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景杉视角(2) 他接过令牌,手指摩挲……
林承之下狱之后, 我三哥吩咐我去看他。
我没有想到,他竟然也不是我想象中那样一个人。
曾经在外面,很多风言风语, 说他这个人利欲熏心, 是完完全全表里不一的小人, 攀附之辈。他在朝中如日中天的时候, 对他的议论就更多, 说他为相是奸相,杨兆忠对他有恩, 他反手就将杨家一家给害了,且他还会揣摩上意, 不知道为什么我父皇被他哄得团团转。
人往往先入为主,觉得事情应该是什么样, 就爱听那样的议论。
反正说他不好的,我都听进去了。
我也跟着觉得他把持朝政, 社稷危矣, 喝酒的时候骂他两句,表现我也对政事关心——虽然朝廷仍然稳固着,也没有听说其他地方有什么大篓子,而且因为一些施政, 反而民间他有一些美名。
但, 骂就对了。
他弑君这一件事,牵扯出来一桩陈年冤案。
京中有好事之辈,专门四方考究, 给他立了一个野传。
虽然他这个人不忠不义不臣,但是世上那么多自称忠义的有本事的读书人都没有当到丞相,他一个本来就是为了使坏的人当上了, 证明他这个人的本事非常大。
另外一点,证明他这个冤屈很大。
朝堂之中对他当然是一边倒的痛恨,但民间就有一些奇怪,他的名气因为他下狱这件事越来越大,甚至我听说有绿林好汉,商量要怎么将他从大理寺的地牢中劫出来。
后来我才知道有个写书的,叫“崔兰妙生”,又根据这个野传给他写了个话本,里面绘声绘色,说他当年在吴州的时候,受了纪家一家的恩情,雨夜之中,纪家一家被砍,他如何机智逃脱,立誓报仇。
这本书辗转我拿到手里面也看了,完全将他写成了有勇有谋的侠士——里面那个他的化身林晓生,还会一点武功。
书里面最后一页是这样写的——
“几人荣华富贵唾手可得,愿意陨身入局?几人有负朝廷有负门楣,唯独不负义字当头?世上曲折离奇,莫过如是。”
这么,因为这些曲折离奇,他所以被越来越多的人知道,成为一个传奇之人。
过去许多我对他的看法,他身上发生的事,都因为这个事情有了一些变化。
包括我也读了那本书,对他也有一些触动。
我去牢里面,让人都离开,只留下我跟他。
他坐在墙角,想要站起来行礼,我按了按手,也在他对面坐了下来。
“我三哥叫我过来,因为他放心不下别人办这个事情。他让我告诉你,你不要担心,他现在登基当了皇帝,他不会让你死的。只是现在朝中仍然有一些阻力,他不能够放你出来。”
听我说完,他神色震了一下。
“我知道,你一定很吃惊。谁都没想到,他会当皇帝。我也没有想到。”
我继续道:“林承之,所有人都当你是洪水猛兽,只有我三哥觉得你无辜,你纯良,你明明当了丞相一手遮天,他还觉得你跟城墙根下面的野草一样,任人踩踏,谁都在欺负你,总是担心你。他长了一颗偏心眼,偏在你这里。从前我对你这个人有一些偏见,但现在我明白,只是我看不懂你。”
“我知道,你是君子。”
“你躲着我三哥,是因为你身上这些事,你不想要牵累他。”
林承之眼睛望着牢房仅有一扇用来透风的小窗,脸上没有表情。
我道:“你一次次把他推开,连他想要救你,你都要拒绝他。除了你喜欢他,我猜不到别的答案。你怕害了他,哪怕一点,你都不愿意他为你涉险。”
林承之仍然不说话,他闭上眼,不看我。
“你怕我三哥冒犯我父皇,你怕他被人口诛笔伐,怕他一朝不慎被抓住把柄。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对我三哥的这些,他想要不想要。你对他的好,他不想要,对他来说便是不好。”我非要凑近他,“你喜欢他,但你不懂他。”
“我跟我三哥说,让你假死,但是他不愿意。你假死就是戴罪之身,林承之这个人没了,你就得这辈子藏起来尾巴做人。所有人都记得你这张脸,你没有机会再假借一个身份入朝为官了,此生再没有出头的机会。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言官把他脊梁骨都戳烂了,仍然要救你。”
“他要为你正名,身前身后,都要你堂堂正正。”
终于,我看见他脸色动了一下。
我站起身:“我三哥只让我传最开始那一句话,后面的话,都是我自己想要跟你说的。你放心,我三哥比你想的厉害,你不用担心他。你好好在这里,照顾好自己,不要让我三哥担心。你跟他之间如何了,你自己看着办,我不再参与。”
***
虿廉来犯的事,京城里面传得沸沸扬扬。
张榧卖国求荣,被骂得狗血淋头,他家里人被问斩,我去看过一眼,外边的人在砸鸡蛋菜叶子,刽子手一个个将头摆正,一刀就这么砍了。
血啊,哭声,骂声,都混在一起,我耳朵听得发麻,马上我从人群中退出来。
脑子里面不知道混沌了多久,不知道怎样,我走回了康王府。
我母妃说我这个人糊涂,说我跟其他几个兄弟比,总是像个小孩,我以前不认,我以前觉得是他们不懂我,这个世界上许多人都勉强我,去做我不想要做的事情,别人不做他们不愿意的事,他们就觉得别人不懂。
我三皇兄登基之后,许多事情都紧锣密鼓的发生,皇后死了,明娉也死了,张榧一家满门抄斩,这些都是我三皇兄拿的主意——我如今才明白吴筠羡跟我说的那句话。
他是皇帝。
他不再是我以前那个随便胡闹的三哥。
这些人死得对不对,定论如何,不重要,只是我发现,我自以为人在局外,其实是我蒙着耳朵眼睛,很多事情我没有看见,我脚在局里面扎得很深,生下来就这样。
我母妃生我下来,就担心我,她怕我连死都死不明白。
吴英上阵杀敌,吴筠羡的两个哥哥都去了,战死疆场,头颅都被斩了,只剩下半截的人,尸体送回来京城。我跟着她回将军府,听见她两个嫂嫂哭得差点断气,扑在棺材上面,对着那半截人哭。
他们的头去哪里了?
是被虿廉人抢走了,还是就这么掉在了外面,滚在草里沙里,没有人发现。我不懂打仗,我不敢问。我就站在旁边,握着吴筠羡的手。
我握着她,她就不会栽倒下去。
出殡那一日,我三皇兄也来了将军府,他说吴家忠烈,赐封吴筠羡两个哥哥的夫人,赐封他们的儿子。那一天我没有去,我看过半截的人之后,回去一直做噩梦,我感觉这些人从前不是这样,从前我觉得他们都跟我一样,说说笑笑,吃饭喝酒的时候开一些玩笑,讲一些城里面的轶事,他们也各自有一些喜好,跟我探讨。
我觉得这些人不应该这样。
怎么就上战场,怎么就死了。
怎么突然之间,就跟我不一样了呢。
吴筠羡不知道我,她不明白我为什么魂不守舍。那天她回来跟我说,她请求我三哥让她上战场,我三哥准了。还封了她一个官。
我突然跳起来,“你疯了?!”
