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和尚 “承王有怨,贫僧没有。”……
最后那一句, 他说得最轻。
听在我耳朵里面,字字都是刀光剑雨。
从来许多人不解他,我以为我看他看得最清楚, 现在才发现, 恰恰他离我最初以为那个祁桁最远。
他读遍圣贤书, 最知道食君之禄终君之事, 尊师重道整个书院里面无人能及, 偏偏到头来,他冒天下最大的不韪, 他弑君。
“你是要跟他玉石俱焚……”我胸中有一股无名的火,掺杂着没由来的怨, “这就是你以为的肃清吏治,全天下人你都顾及, 你只是不愿意顾及本王……本王……”
本王在他那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话上心头,我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没有资格说他。
那天夜里, 他已经这样说过我。即便我早知道他的谋划, 我能够拦得下他吗?我抬举自己。
“林承之的身份,是从哪儿来的?”我平复心情,轻声问他。
林承之看着我,“上京赶考的路上, 他跟我同行, 受染风寒病故。”
“所以你冒领了他的身份,觉得没有人能够看出来?”
“他跟我说过他身世,家中已经无人。”林承之道, “太子下巡吴州,那么多双眼睛都知道纪成安冤,没有一个人敢为他说一句话公道话, 这个世上透风的墙,其实没有那么多。殿下遇上我,反而是意外中的意外。”
“是,你觉得只要本王不在,你在京中就更如鱼得水。你处处都在应付我。”
我松开他的手,站起来。林承之看着我嘴唇动了动,却没有说出来什么。
我冷笑一声,“祁子湛,你觉得本王帮不了你。本王的好心你当做驴肝肺,如今你想要死,想要千刀万剐,本王偏偏不让你如愿。”
他倏然抬起来头。
“你且等着。”我转身离开。
他在后头唤我,什么称呼都冒出来,殿下,晋王,段景烨,曲戍……最后一个名字出来,带着一些恼怒,说完就止不住的咳嗽。
唯一一次,他喊我,我没有回头。
***
我带兵闯入皇宫,是一桩大罪,一不做二不休,我将皇后给擒了。
周笃听从皇后旨意来抓我,就这么个理由,我觉得皇后有犯上作乱的嫌疑,我说得更严重一点,周笃假传圣谕不将皇帝放在眼里,皇后意图宫变。我父皇卧在病榻,管不了我,或者他已经不想要管了——
寝殿之中,我已经听出来他的心思。
比起来我们几个兄弟,他更忌惮皇后夺权。
他以为我杀了太子,悲痛异常,却还是认我是他儿子。
周笃被我当场斩杀,皇后抓了之后,我也给扔进了大理寺——顺路,方便我去看林承之。
这件事表面上就这么平了,但只要仔细一想,依然很多毛病。
皇宫是皇帝的地盘,我一个被扔在外面的皇子,晋王,把皇宫当成自己家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没有皇帝命令就带兵入内,第二天就有大臣这样参我。
朝中虽然许多老谋深算的老狐狸,但依然很多任何时候都看不清楚风往哪边吹的腐儒,独树一帜在朝中弹劾这个弹劾那个,表现自己认真在做点什么。
他以为皇帝想要对我什么,便做得了什么一样。
我这么个情况,最不好交代的一个人,不是皇帝,而是我二哥。
但最不好交代的一个人,他自己也已经快要交代了。
我去我二哥府上,他半死不活躺在床上。
我在我父皇寝宫之中见到的和尚,叫苦安,他是我真正的二哥,天生目盲,生下来的时候睿妃——也就是承王生母,知道他身残,此生与王位无缘,就从宫外面抱过来一个小孩当她生的,将她亲儿送去了一间寺庙。
睿妃身体弱,生下来承王已经去了半条性命,御医诊断她已经没法再生第二个孩子,也许是这个原因,她买通了御医,闹出来这个祸事。承王出生时有眼疾,过不了多久就治好了,就这么一个小事,有一个说法。
她买通的御医姓苏,就是告老还乡仍然被我父皇叫回来的那一个,太子死了,我父皇本来动了传位给我二哥的心思,他知道之后就在我父皇床前哭。
说他这辈子做了一件错事,说我父皇从来没有亏待他,他心中愧疚,如果真让我二哥做了这个皇帝,那么段氏江山就这么拱手给了外人。
他下去之后,没有脸去见段家的列祖列宗。
这样一桩宫闱秘事,我父皇没有别人可以讲,就把我给叫进宫里面去了。
人有时候就是憋不住事,想要找个人倾诉。
可以理解。
他去外面讲说他段煦正给别人白养了几十年的儿子,他瞎了眼认不出来,自己也丢脸,以后下去了,后世不知道多少人笑话他。
但他告诉我,我心里憋着,难道就不难受了吗?
