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分别 “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睡过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和贺栎山启程回京。
山中清净,有鸟鸣, 刚好在下山的时候, 突然起了一阵大风。风吹过一阵, 停下来, 天边本来升起来的阳光忽然之间被乌云遮蔽, 只冒出来半个角,影影绰绰地照亮半山的生灵和草木。
山间的风一会儿起一会儿停, 沙粒和碎叶扬洒在半空之中,打着旋满天乱卷, 忽然就在这时候,杀出来一堆人马。
一共十余人, 每个人都蒙着面,连头都一起包裹着, 只露出来两只眼睛视物, 眼光中杀气四溢。这些人身材精瘦,胸背大多数挺括,站姿有力,全部都是练家子。
我几人刚好到的山腰处较缓的一片林地, 山石没有章法地四处乱堆着, 中间被人踩出来的步道被枯叶残花盖着,上面没有任何的足印。
这些人提前埋伏,有备而来, 就等着我和贺栎山入网。
最前面那一个喊了一声“给我杀”,又喊了一声,“不要伤主上”。
“千防万防, 朕依然没有防住你,”朕心中一股无名火来,将贺栎山捉到身前,“贺栎山,你真是好本事。”
风起,满天枯叶飞舞,朕身边仅有的六个侍卫跟他们缠斗在一起,刀剑相撞,响声齐鸣。
趁乱,我抓着贺栎山逃。
“朕简装出行专门为避人耳目,只找了神武营的兵陪同,以免被人知道行踪,宫里的人都不知道朕去了哪里,你的人怎么知道的?”
贺栎山边被我拖着跑边道:“臣不知道。”
我掐住他的脖子:“想好了再答。”
贺栎山被我掐得脖子发白眉间痛苦,朕将手松开一点,他咳嗽两声,“臣猜测……可能是臣在城中的人……察觉出来皇上的御乘……一路跟到这里……”
朕冷笑。
“呵,也有可能,是神武营也有你的人,给你在城里面的党羽通风报信,”身后的人追过来,朕用力再将贺栎山衣襟捉紧,拖着他跟我逃,“安王爪牙比朕想象中还多。叫朕大开眼界。”
我浑身气血游走,怒意聚集心头,突然心头一痛。
偏偏这个时候!
身后,一只飞箭射过来,趁着我身体僵直,破风射穿我的左肩。
“皇上!”
我栽倒在地,贺栎山扑过来,一声怒吼,“给我住手,全都给我住手!”
我在地上滚了半圈,贺栎山抱住我的肩膀,跪在我的身前,双目赤红,“皇上……皇上……”
“你找人要杀我,何必假慈悲。”我冷笑,一只手去推他。
剧痛之中,朕感觉到手脚比之前更加僵硬,身体失力,贺栎山用力将我抱回来,揽在怀中,肩膀发抖。
“我没有……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他们要来救我,如果是我,我一定吩咐不伤你……”
身后追过来的人马都停在贺栎山身后,其中一个人站出来,拔刀站在我身前。
“主上,当断不断,便是之前的下场。”他跪在贺栎山身前,双手将刀奉上,“主上卧龙十几载,大计在望,切莫因小失大。”
贺栎山没有回头,也没有看他。
他正拿手去按我肩膀上喷涌出来的血,血怎么都按不住,从他指缝间源源不断溢出来,他用力将手指并紧,喃喃不停,“我带你去找大夫……我带你去找大夫……”
他将我从地上抱起来,刚才那个手下站起来拦在他身前,厉声再道:
“主上,大计为重!主上若不现在杀了他,等到他回宫,主上贻害无穷,冀州那么多兄弟,贺将军,也必受连累。”
朕肩膀在痛,心口也在痛,一时之间不知道哪一种病病得我厉害。
有时候人算不如天算,譬如朕就没有想到,在这个病要收朕的命之前,来个更厉害的东西。
两边一起,同时作祟。
“安王之前说没有想到最后……收、收……你命的人是我,朕……也没有想到,最后收我命的人,是你。”
大概,就是今天了。
朕连抬胳膊的力气都没有,竭力,我睁着眼睛,朝贺栎山那一侧偏头过去,心头悲戚,最后吩咐,“朕死了,无论埋在哪里,你……不要来看朕。黄泉……之下,朕求个安宁。”
贺栎山满脸苍白,张口,说了一句什么。
天旋地转,无垠漆黑。
他说的,我已经听不见了。
***
“人抓回来了吗?”
“臣无能,没有捉到。”
“不是你无能,是他本事大,”朕冲晏载摆了摆手,躺回去,“出去吧。”
宫殿里面,朕让太监和宫女都撤了出去。
朕眼前见着人就觉得心乱,所以人都在外面守着,独自我在里面睡。
我第一次醒过来的时候是在外城的一间医馆,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寻常普通打扮,大夫说有人将我送过来,给了重金让他诊治。
我肩膀的箭已经被拔了出来,说箭射得深,我失血过多,昏迷了有两日。
我问,送我过来的人去哪里了。
大夫说那几个人没有说。
我让大夫去神武营找人,晏载带兵过来将医馆围住,朕伤得重还卧在床榻,他进来找我,跪在地上说什么救驾来迟的废话,朕打断他,“把贺栎山给朕抓回来!”
出城往冀州方向,上千轻骑出动。
朕不便移动,就这么在医馆一直住着。
意外,住得久了,那个大夫给我诊治出来了别的毛病。
他说我忘事、咳血、手脚麻木的种种问题,应该是中了一种毒。
这种毒无色无味,叫做无香,因为寻常这种毒都是融在香粉之中,点燃香不会改过来香粉的味道,就有了这么个名字。
无香的毒性不强,但隐蔽,日积月累的用,才会像我这样症状明显,再用下去,不久就可能毙命。
宫里边的人查不出来,没想到民间一些大夫,来来往往招呼天南地北的贩夫走卒,有一些额外的见识。
他说,他可以给我调一些药,喝了去除身体里面的毒性,只要不继续闻这种香,慢慢就会好。
朕伤好一些,回宫,叫大理寺的人过来查所有朕身边的香具,接触过香具的太监,供香的人,出产的地方……
朕抓出来了一个没有想到的人。
明娉。
她勾结我身边一个太监,给我换了她从宫外寻来的无香,朕的寝宫,御书房,所有朕经常待的地方,都混入了无香。
她被抓到朕的面前,双手被绑在身后跪在地上,说:“段景烨,你怎么不去死?”
我问她,“你为什么要杀朕?”
明娉哭着说,“因为你该死。你还我大哥……你还我娘……”
有人欠朕的债,朕去讨,朕又欠下来债,再有人讨。
明娉被剥去公主称号,马上要斩。
晏载进宫来,跪在我的床前,求我饶她一命。
我斥他:“有人参你跟公主勾结,要以下犯上取而代之,你如今不到朕面前来表忠心,证明你跟这件事没有瓜葛,反而你要来求朕放过明娉?”
