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礼在什么时候?”
谢宴一怔,随即欢喜开口。
“五日后。”
她说话了,她肯跟他说话了。
那是不是代表,她愿意让他陪着去江南?
“皎皎,皎皎,很快的。”
他抱着她,她一句话便让他高兴的不行,如同看到了希望一般,苏皎眼珠转了转。
五日后……
弄来的火折子在她枕头下,苏皎将一粒药丸吞入喉咙。
晨起,谢宴去抱她,却碰到了一手滚烫。
他一惊,将她身子扳过来,便看到她额头冒着细汗,浑身滚烫。
似乎陷入了昏迷。
“皎皎,皎皎?”
他顿时朝外喊。
“传太医。”
太医乌压压地齐聚在东宫。
“到底为何起热?”
太医探了脉象,却发现她的脉象委实奇怪,看不出是病,却又的确紊乱。
“除了高热,娘娘可有别的不适?”
苏皎厌厌地别开脸。
一群太医交头接耳,看着她苍白厌倦的脸色战战兢兢得出结论。
“娘娘许是郁结于心。”
没病又紊乱,也不是时疫,只能是郁结于心。
“郁结于心会高热?”
谢宴怔愣片刻,继而眯眼冷声。
“会,高热也是娘娘身体差所致,而身体差……”
是因为心绪不好。
谢宴默了许久。
“开药。”
太医开了药,谢宴端着一口口喂给她,看着她不过一夜便虚弱下来的身子,心如刀割。
“皎皎。”
他抱着她,想要说话,却不知说什么。
他说了她也不愿听,郁结于心是因为困在这,可放她走……
他亦做不到。
“喝药吧,皎皎,喝罢了便好了。”
苏皎推开他。
“热。”
夏天热,他气血足,她又高烧,一句话让谢宴不敢再抱她,守在榻前一夜。
第二天,喝了药也没好,太医再来也是说着同样的说辞,夏天起热的人不多,娘娘若为心绪所致,只怕寻常药物难治。
谢宴看着她瘦削的身子背对着他,他碰过的地方,便觉指尖如同被火烧过一样。
心中愈发慌乱。
“你喝些药,有什么别闷在心里,打我,骂我,怎么样都成。”
她却依旧一句话也不说。
谢宴心中恐慌,他怕极了失去她,生怕哪天他醒来,她如梦里一样,只留给他冰冷的身体。
哪怕她只是高热。
又熬过一日,还不见好,谢宴将药喂给她,她说喝了也无用,脸色白的如纸一样,懒洋洋地倚在榻上。
谢宴忽然想起头一天她说过的花。
“你信不信,你将这些花送来这,就算我再去养,你让人喊最好的花匠养,它们也还会死。”
她如今就像他养的花。
谢宴紧紧抿唇,挺直的脊背在这一刻弯下来。
他半跪在榻前,将手抚在她滚烫的脸颊上,抱住她。
“我不让人困着你了,你好起来,皎皎,东宫,皇宫,京城,你想去哪,咱们就去哪。”
似乎他的话真的有用,第四天,她身上的热就退了些,谢宴高兴的不行。
“再喝一点。”
苏皎别开脸。
“外面的人太多了,晃得我眼睛疼。”
外面的人?
谢宴望去,神色顿住。
即将册礼,他有别的事要忙,就算因为她病着他每天待在这,也总有出去的时候。
他总有照顾不到的时候,这些人都是他的眼睛。
可若是——
“咳咳……”
苏皎骤然捂着心口咳嗽起来,身子如薄薄的一张纸一样软在他怀里,脸色片刻就更苍白了。
“疼……”
她轻声喃喃了一句,谢宴顿时心中一慌抱紧她。
“我让人传太医……太医……”
“眼睛疼。”
这回的声音更弱了,她将眼阖上,又转去一旁。
谢宴犹豫不过片刻,她又咳嗽了两声,身子在他怀里颤栗。
谢宴连声开口,做出了第二次让步。
“好,我让人退走。”
苏皎借他出去的空隙坐直身子,继而把那一碗药,都倒进了花盆里。
她本就懂医术,用些不伤身的药瞒过太医,紊乱脉象,是最简单的事。
可本就没病,她喝药做什么。
谢宴再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躺在了榻上,似乎沉沉睡去了。
明日便是册礼,长翊已查到苏惟的踪迹,他是一定要在明天将人抓到的。
就算太子册礼不要,这也是个很好的机会,将苏惟和云家的漏网之鱼抓住。
可她一个人在此,又喊退了宫人,他总是担心。
谢宴垂下头。
“明日……我让几个宫女来照顾你。”
“啪嗒——”
床边的花瓶被她反手推了下来,无声的抗议。
“我只是担心你……”
“你困得住我一时,能看住我一辈子吗?”
苏皎哑声。
“你让这些人留下,晃的我眼睛疼,太吵了。”
屋内安静,无声的博弈。
他看着她瘦削的身子,总算阖上眼。
“好。”
当夜又留在这陪了她一宿。
册礼当天,他起的很早,五更天便要去宗祠,穿戴整齐,垂头又去抱她。
明黄的蟒袍穿在他身上,玉冠束发,端的是俊美夺目,可那双眼里,却只看着她。
“很快,册礼回来,病好,我带你去江南。”
她已问了册礼是什么时候,一定是想让他带着去江南的。
看着她今天的精神劲好了些,谢宴弯起唇角,对册礼结束回来见她很是期待。
三更天,东宫外亮起灯,储君去参加册礼。
他很是信守承诺,说让人退开,这宫外便没有一个人。
安安静静中,苏皎蓦然从床榻上起来,换好了衣裳,而后推开后窗。
东宫内也是一片安静,许多人都随着谢宴去了宗祠侍奉,皇宫里更是人人都往宗祠和观星台的地方去,提前准备着册礼。
苏皎定定望着屋内,看了片刻,从枕头下摸出火折子。
妆台上,那是前几天她刻意让人送来的桂花油,火折子引开,苏皎一直站在屋内,看火势渐大,抓起包裹,毫不犹豫地从后门出了东宫。
她作了宫女装扮,在人来人往的皇宫里并不惹眼,这回是真正一路畅通无阻,越过乾清宫,御花园,贞度门,到了直门前——
“什么人?”
“太后娘娘宫中的,允奴婢出去采买。”
她垂着头递出去一个令牌。
今日是大日子,侍卫也没仔细检查,接了令牌看过就放行了。
苏皎低着头,起初还正常走着,到后来越来越快——
近了,更近了——
将出宫门,苏皎眼神都亮了起来。
“刷——”
一道身影攥住她的手腕将她带去了一侧。
苏皎顿时心一惊。
“是我。”
淡漠的声音夹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高兴。
苏皎回过头,那人弯身。
“臣奉命,护送娘娘离宫。”
——
五更天过,谢宴从宗祠出来,一群人浩浩荡荡地出宫,往观星台去。
天色渐亮,照着金碧辉煌的皇宫。
“不好了,不好了——”
尖细的哭声踉跄地由远及近,还没靠近便被侍卫拖下去。
“大喜的日子,找死吗?”
“我要见太子!”
宫人踉跄着,声嘶力竭地喊。
一路跌跌撞撞地跑去谢宴面前,谢宴才迈上观星台,看着跑来的人,心中有几分说不出的慌张。
“怎么——”
“殿下,东宫失火。”
第57章第57章此江山与帝位,儿自弃……
“什么?”
谢宴在一众人的惊呼声中大步迈下摘星台。
“说清楚!”
“晨起……奴才发现后殿失火,便急急赶过去,起初火势并不算大,可烧着了后面的树,奴才便赶紧喊着宫人们灭火,火烧了足有一个多时辰……后殿烧的……”
“太子妃呢?”
“太……太子妃她……”
宫人踉跄跪下去。
“似是没出来。”
耳边嗡的一声,仿
佛什么都听不到了,谢宴红着眼踹开他。
“不可能,绝不可能……”
他踉跄着往前走,一阵惊呼中,一道冷箭骤然从人群中飞射出来,直直朝着毫无防备的谢宴射去。
——
“关城门——
速关城门——”
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眼看着将要出了西门,一队兵士飞快跑了过来,大喊。
“皇上有命,速关城门——”
恍若一道惊雷砸下,苏皎蓦然抬起头。
关城门?怎么忽然关城门?
她下意识一慌朝外看去。
西城门在侍卫急促的催促下急促关上,一时从外面来的,里面去的,都被留在了城门口。
乌压压的侍卫守在了门外,如同乌云一般沉沉压在苏皎心头。
她心中慌乱了起来。
今日是太子册礼的大日子,突然关城门是为何?难道谢宴已经回宫了?
不,不可能……
手中攥着令牌的动作越来越紧,直到刺破了指尖也毫无察觉,徐稷蹙眉,隔着衣衫扣住了她的手臂。
“娘娘莫怕。”
沉稳的声音落下。
“劳您往我身后躲一躲。”
他从袖中掏出了文书,不大的马车里扯出了一扇薄纱,将前后分隔开,苏皎被他推去了后面。
马车缓缓停在门前。
“城门已关——”
“我奉旨出城。”
一片喧嚣中,徐稷沉稳地撩开帘子,递出去一本文书。
苏皎攥紧了衣袖,心怦怦直跳。
马车外安静了片刻——
“既然出城,劳烦大人下车,属下等需检查马车!”
嗡的一声,苏皎手心刹那冰凉。
“你可知我是谁?”
素来官员出城,没有这样搜查的先例。
淡淡的声音不怒自威,侍卫顿时赔笑,特意往前两步压低了声音。
“大人通融一二,原本是不必查的,但今日太子册礼,出了一桩事。”
徐稷往前凑了凑身子,高大的身形将整个薄纱都挡住。
“册礼之上,太子遇刺,一箭正中心口,正满城搜刺客的余党呢。”
“咣当——”
一道声音自徐稷身后响起,侍卫顿时往里看。
“什么东西?”
徐稷眼一沉,不动声色地踢了踢底下掉出来的令牌。
“我没拿稳。
太子怎会遇刺?”
侍卫顿时点头哈腰又道。
“太子的武功是极好,可有人说是太子不知听了什么消息,心神俱乱地往皇宫跑,一路上摔了好几回,那刺客就是趁着这时候,将箭射了过去。
现场的人说正中心口,也不知有没有命在。”
正中心口……
徐稷心一紧,几乎就要忍不住朝后看。
“大人,还请下来吧,属下过例查一查。”
侍卫催促中,徐稷骤然放下帘子。
“这般大事,你先去查别人,容我缓一缓。”
侍卫从马车前离开,徐稷放下薄纱,与苏皎恍惚的神色对视。
她半蹲在后面,见他回头。
“大人……”
苏皎缓缓松开手,半截断掉的指甲被她扣在掌心。
“娘娘可要回去?”
徐稷静静看着她。
“太子遇刺,正中心口,正好城门关了,出城便要搜查,娘娘可还要走?”
苏皎立时抿起唇,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若回去——”
徐稷话说了一半便别开头。
“臣自有办法将您送回,不被太子发现出宫的事。”
马车内安静,又安静,只能听见她清浅的呼吸声。
半刻钟,一刻钟,连门外的侍卫都搜查了好几辆马车了,徐稷骤然将文书收回去。
“打道回——”
“如果走,大人有办法吗?”
徐稷话说到一半,顿时错愕抬起头。
“什么?”
苏皎垂下眼。
“若能走,大人可有办法躲过搜查?”
这话中的意思使徐稷愣了愣,再次确认。
“真要走?”
