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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4673 字 3个月前

第91章 太平 “朕对你,余恨未消,遗爱更甚。……

几个官兵将我们押着往回走, 终于到屋外常用来晒草药的那片空地,安王被人簇拥着,独自站在最前的位置。

想不出来, 这个奸臣、大恶人, 看起来这么……俊美慵雅, 不像是个当官的, 反而像是哪户人家, 不谙世事公子哥。

九衣和张哺臣都跪下来跟他请礼,求饶, 顺便,九衣还帮我求饶, 说我绝对不会偷别人东西,我是个呆子, 肯定是有人陷害我,请他饶过我, 饶过我们三个。

九衣看见我没有跪, 抬起头扯我的衣袖,咬牙切齿的小声喊我,“张白……”

我看着他的脸,不知道为什么, 再动不了。

一股难以说明的情愫在四肢百骸游走, 令我一时怔忪。

梦里不知何年何昔,我觉得,我应是见过他。

他定定看着我, 一动也不动,眼底骤然发红。突然,他仰起头, 一声沙哑又飘渺的喟叹。

“原来你在这儿。”

这声音好像罄钟一样敲响在我脑中,嗡然,我耳朵失聪,眼睛也开始模糊。

天旋地转之时,我看见他朝我奔来,伸手来接。

我浑身失力,闭眼倒在一个胸膛。

***

我醒过来的时候,九衣正拿手枕着脑袋坐在我床边,似乎她很困,闭着眼睛头晃晃悠悠,往下掉了,她就半梦半醒地又把胳膊重新架上。

外边我看朦朦胧胧正是天亮,房间不是我之前住过的任何一间,不是九衣的小屋,也不是祝博厚的宅子里专门分给我住的地方。这里布置摆设齐全,房间内有屏风、铜镜、雕花木椅,我睡的床前还有帘帐,湛青色,花瓶摆放在房间东南角,颜色素,很多东西都是规规矩矩,不差什么,但也不多什么。

脑子里面我第一个直觉。

这里是官家住的地方。

“张白!你醒了!”我在这儿左右顾看,牵动了床上盖着的被子,九衣胳膊压在那上面,脑袋晃着晃着就给晃睁了眼,一下跳了起来,“张白,你可算是醒了!你不知道,你不知道……”

她语气激动,捉我的胳膊一边摇一边跟我说我昏过去之后的事。

她说那个安王问了我的身世,一开始她帮我解释了来龙去脉——我是如何去了祝博厚家里当教写字的先生,又如何遇到周重培,撞破了他行骗的伎俩,故而他一直对我怀恨在心,找到县令范峰的弟弟范建铭,昌桉县有名的恶霸来索我的命。而她也是因为被那个恶霸盯上,才不得已跟我两个人都逃了。

绝对我们两个是大大的良民,没有干过任何伤天害理的事,千万他不要信范峰和范建铭的话。

说到这里,她迟疑了,抬起头小心翼翼又道,“张白……我一开始是有意帮着瞒你的身份的,你是逃兵,被抓到你也是要死的,他问我怎么认识你的,我说你是我远房一个表弟,灾荒之后家里边吃不起饭了,过来投奔我。”

“呔,那个安王,他不知道怎么一眼就看出来我在撒谎,刀架在我脖子上,让我老实交代。”

“张白,我是迫不得已,才把你供了出去,”她声音低下去一阵,又突然她拍了一下床板,昂扬起来,“但是张白,你不要怕。我看那个安王,他不见得要砍你的头。你昏过去之后,专门他还找了好几个大夫来给你看病。你现在住这个地方,县衙你知道不知道?范峰原来住的屋,他被赶出去了,由你来住。”

“他还问我你身体除了失忆之外,还有没有别的病灶——哦,你失忆这件事,我也跟他提了。我说你不知道自己是逃兵,你根本找不回去家,所以你不是故意要躲在这里的,你全部都忘了,而且你失忆之后,也规规矩矩,天天都做很多好事。你是个大大的好人,最好不要杀,杀了冤枉。”

她稀里哗啦讲了一大堆,要讲的话多,就说起来乱,有时候说着前面的事,又要插一句后边的事,有时候说着后边的事,又要插一句前边的事,大概半个时辰,她才把这些所有讲完。

大概我听明白三件她觉得最重要的事。

第一,周重培,范建铭都已经被抓了,现在关在牢里面。范峰治下不严,自己也不干净,正在待审。

第二,她的医馆重新开起来了,她和她师父的医术不错,将我身上各方面的病灶,要注意的点,讲得比所有大夫都清楚,安王也知道她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就让她和她师父专门照看我。

第三,我欠祝博厚的钱——便是我提前支了一年的教书费,安王也帮我还了。他跟九衣说,这个案子已经结了。我今后也不会再去教人写字,也不会替人写信,这些东西,他都帮我清干净。