晏载叩伏在地上,跟我砰砰磕了三个响头。
“臣……臣不知道……”抬起来头,他颤抖着声音,“臣没有谋害皇上,臣知道臣为公主求情不对,但这件事情臣不做,没有人会再做。臣眼睁睁看着她死,坐立不安,只能进宫来找皇上。明娉一时糊涂,她不是什么坏人,她不明白皇上,她也不明白太子,更不明白太后……”
“她辨不清楚是非,愚昧犯上。”
“求皇上饶她一命,贬她为庶民,从此出宫。以后她再也不可能跟皇上做对。”
朕身边每一个人,都要跟朕做对。
“愚昧杀人,便能无罪,那要律法何用,市井庸俗都明白的道理。你不明白。若不是朕,换成是两个庶民残害相争,按理按法这件事也是一样的结果。你要朕高抬贵手,谁对朕高抬贵手?”
晏载哭着说:“皇上,求您饶恕公主。”
说完,他就一个劲的磕头。
磕得头破血流。
他嘴笨,不会说什么,朕肩上有伤,起床时拉扯到肩膀,一阵剧痛,令我忽然恼了,“再来烦朕,朕连你一块也砍!”
晏载什么都不说,仍然磕他的头。
他拿准了我。
他觉得我曾经饶恕了他,所以我绝对做不出来绝情的事情。若是换一个皇帝,他未必敢做这种事。朕真心相待,换来的都是这些人欺下犯上,得寸进尺。
朕气得一脚将晏载踹倒,他还在哭,一个大男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爬过来捉住我的腿。
“皇上不是一直想要放林承之出来吗?公主要杀皇上,林相要杀先帝,一样的罪,皇上杀了公主,怎么林相能够法外容情?公主死了,林相不也要斩吗?”
朕气煞。
要是换做中毒最深之时,朕现在已经气晕过去。
朕想一脚把晏载踹出去,但朕没有动。
他说的没有错,一样的罪,我杀了公主,林承之也一罪同论。
朕沉默。
晏载抱着我的腿,抬起头来看我的脸,浑身止不住打颤:“臣谢皇上开恩!”
都会揣度朕!都会看朕脸色!
朕忍无可忍一脚踹他,“晏载,你给朕滚出去!”
明娉被贬为庶民,不能留在京城,流放去了外地。
离开的那一天,朕站在城门之上看人押送她出城,眼皮子底下,晏载也站在朕身边看她。
两个人隔着城墙,一个在地下,一个在城墙上,遥遥对望。
当年她送晏载,是盼着他早日凯旋,如今晏载送她,一去再无归。
朕准他送,让他下去送。
晏载下去了,站在城门之外,跟她面对面,却没有话讲。
最后,朕看见明娉开口说了什么,晏载又开了口。
然后,明娉奔向他怀中,流着泪抱他,脸紧贴着他的胸膛。
晏载呆了呆,一会儿,抬手去抚她的背。
本来,不是什么值得再看的场面,朕刚想要转头去看别处,突然之间明娉抽出来晏载的佩剑,一剑从后面刺向他的背。
身边几个押送的士兵反应迅速,立马拔刀跟她抗博,她拿着剑竟然打了几个来回——她跟晏载学过剑。
她剑还使得不差。
晏载倒在地上,她拔剑又要去割他的喉咙,被另外的兵拿刀给她将剑挑飞,另外一刀没有长眼睛,砍到了她的脖子。
朕让人去救晏载,明娉当场毙命,晏载送去了医馆,侥幸剑捅得不深,他没有伤到要害,活了下来。
朕去问他,“拿剑伤你之前,明娉跟你说了什么?”
晏载苍白着脸,说明娉问他,为什么在我身边有这么多的机会,他不替她杀了我报仇。
年少欢喜,善始善终的少,面目全非的多。
朕吃了去除余毒的药,困意多,常常半天都躺在床上。
有什么事,要紧的都在床前跟朕报。
贺栎山没有捉到,一点儿他的踪迹都抓不到。
也许,他已经到了冀州。
烦心事不止这一件。
另外一件,北边虿廉人犯境,战事告急。
第72章 战事 满城素白之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
太祖开国之时, 虿廉人常犯。
虿廉人天生高大,高鼻深目,毛发多, 有一些人天生红发, 与中原人一眼就能够分辨出来, 所有寇匪之中, 虿廉人最令人忧患。
虿廉蛮荒凄寒之地, 物产匮乏,冬时每每大雪, 虿廉人的军队耐寒抗饿,冬时作战无往不利, 虿廉人的首领叫做昶旦,昶旦只是一个称号, 一旦有人当上昶旦,便不会再有人称呼他本来的名姓。
上一个昶旦死了, 下一个昶旦换上去, 虿廉人称做换日月,上一个昶旦叫一世,下一个就叫二世,上一个叫五世, 下一个就叫六世, 如此区分。昶旦是天定,上天每选中一次,虿廉人就叩拜一次天地, 承认受这一个昶旦统治,不再喊他从前的名字。
虿廉人认为昶旦选定之后,身体里面就住进来了上天派下来的神使, 喊原来的名字,就会把神喊成人,是不敬的罪孽。
谁公开喊了,上至八十老叟,下至三岁小童,统统都要杀头。
曾经太祖手下有一个奇将,他派人去打探了昶旦原本的名字,两军对垒之时,击鼓鸣金,上万人一起喊昶旦的名字,名字前面后面,还带一点不堪入目的脏话,霎时之间虿廉人士气全散,溃不成军。
后来,那一战后,统军的昶旦一病不起,就这么死了。
虿廉人认为是昶旦的神使之魂被喊回了天上,说我军冒犯神灵,跟我大丽人不共戴天。
这不共戴天之仇,时不时就要跑过来试探看能不能报。
虿廉人难缠,不仅仅是因为他们作战狡猾,更是因为他们心中有仇,比任何一支犯境的蛮族都还要恨,其他蛮族有商有量受降割地,他们的人捉来,不肯带路,不肯求饶,俘虏不怕死,只能够杀。打他们没用,抢不过来什么,杀他们的人,还浪费功夫磨刀。
据说,虿廉人信的神叫做澶,澶是人狼之身,骁勇善战,任何一个降兵死了,到天上去都会被澶捉起来油煎火烤,永生永世都不能够超生。
昶旦的身体里面装的是澶派下来人间的神使,即使是昶旦也不能够对澶有任何不敬。
因为那一个昶旦的死,从此之后每个昶旦当上首领之时,都会开坛做法事,说是为了固魂,固魂之后,无论别人怎么喊,喊什么,昶旦都不会走。
入冬之前,虿廉人辗转南渡,直下一城,打了北镇封鹰军都统张榧一个措手不及,张榧手下的兵报回来消息,说张榧被俘,人现在关在虿廉营帐之中。
张榧卖国求荣,告诉了虿廉人忻州和楝州城内和沿途守军布防。
朕招所有身边肱骨立即进宫商议军政,几人献计,几人争吵,从日上三竿到满城寂静,七嘴八舌吵吵闹闹,有时候题偏到万儿八百里之外,朕干脆出殿,让他们不要顾及朕,无论唇枪舌战还是动手动脚,赶紧分出来一个胜负,拿个方案来给朕看。
终于他们文的武的都打完架,由万霖出面,单独到御书房跟我说所有人都同意先做两件事。
第一立刻调军北上沿路布防,守住各道,避免虿廉人奇袭。
第二虿廉人来势汹汹,马上就要到严冬大雪时节,我军本来就不擅长在苦寒之地作战,且最会打虿廉人的封鹰军竟然都统受俘,全军因此受累成了降兵,八万将士被虿廉人坑杀。他张榧万死不能消罪,立刻应该诛杀张榧在临安的妻儿老小,削去所有爵位,把他祖宗棺材板撬开鞭尸,给天下看叛主的下场,再派将领重新出征。
同时,虽然我大丽幅员辽阔雄兵不少,但现在南有贺栎山虎视眈眈,北有虿廉人贼心不死,一旦忻州和楝州城破,直驱京师,朝廷危矣,为了避免出现这种最差的局面,应该我离京避难,保留实力。
万霖说完,朕沉默了。
万霖小心翼翼抬起头,不着痕迹地扫朕的表情,朕抄起来桌上的折子一把砸在他头上。
“你要朕放弃临安,拱手让给虿廉賊寇!保全之策——”朕一把捉住万霖的领子,“你们竟然有胆跟朕说这是保全之策,天下人都知道我段景烨賊还没有打过来就弃城而逃,你让我大丽朝威何在,你让那些守军如何看他们效忠的朝廷?!朕趋避出城军心大溃,这仗不用打,全输!”