苏皎嗯了一声。
“您可知您在说……”
“我知道。”
她恍惚着抬起头,语气坚定。
“我要走。”
与她对视片刻,徐稷滚动了一下喉咙。
“有。”
马车毫无征兆地越过侍卫踏了过来,侍卫长立时往前。
“大胆何人胆敢擅闯——”
“刷——”
一道金灿灿的令牌从马车内晃出,上面“如朕亲临”的字样晃花了侍卫长的眼。
马车如离弦的箭一般冲了出去,直到徐稷喊了两遍,苏皎才抬起头。
蹲的太久,她踉跄坐下的时候腿还麻着,被徐稷提醒了好几遍,才缓缓松开了攥着衣袖的手。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开,徐稷敏锐地低下头,在她摊开的掌心看到了一片黏腻的血。
和半截断开的指甲。
“娘娘!”
苏皎无知无觉地低垂着头,半晌,僵硬地动了动。
他纵是遇刺,宫中有那么多的太医,怎么会让堂堂太子出事。
再不济,那颗回水凝露丸她留在了宫中,无论如何,能保他的命。
走吧,自此便走吧,他做他的储君,她回她的江南。
她仰起头,古朴厚重的城门在身后缓缓关闭,苏皎深深地,又看了一眼,唇角牵起轻松的笑意。
“殿下!”
谢宴从昏迷中醒来,推开下人,踉跄地跑到了东宫。
一路上,后背淋漓的鲜血滴落,将整条路都染红了,他站在宫门前,看那整个殿烧成了废墟。
目光所及,竟然看不到一丝人影。
“人呢?太子妃人呢?”
他蓦然回头,红着眼抬脚踹了过去。
“太子妃……奴才等不知道啊!”
起火的时候才过三更天,东宫大多数人都忙着册礼的事,为数不多的人留下,也没人敢去后殿。
是到了天快亮他们才发现。
“不知道?我不是让你们看好太子妃吗?怎么会不知道!”
谢宴抬手抽了剑刺过去,宫人哗哗跪地求饶。
“您说过的,太子妃病着要静养,不让奴才等进后殿,奴才怎敢打扰太子妃养病。”
养病?
谢宴握剑的手骤然一颤,眼眶刹那红了。
那烧成废墟的后殿,恍惚还能看出一些东西的影子,他记得她就懒洋洋地躺在榻上,窝在他怀里,身上没有一丝力气。
宫内宫外失火很多,他每天都交代宫人,不在的时候,一定要灭了灯,一定要照看好太子妃。
尤其她的后殿还临了一大片树。
是啊,她在养病,他不让任何下人靠近,却没料想……便是这样,有了疏忽。
这大火烧的这么烈……她真的被烧在里面了吗?
她身上没有力气,一天有十个时辰都在昏睡,碰见了大火,真能逃出来吗?
“找,将这废墟扒开,活要见人——”
谢宴丢了剑,踉跄着越进废墟里,不顾那呛人的浓烟将他熏得几乎落泪,抬手扒开废墟。
一众宫人连忙上前,足足清理了近半日,回来消息——
“并未看到里面有骸骨。”
如同荒漠里的人看到了绿洲一般,谢宴骤然仰起头,一双眼红的可怕。
“去查,将宫门封锁,给我挨个宫搜。”
一道命令下去,整个宫闱都动了起来,然而从天亮找到天黑,整个皇宫也没找到她的身影。
“宫人查罢,今日太子妃没出宫,也没人在任何宫殿看到她。”
谢宴高大的身形踉跄了一下,又险些跌倒。
“殿下!”
“不可能——”
谢宴死死回头望着跪地的宫人。
她发现了失火,就算再病着也一定会出来,她一定会出来找人灭火,一定会逃出来,退一万步——
她就算要趁着这时候逃走,也一定会出宫。
宫里宫外的人都认得她,太子妃出宫是何等大事,不可能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心口闷成一片,谢宴骤然捂住胸口。
“殿下,先着太医看您的伤吧!若没人在宫中看到过太子妃,后殿的火这么大,只怕她……”
宫人的话到了一半,谢宴抽出身旁的剑刺了过去。
“滚,你再敢胡说半句!”
宫人颤声跪地,一群人虽然明面上在慌张地找人,心里却都觉得……
人肯定是不在了。
这么大的火,他们宫人都是到了五更天才发现,甚至殃及了一侧下人住的屋子,有两个人被火呛晕了过去差点没出来,何况……是早就病弱,时常昏迷的太子妃呢。
她一个人住在后殿,若是出来了,肯定有人看到的。
至于为何没有骸骨……
也许是烧没了,也许是遗落在了别的地方还没找出来。
一片寂静中,谢宴弓着身子,戾气翻涌到头昏脑胀,
他眼中却热成一片。
怎么会起火呢,怎么就起火了。
她不在宫中,也不在宫外。
“噗——”
谢宴蓦然呕出一口血,高大的身子倒了下去。
许是连昏迷前也在想着她,谢宴罕见的,再次梦到了前世。
不是临死前的那场雨,是他站在和鸣殿里,观尽了她的一生。
昭宁元年,初春,登基册礼,她成了帝后,新婚夜,眉眼弯弯朝他唤阿宴。
此后月余,情浓,她从起初的拘谨,到后来敢大胆地与太后争执,到了外头装起皇后的样子称着本宫臣妾,入了和鸣殿,便娇气的半步路也不愿走,伸手要他抱着回去。
一边说今日宴席站的久了,脚踝和腿弯都疼,一边问他——
“今儿我在外头像不像皇后?”
他若说不像,她就恼的要打他。
“不像皇后也没什么。”
他能护着她,永远像在永宁殿时候的活泼样子也好。
她眨了眨眼,半晌别开头,小声开口。
“不是啊。
你是皇上,我肯定要像个皇后嘛。”
话没说完,脸就红了。
入夏,正是她往御书房跑的勤快的时候,早起起身的时候还困得蔫了吧唧,一进御书房看到他,顿时便笑了起来。
从早到晚,在御书房,陪着他批奏折看游记,他以为她喜欢,又着人送了很多过来。
她就依偎在一侧的椅子上看。
阳光明媚,洒在两人身上,一片岁月静好。
后来有一天她没去,宫人将游记抱回和鸣殿。
“扔一边吧,明儿带去御书房看。”
她兴冲冲地出门去栽花,看着对那些书毫无兴趣的样子。
他此时才知道她原来不喜欢静。
过了御书房的流言,她避开一阵,他在前朝忙着,又因为苏惟的事情心中烦,刻意避了她两回。
她总是来,来过几次,总是得到他在忙着的消息,高兴的眉眼又落了下来。
“这样忙啊。”
她转身回去,却不忘了叮嘱宫人多照顾他,回去的路上碰见苏惟,两人说了一阵话,苏惟看出她闷闷不乐。
“娘娘不高兴?”
“也不是,就是几天不见他,心中很想。
哥哥,你说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样子呢?”
苏惟笑着没说话,又一转——
云缈入宫前的流言。
“我要去问他。”
“你别去,你与皇上以后的日子还长,让哥哥去问。”
苏惟擅入乾清宫,又激得他疑心,第二天晚上,他深夜前往和鸣殿,看到苏惟将外衣搭在她身上,去抱她。
时过境迁,谢宴此时看到了另一番场景。
她将头埋在手臂里,她在哭。
云缈入宫,她来问他,避了几次后,她将自己彻底关在和鸣殿。
起初还一切如常,宫人小心翼翼地侍奉,她笑眯眯地说没什么。
贵妃入宫第二日,她同样去慈宁宫请安,那对姑侄刺她,她自也不甘示弱,学尽了他教的胆大,将太后险些气昏,回去的路上,却走错了三回路,迈入和鸣殿的刹那,她将身子瘫到床榻上,嘴角的笑彻底消散。
昭宁二年,她渐渐在和鸣殿过起了自己的日子,有宫女陪着她嬉笑,她闲时弄花养草,平静安逸的生活,却在某日,从她的饭菜里发现了毒药。
宫人吓得要禀告,却被她拦了下来,有样学样地还了回去,当天晚上,云缈起了热疹,高热七日才停。
二年冬,陪伴在她身边的一个宫女到了出宫的年岁,她给了一大笔银钱将人送出去,和鸣殿少了一道欢声笑语,她看着落雪,忽然问小棠。
“你还有几年出宫?”
“三年。”
“到时候我也好好将你送出去,替我看一看宫外的雪吧。”
她伸出手,莹白的雪落在指尖,又消散。
昭宁三年,苏夫人祭日,她头一回递来消息要出宫,当日在苏家待到很晚。
或真心或假意,苏府内一片欢声笑语,苏父嘱托她好好照顾身体,苏惟带回了她最爱的点心,揉着她的头。
“在宫中不高兴了,就传信给哥哥。”
她调皮地眨眼,说我可是皇后。
转头出了苏府,进了和鸣殿,宫人有条不紊地侍奉,一片寂静无声,才听罢了苏府的欢笑,谢宴在这一刻竟有些脊背发凉。
太安静了。
这偌大的和鸣殿,乌泱泱的人,竟没有苏府三人的声音大。
三年夏,暴雨,苏家叛。
她在和鸣殿与云缈的人争执不休,寸步不让,直到徐稷带去了人刀剑相向,云缈才罢休回去。
她周全了礼数送走徐稷,转头,是铜镜内映出一身的凤袍。
他清楚地透过镜子,看到她眼中的厌恶。
是,是厌恶。
火光冲天,她将那一身华丽的衣裳,丢进了去。
三个月的无话不谈,三年的生疑疏离。
寂静的宫殿,刀光剑影的算计,猜疑,孤立无援的她。
谢宴从梦中惊醒,一身冷汗涔涔。
至此时,他终于知道她为何厌弃皇宫。
“殿下,殿下!”
烛光亮起,乌泱泱的人围到他跟前。
胸口的伤已经包扎好了,他躺在床榻上,却觉得心口前所未有的刺痛。
恍惚看着屋顶,他下榻,独自又去了废墟前。
那里已经看不出丝毫从前的模样,是恨,是爱,是争执,是磨平的安静,似乎都随着一起烧没了。
他弓起身子,将脸埋在掌心,心里空落落地发疼。
可是我呢?苏皎。
这一场大火,到今晚,连着他心里微薄的奢望也烧没了。
她那么病着,宫内宫外又没有一个人看到她。
难道就真的——
烧在了里面。
他此时无比痛恨前些天,他不该这般囚她,不该执意留她,直到她郁郁寡欢病重。
一语成谶,她真的如他养的花一样,用尽了办法侍弄,也依旧不属于这里。
他明明已经失去过她一回了啊——
为何还是这般,固执成性。
“宫内已寻遍了,连下人住的地方也找遍了,的确不见娘娘。”
长林跟在身后,欲言又止。
“要不就——”
算了吧。
“宫外也找,从京城起,到城外,掘地三尺——”
谢宴沙哑开口。
他总是不愿信。
东宫自从这日起,陷入前所未有的死寂。
太子昏迷了几天,少有醒来的时候都在呕血,太医用尽了药,这回他却的确是郁结于心。
嘉帝张皇榜命天下名医入内,身上的伤一天天好起来,他却日渐消瘦。
只要醒来,就会独自站在那废墟前。
若找到了最后,依旧是他最不愿看到的结果……
他宁愿那天晚上,他放了她出宫。
谢宴站在废墟外,风吹起宽大的袖袍,不过数日便瘦削如竹。
转身,才走了一步,他眼前一黑,又昏过去。
——
马车轱辘轱辘地走了三四座城,徐稷与她从起初的疏离客气,慢慢也有了话。
苏皎总归好奇。
那日她与太后说话,并未提及自己要走,只说心中郁结,与他有了争执,便想偶尔出宫走走。
太后就将自己的一块宫牌给了她。
以至于当时要借着宫牌离开,苏皎心中也有愧疚。
她没想过会在将出宫门的时候遇见徐稷。
徐家与太后是姻亲,太后是徐稷的姑祖母,彼时情况紧急,她借着徐稷的马车出宫。
他说自己的外祖母在江南。
“我母亲的故居,也在江南。”
苏皎有些意外,弯起唇角。
徐稷手一顿,看了她片刻。
“嗯。”
他知道。
“太后怎知我会离宫?”