还有一个人,恐怕比我憋得更难受,所以从寝殿出来,我跟他讨教——
“苦安大师,这些事,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的?”
“殿下是想要问贫僧,是皇上找到贫僧之后,贫僧方才知道,还是多年以前,贫僧就知道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至此。”苦安看着我,眼睛里面什么都没有,脸色亦十分平常,“从很多年以前,贫僧就知道。”
“苦安大师,心中可曾有怨?”
“承王有怨,贫僧没有。”
他的意思是说如果他没有到佛门,知道自己该当承王,那么他心中应该有怨。
可他是苦安。
这话说得实在,令我觉得他没有那样疏冷。
“佛门清净地,本王以后去拜访,不知会不会叨扰大师?”
我的意思是我憋不住,作为天底下知道这个秘密的另一个人,能不能找他讲讲话。
苦安点头,说:“殿下若有心向佛,贫僧可以为殿下引路。”
他的意思是我如果跟他讨教佛法,他可以跟我聊,如果要跟他聊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他就不想要听了。
我这个真二哥,确实应当是我父皇的儿子,跟他一样在弯弯绕绕上天生所长。
寝殿之中我父皇告诉我,几天之前他赐了两坛贡酒给段景昭,里面藏了剧毒,他希望段景昭无声无息死了,这件事就这么过去。段景昭素来小心,我父皇,他亦不信,根本没有喝他赐的酒。
也或许,他不敢保证到他手里的酒有没有被调包。
我父皇一不做二不休,派人去刺杀段景昭。
那天晚上,除了我之外,他确实招了段景昭进宫。他说他在半路上设伏,等着将段景昭杀掉。
他叫的另外一个太监去传话,比传给我的多了几句。
说皇上受刺,躺在床上要交代后事,他单独叫段景昭进宫,可能是要传位给他,段景昭没有疑,立马就动身了。
能够堂堂正正当这个皇帝,哪还需要把刀架在脖子上,闹什么宫变?
就这样,他中计。
半路他受刺,他身边的人对他衷心,舍命将他救了下来,他胸口中了一箭,拔出来及时,没有死,
因为当日我进了宫,他没有进宫,当日我还带了兵,宫里面擒拿皇后。外面又有风言风语,说是我埋伏杀他。
这个事情连他自己都这样以为。
承王府的人见我如见大敌,唯恐他的人暴起,我也带了一些人马,跟着我一起到了段景昭的卧房,我推开门,段景昭看见我第一句话——
“我果然错信你。”
我将人留在门外,自己独自进去,“二皇兄。”
“段景烨,所有兄弟当中,你是最狠辣一个,论城府,太子亦不及你。”
他躺在床上,胸前裹着纱布,讲完话满脸都是冷汗,血渗出来胸前,我走近一些,他立马说,“怎么,你今天亲手要来杀我?”
“我没有派人杀你。”
他冷笑一声,闭上眼睛。
我看出来,他想要嘲讽我这个时候还在说假话,不肯拿真面目对人。
“人是父皇叫来的。”
我说完,本来没有打算说服他,岂料他将眼睛睁开,单手撑住床上半身抬起来,就这样慢慢地侧着身子坐靠起来。
“父皇……”他开口,眼睛睁着,好像正在回忆什么,良久,他转过头来,对着我问,“父皇跟你说什么了?”