“万霖,朕看你比张榧还该杀!”
万霖被朕勒得喘不过气,朕松手,他立马跌坐在地。
“给朕滚出去!”
寒冬已至,漫天飞雪,皇宫入眼都是白茫茫一片。
朕站在宸妃殿前,这里已经没有人再住,冰棱挂在宫殿飞檐之上,祥云飘渺,彩绘照人,一道光打过来,顺着雪一起在上面摩挲着旧日纵横曲折的轮廓。
门内寂静无声,门前一棵大树,被不紧不慢的风吹得沙沙作响,雪从天上和树上一起飘然而下。
恍惚之间,朕又在树下看见他伸手接雪。
转过头来,他朝着朕笑。
容颜慵贵,潇洒少年模样。
忽然一阵儿风吹来,这样一个虚无的影就在朕眼前荡漾走。
门前,冷冷清清,干干净净。
应援伏寇使常轫北上驰援,虿廉人势如破竹,设计将常轫常眚父子二人斩杀,首级挂在城门之上,晒给全城百姓和军士看。
万霖带着跟他一条心的几个大臣来朕御书房磕头,要我再考虑从临安退守的事,朕让他们全都滚。
吴英率军出城,他二子和三子跟着他一起出去,两个儿子都战死疆场,将军府挂上白幡。
朕去时,府上女眷嚎哭不止,朕说吴晁孟和吴宗苓二子都是少年英雄,忠烈之人,朕赐了牌匾,封他二人遗孀为诰命夫人。
吴筠羡跪在朕身前,哭说她愿意从父兄之志,求我给她这个机会,出征杀敌,报仇雪恨。
朕准了。
景杉又来皇宫求我,不愿意让吴筠羡去,求我收回成命,他说:“皇兄军中那么多有本事的将军,何必找一个妇人去打仗,她随便说的,她跟你乱说两句,你就信了,皇兄你糊涂……”
他抱着我胳膊哭着说,“当年臣弟跟吴筠羡的事还有皇兄你一笔,如果不是皇兄撮合,臣弟怎么可能跟她凑到一堆。臣弟家中本来就没有几个人,她两个哥哥那么厉害都送了命,她去了,哪里还有活命的机会,还不得手起刀落就被人斩了。樑儿还小,皇兄,你何必叫她去……”
“多她一个,少她一个,又有什么关系?”
每天都有许多人来求朕。
前脚景杉刚来求完朕,吴筠羡又来求朕,她说不能为她兄血恨,这辈子她都会恨景杉,也恨自己,何况我金口玉言,哪里有收回的道理。
重重地,她跪下来磕头,抬起头来,两眼盈满眼泪。
“吴家祠堂面前,臣妾磕过头发过誓,列祖列宗都已经明志,臣妾不去,就是不忠不孝之人,求皇上成全!”
临安有史以来,最大一场雪。
满城素白之中,又不知道有多少人,一去不再归。
吴筠羡走了,朕去了景杉府上,他魂不守舍,说他后悔。
我问他后悔什么。
他坐在石凳上,伸手掐着旁边不能挣扎的草木,一根一根毫不留情往外拔,眼睛木着,看满园雪色。
“臣弟后悔当年没有拒婚。臣弟一失足,千古恨。如果没有臣弟跟吴筠羡成婚,臣后半辈子,也许就是另外一番景象。皇上不懂,心上住过人,走了也依然在那。”
出乎景杉的意料,战事告捷,吴筠羡杀敌有功,虿廉人放出话,取她首级者,居首功,官拜上臣。
吴筠羡从小扮作男装在军营里面混,兵书武艺并不差,他小瞧了她,景杉跑进宫来,说既然已经吴筠羡已经赢了,是否应该将她召回来,他经常进宫来说这样的东西,甚至还去专门拜访朝中一些大臣,游说他们也跟他一样来劝我。
来劝朕的大臣有。
但无一例外,都说要朕不要听他的。
说康王无知,千万我不要被他蒙蔽,胡乱听他指挥战事。
年后,战事再报,节节败退。
忻州失守,虿廉人气焰嚣张,称开春之前要直逼京师,枭我段景烨的首示众。
有时候心烦,朕就想要去安王府走走。
安王府的那些人还关在那里,一切格局都没有变过,茶生——贺初泓的那个侄子还被扣在府上,那天出门之前,我专门吩咐将他看好。
我将他叫过来,说贺栎山跑了,他什么心情。
他咬紧牙,不说话。
我说:“他抛下你走了,你何必再替他守诺,贺栎山还有什么谋划,你跟朕讲讲。到时候就算他被抓伏诛,朕也饶你一命。”
朕没忽悠得了他。
他说贺栎山出逃是天意,如果带着他一起走,说不定会被我抓,说贺跑得好,蒙蔽了我。
我让人把他带下去。
我在贺栎山的府上闲逛着,看他种的那些花花草草,曾经我送他的天雪玉兰,满园的玉石象牙,青石板路被朕踩得清脆作响,下面雪刚被扫干净,还有一些湿漉漉。
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寸风景,朕都已经走遍。
朕来了这里不知道多少次。
朕坐在花园之中,想起来曾经他跟我对酌,聊着京城里面新发生的一些趣事,还有景杉又去找了他什么麻烦,他要我出手去帮他的忙。抬起头来,景物如旧,低下头看,对面坐着的,一个都没有。
朕将茶生叫过来,陪朕一起坐着。
坐到黄昏,朕脑子里面许多事,一件一件往外面涌,都关于贺栎山。
有时候一个恍惚,又觉得对面坐着的是他。
明明他一直都在,明明朕一回过头,从前总能够看见他。
明明。
一个物件全着的时候,放在庭前看不出来,缺了一块,就开始扎眼。
挥之不去,全都是缺掉的那一块。
冬雪从天而降,寒梅香浓,顺着风的方向漫卷,盈洒在亭上阶上。
朕站在花树之中,一边是落下的寒梅缠香不散,一边是冷冽的风,从喉咙灌进肺腑,无论怎么游走都热不起来,跟刀一样寸寸地挤。
朕让人去叫上次给我医毒的那个大夫,进来安王府给我瞧病。
那个大夫说朕身上的毒已经清了。
朕觉得他撒谎。
既然如此,朕的心就不应该这么痛。
我从贺栎山的家中回宫,发现宫门后跪满人。
洋洋大雪倾盖在各色官服之上,黑压压的人头和官帽,都低在地上。最前面,有一人昂起头来,皱巴巴的脸,浑浊的眼睛睁大,眼中盈泪。
“哪怕临安失守,天下正统仍然在皇上这里,无论皇上退守何处,振臂之下,何愁天下义士不来,求皇上顾及社稷江山,迁都出城。再晚,就来不及了。”
万霖拜朕。
身后文武百官,跟他一起拜朕。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求皇上迁都出城!”