徐稷抿唇,忽然朝她拱手弯腰。
“当日情况紧急,臣说了谎,还请娘娘恕罪。”
苏皎立时眼中警惕,已站起身。
“娘娘莫惊,太后的确留有话,说让臣路中照看娘娘。”
那是他碰见苏皎后,去慈宁宫见太后。
临出去前,太后道。
“近来太子妃可能要出宫回皇子府暂住,我瞧汐儿在家闲着没事,你让她有空去皇子府,陪陪皇子妃。
她们年轻人,汐儿活泼,逗一逗皎皎。”
“皇子妃为何出宫?”
徐稷步子一顿,便想起见到她与谢宴,貌合神离。
“得闲出去走走罢了。”
太后并没说多,却嘱咐他。
“汐儿喜欢到处跑,到时候若是要带着皎皎出去玩,你也跟着去,路上照看着她们。”
“臣是外臣……”
“离远点就是。”
所以那日,在宫中见到她,见到她慌张的模样和一身的打扮,他就猜到了什么。
她问过苏夫人的踪迹,他就知道她会去江南。
电光火石间,也许是夜色和她有些慌张悲伤的神情壮大了他的胆子。
徐稷上前拉住了她。
他不后悔如今坦白,哪怕这句话说出来,她会警惕地离开。
他也不能骗她。
相送一程,看她安全,看她高兴,他已足够心满。
——
第九日,谢宴昏迷的时候已经越来越多,太医束手无策,嘉帝大怒又痛心,连太后也来看了几回。
“皇祖母。”
太后眼眶顿时红了。
“好孩子,你……”
他才说罢一句,又俯下身咳嗽起来。
不过半月,形如枯槁。
淡淡的血腥味弥漫在屋内,他咳嗽罢又问。
“还没消息吗?”
长林沉默。
他眼中落满失望,正要张口,骤然一股血腥味涌上心口,一口血又呕了出来。
“殿下。”
太医顿时乌压压地上前,殿内处处都是惊慌失措的声音。
“殿下!殿下!”
长林端着一个盒子从屋外跑了进来,跪在他榻前。
“您养一养身子吧,若太子妃在,一定不想看到您这般模样。”
“她只怕恨我。”
谢宴推开他,长林又端着跪过去。
“太医的药撑不住您的身子,这还有一颗凝露丸,您吃了吧。”
什么凝露丸?
谢宴再拂袖。
“下去——”
话未落,他眼神落在那盒子上。
“什么凝露丸?”
死寂的心忽然跳动起来。
“回水凝露丸,是属下在您的寝殿找到的。”
长林见他这幅样子,便大着胆子去翻找了,他记得殿下还有一颗凝露丸的。
哪知谢宴听罢,顿时僵硬在原地。
凝露丸他早已给了苏皎了。
回过神,他急急接过那盒子,打开,果真是那颗他从前给苏皎的凝露丸。
太后接过长林的茶递过去。
“吃了吧,你好起来才能——”
“你在哪找到的?”
却是谢宴顿时站起身,一双眼死死盯着他。
“在……您的寝殿……殿下?”
长林话没说完,眼前已经没了身影。
谢宴攥着那盒子,一路跌跌撞撞地进了宫殿。
自打苏皎离开,他不再住在东宫,又回到从前的永宁殿,跑来用了些时间,他顾不上喘息,顺着长林指的地方,将那顶箱柜翻了个遍。
他的顶箱柜一向放的东西不多,是以谢宴轻而易举翻到了多出的一个盒子。
盒子里面,除却长林翻出来的凝露丸之外便再没有其他东西了。
可这不是他放在这的,他的凝露丸早就给了苏皎了!
是什么时候?
他搬来东宫的时候还没有的。
谢宴攥着那盒凝露丸,心中怦怦直跳。
“除却这,你还找到了什么?”
“没有了,属下看到这盒子的时候,里面只有这药。”
谢宴攥紧了药,脑中一片片眩晕。
“来人,即刻备马出宫——”
“宴儿,你疯什么?”
嘉帝沉着脸追来。
“这药是我早就给她的,她给我放回来了,她没死,她一定没死。
她只是气我,我要去找她。”
谢宴立时起身要往外,嘉帝打断他。
“也许在失火前她就已经放回来了!”
谢宴脚步一顿。
“那么大的火,宫人都差点没出来,她又病重,城门早就锁了,这么多天的搜查,她若活着,早被人挖出来了!”
锐利的话又使他心头一窒,颓然的神情让太后更是心疼。
“从前你与她闹,闹的她郁结于心,如今却知道后悔了。”
“皇祖母。”
谢宴喉咙一哽。
早知如此,他绝不禁她。
太后也跟着想起来,险些落泪。
“她那天来见哀家,还跟哀家要了宫牌,说气你气的厉害,要出宫住两天——哗啦。”
“您说什么?”
谢宴骤然到了她面前。
太后愣了愣。
“那天来见哀家……”
“下一句。”
“她跟哀家要了令牌。”
立时,谢宴攥着盒子的手颤抖。
“长林,长林——
即刻去查,将几个门的守卫都叫来,查册礼当日,有没有人带着太后的令牌出宫!”
他也坐不住了,拖着病了好几天的身子奔出去。
两个时辰,将所有的守卫,事无巨细地问遍。
的确有人在三更天后,带着太后宫中的令牌出去过。
“寻常时候慈宁宫的宫女都不是那个时辰出去的,那天太早了,属下也记得清楚。”
“是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宫女吧……低着头……看不清楚,但素净的很。”
“咣当——”
手中的盒子摔在地上,谢宴拢起外衫往外。
“备马。”
是她,一定是她。
她将凝露丸送回来,又借了太后的令牌!
那天她早有准备,才让他把人都遣走了。
她果然从来都做好了离开的准备。
谢宴沉沉的眼神骤然亮了起来,不顾阻拦便要往外。
“站住!你这样拖着伤重的身子出去,若她死了,你要连自己的命也搭进去?”
“她不会死!
只要有一丝希望,有一点她活着的可能,我都要去找。”
可宫门之外,她能去哪?
上京已经被他翻遍了,谢宴又喊来四个城门那天的守卫。
“封锁了城门,寻常百姓是出不去的,出去的也有排查。”
“有没有没排查……”
谢宴话未落。
“徐稷在哪?”
永宁殿的门被踹开,谢宴不顾身子的虚弱,穿好衣衫往外。
可还没出宫门,便被嘉帝早命好的侍卫团团围住了。
“她死了最好,若是没死……朕也不能让她毁了你。”
嘉帝见过他这些天的样子,更是后怕不已。
“就留在这,养好你的伤,十日后,册礼过,朕传位给你。”
乌压压的人守在永宁殿内,有了希望,谢宴总算肯用药,不出七八日就将身子养好,第十天,太子册礼,长林三更天推开门,却只见到桌案前,一身明黄的太子蟒袍,与一封书信。
床榻干干净净,早没了人。
信被呈送到嘉帝面前,简简单单,一句
话。
“此江山与帝位,儿自弃,父另择人取之。”
七月二十的晨起,一道轻骑远远越出城门。
谢宴的心从未像此刻鲜活。
从后殿失火,到以为她死,到如今——
他观了她的梦,就全然清醒过来了,深深的后怕与悔无时无刻不缠在心头。
他们已经错过一辈子了,人的一生那么短暂。
她执意要走,那他便跟着她走!
江山,帝位,他前世没有掌够吗?
为何还要因为这些虚无的东西,与她起了争执困着她!
山不就我,我自就山去。
抛开那些束缚,谢宴勒紧缰绳,一路往南。
袖袍轻扬,原来抛开那些束缚,他连去见她的路上,心都是欢喜又轻松的。
那道清隽的背影挺直修长,在昏沉的天色中渐渐远去,路过一半,半空却下起小雨。
七月二十过辰时,上京未迎来储君,却久旱逢甘霖——
下了干旱月余的第一场雨。
举城欢喜。
第58章第58章你在这,那这儿也是我的……
此时苏皎的马车一路南下。
江南的夏天很闷热,她撑着一柄伞,站在西越城内一处辟静的院落里。
这院落离繁华的西越街道很远,是在临到江南的前几天,苏皎托了徐稷带着银两提前买下的。
整条街只有三五处人家,也大多是些老人和孩子,简单又安静,正是苏皎想要的样子。
直到站在这片土地上,彻底远离了上京的喧嚣,她一路的风尘仆仆才算安定下来,唇角露出个真切的笑意,她往回望着徐稷,落落大方地一礼。
“有劳大人送我这一程。”
一路南下,本需要半月的时间,他们驾着马车只用了十日,还在她来之前,便选好了住的地方。
从皇宫出来一路的帮助,苏皎心中感激。
“苏姑娘客气。”
徐稷亦是换了一身便衣,与她并肩站着。
“时间匆忙,只让下人按着姑娘的要求,找了个安静又简单的地方,若有不合心意的,我再让人去换。”
苏皎摇头,她来此是为寻母,找到母亲后,便要马不停蹄地再离开。
“已经很好。”
话顿了顿。
“大人接下来去哪?”
“先往清水县看我外祖母,然后……再回来。”
清水县?
苏皎仰起头,眼中露出几分错愕与惊喜。
“大人外祖母竟是清水县人?”
“嗯。”
“我外祖母也是!”
苏皎眼尾泛着淡淡笑意。
西越城往南是会巫山,会巫山再往南——便是她外祖母的故居。
清水县。
外祖母早已经故去,苏皎并没有回去的打算,何况她逃走前曾与谢宴说过无数次要去江南,若他一旦发现她没死,只怕立时便要追去清水县。
而西越城离徐稷发现她娘的地方最近,消息也更通达,苏皎便打算先落榻在这。
之后再做打算。
却没想到徐稷竟然也要去清水镇。
“那倒是巧。”
徐稷极淡地笑了一声,两人寒暄几句,苏皎看着天色。
“时候不早,大人早些启程。”
从西越城往清水县还要好几个时辰的距离,何况清水县的路不算好,天色暗了也不安全。
徐稷与她告别,转身往马车上去,苏皎带着帷帽送他到马车前。
他上了马车,四目相对,久久没错开眼。
一路南下,他早已习惯与她在一辆马车的时候。
不算亲近,却是他盼了多年在梦里也没得到过的场景。
如今将要分别,他心中不舍,却不得不走。
他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来之前,已有大夫提前赶来为我外祖母看过,此番若顺利……我三日便回来。”
“大人还要回来?”
徐稷点头,袖中那块如朕亲临的令牌被他攥紧。
“奉命处置一些事情。”
三两句话罢,他马车绝尘而去,苏皎转身回了院子。
这院子按着她的喜好选,三两间屋子,院落朝阳,苏皎卸下一身的疲惫,沐浴之后,换了一身轻薄的衣衫,去往一侧的山中。
从山中采了些她要的草药,苏皎回了院子,简单吃了晚膳之后,倒在榻上,睡了近月余来最安稳的一觉。
暮色垂落,一阵马蹄声打破了清水县的安静,徐稷风尘仆仆地进了大门。
苏皎就这样在这小院子住了下来。
院子的左边住着两位老人家,右边住着一个年轻的寡妇带着女儿,平日深居简出,苏皎在这没人打扰,白日里除了捣鼓她手里的药草,便是躺在树荫下躲凉假寐,一阵轻薄的夏衫随风晃动,她摇着手中的折扇,神色慵懒自得。
旁边的桌案上还放着一盘洗好的果蔬。
与此同时,谢宴一路驭马南下,日夜兼程,一路追着他而来的暗卫全被遣了出去。
“从京城往南,探徐稷下榻的地方。”
自打出了京城,他除了要留意苏皎的踪迹,还要躲避嘉帝派来的人,走了许多小路不说,折腾的日夜赶路,身上疲惫的厉害,但心中却是鲜活的。
她会去哪?
