天雷,确是我所制。”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台下众臣左右顾盼,窃窃私语。本以为此番要费一些波折,国师这么快便亲口承认,属实出乎所有人意料。
“不过——”还未等他们口诛笔伐,封易初话锋一转,道:
“这新式火药,近日才制成。前线战情紧迫,甫一制成,便封装交由兵部,星夜兼程,运往疆场,自始至终不曾示于外人。张大人车辇之上,火药已然炸作齑粉,殿下又是从何处得知其内里构造的?”
他微微侧眸,嘴角还挂着抹笑意,核善的目光落在人群之中的兵部尚书身上。
兵部尚书吓得一哆嗦,两三步上前,朝地上重重一跪,声音颤抖:
“臣有罪——望陛下责罚——”
“哦?爱卿何罪之有?”皇帝轻轻咳嗽一声,打起精神道。
“回皇上,那批火药在运送途中遭窃,微臣惧罹刑罚之苦,遂暗中查访其去向,未及时奏禀,终致大祸酿成,是臣失职,恳请陛下责罚!”
“你的意思是本王偷了这批火药吗?!”雍王望向殿上,躬身道:“儿臣行得正坐得端,父皇若是不信,大可派人去臣府邸一查,但若是没有——”
他侧眸瞥了封易初一眼,话锋一转:“若是没有,便是国师等人污蔑儿臣,望父皇为儿臣做主!严惩国师,以儆效尤!”
“咳咳……这……咳咳咳……”皇上猛咳
几声,缓过劲来,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国师,你意下如何?”
这话说完,又牵动一阵剧烈但咳嗽。
“回陛下,雍王所言极是,不过那批火药只怕早已转移了场地,臣要换个法子查。”封易初微微垂下眼眸,在众人的注视中缓缓取出一个陶瓷小瓶:
“我所制的那批火药最外层材质特殊,若是碰过了,沾染的痕迹没个十天半个月是去不尽的。此粉末入水,遇之即呈红色。雍王殿下既然如此笃定,便先从殿下身边亲信开始,如何?”
“你……”雍王不曾料到他还有这一出,脸色煞白。
皇上微微点头,身旁太监下来取过瓷瓶。
雍王脸色又白了几分,藏在袖中的手微微颤抖。
“当然,殿下现在承认的话,倒也来得及。”封易初微微勾唇,一副等着看热闹的姿态:“不然一会儿查出来了,可还要多算上一桩欺君之罪。”
他轻轻摇了摇头,高傲中颇有些幸灾乐祸的模样。
太监捧着瓷瓶往殿外去,长靴踏过地面,发出细微的“哒哒”声。
雍王手心沁出冷汗,抿唇良久,终是在太监离开大殿的前一刻掀袍下跪:“父皇,儿臣知错了——儿臣一时动了歹念,欲嫁祸国师,望父皇责罚——”
话音刚落,方才还对封易初口诛笔伐的一种老臣面面相觑,窃窃私语。
“诈你的。”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声音不大,却如清泉冷冽:“傻子。”
“你!”雍王垂下的脑袋赫然抬起,刀锋般狠戾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闪过,还未多说什么,余光瞥见龙椅上白发苍苍的帝王,又猛地将头低下。
皇上低咳了两声,强撑着坐直身子。目光自台下乌泱泱的人群中扫过,他刚想说话,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近来他的身体愈发不好了,有时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宫中太医虽一个劲地说好话,他却清楚,自己恐怕支撑不了多少时日了。
这几年朝堂上不少老臣也陆续告老还乡,年轻一辈中,无论男女,凡能当大任者,他也都尽数提拔了。若有一日他真挺不住,撒手去了,多少能给新帝留个保障。
倒不是他怕死,只是他那几个儿子,二子暴虐成性喜怒无常,五子沉迷美色夜夜笙歌,九子空有抱负奈何脑子不行,任谁都不是做皇帝的料。小十一倒是个可造之材,就是年纪小了些……还有……
皇上长叹一口气,缓过神来。浑浊的眼球微微转动,他的目光自封易初身上掠过,最后停在雍王身上:
“你与国师自幼一同长大,本该相互扶持,何至于此?”
雍王双手撑着地面,一言不发,只不动声色地从鼻腔间哼出一道冷气。
还能是什么原因?
长公主抛夫弃子与人私奔,令皇室蒙羞。连封庭渊都更偏爱次子,他那父皇倒好,竟将人接回宫去亲自教养,对一个外人比对亲生儿子还上心。
雍王自幼对他这表弟心存不满,私下里没少欺负他。
近年来皇上身体不好,朝中皆揣测十一皇子会承此大任。可十一弟尚且年幼,届时封珩在新帝面前吹些耳旁风,寻个理由报复他,他又该如何是好?
雍王在王府辗转反侧了几夜,天亮时分,他派人去偷了一批火药。
他本想着借此机会撺掇兵部改口,让父皇治封珩个办事不力的罪名,先挫一挫他的锐气。却不曾想,昨日封珩竟与张大人于祭祀上闹得不快,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思来想去,他命身边亲信将火药放到张大人出行的马车上,又让人在张大人入宫的必经之路上蹲点,伺机惊动马匹,引发火药,以此栽赃陷害给封珩。
他自以为这计划天衣无缝,却不曾想,封珩短短几句话的功夫,便将这局势扭转了过来,他一时承受不住压力,竟入了他的套。如今……又该如何是好?
豆大的冷汗自雍王额间留下,落在被擦得锃亮的地砖上,他双手微微颤抖着,又听皇上开口:
“那批火药,现在何处?”
声音带着病重的虚弱感,却又不怒自威。
雍王身子抖如筛糠,一时不敢做声。
“在何处?”皇帝语气加重了些,说完又是一阵咳嗽。
“在……在……”他支支吾吾了半天,终于将心一横,两眼一闭,如实交代:“丢了……”
那批火药是半月前到他手里的。
他怕被人发现,将东西藏在了郊外。又实在对这震天雷好奇,便从车上拿了两枚到王府研究。
他原打算等父皇治了封珩的罪,自己再“寻到了”这批火药出来领功。可那批火药不过在郊区放了些时日,却不知在何时没了踪影。不然他怎么会这般急着炸死张大人嫁祸给封珩?
“不见了?”封易初猛然上前几步,单手揪住雍王的衣领。
素来波澜不惊的面容如今仿佛覆满寒霜,骨节分明的手上,微微凸起的血管昭示着他心中的怒意:
“你放在了何处?又是何时不见的?”
一颗震天雷便威力巨大,如今丢了整整一车,是要出大事的。
“城外……不……不知……”
封易初死死盯着雍王,双目红得骇人。倏尔,揪着衣领的手松开,他转身正对龙椅,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
“陛下——”
一阵咳嗽过后,皇上苍老的手揉着眉心,恨铁不成钢的目光自雍王身上扫过:
“雍王盗取军中火药,谋害朝廷命官,即日起软禁于雍王府……待火药寻回,再做定夺。兵部尚书办事不力,知情不报,责其寻回火药,戴罪立……”
“功”字尚未说出口,殿外忽然传来一声惊呼:
“不好了!不好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小太监神色惶恐,连滚带爬地奔上朝堂。他发丝凌乱,额间豆大的汗珠滚落,面色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
皇上面上的不悦更甚几分:“何事如此惊慌?”
“陛下……陛下……”小太监声音颤抖,带着哭腔:
“林将军带兵深入敌营,遭了埋伏。敌方不知缘何得了火药相助,我军连连败退,军心涣散,又遭其乘胜追击……我方损失十万将士……林将军自觉有愧于陛下,拔剑自刎……”
“十万……十万……”皇帝撑着龙案的手不住颤抖着:“十万……”
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翻涌而上,直冲喉头:“噗——”
浓稠的鲜血顷刻间自口中喷涌而出,重重溅落在身前龙案上。鲜红的血迹肆意蔓延,洇透了案上奏折,殷红刺目惊心。
未及咽下的残血顺着嘴角蜿蜒而下,在他苍白如纸的脸颊上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滴落在明黄色的龙袍上,与华贵的袍服形成鲜明对比。
他身子一歪,直直地朝一侧倒去,手臂无力垂下,带落落案上的笔架。
“陛下!陛下!”朝堂众臣惊慌失措,御前太监吓得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冲上前,双手颤抖着抱住皇帝:“传太医!快传太医!”