……
呼号的风声盖不过他们的嗓子,起起伏伏,浩浩荡荡,震得半空的雪都在抖。
“好!好!好!”
朕胸中血热,拔出来身边侍卫的剑,剑指万霖首级。
“你们都要朕逃,贼军不来杀,朕来杀。谁再喊一声,朕先杀谁!”
满场鸦雀无声。
万霖从地上站起身,脖子抵在朕的剑上,正对着朕,一把长须在风中乱颤,薄成两张纸的嘴皮张张合合。
“臣万死,不避。求皇上迁都出城!”
他一声呼号,身后百官,又跟着他一起喊。
……
大声小声,新声旧声,震溃朕的耳朵。
朕面前,高墙金瓦之下,祖宗基业之上,风雪之中,站着的就是朕身边的臣。
“你们都畏惧虿廉人,一帮大字不识几个的莽夫就把你们吓成这个样。你们以为这样就能够让朕回心转意,以为朕恩待你们,就能够裹挟上意。你们错了。你们大错特错。”
“朕亲自去会会虿廉人。”
“朕御驾亲征,谁要逃,站出来。朕准你们辞官出宫!”
没有人回答,也没有人动。
“朕最后再说一次,谁站出来,朕不斩!朕一言九鼎,放你们出宫。”
群臣安安静静,叩伏在地。
宫墙之下,只剩下风雪之声,呼号不休。
“好!”朕收剑入鞘。
“既然你们都不走,从今往后,朕不要听见任何一个逃字!”
“谁敢提,朕杀无赦!”
第73章 祭旗 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知道朕要出征, 景杉进宫来找我。
御书房里,他抓着我的胳膊,鼻涕眼泪蹭了一堆, “皇兄你糊涂啊……你糊涂啊……”
“虿廉人要的不就是京师这块地吗?他们几百年都住在关外苦寒之地, 临安繁华, 他们没有见识, 我大丽那么多块好地, 不止临安一处可以作都城。他们要给他们就是了,暂时避他又如何?”
“割地止戈, 自古也不是没有。”
“给了他们,也不是以后拿不回来。反而皇兄你非要迎面击上, 他们赢了就能将大丽寸寸蚕食,你这是因小失大。”
景杉从小怕死, 朕不怪他。
朕让人送他离京。
其他旁支宗室,也选一些跟他一起出城趋避。他我已经没有指望, 只吩咐他自己看好其他宗亲之中, 哪个少年有志,哪个能堪大任,到时候按照万霖所想,一旦京畿全被虿廉人吃下, 退守之后东山再起。
同时, 朕让他替朕带走一个人。
我说:“林相肱骨良臣,经纶谋略远胜世上许多人,你有什么摸不准的, 且去请教他。”
“朕已经拟旨,一旦朕战死,马上景钰登基主持大局。若临安未能守住, 他作为降君也无法保住性命,到时候你看中宗亲之中谁适合辅佐,跟林相商量,让他替你把关。”
临走之前,朕让他亲自去提林承之,将其中我说的交代清楚。
朕之前心中取定了要送景杉出京的事后,提前宫里面就开始清点一些财物,最好是方便携带的,名画古董,市值不菲的金银首饰,作为他们奔袭所用,也留作以后招兵买马。
就在这些琳琅满目的古董字画之中,朕发现了一首诗作,诗名《乌雁赋》,右下角盖了林承之的章。
朕想起来。
当初他进京,琼林宴上就是写了这样一首诗,夺得满堂喝彩。
那时临安城中许多人都知道这件事,市井坊间传来传去,叫他有了一些名气。诗中咏诵大雁飞天,最后落笔却是孤雁坠地。
——“雁若丧偶,则终身不配,乃至殉情。”
他如此答,说作为臣子有冲天之志,但是没有遇到明主便没有意义,如遇明主,那么死也无憾。孤雁不配,意指他也宁死不从二主。他效忠朝廷效忠我父皇,永远不可能为别的东西折腰屈膝。
当然,他最后所做的那件事,跟他当时所说的这些可以说半点儿都不搭。
他被朝中人讽用“若林之人”,其实不冤。
宫里面的人将东西整理好,最后要交到朕手里来,让朕掌眼看哪些能够带出去,哪些不能够带出去,统统都带走,那么在路上也是很大的负担。他们把不准主意的,就会单独分出来,其中这一件,特别被先拿给朕看。
若他还是丞相,那么这一幅字还值钱。但他已经是阶下囚,佞臣贼子,这字的价值就大打折扣。这样就没有带走的必要。
朕就将这幅字挑了出来。
放在案前,朕来来回回地看,觉得他字写得好,那么多字画当中,如果他没有这回事,流传后世,应该是顶顶值钱。
看着看着,朕脑子一震。
朕将万霖叫进来宫里,把这幅字摊开在案前,叫他来看。
“朕已经查清楚了,林相当时带匕首进宫,其实是因为知道我父皇大限将至,想要从他而去。他掏出来匕首是想要往自己身上捅,那些侍卫不懂,误将他抓了。你看他写的这首诗,不就是这个意思吗?”
“万相当时不也在琼林宴上吗?他说过什么,想必你比朕清楚。”
“为主,生随死殉。”
终于,在朕出征之前,林承之被放了出来。
他身上污名,朕终于给他洗净。
景杉亲自去提他,带着他乘夜离开临安。朕没有去看他。
一是时间紧急,二是去了,朕不知道要说什么。
那天我去大理寺看他,问他贺栎山待我如何,他说他看出来,安王对我不同寻常。
我问他怎么看出来的。
他说:“有时候人自己不察觉,目光却已经到了最愿意见的人身上。”
他还说,白木紫,只送双不送单,这花是番邦之物,只有分别之时,妻子送给丈夫,或者丈夫送给妻子,可以送一枝,寄意天涯连枝。不过这只是番邦的说法,京城许多人只知道这个东西稀罕好看,没有这个讲究。但贺栎山爱花之人,他也许明白。
最后他说:“皇上眷顾,臣应该荣幸,可臣不是皇上想要的那个人。皇上喜欢的是祁桁,那个人,在吴州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即便是臣,也找不回去从前。皇上何必刻舟求剑。”
朕与他之间,隔了太远,说的话越多,越许多事情扯开一览无余,全是多情自苦。
就此打住,反正成全过去,是真非假,没有人再能够去拆解。
出征之前,还有一个仪式。
敬天祈福,杀六畜,祭牙旗。
朕再第一次登上敬天台,取下冠冕,甲胄缚身,点火燃香。
一敬天。
二敬地。
三敬列祖列宗。
敬天台下三百九十九阶梯,长缨在风中昂然不倒,漫天飞雪卷西风,天子牙旗面前,飞鹰振翅叼旗,万人同跪同呼。
杀完的六畜头颅留在祭台之上,剩下的肉,当晚烹了,给出征的将领吃。
还有更多的牛羊肉,运进营帐杀了,作为出征之前的赏赐。
这是前面半天朕要安排的事。
后面还有半天,护国寺燃千香,主持念经持诵。
朕跪在寺中最大的一座金佛前,向佛叩首。
朕在心里面跟佛说,佛,朕从来不明白为什么这么多人拜你。如今朕明白了。天下许多事,人所不能及。若你天上看得见众生,朕叩请你佑庇朕此去顺利,请你庇佑朕的子民,免受屠戮流离之苦。请你庇佑景杉一去平安。
朕从佛前起身,众位高僧为朕诵经,其中有一位,朕看着有一些眼熟。
诵经完,朕临走之前,单独点他会面。
寺中一间僧房,只有我跟他两个人在桌前对坐。
他木着眼睛,不卑不亢地挺直背,向我请礼。
朕说:“苦安大师知道自己身世,可是因为护国寺许多宫里面娘娘爱来,你母妃或者她身边婢女单独跟你见过面?”
