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栎山他开始动了。
文武百官,皇亲国戚,全部都被叫到宫中。
就在金銮大殿外面,贺栎山和他的兵站在中间,景钰也被捉了过来——虽然没有人拿绳子把他绑着,但是我知道,他不想要站在那里。
贺栎山站在最上首,说:“皇上面前,为何不跪。”
哗啦啦,所有人都跪。
乌泱泱都是人头,整整齐齐低在地上。
贺栎山侧首看景钰,“臣奔袭数月劳顿疲惫,跪着麻烦,皇上不会怪罪臣不敬吧?”
景钰一张脸白着,什么话都没说。
贺栎山笑,“臣谢皇上体恤。臣亦体恤皇上受惊,来人,给皇上赐座!”
他说他要给皇帝赐座。
没见过。别说是我,就算两朝三朝元老,也应当没有见过这架势。
这种话。
当年淮隐河夜游买醉,我笑他浪荡荒唐,现在看来,我最可笑。
我最该笑。
贺栎山让所有人平身。
宫殿之外天高云阔,我身边所有人都没有声音,余光看过去,只见得到有胳膊在抖,皇宫之上,惊鸟在鸣,眨眼就无踪。
“本王入京之后,见皇上身边奸佞作祟,国柞不安。本王与皇上宫中议政一月,经皇上所考,允本王监国摄政。今日,皇上令本王宣肱骨忠良入宫,只为告天下此一事。”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诸卿有异议者,上前一步。”
他应该说,诸卿想要掉脑袋的,把头伸出来。
他还等了一阵。
“诸卿满意本王,本王不胜荣喜。昔年临安城中,本王也与诸卿,许多有缘,本王还担心一些人,看本王不配。”
他这话一出,明显不能掉地上。
有几个人站出来,说贺栎山当摄政王,没有比这个更好的选择,说当年他父亲也是辅佐太祖定国安邦。从前,贤昭帝也看重他,若不是当年奸佞作乱,没有可能他被逼走临安。既然先帝看重他,景钰也是先帝钦点继位,那么他监国摄政就是最理所应当。
又有人说当年贺栎山也在国子监中,跟先帝以及从前皇子师从相同,学问正统,找不出来比他还适合的人。简直他来,是瞌睡遇见枕头,方方面面里里外外都只有他配。
说了好一阵,贺栎山站出来喊停。
“既如此,皇上钦点,诸卿推举,本王却之不恭。明日始,本王进朝议政。”
所有人退下。
我想所有人都应该跟我想的一样。
第一,太张狂!太嚣张!太不要脸!
第二,天大的好事。
他不当皇帝,不杀景钰,朝廷宗室不变,少死了不知道多少人。
我回康王府的时候,脚都还是浮的,整个人轻飘飘的。
吴筠羡在王府门口等我,我跑过去,觉得今天的太阳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好,照得她亮晶晶的。我扑过去抱住她,我哭得哗啦啦,我说不出来话。
吴筠羡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她也哭。
我这条命,十拿九稳,保住了。
第86章 景杉视角(7) “段景烨,你好狠的心……
回王府那天晚上, 我带木木去买那个酿裹脆皮鸭。我买了好几只,他说他吃不完,我说是我喜欢吃。我想吃那个。
他喜欢那个, 一直都吃不腻, 后来好几天, 我都带他去买, 去街上逛。
我浑身使不完的劲, 要到处发。
有一天晚上,正好热闹的时候, 我和吴筠羡,我们两个牵着他在桥上, 遇见一个人。
我最先反应过来,我拉着他们就走, 但是晚了一步。
贺栎山走过来说:“康王夜游,好兴致。”
我见着他, 就跟耗子见着猫, 还是野猫,饿急了连骨头都能吞的猫,我怕得很。
我只好转过头来,拉着吴筠羡, 还有木木跟他行礼。
木木不知道朝政, 他还以为贺栎山跟从前在冀州的时候一样,跟他爹关系好,同辈朋友。他不仅不行礼, 还歪着头咬指头:“摄政王……是什么王?”
我吓得冷汗立下。
吴筠羡去捂他的嘴。贺栎山笑了笑,“什么王都不是。不是个什么王。”
他脸上在笑,眼睛里面没笑。吴筠羡的手僵硬着, 她努力拉着木木往身后。木木看不懂,他非要跳出来。
“那你为什么要别人叫你摄政王?”
完了。
我脑子全都空白,空了彻底。
贺栎山仍然在笑,“好玩。如此而已。”
我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木木已经跑到贺栎山身前,“我知道你是安王,你骗不了我。他们都这么叫你。我去过你家里。你还有一个家,在外面,不在这里。”
“是,你聪明。”贺栎山蹲下来,将木木直接抱在怀里,我听见耳边吴筠羡抽了一口气。
“我与你一位皇叔……情同手足兄弟,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一声伯父。”贺栎山抱着他站好,轻声又在木木耳边说。
木木叫了他一声伯父。
贺栎山将他放下来:“你有什么愿望,讲给伯父听。”
“我喜欢鹦鹉,我想要一只鹦鹉!”
他根本不喜欢鹦鹉。
他见都没见过鹦鹉。是我王府有一个下人,跟他说鹦鹉可以说人话,他每天好奇一个东西,就说喜欢那个东西。
贺栎山温声道:“好,伯父给你寻。”
“寻”这个字,我当时没有回过来味。
半个月之后,我明白。
贺栎山给木木买了几十只鹦鹉,给我王府每个园子角落都挂着,笼子里面叽叽喳喳,每只鹦鹉都有一点不同,有几只羽毛颜色尤其特殊,我曾经少年时候,贪玩,听说过,不好寻的品种。
他给他刻了几十个鹦鹉玉雕,白玉青玉黄玉,各有不同,他让人往王府搬花瓶、摆件,上面都画的是鹦鹉。
他让人做木雕石雕,都要雕鹦鹉,康王府重新拓出来一个院子,专门放这个。
他让临安城灯昼,每晚必须放灯,河里天上,都飘着鹦鹉形态的灯。
他亲自登门,领着木木出去看。
就在临安最高的地势,最高一层楼,我和吴筠羡站在他身后,他身边的兵守在角落,他和木木两个人,凭栏俯瞰整个城亮,桥上檐下,灯火辉煌。
木木突然哭了起来。
贺栎山说:“你不是喜欢鹦鹉吗?你哭什么?”
木木说:“爹!”