从来我没有这样生气过,她在康王府里面比我这个王爷说话还管用,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安排,我在她面前不太逞威风,我让着她,免得王府里面一直吵个不停,麻烦更多。
她没有跟我吵,她只是将她身边的丫鬟,将王府的管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叫过来,那天晚上,一个一个安排,一个一个吩咐。
她去意已决,她顺便连自己的后事都交代了。
她给木木做了一个平安扣,挂在他脖子上,给他买了很多他喜欢的好吃好玩的东西。她跑过来交代我,“如果我死了,你好好养他成人,我管不着你了,你自己荒唐无所谓,你不要带着木木一起荒唐,段景杉,嫁给你,我不后悔。你为人不坏,你比很多人都好。我经常看不起你,你不要信,你这样,已经很好了。”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我恨死她了。
她凭什么这么说。
我宁愿她骂我,她跟我大吵一架。她凭什么一副要死的样子,要我记着她的好。我在王府辗转反侧一晚上没有睡好,终于我决定去找我三哥。
我让我三哥不要让她去。
我三哥一开始准了,后来吴筠羡又去找他,他又听了吴筠羡的,不听我的。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再更改。
吴筠羡没有死,她打了胜仗,但是虿廉人恨她入骨,说一定要取她性命,我去求我三哥将她召回来,又是一样的结果。他这么跟我说——
“景杉,你愿意的话,就恨朕吧。”
我的心凉了。
凉了一半。
另外一半,凉在我听说他也要御驾亲征的时候。
这辈子我身边最重要两个人,都要去打仗。
我想起来那半截的人,总做噩梦,一个变成了吴筠羡,一个变成了我三哥,尸体都像那样被送回来。我惶惶不可安睡,去求我三皇兄,他根本不听。
我还知道万霖私底下跟百官协商,宫门口一起逼他迁都出京,他也没有听。
他决定了的事,就这样一意孤行。
出征之前,他交代给我一件事,让我带着林承之一起出城避难。他给我安排好了,让我退,如果他死了,京城也攻破,宗室留有血脉,不至于全殁。
这么重要的事,他放心我去办。宫里边好的值钱的东西,曾经我喜欢的那些,我去他御书房里面总盯着看的,他都留给了我。
他都记得。
我恨死他了。
我带着满箱值钱的宝贝,乘夜出京。走之前,我手底下的人去通知其他我三哥叫我带走的人在城门口集合,我独自一人去大理寺,提林承之出来。
牢房的门打开,他还有一些不可置信,时间匆忙,我一边走一边跟他交代。
“你在牢房里面消息不通,我跟你讲一遍。虿廉人打过来了,我三哥御驾亲征。他怕自己死了没人捞你出来,现在他一个人跟百官做对,万霖都惹不起他,他说你是忠臣,你写那首乌燕赋,救了你一命。你觉得我父皇是明主,你要从他而去,说你掏出匕首是要殉死。”
我着急,很多事说得囫囵,但是林承之可能比我想的还要聪明,很多事情不需要我详述,马上就懂。
他停下来,牢房昏暗的灯火,照见他一脸的一言难尽。
我继续说,“但皇上没去,哪有臣先去的道理?明眼人都知道,你这事不寻常。但他那样说一不二,就这么办了下来。这个事情,本身内情也很多人不清楚,你跟他之间的事,更多人不清楚,他给你找了这么个说法,你想不想死没有关系,但是他都这么说了,你在外面就不要再乱说,这事就这么过了。你干净,他也干净。”
“你官复原职了,林相。”
“现在我带着你走,是我三哥留的后手,他出了事,由你扶植宗室血脉,江山社稷,你这里也留有余地。”
“还有,我三哥说你出去之后,要记得他的恩情,效忠宗室,不要再行叛逆。”
说完,我紧张地将他看着。
最后那句,是我自己加的。
素来我知道林承之城府深沉,朝中那么多老狐狸都栽在他手里,我这些伎俩,也不知道他看没有看出来。但,他毕竟反过,出城之后前途未卜,我担心他。
听完这句话,他转过头,淡淡看我一眼。
我一紧张,多嘴一句:“这是他原话。”
林承之“嗯”了一声。
我的心松下去。
拉着他继续往外面走,走出大理寺之后,到灯火亮的地方,我掏出来一块令牌给他。
他看着令牌,皱了一下眉头,没有接。
“这是给你的。我三哥说你是大忠之人,所以你不仅没罪,你还有功。赏你一块免死金牌,就算他死了,有人翻你旧账,也没有人砍得了你。全天下就这么一块,刻了你的名字。”
他接过令牌,手指摩挲着上面的字,良久,反手收进袖中。
第82章 景杉视角(3) 我三哥连半截人都没有……
凉月高悬, 京城的雪已经停了,我和林承之同乘一架马车,从临安彻明的灯火, 没入城外无垠的夜色之中。
离开之前, 他掀开轿帘, 回头看了一眼。
他在看什么, 我不明白。我跟他说:“林相, 你放心,我三哥派来护送的都是禁军中的精锐, 那些土匪胆敢来,只能够做刀下亡魂。”
他放下轿帘, 淡淡又看我一眼。
这一回,我觉得他可能看透了我。
我害怕。
我胆子小。虿廉人没有来, 我也总觉得这一路不会太平。
连土匪,我都怕。
天生的, 改不了了。生下来就这样。
万幸, 一路平安,抵达令州。
在这里,日子过得还不错。都是林承之在安排,我和其他宗室子弟没觉得比在京中差什么, 只是玩的东西少了一点。但是虿廉人之患, 这个时候也玩不起来什么,表面上平平常常,内里都有隐忧。
安顿下来之后, 京城有人专门过来送消息,关于战事如何,京中如何, 这都是我三哥的安排,要我们看情况做打算,不要耳目闭塞。有一天我正在外面听戏,忽然来一个人跟我告信,说终于找到了我。
那个人说,我三哥死了。
我就坐在戏院的第一排,台上面的人咿咿呀呀在唱,鲜红的嘴巴张张合合,我就盯着那一张嘴,耳朵里嗡嗡的,什么都听不进去。
我说:“不可能!”
那个报信的人跪下来,说要我节哀。
我说:“不可能。”
我三哥让我处理宗室里面的事情,这些事统统都只先通传给我,由我来主持安排。我没有将这个消息传给其他人,我带着他到林承之面前,让林承之来看。
他眼睛毒,看得出来,这个人到底撒谎没有撒谎。
王府书房里面,传信那个兵对着林承之,重新又说:“虿廉人已退,天下安定,京中太平。”
他说我三哥战死疆场,是为了将虿廉人的昶旦杀了,虿廉人信神,不怕死不受降,杀了昶旦,虿廉人溃不成军,打不了仗了。有些人甚至当场疯了,没有人觉得昶旦会死。
神走了,天不佑虿廉。
这么一群人,疯子。竟然能够踏平那么多座城池,竟然又因为这样溃不成军。
我说他在骗人,我说:“林相,你也看出来,他在胡说八道了吧。”
林承之不说话。
我哭着拉他的袖子,“你说,这是假的。”
那个兵又说,晏载带兵乘胜追击,拿回了失去的城池,杀了很多虿廉猛将,其中还有一个最令人头疼的藜金王,一战成名,回京受封为神武大将军。回来的时候,他带回了我三哥的战袍,穿过的衣物,用过的饮杯。
我三哥连半截人都没有回来。
我捉着林承之的手,我拉他:“你说,他是不是在骗人?!”