苦安双手合十,说:“阿弥陀佛。”
朕:“……”
朕又说:“你我兄弟之间,何必这样遮掩。朕如今没有功夫去治任何人的罪。当年的那些人,参与其中的,我父皇想要查,他早就查过了,他不管,我又何必管。”
苦安双手合十,又喊了一声佛号,再道:“贫僧只是个瞎子,认不清楚谁是宫里的娘娘,谁是平常信众。更何况,天下善信,在贫僧心中视之如一。”
他这么说,证明他嘴巴严,朕没有找错人。
“罢了。朕不问了。”朕终于道,“朕来找你,是因为朕心中有惑,许多人朕不能够告诉,也不觉得他们能够解意。苦安大师世外之人,也许身在局外,反而能够迷局之中点拨朕。”
苦安问我是什么惑。
我说:“朕少年时候恋慕一个人,过了许多年,朕也没有能够忘掉他。后来朕又遇见上一个人,他也与我是少年相识,即使他做了许多错事,朕也不忍心伤他。朕突然发现,朕对他也暗生情愫。朕从前一直以为,这种事情只有一个,绝对容不下其他。”
苦安哦了一声,平静的面容上,两个没有神光的眼睛转了转,说:“贫僧明白了。皇上觉得,皇上遇到的这件事很特殊,不应该如此。其实依照贫僧的看法,不是皇上遇见的事特殊,是皇上并不明白,恋慕之情与寻常之情,其实并不特殊在哪里。”
他举起来桌前的一只碧绿茶盏,“譬如皇上喜欢喝茶,未必皇上就不喜欢喝酒。非此即彼,是世人占有之心产生的愚见。正是因为世上许多人分不清楚爱恨之间的界限,所以师生君臣兄弟夫妻,一种情必须要成为一种说法,才能够人本来时刻就在偏离的妄心不往别处去探。”
他又道:“不是先有说法后有情,而是先有情,世人求一个说法。”
朕忽然之间,有一些领悟。
堵塞在体内的烦闷,切开一个口,渐渐逸散开,但是,没有倒出来完——
“朕再请教苦安大师。”
苦安颔首:“皇上请讲。”
我道:“朕分辨不清楚,这两种相似的感情中,孰胜一筹。”
苦安微笑:“这个简单。”
他另一手提起来朕身前的茶盏,两个茶盏并举在半空,“假设这两个人都命悬一线,但皇上只能够救一个人,皇上救谁?”
他将两个茶盏放下来。
“这个答案,皇上心中明白,不需要告诉贫僧。”
第74章 援战 皇上愿意为我暖帐,当我的男后,……
出发, 满山盖雪。
京城最冷的一段日子已经过了,然而一路向北行,天气越来越严寒, 行军途中, 许多人脸上手上都冻得裂口发红, 中间裂开的口有血丝往外面渗, 始终不见好, 这样的裂口就越陷越深,甚至伤口发黑, 看起来仿佛被刀剜掉了一块月牙形的肉。
每每行过一段路,身上发热, 就可以见到许多士兵止不住地去抓挠身上的裂口,冻疮, 将手脚扣得破皮,将情况加重。
半路, 有士兵扛不住冻, 病厄而死。
晏载跟朕说,当地的病往往当地的大夫更加会治,反而应该加快行军,尽早进楝州城住下。
朕命士兵加紧赶路。
一路上死了的人, 都丢进山里面埋了。到了楝州城内, 当地知州过来面见我,说城内已经布防好了,又引路晏载跟剩下的兵去城中仍然开着的药房看病。
当地人有一种药, 叫做玉润膏,专门治疗这种裂口冻疮,伤口涂了之后会好得更快, 没有伤口涂,也可以防治手脚生疮。
城里面所有的玉润膏,朕都叫人买下来,再由知州柴恒出面,组织城里面的药铺统一加快熬制这一种药。
楝州咽喉要道,一旦被拿下后果不堪设想,朕召来知州,跟晏载一起商议备战事宜,安排城中烽火台、路台、敌台必须时刻有人轮守,另外安排人每日守着护城河凿冰,以免敌军趁冬渡冰而来,叫他命人多打造一些铁蒺藜、滚木、飞钩,搬运巨石,如果虿廉人真的打到城门口,往身上招呼……如此种种。
城中住过一段时间,修养好生息。朕叫人带上这些备制的药,继续往城外进发。
柴恒过来城门口送朕,朕起意得突然,他说他没有料到朕走得这么快,说最近一直都在忙着调度各方人马筹备军需的事情,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没来得及跟朕报。
他当着朕的面,目光扫到了晏载和其余朕身边士兵身上,不着痕迹地又飘走。
朕跳下马,让所有兵将都在原地候着,跟着他往回走。
往知州府的方向走了没有几步,到一条小巷拐角,他凑过来在朕耳朵边,说:“皇上,您之前不是吩咐下去要挖山凿石,以备防战之需吗?”
朕定住脚,将他从朕身前提起来,按住肩膀看他的表情:“怎么?”
柴恒压低声音,脸色紧张,“就在昨天,开山的人跟臣报,城郊西面,挖出来一座金矿。”
朕浑身一震。
柴恒继续道:“臣得知了这件事,立马叫了州府的官兵去看守,不允许别人接近。这座金矿目前开出来已经不小,皇上您看,这矿要不要继续挖?”