他扑过来要找我抱,他说他怕高。
贺栎山说:“本王过寿时,也曾有人给本王放灯,本王心中欢喜。你为何要哭。”
吴筠羡跪下来,眼中盈泪,“木木无知冒犯,请摄政王看在他年幼的份上,开恩宽恕他一回。”
她出城打仗,都没有哭过。唯独她总是哭我,哭木木。
她给贺栎山磕了一个头。
我真是窝囊。明明这是该我做的事。
鼻头一酸,我把木木挡在身后,我说:“贺栎山,你要杀就杀我吧。你跟个小孩儿过不去干什么,你赶紧把我砍了,从此以后我康王府就跟你没有任何牵扯。你就当从来没有认识过我,我康王府其他人,本来也跟你也不熟,你也别去找他们。”
贺栎山看着我,眼中倒影着外面的烛光,一点却不暖。我觉得我应该是要被砍头了。
但是这时候我没有腿软,我就这样站着。
这辈子我从来没有这样不怕死过。
我还在说:“你杀吧,都是我的罪,我认识你,牵累了我身边人。下辈子我不要再碰见你了。我还要下去跟我三哥说,让他下辈子也不要碰见你。”
糟了。
最后那一句话,我不该说。
贺栎山没有杀我。
他将我们都放走了。临走之后,他丢给我一句话。
“你冒犯本王的地方,从前如今,每一条拿出来,都比今天的罪重。你们康王府,你最年幼无知。”
回去之后,吴筠羡跟我说,让我以后不要去有事没事触贺栎山霉头。她说她听出来贺栎山的意思,他不会杀我。
我说我听出来是他早晚要杀了我。
吴筠羡说:“他不想要杀你。只是他病了,你三哥死了之后,他就病了。他一直没好。”
这个说法就一直留在我脑子里面。
有的事不去注意,就远着渺着,一旦注意,就近着多着。
一看,全在那里,明明白白。
我听说了一些贺栎山做的事。
他给我三哥修史,从前那上面写我三哥跟太子和承王之死有关,写他逼宫夺位,为人阴狠狡诈,他不准这么写,他让人写是我父皇觉得我三哥贤良有德,功勋在身,主动要让我三哥登基。
他写我三哥从小就厉害,就聪明,他外出打仗也是,大夸特夸,他不准别人说半个不好。
但是我大丽史官,有一些骨头硬,不肯听他的。他拿着剑,这么说,“一个不听话,本王砍一个,两个不听话,本王就砍两个。个个都要忤逆,本王统统砍光。天下千千万万读书人,本王就不信找不到一个会修史的。”
这句原话,被很多人传。
所以就从了他。
他要人写我三哥文成武德,天命所眷,离神半步。
只有一句不好的,他没有让史官删,原原本本。
——“少顽劣,与安王世子交,形影不离。”
他还让人给自己修陵,就要修在行山,我段家皇陵。
他不准景钰收回晋王府,那条街也不能够变,王府没有主子,奴婢都在里面。我去过一次,那个管家跟我说,贺栎山说我三哥的魂从外面飘回来,要找家。
有可能他往皇宫找,有可能他往晋王府找。
说不准。万一他迷了路,他就找不到,所以样样布置都不能够改。
经常,贺栎山还要来晋王府里坐。
他一坐就是一天。
三月九,我三哥生忌。
景钰、我,我段家的子孙后代,文武百官,和他一起跪在皇陵之下。
给我三哥磕头。
他战死疆场,换日月山河不改,天下太平。所有人都要拜他。
他还没有三十,就成了先帝。
“你不是要杀我吗,你回来杀我啊……段景烨,你好狠的心,你这辈子对我说最后一句话,让我不要来坟前看你。”
从知道我三哥死以来,我第一次看见贺栎山哭。
他跪在最前面,哭了好久好久,哭到嗓子已经哑透。哭到有人要去扶他。
我信了。
吴筠羡说的。
他病了。
我抬起头,满山飞花峻石,还跟从前一样。我想起来小时候,我和我三哥来这里祭拜,他捉着我的手,让我听话,不要乱动。他说坟墓里面的人一年到头,也没有几次能够见到外面人来,有人来,他们就高兴,如果打搅了他们的高兴,他们就会生气。
我问他,他们生气会怎么办?
他说,会缠着你不放。
我三皇兄怕鬼,我也怕。我不敢乱动。
我们两个就这样贴着站,在后面,也听不见前面在讲些什么,说些什么。
眼泪从我脸上下来,烫得很。天边云淡风轻日耀,眼前苍山翠绿催春。最冷的时候过了,马上就要春。
我三哥生在春天。
葱郁又一春。
三哥,昙关那么远,你飘回来的路上,有没有迷路。
今天,你看不看得见我。
你看不看得见我和贺栎山。
第87章 景杉视角(8) 这个阵仗,比皇上还大……
在我三哥的坟前哭过之后, 贺栎山总算正常了。
终于你能够从他脸上看出来,他高兴不高兴,什么样的心情, 都有一些蛛丝马迹。不像之前。
之前我对着他, 无论什么时候, 无论他脸上带没有带笑, 我都觉得害怕。
现在景钰还在当着皇帝, 他应该比我还怕贺栎山,但他这个人……他的心也不能够琢磨。他明明已经是阶下囚, 还总是想着要在朝堂之中牵制贺栎山。
这个事情,也传到了我耳朵里。
他让万霖和林承之给他献计, 怎么样除掉贺栎山的防心,把他骗到某个地方, 杀了他。他是皇帝,贺栎山是臣, 虽然明面上他办这个事也说得过去, 但是兵权都在贺栎山手里,万霖就劝他,即便杀了贺栎山,这个朝廷也不可能由他把持。
贺栎山死了, 还有他的旧部, 那么多听从他的人。
反而正是因为贺栎山在那里,他手底下的兵才没有反,都是他在那里压着, 否则冀州那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人,早就该杀该抢,把临安这口肥肉吃进去。他们都想要封赏, 把之前的朝廷全都推倒,他们才好挨个排下来,占尽占全。
另外更危险一件事,贺栎山没有死,察觉了皇帝要杀他,可能他一怒之下就真的反了。
万霖这么说,显得景钰无足轻重,他什么都不是。
景钰恼了,把他给降职了。
他让林承之给他拿主意,林承之也没有依他的,林承之来找我,“康王,你能够劝圣上的话,你就劝劝他吧。”
林承之果然城府深沉。
他知道我跟贺栎山从冀州到京城这么长时间,完全了解他手底下那些兵是什么人,老安王的旧部对当年的事有多恼怒——我父皇借着过寿的名头,将他们一家都扣在了京城。贺栎山差点死在京城,还有贺初泓的一个侄子,他当亲儿子看,化名茶生到京城,几年生死未卜。
他知道我怕。所以他让我告诉景钰我的怕。
景钰在皇宫里面,没有出去打过仗,身边人都不敢忤逆反驳他,他根本不知道,他当皇帝生气别人反他,其实反他的人比他还要生气,觉得他不配。
他们都恨着他,刀早就磨好了。
他不知道那些人杀人有多厉害。
我进了宫,我去见景钰,我万万没有想到——
景钰听了我的。
我以为他不会在意我,我以为他跟我三哥一样,可能我在那里费尽唇舌也说不通,我得在那里撒泼打滚,拿这个的名头那个的名头把他压着,免得他一个动作,连累我,我们段家所有人都丧命,真正改朝换代。
我出了宫,回想起来当时景钰在御书房里面的表情。
我发现他怕我。
他不想要见我,但是我要见他,他只能够见我。
往回走的时候,我看见林承之,我跑过去立马把他捉住,“林相。”
他在国子监外面站着,有一些世家子弟还在国子监念书,我知道他有时候要去讲学,他在朝中仍然有一些威望,学问好——现在他年纪轻轻,都成了三朝元老,每朝皇帝在,都他在当丞相。
林承之站在门外,没有动了,正过身子要跟我见礼。我直接把他的手抬了回去,顾着说我自己的,“景——皇上他是不是觉得,我跟摄政王是一伙的。”
林承之巍然不动,既不点头,也不摇头。
“我知道了,”我松开他的手,经过这么多事,我混混沌沌的日子已经过了,很多东西一打通,全都通了,我不再那么笨了,我后退一步,“景钰还想过要杀我。他跟你商量过。”
林承之道:“康王,人心隔在那里,很多事辩不白的。”
他又说了曾经跟我交代的那一句话。
我跟贺栎山的关系,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怕他,但在别人眼里,是我带着他回京的,他对我好着,他给木木赏赐东西,给我赏赐东西。景钰也知道,贺栎山带着我去御花园,要砍他的头。
我去劝景钰,景钰就会以为……是贺栎山的意思。
贺栎山已经知道他要动手了,我是去吓他的。
我浮着脚走回去,我以为我看清楚了一个人,往往这个人还有另外一面,我以为我已经洗干净了嫌疑,在御花园里面,刀拿在我手里,我都没有杀景钰,还没有去掉他的疑心。
很多事情,不是我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贺栎山跟我已经绑在一起了。小时候到现在,我就跟他走得近,这么多年,我和我三哥也近,所以他有可能传位给我,外人眼里,看到的就是这些。
林承之,他也是。
一面之外还有一面,一层之外还有一层,我掰了那么久,都没有见底。
他这个人……
曾经他身上那么多事,我三哥和我父皇在他身上都跌过跟斗,结果我三哥把他一捞出来,他在景钰那里又受宠起来,景钰派人来杀我,明明是他把我放走的,他都能够弄得干干净净,反而万霖耿耿忠心,当年还提议皇后扶植景钰继位,都被景钰抛在一边。
我害怕。
我走在路上,觉得我这个人好像已经空了,里面都是虚的。我想起来我娘,她一定也是怕,宫里边才从小那样提点我。我三哥,应该也这样怕过,才总是这样担心我。我占了很多便宜,懵懵懂懂活到现在,自己还不觉得。都是别人在饶我。不是我有什么本事。
那么多人都骂林承之,是因为那么多人都怕他。他就是有这种本事。
即使他没有对我做过什么不好的,但是有一天,他要害我,我可能死都死不明白,还恨着别人。
我到王府门口,发现外面守着官兵,我停下来。
这个阵仗,比皇上还大。贺栎山来了。
但我突然没有那么怕了,我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别人觉得我跟他一条路的,那么我就跟他一条路,别人因为他怕着我,那么就跟他贴着更近,没有人敢来招惹我,我就得抱着他这根梁,风来了才卷不走我。
他跟我之间的情谊,我欠着他,他反正也没要我还过。说不定,他愿意我欠着他。
他拿着我的债拿习惯了,别人要害我,他可能是最后一个愿意顺手捞我的人。
我跑进府,一个兵跟我说,贺栎山在花园等着我。我轻轻松松走过去,我看见他坐在花园正中间,没有穿上朝时的紫袍,他穿着白衣,清雅慵贵。
他看见我来,手从花瓣上挪开,一声嗤,“你穿成这样,是去了哪里?”