果然有些东西,如果不能牢牢攥在自己手中,就算毁掉,也绝不能让敌国得到。
皇帝艰难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封易初身上扫过,又无力地闭上眼睛。
人也一样。
*
陛下的病越来越重了。
太医虽面上不说,但封易初也隐约能猜到,他恐怕撑不到年关了。
十万战士身死疆场,此事虽不是他所为,却也与他有关。
曾经用来保家卫国的东西,如今反过来伤他同胞。封易初不知自己是怎么拖着这副沉重的躯壳离开皇宫,又是如何行尸走肉般地穿过街巷,回到住处的。
老旧院门紧闭着,封易初在屋前站定,推开院门。
秋风乍起,带着丝丝凉意,院中老树上枯叶簌簌而下,像一只只折翼的蝶,飘旋着坠向地面,偶有一两片停在少女发间,被她晃着脑袋甩下。
千提今日着一袭宝蓝色长裙,领口处绛红的料子衬得她肤色白皙几分。裙摆随秋风轻轻摇曳,仿若一泓流动的秋水。
葱白的手指随意搭在摊开的话本之上,她撑着下巴坐于木桩凳上,却好似无心阅读,盈盈双眸早失了焦点,眼神空洞地凝视着簌簌飘落的秋叶。
直到封易初在她
身边坐下,她才堪堪回过神,冲他挤出一个微笑:“你回来啦?”
“嗯,”朝堂上所有烦心事都在看见她的刹那间被抛之脑后,他浅笑着点头。“回来了。”
“那个……”千提低垂着眼眸,水葱样的手指因紧张而揪着衣角,指尖微微泛白:“我……我有话与你说……”
封易初心中一阵窃喜,面上却装出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嗯?”
少女纤长的睫毛不住地颤抖着,她下意识轻咬下唇,一抹红晕却在忆起昨夜缠绵拥吻的刹那自脸颊浮现,顺着耳尖一直蔓延至脖颈。
犹豫再三,她终于鼓起勇气,微微偏头看向封易初,声音细若蚊虫:“你能不能……能不能不要做丞相的面首?”
“嗯?”封易初皱了皱眉头,突然间被千提这个荒唐的想法逗得想笑。
京都人人皆知,丞相与礼部尚书“有一腿”。他可没有什么好夺人妻的怪癖。
且不说画扇瞧不瞧得上他,就算真瞧得上,只怕顾衍之的箭会先一步射穿他的脑门。
“你要是缺银子,我能养你的。”千提见他不答话,以为他还有什么顾虑,伸手抓住他的手,轻轻翻转过来,手背向下。
几块碎银落在封易初手心。
千提眨了眨眼睛,白皙的脸颊在日光映照下微微泛红:
“我会刺绣,姜国皇室内传的手艺,随便拿出一幅都能卖个好价钱,断不会委屈你的。过些时日,带我联系上姜国在这边的眼线,我让他们送我二人出城,届时你也可以像寻常百姓那样去看外面广阔的天地。你……你不要做她的面首,好不好?”
封易初心中暗自窃喜,却没有表现出来。他不说好,也不说不好,只强忍着不让嘴角上扬,不动声色道:
“公主自己都养面首,却不许我做别人的面首,哪有这样的道理?”
“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千提一时语塞,声音戛然而止。
她承认,在她心中,阿初与那些面首是不同的。从前她不懂事,瞧着谁长着好看、过得可怜,便都往宫里捡。
今日慕云琛将阿初叫走时,想到那名与他关系匪浅的女子,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涌现出他与别人相处的画面。
明明她从前与那些面首相处时,不曾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可那些她曾经以为寻常得不过再寻常的举动,带入到阿初和别的女子身上时,她心底又莫名的难过,好似被掏空了一块。
是啊,到底哪不一样呢?
分明是她的占有欲作祟,哪怕他只是与别的女子说句话,她心中也觉着失落。
千提深吸一口气,不知该怎么解释,只好昂起脑袋,蛮横道:
“我来此和亲前已将那些面首尽数遣散了。既然你昨夜已经答应好了要娶我,如今便算是我的夫君,我不让你去做面首,你就是不能去!”
“真是蛮横……”或许是听见她遣散了面首,亦或许是她这般模样与三年前太像,封易初心中颇感愉悦。
他轻哼一声,装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模样:“我何时说过要娶你?”
“我就知道你要不承认!真是与那狗贼国师一般,坏得很!幸亏我早有准备。”千提自袖中取出昨夜那张纸条,横在他面前:
“你瞧瞧,这可是你昨夜自己写的,我可没逼你!如今清醒了又要说话不算话,门都没有!”
封易初嘴角勾起一抹宠溺的笑。目光触及纸条的刹那,这抹笑意彻底僵在嘴角。
他常用两种字迹,平时在千提面前写得慢写,字迹较为工正规整。私下无人时,则随意挥洒,字迹张扬洒脱。
两种字迹悬殊巨大,所以那日在国师府,他才敢让千提去看书案上的字,以此打消她的疑虑。
昨夜他瞧见那纸背面所写的桥段时,酒醒了大半,隐约记得自己写过些东西,可千提觉出不对,收纸太快,他不曾看清纸上的字迹。
如今再瞧,他才发现,昨夜醉酒,一不小心,竟用错了。她或许以为他喝醉了才写得凌乱,可这张纸条留着,迟早是个祸患。
“看见了吗?你自己写的,如今还不承认?”千提将纸条折起收回袖中,“你打算什么时候娶我啊?”
她摆出一副得意的姿态,说完这话,却又害怕他会拒绝。樱唇再度抿紧,她偷偷抬眼,目光怯怯地望向他,眸中满是紧张与不安。
“你当真想嫁我?”
“想。”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的眼眸比秋水更柔和几分。
“如果,嫁给我,和杀国师,只能取其一呢?”封易初垂眸看她,一字一句,小心翼翼地试探:
“你……会选哪一个?”
第23章 第二十三章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
“嫁你。”千提果断开口。如果国师那老东西不揪着那日婚房她伤他的事不放,不借题发挥,引发两国战事、为难姜国百姓,她的确没理由杀他。
“当真?”封易初尾音微微上扬,惊喜中带着一丝不可置信。
“我也不是什么暴虐之人,如若那狗贼不挑起战事、不伤我姜国百姓,饶他一命也未尝不可。”
千提自鼻腔间哼出一口冷气。对上封易初微微颤动的眼眸时,她语气缓和下来,轻轻扯了扯他的袖子:
“这般,你愿意娶我了吗?”
一阵喜悦涌上心头,封易初原本如古潭幽水般平静的眼眸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泛起层层涟漪。他微微垂眸,长睫轻颤,极力隐去眼底那么转瞬即逝的惊喜。
再抬眼时,依旧是那副淡淡的神情:
“公主,婚姻之事,许下了便是一辈子,不可儿戏。”
千提以为他要拒绝,眼中闪过一丝失落,攥着他衣袖的手缓缓松开。
“不过——”封易初话锋一转,别过头去,面上强装出一副镇定的模样,声音却不自觉地柔和几分:
“既然我昨夜醉酒,对你做了些逾矩的事,今晨还让人瞧见了,若是传出去总归对你名声不好。如今白纸黑字都写上了,那便勉为其难——娶你吧。”
“什么勉为其难?娶我倒还委屈你了?”千提扯了扯嘴,眼中春光乍现。
她嘴角勾起一抹甜腻的微笑,往前挪动两步,忽然踮起脚尖,趁其不备,在他唇上蜻蜓点水般的落下一个吻。
“嗯,嘴真硬啊。”千提看着少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红的耳尖,笑得眉眼弯弯:“没事,等我多亲几次就软了。”
“你……”
封易初脸上闪过几分慌乱,却见少女挑了挑眉,无赖道:
“怎么,我亲我夫婿,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你真是……”看着眼前少女得意的模样,封易初欲言又止。
真是胡闹。
他薄唇轻抿,回味这方才唇上柔软的触感,心中不自觉有些失落。
才答应要娶她,她便做出这般举动,半点少女该有的矜持都没有,从前,她和那些面首又是……
还是说,她说舍不得他、想嫁他,果真只是图他色相?
封易初眼尾微微泛红,心中好像缺了一块。
她是公主,自小被人捧在手心里长大,要什么有什么,只是因为得不到,所以才这般围着他转。等他真娶了她,她新鲜感过了,也就不喜欢他了罢……
明明早知道她玩心重,柔情蜜语张口就来,还与那二十面首不清不楚……怎么就是不知不觉地,又着了她的道了?