“张白,说实话,我真是搞不懂,那个安王他到底想要干嘛。”压低声音,九衣伸头往门口看了一眼,凑到我耳边说,“我师父替你分析过了,可能你从前认识他,你不是个小兵,估计你在京城混得还不错,你跟他沆瀣一通。”

九衣捂了捂嘴,又往门口和窗户的方向看了一眼——外边根本没人,她回过头又说,“最后那句是我师父说的原话。他说你果然不是个好人,竟然你能够跟安王那种人玩在一起。”

“但是,但是张白。我不这样觉得,我觉得那个安王看起来也不那么十恶不赦,你呢也不混蛋,我就跟我师父说,他是听说安王是个坏蛋,但是我们见到安王,他就帮我们伸冤,让我们几个不用再躲躲藏藏,我们受了他的恩,怎么好继续跟他反着干,记恨他骂他呢?他觉得我说的也有一点道理,听了我的劝,听安王的话好好治你。”

“就是你失忆这个毛病,”九衣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安王想要给你治了。”

九衣出去说我醒了,马上就有官兵去请安王过来,我从床上整理好衣裳起身,走出门,便碰见了安王急匆匆往这头走。

见了我,廊下,他停住脚步。

我道:“草民张白,参见安王。”

***

安王安排我住在县衙,九衣和她师父每天过来看我,给我喂药,药一天喝两回,中午一回晚上一回,都要吃了饭之后再喝,说这么药效好,也不伤脾胃——那个药有烈性,胃喝了容易绞。

每天,我都跟安王一起用膳,他盯着我吃,看着我喝。

我多吃了什么菜几口,第二天,这个菜又会继续端上来,我哪个菜没怎么碰,就再也不会有,慢慢我发现他,总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看向他的时候,他都在看我,观察着我一举一动。

有一天我问他,我到底是什么人。

他答:“你是我一个朋友,从前,我们两个很要好。你出去打仗,就这么不见了,所以我过来找你。你从前不叫我安王,你喜欢叫我……怀深。”

怀深这两个字,我听了,脑子里又嗡响了一下,不由自主,我念了一声。

“怀深。”

他眼底又红,捉着我的手,“我在。”

我不用去教字,也不再出去摆摊,采草药酿酒的活也没有做,总是闲着,安王就带着我出门逛,昌桉县他不熟,反而是我指点着他要去什么地方玩。

譬如城西有一条湖,湖心有一个小亭,湖边草木葱茏,常常有人泛舟游湖,可以自己撑船,也可以叫个船夫替你摇,有些人只是到湖心那个亭上去看看风景——从那里去看四面,茫茫山水一色,城中人影憧憧,也有人坐着船顺着西边一路往前,去登一座山。

那山叫苍兰山,只能够乘船去,山上有一座小庙,有些人要去拜,也有些人只是想要爬山,登峰望远,叫上三两好友曲水流觞,赋诗作乐。

譬如城东的好几个茶肆里面可以听说书,不设有大堂,就在茶肆外面说书先生摆着一张桌子,脚底下垫着凳子,站出来比所有人都高,铿锵就从古讲到今,奇人异士奇闻怪史,天南地北的事情不知道他怎么知道得一清二楚,讲起来一口气不带歇,茶肆外面都有人驻足,听入迷了跑进去要一杯茶坐着喝。

茶肆边上就卖瓜果,还有卖花的——我跟他说现在没有了。

现在入了冬,很多东西都不卖了。

不过依然我们可以去看投壶射覆,有一个酒肆,专门有文人雅士常常聚在一起玩,其他人买了酒,也可以进去看别人玩,赢了的人有彩头,名字还会写在牌子上挂上墙,整整挂半个月。

热闹的地方,有名一些的地方去多了,我就跟他只是在街巷之间逛逛。

昌桉县路宽,很多房子不太聚,零零散散,热闹的地方不多,人都往热闹地儿聚,其他地方就显得冷清。我们两个人走在一条窄巷之中,脚轻踩在地上,都能够听见绵软的莎莎声。

其他声音都没有。

走到一半,我问他,“如果我永远都治不好,怎么办?”

安王道:“治不好……也成。这辈子治不好,都成。”

我道:“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讲讲过去的事。”

他停下来,好一会儿,目光向远,声音喃喃,“太多太多,讲不完的事。讲出来,你恐怕还要生气。”

我笑,“怎么会。”

他道:“你会的,你生气的时候,脾气大,你就不叫我怀深了。你叫我贺栎山。”

我道:“那么你呢?你生气的时候,又叫我什么?”

他哑然失笑。片刻,再道,“我怎么会生你的气。我气,也只是说假话,我生气,都是假话,你不要信。不要听。我见到你,只会高兴,不会生气。”

我道:“这么多天,你高兴吗?”