那个兵跪下来,哭着说:“卑职所传,千真万确。卑职当年追随先皇戍边杀敌,先皇钦点卑职给康王殿下您传信,先皇还有一道口信,要卑职只在他死后传给康王殿下您。”
我跌坐在地上。
“我不听。”
我爬起来,转身就走。林承之将我拽了回来,他摆正我的胳膊,令我正面对着那个兵。
林承之叫他站起来说。
他站起来,“‘裕王一直对朕有所怨怼,朕死了,不知他会不会牵累康王,若朕战死,兵却退,那么裕王掌管天下,你嘱咐他,回京之后,对朕的死不要太伤心,免得裕王起疑。家里边,外边,都不要提朕,切记切记。’”
他一个字一个字地背出来。
好像这些话他准备了很久,就等着早晚一天说出来。
好像命中注定,就是这个结局。
我又要跌倒在地上,林承之将我架起来,不知道他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胳膊这样硬,撑着我不让我往下掉。不知道为什么,他能够这样平静,好像我三哥的死跟他无关。
他替我将这个事传给宗室之中其他人,那个兵单独传给我的话,他没有传。
我讨厌听戏。
我害怕看见戏院,我这辈子没有这么怕过一个东西。比虿廉人害怕,比土匪还怕,我不愿意往那一条街过,另外有一条街,我倒是经常去。
那儿有一家酒坊。
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酒,夜里,是林承之带人将我架回去。我倒在别院之中,说这儿凉快,谁都不要来管我,我骂骂咧咧,不记得自己骂了什么,周围的人就都散了。
只有林承之,在旁边守着我。
一会儿,我有些倦意,闭上眼睛。朦朦胧胧,他叫人来架我走,有个下人胳膊肘细,把我给硌了,我腰疼了一下,睁开眼睛,我看见林承之背着我,手里捏着个什么。
他就这么站着,大拇指在上面摩挲。
我瞪直眼睛去看,看出来了。是我给他那块免死金牌。
那上边我记得,还有一个忠字。
月光下,他静立不动 ,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迷迷瞪瞪,我想着想着,就睡着了。
我每天都这么买醉,睡到日上三竿再起来。但有一天,我半夜就被人给喊醒。我睁开眼,发现床前站着的人是林承之。
“裕王下旨,要康王殿下回京。”
林承之拿着圣旨,房间里面的灯已经被他点燃了,我揉着眼睛起来。
裕王——就是我六弟,当今天子。
“白天的时候你不在,裕王派来的人没有找到你。你三皇兄没有猜错,裕王猜忌你。但比他想的更严重,”林承之站在我身前,面容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凝肃,“他不准备让你活着回京城。”
噗通。
我从床上跌下去,酒都吓醒了一半。
“什么?!”我愕然开口,嗓子还哑着。
“裕王遣禁军出京,专门护送遗落在外的皇室血脉回京,圣旨上也是这样写的,我也要一并回京,这事不假。但是他们来的人当中有一个,是晏载专门塞进去的兵,晏将军要他来给你传信,裕王要在回京路上杀了你,制造你奔波劳累,意外病死。”
我手脚冰凉,半天没想明白怎么回事。
我可能是喝酒傻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景钰一定要杀了我,更不明白晏载叫人传信是做什么。我脑子转不动了。
幸好,我傻着,林承之还清醒着,他直接将我从地上提起来。
“康王殿下,你不能够跟我们走。那些人已经住了下来,过不几日收拾好就要启程。我命人安排他们住在城西另一头,夜里已经歇下,你往东边出城,碰不上。晏将军和我只能够帮你到这里,剩下的路,你都得自己走了。”
半夜,我带着木木,还有王府的管家,另外还有一个仆从,四个人跑了。
路上,我慢慢回想林承之跟我说过的所有话。
他说,我回京是死路一条。
他还说,裕王疑心我,因为我跟我三哥关系好,同时晏载派来的人还传信,说朝中有流言,其实我三哥把裕王放在京中是在害他,虿廉人打进来,他必死无疑,反而我能够活一条生路 。
我三哥真正想要我来继承皇位,我身上有一道密诏,我三哥写的,我回京之后,就要把他从帝位上踢下来,由我来当这个皇帝。
我说我想不通。
景钰为什么会觉得我想当皇帝,为什么觉得我有本事当皇帝。
为什么觉得有这样荒唐一个密诏。
林承之说,“流言入疑心。无论有没有这道诏书,都已不再紧要。天下事,人心隔在那里,辩不白的多,康王殿下,多想无益。”
天下之大,我跟个无头苍蝇,找不到要去哪里。
我能跑,可我要跑去哪里?
我带着三个人,今后要怎么活,要做什么营生?
景钰知道我跑了,会不会找人来抓我?
我找个地方安定下来,可能没有几日,他派来的追兵就找到了我。
很多很多年以后,我仍然想不清楚当时那个决定是对是错。
比跟吴筠羡成婚这件事,还要让我糊涂。
恐怕这辈子到头,我都得不到答案。
我一刻不歇往冀州,去找贺栎山。
第83章 景杉视角(4) 我原本以为他在冀州过……
这辈子我从来都没有跑得这么快, 我真是恨,当年我在京中没有认真学骑术,学武艺。
我乔装打扮成一个书生, 木木依然是我的儿子, 我王府的管家是我爹, 另外那个仆从则是我的书童。本来我想要打扮成一个商贩, 但是我王府管家说——
“康王殿下, 你身上除了钱,什么都没有, 你要贩什么呢?就算你是去买货,盘查的人问, 你不熟悉这些地方的产物,你答错了, 马上就会露馅。”
我一个王爷,还没有一个没念几年书的老仆聪明。
我同时也庆幸, 当年我在国子监, 被我父皇母妃逼着读了几年书,之乎者也的酸腐东西仍然会一点,往来认识的读书人也不少,有样学样, 像那么回事。
其实我知道, 路上那么多人,每天进出城门的人那么多,没有人注意到我。
但是我心虚。
我怕我开口说错半个字, 就让人留下疑心,一路景钰的人找过来,记得我这个人, 顺藤摸瓜很快将我捉住。
其实这一路上很太平,但是我每天晚上都不好觉,如果不是我白天奔波得累,可能我晚上根本连觉都睡不着。每天我一边赶路,就一边计划打算。
怎么进了冀州城,最快找到贺栎山。
贺栎山的事其实我也知道一点。据说他有一天要出城,被我三皇兄带兵捉回去,外面有一些流言,说他这个人有不臣之心。
这个事曾经我听说的时候,觉得是无稽之谈。怎么可能他要跑,他在京城过得好好的,天底下没有比他过得更好的人,他为什么要舍弃临安的荣华富贵,跑到冀州那种偏远的地方——
当然,冀州也不差。
我是觉得,天下富庶,最最好玩的地方,莫过临安。
他那么爱玩,他跑什么?