此时必然离开了京城,可她会去江南吗?
她临别前说了那么多要去江南的话,如今会不会反其道而行之换个地方?
不是没有可能,谢宴沉思片刻……
“你再带一队人,去探苏夫人的下落。”
他紧接着下了第二道命令。
那天册礼,云家的部下趁乱意图要他的命,又被他早早策划好的人全部抓住下了大牢,可谢宴总觉得……朝他射出那一箭的,是到了最后都没有露面的苏惟。
按徐稷所言,苏惟与苏夫人失散,那苏皎第一步,一定是去找苏夫人。
要么她跟在徐稷身边,要么——她独自在找苏夫人。
暗卫立时领命而去,而谢宴依旧一路朝南。
徐稷比他所言的三日之期晚回来了两天,第五天午时,苏皎正在屋内歇晌,蓦然听到一阵脚步声逼近。
她顿时警惕地睁开眼,眼中的尖刺在看到是徐稷的刹那才松动了。
“徐大人。”
她悄悄松气的动作落在徐稷眼中,顿时嘴角的笑稍敛了。
从那天在乾清宫见到她,他猜到她与谢宴不和,深宫逃走的那一日,他没想到她那么决然。
连谢宴遇刺,她掐断了半截指甲,也都没有回头。
他便一直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争吵,能到了这么非要离开的地步?
“大人回来了?”
苏皎的声音使徐稷回神。
“嗯,苏姑娘这几日可还适应?”
他回去了一程,外祖母身体渐好,非要留着他多待了两日。
她的院落外,徐稷派的有暗卫留守,倒不担心她的安危,只是从宫中到了民间,什么都得亲力亲为,粗衣淡饭,他总是怕她不适应。
“很好啊。”
苏皎不明白他为何出此一问,手朝里面一指。
“这儿什么都有,大人可别小看了我,我小时候在外祖母家住着,可什么都会。”
她外祖母独自住在清水县,从不让人来侍奉,什么都亲力亲为,她小时候在这住过两三年,那时候觉得稀奇,什么都学了点。
时隔多年,虽然有点生疏,也总不是十指不沾阳春水。
徐稷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屋内摆的井井有条,她还有闲情采了花装扮在廊下与窗前,书桌上摆着的几册书,还有新鲜的瓜果……
还真是在哪都过得好。
他心里熨平,又往里走,小厨房内收拾的一尘不染。
“你自己做饭吃?”
暗卫说她甚少去酒楼吃,连他们说要送来一个厨娘的事都拒绝了。
桌上还放着两盘子菜,一侧的锅里浓烟滚滚,瞧着是熬的粥还没好。
“大人吃过了吗?”
徐稷正要点头,目光落在她身上,鬼使神差又摇头。
“一起吃吧。”
一顿饭而已,苏皎添了一副碗筷,那菜瞧着色香俱全,徐稷在她殷切的目光
里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
常年淡漠的表情里,难得出现了一丝龟裂。
他又低下头,显然想不到看着那么精致的菜,吃起来会这么——难吃。
“怎么了?”
苏皎咀嚼着嘴里的肉,不明所以地看着他的表情。
徐稷忍了又忍。
“你平时就吃这些?”
他一个不重食味的人,吃起来都有些受不了。
“是啊。”
苏皎笑眯眯开口。
“到哪就随哪嘛,我没那么重口腹。”
徐稷问她。
“现在很饿吗?”
“也没有。”
苏皎摇头。
他起身端着碟子进了小厨房。
“等一个时辰。”
苏皎没想过堂堂小徐大人还会做这些事,一个时辰后,她看着摆在桌子上的——
水晶虾饺,凤尾鱼翅,东坡肉……
闻着便勾起她的馋虫。
两人落座,她夹了一筷子肉尝了尝,眼睛一亮。
“徐大人还有这手艺?”
这比她做的可好太多了。
“从前跟在我外祖母身边学过。”
他看着苏皎如风卷残云般吃了一顿,吃饱后连眼睛里都能看出几分满足。
“不是说吃那些没味的饭菜也喜欢?”
他收拾着桌上的碗碟,淡漠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笑意。
苏皎一囧,半晌讷讷开口。
“自然也是想有更好的,这不是……没那机会嘛。”
她是躲藏来到这的,下马车的时候带着帷帽,穿着宽大的衣衫遮挡身形,就算暗卫几次三番说送她去酒楼吃罢再回来,她也不愿意冒险。
对她来说,如今最重要的是先想办法活着,在能安全活着的界限里,尽可能地好好活。
相比来说口腹之欲,显得便没那么重要了。
听清楚她话中意的刹那,徐稷指尖一顿,心中泛起细微的疼。
“我来吧。”
苏皎上前要去端碗碟,徐稷避开了。
“坐着吧,很快就好。”
顿了顿。
“待我出来,带你去那天见过夫人的郊外。”
顿时,苏皎一喜。
徐稷送她过来的时候风尘仆仆,又得知他外祖母病着,苏皎只能压着焦急多等了几天。
趁着徐稷去收拾碗筷的功夫,苏皎入内换了身衣裳,又对着铜镜,将前几日弄来的草药抹在了脸上。
瞧见徐稷过来。
“片刻就好。”
徐稷就安静地站在那等她。
他本以为是什么女子养肤美容的秘方,却不想等了一会,苏皎将脸一洗,草药洗干净,那张原本漂亮明艳的脸上,就多出一块褐色的印记,如胎记一般抹不去。
她再用寻常一些女子妆扮的东西往脸上一捣鼓,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黯淡,脸瞧着也比从前圆了些,而后将发往上一挽,徐稷竟瞧不出几分她从前的样子。
最后,苏皎换上了一双鞋底高一些的绣鞋,将帷帽往头上一罩。
“走吧。”
正夏天,她带着帷帽,额头冒出细细的汗,徐稷见过她娘的林子在西越城往外十几里的地方。
那里除了一个破败的屋子,就是一条小河和一片林子。
“我晚上住在这的时候,还命暗卫出来看过,只是再没见过夫人。”
她娘若与苏惟分别,肯定是想要逃走的,徐稷找不到她,苏皎并不意外。
她只是担心,分别之后,她娘会不会再碰到别的危险,或者会不会又被苏惟抓了回去。
攥着掌心的力道越来越重,又碰到那半截断开的指甲,苏皎顿时倒抽一口凉气。
“苏姑娘。”
徐稷皱眉唤回了她的神智。
“我探过了,小河不算深,若那天晚上,夫人藏在这……”
“我娘不会游泳。”
苏皎摇头。
如今只能盼着她娘会不会已经躲去了别的安全的地方。
“那天晚上我回清水县,也着人查过,没有查到苏夫人的踪迹。”
苏皎显然没想到他如此细心,心中一暖。
“多谢大人。”
一路过来,徐稷帮过她太多。
“无妨,先回吧。”
两人坐上马车往回去,苏皎顿了顿。
“另有一件事要麻烦大人。”
徐稷颔首。
“我如今虽然来了江南,将脸上弄了胎记,可细微的改变并不足够,若终有一日……”
她做着最坏的打算,与徐稷道。
“我需要大人帮我寻一个干净的户籍。”
至于容貌……
苏皎曾听母亲说,在江南往西的地方,那儿有一位极擅改变容貌的仙医,能易到与从前没有一丝相似的地步。
苏皎在来的那一日就让人去寻过,奈何那位仙医如今暂闭关在山中炼药,要再等十多日才能出来。
“此事不难。”
徐稷点头应下,苏皎心中更是感激。
“说来大人前去会巫山,那天晚上怎么会落榻在这么远的地方?”
“那时已经打算启程回去了。
前面便是街上,可要买些什么带回去吗?”
马车越到闹市,苏皎想着今日已算得上改头换面,便点头与他一起下了去。
她总要买些起居的东西。
与此同时,一道身影勒马停在城门外。
谢宴一路而来,昼夜不停,三四日便匆匆到了这儿,暗卫查到了徐稷去过清水县,想起苏皎的娘也是清水县人,谢宴当即奔去了一趟。
可那清水县尽是一些老弱妇孺,他将整个县翻了底朝天,也没找到她的踪迹。
正是颓然之际,暗卫回禀。
“三五日前,曾有人在西越城见过苏夫人。”
他立时折身来了此。
“找客栈住。”
四五日没怎么歇息,谢宴的伤本就没好全,到了这,是打算先歇上一日。
暗卫找好了客栈,他打马过去,今日正是集市,整条街人来人往,却是不知谁撞倒了谁,只听见哎呀一声,有孩童的哭声。
“娘,鬼啊!她的脸……”
人群顿时纷纷看过去,谢宴也下意识瞧去一眼。
一道帷帽在他晃神看过去的刹那就罩在了女子头上。
高大的男人站在她身侧,两人背对着谢宴。
“胡说什么呢,还不朝这位夫人道歉!”
一个年轻的女人抱着孩子,略尴尬地朝两人赔笑。
“实在不好意思,我家孩子……”
“无妨,改日带好孩子,别再乱碰了人。”
街上人多,徐稷淡淡落下一句,便与苏皎又往前走。
两人越过喧嚣的闹市,苏皎在帷帽下的眼露出几分尴尬。
方才在路上,那孩子横冲直撞地跑过来撞到她身上,拽下了她的帷帽,苏皎特意弄出来的褐色印记就映入孩子眼中。
顿时把那孩子吓哭了。
一阵安静中,两人对视,苏皎先忍不住笑了一声。
徐稷揉了揉眉。
“好笑?”
“不好笑吗?哈哈哈,我以为没这么吓人的。”
苏皎仔细回忆着临出门前在镜中看到的模样。
虽然这正是她要的效果,可想起那孩子被吓得哭声连连的模样,她忍不住又问。
“真的很吓人?”
徐稷看她一眼。
“没有。”
一本正经地扬眉。
“其实还挺好看。”
“扑哧。”
苏皎笑出声。
“走吧。”
两人正要往马车去,徐稷眼神一瞥,眉头顿时蹙起。
“怎么回事?”
那小孩方才手中端了一碗甜水,撞在她身上的时候,全洒了,水渍浸进了她绣鞋里。
“没事,先回吧。”
苏皎摇头,此处人太多。
“前面有客栈,不如进去先换了?”
湿哒哒的鞋子若穿一路,肯定是不舒服的。
“还是不……”
“走吧,旁边刚好是绣坊。”
两人入了客栈,徐稷着人送了一双新绣鞋,站在厢房外等她。
“吱呀——”
旁边的屋子门被推开,谢宴往外。
“长翊,再去着人买一身——
徐稷?”
两人对视的刹那,徐稷瞳孔一缩,下意识反手拉紧了门。
“太子……谢公子。”
他神色如常地往前走了几步,彻底远离了那门。
谢宴在看到他的刹那就大步往前,眼中涌出惊喜。
“皎皎呢?”
“什么皎皎?您是说太子妃?”
“别与我装,我知道你带着她走了。”
四大门的侍卫都说那天只有一辆没搜查的马车出了城,除此之外,所有人都被锁在了城里,何况他早知徐稷对苏皎有别样的感情。
前脚苏皎刚消失,徐稷就下了江南,还去了苏皎母亲的故居清水县,当他是傻子不成?
没想过他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谢宴心中自然恼怒
,可此时不是生气的时候——
“苏皎在哪?”
“臣不知,太子妃娘娘不在京城吗?殿下怎么追来这了?”
“徐稷!”
“你的胆大我暂且不与你论,告诉我她在哪?”