我穿得正,进宫见人才这么穿。
“我去找景钰了,”我在他对面坐下来,“我跟他说,让他好好当皇帝,不要跟你做对。我去劝他,顾及一下别人,其他也跟他一个姓的人性命。他这个皇帝谁都能够当,但摄政王只有一个。”
贺栎山挑眉,“本王觉得,恐怕你跟他一起商量,怎么杀掉本王还差不多。”
我知道贺栎山了。
他就是逗我玩。
别人都不知道,我知道。他们总觉得他一直都想着要害人,那都是他们自己怕,其实他不这样,他没闲得没事就想杀人。
“我哪里杀得掉你,”我去摸桌上的茶盏,自己给自己倒茶,“没有人杀得掉你。”
我不明白贺栎山来找我做什么,但他来找我,我就陪着他,他要看花,我陪着他看——当年那些花,还是他找人给我种的,他找的最好的花匠。他要吃酒,我就叫人去取,从前我们一起,最喜欢吃的那一味酒。木木还是那样,傻愣愣的,看见他就歪脑袋咬指头。
“摄政王?”
他现在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了。
贺栎山走过去,木木又叫了一声,伯父。
贺栎山就停住脚。
我叫人把木木抱下去——我看出来,他今天有一些不对劲。
我走过去,贺栎山抬头看天,没有看我,“段景杉,你给我讲了那么多你和你三哥,你也听我讲一讲我跟他之间。”
我将人都遣散了,他跟我坐在小池塘边上,从前他给我弄的一个鱼桌——那桌子不方正,桌面是一条鱼的形状,他喜欢,说这是点睛之笔,放在我这园中,一眼就能够将目光聚拢,使人注意这一块的花,水,亭,各有颜色。
我们俩隔着鱼桌坐。
“你三哥中毒的时候,我不知道。他来安王府来找我,我生气他,不愿意去见他,我知道他来了,我躲着在喂鱼。他还是过来找我,他说他要我给他画像。”
“原来他那个时候觉得自己要死了,知道我的心思,想要给我留个念想,因为他收走了我藏着的东西,他怕他走了之后,我什么都没有。”
“他给我过寿,带我去听云寺祈福,因为他知道我的寿日,曹钰的人把我一碗寿面掀了。他觉得我心里面过不去,所以来补偿我。”
“我还专门去气他,我说他该来的时候不来,我讽刺他,在那里弄虚。原来他那个病要忘事,是他忘记要来了。好多事他都忘,不止我的事。晏载跟我说,你皇兄他去找他,让他在神武营点几个兵过来,跟着他出城。他让他提醒着他这个事,别第二天又忘了,他那个时候只跟晏载交代,宫里边他谁都信不过,他准备后事,都是这样遮遮掩掩。”
“晏载说这个事险,劝你皇兄不要将就我,说我这个人手段很多。你皇兄说,所以他才找晏载。让他点些信得过的人。”
他说这么多,自己还定着,把我给说哭了。
我一个劲抹袖子,“他……我三哥……他就是这样……固执……劝不动他……他就是这么的人。”
贺栎山眼神投在池子里面,里面一条红鱼跳来跃去,在他眼睛里面荡,可他都不眨眼,好像他根本什么都没看见。
“那天晚上在庙里,他跟我说他怕我伤心难过。原来他说的是,他怕他死了之后,我伤心难过。”
“我不懂。”
“我那时候不懂。”
“我在宫里边找到了他收走的我的东西,我画的画,我留着的,他寄给我的信。原来他没有撕掉,没有扔。他就是拿回去看看。他想看看而已。”
“他藏在柜子里面,单独收起来,还有我寄过给他的信,也没丢。”
“我跟他说了很多让他生气的话。”
“他对我有很多生气。他就是这么走的。”
“他走的时候,心里边还记得的是我气过他,我伤他,我不懂。怎么,我什么都不懂。我稀里糊涂,我以为他对我狠,可他眼里,我才是最狠那一个,他这么都容着我。”
“他当皇帝不容易,我去看了很多他批过的奏折,他一天忙着呢,他很多要忙的事,好多人都要去烦他。他还要去打仗,那么多人跟他唱反调,连我也是,怎么,我也在跟他唱反调。”
我的眼泪止不住。
它就拼命这么下来。
第88章 景杉视角(9) “本相受康王殿下所托……
贺栎山走的时候, 我还软着,在桌前动不了,还在哭, 他的兵一撤走, 吴筠羡就过来看我。她很害怕我, 她来捉我的手, 问我贺栎山是不是又吓我什么了。
她说贺栎山从早上我进宫那会, 一直等着,不声不响坐在花园里面, 等我回来。
她知道,肯定又要有什么大事发生了。
我继续抹袖子:“没有。什么都没有。他想三哥了, 所以来找我。”
他只找得到我。
我知道他了,他就是在对我好。
他要还我三哥的情, 我三哥死了,他只能够找我还。
他要我在。
贺栎山不止那一天来找我, 他有时候, 突然就会找我。叫我去玩,叫我去看花,吃酒,城里面有新鲜的玩意, 带我去长见识。
他谈我三皇兄的事, 好多我都不知道。
都是他自己去查的,找过来人一个个问,一条条对。
我三皇兄曾经跟承王是一伙的, 承王想要当皇帝,拉了我三皇兄进去。那会儿我三哥也是悬着命,谋算了很多事, 隔着我和贺栎山两个人,好像冷不丁他当了皇帝,其实他都是生死之间,擦着这么过去。
他提前给贺栎山买了很多酒,买了他最喜欢吃的海棠酥,因为他那时候也觉得可能要死。
他怕他死在贺栎山过寿之前,他来不及给他祝寿。
“我不懂他,”贺栎山说,“我以为我最了解他,其实我都没有念着他,我光念着我自己的仇,我自己的恨,我没有看见他,我以为我知道他藏起来自己,他小时候明明聪明,明明比太子学问好,他扮拙,以为这就是他的全部。”
“他想躲,他躲不了。”
“有人就是要把他挖出来,有那么多人都想要他的命。他外公看出来,把他带走去了吴州。他出去打仗,是因为你父皇猜忌他,晏载都知道,我不知道。他回来的时候,我才明白,你父皇不想要他回来。段煦正连他亲儿子都不放过。派人去截他,杀他。”
“他登基之后,想起来第一件事,是带我去御花园里面,让我挑我喜欢的花。”
“他想要赏我,没有名头。有事没事,他都要赏东西给我。”
“他来城门口捉我,他说,”贺栎山低着头,桥下游荡的船,从他眼里过去,他的声音似乎也随着飘走了,“天下人,我负他最深。”
每次贺栎山说这些的时候,他都没有表情,他淡得很,好像这些跟他无关,好像他说的无关紧要,不是他执着找很多人要挖出来的。就他在那儿静着,由着我一个人哭。
他说我三哥说天下江河同流,如果死在河里边,那么往任何一条河倒酒,往生之人都能够喝到。