但后来,这个流言越来越严重,我有一天想要去找贺栎山,叫他出来喝酒,派出去传信的人回来报给我。说安王府不准外人进去,贺栎山府上管家跟他说,安王现在身体不太好,在家要静养,一概不出门。
那个管家还说,如果以后有其他人要宴请他,方便的话,也请转告一声,他不去。
这件事就这么过去,但有一天我在花园里面看着满园子的花,觉得我其实不知不觉也受了贺栎山很多恩惠,他生病了,我还是得去看他。我就亲自去了一趟。
隔着王府大门,那个管家挡着我在外面,说劳我费心,贺栎山说他不想要见客。
里面有一个兵,我认识,叫曹屿,我从门口看见他,大声叫了他一声。他就走过来,跟我说:“安王得的病恐怕要传人,康王殿下还是不要见了,不好。”
我往回走,慢慢慢慢,这时候才回过味来。
流言是真。
贺栎山是被我三哥捉回去的,他没病,他是被软禁。
走回康王府的时候,我后背满是冷汗。我想要去宫里面找我三哥,我要跟他说,贺栎山他绝对没有反心,他一定是哪里误会了。
肯定是朝堂之中有奸臣在他耳边进谗言,他明明从前跟贺栎山那么好,怎么怀疑起来贺栎山来了。
他当了皇帝,身边太多的声音,竟然日复一日地乱说,真的离间了他和贺栎山。
我把这件事跟吴筠羡说了,吴筠羡叫住了我,“康王,朝夕相处,你看不出当今圣上是什么人,为什么会觉得你就一定看得透安王呢?”
我说:“我三哥曾经去吴州,那时候我们错过,几年没见。但贺栎山从小跟我一起长大,他是什么人,没有人比我清楚。他不会反,是朝中有人要害他,我三哥一个人在宫里面,周围那些人想要离间他身边真正跟他好的人,吴筠羡,这一点我比你懂。我娘跟我说过,我父皇这个位置难做,因为他周围所有人都在捧他,互相编排,看起来都一样,所以分辨不出来,到底哪些是忠哪些是奸。”
“那些人想要斩断他身边的手脚。他们想要架空我三皇兄,就要除去我三皇兄身边真正衷心的人,从此之后我三哥就只听见他们的声音,任由他们摆布。”
吴筠羡甩开我的手,“康王。你有时候也聪明,但是总聪明在笨上,你越聪明,就越笨。你仍然觉得你三皇兄比你笨。”
她不懂。妇道人家。
我跑进宫里,本来我要去找我三哥,但是我在宫门外,遇见了柴蟠。
我知道他,他是听政司的管事那一个,不过好像因为犯了什么错,被抓进牢里面,又听说审了一段时间,把他给放了,安排要去外地做官。
他不是进宫,也不是出宫,他就是站在这儿,好像在等着什么。我过去问他,我问他在这里干嘛。
柴蟠说:“下官在这里等着散朝,有几个故人要告别,这里方便,一起都见了。”
他真是会偷奸耍滑,竟然想出来这样,不用一个个叫人去传信,也不用专门谁都拜访。
我觉得他这个人有意思,就跟他聊了两句,他顺便问我进宫去做什么,我说漏了嘴,我说贺栎山被软禁,我去给他求情。
柴蟠脸色大变。
忽然之间,他就不跟我讲话了。
他连人都不等了,好像全当刚才的事没有说过,从宫门口走了。步子迈得大,越走还越快。
我摸不着头脑,进了一重宫门,慢慢才觉得这个事情不同寻常。我想起来城里面的人说,听政司是天子耳目,鹰爪,里面全都不是好东西。但其中跟贺栎山有什么关系,我仍然琢磨不透,柴蟠在怕个什么,我也不懂。只是,忽然之间我不敢走了。
我想起来他下狱,就胡乱地怕起来。
要不,就这么稀里糊涂吧。
我跑了。
我跑回康王府,再没有想过要去帮贺栎山说话的事。
再后来有一天,我听说贺栎山还是跑了。
而且我三皇兄还生了重病,我进宫去看他,原来到我耳边的消息是错的,不是他生了重病,是他本来生了病,马上病要好了——这就是明娉的死因。
贺栎山不在京中,其实我心中很庆幸。
我想幸好他跑了,不然万一有一天,我三哥身边的奸佞再进谗言,忽悠着真把他砍了怎么办。
他是万不得已才跑。他一定心里边很难过,我三哥当了皇帝,竟然要对他下手。他丢下在临安的一切,不顾一切都要逃,证明情况已经危及到难以回转的地步,他这样的荒唐纨绔,都受疑至此。
逃命去冀州的路上,我想到贺栎山,觉得跟他同病相怜,心里面更难受。
我也更想要见到他,我要跟他诉苦,没有人会比他更懂我。
不知道为什么,路上,我那时候就是那样自觉贺栎山一定会收留我。
直到来到冀州地界。
我开始发慌,我开始想——万一贺栎山不管我怎么办,万一等到景钰的人找到这里,他把我交出去怎么办?
他会吗?他会认可景钰这个皇帝,还是认可我,当年我们同窗之谊。
事实上,我跟他之间,反而我欠他的多。
甚至没有办法叫他还我什么。
我内心战战兢兢,但表面仍然镇定,带着我王府剩下老小,来到安王府。
叫我诧异,我原本以为他在冀州过得不好,没想到他这个王府跟皇宫一样,一重又一重的门,宏伟得不像是府邸,外墙高得我垫起来脚,看不到里面一点风吹草动,王府之外重兵把守,各个手拿银枪,威武笔挺地站着。
我站在最外面的外面,觉得这一切陌生,更害怕,到时候贺栎山从里面出来,将我赶走。
我看着这些一排又一排的兵,无视他们眼中的审视、说不明白的戾气,尽量挺直背,撑住在那里,我将我的令牌叫给门口那个兵,叫他拿进去给合适的人通报。
我甚至没有点名贺栎山,我慌着了,但貌似我老神在在,神气得很。
直到贺栎山从里面走出来。
我那些故作姿态,我心里面这么长时间的防备,一下子都不在,我自己都控制不住我自己,我一看见他,就冲上捉住他。
“贺栎山,我三哥死了。”
我就只说出来这个,在他王府门口,我哭得不能自己。他神情如遭雷劈,问我:“你说什么?”