“说你不是他儿子。”
段景昭扯着嗓子笑,脸上却没有笑意。
我走近他床边,不由皱眉,“原来你早知道。”
我问他更多,他不再多说。眼睛闭上,假装没有我这个人。
我本来有一些话想要跟他说,现在这样,也觉得没有说的必要,到我转身离开,走到房门口的时候,他又突然开口。
“段景烨。”
我转过头。
“当初我跟你说,你回京的时候派去城外杀你的是太子的人,其实我骗了你。”他斜看我,脸上既痛苦,又笑得诡异。
我心头一跳。
“杀你的人是父皇派去的。他替太子做的主,他要护太子登基,他担心你回来争夺太子的皇位。所有儿子当中,他最喜欢太子。你觉得我是假儿子,所以他要杀我,你这个亲儿子,挡了太子的路,他照杀不误。段煦正,就是这样一个人。”
我定在原地,段景昭继续笑,“父皇对你,比对我还狠。段景烨,你自己不觉吗?”
“你替他杀敌锄奸,他就这么对你。用得趁手的时候他就借你使一使,不趁手了恨不得你死,你有功,多少人差你远矣,可你偏偏是他儿子,我看了,都替你觉得冤枉。”
他说着说着,痛得发不出来声,本来撑着身体勉强起来,失力从床上滚了下去。叫进来大夫扶他,本王离开了承王府。
段景昭临到死还是跟从前一样,好争,不肯落下风。
他说的,不过想要往我心上扎针,我不应该信。
但他说这些的时候,我脑中想起来我进寝宫的时候,我父皇跟我说的第一句话。
——“是朕对不起你,你为什么要伤太子。”
第62章 登基 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
天底下的事情有时候就是这样阴差阳错。
我抓了皇后, 让自己进宫的事情有一个说法,引出来另外一个情况——皇后本来要扶持我六弟继位,现在我二哥半死不活, 我六弟也不敢有什么动作。
据说, 甚至有大臣怂恿我六弟去外面避风头, 等我登基之后再回来, 免得我杀心盛, 把他捉出来也斩了。
我父皇吊着一口气,仍然不肯说要立谁为新的太子。
更遑论立什么遗诏。
林承之关在大理寺, 我去过几次,看着大夫治他的手——我站在走廊外面, 他不知道。他的手是被宫中侍卫打掉匕首的时候折掉的,不止是手, 还在他身上猛踹了好几脚,断了他一条肋骨。
大理寺的人要审问他, 被我拦下来, 说等他身体养好了再审,不然折腾死了,拿不到口供也死得敷衍,不能够为后生正法, 算大理寺办事不利。
大理寺的人被我说动, 暂时不动他。
我不愿意当这个皇帝,但是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得选。退后一步, 谁都不可能饶我性命。
更何况最重要——林承之的性命危在旦夕,等不得了。
从大理寺出来,我立刻去了皇宫。入夜, 太监守在我父皇寝宫外面,不肯放我进去。
说没有皇帝传召,谁都不能见。
我破门而入,将我父皇惊醒,他看着我,也不意外,将所有宫人都遣走,问我来做什么。
我道:“父皇知道我想要做什么。”
我这句话大逆不道,哪怕太子和我二哥,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在我父皇面前冒犯。
但说出去,我已经收不回来。
我跪在地上,“望父皇成全。”
“这皇位,你想要,便拿吧。”
他一甩袖子,疲累地闭上眼,又躺下去,一副不想要跟我多说的样子。
他不愿意写这个诏书,也不愿意立我为太子,他不愿意我名正言顺地继位。
太子死了,只有我和其他几个兄弟可以选,他知道只能选我。
他要我自己把他从皇位上赶下去,史书上记我这一笔,我段景烨得国不正。
段景昭所说,想来不虚。
他恨。
我站起身,俯视他。
“谢父皇成全。”
他倏然睁开眼,侧身看我。
“今晚父皇写诏,去当太上皇,明天儿臣就再不来叨扰父皇。”
天底下阴差阳错的事一串接着一串,写完诏书的第二天,我父皇薨了。
御医说我父皇本来就是强弩之末,能够撑到这个时候已经算是意外,另外还有一个人,同一天也死了。
那便是我二哥。
我父皇同意写诏书,还有一个前提,让我帮他办一件事。他听说我二哥没有死,要我动手把他杀了。
现在他们两个一起走,黄泉路上,说不定还能碰上头。
也不知道到时候谁胜谁负。
世上的恩恩怨怨,人死就消了,只留下活着的人替他们剪不断理还乱。
写诏书的事交给了万霖,他深夜被叫进宫来,我父皇口拟,他边写边改,觉得怎么样才算妥当,征询我父皇的意见。
我父皇觉得他啰嗦,就多嘴了一句:“写东西,你差林相远矣。”
说完,他那颗被病体拖累浑浊的脑袋这时候才清醒一样,脸色一下变了。
“林承之……”咬牙切齿,他拍了一下床板,咳嗽不停,“朕要将他千刀万剐!”
