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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珩屺,今天也没外人,老夫我把这里的仆人都清走了。咱们师徒俩好好聊一聊,比如说方春明,比如萧博崇?”

闻瑎强忍住快要溢出眼眶的泪水,嗯了一声,等一下,老师刚才说什么,方春明,萧博崇?闻瑎下意识抬起头看向陆有之。

这老头满脸都是快来问我,我什么都知道的那种骄傲的小表情,惹得闻瑎笑出了声。

第76章

陆有之脸上的笑纹显得他愈发慈祥。他徐徐道来,闻瑎听得专心。

方春明左右逢源,在官场里很是混得来,尤其是很得严端欢心,可以说方春明是被严端一路提拔上来的。他们二人虽不以师徒相称但是也差不了太多了。

尤其是方春明的母亲是严端的远方亲戚,更可谓亲上加亲了。

陆有之靠近柴火取暖,瞥了一眼沉思中的闻瑎:“你可知道,当初你为何这么快就能从宜新回京?”

闻瑎蹙眉沉思片刻,“因为我做出了一点政绩,被陛下知道了?但是这应该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莫非是圣上顾及到二人少年时期相处的一段经历,所以才特意这般。不过,闻瑎很快就否决了这个念头。

“老师,学生不清楚,莫非您在其中出了力?”

陆有之乐呵呵地摸了摸胡子,“老夫我可不干这种事,甚至还觉得你在宜新待的时间有些短了。不过也是幸运,若是你再晚回来几个月,可能就要碰上战乱了。”

闻瑎敏锐地捕捉到了最后一句,“老师,您是说塞边那处的战火已经蔓延到宜新了吗?怎么会如此之快,前方的战报已经回来了?那有没有殷君馥的消息。”

“战情是今早回来的,不用多虑,还未曾波及宜新,这还要多亏你将长峰山的那群贼寇给清理了,那里易守难攻。当初有一波匈奴人试图从那处绕进来,反而被我军全部俘虏了。”

闻瑎有些急切地问:“那殷君馥呢?”

陆有之思索了一番,“殷君馥,你是说殷孝良的二儿子吧。听说他带领三十名精兵深入腹地,击杀了匈奴两名高级将领。不过,如今那边的局势依旧不好,匈奴人似乎对我边界地带异常熟悉。”

“这个就先聊到这里,老夫刚才说的那个话题,你有什么想法。”

“学生再想一想。”

闻瑎端起酒碗喝了一口。老师刚才所说的是自己回京一事。而且刚才她谈及有人暗中出力,老师并没有否定,那这便是能肯定的了,只是谁会费这么大劲将自己捞到京城。

酒下肚,暖意渐渐覆盖全身,闻瑎灵光一现,“莫非是宋端师兄。”

“是宋端没错。”陆有之肯定了她的话,“不过,他小子当初是想把你捞到他那户部去,谁知道有人半路把你给劫走了。”

“严端可是老狐狸啊,老夫可不信他不清楚你背后站着的是老夫我。”

方春明是大理寺卿的人,和她猜想的一样。

陆有之没说下面的话,但是好歹老夫还活着,严端定是不会做太过于出格的事。

陆有之又温上一壶酒,看着一脸单纯的闻瑎,啧,而且比起和宋端那小子朝夕相处,他宁愿珩屺去大理寺历练历练。

“不过,谁也没想到萧博崇就这么死了啊,”陆有之感叹了一声,“珩屺,这世道没什么黑白对错。”

谁知话音刚落,陆有之就止不住咳嗽起来,脸色也瞬间变得惨白。闻瑎慌了神,她拍着陆有之的背,“老师,您没事吧。”

陆有之摇了摇手,示意她放心。在闻瑎的搀扶下,陆有之回到屋内坐下,仆人很快就将熬好的药汤给他送了上来。

闻瑎亲眼看着陆有之喝下,才有些安心地呼出了一口气。

“老师,您的病是不是还没有好。当初您说自己身体早就康复是不是在骗我。”闻瑎的眉间满是怒意和心疼,她看着陆有之的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嘴唇,脑海中回闪过老师的举动,怪不得今晚他滴酒未沾。

陆有之躺在床上,眼睛眨了眨没有回话。

“您的病情到底如何?这种情况到底持续多长时间了。”

陆有之:“也就是被你给碰到了,老夫平日里身体好得很。”

闻瑎瞪了他一眼,这话骗鬼呢。

陆有之闭上眼假寐,不再说话。他的身体情况自己清楚,差不多能撑过今年就行了,但是他走之前,得为自己这个傻学生铺好路。

陆有之狠了狠心,她这性子必须得改掉了,也不知道他这个傻学生能不能承受得住。

老师年迈已高,身体又成这副模样,闻瑎不敢离开,就坐在陆有之的房间外的桌子上,守了大半夜,后半夜的时候,才堪堪睡过去。

十天之后,萧府突然又传来一个噩耗,萧孟承伤心过度随之而去了。

闻瑎听到这个消息,眸色暗沉,不知道想到了什么。

大约十一月初,闻瑎收到了殷君馥的回信。里面用了整整两张宣纸来写殷君馥他自己的近况,字体有些潦草,看来写得很急。不过这封信最后一句,笔触却端庄工整,与前面的截然不同。

见信如晤,早归与君见。

闻瑎的视线扫到这句话,眸中染上了些许笑意-

林香照已经选好了开店的地址,就在北区那条繁华的主路上。已经付好部分租金,最近正打算重新装修一下,她打算明年春初的时候开业。

于是这一个月左右的时间,林香照每天都在钻研新的花样甜食,这些试验品大多都投喂给了闻瑎,只是闻瑎光吃不胖,让林香照好生羡慕。

十一月中旬。

这天闻瑎特意抽出时间前去一趟户籍科,将林香照女户的文书领了回来。

闻瑎敲了敲门,调侃地喊道:“林大掌柜,快点开门。”

林香照听出了闻瑎的声音,有些奇怪,闻郎君今日居然回来这么早。

此时她的手上还满是面粉,林香照赶忙洗手,小跑到门口开门,“你今日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闻瑎清了清嗓子,摇了摇手里的户籍,“你的东西。”