他的声音哑着,反手扣住我的手腕,力气大得快要将我的骨头拧断。
我心中更痛,人世间,只有他懂我。
他明白三哥的死。
我哭得更厉害:“三皇兄,他御驾亲征,战死昙关,尸骨无存。”
扣住我的手滑下去,他站在原地,人却摇摇欲坠。
他说了当初我说过的那句话。
“我不信。”
他后退两步,又说:“你骗我。”
第84章 景杉视角(5) 他一路带着我,杀到临……
皇帝换人做的消息, 最终还是传到了冀州。
跟虿廉人的那一仗,昏天黑地,种种情形, 更详细的也传出来。我听不得那个,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 明明这里已经是冀州, 明明已经离京城那么远, 仍然城里面那些好事的,嘴不把门的, 都要说这一件事,茶馆酒馆, 冷不丁就能够听见人在讨论。
我三皇兄现在叫贤昭帝。
他真的死了。
我住在贺栎山府上,我跟他说了我身上发生的所有事。
“你离京之后, 战事吃紧,吴筠羡两个哥哥死了, 她去打仗, 她说她要报仇,再后来,我三哥也去了……”我恍恍惚惚,说的很多话也是恍惚着。
他比我厉害, 他什么都愿意听。我说得乱糟糟的, 有时候说过了,也忘记说过,重复再说, 他也当第一次听。
自他离京之后,所有关于我三哥的事,我身边的动静, 他都要听。
城里边关于那一场仗的消息,他都派人去打听,真的假的,虚的实的,他也要听。
我说我三哥把林承之放了,让我和他退去令州,朝中是景钰代政,我三哥死了之后,他做了皇帝,他疑心我要回去抢他的皇位,派人过来杀我,有人给我传信,我逃跑了。
“我三哥算错了他,他比我三哥想的还要狠。连我他都要杀……他假意送我回京,设计让我在半路病死,假装我不是他杀的……”
这件事,我心里面难受,我跟他多说了两句。
其实我不该多说,我说得自己身上危险多,可能他就怕招惹我,把我赶走。
可是我忍不住,只有他,我能够说。
贺栎山没有多说什么,他让我就在这里住着,我问他,万一景钰找过来冀州怎么办。他摸着扳指,说:“这件事,我自有安排。”
当时我没有看懂他,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没懂他脸上的表情。
直到他跟我说,他要带我回京的时候,我还蒙着。
他带我去军营里面,带我去见贺初泓,他的叔父,还有几个曾经效忠他父王的部下,他们的子孙,我恍恍惚惚地跟着他见完所有的人,他带我去喝酒,替我说一些话,说完,我还愣愣的,摸不清楚状况。
喝酒出来,军营外面,他说:“康王,你来找我,找对人了。你来得好。”
吴筠羡没有说错。
我是个瞎的。
我又看错一个人。
朝廷兵疲,才打完仗,贺栎山手底下雄兵五十万,他一路带着我,杀到临安城外。
援兵跑过来都没有他杀过去快。
他说他要清君侧,他说景钰身边奸佞作祟,害得宗室血脉——便是我,遗落在外,差点被害。当年他也是因为奸佞,差点在京中被杀。
因为我跟他说了景钰怀疑我身上有密诏那一件荒谬事,他竟然放出去消息,说贤昭帝死之前要我做皇帝,我身上真的有这个密诏。
营帐之中,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说。
他说:“没有什么,吓吓你六弟的胆。”
顿了顿,他笑,“好玩。”
他不称皇帝,不称裕王。他叫景钰,我六弟。
有一天晚上,吃完庆功宴,我拉着他说:“贺栎山,我不要回去报仇,我不要杀景钰。我说着玩的,我不恨他,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想要留在冀州,那儿好,我愿意跟你留在那里。”
长街暗夜,他侧首,淡淡扫我一眼,眼中轻蔑。
他转身就走。
我跌坐在地。
我真真正正看错他。
有一天晚上,我带着我王府的其他几个,准备着再逃,但是还没有从城里面出去,他的人就将我劫了,最后,他亲自过来接我回去。
“康王,你到现在还没有长醒。”他拔剑,剑光扫到我脸上,我又噗通跌坐在地上。
但他没有拿剑捅我,他也没有拿剑指我,他就拔出来一半,突然又将剑抽了回来,转过身,“怪不得,你三哥总是担心你。”
贺栎山兵临城下,晏载站在临安外城城墙之上,宣读景钰的旨。
那旨上说,当年贺栎山被人陷害,所以导致贤昭帝起疑心,将他捉了,这件事确实是做得不对,不过现在已经改朝换代。他的冤屈,新帝已经了解。如果有什么要求,可以提。
话里话外,暗示他想要砍哪个,都准他去砍。他愿意要什么封地,也可以给他。
贺栎山根本不听。
他自己说自己的。
“现在什么形势,晏将军明白,皇上如果里外没有被蒙住眼睛耳朵,那么也应该一清二楚。退兵,没有这个可能。只有两个结果,念在过去本王在京中,曾经受两朝皇帝恩惠,本王愿意让你们选。”
“开城门,本王不伤任何一人,临安城原来是什么样,本王的兵马进城之后就是什么样。皇上听话,本王顾念悠悠众口仁义之名,说不定会留条活路。”
“不开城门,破城之后,谁挡本王,应杀尽杀。段家血脉,一个不留。”
话由晏载去传。
他还没有回来的时候,又来了一个人。
吴筠羡。
她在城门之上,破口大骂。
“段景杉,我只以为你这个人胆小怯弱,没有想到你竟然跟佞臣贼子为伍,欺君叛祖,你三皇兄知道你如今,他死也不得安宁!”
我当时不知道怎么想的,我竟然说:“筠羡,你还活着。”
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我一直都当她死了。
很多人都这样,我一早就听过,在外面打仗没有任何消息,就是死了在外面,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但是没有人报,也是好消息。也可以当作还活着。没料亲眼见着……没料我还能亲眼见着。
吴筠羡哑巴了。我在下面哭着说:“我不想的,不是我想的,我也不知道贺——”
贺栎山一个眼神,他身边的兵就把我的嘴捂住了。
耳边有人小声说:“康王,你现在站在谁一边,自己应该有个掂量。”
我的嘴被松开。
我没有再说话,两军对垒,我算个什么。
我连个屁都不是。贺栎山打着我的旗号师出有名,可谁知道,没有我,他师出无名,会不会仍然要这么干。
他这个人深得很。他会演。我三哥那么聪明,都是到最后才看出来他。
城门开了。
贺栎山兵不血刃,就这么大摇大摆进城。
临安城风过簌簌,残阳如血,正是秋。这里一切,我熟悉得很,现在又觉得陌生。
多少度春秋,我都在这里。只别了没多少年头,就觉得好像我不属于这里。
进城的时候,晏载说,“皇上不相信你会手软,即使放你入城,他也觉得你会杀他。开城门,是我自作主张。”
贺栎山挑眉,勒马停下来,问他为什么。
晏载说皇上没打过仗,他打过,他知道拦不住贺栎山,这场战打不了。死守无非死更多的人,临安无辜的百姓,也要一块跟着死不知道多少。
“这是其一,”顿了顿,他道,“其二,当初你逃离京城,我领了先皇命令,率兵出城要捉你回来。先皇说……”
贺栎山捉住他的胳膊,俯身,急不可耐,“他说什么?”
“他说‘莫要伤他’。”
贺栎山就骑在马上,没有动。
他不动,所有人都不敢动。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眼睛里面全都是夕阳红透的光,晃晃漾漾。
晏载又说,“先皇不希望你死。我先忠他,再忠当今圣上。他旨意在前,所以我不杀你。”说到这里,他停下来,“失言,是安王饶我一命。”
贺栎山仍然没有动,他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谁都猜不透他。
晏载说,“还有一件事,我应该告诉你。”
贺栎山说:“什么事?”