哪怕知道她说的也许都是谎话,可她站在他面前,说要嫁他时,为何……还是忍不住心动……情难自已。
封易初苦涩笑笑,伸手欲拿那张字条,千提却先一步觉出他的意图,将手背到身后,阻断了他的行动:
“你答应娶我了,我可还没同意要嫁给你。”
“嗯?”
“我好歹是一国公主,怎能这般随便?半点条件都没有就这般嫁你?”千提歪了歪脑袋,得意得哼哼两声,道:
“你得答应我,从今往后心里只有我一人,不能再做丞相的面首。”
“我本来便不是她的面首。”封易初无奈一
笑,答了后半句话。
至于前半句话,自三年前起,他心中便只有她一人,在此之前,也没有别人。这话他说不出口,也不想说。
“那你与她是什么关系?”千提追问。
灵动的目光细细打量着他,带着几分探寻的意味。
封易初抿了抿唇。
共侍一君,同僚关系。
除却正事以外,二人私下倒是极少会面。不过对于她仅用了三年,便抢了他老爹的位子这件事,他心底倒是颇为满意。
这层关系,他现下还不能告诉千提。
稍作思索,封易初敛了敛眉,沉声开口:
“顾大人与丞相青梅竹马、喜结连理,没事便奔波于丞相府与尚书府之间。我与顾大人有些私交,穷困潦倒、走投无路之时,常去他那蹭饭。次数多了,他便将两处的令牌都给我了。”
“原是背后有大人物庇护,难怪你那日潜入国师府被抓,他们也只是将你打了一顿便放出来了。”
千提若有所思地点头,又听封易初道:
“今日顾大人出门时,不慎受了伤,丞相急着上朝,这才寻我过去的。”
千提眼珠微微转动,发现其中疑点,忍不住发问:“顾大人受伤,不是应该找大夫吗?有慕公子不行,为何偏偏要找你?”
封易初微微眯起眼睛:“若是他死了呢?总该寻处风水宝地埋了不是?”
“哦——”千提恍然大悟。
封易初见糊弄过去,伸手要拿那张纸条,再度被她躲开。
“我还没说完,”千提将纸条攥在手心,轻哼一声,道:“聘礼都没有就想娶我,哪能这么便宜你?”
封易初眼中荡起一层水波,柔和的目光落在少女身上,带着无尽宠溺:“你要什么聘礼?”
千提在他身边踱步,上下打量着他,道:
“看你现在这处境,金银珠宝定是拿不出来的,我自小见惯了这类东西,倒也不稀罕。那便……写一纸婚书予我,如何?”
婚书?
封易初挑了挑眉。
这东西,他写过。
一式两份,其上盖了两国国印,一份送至姜国,一份留在国师府,
他本想在新婚那日交给她,谁曾想,她连堂都未拜,便逃婚了。
“不愿?”千提昂起脑袋,警惕地看他。
“愿。”封易初作出为难之态,话锋一转,道:“只是我不能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地娶公主为妻,这事不能声张,婚礼需一切从简。”
公主逃婚的消息他暂时瞒下来了,朝中并无几人知晓,若是此番阵仗太大,传出去了,怕是不妥。
“我知道,我可没有那么傻,敲锣打鼓的,若是让国师那狗贼知道了,以他那睚眦必报的性子,我们不就死定了?”
“嗯。”
封易初点头,伸手要拿那张纸,又被千提躲开。
“你何时把婚书给我,我再将字条还你。”千提嘟囔一句。
手指紧紧攥着纸条,她忽然察觉不对劲。
今日他三番五次想要拿走这张纸条,似乎有些太过心急了。
她狐疑地瞟了封易初一眼,低下脑袋。眸光落在那张叠好的纸条上,缓缓将其展开。
奈何她尚未看清纸上的字迹,少年便俯身向前,修长的身子遮挡了大部分阳光,将她整个人笼在阴影中。
下一刻,一阵柔软的触感自脸上传来,他在她面颊上落下一个吻,又迅速撤离。
虽只有刹那,千提却羞红了脸:“你……你……”
秋叶于风中簌簌飘落,满目萧然中,少年立于她身前,墨发随风轻舞。如玉的面庞上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封易初神色不改:
“怎么?我亲我娘子,还要问过你的意见?”
千提气得牙痒痒。
这分明是她的话术!
千提将纸条塞入袖中,踮起脚尖,两手勾住封易初的脖子,不甘示弱地在他脸上啄了一口。桃唇触及他脸颊的刹那,她心中小鹿乱撞,连指尖都微微颤抖起来。
勾在他脖颈上的那只手缓缓收回,千提羞红了脸颊,没敢瞧他脸上是何种神情,撒腿就跑。
宝蓝色长裙在随她动作左右舞动,没跑出几步,手腕忽被一股有力的力量握住。千提一个踉跄,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被封易初拉回,后背重重撞进他结实的胸膛。
“想跑?”他贴着她的耳畔低语,温热的气息均匀喷洒在她泛红的耳廓上,惹得她浑身一颤。
“没……”千提紧咬下唇,嗫嚅着说不出话来。
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抚上她的脸颊,稍稍用力,将她的头抬起。他微微俯身,薄唇贴在她唇角,动作轻柔得如同春日微风,丝丝缕缕,将久藏于心中的眷恋牵出。
千提只觉得面上酥麻一片,一股热流自脸颊迅速蔓延至全身,整个人仿若置身云端,晕晕乎乎。她小声嗔怪,双颊又红上几分,几乎要滴出血来。
“你怎么……怎么……”
昨夜醉酒,他做出些与平常不大相符的举动,她也能理解。只是如今,他分明没醉,怎的还会……
一只手环在她身后,封易初长臂一伸,稳稳将她打横抱起,阔步迈向屋内。
这般动作太过突然,千提惊呼一声,下意识伸出双臂环住他的脖根,烧得通红的笑脸埋如他怀中,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阿初……”
封易初推开房门,径直行至书案前坐下。
千提顺势坐在他腿上,垂眼时,他也仰头看她,墨色的瞳仁中倒映着两个清清楚楚的她。
修长的手指轻轻抚上她的脸颊,封易初手指摩挲着她泛红的肌肤。
千提被他瞧得浑身发烫,正想别过头,他却倾身向前,吻住了她的唇。
如同一片桃花花瓣在春风吹拂中飘零,小心翼翼地落在她的唇上,温柔中带着试探与珍视。
千提瞪大眼睛,睫毛不住颤动,双手下意识揪紧他的衣襟,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承受。
她被他吻得有些无措,就这般呆呆地望着他,眸中水汽氤氲,透着几分懵懂与迷离。他忍不住笑了一声,薄唇依依不舍地从她唇上撤离,两人额头相抵,呼吸交织一处。
“乖,闭上眼睛。”
清明的双眸没了酒精的加持,却依旧写满了温柔,是他积攒多年、终于在清醒时分倾注的爱意。
千提长睫轻颤,缓缓合上眼睛。
他的唇再度贴上她的唇瓣。
五感缺失一感,触觉便于此刻更加敏锐。
他的唇轻轻辗转,描绘着她的唇形,似要将她的一切都烙印在心底。
千提只觉得心脏在胸腔中不住跳动,连呼吸也在他温柔的攻势下变得急促而紊乱。
她紧张地混身颤抖,又在他的怀抱中逐渐放松了紧绷的神经。
他的在她唇上游走、细细描摹,带着不容拒绝的意味。辗转触碰间,他撬开了她的牙关,软舌便顺势滑入她口中,与她的舌头搅弄在一起。
酥麻的感觉自唇齿传遍全身,千提在他的攻势中逐渐沉沦,飘飘欲仙的,连脑袋也仿佛迷醉在云间,只能紧紧依偎在他怀中,接受着他炽热的爱意。
恍然间,一双手握住了她的手腕,顺着她的手臂向上,细细摩擦。
封易初的手臂探入她袖中,再出来时,两指间夹了张字条。
他一手将字条摊开,其中一面是他昨夜写下的字,另一面,是话本上那些不堪入目的桥段。
一句一句,于不经意间拼凑成旖旎画面,不容拒绝地闯入他脑海,侵蚀他的意志。
她怎么成日净看些污秽之书?