林香照撅了噘嘴,自己的东西,能是什么,她将封好的袋子拆开,忍不住惊呼出声,喜上眉梢。她激动地抱住闻瑎,将头埋在闻瑎的肩膀上,有些傻里傻气笑起来。

闻瑎有些好笑了拍了拍她的肩头,“好了好了,在下知道你很激动,快松开我吧。”

“唉,闻郎君,你真的不喜欢女子吗?”林香照在闻瑎耳边悄声问,微红杏眼中闪过几丝期许。

林香照的呼吸拂过闻瑎的耳畔之后,她的耳垂肉眼可见的发红了,不大一会,整个耳朵都泛着充血的红色。林香照看到这里,眼瞳猛地睁大,闻郎君这里怎么这般敏感,她甚至想要伸手捏一捏。

闻瑎稍微用力推开了林香照,“未来的林大掌柜,不论我再如何,但男女授受不亲,你可别再做出这番动作了。”

林香照失落了叹了口气,“好吧。”

闻瑎转过身将大门关上,街角处的身影瞬间消失了。

也就是第二天,闻瑎收到了一封来信,收信人却不是自己,而是林香照。

闻瑎有些奇怪,但还是把这封信交给了她。

就在闻瑎以为日子就这么平淡的过下去的时候,林香照突然说她要回家一段时间。

闻瑎问她为何,林香照只是告诉她说自己离家这么长时间了有些想念家中父母,而且再过一月就又要到春节了,便想着趁现在回去一趟,等到来年春天的时候再回来。

但是她的态度转变也未免太快了,不久前还在兴奋地筹划着开店的事宜。似乎就是收到那封信之后,林香照有些不对劲了。

闻瑎拦住了准备回屋内的林香照,“或许有些失礼,但是香照,你可否告知我前几日我转交给你的那封信是何内容吗?”

林香照耸了耸肩,表情和往日没有什么区别,“那是我爹的信,就是说想我了,让我回去一趟。然后我这几天想了想,离家这么长时间了,也是该回去一趟了。”

她的态度这般坚决,闻瑎自然没有理由阻止。

只是闻瑎没有想到,来年春天的时候,林香照并没有回来。

十二月初,陆有之的身体每况愈下。

闻瑎白日在大理寺按部就班地工作,一下值她就跑到陆府去照看陆有之。

陆有之越是表现得配合,闻瑎却愈发的心慌,她看着陆有之日渐消瘦的脸庞,却没有任何办法。

闻瑎忙的是分身乏术,恨不得把自己掰成两半用。这段时间里,陆府几乎快成了她第二个家。

陆有之每次都要和闻瑎聊上很长时间,过去、未来,巷井小贩、高门士族。他有意地向闻瑎慢慢释放一些信息,希望能借此潜移默化地改变闻瑎的想法。

十二月末,腊月二十日,天色渐晚,京城忽然飘起了雪花,不一会,鹅毛大雪纷纷落下,白色将地面铺满。

天已经黑透了,只是这雪还在下。

闻瑎撑开伞离开大理寺,不过多时,伞上的雪已经堆得很厚了。

第77章

大雪漫天,闻瑎一人行走在无边夜色之中,身影显得愈发孤寂。

京城中如闻瑎这般职位的小官,若是没什么家世,基本上就是靠俸禄过活,虽不至于吃紧,但也没什么能力在这寸金寸土的南康买下属于自己的房产。

哪个人不想享受锦衣美食荣华富贵,哪个当官的人不曾做梦想过一步登天,登阁拜相。

闻瑎今日见到了许威之,此人今年已经四十有四,晋升极快,短短一年时间,从庶吉士到礼部五品郎中。

她还记得当初许威之左右逢源的笑脸,如今却是趾高气扬,不再正眼瞧人了。许威之背后攀上了什么人,才能这般有底气,才能将叔思排挤出京。

闻瑎暂且压下心底的纷杂的思绪,脚步愈发快了。

陆有之前些天突然昏迷,太医院的人来了很多次,每日针灸,直到昨夜他才醒来,只是气色却越来越差了。

雪花不经意飘到了闻瑎脖子里,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陆府离大理寺不算太远,按照闻瑎的脚程大约只需一两刻钟。

半个月前,为了方便照顾,闻瑎已经搬到了陆府,只要有空,任何事都亲力亲为。

陆有之似乎也是清楚自己的身体状况,但是不管是早朝还是议会,他从未缺席。即便闻瑎多次劝他以身体为重,这倔强的老头也依旧如此。

她拍了拍袖子上的雪,眉间满是愁思。

陆府门口的侍卫见到闻瑎,立刻将大门打开迎她入内。

陆府的管家提着灯笼已然站在门口等她。

闻瑎把伞递给一旁候着的侍从,脚步飞快地向陆有之的屋子走去,“陆伯,老师身体怎么样,有哪里不舒服吗?”

跟在她身侧的管家摇了摇头,“闻大人,老爷和昨天一样,还是咳嗽,有时候会吐血。他刚才又吐血了,那模样老奴看着都心疼。但是老爷他不让我告诉您,但是老奴实在担心啊。”

闻瑎的眉毛一直未曾舒展,听到这话,心情愈发压抑了。

“多谢您了。”闻瑎拱手,郑重地说道。

“闻大人,老奴可不敢当。咱们快过去吧,刚才老爷还在念叨你呢。”陆管家提着灯笼,暖黄色的灯光照亮着路面。

衬得闻瑎的瞳孔似乎也带上来稍许暖意,但是细细望去却依旧满是愁绪。

陆有之方才用过晚膳,正躺在床上休息,手边拿了一本书,似乎是一本游记。

闻瑎看了眼封面,收回了视线,开始兴高采烈告诉陆有之她今日遇到的趣事,每天都是如此,即便闻瑎没有遇到,她也会编上几个。

等到陆有之听得开心了,闻瑎才小心翼翼地问上了一句:“老师,今日的感觉如何。若是您想出去走走,不如小年那天学生就陪您去京郊逛一逛。”

陆有之摇了摇头,“老夫还是在家里待着吧,再说了,外面漫天飞雪的,等到大后天也不会融化,马车容易打滑,还是莫出去了。”

闻瑎笑着点头,而后边起身边说:“老师您渴吗?学生去倒茶。”

陆有之小幅度的摇头。

“珩屺,小年是你的生辰吧。去年你走得急,老夫也没顾得上,正好今年把你生辰的礼物补上。”

陆有之咳嗽了几下,“对了,吴居让你二十五的时候去他家里一趟。”

“师叔有说是什么事吗?”