他转过身,看着我,良久,答:“从找到你那一刻,我就只剩下高兴。别的什么都没有。这两个月,我每天都在高兴。皇上愿意骗我玩,我也高兴。”

贺栎山低下头,轻笑一声,片刻抬起头来,哑声道,“臣斗胆问,皇上是什么时候想起来的?臣想要知道,哪些东西真一些,哪些东西没那么真,臣以后有得惦记,也分清楚轻重。”

“几天之前,我什么都记起起来了。我还听说你当了摄政王,你起兵架着康王,打到京城,现在你在朝中说一不二,人人怕你。”

贺栎山脸上没有了表情,轻声细语,“皇上生臣的气,应该的。臣再想要问皇上,想要怎么处置臣?”

我叹一口气,“贺栎山。”

贺栎山颔首道:“皇上。”

我道:“朕没有想到你,本事比朕想的还要大。”

我病既然好了,张哺臣的药就不用再喝了。贺栎山没有告诉任何人我的身份,我在昌桉县没有置产,也没有什么行李,收拾好,很快就可以启程。

逢遇上元,回朝之前,我和他留在昌桉县过了节。

城隍庙数不清的人进进出出,唱戏的叫卖的,街上闹哄哄都是人声,熙熙攘攘的人,挤在一起,这么冷的天气,满头大汗的不少。

上元放灯,我跟他在城中一处楼上看。

满城烟火,没有临安的繁盛富庶,热闹也没有少半分。

高塔殿宇之下,左右各有两棵参天的古树,据说这两棵树一棵叫照安,一棵叫见平,是曾经有位守将路过此处栽种下,两棵灵树,保佑这里百姓远离战乱,安生乐业。

许多人都认为,昌桉县太平了上百个年头,这两棵古树居功最大。

从此之后,这两棵灵树就有许多人来拜,拜的人太多,官府也专门派了人过来守,渐渐流行起来一种风俗,每年上元,在树上用绳子挂上两块的木片,木片上面写上名字,中间夹写好祈愿的字条,压平藏在两块木片中间,外面再用红绳紧紧将两块木片缠住,就这么在最后打一个结,留出来一个空,挂在树梢上。

树上风中飘飘摇摇的木片,就在我和贺栎山眼中荡。官府的人在两棵树前左右各摆了一张桌子,桌子上一块布,布上面是笔墨纸砚,成扎的红绳,地上还有个竹篓子,装着大小相似的木片。

给10文钱,就可以写一个挂上去。钱最后收走,由衙门的人管着,一部分当作看树人一年到头的酬劳,一部分赏给上元时候过来维守秩序的官兵。

“小时候在宫中,你曾经告诉朕,放灯前默念心愿,灯被神仙捡走,愿望就会实现。”我道,“这么多年过去,朕那时在你身边许下的心愿,依然没有实现。”

贺栎山道:“臣欺君,该死。”

我道:“朕觉得,也许是皇宫的地儿不灵。”

我和贺栎山一人占了一边的桌子,各自写了字条,塞进木牌里,挂上了树,左右一棵树各自有一枚,属于我跟他。挂的木牌太多,树枝繁茂,一会儿便看不出来到底是哪一枚,挂到了哪枝。

人潮涌动,我们没有多留,写完便离开。

一路往前,走到一座桥上,河下游游荡荡,都是花灯,许多人在上游放,飘到了这儿。波光粼粼的河面,淌着看不到尽头的灯。

灯好看,许多人都停在这儿看灯,有说有笑。

我跟他站了一会儿,继续往回走,到寂静无声处,夜色正暗,烛火浅淡,我和他凭栏此处 ,遥看远处的灯火,更显得那一处景喧嚣色浓。

身边没有人,贺栎山突然开口道:“臣斗胆恭问,皇上刚才写了什么心愿。”

我侧首看他,“怎么?”

贺栎山道:“臣欺君罔上,叫皇上许过的愿都不灵。过去臣愚惘,也不知觉欠皇上良多,皇上跟臣讲,臣看看臣能不能想想办法,替皇上分忧,让皇上偿愿。”

我道:“安王千里跋涉来请朕回宫,朕麻烦安王良多,岂只有安王欠朕。朕也欠着安王。”

贺栎山点头道:“臣明白了。皇上是连还,都看不起臣来还。”

我道:“安王猜错。不是朕不要你还,上面写的,此时此刻,上苍庇佑,朕看已经全了。”

贺栎山几不可闻地蹙了蹙眉头,抬起头,也不再说什么。

观完这处的景,我和他又接着往回走。路上再经过一座小桥,那桥上有人在卖灯,过路来去的,尤其是小孩儿喜欢伫着望。

我买了一盏兔子灯,贺栎山帮我提着,他道:“皇上喜欢这灯,莫不是要收拾回临安。”

我道:“不是给朕买的,九衣喜欢,临走之前,给她挂医馆门口。”

我们再往医馆走——半座城,今天晚上都由着我跟他绕。

好多好多年,我没有跟他这样闲着,不做什么,只是过节时候,漫无目的乱走。天下事,乱糟糟,纷纷扰扰都已经尘埃落定,没有任何一刻,我比此时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