封易初这般想着,舌尖继续挑逗着她的舌头,加深了这个吻。
第24章 第二十四章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狭长的眼眸中,眼珠稍稍转动,封易初与千提唇齿相依,一手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捕捉不着痕迹地伸向千提身后,摸索到书案上的毛笔。
墨是昨日磨的,如今尚未干涸。
他自一旁书堆中抽出张质地颜色相近的
纸,以笔蘸了墨,手腕轻动,在铺开的纸上缓缓书写。
「喜欢千提」
他眼底浮现一抹温柔的笑意,笔尖继续在纸上游走。
「娶千提为妻」
怀中,少女手指紧紧勾着他的脖子,纤长的睫毛因紧张微微颤动。
写完这几个字,他将纸条翻转过来,模仿着话本上的字迹誊抄其中桥段。
柳腰身,诸处好,无物比妖娆。
抄及此处时,千提往他怀里缩了缩,纤细的腰肢与他紧紧相贴。
封易初身体稍稍一僵,不动声色地继续誊抄。
兰麝香,喘息气,雪肤染霞花面好。
千提温热的气息轻轻搭在他脸上,鼻尖萦绕着她淡淡的体香。怀中,少女白皙的面容染上一抹红晕。
封易初皱了皱眉,强行将视线从千提身上挪开,手腕微动,重复方才的动作。
金针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封易初:“……”
没完没了了是吧?
笔尖停在这里,他嘴上动作也跟着一停。千提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似有要睁眼的迹象。封易初心头一紧,舌尖再度动作起来,轻轻拨弄她的小舌,引得怀中人不经意发出一声嘤咛。
封易初耳根通红,努力将心中翻涌的波涛压制下去。笔尖在纸页上滑过,又是一句高雅的景物描写。
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
封易初:“……”
她平日里居然还能面不改色地看这种东西?
封易初眉头紧皱,舌头不动声色地自她唇上擦过。
为了不暴露身份,他忍。
唇齿相依,少女淡淡的体香萦满鼻翼。他不知忍了多少次,千提环在他脖子上的手忽然挪至他胸口。
她稍稍用了些力,试图将他推开,脑袋也向后仰去,舌尖方缩回半寸,封易初左手从她腰间迅速移至脑后,轻轻却又不容抗拒地按住她的脑袋,不让她挣脱。
“别分心……”嗓音低沉沙哑,带着丝丝喘息。乘着她愣神的间隙,舌尖再度探入,在她舌上摩挲。
千提身体轻轻颤抖,呜咽着发出几声含混不清的抗议,双手无力垂打着他的肩膀,却无济于事。
好半天,他才将她松开。
千提得了空档,自他怀中挣脱。
脚掌着地的瞬间,双腿不知为何竟软得不行,她险些就要瘫软下来,幸亏及时稳住了身形。
“你……”千提微微喘息着,杏仁大的眼眸中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汽,懵懂、迷离,又带着几分委屈。
她缓缓抬手,水葱般纤细的手指指了指封易初身上挂着的那枚玉佩,道:“你那大玉佩将我硌疼了,下次别戴了。”
封易初不答,只微微眯起眼睛,随手将那枚玉佩取下放在书案上。
“你这副表情是几个意思?”
他微微挑眉:“明知故问。”
千提不知他在说什么,只好弯腰揉着大腿。初时力度不小心重了些,本就被硌疼的地方更是一阵痛意袭来。她发出一声低呼,手上动作放缓了不少。
好一会儿,痛感才减轻。直起腰时,她的目光正巧落在书案上。
两堆老旧古籍间,一张宣纸静静摆放,纸上以端庄工整的字迹写着些东西。
“这是什么?”千提好奇地走近,目光自纸上掠过,面上羞涩之意更浓几分:“方才……方才你亲我时,是在写婚书?”
“嗯。”封易初微微颔首,藏在袖中的手不动声色地将那张换下来的字条收起:“可还满意?”
“嗯……”千提抿了抿唇,犹豫道:“你可不可以再写一份?一份予你,一份赠我。”
封易初道:“明日我给你带些绢帛回来,再重新写两份。”
“不必,”千提在他身边坐下,轻轻环住他的手臂:
“绢帛之类的稍贵些,待你我成了婚,开销可要大些,若是以后有了孩子,可就更麻烦了。皆是若我还联系不上姜国的人,出不去这京都,日子可不好过,还是省着些为妙。”
“你怎的想这么远去了?”封易初哑然失笑,“也罢,婚书便先这般将就将就,待以后有机会了,再给你补新的。”
他嘴角不自觉上扬。若是她看到了该有两国国印的那份婚书,又会如何呢?会不会被吓一跳?
他从旁边书堆中抽出张纸。千提托腮坐在旁边,忽有些委屈地道:
“你怎的将纸夹在这般隐蔽的地方?我昨夜都寻了许久都不曾寻到,白白将话本子撕了一页下来,心疼死我了。”
“难怪。”封易初气笑了。他倒宁愿她用张普通的白纸,那话本上的内容……实在污秽。
他将纸摊再按上,再度抬笔,笔尖于纸面划过,留下行行隽美的字迹。
“这几日我要忙些,阿琛会给你送饭,不必等我。”
千提点了点头,又听他道:
“明日晚些时候,我带你外头置办些东西。”
千提下巴枕在他肩头,想去,又有些迟疑:“若是遇着了狗贼国师怎么般?他将我逮回去,我们就成不了亲了。”
从前她想杀国师的时候,千方百计想打探那狗贼的行踪,如今她只想在此处与阿初成亲,过些安稳日子,自然是离国师越远越好。
“国师成日纸醉金迷逍遥快活,哪有功夫去这种普通老百姓逛的地方?”封易初眼底的宠溺蔓延开来:
“你若实在不放心,届时戴上斗笠,又有几人能瞧见你真容?”
“有道理。”千提在他脸上亲了一口,又装作无事发生,靠在他肩上。
身边人即是心上人,她忍不住笑起来,满目欢喜,比春日桃花更灿烂。
巧笑间,她想起什么,从袖子里取出两个黑乎乎的小球。那是她那日出城之时,在城外捡的菩提子。
“从今以后,你不许再叫我公主,也不许称我为殿下。”她晃了晃手中的菩提子:“只许唤我千提,菩提的提,你的千提。”
“嗯。”封易初侧过脑袋,轻轻吻上她的额头:“我的千提。”
“可有匕首?”千提眨眨眼睛。
封易初稍作迟疑,从袖中取出把匕首给她。
千提握在手中,细细端详。
匕首刃端由玄铁打造,柄部由上等乌木所制,触手温润,纹理细腻,其上镶嵌着数颗色泽纯正的红宝石,如凝固的鲜血,闪烁着妖异的光芒。
一看便不便宜。
“嗯?”千提歪了歪脑袋。
封易初轻咳一声,道:“当初丞相府被抄时,我揣了许多物件出来,若是有朝一日真走投无路,将它典当了,也不至于睡大街不是?”
“在理。”千提垂眸摆弄着手中匕首。
封易初快速写好婚书,侧目时,她仍在摆弄那把匕首。
手心两颗黑褐色的菩提子将她的手衬得愈发白皙细腻,她一手握住匕首,似乎是想将菩提子从中间劈开,却又怕弄伤了自己,迟迟不敢下手。
封易初轻叹一口气,接过那柄匕首,另一只手抠出她手心的菩提子。
“怎么弄?”
“从两边劈开,只取中间一圈,指环粗细即可。”千提怕干扰他,往旁边挪了些。
封易初将菩提子放在书案上,她的目光也追寻着落在书案上。匕首迅速落下,眨眼的功夫,其中一颗便被分成了三分。
他这力度把控得很好,下刀干脆利落,又快又准,却只劈开了菩提,不曾伤着桌案。
菩提子外部是层黑褐色的外皮,外皮里头白如玉,最内层则是空心的,不少偏爱文玩之士会将外皮磨去、打磨成细腻的圆珠,钻上孔把玩。
如今被他这么劈开,中间部分自成一个圆环,如指环一般,只是那外皮尚未磨去,黑褐色覆盖其上,算不上好看。
眨眼间,另一颗菩提子也被他劈开。
封易初将匕首擦好,收入鞘中,缓缓交到她手中:“这匕首,你留着吧。”
上次大婚那日,听闻庄国公闯入新房,她虽未受到伤害,他却后悔了许久。若是有日他不在她身边,有把匕首供她防身,也比手无寸铁要好。
“这算是定情信物吗?”纤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千提眨了眨眼睛,灵动
的眼眸中仿佛有星辰闪烁。
“不算。”
“哼,你说了不算,我说的才作数,这就是定情信物。”千提将匕首收入袖中。两枚白玉指环状的东西一齐落在她手心,被她手指捏着把玩:“过几日,我也有东西要给你。”
封易初视线向下,目光落在她手上:
“你这般,是要做什么?”