他说话温声细气,几乎不知道多久,我没听过他这样说话。
晏载说:“当年你离京的时候,先帝中了剧毒,他以为自己要死了。后来机缘巧合,毒解了。他那个时候很恨你,因为他临死之前放心不下你,给你过寿。你却安排人要暗算他。”
说完,晏载就走了。
他根本不管贺栎山。
我知道他,他报复他。
他故意这么说,他觉得贺栎山会愧疚。他觉得贺栎山会把他的话往心里去。
他看错人了。
贺栎山并不是他想的那样,他不了解,贺栎山才不是过去那一个人。他一点也不心慈手软,是我三哥一直在对他手软。这么说,他只会得意。这么多年,他骗术了得。
我抬起头去看贺栎山。
他没有得意,他静静看着晏载的背影,也没有叫人捉他回来,他转过头,对我说:“康王,你自己回府吧。”
又是刚才那种语气。
我怕他怕得要死,我才不动。
他肯定是试探我,但是试探什么,我也说不准。反正他不动,我不动。我跟着他屁股后面——我习惯了。
我才不自作主张。我老神在在地坐在马上。
“这样,你记不得路,想要我送你回去。”贺栎山继续温和说,“也行,反正我不忙。我先送你回府。”
他疯了。
坐在康王府里面。
看着贺栎山率兵离开,我仍然脑子里是这句话。
他疯了。
直到他彻彻底底远离我的视线,木木在旁边拉我的手指,跳起来说,“爹!我要吃娘娘脆皮鸭!”
“没有那个玩意。”我脱口说,“那个叫酿裹脆皮鸭。”
我府上管家,还有那个跟我一起漂泊这么久的仆从,互相抱着头哭。木木一直说要吃那个东西,一会儿,那个仆从就来问我,要不要去给他买。
银舂小巷,就是那里有卖的,现在应该还买得到。我让他去。
木木记性好,过了这么久,竟然没忘记临安还卖这个。
我坐在园中,直到那仆从都把鸭给买回来了,才回过来神。
我就这么回来了。
全须全尾,什么事没有。
吴筠羡不知道什么时候回的王府,木木叫着她,绕着她跑,她在那里逗了他一阵,叫人将他给抱了下去,走过来。
单独园中只剩下我两个人,石桌边上,她坐下在我对面,“康王,你为什么……”
我说:“很多事,我说不清楚。”
我以为她要骂我,但她没有再问。她问了我另外一个问题,“贺栎山的谋划,你还知道什么吗?”
“他能有什么谋划,他都打到京城了,还有什么谋划?”
她这样一问,我恍然惊了一下,清醒了。他当了皇帝,那我段家人都去哪儿?
吴筠羡抱着我,她哭,“我吴家满门忠烈,临到头,怎么惹上了你,都要死了,名声突然却臭了……”
我也拉着她手哭,我说我对不起她。
从前我都躲在她身后,躲在我三哥身后,躲在我娘身后,只要前面有人,我就不肯站出来。唯一一次,我愿意担当,我告诉她,“筠羡,你是臣,而且你杀敌有功,你家里边赫赫有名功勋在身,我觉得贺栎山就算登基,顾及外面的名声,应该不会杀你们这样的人。你跟你爹,归顺他,表忠心。你说你嫁错了人。我先走一步,不连累你。”
她扇了我一个巴掌。
“你当我是贪生怕死的人。”
晚上,我叫人去给我寻了一根长绳,挂在房梁上,下面我垫了一个凳子,夜里没有人,我站上去。
但我没有死。
我胆小。
怕死。
天生的。
我刚刚想要把头往那个绳结的洞里面伸,就吓得跳下来了。
我真是窝囊。我恐怕就神气在那时候,说一句保证。我没救了。
我王府里面很多人早就散了,就剩下我带回来的两个,还有一些守着屋前屋后的护院,扫洒的丫头。没有人知道我做过这些。没有人知道我连寻个痛快的死法都不敢。
我认了,无论贺栎山要怎么弄死我,都随他吧。反正我自己下不去这个手。
就算他弄得我死得更惨,更痛。那也是命。我认命。
***
我在康王府等了很久,没有等到任何来捉我的官兵。
倒是晏载过来了。
他只站在大门里头一点,不愿意多走,像是只为了传信,“安王传你入宫。”
这辈子没听过这样的旨。
安王,传入宫。
他说那个意思,贺栎山还没有登基,我回过来味,想到另一个事,“景钰呢?”
晏载道:“皇上在宫中,跟安王下棋。安王喜欢下棋,听说皇上下得不错,就每日找皇上对弈。现在已经是第九日。”
他疯了。
我这辈子琢磨不明白贺栎山。
我拉着晏载,“晏将军,你是我三哥的心腹,我三哥对我怎么样你也了解,我在这里厚脸皮借他的名头,麻烦你给我讲,到底还有多少事等着我。”
晏载拍我的肩膀:“康王殿下,你跟安王这么多年裹着玩,你都不明白他,怎么可能我料得到他后招是什么。”
我跟晏载一起入宫。
一路上,我都觉得自己的脖子有一点凉。我想是不是贺栎山专门要把我段家人叫齐全,这样全都死在一处,方便点人。他要亲眼看着所有人死,以免手底下的人办事不周,一朝漏网酿成后害。
走着走着,晏载停下来,道:“我忽然想起来一个事。”
我说:“什么事?”
晏载道:“当年先皇跟我一起外出戍边,宫里面太子和承王如日中天,他也觉得可能死在外边,写了两封遗书,说如果他死了,就由我转交给你和安王。”
我脱口道:“千万别给贺栎山!”
晏载道:“我正有此意。”
那时我三哥和贺栎山还好着,他没有察觉贺栎山的反心,他写出来的东西,肯定贴着全是真心,写出来只会让贺栎山笑话。
笑话我三皇兄这个大傻瓜。
我三皇兄英勇战死,我得维护他的名声。我说:“如果我能够活着出宫,你把信给我看看。两封都给我。”
晏载点头。
我走到皇宫最里面,忽然触景生情,想到我三皇兄。
我想到当年他一声声对我交代,临走之前对我的所有嘱托,当年我去御花园找他玩,我耍赖皮,去御书房要他给我赏东西。我就这么盈着眼泪,来到了御花园。
没错,贺栎山就在这儿跟景钰下棋。
景钰还穿着龙袍,战战兢兢坐在他对面,一手捏着棋子,一手托着下巴,还在想下一步。
贺栎山看我一眼,突然将手里边的棋子放回棋篓,笑出声,“你哭什么?”
“我想我三皇兄……”我不知道为什么,对着贺栎山,又有时候转不过来弯,我明明最讨厌他,但是很多东西脱口就出来。
从小,我和我三哥亲,我和我三哥之间,他全都知道。
我的伤心,世上如果有人明白,就只剩下他。
贺栎山的笑,就忽然凝在脸上,很快全没有了。他站起身,让景钰退下去,把我和晏载都叫过去。
他周围还是他的人,御花园里,全都是他的兵。
景钰怎么可能不怕。
我怕得快昏了。
不过他没有先点我,他先叫晏载过去,问:“当年先帝出征,除了你带回来放进他陵寝之中的东西,还有什么是他用过的,不便一起收进去的。”
我三哥那个陵寝是衣冠冢,棺材里面按照道理是他用过的衣物,尤其是他死前临近穿的。但是棺材外面,就是皇家规制,他生前喜欢的玩意,金器银器玉器,样样分门别类放进去。
晏载道:“行军途中,东西多是负累,先帝一切从简。”
意思是他没有多的东西可以拿出来。
贺栎山没有什么反应,他头转来,又问我,跟刚才问的风马牛不相及。
“你想不想当皇帝?”