这座金矿来得算是时候,又恰好不是时候。
开山炼矿需要时间,战事如何还不知道,也许几个月之后虿廉人还没有攻进来,也许要不多久,虿廉人就抢了这座城。这些金矿全都成为了他们的战资。
以战养战,叫他们占了大便宜,更加一发不可收拾。
朕道:“叫人将附近开凿的痕迹都盖起来,命人把守进出矿山的各道。等朕回城,再吩咐你怎么处置。”
柴恒领命退下,朕带着人再继续向北。
一路上奔袭的流民不少,反着跟朕手下率领的军队走,一路走了不至少多久,始终这些人断断续续的出现,好像永远见不到尽头。
一些人带着包袱行囊,身上裹得严严实实,全身上下只露出来一张脸,眼神惊恐,往往几个人结伴,时刻不忘往身后查探。还有许多人衣衫褴褛,浑身瘦得只剩下骨架子,一阵风吹来,连牙齿带骨头哆哆嗦嗦抖个不停,面皮青紫之色。
风雪之中,朕一路走过去,见到了许多尸体。
躺倒在大雪之中,被雪盖在头上腰间,有的人面朝地背朝天,看不见脸,有的人侧着躺,身体上下分开扭着,瞳孔大睁,不知道在看哪里,脸上僵硬,风吹,只有满脸乱糟糟的头发在动。
不知道已经冻死了几日。
有不知道是什么鸟,不怕冻,奔袭过来歇脚,锋锐的两爪就按在人眼眶之上,忽然它动了动眼睛,乍然又冲天飞走。
也许它眼中,这不过是一块石头。
大多数流民,看见朕的部队,第一个反应就是躲。还有一小部分人,看见朕的兵停歇途中,拿着干粮分发,跑过来跪着磕头。
“求各位官爷行行好……”“赏小的一口吃吧……”“求军爷可怜可怜小的吧……”
晏载见了,将他们全都驱散掉。命令所有士兵不允许将食物分给任何人,否则按军法处置。
那些人跪地磕头,对着他哭,对着朕哭,有些人并不认识朕,只叫着朕将军。
有个妇人带着小孩,小孩冻死在怀中,她打开被盖,手在那个小孩鼻下探了探,突然将小孩连人带被往我身前砸。
晏载反应及时,用剑将小孩挑了出去。
那个小孩身上盖着的碎布块都散在地上,只剩下一副青紫的尸体一动不动仰天躺着,姿态僵硬,石头一样。
“你这个杀人凶手,你们这些见死不救的王八蛋……”她在原地赤着脖子大叫大闹,一个兵将刀架在她脖子上面,她又说,“你们杀,你们杀啊……”
没有人杀她,几个兵把她架走了,其他等着讨要食物的流民也都吓得全逃走了。
朕坐在树下,静静地看林中雪下。
晏载过来坐在朕身边,说:“流民要救救不过来,一旦将食物发给他们,更多的人就会围上来疯抢,人就是这样的,一旦其中一个得了好处,其他人都眼馋,都要占这个便宜。要命不要命冲过来,杀不光发不够,倒不如一个都不要给。”
他又说:“要救一城,先要救一城之兵,末将擅作主张,以后皇上要罚,可以罚末将。”
他看我没有说话,一会儿,再说了一句:“粮草有限,这些士兵吃不够没有力气,到时候仗打输了,只会更多流民,天下更多人死。皇上,行军打仗,心软是大忌。”
我说:“朕知道。”
晏载不说话了。
等所有人都吃完干粮,朕整军继续出发。就在这时候,忽然一个头戴一顶缺口布帽,身上裹着两三件破袄的男人朝朕奔跑过来。
晏载立刻拔刀,在他之前还有士兵替他先将人拦下,一脚踹在他腰间,怒斥了他几句,让他立刻离开。
这个人捂着腰躺在地上,面朝我的方向大喊,“战报……小的要报……小的要报……”
朕即刻下马,晏载也立刻跟着我上前。朕仔细再看,这人虎口处全是厚茧,尤其掌心四指指根圆茧最深——这人是个弓箭手。
“皇上……”他抬起来头,跪起来在地上,对着朕两行泪下,“小的要报,叛将郑奎带着一万兵马归顺昶旦,昙关已破……”
晏载手抖了一下,猛然侧过头看朕。
朕让人将他扶起来,给他喂水喂吃,他勉强咽下去吃完,继续讲。
他说他叫方玮,原本是吴英手下的兵,脱去了身上的兵甲是为掩人耳目,身上捡了几件路上死人的衣服穿,准备跑回楝州,让知州尽快派人将战报传回朝廷。没想到半路看见了朕的牙旗,这才奔过来跟朕报。
“虿廉人散布消息说,说皇上您南下避难,弃守临安……援军、援军不会再来……许多人都信了……”
他大哭大嚎,“皇上……皇上……”
晏载大呵一声:“荒唐!皇上率军亲战,怎么可能弃守临安……”他扭头再对着全军高喊,“虿廉人妖惑之言乱我军心,吾皇临战,行军往前逢人,扬旗大声彰之!”
带上路上捡到的这个兵,一路指引地形,我率兵马疾驰抵达昙关之外。
恰好赶上吴英孤军迎战,朕援军解围,虿廉人求胜心切一路追得太深,反而被朕带来的人围困所剿。晏载摇旗大喊,“吾皇御驾亲征,杀敌英勇者,论功赏爵!”
他又喊说大丽皇帝来了,让那些虿廉人速速受降。
虿廉人死战不降,但阵型早就被打溃,且之前奔袭求胜已经体力不支,这一战,大胜。
援军来,军心大振,朕所带的兵马枕戈待旦,乘胜直追出去,拿回昙关。虿廉人逃奔不停,郑奎被虿廉人安排断后,晏载一箭在马上射穿了他的头颅。
杀到天黑,晏载勒马,问我:“皇上,还追吗?”
夜行不便,唯恐受伏。
朕命人在原地扎营,燃火点烟,炙烤一些肉类,烟燃得越旺越好,让晏载率一支小队出去探。
本来,朕只是想要让晏载侦查虿廉人的动向,大概退守何处,有没有什么别的可疑迹象,以备战预防。
万万朕没有想到,晏载将昶旦活捉了回来。
朕正跟吴英在营中讨论布防事宜,他拽着一个男人进了朕的营帐。
那个男人高鼻深目,头发长而卷曲,带着一点灰,用辫子编起来扎在脑后,眉毛浓,皮肤白,下巴方正,右脸有许多色浅的斑痕,瞳色也浅,眼神却凶狠——狼。
像狼。
他双手被绳子绑起在束在身后,人跪着在地上,抬起头来打量朕,竟然笑了,操着一口生涩的官话说——
“早知道大丽的皇帝长这样,我就应该派使臣过来求亲,也不必打这么多仗。皇上愿意为我暖帐,当我的男后,我与皇上共享江山,有何不可。”
帐内,晏载和吴英脸色大变。
朕一脚将他踹倒在地。
“无能之辈才爱逞口舌之勇。”
他皱紧眉头滚在地上闷哼了一声,呸出来一口血沫,朕拽着他的领子将他提起来,“如今你落到朕手里,朕要好好跟你算算你欠的账。”
第75章 点火 举刀相对者,全都是大丽面孔。……
账暂时还没有想好怎么算, 吓他一下,悬他的胆。
朕叫人将昶旦关了起来,用绳子从头到脚都给他捆上, 粽子一样里三层外三层, 反正绳子也不是什么重要的物需, 尽管往他身上招呼。关押他的营帐, 四周都清理干净, 绝对没有可能给他找到什么锋锐之物割开逃跑的机会。
他跟条虫子一样躺在地上,头脚各朝一边, 朕又命人另外各拴两条绳子,从他头和脚之间束缚住的绳子中间穿过, 绳子另一头将他跟营帐连在一起。