“去了就知道,不是什么坏事。”

闻瑎身体前倾,有些急切地说:“可是老师你身边离不开人,虽然弟子这话不太礼貌,但是若是师叔没什么重要的事的话,弟子还是不打算去了。”

当初她就是离开了她爷身边不过一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就只是一片冰凉了。

陆有之闭上眼睛,也不看她了,摆了摆手,“让你去你就去,我陆府上上下下这么多下人,还缺得了你一个。到时候穿得好看一点,到时候亏不了你的。”

“可是——”

“咳咳咳,老夫有些困了,你也回去休息吧。”

陆有之在被褥里翻了个身,背对着闻瑎,很快就里面就传来悠长的呼吸声。老顽童一样,根本拿他没办法。

闻瑎给他掖了掖被子,“好了,学生知道了,一定不会丢了您的面子,绝对会让师叔满意的。”

她说完之后,紧接着陆有之便模糊地嗯嗯了一声,看起来就像是梦中的呢喃。

小年前一天,十二月二十二日。

明日后日休沐,大理寺的官员们今日全都铆足了劲工作。闻瑎也是如此,还未到中午,闻瑎便把桌子上堆积的案宗看完了,虽然刑部送过来的案宗大多都没什么问题,但是还是需要一个个翻阅,也要花费上不少时间。

她到大理寺三个多月了,除了每天在这里翻阅案宗给袁瞻汇报之外,似乎没什么其他事情可干。和她脑海中想象的整日与案件罪犯斗争的场面完全不符,也就是方春明那一次,领着自己去了一次案发现场。

不用出外勤,似乎也挺好。

闻瑎抿了一口热茶,舒畅地叹了口气。今年总算是要过去了,明天就是她的生日,真是想不到,她在这古代已经足足生活了二十一年了。

前天老师说的生辰礼物,也不知道是什么。闻瑎已经好久没有收到长辈的贺礼了,小时候家里没太多钱,但是每到那天的时候,爷爷都会去集市上给她买一个小糖人,年年如此。

不过等到她爷从县里带着糖人回家的时候,那糖早就硬得不能再硬了,硌牙得很,也不是很好吃,闻瑎那时候却喜欢得紧。

她伸了伸懒腰,后天也不知道到底什么事,吴师叔若是想和自己交代什么,为何老师非得强调让她穿身好衣服,还得好好打扮。

想不通,实在想不通。不过闻瑎的心情比之前几日,有了明显的好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起来。毕竟昨天太医又来给老师号脉问诊,特意告诉自己陆有之的身体正在逐渐好转。

太医的医术闻瑎自然是相信的,既然那位老郎中说老师的身体再活几年不成问题,那明年开春二月就是老师的生辰,等到那时候自己可得好好操办老师的寿诞。

到时候她要和陆管家好好商量商量,对了,开春的时候林香照也要回京了,到时候也得让这姑娘帮自己参谋划策。

闻瑎伸了个懒腰,笑意渐渐浮上脸颊。

“闻评事,你看起来心情不错啊,是不是最近有什么好事啊。”屋子里另一位埋头伏案中的大理寺官员看到闻瑎惬意的神情,也不由得被感染。

“是啊,你看,我桌子上的案宗全都看完了。下午我可没什么事啦。”

胡德翰看了她的桌面一眼,面露痛苦的表情,“嘿,还真是,你今日这效率够可以的。我也得赶紧干,临到年关,这东西越堆越多,我就没有几天能在天黑前回家的。我家那婆娘已经好多天没给我好脸色看了。”

胡德翰和闻瑎一样,去年还是九品的大理寺录事,不过今年三年一次的考核,胡德翰位列前茅,升任为大理寺评事了。

“对了,闻评事,我记得你是去年的探花吧,怎么到现在了还没有妻儿。当初我科考那时候,一甲前三的进士基本上都被那些个——”胡德翰没说下面的话,对着闻瑎促狭地眨了眨眼,不过两人也都心知肚明。

榜下捉婿可不是什么瞎话。

闻瑎挂上假笑,“先立业后成家,如今我功业未成,自然没这个想法。”

胡德翰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闻瑎摇了摇,笑得有些猥琐,“嘿嘿,闻评事,老婆孩子热炕头,你是不知道娶妻的快活哦!”

闻瑎失笑。

午后,闻瑎趴在桌子上小憩片刻。

她伸了个懒腰,拿起一张干净的纸开始写最近的公文总结,约莫半个时辰,闻瑎放下笔。

墨迹干得很快,例行公务,闻瑎带着写好的公文,到了袁瞻办公的地方。闻瑎敲了门,走了进去。

闻瑎将公文放在他的书桌旁,正准备离开,袁瞻叫住了她。

闻瑎垂下眼,有些不解:“大人,您还有什么吩咐。”

“明日可否是你的生辰?”袁瞻眼睛也没抬,一直伏案写着什么,这话似乎只是他随口一问。

闻瑎眉头皱了一下,“正是,大人莫非明日有事找下官。”

袁瞻把狼毫放到一侧,表情罕见地柔和下来,不似往日那般凌冽,他起身将一匣子递给的闻瑎,“生辰贺礼。”-

腊月二十三日,陆有之一反常态,带着闻瑎出去闲逛,从京城最南头逛到最北头。

春节将至,街上的行人不少,来来往往热闹得很。陆有之和闻瑎一老一少,和街上的其他人一样,逛逛听听,吃吃喝喝。陆有之童心大发,给闻瑎和自己一人买了一串糖葫芦。

两人最后停在了一间宅子面前,这宅子就在内城之中,虽然面积说不上太大但是地段很好,周围都是官吏之家,治安也很是不错。

陆有之站在门口,将拐杖递给闻瑎,掏掏左边的袖子,又掏掏右边的,终于摸出来一把钥匙。他把拐杖又拿回手里,将钥匙递给了闻瑎。

“开门吧?”