我膝盖一软,就这么跪了下来。
完了。
我想。
就是今天。他要杀我。
他皱了一下眉,将晏载叫下去,将他身边所有的兵都叫下去,御花园里面,连个宫女太监都不留。
他扶我起来,脸上没有从前对待我的调笑声色,也不是轻蔑,他讲得很认真,“你想当皇帝,我让你当。”
“我不……”我摇头,声音干巴巴地,“我不当……我不会当皇帝……我从来没有想过当皇帝……”
我脸都皱成了一团,我知道,难看。所以他看着我皱眉头。
“段景杉,你听我给你说,我要反的事,你三皇兄早知道。他不愿意我当皇帝,我从他遗志,不抢了,你要当皇帝,我就把段景钰砍了。明天,你就可以登基。”
我眼泪划地往下流。
我抖啊抖,牙齿都在打颤。
他语气好,好像当年他来找我出去喝酒,商量体贴的口吻。他还是从前那样,好声好气。可现在不是当年了。他不能这么说。
这种事,怎么能够这么说。
贺栎山松开手,我又掉在地上。他叫人将景钰叫回来,他手下两个兵,一左一右站在景钰身边,他拔了其中一个兵腰间佩刀,递到我手里:“你过去,砍他。”
我没有动。贺栎山就走过来,提我起来,把刀塞到我手里,用手覆住我的手,用力裹住我的手指。
“你没杀过人,害怕。你开口,我替你挥刀。他派人杀你,你不是恨他吗?我跟你一起,把这个仇报了。”
景钰目光杀人一样,恶狠狠将我盯着,但看着那把刀,又将脸别过去,去躲阳光下面折出来的刀锋,那道刀光,随着我手的颤,跟着在他脸上晃。
他也害怕,他也浑身发抖。
我磕磕绊绊说:“我不杀。我不杀人。我不当皇帝。”
我应该是傻了。再来一次,也许我就傻个彻底。
从前我听人说吓傻,有人被吓傻,都觉得荒谬,好笑,不可能。现在明白,是没有遇到你这个人最怕的东西,来了,就招架不住。
我哭,眼泪往下面掉,打湿贺栎山的手背。
“窝囊。”
头顶上,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他松开我的手。夺走我的刀。
第85章 景杉视角(6) “怀深亲启”……
景钰没有死, 我被送回了康王府。
为什么是送,因为我已经走不动路了。
要得扶着我,搀着我进轿子, 我才能够进王府, 回我自个儿的家。
我觉得贺栎山已经疯了, 这个人不能够说话, 不能靠他太近, 从他的语气,他的脸色, 你根本不明白他到底要你死还是要你活。
晏载来我府上找我,他给我那两封信。
好死不死。
贺栎山有耳目, 不知道谁告诉的他,晏载跟我有什么密谋, 他顺着晏载就找过来了。问我王府上下,晏载过来干了什么。我康王府的下人都跟我这个主子一样, 贪生怕死, 拿着刀逼他们,每个人都老实招了。
不止把今天的事说了,把我府上大大小小所有回京之后发生的说给贺栎山听。
有人说看见晏载从怀里递给我信。
贺栎山让我把信交出去。
我老实往书房走,在柜子里面翻, 把三哥写给我那一封信交给他。
我跟他解释晏载跟我说过的话——
“当年我三哥奉我父皇旨意出征, 他在外面杀敌,太子和承王也忌惮他想对他下手,他身边很多危险, 他怕自己有一天死了,很多事都没有交代,所以给我写了一封信。因为我是他最亲的兄弟, 他担心我这个人糊涂,你知道他的,他最放不下我。我总做些错事。这封信交给了晏载,他交代晏载如果他死在外面,就把信转交给我。但是我三哥命大,他没有死,这个信就一直保存在晏载那里。现在他战死了,晏载就觉得应该把信给我。”
我讲得有一点绕,我故意这样绕,多加一点有的没的因果,全都跟我有关。
好像这信只给我。
我只能够这么说,如果贺栎山知道我抢了他的东西,他肯定觉得我这个人心眼多。
我现在已经回过来味了,就是因为我笨,所以他不杀我。
我一路上都笨着,这个时候不能够聪明。
贺栎山把我的信拆了,我上去抢,他躲开,我后怕地退回去——我都不知道我抢个什么。
“这是我三哥专门写给我的……”
他读得慢,我站在旁边,看着他读,忍不住又解释了一句。
贺栎山本来读得脸色有些阴沉,突然就笑了出来。
他将信叠起来,扔在桌上,手伸到我面前,“我的呢?”
我一惊。
“什么?”
“我不信,他只给你写,不给我写。”贺栎山斜着看我,“康王,你这个人有一个毛病。每当你心虚的时候,就要解释很多不必要的东西,添油加醋。”
我大惊!
“这么多年,你一贯如此,”贺栎山抱着手臂,扫视着整个书房,“你自己交出来,还是我让你拆了你的书房。拆了整座康王府。到那时候,就算找出来,我也不会饶你。因为你骗我。你只有这一次机会。”
三哥,我对不起你。
我……
我钻到书柜最底下,将晏载交给我另外一封信拿出来。
信一拿出来,我人还没有站直,贺栎山就直接抢了过去。
“果然有。”
他语气惊讶,手都在发颤,最后一个字,尾音也在抖。
糟!我上他的当!
他诈我!
完了……我完了……我错了……我骗了他,满脑子我想着这些,站稳之后,我心中凄凉,抬起头来,发现贺栎山阴沉着脸看我。
我后退一步,书房里面退无可退,后背直接撞上了书柜。
“你拆了他给我写的信。”
贺栎山两指夹着信,那封信中间四个字,“怀深亲启”,上面封口的位置直接被我撕掉了,边缘凹凸不平,另外一只手,他点着被撕过的缺口,把信打得闪来闪去。
“段景杉,你好大的胆子。”
他怒气盛,声音顿挫。
我本来又要软着倒在地上,但是身后的木头柜子将我架住,我手指扣着柜子把手,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跟他对峙。
“你也看了我三哥写给我的,我们打平了……”
打平个屁!
我死定了。
但奇怪的是,贺栎山没有再说什么,他将信收入袖中,往门外走。我战战兢兢地从木头柜子上挪开,他刚跨过门槛,突然回头,“这个信……还有别人的没有?”
“啊?”我挠着头,“他不就你跟我两个,要交代吗?除了你,他还惦记谁?”
贺栎山站在门口,眼睛从上到下扫我。
笑着,他走了。
“康王说的话好听,悦本王的耳,宫里边,本王明天叫人赏你好东西。”
第二天,我康王府门口搬过来两箱宝贝。
我打开看,个个都……好东西。
不是刀、不是毒酒、不是白绫,正儿八经就是花瓶画扇玉坠摆件,样样放出去都夺眼的上等货。
吴筠羡站在我身边,一件件看完,关上箱盖,“康王吓了一整晚,却连话都没有听明白。”
我以为我要死了,结果真的是赏赐。
贺栎山……他……我……
我永生永世都不可能搞明白他。
几个太监侍卫送完东西,还撂下一句话,“安王说了,康王殿下府上还有昨天献出来的宝贝,尽管拿出来换,先帝的东西,安王统统都愿意收,保准不会让康王殿下亏本。”
我让人搬着箱子到我书房,一件一件,我拿出来,放在我最喜欢的位置。
有几个我觉得放在外面更好好,就叫人来搬去正厅,吴筠羡看见了,就过来问,“康王,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跟你讲一讲。”
我安排人放妥当,将人全部叫走之后,往她身边走,“什么事?”