营帐里面点火,由士兵里面两个外面两个看守。
朕走出来, 晏载在营帐外跟朕献计说:“皇上,这昶旦不见棺材不掉泪, 末将觉得应该给他一点小逞, 竟然他敢冒犯您。”
朕说他去安排就好。
一会儿他就去割了一些说不清楚名字的草回来,走进营帐之后,没多时便出来,笑得奸黠。朕很快听见帐内传来高低不平的叫声, 一会沉闷一会儿尖锐。
朕将晏载叫过来, 问他做了什么。他说:“放心皇上,一时半会儿他死不了。这些草末将认识,汁液只是微毒, 拿石头榨出来涂在人身上,巨痒无比。”
巨痒无比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人被绑住, 没有办法挠。
不时,营帐之中传来痛不欲生的尖叫,朕听得烦了,叫晏载去看。
晏载去察看回来说没有事,只是昶旦拿肩膀和膝盖撞地,借以止痒——
往往身上某处痛极,就喧宾夺主掉身上的痒。
晏载说他吩咐下去,绝对不能够让昶旦出现性命之忧,里面的兵看着呢。
昶旦现在不能够动,主要有两个问题。
第一,是否他真的就是昶旦,会不会是虿廉人故意让某人假扮,目的是迷惑我军以为擒住敌军首脑,骄满之下失去防心,到时候再杀回来。
第二,如果他真的是昶旦,那么到底是杀了他更有价值,还是交他出去,让虿廉人割地让城更占便宜。
处理好昶旦,朕将晏载和吴英都召进帐中,商量这两件事。
吴英说昶旦打仗,脸上会戴着面具,面具遮住鼻子上面,盖住额头的位置,鼻子和嘴巴露在外面呼吸。面具纯金打造,但并不为防御之用,脸上另外附有头盔,金面具轻薄似纸,由某种特制的肠线将面具串在头盔的衔接之处。
两军交战时他跟昶旦并没有太近的距离接触过,但是记忆中昶旦的身型和下半张脸的形状,与晏载所抓的人类似。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再说:“不过,虿廉人这样身型和脸型的人不少。”
晏载说,他出去查探的时候,刚好这个昶旦将脸上的面具揭下来,虿廉人疲惫之师,整装休息,被他带的人突袭打了个措手不及,他们逃都来不及,短时间内令另外的人假扮昶旦,专门等着他们来抓,谋划太深。
吴英又道:“昶旦好大喜功,往往好打的仗,地势占优兵马人数悬殊,他就会出面。大多数时候他并不亲自上阵。末将跟虿廉人交战许久,杀了他们不少人,其中还有昶旦的一位叔父,虿廉人记恨末将已久,放话要取了末将脑袋当酒碗。”
吴英这一支军队已经被杀得十剩一二,郑奎叛变,虿廉人乘胜追击以为能够全剿逼近楝州,援军过来,虿廉人并没有料到。
昶旦本来以为可以胜他,乃至取他首级作为自己的功绩,这才亲自上阵,没想到把自己给搭进来,可能性更大。
朕道:“如此,先假定他真的是昶旦。”
晏载又说:“末将以为,既然已经活捉了他,那么拿他要挟,说不定退兵有奇效。”
吴英道:“虿廉人信奉昶旦身体里面住着神使,对昶旦奉若神明,昶旦对他们来说,与寻常主帅并不能一概同论。虿廉人不惧死不受降,信神至此,拿昶旦出去跟他们交换,也许能够不战而胜。”
朕道:“朕也有此意。”
杀了不能够活,活着还能够再杀。
先留着他一命,不妨。
人算不如天算,当晚,虿廉人杀了回来。
虿廉人援军赶来神速,后半夜林中火光盛,有虿廉人夜潜来烧粮草,虿廉人打仗,不求全身而退不求取巧,各个如吴英所说,全然不畏死,除去了满身的盔甲,连鞋子都没有穿,只为夜行之时隐蔽声音,衣服里面填满易燃的稻草。
粮车一燃马上有人高呼传信,箭矢乱飞,被射死的虿廉人倒在火中。
人与粮草,俱燃。
“疯了……”晏载喃喃两声,他眼中两点火光,看着远处,怒吼,“虿廉人没有兵器,先救火!”
越来越多的虿廉人跑出来,甚至有人直接点着火在身上,人燃成半个火球,反而不好靠近去杀。远射死了倒在地上,马上能够让这一片都摧枯拉朽一起燃起来。
朕道:“如此,当真抓的是昶旦。”
朕心上一跳。
“马上叫人将昶旦守住,不要让任何人靠近!”
晏载脸色大变,立刻动身去围昶旦,火势如天降之雨,洋洋洒洒四面八方都燃着,虿廉人不知道派了多少死士过来点火,这些人就好像棋子一样各自间隔有序落入网中,站在地势高处看,其中有三面最多,只留出来一面,来时之路,再多一点时间,马上这些点连成面,再不动,全军跟他们一起葬身大火之中。
朕去到昶旦营中,让人找一副我军的盔甲给他换上,人群中不那么打眼,让晏载叫一些身量和他相近的士兵也跟着在身边,一并押送他。
昶旦在地上被自己撞得手脚失灵,站起来东倒西歪,梗着脖子咬牙切齿,张口对着朕说了一句什么,朕没有听清楚。
想必不是在夸我。
“堵住他的嘴,避免他讲虿廉话,将人引过来。”朕最后吩咐,“后撤时多加小心!昶旦要紧,一定将他看好。”
也许虿廉人力不能及,无法绕后,也许他们将三面烧着只留下东南一角,正是为了逼我方后退,到他们设好的陷阱之中——但不撤,必死无疑。
虿廉人难打,朕如今明白。
拼死可以为杀出一条生路,拼死认死的死士,天下寥寥。
兵法要讲谋划讲保全讲生死之间,人之本性。击鼓鸣金奏乐,寻常助威吓敌的招数,对上他们这种兵,冰消瓦解。
打仗谁不怕死,谁就先赢半局。
朕、吴英、晏载各率一支军分散撤退,半路上杀出来一小支虿廉人的轻骑从右翼夹击,火势燃得越来越盛,这些点火自燃的虿廉人死得巧妙——恰好将整个战场切割开,避火就无法避人,阵型,越来越乱。
混乱之中,人马的呼声嚎叫不断,一会儿是虿廉话一会儿是大丽话,浓烟滚滚,遮蔽了身后来路。
马上就要天亮。
黎明交接之时云天朦胧,燃烟反而比夜晚更加遮挡视线。
一箭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飞过来,射中了朕的战马,马儿仰蹄痛呼,有人切进朕身边不远处,大喊:“皇上被杀了!”
朕回头看去,浓烟之中看不见这个人的脸,反而朕周围的兵听了他这一声喊,霎时间阵脚大乱,就在这时候,朕身边另外一些兵动起来——
不对。
不对。
不对。
虿廉人不是为救昶旦而来。
燃火点烟,是为了让这一支叛军混入朕的部队。
郑奎叛逃之后留下的降兵,装束与朕麾下大军一样。
“皇上,聪明反被聪明误。昶旦能够藏,你能够藏吗?”
耳边,笑声过来。
战马奔驰,痛嚎尖叫不断 ,殷红飞溅漫天。
举刀相对者,全都是大丽面孔。
第76章 计谋 “你就是大丽的皇帝?”