闻瑎听话地去开门,“老师,我们来这里干甚吗?”

“来看看你的宅子。”陆有之的拐杖杵在地上,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怎么愣住了,快点进来啊。”

闻瑎瞳孔张大,看着这宅子,这可是寸金寸土的京城,还是在内城,这房子得值多少钱。

“老师,你说这房子是给我的?”

“你的生辰贺礼,准确的说是你的加冠礼。不过谁知道你去年为什么走那么急,让老夫等到现在才开口,你这小子都不知道老夫憋得多难受。”

陆有之看着闻瑎一脸不可置信的模样,“珩屺,别傻站在那里的,等年后我找人把你的东西给你搬进来。到时候我让陆阿喜带几个人过来照顾你,也算有个当官的样子。”

“老师,这太贵重了,学生受不起。您今天陪我了一天,学生已然知足,这宅子我不会接受。”闻瑎把钥匙放回陆有之手中。

“这房契都是你的名字,你若不要,这宅子就是只能继续在这里空着了。可怜老夫我一片苦心,咳咳咳,唉。”陆有之失望地叹了口气,又顺手把钥匙塞给了闻瑎。

“老师,您教我了,不可心软。而且学生已经收到了最好的生辰礼物,就是您陪我的这一天。”

陆有之摸着胡子,这小子还挺会说话。

“珩屺,你觉得老夫会听你的吗?走走走,快进去,这里面我都给你布置好了,快点去看看。”

陆有之拽着闻瑎,脚步仿若恢复了往日矫健。

闻瑎此时满心欢喜,以为这是陆有之身体正在逐渐好转的征兆。

第78章

腊月二十五日。

吴府。

闻瑎尴尬的脚趾能扣除一座城堡,她的周围坐着四五个年纪大约三四十岁的妇人,主座上是吴居的夫人吴老太太。

更可怕的是,这些人全都看着自己,似乎她是什么新奇东西。

家住何方?年龄几何?官居几品?可曾婚配?一个有一个问题接连问下来,闻瑎被问到最后,心力憔悴,已经快要自闭了。

啊,她今天来不是来找吴师叔的吗,怎么先被那小厮引到这屋里来了。闻瑎对其中的几个人有印象,他们分别是吴居的几个儿子的夫人,前年她在吴家过节的时候见过这几位妇人。

“小郎君,别紧张,我们就是和你聊聊。”

吴老夫人清了清嗓子:“瑎儿,你如今已有二十一了,有没有想过娶妻。”

这么直接吗?老师推搡着自己来,不会是让自己相亲吧?但是吴师叔家里适龄的只有吴芷男那个小姑娘,她今年不是才十三岁吗。应该不会是她,那莫非是这几位夫人的姊妹们吗?

闻瑎低头,纠结着眉毛都快皱到一起了。应该是自己想多了吧?哈哈哈,闻瑎心里尬笑着。

肯定不想娶妻啊,她一个女人娶什么妻,闻瑎拒绝的说辞连变都不带变,临危不乱处事不惊,表面上还是一副淡然表情,“在下还未立业,谈何成家。”

“长得一表人才,人也谦虚,还是陆尚书的弟子。”其中一个夫人声量不小,巧笑嫣然,对着闻瑎上下打量。

周围几个人点了点头,看着闻瑎的目光越来越满意。

不行,她受不住了,太可怕了,她得赶紧离开这里。

闻瑎试探性地问:“各位夫人,在下找吴阁老还有要事相商,恕在下先行离席。”

吴老夫人笑着点了点头,“行,好孩子,你先去找他吧。莫耽误了你们的正事。”

闻瑎维持着最后的礼仪,和各位夫人告别。

然后迅速奔向吴居的书房,师叔到底找她什么事,刚才那场面她可不信吴居会不清楚。

“师叔,是我。”

吴居手里拿着棋子在手里摩挲着,思索着这盘棋的破局之策。

“珩屺,进来吧。有段时间没见了,你这孩子似乎又长高了一点。来,做我对面,咱们看看这棋局。”

吴居半点没提刚才闻瑎见到吴家妇人们的事,连眼睛都没抬起来,一直盯着这棋盘。

闻瑎也不敢多问,她顺势坐到吴居对面,思索起这局棋,执黑者看似中盘失手,但是收官之时却将先前失误之处化为有力之手,扭转了战局。

至于更多的,闻瑎看不出来了,她不是不懂装懂之人,于是便直接道:“师叔,在下学艺不精,就只能看出黑棋官子时扭转了战局,更多的便看不出了。”

吴居终于抬头看了闻瑎一眼,笑道:“你倒是诚实。”

“这是袤之临行前与我的一场对弈,他执黑我执白,没想到临收官之际被这小子摆了一道。后生可畏啊,我记得去年他还下不过我呢。”

这盘棋原来是师兄和师叔下的,闻瑎常听老师说吴居的棋艺甚高,没想到师兄也不遑多让。不过,似乎十月末她就未再见过师兄了,到现在似乎已经近两个月了。

果不其然,师兄又离开京城了,只是为何这次他没有告之自己,也未曾和自己道别。闻瑎没有抓住心里不舒服的那丝感觉,很快,这难过的情绪就散去了。

吴居将手中的白子又放回棋盒内。

“珩屺,你可知老夫这次让你来有什么事?”吴居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只是这笑容很浅,闻瑎捉摸不透吴居的意思。

和自己的老师不同,闻瑎对老师的同门师兄,大齐权势滔天的吴阁老一直秉持着一种又惧又敬的态度。

就像是上辈子过年的时候去串门走亲戚,这位亲戚可能和你的家长很熟悉,但是他平日里不苟言笑、地位很高又很有钱。你觉得这人可能对自己也是亲近的,但就是不敢在他面前随意放肆。

闻瑎垂眸沉思,她自然不敢回答说是让吴府的夫人们验货这种俏皮话。

睫毛颤了颤,闻瑎回到:“学生不知。”

这次到轮到吴居大笑了,“到底是陆有之那家伙了解你,珩屺,你尽管大胆地猜吧。刚才我夫人和我的几位儿媳你应该已经见过了吧。”

闻瑎心里有些怯,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莫不是事情真是她想的这般吧,老师把自己坑来就是为了给她相亲。这两老头可是大齐的肱股之臣,任哪个走出去随便跺一脚,京城都要震三震了,如今和起伙来,就是为了她这个七品小吏说媒?