七月半,他买下来满城的酒,往临安城每条河里倒,倒了几天几夜。
他这么干荒唐,但他本来就是个荒唐的人,以前名声也这样,很多人也没觉得有什么。就是他想一出是一出而已,跟小时候倒夜明珠一样,玩而已。
河边很多人知道他要倒,专门去捡那些被醉死的虾蟹——就倒得多到这种地步。
晏载说我三哥坠崖,崖深得很,他们转了很多条路,险得很,最终才转到底,知道崖底有一条河。
他尸骨留在外边,找不回来了。
贺栎山查我三皇兄,查到林承之身上,似乎我三哥着急登基是为了救他。他知道林承之被救了出来,还知道我三皇兄赏了他一块免死金牌,我去提的人,我三哥出征之前,最惦记他。
这些事他耿耿于怀。他觉得我三哥最后对他失望,因为他跑了,都给林承之占了便宜。
我三哥死之前,最惦记的人应该就是林承之。没有他的份。
我说:“你砍不了他的头,他有免死金牌。”林承之救了我的命,怎么的,我也应该替他说一句话。
贺栎山说:“皇帝赏的免死金牌,是你们段家的皇帝免他的死,又不是我。”
我大惊。
我跑到相府,我去找林承之,给他通风报信。让他赶快跑。林承之却很淡定,“康王多虑,下官以为,摄政王反而最不愿意杀我。”
我搞不明白。
但过去很久,林承之都没有死。
后来有一天忍不住,我去问贺栎山,他怎么不杀他。
贺栎山说,杀了林承之,他就输了。
他还说,林承之活着 ,最苦他,最好。天底下还有一个人陪着他,也好。
他们两个……算了,我不费那脑子了。
他们几十种算计,我一个看不懂。
林承之就这样安分着当他的丞相,他官居高位,很多人都想要讨好他。给他送美人,给他介绍城中家世好又没有婚配的姑娘,谁都想要攀他,娶妻纳妾,在他那里占一个份。
但他什么都没有,他在这方面,不太开窍。
有些人又打听到他这个人喜欢做木工,一些奇技淫巧的东西,当年他在大理寺的时候,对这方面就很了解,机关术数——他这个人真是偏才怪才,什么东西他都懂一点,所以他破案很有一套。
很多人就专门给他送这些玩意,天南地北找到的,精巧的物件,讨他欢心。
我去找他,我看见好的,他也愿意送给我。
他眼睛毒,看见我在哪个物件上多盯了一下,他就拿出来交到我手里。
我说我不要,他就淡淡看我。
我真是怕他。
所以我全都收着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总是怕冒犯他。他给我东西,就跟皇上给我赏东西一样,我不收,那么就是大大的不敬——我甚至都不明白为什么他要给我。但我明明想要,说不想要,他都看得出来。
一来二去,我也觉得欠着他,所以逢年过节,我都让人给他捎带东西。礼尚往来。
林承之这个人心冷,我渐渐发现了。
从来我没有见过他脸上大悲大喜,包括我三哥死到现在,他都没有掉过一滴眼泪。
当年我就应该发现,他杀我父皇被抓,都没哭过叫过,他自己都快要死了,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要是我,我已经哭傻了。
景钰不知道为什么,特别宠信他,林承之说他想要辞官归隐,景钰不让,觉得自己是不是哪里得罪他了——
经常那些大臣都这么干。
要表忠谏议之前先递出去请辞,那样裹挟上意。
他甚至亲自去相府找林承之,劝他留下来。林承之这招以退为进,把朝中那些跟他做对的人都吓着了。如今更多人觉得他得宠,不敢在景钰那里说他的不好。
他就这么在朝中,风生水起。
有几次我去我三哥府上,碰着他从外面过,他下了朝,往那边过。我就多嘴了一句,我说:“以前我三哥都盼着你去找他。你一直都没去过。”
林承之点了点头,看不出来什么。
后来,我就再没有遇见过他。
可能他就是偶然路过,我多想了他——我去问我三哥府上的管家,管家说他从来没进来过。
他就是这样冷。
我和贺栎山,跟他都不一样。
我三哥给我的那封信里面说,要把他晋王府的好东西都留给我——那会儿,他还没有当皇帝呢,他剩下这些,都愿意给我。我就占着这个便宜,贺栎山看过我的信,我跟他说王府里面的东西都有我一份,我过去摸摸看看,都是我的东西。
我三哥说的话,他就听。
我在晋王府说一不二着呢。
连我三哥家的那个管家,有什么事都要来禀告我,由我来拿主意。
我三哥那个宅子,晋王府没有主的事,渐渐很多人都已经知道,府上没有主子只有奴婢,住的人少,又阔气,就遭人惦记上了。
有这么一个贼,临近冬的时候,有天晚上翻墙进了王府,到里面去偷东西。
晋王府的人后知后觉,在那个贼逃跑的时候,惊动了其他人,才将他擒住。
人被押着在晋王府,一个下人去报官,叫捕快过来捉他去衙门。
这个贼身上没有搜出来金银——王府没有主,库房当然也没有存太多钱,且库房都上了锁,还在里院,要绕好多路,他说怕惊动人,没绕过去,没有找到银子,王府的账也对得上。
王府里面的摆件也重,花瓶珊瑚什么的,他拿着翻不了墙。他就拿了一些笔,砚台,几卷书画,然后到没有人又看起来阔气的房子里面去翻东西——也就是我三哥住的卧房。
这个贼不懂画,拿的都是便宜货,我三哥根本不爱藏名家的画,都是别人送给他,他收着,他却之不恭。这些人说出去也算有名,但是市面上不卖,定不了价,人家根本不是吃这碗饭的。
他在我三哥房间里搜出来的,费半天劲就只有一个机关盒子,他就是为了找这个,待太久被发现。
他闯了大祸,肯定要罚,但是怎么罚,就要看他偷的东西价值几何。
可是那个机关盒子打不开,他自己说是那个东西藏在床头,很隐秘的地方,做了个小抽屉,不知道怎么他按下去,翻出来的,一不小心就捡到了。
——这个贼肯定研究这些东西透着呢,惯犯,知道金贵的东西都爱藏在哪里,屋子怎么设计。他就是拿准了在这些地方才找得到最值钱的货,来了之后不想走空,不然我怎么没随便捡到这些。
衙门的人想要开那个盒子,就来找我,我说我也打不开,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但是那是我三哥的东西,而且他藏得这么深,这么怕丢,放在床边才安心,应该对他来很说重要,是个很金贵的宝贝,说不准那盒子还有机关,硬开之后里面的东西也跟着坏,所以不能拆。