“臣不知。”
谢宴额角突突地跳,目光落在他身后那间厢房,突然越过他推开了门。
“殿下!”
徐稷立时往前去挡,谢宴却已将屋内的摆设收至眼底。
徐稷眼神一松。
没人?
谢宴脸色难看地将屋内翻找了一圈,连柜子与床下都没放过。
真没人?
他仰起头,将房梁也看了一圈。
可屋内安静又整洁,一尘不染,别说是人,连件多余的衣裳都没有。
“你将苏皎藏哪了?”
“臣没有见过娘娘。”
徐稷坦然望向他。
“你那天没有带着她出来?”
“臣奉命入江南来办事,怎么会带着您的太子妃?”
话顿了顿。
“夫妻之间,娘娘去哪了,殿下不是最该清楚的吗?”
一句话问得谢宴说不出话。
可他不信徐稷没见过她。
不然苏皎能去哪?
他定定看了徐稷一眼,忽然抬步往外。
“没见过便罢了。”
没想到谢宴这么轻易地离开,徐稷神色一松,立时就要往屋内去找她。
可脚下才动了一步,他又警惕起来。
京中的消息他不是没听说,太子为后殿的失火呕血数回,几欲疯魔。
他见他第一面就如此笃定,会因为在屋内见不到人就走了吗?
徐稷脚步停回来,他理了理衣裳,关上门往外。
直到人走出很远,谢宴目光依旧落在他身上。
就这么走了?
“徐稷何时来的西越城?”
“属下去查。”
一道身影远去,谢宴不动声色地跟在了徐稷身后。
徐稷一路回了自己落榻的客栈,直到天黑也没出来。
侍卫推门而入。
“姑娘已经跳了窗子离开了,属下将她送了回去,让大人不必担心,近些天不要去找她。”
——
小屋内,灯盏亮起,苏皎捂着突突跳动的心口。
怎么也没想到谢宴追来的这么快。
册礼过,他养伤之后,不正是揽权忙碌的时候吗?
怎么会来了江南?
镜子里照出她慌张苍白的脸色,苏皎被一路的惊吓激得头脑发昏,缓缓扶着床坐了下来。
不,她不用这么慌张,只要她在这,徐稷不来找她,她也不出去,她易了容貌,谢宴怎么也别想认出她。
虽然这样安慰了自己,苏皎这一夜还是一宿没睡。
天蒙蒙亮,她裹了严实,又去采了些草药,这回不仅将半张脸涂上了痕迹,额头上也画了一片滑稽的疤痕。
她整日不出,小院外再也没人来,徐稷整日如常地出去办事再回去,谢宴蹲了三五日,人都变得暴躁起来。
“倒真坐得住。”
他却不认为徐稷真没见过苏皎,他前世能为了苏皎连命都不要,绝对不会在如今听说宫内的大火后如此平静。
在江南,又去了清水县,他倒是好奇将苏皎藏在哪了,才能如此坐得住。
想清楚了这事,谢宴反倒不急了,他一向就有耐心。
接下来两天,侍卫回禀屋外总守着的人不见了。
徐稷将书一拢。
“大人去见姑娘?”
“不去。”
又两日,暗卫回禀。
“殿下离开了西越城,似乎京中传召。”
哦?
徐稷眼中有意外。
“还是先不去,你让人往那送……算了,先不送。”
他也谨慎得很。
又三天,苏皎院子里剩的吃食不多了,便去后山挖了些甜薯。
回来的路上碰到了隔壁那位老太太,笑眯眯朝她招手。
“小皎,今日就吃这些?”
苏皎笑着点头。
“刚好今天我院里带回来些老爷家的好菜,都是新鲜的,你要不要?”
这位老太太对她很是喜欢,说她安静又讨巧,有回下雨,她在从主顾家回来的路上险些摔倒,是苏皎扶着她回去了。
又弄了些草药,治她的老寒腿。
那老太太就时常送东西来。
苏皎想拒绝,又想起院中的确没多少菜了,便点头跟了过去。
老太太在城中都督府做厨娘,晚间换班时常回来,进了院子,一边招呼老伴儿给苏皎端了一碗凉茶,一边捡着些好菜给她。
“这些是新鲜的,这些是些贵的好肉,都是没用过的,给你。”
老太太捡了一箩筐给她,苏皎正笑着与她交谈,突然见一道身影掠过,有人站在了她的院子。
“您等等。”
苏皎往院子去,是徐稷身边的暗卫。
算起来已有半月没来了。
“大人知晓您院中没多少菜了,便遣属下送来些吃食。”
暗卫将一些日常吃穿的东西放进她屋内。
“您可还安好?”
“一切都好,替我谢过大人。”
话顿了顿。
“城中……”
“那位已离开七天了。”
徐稷如常地等了七天,得到谢宴已离开江南几座城之外距离的消息,才让暗卫来送了东西。
立时,苏皎心中一松。
“属下先回。”
苏皎又去了隔壁院子,老太太烧了一桌好菜,非喊着她一起吃,苏皎跟着吃罢了,陪着两位老人家说了会话,老太太怜惜地摸着她脸上的“胎记”。
“真是可惜了。”
好端端的一个闺女。
自打那天回来,苏皎脸上便整日都抹着这东西,她如今的模样比之前,不过是清秀而已。
说了好一会话,她踏着月色回去,心中轻松舒畅。
靠近门边,她才发现屋内的灯点着。
出去时忘灭了?
“吱呀——”一声推开门,她正要迈进去,忽然脚步一顿,脊背都冒出冷汗。
一道身影半倚在她榻上,闭目假寐,已不知等了多久。
立时,她浑身的力气都仿佛被抽空。
跑!
这是苏皎的第一反应,然而很快,她想起自己如今的模样,脸上还蒙着轻纱,便死死克制住身上的寒意。
“这位公子,可是走错了——唔。”
话没落,面前的身影大步迈来,死死抱她进了怀里。
“皎皎。”
“您认错了,我不是——”
“你是。”
谢宴扬声打断她,大手抚上她的脸颊,将她的面纱抽走。
脸上的疤痕和“胎记”顿时晃入眼中,是一张比她往日普通了数倍的脸,甚至称得上“丑陋。”
可谢宴知道,就是她!
怀中的人温热有力,他眼眶一红,死寂多日的心在此刻重新跳动。
“皎皎,皎皎,我终于找到你了。”
他不由分说把她抱进怀里,苏皎最后一丝希望也在此时彻底堙灭。
“我……我不是,你先松开我,好好说……”
谢宴紧紧抱着她,无奈苏皎只能道。
“疼——”
他顿时松手。
苏皎将他往屋内使劲一推,关上了门,疯了一般往外跑。
才跑出几步,谢宴大步追上来,重新将她抱了回去。
“放开,你放开——”
苏皎竭力去捶打他,她已到了如今这般地步,他为何还是不肯放过她!
她不要,她不要再回去深宫被他锁起来!
苏皎心里冒出一阵由内而外的恐慌,她低下头,狠狠咬了一口谢宴的手背。
鲜血弥漫开,他将苏皎的脸掰回去。
“看着我,苏皎,你听我说——”
“你放开,你放我走——”
“我不是来抓你回去的。”
他抚着她的脸,深深看着她,隔着一月的时间,将她的容颜深深映在眼中。
“我已知道错了。”
他眼中红成一片。
“我不要江山了,也不做皇帝了,你不想回宫,我就陪着你在江南,以后你想去哪,我就陪你去哪,我不再强迫你做任何事,皎皎——
你别这般怕我了。”
最后一句话落,苏皎竭力的挣扎蓦然顿住。
不做皇帝是什么意思?
可很快,她又去推他,多半是他骗她回去的手段。
“真的,是真的,我将太子册印都扔给父皇了,我都追着你来了,若还想囚你,何必守着徐稷多天,我直接将他丢回京城,你不自然出来了?”
谢宴攥紧她的手。
“可我没有,我今晚追来,我看到你陪着他们用膳,我也很欢喜。”
灯盏下,他静静地看着她,一双深邃的眸中只有她的倒影。
“江南很好,有你的地方都很好,以后你想在这,那这儿也是我的家。”
第59章第59章我前世,偷
偷去见过你很……
一句话落,屋内陷入安静。
苏皎仰起头,似是想从他眼中辩出他话的真假。
甫一对视,两人俱是瞳孔一缩。
苏皎想起那暗无天日的皇宫,下意识去推他,可谢宴抱的太紧,竟让她挣扎不得。
“你走后,我又梦到了前世。”
“我见过了前世的你。”
前世的她?
苏皎蠕动了一下唇。
“看到了什么?”
“什么都看到了,你在皇宫的不高兴,我们错过的那三年。”
苏皎身子一颤,她仰起头,想努力将热泪咽回去,可那些年的事,每次想起来,她都难以忘怀。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
她已经逃了出来,她甚至才让徐稷为她寻一个干净的户籍,她研究着草药,四处寻觅神医,妄图早日将这幅皮囊也全部换掉。
可他来的太早了,甚至连给她准备的机会都没有。
“有意义,有意义的。”
他拥紧苏皎,月余的空落,钝疼,在此刻全部得到盈满。
他将头埋进她脖颈间,真切地闻到她身上熟悉的味道,感受着她鲜活的温度。
“只要我们今生还都活着,那就有意义。”
掷地有声的话使苏皎心中一颤,继而她抬手推开谢宴。
“回去吧,你找到了我,我也不会再跟你走……”
“我不要你跟我走!”
谢宴打断她的话。
“我是追着你来的。”
他定定看入她眼底。
“我说了,我已弃了江山,储君与皇帝都不做了,也不会再强迫你回皇宫,皎皎,你以后想在哪,我便陪着你在哪。”
如同一道惊雷劈下,苏皎怔愣。
此时才算听清楚了他的话。
“不做皇帝?谢宴,你不必为了骗我回去……”
“不是骗你,当时愿意接受父皇给的册礼,是因为……”
他垂下头,将那一句话说的涩然。
“我怕除却手中这权力,我再没有能留下你的本事。”
所以他攥紧,试图越攥越紧来掌控她,可他忘了苏皎是不被掌控的,她像他掌心的一把沙,攥的越紧流失的越快。
“后来你走了,我以为你烧在了大火里,惊骇之下昏迷梦到过你的前世,我才明白你为何不愿待在皇宫。”
他垂下头,又道。
“我是在你入宫前,才知道你前世死在我前面,我一直以为……苏惟会将你照顾的很好。
前世做了那么久的皇帝,我囿于大哥的死,母后的托付与期盼,我独自负重往前走着,连什么时候将你弄丢了都不知道。”
话说吧,谢宴主动松开了手,认认真真地看她。
“你呆在江南,我就在江南,苏皎,我只是想追着你来,并非想逼你走。
我话至此,你不必逃。”
谢宴踏着月色,出了她的屋子。
指尖残留的温度告诉她今晚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苏皎回过神,下意识要往外跑,到了一半,又扶住门停了下来。
事已至此,她再逃又能去哪?
再烧一回,还是丢一具骸骨到他面前?
她这回的逃跑太匆忙,许多事到了江南才能开始计划,但她没有办法。
她一知道谢宴重生便被他囚在了宫中,到他离开去册礼的前一天,她甚至连出门的机会都没有。
苏皎将脸蒙在手心,脱力般地顺着门槛坐了下去。
当晚一夜未眠,她翻来覆去,总怕哪一刻,外面就有人推门而入,又要将她抓回去。
直到天亮,苏皎推开门,外面空无一人,她仍然觉得有些恍惚。
“姑娘。”
骤然出现的人将她吓了一跳。
“大人的信。”
里面简短地写了一行字。
“在西越城人市发现苏夫人踪迹。”
苏皎顿时一喜,迫切开口。
“有我娘的消息了?”