她有这么大的脸吗。一时间,各种想法在闻瑎的脑海里盘旋着,相互碰撞,震得她脑瓜生疼。

闻瑎抬眼看了一眼吴居,这位年过六十的吴阁老即便头发已经花白,但是依旧精神矍铄,目光炯炯。

“您和老师想为学生说媒。”闻瑎说完之后,根本不敢直视吴居的那双眼睛,她可以肯定她现在的表情一定很奇怪。

吴居轻抿了一口茶,才悠悠说道:“没错。”

“多谢师叔的好意,可是在下现在还没有成家的念头,还是想以事业为重。”

“事业为重,师侄,好一个事业为重!”

吴居把手里的茶杯直接砸向桌面,瓷器与木桌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茶水肆意落到桌面,书房里如死一般宁静。

闻瑎被吓住了。

她看着地面上精致的地毯,有一处已经被水打湿了,应该是师叔刚才喝的那杯茶水打湿的,她心跳猛地加速,掌心似乎也出了汗。

“师侄,你进京这么长时间,到大理寺任职至少已有三个月。可是你敢细数这些时日里,你自己到底做了什么吗?”

吴居的声音很平静,但是闻瑎却听出了其中蕴含着的更深的怒意。

“陆有之太心软了,不敢用太重的话训斥你。但是我不是那家伙,我不会惯着你,让你继续这么下去。大理寺评事虽是七品官,掌管审谳平反刑狱,你又做到了什么。除了每日翻阅案宗之外,你又有何收获。

难不成你心里还存着那般天真的念头,觉得这京城和他处小县一样简单。若你真想要在这京城占有一席之地,就要自己去争,自己去抢。为官之道,莫非你老师现在还没交给你吗?”

闻瑎的唇死死地抿着,她不知道如何反驳,也不想反驳,因为吴居的话没有说错,她这三月,的确是得过且过。

可她的确不想在京城当官了,或许她也曾做过登阁拜相的梦,但是闻瑎清楚地知道那是梦,也只是梦。回到现实,她还是想要当一个清贫但是悠闲的小官,无需有什么大志向,闲居一隅,不用思考什么复杂的事。

别人或许会羡慕闻瑎短短一年便能被调任回京,但是闻瑎回到京城的这三个月里,却常常梦见在宜新时候的场景。那时的自己是仿佛拥有无尽的有热情,把全身的精力都放到了整顿宜新的工作上。当时她的念头只有一个,就是把宜新变好,让宜新的百姓过上好日子。

可是现在好像不太一样了,闻瑎抿着唇,但是她也不清楚哪里不同了。

吴居没有打扰陷入沉思中的闻瑎,面容上反而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闻瑎低垂眼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用力攥紧。

吴居的确是在训斥自己没错,但是很奇怪,闻瑎反而没了那种惧怕的情绪,因为她很清楚,师叔愿意说这番话是因为他对自己怀有善意,这话或许并不好听,但却实实在在地在提点闻瑎。

若是她还想继续留在京城的话,如果她还想往上走的话,还以原本的态度是行不通的。但问题是闻瑎不想,也不愿。

闻瑎不傻,但她也清楚自己绝非绝顶聪明之人。所有人都觉得自己应该往上爬往上走,但是她并不是他们所想的那样。她最开始科考当官的目的已经完成了,爷爷那封遗书上的话她已经尽数做到了。

宜新是她第一次当官的地方,所以她才有那般不灭的热忱吗?闻瑎松开了手,不是的,不是因为那样,而是因为在宜新她做的事情都是有意义的。

不忍百姓受苦受难她可以减税造渠,山贼猖獗侵扰百姓她就把它们一举剿灭,看不惯傲气凌人横行乡里的乡绅她能着手整顿。可是京城似乎不需要这样,也容不得这样。

闻瑎嗫嚅着嘴唇,似乎想要说些什么,但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吴居气定神闲地又给自己换了一杯茶,“师侄,我忘记问你了,你还想在京中当官吗?”

闻瑎听到这句话,心脏漏了一拍。

“您知道我不想留在京中。”闻瑎声音有些颤。

吴居笑了两声,有些感叹道:“我都是半截身子要入土的人了,自然看得出。南康城是繁华,但是也不是所有人都爱这个地方。你师父不爱,你也不爱,果真不愧是师徒。

但是珩屺,你难道不清楚吗?既然陛下愿意将你从宜新回到京城,就不可能简单地放你走。”

闻瑎原本还低垂的眼瞬间睁大,愣愣地看向吴居,“师叔,您是什么意思?”

吴居轻轻摇了摇头,“陆有之到底是离京时间久了,不如我了解陛下。虽然陛下如今才不过二十二岁,但是他做的每一步都是有计划和目的的。师侄,即使你有离京的念头,最好也不要轻易表现出来。”

吴居又抿了一口茶,语气依旧平静:“我刚才说的这些话你回去好好做琢磨琢磨,下面我们来谈谈正事。”

第79章

吴居用打量审视的目光看了闻瑎半晌,继而露出了刚才闻瑎看到的和吴老太太一模一样的满意目光。

所以刚才师叔的话都是因为自己说了一句事业为重,惹得这位阁老不满了吗?

闻瑎有些艰难的说出了下面的话,“所以,师叔,您让我来是真的为了跟我说亲吗?”