第一次提审他的时候,衙门的人将本王给叫去了。
堂下,他家里边的人也来了,跪在他旁边。看戏的人也多,哄闹着在衙门外面,挤着脑袋望。
那些字画笔砚不值钱,关键就在这个机关盒上,存在两个说法。第一既然这个东西是我三哥,当年堂堂晋王藏起来的,那么应该值很多钱,重判才对。
第二,这是个木盒子,盒子本身就不值钱。里面没有证据没有定论,应该轻判,否则不合王法。
这会儿我知道为什么叫我来了。
他们想要劈开那个盒子,要我开口,肯允。
外面那么多眼睛,都盯着我,看我会不会徇私枉法。我当然……
我当然……
我就去找了林承之。
他以前在大理寺干过,他最会处理这种疑难杂案,我跟他原原本本交代了这件事,给他提了两个要求,首先不能够弄坏那个盒子,第二这个贼如果就这么放了,那么以后肯定不知道多少人来偷我三哥家里边的东西,不能够轻易饶过他。
林承之没有答应我。
他不轻易允诺,他就说:“康王看重,下官就去看看。”
第二次审,他就去了。
那个贼的家里人又来了,他老母,他妻,他一个儿,一个小女,都在旁边,都要替他求情,说他一时糊涂,迷路。公堂上吵吵闹闹,林承之过来的时候,他们就不闹了。
他穿的官服,上面纹鹤,腰带宝玉、纹金,连府尹都从座上站起来,跑过来跟他行礼,邀请他去上首。
他冷着面,目光淡,衙门所有人都安静着,害怕他着。
他没有去坐,只甩袖抬手,“本相受康王殿下所托,过来瞧瞧那个木的机关盒子。”
直切要害。
显得他忙,不想要在这里耽搁时间。
马上来人把盒子呈上来。
林承之……他果然有一些本事。
他竟然直接把那个盒子打开了,不费吹灰之力。他是真的懂机关术数,奇巧之物。
他拿上手没有端详,没有上下左右翻来覆去乱看,轻易就找到机窍,开了,就是开的时候手不稳,指尖发颤,好几次差点东西掉到地上。
“是什么东西?”我站起来,凑过去看。
堂前一下安静,众人都在瞅盒子里的东西。
盒子中间,躺着一只竹编的蝴蝶。叶儿有些枯,形状却还在。
不是金的银的玉的,只是竹叶编的。不值钱的玩意。
府尹下来看,确认这里头就只这个。那个贼看了,喜不自胜,嘴里喃喃念“不值钱”——不值钱,他就不用被砍头了,蹲半辈子大牢。他家里边的人围过来,抱着他跳起来笑,他自己笑到一半,忽然苦着脸,哭出来,“就这么不值钱的东西,就这么不值钱的东西……”
就为了找这么不值钱的东西,被抓了。
说着,又倒在地上哭。他家里人抱着他笑,他一个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怄得捶胸顿足。
这荒唐贼,荒唐事。
本王看着他本来正气呢,忍不住笑出了声,衙内衙外,哄笑一团。
众人都在笑,唯独林承之没笑。不止没笑,身子一晃,还有些站不稳。
好似人还在那,魂却没了。
第89章 景杉视角(10) “天涯路远,当归则……
林承之病倒了。
冬来时, 好多人都容易害病。朝中许多人登门去看他,因为去的人多了,打搅到他, 景钰去看完他回来, 就说林相需要清净, 朝堂之上跟所有人都讲, 不用再去了。
他家里面就冷清下来。
相府的仆从不多, 我去他家的次数多,个个我都认识。有一天在外面, 街上我遇见他相府的管家,就问了一句他的身体。
那管家就说, 皇上叫了御医去看他,御医说他是劳心事太多, 内外俱疲,出现病灶。
因要静养, 他现在暂时也不上朝了。那管家出去给他买书——他说林承之闲来没事喜欢看书, 话本子什么的也看,样样都让那管家出去买点,要新鲜的。
他这个人读过的书多,很多他都看过了, 他就要那些不古的本, 当作消磨。
回去的时候,我就跟那个管家说,我愿意去看他, 他见不见我。
那个管家迟疑了,说:“康王殿下的话……”
他摸不准我跟林承之关系到底好不好,还有我在贺栎山哪儿的份量, 现在朝中,皇帝的话要听,但摄政王的话又是另外的轻重。
我仗着贺栎山的威势,还有我三皇兄对他的恩,我直接说,“本王跟他关系好,你不知道,那时候在令州,我们两个流落外面,同吃同住,是过命的交情,本王去看他,他开心得很。”
我找个借口,那个管家惹不起我,带着我进了林承之的家门。
他说是养病,人却没有在床上待着,他坐在花园角落的一张竹椅上,椅子垫着毛垫,肩上披着缂丝大氅,脚边上还烧着炭,角落一棵腊梅,香气浓,景美得很。
左手边是放书的石桌,右手边是放茶的小几,他就这样享受着,翻着书一页一页看。
“林相……”
那个老仆开口,有一些局促,林承之抬起来头,看见他,又看见了我,将手里的书合上放到了旁边,说:“下官身体不适,请康王殿下见谅,行不了大礼。”
他讽刺我,来这里打扰他,自己以为自己很重要。
——世上有几个人受得起他的大礼。
那管家被他遣下去,我跑过去,我说,“不是我要来找你,是木木。”
林承之蹙了蹙眉。
我说:“上回我在你这里拿了个竹叶编的蚂蚱,你那个蚂蚱会动,按一下还会跳,他喜欢,但是找不在了,现在天天在王府怄气,从早哭到晚,吵得所有人不得安宁。我去外面找,没有找到买,过来问你一声,你是在哪儿寻的。”
林承之给木木编了好几个蚂蚱。
他还会编蜻蜓、青蛙、鹦鹉、麻雀……每样都活灵活现。我给他寻的竹叶,装在篓子里面,带着木木上门,他可能也是闲,没有说过要赶我走,似乎也很愿意跟木木说话。
他编着,木木就在旁边托着下巴看。我呢,我……
我就吃他相府的点心,看他的闲书,画本,坐他本来生病时坐的躺椅。
他那个管家很看不惯我,好像我在欺负他——总是余光冷眼扫我。天可怜,我在这里还怕着他呢。
我印象里面,林承之不应该会做这些事。我以为是他顺手买的,或者别人献给他的,没料到是他自己编的。他起了兴,愿意多编几个玩,可能是他打发时间罢了,叫我这儿反而不安。
就跟砍头最多那个刽子手,闲着没事喜欢绣花一样……怪得很。
“哇……哇……”
“哇哇哇——”
我看闲书看得入迷,耳边就是木木的叫声,一直打搅我。他捧场,跟在林承之屁股后面转,不管他编个什么,他都要叫要跳。
他点的每个他认识的动物,林承之都会编,但是有一个,林承之说他不会编。
他不会编蝴蝶。
木木缠着他,要他编,一直念:“为什么啊为什么啊?为什么不会啊?”