“你所说,安王对你要打要杀,但到现在,我只看见他对你好。”
我手一抖,差点就将边上花瓶给打碎,赶紧我坐下来,忍不住顺手拍了一下桌子,“好个屁。”
“你逃跑去冀州,他收留了你。你自己也说了,他让你住在他王府里面,吃的喝的都好,你说比在京城的时候,他过得还奢华,但是——那是他,你已经不是从前的身份了,那时候是你去求他,皇上要杀你,你就已经不是康王了,他依然没有亏待你什么。”
我说:“那是他还要利用我。”
吴筠羡说:“后来你说回京路上,他一直吓你,一直想要杀你,但是城门之下我看见你,你被围守在兵将中间,你那个位置最安全,明眼一看,你就是个做主的。”
我一股更岔的气,拍桌,“吴筠羡,亏你还是打过仗的。你怎么不懂。他利用我。”
吴筠羡说:“进城之后,他直接把你放回了康王府,他还亲自送你回去。你说他找你进宫,让你杀景钰,试探你想不想当皇帝。你说不当,他把你送回来。你跟晏将军之间有密谋,他来找你,你又觉得要死了,但是他也没有杀你。”
我……我不知道说什么……
我按住额头。
是啊,贺栎山,他到底还想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康王,有句话我说得难听,你总是认准了什么,就不再听得见其他的声音,蛛丝马迹,你也不愿意管。你觉得这个人可恨,就只能够他坏事做绝,只能够听见坏的,你觉得这个人好,就只能够他什么都好,没有半点可以指摘的地方。”吴筠羡说,“这一点,你不用急着反驳我。你看林相,看你三哥,都是这样。”
我……我……
“安王说过什么话,你都跟我说说,你每天在这里诚惶诚恐不是办法。”吴筠羡说,“连带着我也跟着你担惊受怕,你昨天晚上跟我说的时候,我都准备好今早让人将木木送出城了,差一点,他就要隐姓埋名,云野之间一辈子。”
“康王,你好好想想,从你去找贺栎山,到现在,还有什么是你觉得古怪的。还有,你到底交给了他什么宝贝。你把事情说清楚,不要总说他哪里坏,他这个人如何如何可怖,迷局之中,你只顾着害怕,你就跟我说,他对你做过的事,说过的所有你能够记起来的原话。”
我愣愣地坐着,慢慢地,我开始想。
我想了很久,吴筠羡也不催我,她就这样安静地坐下来,在我对面那一张椅子,看我。
突然之间,那些过去所有的事情,密密麻麻,有一刻都串起来,我背后起来冷汗。
“贺栎山抢了我三哥写给他的一封信,”我磕磕巴巴囫囵地说,“那一封信原本是该给他的,但是我抢走了,他发现了就问我讨。我还拆了他的信,他火冒三丈。那信上都是我三哥对他的交代,我三哥夸他,说他这里也好那里也好,说他这辈子遇见他很高兴,自己如果死了,下辈子还想要遇见他。”
吴筠羡脸色微动。
“——‘隔世红尘有缘,再来逢君’。信的最后一句,我记得是这么写的……”我怕我又想错,传述错,她反驳我,我再添了一句,她想要的,不是我以为的,而是真真正正痕迹。
我从椅子上弹起来。
我一定是最近被吓多了,想起来任何事情,都觉得在被吓,都恐慌。
我想起来那时候听说贺栎山被软禁的一段时间,我三皇兄叫我入宫,说贺栎山跟他说,他有钟情之人。
问我,他跟贺栎山之间,我看如何。
“完了……完了……”不用别人告诉我,我现在一定脸白极了,我手心手背都发凉,“不应该……不应该啊……如果这样……那我这么多年……”
那我这么多年,又瞎眼了。
——红尘,有缘,逢君。
“筠羡,你觉得这一句,像不像我三哥跟他之间,有过什么?”我慌忙去扣吴筠羡的手,“就这一句,隔世红尘有缘,再来逢君。”
吴筠羡说:“难说。”
我说:“我三哥他会讲话,他写东西,总是这样,写东西不都这样吗?比他写得还夸张的,我见得多了。”
吴筠羡说:“你三皇兄,我也看不出来。”
他……
那倒是。
我怎么就生在这群人堆里,怎么就他们都聪明着,就我一个人笨呢。
吴筠羡说:“还有什么别的,康王,你慢慢想,晚上从头到尾,你跟我说一遍。”
她撂下来这么一句,我连饭都吃不好,魂不守舍地想,更多更多的事,就揪着这根支起来的架子,葡萄藤那样,爬得满满当当,全都是从前结出来的因果。
晚上,卧房里面,我将所有我能够想起来的事情都跟吴筠羡说了。
吴筠羡沉默了很久,说:“康王,你以后讲话,记得,不要掐头去尾。”
“你说他叫你进宫,你之前却不提,你和晏将军一起都在御花园,他先问晏将军要你三哥遗物,再问的你。你说他恐吓你,让你砍了你六弟,不说他前面还说过一句,你三哥早就知道他要反。”
“你三哥知道他要反,只是软禁他。没有杀他。”
“你说晏将军放他进城,晏将军说你三哥当年中毒,自己都要死了,还想着给他过寿。”
“贺栎山入主临安,到现在还没有称帝,你说他说,你三哥不愿意他当皇帝,所以他不抢了。这一句,在他要说让你登基之前。”
“康王,你不止眼睛白长了,你耳朵也白长了。”
我跟吴筠羡坐在床边,一晚上得出了一个板上钉钉的结论。
我三哥跟他确实有过什么,他们两个之间很多事情,别人都不知道。
晏载离我三哥身边近,他可能知道得还比我多。我那时候在城门口,我还心里笑话他——说不准他看我也不懂呢。
这世上懂我伤心的人,确实只有贺栎山。
他比我……说不准,还要多一点。
第二天醒过来,我仍然还迷在这件事情当中。
吴筠羡,我看也差不多。不过她比我镇定得多,她操持王府,打扮得亮亮堂堂的,当年我离京的时候,很多仆从都遣散了,现在王府里面花花草草长得乱,得重新请人来打理。
这些琐碎的事,她都去办,甚至自己也上手。我说她不必要自己动手,她说,就得做些这样的事,才感觉还活着。
这么才感觉踏实。
贺栎山到底想要干什么,没有谁知道。他就住在皇宫里面,下棋,赏花,喝茶,玩。晏载跟我这么说。
朝中所有人都不明白他,到底什么时候他开始要处置人。
要杀哪些,要留哪些。
他到底杀我不杀,我也不明白。反正……还没死,就先活着吧。
我也跟吴筠羡一起,在王府里面侍弄花草,桌子凳子,搬出去晒太阳,书抖出来,看有没有生虫。我手上没有停,但是很多事,它还是没有止息,就来回地那么翻呀翻,每天拿几页出来给你回忆。
我琢磨过去那些事,觉得贺栎山确实可能不想要杀我。
他没有恨我,他就是……看不起我。
我又痛苦……又庆幸。
但是,他看不起我,懒得杀我,不代表有一天我触怒了他,他不会一刀将我砍了。
王府里面,我安分守己,外面,我也担心有人跟我讲多了话,我一不小心说错什么,传到他耳朵,他揪出来我找我算账。
平静的日子,终于有一天到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