“我还未曾沦落到诓骗自己师侄的那般地步。”吴居话中含笑,面容又恢复了闻瑎初见时那种慈祥亲切的感觉。

闻瑎眼角抽了一下,她有些无措,但还是拱手回道:“师叔,或许学生刚才的话不甚准确,但是目前的确没有成亲的想法。这次恐怕不能让您满意了。”

吴居听到她这话不怒反笑,但是语气却不见任何笑意,反而带着满满的沉重之感,“师侄,你不需要让我满意,你得让陆有之满意。”

闻瑎有些发慌了,“老师,老师想让我成亲,为什么?为什么要急于一时,太医亲口告诉我了,老师的身体在逐渐好转,要不了多久就能痊愈了。”

闻瑎清楚地听到吴居嗤笑了一声,她有种不好的预感。

“怪不得,怪不得你会这般表现。太医告诉你,师侄,你确定不是我师弟让太医亲口告知你。”

闻瑎心里还抱着一丝期望,或许是她理解错了师叔的话,老师肯定没事的,明年她还要给他办寿宴呢。

闻瑎强迫自己镇定起来,但是她的嘴唇还是颤抖,在这大冷天里,她的额上甚至冒出了汗。她感觉自己无法说话了,胸口生疼,甚至连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心脏狂跳,几乎要炸开。

“他活不了多久了。”吴居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闻瑎感觉自己快要窒息了,她大口地喘着气。

窗外的枯树,树上最后一枚枯黄的叶子也落了下来。

吴居看着闻瑎的模样,瞳孔满是黯然,“我也没想到他的病情会这般严重,最多再过一个月,或许不止。”

“珩屺,你回去考虑考虑,与我家芷男定下婚约,你并不会有什么损失。”

吴芷男,那姑娘今年不过才十三岁,这是在跟自己开玩笑吗?即便老师愿意,但是吴师叔怎么会愿意,不是闻瑎看轻自己,但是很明显,她的身份是配不上吴芷男的。

闻瑎僵直着身体,她消化了很长时间才抬头:“师叔,您为什么会同意老师的想法,而且学生的身份低微,配不上您家姑娘的。”

吴居定定地看着闻瑎,语气依旧冷静:“你配得上的,师侄,莫要太过于看轻自己。你回去想想?若是顺利,你和芷男正月就能订婚。”

闻瑎愣愣地应了一声,又问了一遍:“师叔,您这真的没骗我吗?不应该啊,老师,老师他的身体,昨天我们两个还在这南康城来走了一天,老师没有表现出不适啊。师叔,你刚才实在跟学生说笑吧,对吧?”

闻瑎试图扯起一抹微笑,但是泪却先一步溢出眼眶,一滴一滴落到了地面。

“师侄。”吴居只是说了这两个字,但是闻瑎却懂了。

她给吴居深深鞠了一躬,而后离开了。

吴居看着她失魂落魄的背影,定定地站在原处很久,他将茶具推到一边,拿出一瓶酒,一杯一杯,喝了起来。

几日前,他去探望陆有之,正巧看见他在吐血,地上湖黄色叶纹地毯几乎被染成了血色。

“你,你。”吴居看着陆有之,半晌没有说出话来。

反倒是陆有之看了眼地上的一滩血,毫不在意的笑了笑,擦掉了嘴角残留的血迹。

“没想到我还能见到你这般表情,老吴,怎么,不会是见到我这样难受了吧。”陆有之又止不住的咳嗽着,“你今天来看我,本该让你宾至如归的,但是我这个主人身体不适,招待不了你了。”

“你,咳,你要是想喝水想吃饭了自己和阿喜说,反正咱们都认识这么多年了,也不用跟我客气了。”

陆有之下意识了摸了摸胡子,结果只摸到了一手血,他叹了口气。

陆府的管家陆阿喜吩咐仆人把这屋里处理干净,看到陆有之的动作,立刻拿起干净的巾布擦拭掉陆有之胡子上染上的血迹。

“阿喜,你先出去吧。这有我师兄呢。”

陆阿喜对着陆有之点了点头,又看了吴居一眼,退了出去。

“陆有之,你的病为什么严重成这般地步。”吴居的语气里是藏不住的生气,他的心脏此刻一顿一顿的抽疼着,要是陆有之身体还健康着,他保准拿棍子打他一顿,像两人年轻的时候一样。

是啊,陆有之这家伙好像快死了。他们认识了四十多年,陆有之又自己偷偷摸摸消失了十年,他们师兄弟如今见了不过才一年多,这家伙居然要死了。

吴居的拳头重重地砸向地面。

砰的一声,陆有之不用看也知道吴居这家伙的手现在绝对是疼得很,他叹了一口气,“该死了嘛,不都是这样。老吴,我现在一只脚都埋进棺材里了,你可省省你那些训斥吧。”

吴居:“你还能活多久。”

陆有之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似乎这问题很难考虑似的,结果还没一息时间,他就笑着说:“大概能活到明年正月,哈哈,反正还是挺长的吧。”

陆有之靠在床沿上,嘴唇也看不出丝毫血色,只是精神头还不错,若是他不吐血,可能没有人会想到他已经病入膏肓,每时每刻都承受着病痛的折磨。

他收敛了嬉笑的神色:“吴居,这辈子我陆有之没求过你什么。但是这次我求你,等我死以后,看好闻瑎那孩子。”

“老吴,你去岁不是和我说,想让珩屺和你家那个小孙女芷男定下来。我同意了,这两个孩子都是好孩子。”

陆有之对着吴居笑了笑,“拜托你了。”