我真想堵木木的嘴。
不会还有为什么,口无遮拦,不知道随了谁,不知道给别人留脸。
林承之没有生气,只淡淡说:“因为有人只喜欢独一式的蝴蝶。”
他弯腰将手里那只竹编的麻雀交到木木手里,站直身,“给他编过之后,就不能再给别人编了。很早之前,答应他了。”
我脑子忽然有什么震了一下。
“康王殿下,今天就到这里吧。下官累了。”
拿着满篓子的竹编,我离开相府,木木在路上跳来跳去,他爹我……
我还没回过神来呢。
原来……
原来……
贺栎山他该恨。
该他恨。
有的人随手捡到的,别人抢都抢不到。
***
日子一天天的过,我三哥的事,城里面已经渐渐没有那么多议论的声音了。
——他刚死的时候,每天都有人说,街头巷尾,冷不丁就是说他,你想躲也躲不了,到处都是关于他。
太平的日子过上一段时间,似乎那些沉疴就在太阳底下晒没了,眨眼上辈子一样远。连贺栎山打过来的那一场仗,都感觉远得很了。
倒是有几个戏院,经常排我三哥的戏,唱他跟虿廉人打的那一仗。
很多人都爱看,看不腻,就总有这处。
我看不得这个。
戏院,我也不能够去。
很多事,轰轰烈烈都是别人嘴里,细水流长才在自己眼前,我能寻到个滋味,康王府里面,我还有好多能够惦记的人。我三哥他已经没了,但他从前做过的事,我总是冷不丁想起来,品出来另外的意思。
那些年我没有看出来,没懂的。人这辈子能够有个惦记的人,是幸。吴筠羡说我变了,说我从前什么都不愿意管,什么麻烦都不愿意沾。
现在我特别喜欢打算。
我喜欢给她打算,喜欢给木木打算,喜欢给我王府其他下人,老的少的,问上两句,家里边人念不念,要什么时候回乡去看两眼。
逢年过节,我也要打算。
我以前过的那种日子,斗鸡走狗,心里什么都不留,竟然还没有我打算的日子过得舒坦。
贺栎山当了摄政王,堂堂正正他威风,过去许多事也渐渐浮出来水面——原来他在京城的时候,还干过不少大胆的事。曾经江起闻跟他就是一伙的,那会儿正好查一桩科举舞弊案,江起闻缠着他,好像他牵扯很大,经常去府上找他问询案情。
其实他们两个是在商讨大计。
朝中有什么人可以为他们所用。
贺栎山他装了没心没肺,他就不能够光明正大探听朝中的事,但是他不去听,朝堂内外有什么东西他也都不知道。他也担心我父皇有眼睛,在他王府周围,每天记着都有什么人来过。
我父皇做没有做过,不清楚。但从这一点来看,他这个人不可谓不小心,简直心细如发。每个去他王府的人,他都算着记着是不是他该结交的人,讲过什么话都要记,每天都那样过,不叫人看出来任何一点他不像装出来那个模样。
江起闻查科举舞弊,往年所有考卷他都看了,都查了,顺路抓出来一些人,底子不干净。有的人舞弊当的官,有的人当考官的时候收过钱,也因为一些盘根错节的利害关系,给一些人开了例外。
科举舞弊这罪,比谋反轻不了多少。被他找上,都怕,怕掉脑袋,只能够成为他的耳目,给他传一些信。
江起闻做这些,都没有提到过贺栎山。
这些人都不知道自己在帮谁办事,甚至都不觉得,自己能够做个什么事。
贺栎山他这个局,设得很大,当年他和他爹就吃过消息不灵通的亏,他在意这个。互相对证,就能够猜到其他人的动作,我父皇的想法,大事发生之前,有那么一段时间,让他不至于滞后,没有准备。
他准备了很多张网,他的根扎得很深,现在他才放出来这些东西,专门给景钰看。
他让景钰害怕,不知道朝中有多少人到底是贺栎山的人,其实跟他这个皇帝并不一条心,叫他不敢跟这些臣讲真心话,不敢跟他们商议,像从前他跟林承之和万霖交代过的对付贺栎山的事。
我想。
幸好我没有当皇帝。
还好不是我。
贺栎山想要查我三哥的事,他还找到过吴筠羡,我也在一块儿。吴筠羡没有见着我三哥,她能够活下来是一个意外。她本来是带着人断后——断后,就是去送死。
虿廉人追过来,她分出来一队人去拖住,让剩下的兵后撤。
她是以为自己必死的,结果她意外擒到了虿廉那边一个利害人物,叫什么不知道,反正是个小头,虿廉人要救他,她就干脆不杀他,带着他狂奔,一群人来追她,她就反着带路,把人引开之后弃马从山坡上跳了下去。
虿廉人的马下不来,她就逃脱了。
她受了重伤,但幸运她是个女子,把战甲脱了,别人都当她是个寻常流民。有人把她救了,她就住着等到伤好再找回去,那时候,她已经听说了我三哥的死讯。
她说,她也跟虿廉人交了手,昶旦死了,这些人完全换了模样,心里已经溃了,怕了,他们不信自己能赢,一点不信——不信,就打不了。
到这儿,贺栎山就不再听了。
走的时候,他站在王府门口,突然转过头来,“没有尸骨,也许他也没有死。像你一样,可能被别人救了,一直没有回来而已。”
吴筠羡没有说话。
我也没有说话。
我三哥那是个崖,不是个坡。就算他真被人救了,也不应该这么些年头都找不回来。他是皇帝,他随便喊一声,都有人送他回京,大功一件。
他怎么可能不懂。
“可能他讨厌我,他听说我当了摄政王,不想见我,就不回来了。他觉得皇帝当着累,不想要当,所以在外边,悄悄自己过去了。他可能现在过得好着。”
贺栎山又这么给自己解释了一句。
他走了。
不容许我和吴筠羡再多说一句,不听任何其他的话。
直到他消失到街角,吴筠羡关上门,回头走了很久,再对我说,“康王,我以为他已经好了。”
他没好,他病得更深了。
***
贺栎山愿意信,我和吴筠羡就都不再提我三哥的事。
有时候他叫我出去,甚至还要跟我说,我三哥可能有一天在外面飘久了,会想在京城的日子,七老八十的时候回来,因为这儿是他的根儿,可能他想要葬在这里。
所以他要一直等着他。
等着他老得已经原谅他,老得要落叶归根,他就见得到他了。
我回王府之后,偷偷再掉眼泪。
当着他的面,我都说,是那样。是那样的。
可能我说着太多了,自己人都已经恍惚了,不知道什么是真是假——有一天我在外面给木木买酿裹脆皮鸭,旁边有个卖字的,支着一个小摊,写字也写信,30文写一封,读的话5文一封,有人拆了信,找他去帮忙读。
他拿到手还没有读,说了好几次这个字写得好。
我凑过脑袋去看了一眼,他那个摊前围着两个人,一个老汉一个老妇,搓着手在木桌子对面站着,应该就是要听信的,信被那写字先生展在半空,我定睛一看。
那个字我眼熟。
我的眼睛就定在那个字上。
定了我好久,我觉得眼熟,到底在哪里见过——我三哥留下来给我的信!
我从小在国子监,看着他写的字。
那个信我也读了那么多遍,我怎么看不出来。
我知道,我怎么能够不知道,我怎么这么久才恍过来!