虿廉人营帐之中, 朕被绑了起来,手脚都用绳子捆了三四圈,身边有一个女人看着朕——
朕一醒过来, 就看见她蹲在身前盯着朕瞧。
她大概十六七岁年纪, 身上披一件雪狐披肩, 两颊泛浅淡的红, 也许是风吹的, 也许是她皮肤太白,显得一点红也非常明显。头顶戴绑着几束彩色羽毛的毡帽, 身上挂着不知道什么饰品,人一动就叮叮咚咚响个不停, 像鸟鸣,声音不高, 反而悦耳。
她张口说了几句朕听不懂的话,后来话没有说完, 连手带比划, 开始讲大丽的官话——
“你就是大丽的皇帝?”
她的官话比昶旦讲得好一点,咬字清楚,朕听得明明白白。
但朕懒得理她。
她走过来,手扒开朕的嘴角, 说:“喂, 你是哑巴吗?”
朕无言。
我侧躺在地上,她蹲下来也比我高,于是她直接趴在地上, 嘴凑到我耳侧,两只手盖住自己的两颊,一张口, 将热气都吐到了我脸颊:“我知道你不是哑巴,你长得真好看,我喜欢你,你留下当我的王夫,你答应不答应?”
朕闭上眼。
她将朕从地上抬了起来——她身量不高,力气倒不小。朕侧过头看了看她的手,虽然白皙,但是关节肿大,指节处甚至有一些扭曲和老茧,像练过什么兵器。不像大丽贵女,养尊处优。
“喂,你干嘛不理我?”她将我摆正在帐中,蹲在我身前,伸出一根食指指着自己鼻尖,“你知道我是谁吗?”
朕说:“你是王。”
她两眼一亮:“你知道我。”
朕说:“不知道。”
她说:“那你怎么知道我是莎谰王?”
朕说:“你不是要我当你的王夫吗?”
她说:“哦。”
顿了顿,她又扬眉,脸上神采奕奕,“那你这是答应了?”
朕这辈子见过的聪明人太多,不太会跟傻子打交道。
“昶旦也要朕当他的男后,你们两个要不打一架,谁赢了,朕就考虑一下跟谁共襄秦晋。”朕笑看她,“朕看中你,比起昶旦,朕更希望你赢。昶旦如今已经被朕抓了,你既然是王,何必再听从他一个马上就要死的俘虏。”
“大丽人!坏!”她跳起来,指着朕的鼻子,怒气冲冲,“昶旦天神庇佑,绝对会平安无事。你休想在这里挑拨我,我绝对不会中你的计!你想要我反,你坏!你太坏了!”
蹬蹬蹬,她就这么转身跑走了,临走前扯了一把帐帘,一边的帐帘在风中扑腾作响,久久都荡不回来,展示她到底有多么生气——朕没有看走眼,帐帘被她扯坏了一角。
朕耳朵边清净下来,闭上眼休息。
不到一会儿的时间,又有人进来。
“皇上。”
来人撩起来帐帘,还在入口的地方提前叫了一声。朕睁开眼,他这时候才走进来。
“卿本良将,奈何为贼?”
朕说了这么一句,话音落下,他停在朕身前几步,不再过来,只笑道:“皇上不必在我身上费心思,溥心败兵二臣,既然已经归顺了虿廉,就绝对没有回头的机会了。”
朕道:“朕看不然。譬如你虽然擒了朕,但你再放了朕,救驾有功,这中间的罪过便抵了。再则你虽然是降臣,但你是受郑奎所累,你谋略过人,朕知道你,从前,朕经常听人提你。你在郑奎身边当谋士这么多年,他身上功绩至少你占八成。是郑奎害你到这种地步,你效忠他,实非你有叛心,而是你有衷心。”
夏溥心脸色微动。
片刻,他道:“皇上三言两语,差点就将我说动。真是令人佩服。皇上虽然能够厚待体谅,但我所做的这些,黑是黑白是白,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自己。再则皇上现在看我有用,说一些好听话,等到皇上不再受困天地已宽时,说不准就要对我五马分尸了。”
朕道:“朕从不虚言。”
夏溥心道:“皇上不虚言,应当不是五马分尸,而是凌迟处死。刚才我高看了自己,失言。”
朕张口再想要说一点什么,他将我打断:“皇上再说,溥心胸中只会怨气更甚,迁怒之下,招待起来皇上更加没有分寸。还请皇上不要再说这些没有用的话。溥心,早就已经只剩下一条路可以走。”
朕道:“站到你的立场,朕能够理解。不过你认为朕会卸磨杀驴,昶旦就不会鸟尽弓藏吗?大丽人始终是大丽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你既然有谋,这些算计应该不需要朕说。你不信朕,何必信他们,等到江山都是他们的,你对他们没用,他们何必留你。”
夏溥心突然之间暴怒,冲上来抓住朕的衣襟,猛扯不停,“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朕别过脸。
他松开手,脸上涌起的血色渐渐退去,不再刚才那样声嘶力竭,声音淡下来,“这些考量不需要皇上教我,擒拿你我居功至伟,虿廉人占了江山,也不可能杀尽天下大丽人,反而最有可能,褒赏我最多,让所有人都来效我,效忠昶旦。”
朕嗤笑一声,“既然这些东西你都明白,那你这时候来找朕,是为什么?”
夏溥心蹲下来,脸对着朕咫尺之间,正色道:“虿廉人让我来跟皇上谈,皇上要是想要活命,只需要把昶旦放回来,再割一城。”
朕道:“不用谈了。”
夏溥心道:“皇上同意了?!”
朕道:“杀了朕吧。”
夏溥心:“……”
冷笑一声,他站起来,“你觉得我不敢动你是不是?”
朕笑:“不是你敢不敢动我。而是虿廉人敢不敢动朕。他们不敢动朕,不是跟朕一样的考量吗?朕一死,昶旦必死无疑。你如今来跟我谈,我听明白了。我的人已经带着昶旦退走了,你们找不到他,万般无奈没办法,只能够来求我。”
夏溥心沉默片刻,道:“皇上已经是阶下囚,故作姿态,谈笑风声,以为我看不明白,你心中怕极。”
朕道:“夏卿谋略过人,唯独看人,有一点不太准。”
夏溥心胸脯起伏,半晌,笑一声,“你以为你不答应不开口,我就没有办法了吗?你是君,普天之下,有几个人敢不救你?你不答应,有的是人答应。”
他猛甩了身后披风,转身走了两步,朕开口将他拦住。
“夏卿可否跟朕说说,那晚夜袭,是不是你在幕后安排指挥虿廉人?”
夏溥心转过头,面色莫测,似乎正思索什么,最终,付之一笑。
“皇上想要死个明白,我便告诉皇上。柴廉人信任我重用我,愿意让我指挥大军。那晚昶旦被抓的消息传回来,虿廉藜金王准备带人直接打过去,是我给藜金王献计,让他不要冲动。”
“我说你们绝对不会伤昶旦,你会留着他,你会想要拿他让虿廉退兵,吐出来吃进去的地,因为大丽兵疲已久,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上计。再说,退不了兵,再杀了人,也不迟。”
“反而昶旦被抓是天赐良机,虿廉人杀回去,所有人都会觉得是要救昶旦,由我率军混进你的部队当中,将你擒了。”
“大丽国土辽阔,你这个皇帝要换回来,就要换更多的地,才算公平。且大丽人一定会答应,这一回,不只能够救回来昶旦,还能够再下一城。”
“声东击西的不是燃的火,而是你们的疑心。”
“你们一定会中计,这世上我不信,有人不会中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