“不告诉你。”千提眨了眨眼睛,将东西揣在兜里跑了。
只留封易初一人坐在案前,无奈一笑。但同往日相比,这笑容少了几分疏离与苦涩,多出来的几分,是宠溺与幸福。
第二日千提起床时,他果真不在家。
床上空空如也,连被褥都是凉的,人已不知离开多久。唯独厨房灶里,柴火静静燃烧着,锅中热着几碟小菜。
千提草草用过膳,取了块细腻些的石头,坐在院中竹椅上,一点点打磨昨日那两块菩提环。
球球晒够了太阳,趴在她脚边,时不时翻转身子,露出一块粉嫩的肚皮,似乎是在等待她的抚摸。见她低头毫无反应,球球泄了气,耷拉着脑袋挪过来,用牙齿轻轻咬着千提的裙摆。
菩提根,菩提子,内里倒是漂亮,可惜外皮过于坚硬,她磨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磨出一小块区域。
院门被人轻轻推开,慕云琛进来送饭,千提才惊觉,原来已经正午了。
她早膳用得晚,如今倒是不饿,草草将食盒搁在一旁,便继续打磨着手中物件。
倒是慕云琛凑上前来,好奇地问:“你与易初……昨日……?”
菩提环落在地上,千提弯腰将其捡起,脸颊微红:“他要娶我了……”
“啊?”慕云琛错愕发声。
千提警惕地抬眸看了他一眼,叮嘱道:“这事你可不许告诉别人,更不能让国师那狗贼知道,明白吗?”
“嘶——明白……”慕云琛嘴角憋着笑,一时间有些搞不懂封易初这是要做什么。
八抬大轿、明媒正娶有何不好?怎的偏偏要隐瞒身份跑到这等简陋的地方,私下偷偷成亲。莫非……他就喜欢玩点刺激的?
既然如此……他可以整点更刺激的。
慕云琛坏笑着从袖子里摸出两根香递给千提。
“这是什么?”第一次见面就被他无端迷晕,千提对他异常警惕。在未弄清这是什么东西之前,她还不敢贸然接过。“迷香?有毒吗?”
“不是,这可是好东西。”慕云琛神秘兮兮道:“待你二人成婚那夜,你将它点燃,我保你二人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
第25章 第二十五章“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安神香?千提抿了抿唇,虽说阿初这几日累得很,确实需要好好睡一觉。可是……她总觉得慕云琛没安什么好心。
慕云琛扬了扬手,信誓旦旦道:“我与易初结识这么多年里,就算能害你,我还能害他不成?信我,这东西,他保准喜欢。”
千提迟疑片刻,觉得他说的不无道理,这才放心接过去。两根香攥在手心,有股淡淡的清香,闻着倒确实没什么问题。
她缓缓抬眸,攥着香的手微微泛白:“我们拜堂时,你来吗?”
“不了。”慕云琛摆手连连,他若真敢来,保不准要被灭口了。
他匆匆转身,没走两步,似乎怕千提出卖了他,脚步猛然顿住,回头叮嘱:“这东西你也别说是我给你的,到时候睡前自己点了就是。”
说完这些,未等千提回复,便他匆匆离开,仿佛在这多停留一会儿,封易初就要回来将他杀人灭口。
千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面前,随手将香插在竹椅的缝隙间,继续低头打磨手中的菩提。
天快黑时,院门再度打开,封易初踏着霞光而来。
他似乎很累,眉眼间皆透着倦态,步伐都比平日虚浮了些许。
千提小跑着朝他奔去,整个人扑入他怀中,他又将那抹疲惫藏于眼底,温柔地揉着她的头发。
“走罢,带你出门。”
千提戴上斗笠,斗笠边缘的洁白纱幔如一层薄薄的云雾,将她的面容遮得严严实实。偶有一阵微风吹来,纱幔被微微掀起,露出她精致的下巴。
她牵上他的手,与他并肩出门,走路时,手臂因开心前后摆动着。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已近黄昏,整座城被余晖染上一抹暖橘色。
青石板路蜿蜒,街边不少卖菜的小贩正收拾着东西准备离开;酒肆里传出猜拳行令的声音,欢声笑语萦绕耳畔;鼻尖,酒香混合着菜肴香传来。
岁月静好。
千提往封易初那边靠了些。
他身上的烟花味比昨日要浓了一些,却依旧很好闻,让她不由得想起每年过年,漫天烟花同时绽放的太平盛景。
封易初耳尖微微泛红,不动声色地牵着她进了一家店铺。
天色已晚,店内燃着几根蜡烛,暖黄的光晕轻轻摇曳,将各类货品映照得格外惹眼。
这家店铺比寻常店铺要大些,商品种类也齐全些,首饰、布匹、胭脂……凡女子用品,一应俱全。
千提许久不曾来过这种地方,雀跃地松开他的手,在店中踱步。
鲜艳的布料整齐码放,布料旁边,一抹明艳的红色骤然跃入眼帘,让她的脚步猛然顿住。
上等蜀锦泛着华丽光泽,领口袖口处,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盘踞其上,金线勾勒的纹路在烛光下熠熠生辉,连每一根羽毛都细腻逼真得仿若实物。
这是一件婚服。
准确地来说,是一件姜国式样的婚服,与那日她和国师成婚时所穿的那件款式不同。
幼时千提参加过不少婚宴,看见的都是这样款式的婚服,便也盼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穿着这样的衣服,嫁给意中人。那时与国师成亲,看见那身繁重的婚服时,她本来心中已经没有半分期许了,可如今……
白皙纤细的手指轻轻抚上面料,指尖微微颤抖着,似怕惊扰这份美好。细腻的感觉自手心传来,千提指尖划过金丝勾勒的纹路,藏在斗笠下的眼眸逐渐黯淡。
这喜服,价格定不便宜。
从前她挥金如土,为打听他的消息,一掷千金。如今真脱离了姜国,总归是要过日子的。
她缓缓垂下手,拉着封易初要离开,掌柜却忽然开口将她唤住:
“姑娘对这衣服可还满意?”