我冲过去抢那封信,耳边那个先生骂我,那两个等着读信的老汉老妇也骂我,我听不见,我就去看那个字。
我让王府下人看着木木,我抢着信跑,后面几个人都骂我追我,我觉得我跟在梦一样,我跑慢一点,这个梦就没了,我得跑快一点,再快一点。
我到了安王府,我敲贺栎山的家门。
“贺栎山!你看,这是不是我三哥的字!”他一出来,我就把信砸在他胸前,我说话都抖不清楚字,“你比我会看,你看,你说,是不是他……你说……你说……”
他拿着信在那里看,那老夫妇和那个卖字的都追过来了,他们怕贺栎山,他安王府外面的官兵多,守着站了一圈,那三个人就不过来,他们吓着了,掉头就跑。
“贺栎山!”我盯着他的眼睛,盯着他的脸,我生怕他说一个不字,“你说是,你说是……”
我也被贺栎山给传病了。
贺栎山手紧紧捏着那封信,片刻,红着眼睛抬头,“是他……”
我跌坐在地上。
安王府的官兵跑过去捉那三个人,把那个卖字的摊子团团围住,我跟贺栎山一起过去,问那个信是怎么来的。
“我表弟给我写的……”那老汉抖抖索索说,“他写给我的,我看不懂……我叫人来读……我真不知道他写了什么……饶命啊,饶命啊……”
相干的不相干的他说了一堆,最终抖出来这个信来自昌桉县,在荔州,写信的人叫刘裹缊,是他表弟,他没有什么学问,字也认识一点,但认得不全,这信不该是他写的。
是别人代写的。
信送过来途中耽误了一个月,信里面写的事,还提到了今年的生意和收成。
这是今年写的信。
一开始我就觉得这是个梦,结果一点点回去寻,每样都寻着了真的痕迹,这个泡泡它飘出来,明明有那么多可以错可以假的地方,但是它就是不散。
贺栎山说他要去荔州,他马上就要去。
这一去变数太大,万一掘地三尺根本找不到这个写信的人,万一找到了,只是一个跟我三哥字写得像的人——这世上人长得像的都那么多,更何况字。我渐渐冷静下来,反而我跑过去劝他,头一回,我觉得他在局中迷,我在局外醒。
万一不是,那么我这一回冲动,是害了他。
“我三哥批过很多奏章,他也写过一些东西,我觉得还是把所有他写过的东西,一一都整理出来,每个字这么对。”
我把贺栎山劝住,在安王府对字,他那里搜集我三哥的东西全,分门别类收着,找出来特别多字。
另外一边,他派人整个京城搜查,从昌桉县送过来的信,拿着我三哥曾经写过的东西,找所有写信读信的摊主问有没有见过这样的字,找官兵一家一家敲门要信,每一封那个地方近几年的来信,他高价200两收,如果找到他想要找的,额外2000两一封。
每天都有无数人登他安王府的门,来给他送信,撞那个大运。
我从街上抢的那一封信,竟然每个字都对得上。形似得一个模子出来的。
来安王府送的信,竟然也真的找到了第二封。
第三封,第四封,第五封……陆陆续续,一共八封信,不同人寄写不同的事,都到了贺栎山手里。都是我三哥的字。
晚上睡觉醒过来,我都觉得是梦,我经常要让吴筠羡掐我一下,觉得过得不真。可能某一天就有一个声音跑过来,我和贺栎山都错了,我们都是错的。
但那个声音一直没有出现。
有一天中午,我去找贺栎山,安王府的人过来告诉我,说安王已经出城了。
他知道我要去找他,叫府上的人留给我一句口信——
“天涯路远,当归则归。”
吴筠羡不明白,她跟我说,我也跟贺栎山一块病了。
她不让我跟着贺栎山去,说贺栎山已经疯了。
我也不知道我算不算疯了。
可能我正醒着,可能我正梦着,有一天回过头来,现在真是痴得透顶,现在别人看我,就是从前我看贺栎山。人间难得几回梦,一梦黄粱是梦,一梦浮生是梦。
老天爷,如果真是梦,让我醒得晚一点。
鬓白发霜,我再来醒。
第90章 重逢 白玉冠,滚金边的袖。
我和九衣躲在这里不能够出去, 唯一能够去查看情况的只有张哺臣,米已经快要见底了,他偷偷摸摸跑到城门口边上两三次, 大半个月过去, 城门口依然是守卫森严。
甚至比他第一次去, 派过来看守和检查的官兵还多。
“一开始只是查要进城和出城的人, 现在连在城外面的人也要查, 只要一过去,就有人盯上。差一点为师就回不来了——不知道这些人到底是个什么查法, 冷不丁你就能够在路上看见官兵,拿着刀四处乱看。”
张哺臣被吓怕了, 说什么也不肯再去了。
“我亲眼所见,城门口的官兵手里都拿着画像, 我没有敢凑进去看,到底找的人长什么样, 但是画像一共两张, 我回来的时候路上听见人说,是一男一女,犯了事,所以要查……”
他顿了顿, 说:“你们觉得, 另外有一男一女,在这个时间犯大案子的可能性大不大?”
九衣握拳抵住额头,沉默片刻, 抬起头,“很大。”
张哺臣大呸了一声。
由于米已经没得吃了,现在这个天气也抓不到太多的动物, 外边官兵那么大阵仗找的多半就是我和她两个,现在可谓是山穷水尽,天要绝我们三个人的命。
屋内,我们三人一人一角占张凳子,坐在桌前,想了半个晚上。
九衣沉声道:“我觉得,我们不能够坐以待毙。”
张哺臣幽幽道:“坐着可能会待毙,但是出去是一定要死。”
九衣拍了一下桌子,“师父,你何必把什么事情都看得这么悲观?我们有手有脚,而且这件事情,本来我和张白都是受了冤枉,你害怕出去,是因为你把我和张白都当犯人。如果那个安王下巡,真是像你说的那样,一时兴起坐镇这里把通缉犯捉了,那么他,我认为,他一定是个热心肠,正义凛然的人。”
张哺臣用一种极其复杂的眼神看着九衣。
“既然如此,我有一计。”九衣郑重其事道,“由师父你出面,去城门口说你认识我和张白,你要检举我跟他,手里头有一些线索能够找到我二人,但是你只愿意跟安王说。”
九衣认为,如果我和她跑出去主动自首,那么可能我们根本没有见到安王,就被范峰——范建铭他哥,昌桉县的县令给给捉走了,连伸冤的机会都没有,可能当场被杀,可能在牢里被杀。
反正只要落到范峰手里,我们就是死路一条。
反而,这个安王很可能是想要整肃民风,所以在这里帮忙捉犯人,是一个大大的好人,他既然是从京城来的官,还是个大官,我们就去找他告状。很可能他会帮我们。
“师父你去,如果你能够见到安王,那么你就说真正我们住在哪里,找到我们两个,我们再出面诉冤。如果你没有办法见到安王,你就给个假的线索,他们没有找到人,就知道是我们狡猾,跑掉了。”
“你去说,你安全,我和张白也安全。”
“如果你见不到,你就走掉,不要再管我们,你跟我们不是一路人,不必再回来,也免得被官兵追踪。天涯海角,你随便找个地方过吧,师父。你这么有本事,肯定不怕找不到饭吃的。”
这个事听上去对我们三个人都好,但其实有一点冒险——首先一个问题,如果衙门的人知道张哺臣是她的师父,到底是会信他的话,还是把他也一起扣了,当作同伙严刑拷打。
另外一个问题——
那个安王他不是个好人。
他不止不是个好人,他几乎把所有能够犯的大罪都犯过一遍。
“你不知道他杀过多少人,连皇帝都怕他。他这个人坏透了,大奸大恶,整个京城都知道,他为什么会来这里抓人玩?说不准就是他手痒,想要杀人而已。”
九衣被吓到,脸白了一下,但很快又回过来神,“戚——他这么厉害,干嘛在京城不杀人,要跑过来荔州杀?难道杀人还跟吃饭一样,要换个馆子尝新鲜,就这儿的人杀起来带劲?”
虽然她呛了这么一句,叫张哺臣说不出来话,但这个计划她没有再提。她又重新拟定了一个新的计划。
“张白,你不是当过兵吗?我和我师父会医术,你会武,大不了,我们行走江湖,我们去当雌雄大盗!”