“大人说具体还在细查,但在人市有人提供了线索,您……”
“备马车,我即刻去。”
苏皎奔进徐稷落榻的客栈,风风火火地推开了门。
“大人。”
徐稷瞧见她的样子一愣。
今日她没再在脸上弄那些奇怪的东西,连帷帽也没戴。
“忘了?我着人去拿。”
一句话使苏皎又想起昨夜,脸上的笑缓缓散了。
“不必了。”
“什么不必……”
“先说说我娘吧。”
苏皎打断他的话。
“我前些天命人前去人市查此事,昨日晚上在一个人牙子那发现了一些贵重的首饰,似是京城的白暖玉。
白暖玉这东西江南没有,百年玉更是罕见,绝不会出现在一个人牙子那,徐稷的暗卫当时就让人盘问了。
那人牙子支支吾吾,只说是自己的东西。
可那么好的玉,只怕江南都督府也不一定有。
“难道是我娘的?”
“正是为此,我让暗卫传信,想等将东西带来让你去辨认。”
“不必等了,现在就去。”
“可是……”
徐稷犹豫,想起了谢宴。
“走。”
苏皎当机立断地往外。
两人一路到了西越城最大的人市,那儿大多是买卖奴才的,昨儿徐稷便命人将那人牙子扣了下来。
见了他们,人牙子惊慌失措。
“大人饶命啊,奴家不知犯了何错竟惹来杀身之……”
“你手上的镯子呢?”
苏皎懒怠听她嚷嚷,当即打断她。
一双寒如冰的眼神使人牙子一哆嗦,顿时眼神游离。
“镯子……镯子……”
“哗——”
一把剑横到了她脖子上,人牙子立时吓得瘫软,将东西从衣袖里拿了出来。
镯子触手温凉,是上好的东西,绝不该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苏皎握着,竟一时有些不敢肯定。
“怎么?”
“这玉极好,便是从前的苏家也不该有的。”
她娘的首饰很多,苏皎并不敢肯定。
“你这镯子从何而来,细说。”
“奴家真不知啊……奴家就是……啊!”
剑往里面轻轻一抹,她脖子上渗出血,立时吓得全招了。
“镯子是我从一个好姐姐那得来的,我们俩都是给大户人家卖奴才的,有一天我见她手上多了两个镯子,喜欢得很,花大价钱买来的。”
她是有些见识的,一看就知道是好东西,那女人好骗,她花了十两碎银就买来了。
“至于这镯子是谁的,我真不知啊!”
“那个牙婆子呢?”
“我……我……”
“立刻带路。”
两人顿时带着这女人往人市去。
才出了屋子,迎面便有一匹马飞奔而来,停在他们面前。
谢宴下马,风尘仆仆地往里面去,才走了一步——
“皎皎?”
苏皎看见他的刹那就往后退了几步,徐稷眼中闪过错愕。
“殿下?”
“皎皎,你怎么也来了?”
谢宴并不理徐稷,抬手去拉苏皎。
“殿下。”
徐稷已脸色难看地挡在了她面前。
“让开。”
徐稷不动,谢宴正要出手,目光落在苏皎警惕的神色上,到底克制住了。
“这牙婆子原来是被你抓走了。”
他眯起眼看过去。
他的人和徐稷的人同时查到了这,昨晚上他去苏皎屋里,便耽误了一会,暗卫说此人已经不见了。
连夜命人再查,今晨谢宴连去找苏皎都顾不上,急急来了这。
心里翻涌着不是滋味,然而眼下有更重要的事。
“她怎么招?”
“只说这镯子不是她的。”
“走。”
苏皎已扯了扯徐稷的衣袖,两人再往外。
手上水绿的镯子一晃而过,谢宴定神。
“等等。”
苏皎依旧往前。
“这镯子我似乎见过。”
“刷——”
苏皎眯起眼。
“殿下,这可不是说笑的时候。”
徐稷开口。
“自然不是。”
谢宴伸手去抓,苏皎下意识要躲,却见他只是抓走了她的镯子。
谢宴手一碰。
“皇家的东西。”
“你如何肯定?”
苏皎静静看着他。
“当时你我成亲,皇室赏下去的。”
苏皎顿时拉着徐稷往外。
“我没说谎,这镯子里面刻的有皇家的凤凰图腾,是当时我皇祖母添的聘礼。”
苏皎脸色一变,三两步上前,果真顺着谢宴指着的方向看到了里面的图案。
立时,她呼吸全乱了。
“走,快走!”
几人带着牙婆子匆匆赶到一处小院。
小院昏暗的小屋里,尖酸刻薄的声音伴随着鞭子声落下。
“还跑,还跑!”
瘦弱的女人被她打的身上冒出血,披头散发地倒在地上。
“让我看看还有什么好东西!”
她撕扯着去抓她身上的衣裳,地上的女人顿时挣扎,推搡间扯着了牙婆子的头发,她一吃痛,一巴掌甩了过去。
“贱人!”
“嬷嬷,好嬷嬷,前头阵势汹汹地来人了。”
“谁啊。”
她说着松开了手里的女人,将身上的首饰一揣,往外去了。
才走到门口,下人又说。
“是崔姑姑,跟着几个男男女女一起来的。”
立时,牙婆子脸色一变。
“这个贱人还敢来!”
她今儿才知道那镯子有多贵,都督府的夫人都戴不得,竟被那女人十两碎银买走了。
她一时气不打一处来,往里面招呼。
“你们俩也跟来,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那这女人……”
两个粗汉看着瘫软在地上的女人。
牙婆子一犹豫。
她身上的血已经蔓延了出来,披散的头发挡住了她的脸,牙婆子脚一踹,她一点也没动弹。
“多半昏死了,就一会,跟来。”
屋里门一关,躺着的女人抬起一张脸。
额上的伤往外冒着血,充血肿胀的脸颊更是血迹斑斑,她强撑着最后的意识站起来,看着后窗,跌跌撞撞地去。
她要跑,她要跑出去,她还要去上京。
“哗——”
牙婆子还没说话,一把剑已经横到了她脖子。
“啊——别杀我。”
她手一哆嗦,兜里的首饰全掉了出来。
咣咣铛铛落了一地。
苏皎顿时蹲下去,耳坠,镯子,还有簪子,无不华贵。
她手发颤地将东西捡起,总算从里面认出一个她娘常喜欢戴的。
“这东西你从哪来,你拿东西的人呢?人在哪?”
她再也冷静不了,三两步上前拽着牙婆子的衣领。
“人……人……我不知道,我没见过啊!”
她脸色一白,看着这模样觉得是摊上大事了,想起后院那被她快打死的女人,下意识否认。
“没见过?没见过你的东西哪来的?
这女人可说了是你给的。”
谢宴将人往前面一拎,牙婆子见了人顿时破口大骂。
“你这贱人,将我的镯子贱买,你敢骗我,你还出卖我,你……啊!”
一截指头从她手上掉了下来,离得最近的苏皎浑身一凛,谢宴将她往后面拉了拉,漫不经心地用还沾着血的匕首挑起她剩下的手指。
“三句话,你少答一句,我断一根。”
牙婆子疼得眼泪直冒,恨不能立时昏过去。
“镯子你从谁那得的?”
“我……”
她还犹豫,谢宴眼神一冷,手下又动作。
“我说!是一个女人!我从她身上拿的!
她不知打哪流浪来的,我给她些吃食,她就把镯子给我……啊!”
又一截断指落了下来。
“她什么特征?”
“她……身上破破烂烂的,但有一双精细的手,我本来想将她卖了,但她有钱,她……我……”
“人呢?她人呢?”
苏皎攥着镯子的手都发颤。
到了此时牙婆子再也不敢乱说。
“在……在后院……别杀我。”
屋里的门被推开,浓重的血腥味顿时袭来,苏皎浑身发软。
只见屋内剩下半截断开的绳子,一大片的血迹,还有拽下来的头发。
“娘,娘?你在哪?”
她连忙跑进去将屋内翻了个遍,却也不见人,谢宴的暗卫将人提来。
“再不说实话——”
“真在这啊,我出去前还在这的!”
牙婆子手上鲜血淋漓,浑身冒着冷汗,哭个不停。
见了屋内的情形比他们还不可置信。
“明明就在这,就在这——”
“啪。”
苏皎一巴掌甩到了她脸上。
“那我娘在哪?”
“真在这屋里,真……”
苏皎顿时又喊人。
“将这院子翻——”
“皎皎。”
谢宴目光落在窗子的血迹上。
“人似乎跑了。”
话才落,人已追了出去。
苏皎顿时跟着往外跑,暗卫也纷纷跟着追了出去。
这院子已经算偏僻,往前是一座山,还有一条河。
淋漓的血迹一直到了河边才停。
那条河从山上往下流,这儿已经是下游,苏皎急得不行。
“肯定是跳下去——”
“未必是。”
谢宴沉静打断她的话。
“这流水太凶了,跳下去……”
他将那句活不成咽回去,滚动了一下喉咙。
“我先让人顺着河找。”
“还有这院子,这院子也让人搜……”
“好,我让人……”
“乐清,你去。”
徐稷已淡淡朝人开口。
暗卫先谢宴一步去了院子,谢宴凉凉瞥了徐稷一眼。
挖墙脚的账还没算。
徐稷望向苏皎。
“苏姑娘莫急。”
苏皎眼眶发热。
差一步,就差一步,她看到那屋子的时候心中无比发疼。
她娘受了那么多摧残,她身为女儿,竟还是来晚了一步。
“那牙婆子——”
“长翊。”
谢宴这回却快。
“你去将人断了三根指头,砍了手脚扔去人市。
我要让她生不如死。”
一道身影远去,苏皎身子一踉跄,将脸埋在掌心。
她很想亲自去把人处置了,可此时有更重要的事。
“徐大人,我娘……”
眼中的泪汹涌而出,谢宴想上前去为她抹,却被她避开。
此时的谢宴对她来说,不比徐稷更信任。
“我让人搜山。”
“这条往城中的路也要搜查,还有这小院。”
谢宴同时开口下了命令。
苏皎僵硬地站在原地,她从未有哪一刻像此时这样怕过。
心里翻涌出对苏惟的恨,到了此时她竟是恨他的,恨他与她之间的事,为何要牵扯她娘,为什么要害她娘……
“不若你先回去……”
苏皎摇头,扶着树干摇摇晃晃地站直了。
她要等。
暗卫将小院翻了个遍也没找到人,下河的暗卫也没发现人,眼看着天色将黑,苏皎再也坐不住了。
“我上山。”
“不可。”
“不行。”
两人同时阻拦她。
“我必须去,我娘生死未卜,此时再让我回去,我死也做不到!”
苏皎的情绪已经开始濒临崩溃,谢宴眼眶一酸涩。
“皎皎。”
“劳烦大人为我准备火把。”
“此时你上山若碰见猛兽呢?苏皎,你有没有想过……”
苏皎听见猛兽两字脸色就更白了,若她娘在山上碰到猛兽呢?
谢宴也意识到说的话不妥当。
“你听话,你先回去——”
“我回不去……”
苏皎
话说了一半就断断续续地掉泪,再坚强的人到了此时也冷静不下来。那是她娘,她找了那么久,被她牵连颠沛流离的亲娘。
她哭得泣不成声,谢宴将她抱进怀里给她擦泪。
“皎皎……”
“我陪你上山。”
徐稷望着她。
苏皎声音戛然而止。
“苏姑娘,我陪你。”
“不必劳烦……”
她有些错愕。
“多一个人便多几分希望,何况你独自上山……
我放心不下。”
徐稷想去拉她,最终又收回手,只喊暗卫准备了火把。
苏皎越过谢宴跟着徐稷离开了,两人的背影落在谢宴眼中,格外不是滋味。
可也只是片刻,他同样跟了过去。
徐稷与苏皎一路上山,暗卫在另一边搜查。
“徐大人,劳烦你实在太多……”
徐稷为她娘的事上心得很,可他们本来只是陌生人。
按理说,他要跟谢宴更近些。
“举手之劳,苏姑娘若觉得过意不去,回去送两本你喜欢的医书给我如何?苏姑娘见多识广,如从前治疗时疫的法子我也很感兴趣。”
“大人也懂医?”