千提停下脚步,隔着洁白的纱幔,看了一眼站在面前朝他轻笑的少年,缓缓回眸,不好意思地冲中年男人一笑:“这衣服实在贵重,我二人银钱不足,便算了吧……”
掌柜摆了摆手,面上浮现一抹慈祥的笑意:
“这衣裳本是另一位小姐定的,却不想裁缝记错了样式,做成的别的款式。我看姑娘与那小姐身量倒是相近,这衣服放着也是放着,既是有缘,便送给姑娘了。”
“当真?”千提声音微微颤抖,满是期待。
“自然。”掌柜微笑致意,眸光看似不经意间自封易初身上扫过,又迅速移开。
“掌柜如此慷慨,小女子感激不尽,日后若有机会,定当重谢!”千提屈身行礼,迫不及待地拿起婚服在身前比划。斗笠上的白色纱幔被她的动作带得掀起,露出一双灵动的眼眸。
二人谢过掌柜就要离开,行至门边时,首饰区一支发簪印入眼帘,瞬间攫取了千提的目光。
水葱样的手指轻轻捻起发簪,她将它置于掌心,细细端详。
这簪子以白玉为骨、黄玉雕花、珍珠为蕊。银质簪身反射出的柔和光泽轻轻打在花瓣上,仿佛一朵在月色中悄然绽放的菩提花。
薄如蝉翼的花瓣边缘微微卷起,连花瓣上隐隐雕刻的细腻纹理都与真花无异,仿佛只要凑近,便有淡淡的菩提花香扑面而来。
“喜欢?”封易初在她身后开口。
掌柜闻声走近。他早先得了封易初吩咐,如今正想要着再用什么理由再将这簪子送出去,却见千提微微摇头,将发簪放回了原处。
“不喜欢吗?”封易初眸光落在那支发簪上。
“喜欢,可喜欢的东西,不代表都要得到。我有阿初就够了,其他的不过身外物,不重要的。”
十指缓缓拨开面前的白纱,她冲他轻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封易初微微愣神,还未来得及将这抹笑意烙在心上,纱幔再度落下,遮住了她倾城倾国的面容,只能在烛火中依稀看见她绰约的轮廓。
千提牵上他的手,拉着他离开。怀中抱着的红色喜服于余晖中闪烁着璀璨的光芒,她不曾注意到,在她看不见的地方,封易初将那只菩提发簪塞入袖中。
没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更没有十里红妆、八抬大轿。只是在一个寻常得不能再寻常得秋日,二人成婚了。
暖煦的霞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出几道斑驳的碎影,傍晚时分,封易初匆匆归来,履行与她的婚约。
这几日他都很忙,有时天还没亮便出门去,天黑了还不见人回来。千提对气味灵敏得很,只能依稀感受到,他身上的烟花味一天比一天重,除此之外,再不知其他。
此刻,她着着那件大红嫁衣端坐于妆台前。嫁衣上绣着的凤凰展翅欲飞,丝线由细腻的针法绣制其上,在霞光中微微闪烁。
说是妆台,其实也不过是一张不知放了多少年的木桌,其上摆着一盏铜镜。
镜中的少女低垂着双眸,纤长的睫毛如蝶翼般微微颤动。白皙细腻若剥壳鸡蛋的面容上微微泛着一抹红晕,恰似春日枝头初绽的桃花,娇艳明媚,又带着几分羞涩。
封易初同样着一袭红色喜服立于她身后,只是与她相比,他的那一身要朴素许多。往日清冷如谪仙的气质,此刻被眉眼间的温柔与紧张替代。他微微躬身,指尖轻触眉笔,修长的手指微微颤抖。
他下笔极轻,动作生疏又无比认真。眉笔细细描摹着她的眉形,偶尔画错一笔,又被他慌张地抹去。
终于,最后一笔落下,他长舒一口气,搁下眉笔。
千提方才一直不敢说话,生怕自己不小心动了一下,就要被他画花了脸。如今总算完事,她歪了歪脑袋,对着镜子左右观察起来。
封易初略显紧张地现在一旁看她,空气凝固半晌。
“居然没画错。”千提抿了抿唇,芙蓉面上绽出一抹笑意。对上封易初邀功似的眼神,她轻哼一声,半开玩笑道:“你从前不会给别人这般画过吧?”
“怎么可能?”封易初皱了皱眉。那方薄如云雾的红盖头落在他手中,他正要给她盖上,又见千提开口:
“你说——这盖头一会儿本就是要揭下的,为何如今还要盖呢?”
封易初轻笑不答,心底却有了答案。
大抵是盖头揭落的瞬间,意中人乍然出现在眼前的喜悦,可以让人一辈子铭记于心。
红盖头轻轻落下,遮住了千提的面容。千提紧张地揪住衣角,抬眼望去,隔着一层薄薄的轻纱,眼前一切都被好像覆盖上了一层朦胧的红雾。
而她心心念念了三年的少年着喜服站在她面前,轻轻牵起了她的手。朦朦胧胧,如醉如幻,一时让人分不清是真是假。
封易初牵着她出了门,转至小厅。几个由红纸剪成的“喜”字被糊在墙上,房中烛火摇曳,暖黄色的光芒照在二人身上,为此刻的幸福时刻增添了几分柔情。
二人并排站定,他松开她的手。
没有喜娘,没有主婚人,连一个合适的长辈都没有,只有高堂之上,供奉着一块陈旧的无字木碑,不知是何人的灵位。
一拜天地。
二人双手交叠,缓缓弯腰,霞光就势落在二人背上。
二拜高堂。
二人转身,面向那方无字木碑,躬身一拜。
夫妻对拜。
千提手心因紧张渗出了一层冷汗,隔着那层薄薄的盖头,强装镇定,缓缓回身,与他相对而立。
身体微微前倾,又是一躬。
或许是不是二人太过心急,亦或者是他们站得太近,抬头时,“砰”的一声,她的脑袋撞上他的下巴,头上的盖头也悄然落了地。
封易初下意识“嘶”了一声。
“阿初……”千提上前一步,抬眸看他:“疼吗?”
“疼——可疼了——”封易初手指捂着下巴。
千提的手抚上他脸颊的刹那,少年微微垂眸,柔和的目光落在千提写满担忧的脸上,忍不住笑出声。
“你……你装的!”千提佯装嗔怪,轻轻打在他胸口,也被逗得笑弯了眼:“都怪你,盖头都掉了。”
她弯腰捡起盖头,一时间又不知该做什么了,只能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堂拜完了,现在该做什么?”
按话本字里写的,似乎应该“送入洞房”?
封易初俯身朝千提凑近,温热的气息轻轻打在她耳畔:“娘子,该入洞房了。”
“诶……”千提樱唇微张,手指用力揪着裙角,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做什么。
封易初却在这时后退一步,与她拉远了距离。
修长的手指轻轻刮过她的鼻梁。少年依旧轻笑着,眼中一份疏离之色一闪而过。
“逗你的。”他看了看外面已经半黑的天,道:“天色不早了,你回你房里休息,我回我房里休息。”
“啊……”千提有些不解:“成婚了不是要睡在一起吗?”
她垂下脑袋,眼中氤氲上一层雾气:“你莫不是在糊弄我,还是说,你根本就不想与我成亲……”
“睡在一起,那叫圆房,不叫成婚。婚书已写,与你拜了堂,自然是夫妻了。至于几时同房,顺应自然便可,你又何须心急?”封易初沉声开口,眼中闪过一丝落寞。
才刚拜堂,便忍不住要洞房,她果真是馋他身子。
说要和他成亲,说要嫁他,原来……只是为了洞房吗……
从前她是公主,想要的东西应有尽有,唯独在他这碰了壁,才一直跟在他身后追着他讨好他。可若是真让她这么得到了呢?怕是不出几日,她便要将他弃置不管,对他和那些面首一视同仁了吧?
感情这种东西,若是哪一方开始示弱,哪一方便注定了要输。他不能做示弱的那一方。就这般让她知道自己的心意,以后未免会任她拿捏。
思及此处,封易初又后退了一步。
“天色不晚了,歇息罢,千提。”他虽还唤她千提,语气却冷淡疏离,与曾经唤她公主时语气一致。仿佛这几日的温柔,不过是她南柯一梦。
“好吧……”千提眼中闪过些许失落,拖着略显沉重双腿回了房。
明明那天晚上二人睡在一张床上便没事,怎么如今都拜堂成亲了,反而不愿意了?她不明白。
烛影幢幢,心中堵得很。千提将身上的喜服褪下,换上一身舒适些的衣裳,吹灭蜡烛前,随手点燃了慕云琛给她的香,祈祷能睡个安稳觉。
被子松松垮垮地半掩着她玲珑的身躯,方躺下不久,隔壁房中冷不丁传来一声压抑的低喝。一字一句,虽刻意压低,却仍难掩其中的咬牙切齿之意:
“孟、千、提——”
千提被这声音惊扰,从被窝里探出个脑袋,还没来得及查看究竟发生了何事,便听得“砰”的一声巨响,木门被人猛的撞开。
秋风裹挟着丝丝寒意瞬间涌入房内,激得她身子微微一颤。星光也在这时闯入屋内,洒下几缕银白的光芒,给房中一切蒙上一层如梦似幻的薄纱。
封易初站在门口,一袭单薄的白色里衣在风中猎猎作响。星光勾勒出他修长挺拔的身形,他乌发凌乱,几缕发丝肆意垂落在冷峻的面庞前。
平日里眼中的柔情在此刻彻底消失,深邃的眼眸宛若寒星,深邃、清冷。他面颊微红,呼吸也比平时沉重了些许,似乎在极力隐忍着什么。
“孟千提——”
封易初疾步上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捏着根燃了一半的香,手指微微颤抖:“你在我房里放了什么?嗯?”
平日里净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如今还敢在他房里放这种东西。她当真这么饥渴难耐吗?
“我……”千提瞪大了眼睛,想起拜堂前她在他房中点燃的那支香,察觉到
不对劲,果断将慕云琛卖了:
“慕公子让我在新房点燃的。他说这是好东西,能让我们度过一个愉快的晚上,你会喜欢的……”
“啪——”手心的香断成两截。
封易初自牙关间挤出几个字,皮笑肉不笑:“他有病?”
“不知道……”宽松的睡衣不经意滑落肩头,露出雪白细腻的肌肤,千提往被子里缩了缩,眼睛瞪得圆溜溜的,正色道:“不是说‘医者不自医’吗?”