吴居点了点头,“好。”-

闻瑎失魂落魄走在路上,似乎也完全没看路,下一秒直接撞到了树上,一团雪全部砸到了她的脖子里,但是闻瑎却像是没有意识一般,任由雪块融化,浸湿了衣服。

闻瑎无声地蹲下来,双手捂住脸靠在树下,肩头剧烈的抖动,一声声压抑的、痛苦的悲恸从唇角泄出,泪水穿过手指的缝隙滑落到还未融化的雪上。

陆府就在前面,闻瑎此刻却没有迈进的勇气,她害怕一见到老师她就会露馅,她不想让陆有之知道她什么都清楚了。

闻瑎就站在巷子里靠在墙上,仰着头看着天空发呆,一动不动,她甚至不想提起力气思考。

她好像听到有脚步声经过这巷子,随便了,闻瑎眨了眨眼,将泪水逼回眼眶。不行啊,不能再哭了,眼睛已经肿成这样了,老师看见了绝对会怀疑了。

巷子那头走来一个人影,离闻瑎越来越近,但是却突然停住了。

那个身影是闻瑎吗?徐令孺有些奇怪,她怎么会在这里。

徐令孺走到了离闻瑎只有两丈远的地方,但是闻瑎依旧一动不动,根本不在意谁从她面前经过。

他看清楚了闻瑎的脸,徐令孺眉头皱了起来,她的眼眶已经肿了,她哭了吗?还有她的外袍也几近湿透,今日这天这般寒冷,再这样下去闻瑎绝对会受寒的。

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闻兄?”徐令孺轻声地喊了她一声。

闻瑎没有依旧没有反应。

徐令孺脱下自己身上的大氅,罩到了闻瑎身上。

“嗯?”突然的暖意,闻瑎被这大氅围得只剩下一个头露在外面,她眨了眨眼,模糊的视线逐渐对焦,她看清了眼前人的脸。

“徐兄?”满是鼻音的话有些含糊不清,闻瑎的大脑逐渐清醒,她连忙往后面退了一步,却忘记了后面是一堵硬墙,不仅没拉开两人的距离,反而撞到后脑勺生疼。

她下意识地“嘶”一声,也不忘把身上的大氅脱下来还给徐令孺,“多谢徐兄关心,不过我不冷,没关系的。”

徐令孺看到闻瑎的动作,往后退了几步。他没有问闻瑎为什么在此处哭泣,也没有说什么安慰的话,只是伸手接过了闻瑎手中的大氅,重新披到自己身上。

“闻兄,天冷,还是快回去吧。”徐令孺这话说得异常温柔,他平日那副矜冷的模样仿佛消失不见了。他没有过多的停留,把这处空间留给了闻瑎一人。

闻瑎看着他的背影,才慢慢地回了一声“好”,声音很轻。徐令孺似乎听见了一般,他的脚步顿了一下,又继续往家中走去。

闻瑎继续靠在墙上,对哦,老师的宅子挨着的就是徐府,上次她就是这般碰到徐令孺的。

闻瑎蹲下拿起还没有融化的雪块,敷到自己的脸上,这样应该能消消肿。

她机械性地拿起一团又一团雪敷到脸上,大脑慢慢转动起来,老师想让自己成婚啊,若是她真的是男的就好,这样就能顺了老师的心意了。

可是,闻瑎手里的动作停了,如果自己没有答应,连老师临走之前的心愿都不能让老师实现,老师会不会怀着遗憾去世,那样的话,她更是不愿。

但是她是女人啊,怎么能娶女人呢。闻瑎将手里的雪揉碎,没有感情地盯着手中的雪一点点融化。

正直的小人双手满意地点了点头,你的想法很对,怎么能因为私欲就毁了另一个无辜的姑娘,不要把无关的人牵扯进来。而且你可是个女人,怎么能娶女人呢?而且那个吴芷男才十三岁,你这是在犯罪,不是吗?

对啊,闻瑎刚想赞同,心里另一个邪恶的小人就交叉着双臂狠狠地瞪了正直小人一眼。

邪恶小人在闻瑎的耳边怂恿着她,那可是你的老师啊,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陆有之待你不薄,对你花了这般心血,你连他临终前小小的愿望都不愿意满足吗?而且吴居不是说了吗?只是让你们定下婚约,等老师没有遗憾地离去,你再解除婚约不就行了。

闻瑎沉默着,半晌,等到眼角的红肿逐渐褪去,她踉跄了一下站直身子,一步步踏进陆府大门。

第80章

那日闻瑎迈入陆府,陆有之还是和往常一样,并没有问闻瑎发生了什么。

闻瑎也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仿佛去吴府上不过是简单做客了一番。两人就像普通的祖孙两人一样,一起守岁度过了这个新年。

十二月二十九日,闻瑎早早地从大理寺回到陆府,此时天还未暗。闻瑎走入后花园内,就看到陆有之坐在院内,凝视着一株被雪压弯了枝丫的红梅。

“老师,今日您似乎颇为愉悦。”闻瑎走到他身旁,和他共赏这株凌寒独自开的梅花。

陆有之拄着拐杖走进那棵梅树,伸出手拂去了上面的雪,“珩屺,老夫本想着年后在让你搬到那新房子里,不过前日我找人算了算,最近的好时候只有明日了。一会我吩咐阿喜找几个人,和你一起收拾一下官舍的那间屋子,明日你就搬过去吧。”

“你明日也不当值,正好趁着春节假期,也免得之后日长梦多。”

闻瑎眼眸微闪,但是她最后还是笑着说:“学生都听老师的。”

陆有之从怀里掏出房契,把这东西递给闻瑎,“喏,那好。”

他笑得开心,满眼慈爱地看着闻瑎,“行了,先去你房间里休息一会,然后就出发吧。”

太兴三年,大年初一。

外面鞭炮齐鸣欢贺新春,闻瑎躲在房间里发呆,不知为何,闻瑎莫名地心慌,以至于月上梢头人声寂静,也依旧毫无困意。

她不敢在陆有之面前表现出丝毫的心虚,几乎一切都顺着陆有之的想法,可是,几天前吴居说的那件事,她却始终没有定夺。

闻瑎抱着双膝,静静地望着窗外的半弯月牙,默默地把头埋到了双膝之中。

翌日,闻瑎实在是忍受不住内心的煎熬。

闻瑎抿了口茶,“老师,学生前几日去吴师叔府上,师叔想让学生娶他的孙女。”

或许是炉火的热意熏腾脸颊,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陆有之的脸颊比往日红润很多,唇色也不似往日那般苍白。

他听到闻瑎的话,唇角扬起一抹笑,“是吗,吴居那老头子家里可只有一个孙女,他平日里可是宠爱得很,没想到居然会让我这蠢徒弟娶他的小孙女。看来吴居很看重你啊。”

闻瑎:“老师,学生还没有考虑过这种事情,成亲,娶妻,不是学生一个人的事。而且学生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承担起一个家庭,我现在这样,自己一个人,好像也不错。”

她盯着杯中的水面,可能是有风穿过缝隙吹进来,水纹不时地变动着,映衬着暖黄的火光,煞是美丽。

陆有之看了她一眼,闻瑎嗫嚅着嘴唇,似乎还有什么话要说。陆有之的双手捧着热茶,吸溜了一口,眸中满是暖意,耐着性子等闻瑎开口。

“而且,学生觉得吴家小姐年纪太小了,她今年不过才十三岁,学生已然二十有一,我害怕会辜负了那姑娘。学生,学生即便是娶妻,也想娶一个和自己情投意合的人。”

陆有之半晌没有说话,然后他叹了一口气,拍了拍闻瑎的头。

“你不必因为我而这般犹豫不决,说实话老夫也不是非让学生任何事都听自己的话吧。你这几天纠结来纠结去,还自以为瞒得很好。老夫看着实在是好笑又心疼。”

陆有之粗糙又苍老的满是皱纹的手狠狠地掐了闻瑎了脸一下。

“唔唔,老师,很疼。”闻瑎揉着脸,嘟囔着。

“疼就对了,你连你老师都不相信,都当成外人在防备了。我能不生气吗?”