她说她和她师父当雌雄,我当大盗。
我还没有说话,她两眼一亮,拍桌站起来,“张白,这个主意,你真得好好考虑一下。我们走山路,绕着城过去,就可以躲开那些官兵。你去劫人,专门挑那种有钱的,跑不动路的,保管他们怕得要死,你一亮刀,他们就哆哆嗦嗦给你送银子,咱们也不要太多,就接济一下,他们自己也有功德。你出门在外风里雨里落伤落病那是常有的事,有我和我师父在你身边,你这个找大夫的钱和麻烦都省了,那我们三个人一起,就是无往而不利。”
这个主意馊,张哺臣嗤之以鼻,顺便骂她黄毛丫头,没见过江湖险恶。
“你知道不知道,劫道这个生意也有同行的,那种必经的又僻远的道,山匪最喜欢占山头,抢那些过路人。你以为你要对付的是那些过路的肥羊,其实是那些土匪。”
天底下这么多行当,连杀人越货都竞争激烈。
九衣闷了一口酒将葫芦丢到一边,打着哈哈,“哎呀师父,我说着玩呢,你还真信,你真是的。”
土匪虽然不能够当,但是逃跑这件事,还是可以计划一下的。翌日一早,我三个人一起跑了。
昌桉县要往东边去,我们就专门往西边走,绕着山路打转,走了不知道多少里路,夜里在山间林中歇过不知道多少宿,终于到了临近一个县。
但……
那个县进城的路口,也张贴了两张通缉的告示。
隔着远,我三个都没有看清楚,不过如果没有意外,应该……还是最有可能的,意料之中的,我和她二人。
“该死,咱们跑晚了。”张哺臣少见骂了一句浑话,猛跺一脚,胡子气得乱颤,“没有想到这个安王这么歹毒。”
他说他如果没有猜错,恐怕昌桉县周边的城池,都收到了通缉令。我们几个人没有办法再光明正大在城中露面,哪儿都不能够过。
张哺臣不明白为什么费尽心思要抓我们俩,审问我们是不是干了什么大坏事,连我们自己都不知道,触怒了安王。
我忽然之间就想起来。
“之前我替人鉴过一个笔洗,有人说那个笔洗是贤昭王送给安王的秋蝉照月,我说那是假的,由此开始,才惹怒了周重培,便是那个去衙门告状的古董商人,因为那玉就是他在贩。”
张哺臣闻言大惊,让我详细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九衣也一起听,听完,她悚然拍了一下大腿。
“我知道了。”
“安王家里流出来的那个东西,很可能不是他自己主动卖的。他那么有钱,他卖这个东西做什么?他完全没有必要嘛。肯定是有人偷了他的笔洗,结果你一眼认出来那个笔洗是假的,连那个古董商人,还有那么爱藏古董的人都不明白,偏偏你明白,说明你可能知道内情。”
“安王,他专门是冲着你来的。”
这个说法,连张哺臣也同意。
既然安王他不是个热心肠的主,那么他肯定是要报仇雪恨的。有人偷了他的笔洗去买,我知道,我脱不了干系。至于周重培告状我的那一件事,不是最重要。
“张白……”九衣失魂落魄地抓我的袖子,“你是真能闯祸啊……”
首先我是个逃兵,死罪。
其次我惹了县令,死罪。
最后我还惹了安王,死得不能再死的罪。
我们三个又一路爬山涉水回去,路上天气不好,下了一场暴雨,只能够我们三个找了个山洞躲起来。山洞里面潮气重,还有水从藤蔓上滴下来,有时候吓得九衣从地上蹦起来。
次数多了,她就突然哭起来,“他大爷的范建铭……去他大爷的……姑奶奶我为什么要生得这么花容月貌……呜呜呜呜呜呜呜呜……臭狗屎……王八蛋……”
我三人在山洞里面歇息,因为下雨,外边的木柴都潮湿着,不能够燃火,夜里里里外外都漆黑一片,时而能够听见林中野兽的叫声。半夜,洞外出现两点荧光,野兽找了过来。没有火燃着驱虫驱兽,九衣不敢睡,第一个发现,尖叫了一声。
我拿着一把柴刀过去,竟然那是一只狼,嚎叫了一声,我一刀劈向它眼睛,地上险斗了几回,终于砍了它的脖子。
翌日清晨,我去洗脸,脸上衣服上,到处都是血。幸好我三人奔逃带了行囊,里面还有换洗的一身,将脏掉的衣裳卷起来包好,继续我们又往回走。
经此一遭,一路所有人都很小心,避开那些看起来被踩碎过的树枝,有野兽脚印的路,尽量走视野开阔的地方,上坡下坡,我们三个一人看一边,观察有没有蛇虫鼠蚁出没。
快要到回家的那一条小道时,突然九衣停了一下。
“张白,你看!”
她指着河岸边几块鹅卵石,那石头从泥里被翻了出来,像是被人不小心踢了一脚,翻了一半卡在石头缝里,往前看,没有石头的地方,泥的表层有很多又浅又乱的脚印。
这一些异象,使所有人慢下来脚步,反而躲进了林中树木遮掩多的地方,走一步往前看一步,才敢继续往前走。
终于,在要看见那三间小屋时,一群拿着刀的官兵露了面。
噗通。
张哺臣腿一软直接原地踩翻,往地上滚了半圈,九衣脸色发白,喃喃道:“完了……张白……完了……”
一共十几个官兵,将我们三人住的地方团团围住,门是开着,里面隐隐约约还能够看见有人在桌前坐着,但隔得太远,是男是女都分辨不清。
——离开之前,门都是锁过的。
外边还有两个官兵,手里一人拿着一张通缉令,不消说——范峰找到我们了。
立刻我们掉头就跑,但跑了没有两步,身后传来一声怒吼,声音洪亮震得林中几棵都快秃了的树似乎都摇摇晃晃吓得掉叶。
“谁!”“站住!”“给我站住!”“都给我站住!”
我们当然……
跑得更快。
“师父,快跑!师父,你快跑啊!你快啊!”
“哎哟!”张哺臣本来走在最后面,倒过来是该跑在最前面,结果跑得颠三倒四,脚下被石头和枯树枝绊着,身后又有九衣在催,见到我和九衣都超过了他,跨了个大步,一个跟头就在地上翻了。
我伸手去拉他,他痛得额头上全是冷汗,嘴皮颤着,“断……断、断了……”他往左腿上一指,人抖得更厉害,我拉起来他,他左腿也软趴趴的,没有办法站直。
“走、走走……不要管我……”张哺臣伸手指了指九衣,手臂往外面挥了挥,“你快走……”
“呜呜呜……师父……”
身后的官兵比我们跑得更快,这么一会儿的功夫,已经追得只剩下小一截距离。
九衣急得直跺脚,我将张哺臣翻过来抗在背上,但是脚下乱石丛生,越走越慢,背上他痛得不停叫唤,“我的脚……我的脚……”
没有多久,官兵已经追过来,几个人率先疾跑拦在我三人身前,四面都有人拔刀,团团将我们围住。
我将张哺臣放下来,九衣大叫一声,“冤枉!冤枉啊!别杀我,别杀我!”
没有人搭理我们任何一个,有一个领头的人拿着画像,对着我和九衣看来看去,脸色沉凝,叫过来一个官兵,小声耳语,“去请安王。”
这几个人围得太近,我们全都听见。
九衣背后伸出来一只手扯我的衣服,极其小声,“安王……”
她声音惊恐极了。
张哺臣说那个安王有多坏,我们都听了进去。
还没有等那个官兵跑回去通报,遥遥我已经看见,屋内走出来一个人。
雨过天晴,风轻云霁,悠然一股风吹着,光也照在他身上,令他一个人显眼。
白玉冠,滚金边的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