“事已至此,罢了……”封易初揉了揉太阳穴,一脸无语。
这几日他忙着赶制新的火药,已经累至极限,连脑门都有些疼,仿佛有只兔子在脑袋里跳来跳去。今夜若是不好好休息,明日耽误了进程,前线不知又要死多少将士。
他叹了口气,道:“我那屋子味还没散尽,今夜是睡不了了,你往里面挤挤,给我挪个地。”
“哦……”
刚才不是还说,不能圆房吗?怎么这会儿又跑到她床上要和她一起睡觉了?真是嘴硬……
千提往墙边挪了挪,藏在被窝里的手悄悄将滑落肩头的衣服往上扯,一时竟忘了,床边角落里,还燃着一支香。
床榻微微晃动,他在她身边躺下。淡淡的檀香萦绕在笔尖,千提忽然睡不着了。
她眨了眨眼睛,想说话,却发现枕边人呼吸逐渐变缓,似乎已经入眠,只能将到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
他这几日早出晚归的,实在太累了,以至于头一碰着枕头就要睡着。她实在不该打扰他。
千提轻轻转动身子,侧躺着看他。
今夜天上无月,唯有星光洒入房内,勾勒出他绰约的轮廓,他静静闭着眼睛,卷翘的睫毛反射出几点光芒。高挺的鼻梁下,薄唇微抿,唇色淡粉,让她忍不住想起那日而人相拥亲吻时,他的唇在她的唇上摩擦而过的触感……
……嗯?
好像不太对劲……
千提用了晃了晃脑袋,试图不去想这些事。可那些东西还是一窝蜂地往她脑袋里钻。
她想起那日国师府内,屏风后头,少年于烛光下若隐若现的肌肤;想起那日他给她上药,修长的手指插入她的发间,指腹轻轻摩擦着她的肌肤,带来一阵酥麻的触感;想起那日他喝醉酒,陡然翻转身形,将她压在身下,指腹轻轻摩挲她的下巴,温热的气息轻轻扑打在她耳畔,暧昧缱绻……
千提终于反应过来,深吸一口气,极力保持着清醒。她轻轻戳了戳封易初的手臂,身子软绵绵的,使不上一点儿力气:
“阿初……我变得有点奇怪……”
夜色中,封易初猛地睁开双眸。
方才他进这屋子时,也曾闻到那股香味。他本以为是自己身上沾染的味道还未散去,并未多想。可如今,那股香味非但没有散去,反倒比刚才要浓郁不少。
一双纤细的手缠上他的脖颈,炽热滚烫,让他身体陡然一阵。呼吸也在不知不觉间变得沉重。
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他坐起身,目光自房中扫视而过,最后落在床边角落里那火红色的小点上。
还是催。情香。
“你能不能矜持点?”他强行压制着心中燃起的欲。火,掐灭了那支香:“最起码不要表现得这么明显,让我发现,行吗?”
倘若他不知道,他或许还可以欺骗自己,她只是单纯地喜欢他,而不是将他与那些面首混为一谈,视作她空虚寂寞时消遣的玩物。
可是……
“阿初……”千提不明白他在说什么,只知身体如今变得奇怪得很,连大脑也有些不听使唤了。她往他身上凑了凑,微微喘息着:
“阿初我好奇怪,好难受……这香……这香莫不是有毒……我会不会死……”
还装?
封易初眼底洁上一层薄霜。
既然答应了要娶她,她从前与那些面首,几个人、说过什么、做过什么,他都可以不计较。
可为何……明明香是她点的,她却总在他面前装出一副什么都不懂的样子,拿他当傻子骗?
“阿初……”
封易初站起身,点燃了床边的蜡烛。
暖黄的烛光照亮了整个房间,榻上的少女面色坨红,发丝凌乱,平日里灵动的双眸此刻蒙上一层迷离的水雾。她紧要下唇,身子轻颤着,双手无意识揪着被子,额头上已经涌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她很难受。
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将心底的情绪平复下来。
房门与窗户一齐被打开,呼啸的夜风轻轻吹进屋内,让房中的催情香味道淡了不少。
他匆匆出门去,再回来时脚步匆匆,手中端着的冷水因他的动作微微晃动,溅出些许水花,打湿了他的衣角。
出门时,他洗了一把脸,面上水珠尚未干涸,被晚风轻轻一吹,丝丝凉意让他保持着难得的清醒。
木盆被搁在塌边,他稳住心神,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湿布,轻轻拧干上面多余的水。
“可能会有些凉,但能让你好受些,忍一忍。”他微微俯身,几缕发丝因这动作自然垂落,几近与她的纠缠在一起。
湿帕轻轻擦去她额头的汗珠,又小心翼翼地顺着额头向下,转至脸颊、下巴,动作轻柔,仿佛对待世间最珍贵的宝物。
帕子擦过少女雪白的脖颈时,他喉结微微滚动,耳根悄然爬上一抹不易察觉的红晕。
丝丝凉意传来,千提下意识地往湿帕上蹭去,难耐地扭动身躯,发出细碎的嘤咛。
封易初别过头去,耳根愈发红透,手中动作却并未停歇,只不断将重复着过水、拧干、擦拭的动作,试图帮她恢复清醒。
暖香仍在丝丝缕缕地飘散,却逐渐没了方才那般浓烈的催情之意。冰冰凉凉的感觉让千提朦胧的意识逐渐清醒,面上潮红褪去,粗重的呼吸也渐渐平缓。
“好些了吗?”封易初轻声发问,湿布覆上她的额头,擦拭她的鬓角。
千提轻轻点了点头,美目微睁,眼波流转间还残留着些许迷乱,却已恢复几分清明。
封易初微微垂眸,卷曲的睫毛在眼睑下投出一片阴影。
握着湿帕的手自她脖间离开,他轻轻牵起她的手,细致地擦拭着她的手指,从指尖到手腕,试图将残余的燥热一并抹去。
帕子由手腕转至小臂,千提衣袖悄然滑落,白皙如玉的手臂上,一点殷红吸引了他的注意。
“嗯?”少年动作猛然一滞,原本沉稳的手也微微颤抖了一下,整个人像是被定住一般愣在原地,平日里清冷而波澜不惊的眼中如今写满了错愕。
封易初一手依然握着她的手,握着帕子的那只却悄然拿开。他用手背揉了揉眼睛,确认不是自己眼花后,才缓缓抬眸看向千提:
“这是什么?”
千提狐疑地将手抽回,声音微弱,带着未散尽的慵懒与沙哑:“守宫砂,自小便点上的。乳娘说每个姑娘都要点,景秋手上也有,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她与他对视,烛火摇曳中,少年眼中的慌乱更甚几分。
她不是早就和那些面首……怎么会……有这东西?
第26章 第二十六章原来,心思龌龊的,竟是他……
“有什么问题吗?”千提下意识地想要撑起身子,身体却软得不行,又重新跌回柔软的被褥间。
她眨了眨眼睛,直直往向封易初,试图从他脸上寻找答案。
“无事,你先歇着。”封易初慌乱地避开她的目光,别过头去,三两步行至床边,借着窗口吹来的凉风平复自己复杂的内心。
坊间皆传,岁安公主宫中面首二十余,生活极其奢靡**……三年前才认识不久她便对他百般挑逗,大婚那日见了他就往上亲,今夜又点上这催情香引诱他……可她,竟还是处子之身?
莫非,真是他与世人误会了?
他揉了揉太阳穴,觉着心中乱得很。房中的香味尚未散去,暧昧的气息同鬼魅般萦绕不散,更让他难以保持平静。
一层细密的汗珠悄然自额头涌出,许久,封易初深吸一口气,转向千提,声音紧绷却又尽量维持平稳:“这香散不去,你穿身厚点的衣服,我带你去个地方。”
言罢,他走出房间,屏息回到自己房中将外袍裹上,又匆匆离开。
星光倾泻而下,他在千提房门口停了一会儿,估摸着她已经换好衣服了,才推门而入,在她身前蹲下:“上来。”
千提轻轻趴在他背上,两手如从前那般缠上他的脖颈,却因为催情香的劲头尚未消散,只能虚放着,使不上半点力气。
好在封易初两手托着她的腿弯,稳稳将她背起。
她任由他背着她出了房门。
此时夜色已深,球球缩在她给它搭的茅草卧里睡觉,毛茸茸的手上,红绸绑着一个不松不紧的结,正在风中轻轻飘动。乳娘说红色喜庆,那是她白日绑上去的。
千提微微歪头,半张脸靠在封易初背上。风声在耳边呼啸,他背着她于夜色中行过,穿街过巷,不知要前往何方。
一路疾行,终于,他将她缓缓放下。
夜风裹挟着草木的清香扑面而来,让千提意识又清醒了些。
这是一处小山坡。
她深吸一口气,勉强站定身形,打破沉默开口:“为何带我来这?”