陆有之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珩屺,吴居那个老家伙是不是把所有事都告诉你了。”

闻瑎表情僵了一下,她立刻装傻,“老师,您在说什么,师叔那日只是问我要不要和吴姑娘成婚的事,其他的事学生可什么都不知道。”

刚说完,闻瑎就懊悔得恨不得抽自己的嘴,她说的都是什么话,不打自招,还有比自己更蠢的人吗?

陆有之叹了一口气。

闻瑎低下头,不想让老师看见自己的表情。她拼命地把泪逼回眼眶,可是一点也没用,一点也没有。

她扑到陆有之的怀里,所有的情绪一时间倾泄而出,就像一个孩童一般,嚎啕大哭起来。

陆有之一边拍着闻瑎的头,一边说道:“珩屺,生老病死是常态。老夫能活到这个年纪已然是高寿了,而且我娘子还在下面等我呢,她那个人性子急,要是我还不下去找她,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我的气,去找别的老头啦。”

“还有啊,你这些天在纠结个什么呢,你想娶就娶,不想娶就果断拒绝。可别说为了让我这个老头满意才娶人家姑娘,老夫可没这么大的脸。”

闻瑎抱住陆有之不肯松开,仿佛他下一秒就会离自己而去一般,她抽噎着说,“可是,可是老师你不是想让我成婚。”

“闻瑎!老夫平日里说你傻你还不承认。”陆有之温柔抚摸的手一下子变了,垂在了闻瑎的头上,力道不大,但是闻瑎却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那学生纠结了这么长时间,其实根本没用对吗?”闻瑎哽咽着问,得到了陆有之“温柔”的捶打。

“全没用。”

“老师,学生,学生不想离开你。”

闻瑎话还没说完,泪就又止不住了。原来,她的泪还没流干吗?闻瑎用袖子擦掉泪,但是控制不住了,一直往外涌出来。

陆有之看着她,没有说话,粗糙的手划过已经红肿的眼眶,擦掉了她眼角的泪。

“珩屺,你长大了。”

正月二十号,夜,陆有之吐血不止陷入了昏迷之中。

在屋内伺候着的仆人第一时间发现了陆有之的不对劲,惊醒了半睡半醒的闻瑎,她连鞋子也没来得及穿,立刻奔向了陆有之的房间。

深夜,陆府灯火通明,

“快,快去叫李郎中来。”

李郎中医术很高,在京城中也颇有声誉。此人是吴居费了很大功夫从外面请来的,已经在陆府居住了半月之久。

李郎中此刻还在熟睡中,被闻瑎一把从床上拽了起来,“李郎中,老师又吐血了,他现在昏迷了,您快过去看看。”

陆大人不行了,怎么这么快又——

一阵兵荒马乱,李郎中的衣服还没穿好,随手批了一件披风,火急火燎地赶往陆有之住处。

他把了把脉,又掀开了陆有之的眼皮,李郎中将陆有之的衣襟解开,他掏出针石扎在陆有之的身上。

半晌,依旧没有什么动静。而后他才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小人无能,无力回天。准备后事吧。”

闻瑎忘记了呼吸,“您说什么?”

李郎中带着歉意的神色,给屋内的其他人鞠了一躬,准备离开。陆有之不是普通的呕血之症,陈年旧病,陆大人能活到现在全靠药吊命,可不知为何,陆大人已存死志。

病人如此,就算有神医再世,也无力回天啊。

李郎中看着屋内的众人,心里深深地叹了口气,吴阁老将自己请来又有什么用呢,即便没有自己,时间到了,人也会走的。

他刚迈起步子,却无论如何也移动不了。

李郎中低头,看到了死死抓着自己衣角的闻瑎。

“李郎中,老师还有呼吸,他还活着,您医术高超,救过那么多垂死的病人。您救救老师,求求您了。”闻瑎声音已经哑得不成样子了,满目充血,一时之间竟有些恐怖,吓到了李郎中。

李郎中缓缓叹了口气,他是救过很多快死的人,但是那些人想活,也愿意活下去。可是陆大人不一样啊。

李郎中第一次见到陆有之的时候,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了。

那天正正好是春节的第二天,他和他那老婆子刚守岁了一晚上,清晨起来放了个鞭炮,他本想继续睡个回笼觉,刚钻进被窝里,门就被砰砰作响。

他刚打开门,连脸都没看清,就被请到陆府了。虽说请他来的那大人承诺给他一锭金子,但是他老胳膊老腿的,也未免太粗鲁了吧。

李郎中还没从消气,就见到了陆有之,他这辈子从医了几十年,见过的病人不下几千人,一眼就看出来了,此人存死志。

望、闻、问、切,他确定了陆有之的病因之后,再想到陆有之如此平静的神色,此人可真狠,这般钻心剜骨之痛都面不改色。陆有之,不愧是当年的那个铁血尚书。

“闻大人,您放开小人吧。若是我能有办法,会对陆大人见死不救吗?”

闻瑎什么都听不进去。

李郎中无论如何也扯不开闻瑎的手,无奈之下,他只好蹲下来,对着闻瑎小声说了一句话。

是这样吗,老师不想活下去了,她甚至不清楚老师承受着如何的苦楚,闻瑎无力地跪在了地上。

李郎中的诊断没有错,一个时辰后,二十一日,朝阳初升,晨光微熹。

陆有之去世了。

闻瑎颤着手试探着陆有之的鼻息,什么也没有,她呆滞地坐在陆有之身边。

假的吧,这一切都是假的。

怎么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