话说罢,她想起了,徐稷是懂的。
“小时候学过。”
话顿了顿。
“十岁的时候。”
忙着正事,两人也只是交谈几句,后面跟着的谢宴越听脸越绿。
可他不敢上前去扯苏皎,这会再火上浇油,他却怕真惹她生气。
三人一路顺着这边上山,天色很快暗下来,徐稷举着火把,两人一路搜着,苏皎怕她娘在山中害怕又听不到,便大声喊。
“娘。
娘——”
半个多时辰后,三人到了半山腰,晚上的山中蚊虫很多,一路找着一路喊,却始终不见人影。
这山不算大,暗卫已快将那半边搜完了。
“歇一歇再走。”
徐稷看着她额上的汗珠,从袖中递出去一方帕子。
“干净的。”
苏皎接过。
“多谢徐大人。”
徐稷淡淡笑了一声,歇息不过片刻,又往上去。
又一个多时辰,三人迈上山顶,苏皎眼中落满失望。
没有,还是没有。
颓然和慌张席卷了她,她怕……
他们才晚去了片刻,她娘能去哪呢?
“难道还在那小院?还是真顺着河跑了?”
她焦急的不行,徐稷安慰着她。
“也许夫人已经躲去安全的地方了。”
可伤成那样,再安全的地方也不安全。
“先下山吧。”
“大人可要歇息?”
徐稷看向她,一夜的忙碌与疲惫,她憔悴得很。
眼中心疼一闪而过。
“先回去吧。”
他看着苏皎踉跄的样子,犹豫许久,还是启唇。
“路远,可要我背你?”
话说出来,他耳侧已经红了,眼神躲闪。
谢宴脸色顿时一黑。
“不用……”
“不用你,我背她。”
苏皎三两步往下去。
“大人快些。”
却是将他忽略了个彻底。
谢宴心里闷得很,可起码她也拒绝了徐稷。
他凉凉瞥去一眼,抬脚就踹。
徐稷足尖一点越过他,施施然跟上了苏皎。
才走了几步。
“大人。”
暗卫往这边喊徐稷。
“可有消息?”
“没有。”
“苏姑娘,不如你先回,我随着暗卫再将那半边搜一搜。”
“我一起去。”
苏皎顿时跟过来。
“不必,暗卫已搜过一轮,我去跟着也不过是更确保一些,姑娘不必再折腾。”
“这怎么能让你一个人……”
“我再去一趟,姑娘先回去歇息,万一明日早起,还要在城中找人。”
这话却劝着了苏皎。
徐稷离开,苏皎顺着路往下,谢宴追上她,去攥她的手。
苏皎抬手避开,他再碰,苏皎便冷冷看去。
“我怕你摔。”
苏皎抬步往下。
谢宴只能跟在她身后,一路无话。
火把举了一两个时辰,零星的火在风中摇曳,终于一阵大风吹来,彻底吹灭了。
月亮隐去云层,霎时一片漆黑。
苏皎握着火把的手一僵,很快又若无其事地往前走。
脚下杂草丛生,她努力分辨着路,走的慢了些。
山中渐渐开始听见动物怪异的嘶鸣声。
她浑身顿起不适,步子加快——
“啊——”
短促的叫声被她很快咽下去,但谢宴还是一把将她捞了起来。
“摔哪了?”
“没有。”
苏皎推开他。
“让我看看。”
谢宴不由分说,攥着她的脚踝撩起裙摆。
夜色里也看不出什么,苏皎只感觉一阵刺痛,想必是崴着了。
她摸索着碰到脚踝,手一用力,顿时将那错位的地方掰了回来。
清脆的声音让谢宴白了脸。
“皎皎——”
苏皎已晃了晃脚踝,推开他往下。
“伤哪了,你让我看。”
“哪也没伤。”
淡淡的声音,谢宴心中一噎,但看着她的背影行走如常,只能压下心中的担忧,继续跟着她。
“火把灭了,让我抱你回去成吗?”
他会轻功,比走路事半功倍。
苏皎只当没听到。
“你分明是怕黑的,何必因为眼前的是我,就非要强撑着?”
谢宴又气又心疼地揉了揉眉心。
一路的吵嚷,本就让苏皎心烦意乱,她蓦然回头。
“谢宴,回你的京城不好吗?你别在此处再扰乱我了。”
淡淡的话如同尖刺一般,他攥紧指尖。
“我没有,我真知道你怕黑。”
苏皎无力地想笑,却又笑不出来。
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怕黑。
“苏夫人忌日那晚,你一个人守在小佛堂,后来火灭了,你跑出来,崴了脚,第二天还起了高热。”
谢宴生疏地解释。
高热?
苏皎顺着他的话,慢慢想起,那似乎是前世的事了。
还是他们……早就不说话之后。
她身子一僵,又往前走,没搭他的话。
谢宴就继续道。
“我不仅知道你怕黑,还知道你那次的高热足三天才消,后来每晚你的宫中都彻夜点着灯。
高热你也不许太医去看,后来自己医好的。”
“你着人监视我?还是我的和鸣殿有你的人?”
“没有,都没有。”
谢宴摇头,望着她。
“是我自己看到的。”
他似是怕她不会信,又接连开口。
“我知道你怕黑,还知道你每年在苏夫人的忌日都要独自在佛堂跪一夜,你碰着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坐在和鸣殿的廊下读你娘给你写过的信,有时候还折一些祈福的长明灯。”
这些说的都是她前世独自在和鸣殿做过的,连宫女都不知道,在她心有猜测的刹那,谢宴已经开口了。
“我前世……偷偷去见过你好多回。
见过你高兴的时候,悲伤的时候,知道你总是戌时就睡,天不亮去采晨露,冬天留着雪水煮茶,夏日的时候,和鸣殿有一个秋千,对不对?”
第60章第60章他们从前这么好的时候,……
(大修替换59章,请回看以保证剧情连贯)
苏皎没说话,心中情绪翻涌,她蓦然回头。
“如今说这些还有什么用?”
锐利的眼神与他对视,谢宴心中一疼。
“我……”
“前世再多都过去了,你就当那个喜欢采晨露,坐秋千,怕黑的我早就死了,死在昭宁三年的夏天,死的时候连个人给我收尸都没……”
“好了,我不说了,皎皎。”
谢宴眼眶一红,几乎有些慌乱地捂住了她的唇。
他其实只是想告诉她,他前世没有自己想象中勇敢,但也没有她以为的那般绝情。
他真心想过去见她。
接下来再无话,回了小院,她一直坐到夜半等来了徐稷的消息。
“没有。”
疲惫了一日,苏皎躺在床上,总算睡去。
子时过半,屋内悄然站了一道身影。
谢宴目光一寸寸看过她。
又瘦了,比从前在京城的时候又瘦了一圈,他不知道她来江南的路上是否顺利,但看如今住的院子,想来也不会很好。
一边担心他会追来,一边又要找苏夫人的踪迹,心里交瘁,眼下的乌青都那么明显。
谢宴忍不住垂下头,随着他弯腰的动作,一个安神的香囊悄无声息放在了苏皎枕边。
淡淡的香味弥漫开,原本紧锁眉头的人总算慢慢睡稳了,呼吸均匀。
谢宴才胆大地坐在床沿,指尖顺着她的轮廓抚过。
沉浮多日的心,在此刻的安宁下,才算真正落定,他凑在她脸侧,细细看着,想起白日里的一幕幕,忽然轻声。
“所以前世你看我和云缈站在一处,是这般感受吗?”
恼怒,酸涩,看到她无措慌张却第一眼看向别人的时候,心如同被什么割到了一般。
他以为她不在意的。
他接云缈入宫不过为那孩子和推翻云家,她入宫后便几乎不与她见面,苏皎不再问,他便以为她不在意。
却忘了,他们曾经是夫妻,两个人之间,怎么能容下第三个人的痕迹?
鸡鸣声起,昏迷在地窖里一夜的人总算醒来。
她跌跌撞撞地掀开地窖,生怕声音吵醒了院子里的人,四处看着无人,拼命地跑了起来。
她一路跑出小道,跑到城中,天色将亮,她跑到了城门口。
是跑出去,还是留下?
她瞬间就做出了决定。
跑!
她找了一处小河洗了脸,饥饿和失血太多使她头脑发昏,她死死地掐了一把胳膊,勉强清醒。
又拼命往外跑去。
城边的人还很少,眼看着要跑出去。
“吁——”
高头大马,有人拽紧缰绳,风尘仆仆地进了城。
苏惟才到京中,就听说了谢鹤的事,他隐藏了好几天韬光养晦,才在那日射中了谢宴。
然而很快,京中的局势便更不由他计划掌控。
皎皎死了?
他不信。
起初得知的时候,苏惟万念俱灭,恨不能立时入宫杀了谢宴,可很快,第二次太子册礼,谢宴一路追着下了江南,他就猜到了什么。
来不及再等,他也一路跟了回来。
苏惟特意赶着人少的时候进了西越城。
他的马匹才越进来,一人倚在墙沿,死死捂着嘴,眼中热泪汹涌而下。
他怎么也跟来了!
苏惟入城,先找了个安静的客栈落榻。
他如今自然不敢光明正大出现在他们身边。
还有……他那个娘。
与徐稷出手的时候,他没想到她竟敢跑了。
跑了之后他竟然还没找到她。
谢鹤死了,那便是苏惟手中最后一张底牌。
“着人先去清河县,西越城也要查。”
苏惟休整一番后,入了夜,便在城中开始找苏皎。
彼时他们才又找了一天,眼看时间越来越久,苏夫人还没有丝毫消息,苏皎更是心里煎熬。
“这样查下去不是办法。”
“都督府——”
谢宴与徐稷同时开口。
都督掌管整个西越城,查个人比他们更容易。
徐稷才要喊人,谢宴身影一闪,已在门边消失不见。
看着人影远去,徐稷扬眉。
他与这位殿下从小相处,是表兄弟又做过几年同窗,可是头一回见他这般殷勤。
然而回头看去,她依旧坐在椅子上,似乎对出去的人毫无反应。
“殿下一路追来,姑娘可知京中发生了什么?”
苏皎摇头。
“如果是关于他的,不必跟我说。”
谢宴说的话对她来说没几分可信,他是个很有耐心的猎人,乃至此时苏皎依旧在心中防备。
她怕他直接将她带走,但更怕他温水煮青蛙。
抛弃储位,留在江南,百般讨好,提起前世,无非是他要带她回宫的手段。
徐稷一讪。
头一回苏皎在他面前说话这么辛辣。
苏皎也很快意识到,缓和了语气。
“徐大人,你帮我,我心中很感激,但与他的事……的确没有回还的余地。”
“徐某多话了。”
苏皎摇头。
“是我自己的问题。”
她听不得别人再提起京城。
看出她的决然,徐稷默了片刻。
“找到夫人后,苏姑娘怎么打算?”
“找个地方安度余生吧。”
她欠她娘的太多了,余生就想好好陪着她娘。
“姑娘独自一人吗?有没有想过……”
他话到一半与苏皎对视,那半句就再没有勇气说出。
但苏皎已明了,是要问她找不找夫婿?