“屋里香味暂时散不去,待久了恐怕要出事,在这吹吹风,你也好清醒些。”封易初揉了揉脑袋,席地而坐,缓缓闭目。
实则该清醒的是他。
“哦……”千提在她身旁坐下,仰头望向夜幕。
点点繁星闪烁,迎合宛如一条璀璨的丝带横跨天际,美得如梦如幻。
从前她在姜国时,也时常这样仰望星空。有时她同景秋一起,比谁数的星星多,数着数着,眼睛一眨,哪颗数过了,哪颗没数过,都全然不记得了。
乳娘说,她嫁了人,便要懂事,要知书达理,若是夫家见了她这般,以为她好拿捏,难免要欺负她。所以自从来此处和亲后,她便再没做过这种事了。
山间的风愈发猛烈,吹得她发丝肆意飞舞,她手指缓缓捋顺发丝,忽听身边人开口:
“你和那些面首……”
“嗯?”千提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封易初身上,点点星光洒落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勾勒出一道俊逸的轮廓。
“你为何将他们收作面首,平日里与他们……在一起时都在做什么?”封易初张了张嘴,终于将心中的疑虑问出。
“想知道吗?”千提眨了眨眼睛,缓缓凑到他耳畔。温软的气息轻轻扑在他耳畔,她嘴角勾起一抹狡黠的笑,从他耳边撤离:
“若是你问什么,我便答什么,岂不是太没面子了?不如——你问我一个问题,我问你一个问题,都必须如实回答,不得欺瞒,如何?”
封易初狭长的眼眸缓缓睁开,目光在她身上轻轻扫过,又闭上眼睛。
“好。”他沉身开口:“你先答。”
千提仰头看着漫天繁星,不假思索道:“他们相貌好看。”
“呵……”这话刚说出口,封易初嘴角扯出一阵讽刺的笑。
果然,肤浅。
“你这句‘呵’是几个意思?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难道你不喜欢美人?”千提轻哼一声,瞪了封易初一眼。
“呵……”封易初不答,又发出一阵轻笑。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他可不需要二十多个美人。
“算了,与你说不明白。”千提低下头,从袖子里取出那两个菩提环。一边说话,一边将红绳穿过红豆,穿梭着缠绕在圆环上:
“他们很可怜的,景秋她哥哥就是,自小与景秋流浪,我将他们二人带回宫时,他已经染病许久,连太医都治不好了。又比如小二,自生下来便腿脚不好,父母也不要他,只能靠给人跑腿赚些铜板果腹。小三他父母被山匪害死了,小四是在战争中流离失所的,还有……”
“他们再可怜,你也不必将他们都带回你宫里吧?给他们寻份正经差事不行?”封易初微微皱眉,心中不知是何种意味。
表面上说得好听,他们可怜,其实还不是她见色起意、动了私心?
“我从前……没想那么多。”千提耷拉着脑袋,道:
“就是看他们可怜,想让他们过得好些,可那时我也还小,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法子。只是听说,要入宫做公公是要动刀子的,他们都怕疼,我就只能学着皇姐那般将他们养在身边作面首。”
“……也罢。”封易初深吸一口气,心中虽还有些不快,却比从前要缓和不少:“你与他们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千提将手里的东西放下,一根一根地掰着手指头:“说话,吃饭,踢键子,逗……逗蛐蛐……”
“逗蛐蛐?”封易初挑眉看她。
“对,我们大晚上在御花园里找了好久才抓到的。宫里不让斗蛐蛐,只能躲在房里偷偷玩……”千提偷偷瞥了他一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似乎有些心虚。
难怪……
封易初被气笑了。
坊间传闻,岁安公主常与数名面首于房中私会,大门紧闭,只听得男女玩乐声自期间传出……原来,竟是在逗蛐蛐。
“你又笑什么?”千提以为他在嘲笑她不务正业,理直气壮道:
“我平日里,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的,四书五经也是常看的。女傅教的东西都学完了,闲来无事才逗逗蛐蛐、看看话本,或是溜出宫玩的……”
封易初修长的手随意搭在膝盖上,身姿笔挺,幽黑的眼眸中仿佛藏匿着无尽星河:“那话本又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说,你时常与他们探讨其中内容吗?”
“是啊,看见不懂的去问,方能增长阅历,难道不对吗?”她撅了撅嘴,道:
“你们这的话本子和他们给我看的有些不一样,我特来问你,谁知道你这么小气,比我多知道些东西而已,净藏着掖着不肯告诉我。”
宝蓝色长裙在风中轻轻舞动,她的面庞在星光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泽,清泉般的双眸透着灵动与澄澈,其中倒映着漫天星辰。
“哪不一样?”封易初准确地抓住其中关键点,问道。
“就……他们给我看的话本子,里面的人表面是什么样的,实际就是什么样的。”千提微微低头,回忆着话本子上的内容道:“你给我看的,他们……嗯……表里不一。”
“嗯?”
封易初偏头看她,又听她解释:
“就比如那个书生和花魁娘子的故事。那书生在外人前面装得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等到了夜里无人时,却用棍子殴打花魁娘子……人家姑娘都被他打哭了,眼泪一直流,枕榻都湿得不成样子了,他却还不肯停手,实在凶残。”
她一连串说了好多,直说得有些喘不上气,待气息平缓些,才继续道:
“等到了第二日,在外人面前,又要对花魁娘子装出一副情深意切的模样。可若是真的喜欢,又怎么舍得打她?还打得这样狠?人前温文尔雅正人君子,人后却这般凶狠残暴,你就说是不是表里不一?”
“还读书人呢,分明是衣冠禽兽!我生平最瞧不得的就是这种男人,人前装得好,人后却对女子动粗。那花魁娘子与他表明心意之前倒是百般温柔,骗得她心后却暴露了本性,如此行径,非人哉!”
千提咬了咬唇,愤恨开口。说完,她转过头,看向封易初时,语气又柔和了下来:“阿初才不会这么对我呢,对吧?”
“……”封易初耳根微红,没有说话。
千提以为这般举动是表示默认,又道:
“除了这点以外,你给我看的话本子,感觉写书的人,有种学识不够、硬凑字数的感觉。”
她说着,从怀中取出那日封易初重新誊抄的字条,将其展开,翻到背面的句子。:
她朝封易初身边挪了挪,借着星光努力辨认着上面的字迹,忽道:
“你瞧瞧,比如这句‘可怜数点菩提水,倾入红莲两瓣中’,乍一看倒是句好诗。可细细想来,菩提树开花在二月至三月之间,红莲呢?则在五月至八月间盛开。两花花期都不同,菩提花上的露水,又是怎么落在红莲中的?一看就是那写话本的人没什么生活常识,硬生生将些毫不相干的东西凑在一块,矫揉造作。”
封易初:“……”
原来,是这般。
千提才此和亲时,顾衍之忙着与画扇腻歪,随便寻了个理由,将一切交由他筹办。
原本大婚前,宫中会有专门的嬷嬷教她男女之事的。但那时他以为她都懂,便将这个步骤省去了。如今看来……她确实是一点不通男女之事。
他还以为她当真如此恬不知耻,自己私下看些污秽之书就算了,还非搬到明面上来借着请教的名义戏弄他。
原来,心思龌龊的……竟然是他。
如果是这般的话,她倒不是馋他身子。
莫非……她对他的喜欢,真的如此纯粹?
他抿了抿唇,心中有些动容。
可如果照她所说,她与那些面首清清白白,那时又为何要去国师府刺杀他?她不是为了杀国师回去与面首相会吗?难不成,其中也有误会?
好不容易舒缓的眉头再次皱起,他深吸一口气,问:“所以,你为何,想杀国师?”
千提回眸看了他一眼,又别过脑袋去,几许摆弄着手中的红绳和菩提子。她轻哼出一口气,道:“你刚刚问的问题我已经回答完了,这算是另一个问题。现在,该我问你了。”
“嗯。”封易初无奈笑笑:“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