虽然觉得徐稷问的话突兀,她也答了。
“没有。”
徐稷袖中的手拢起,面上不显。
苏皎望向窗外,阳光洒在她身上,安然又静好。
“徐大人,人的一生不是只有情爱的。”
爱恨太磋磨,她没有想过再与别人在一起。
谢宴正走到门边,听到了这一句。
脚步声惊了两人,双双回头。
两人坐在一处,对面看着,苏皎是从没在他面前展现的安然,唇角还带着笑。
谢宴手一紧,心中不是滋味。
面上仿若无事地走进去。
“已经着人告诉都督了。”
他们的人搜查自然没停,都督也同时下了命令。
三人都在苏皎的小院,午膳便打算一同留下来用了。
徐稷亲自下厨,做了满桌子的菜,虽然因为这两日的事没甚心情,但徐稷做的实在好吃,苏皎也难得多吃了点。
“大人的厨艺当真好。”
膳后,看着徐稷又起来收拾,她心里过意不去。
“我一起吧。”
“用不到你。”
谢宴沉着脸把她摁回去,一起跟徐稷端着盘子进了厨房。
才一进去,谢宴毫无防备地抬脚。
徐稷反应不来,那一脚便结结实实地踹到了他身上。
“做什么?”
他蹙眉去拍。
谢宴看他这幅光风霁月的君子模样便恼。
“本事了。”
他咬牙。
“弟弟的墙角你也挖?”
十多年来,谢宴倒是头一回喊他哥。
徐稷想,看来这次是真把人气的不轻。
他与苏皎从没再近一步的接触,只是几句话,都将他吓得打起了感情牌。
“表的,算兄弟么?”
徐稷一本正经地看他。
谢宴额角突突地跳。
“离你弟妇远些。”
“不是弟妇,她称自己是苏姑娘。”
“那我们也是入了族谱的夫妻。”
徐稷忽然看他。
“你说若她知道去户部能换了和离书——”
“你真想死?”
谢宴抬脚再踹。
徐稷已施施然拂了衣袖出了厨房,清润的声音带了笑意。
“反正你如今也不是太子了。”
笑声传来,苏皎望出去。
“这么高兴?”
徐稷唇角带笑,一本正经。
“可不,太子殿下说要亲自刷碗。”
谢宴欲将盘子扔到徐稷身上的动作一止,对上苏皎的神色,僵硬的嘴角扯开个笑。
“当然,我替皎皎刷。”
矜贵的公子哥挽起衣袖,头一次干起了这事。
怕她嫌刷的不干净,还特意多刷了几遍。
忙罢了事,她依旧坐在那,虽然没有昨日那般躁,眼底的焦急也是一目了然的。
徐稷想了办法说些寻常的趣事逗她,旁边院子住着的小孩闻到了饭香,非跑来找苏皎。
“姐姐,什么香味,我也要吃。”
苏皎笑了一声。
她在这住的十多天,两侧的人家都对她很好。
右侧住着的那个女人怕她初来乍到地孤单,更是时常让这小孩来陪她。
小姑娘长的粉雕玉琢,苏皎捏了捏她的脸蛋,不忍心说没有了,便问徐稷。
“有糖吗?”
这东西他也没有,徐稷立时摊手。
“我让人去买。”
“算了算了。”
苏皎抱起小姑娘,亲了一下她的脸。
“明日姐姐带你出去买好不好?”
小姑娘虽然有些失望,但也有
来有回地在她脸上亲了一下。
“好。”
苏皎顿时又笑起来。
谢宴一人站在廊下,眼神嗖嗖地往屋里去。
里头的人却没一个喊他进去的。
“主子,不如咱们先回……”
“回什么?你主子我就热死在这。”
凉凉地落下一句,谢宴又想起什么。
“你去街上,买些糖,再买点小孩喜欢的。”
小孩喜欢什么?
长翊也没研究,抓黑地买了一堆东西回来。
纸鸢,糖,拨浪鼓,虽然没几个靠谱的,但也哄了小姑娘高兴,没一会就缠着谢宴说要出去放纸鸢。
大夏天哪来的风?
谢宴嘴角一抽,想了想,还是任劳任怨地带着人出去了。
“姐姐,你也来。”
“让你姐姐歇着吧。”
谢宴费了一番功夫,晚上回来的时候,额上冒着细汗,小姑娘被他抱在怀里,脸上红扑扑的,但显然很高兴。
“晚上不劳徐大人再下厨了,去酒楼吃吧。”
小姑娘的娘还在主顾家做事没回来,苏皎白日里没给到糖,晚上就想带着她吃些好的。
小姑娘面黄肌瘦的,平日里哪吃过这么多山珍海味,吃了个满足,一路拉着苏皎欢笑。
回去路上,正夏日,徐稷又拎来了些荔枝。
“都督府送来的。”
“剥给她吧。”
苏皎看向小姑娘。
徐稷剥了一颗喂给她,她顿时笑眯眯地,想了想,踮起脚尖又亲了徐稷一下。
这是她表达爱的方式。
徐稷头一回被这样亲,顿时抱着荔枝手足无措,脸也悄悄红了。
苏皎忍不住笑。
谢宴跟在身后,见这一幕,竟忽然觉得有些熟悉。
昭宁二年,谢鹤的儿子六岁,夏日宫宴,桌上摆了荔枝,他也闹着要吃,谢宴掰开喂给他,回过头,与苏皎的眼神对视。
云缈入宫后,她深居简出,宫宴也很少参加,头一回出来,他记挂她爱吃荔枝,大半的都放在她桌上,谢鹤的儿子喜欢,他就留了一小碟。
喂罢,云缈笑着离座到了跟前给他擦嘴角的汁水,谢宴弯唇回头与苏皎对视,她定定看了他片刻,很快挪开眼。
后来那桌上的荔枝,整个宴席没有动过。
他想起重生后,那回皇后送来赔礼的东西里有荔枝,他给她剥,起初她还喜欢,吃了一个便不肯吃了,目光恍惚,似乎在想什么。
当时被她打岔忘了,如今再看——
她分明想起了从前。
前世他的荔枝起初也只喂给她,后来她看着他牵起别人的孩子。
谢宴蓦然阖上眼。
错了,原来他从云缈入宫,就走了最错的一步棋。
街道上的欢笑声传入客栈,二楼的人蓦然推开窗子。
看清楚人的刹那,苏惟大手攥紧。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她竟然在这。
几人一道回去,苏皎走了一半便不让徐稷再送。
“跟哥哥说再见。”
她抱起小姑娘。
小姑娘乖巧地跟徐稷说了再见,又偏头。
“这个哥哥也再见。”
谢宴心一软,上前揉了揉她的头。
谢宴难得老实,跟着徐稷一起回去。
苏皎踏着月色往回走。
身后脚步匆匆而至——
“总算甩掉了。”
谢宴运着轻功追上了他们。
苏皎只当没这个人,一路将小姑娘送回院子,她娘已经回来了,又对着苏皎抱歉女儿麻烦了她。
“无妨,芸儿很可爱,得闲可以多让她来。”
回了院子,谢宴亦步亦趋。
苏皎推门的动作止住。
“走。”
“我就说几句话。”
他站在月色下,望她。
“允云缈入宫,对那孩子的好,全然出自对谢鹤的愧疚。”
他欠谢鹤的不止一条命,还有他本来有的大好前程和名声。
只能将后来的愧疚,都倾注在孩子身上。
“那一年的荔枝,他闹着要,我才喂给他,没注意到你为此不高兴,是我的错。”
苏皎手微微动了一下。
“不记得了。”
“你记得。
皎皎,荔枝是你夏日最喜欢吃的,我们起初情浓,你的荔枝没经过别人的手。”
堂堂帝王命人跑死了几匹马给她送来,这些亲密的小事,他从不让下人经手,汁水染了指尖,他非当着她的面吃下去,再去亲她。
说要让她也尝一尝。
往事如潮水般涌来,谢宴再次意识到,他从前委实太不识好歹,他们之间有过这么好的时候,都被他错过了。
一手摧毁了。
苏皎没说话,抬手推开了门。
久久,久久,门外的人离开,她脱力一般倒在了地上,将脸埋在掌心。
为什么喜欢吃荔枝呢?
不是因为那东西珍贵,她始终记得那一天。
苏惟奉命南巡回来的路上遇刺,谢宴亲自去接的人。
那个午夜如同事变那晚一般,让她彻夜难眠,她急得都要哭了的时候,帝王带着她的哥哥,捧着一篮子荔枝,安然站到了她面前。
“路上得来的,你尝尝。”
寻常南方的荔枝要再过月余才能送来。
她其实不记得那一天的荔枝什么味道,她只记得那一天,对她最重要的爱人,亲人,都安全地回到了她身边。
她苏皎犯不上跟一个六岁的孩子较真,只是那天宫宴太热闹了,别人都家眷同行亲密无间,她与夫君坐在高位,貌合神离,他身侧陪着的是别人的孩子。
太刺眼了,太……孤单了。
屋外有暗卫守着,苏惟在谢宴离开之后,便跟着一起走了。
到了此时,他终于知道都督在城中张榜,是要找谁了。
“那就比比看吧,妹妹。
你总要回到我身边。”
第三日,第四日,城中依旧没有消息,苏夫人再没有回去那小院,也没有在别的地方找到她。
“她多半不在西越城了。”
苏皎如是说。
她了解她娘,看着柔弱,实则她很坚强,只要找到跑出去的机会,她绝不会再回去。
可她伤重,能去哪?
苏皎心中越来越不安。
“让都督扩大地方搜查,短两三日,就算跑出城,也不能跑去另一座城。”
那就只能在周围。
“周边往北是一片荒地,南边是——”
“会巫山。”
提到这,徐稷脸上难得露出不安。
“怎么了?”
他将手中的令牌拿出来,如朕亲临的字样晃在阳光下,耀眼夺目。
谢宴眯眼,总算知道那天徐稷怎么带着她走的了。
“实不相瞒,此番我来西越城,奉命要做的另一件事是——清剿匪贼。”
匪贼?
苏皎错愕。
“会巫山有匪?”
“有,我来找药的那一天就发现了。”
所以回去,他将此事回禀给皇上,恰好他为外祖母的事回来,皇上便命他亲自带人去清剿。
“会巫山下面有一处大院子,那儿住了一堆匪贼,四处抢掠。”
“此次我来,便是奉旨处置此事。”
“有匪官府为何不处理?”
“因为官匪勾结。”
徐稷沉静地吐出一句话。
“所以夫人若不在那最好。”
若她躲去那,一定会碰上匪贼。
“事不宜迟,我先让人去查。”
谢宴当机立断。
“我再去一趟都督府。”
他一离开,屋内剩下他们两人。
“出去。”
苏皎同时开口。
“皎皎,外面太阳这般大。”
谢宴顿时软了声音。
“出去……”
“姐姐。”
小芸儿如约出现在苏皎门口。
她止住话,笑着招手。
“来。”
小芸儿到了她跟前,苏皎还没伸手,小孩儿已经被抱去了谢宴怀里。
“跟哥哥说说,这几天没见,想我吗?”
他可不傻,她才说了要赶他走,他抱着小姑娘,看她怎么赶。
小孩子没这么多弯弯绕绕,就记得这哥哥对她很好,买糖人还陪她放纸鸢。
“想!”
“乖,哥哥明日来还给你带糖人。”
“姐姐,我可以吃吗?”
小芸儿顿时问苏皎。
“可以。”
得了准话,她这才笑逐颜开,回头眨了眨眼,仰起脸在谢宴侧脸也亲了一下。
“谢谢哥哥。”
柔软的触感碰到他脸,谢宴一时怔愣。
小孩子欢笑的声音响在耳边,屋外阳光照下,里面一片安然。
她坐在他对面,低头敛目,唇角浅笑。
原是他这么多年都没有盼到的静好。
谢宴忽然仓促地低下头。
他在这一刻想,如果这是前世,他没有让云缈入宫,没有因为疑心瞒着她,揭穿了苏惟,他们就如同刚登基的时候做着帝后。
会不会……
他
们早已有了孩子,这便是他此后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