万霖手一抖,一滴浓墨晕在了纸上。
写废了。
他这种在朝中替我父皇办了这么多年事的老臣,这种事情上,不该犯错。我父皇一巴掌将他写过的诏书掀飞,“没有一个让朕省心的!”
说完,又开始咳嗽。咳嗽完他把我叫过去,连万霖也不避讳,指着我脑袋,吩咐让我去把林承之办了。
他说不能够留林承之活在这世上,走得比他晚。
我跪在他床前,我说这件事情还没有查清楚,说不定其中有什么隐情——他扇了我一个巴掌。
他骂我,我无动于衷。
他拿我没有办法,退位的诏书上,本来他应该写一些好话,无论对他对我,都礼数周全,等我当了皇帝,他也好过一些。
但他叫过来万霖,让他重写诏书,把之前写过的冠冕堂皇的话全都删了,只留下来几句明里暗里讥讽我的,最后再说自己龙体欠安,看中我当皇帝。
万霖战战兢兢跪在地上,不敢抬头——他不是怕我父皇,他怕我。
写完诏书,我父皇当太上皇了,他还要在朝中办事呢。
我跟我父皇,谁成全谁多一点,在外人眼里,可能反而颠倒过来。
我父皇看着他,本来气得牙痒痒,最后两眼闭上,一声长叹。
我道:“皇上让你怎么办,你就怎么办吧。”
最后万霖写了一份新的诏书,删掉了之前许多,但也没有完整按照我父皇的意思办,模棱两可,末尾添上了几句,着重讲我身上有什么功绩,我父皇觉得这个皇位交给我,他可以放心。
我父皇走了,这么多皇子当中,景杉是哭得最厉害的那一个。
那天围在我父皇寝宫外面的人很多,只有我和其他几个皇子公主,一众妃嫔,还有朝中有些威势的大臣得以入内,众人跪在他床前哭,太医院许多人来来去去,确认他已经死了。
但仍有人不死心,觉得能够将他哭回来。
谁都不愿意先离开这个寝殿,也不愿意先站起来。
寝殿外面还有一些人,也跪着在哭,史官一一记着,谁来了谁没有来,那么多人当中谁哭得最厉害,谁喊了什么,说了什么值得记下来的。
最会哭的那几个,就可以记在史册上,寻常没有这个机会。
皇帝仁贤,大臣衷心,一段佳话。
我站出来,说可以了,我父皇的遗体不能久留在这里。众人遂逐个站了起来,还有的人仍然跪着在哭,身体哭没有了力气,还是本王叫人来拖走,才将寝宫留出来清净。
最后只剩下我一个人,对着我父皇床榻。
据说人死之后,魂仍然飘在周围,不知道我说这些话,他能不能够听见。
“父皇,儿臣不孝。你不能够原谅,儿臣明白。太子非我所杀,但他的死,也该有我一笔。你杀我的债我给你免了,你我两清,来世就不要再相见了。”
我说完,站起来去看我父皇的神色。
他必然是死了。
没死的话听见这些,恐怕又要跳起来扇我巴掌。
我将宫人叫进来:“敛尸吧。”
因为我父皇的病病了很久,所以他死得不算突然,宫里面一早就在准备他的丧礼,给他选好了皇陵的位置,棺材漆器,玉石象牙陪葬,一应俱全。
风风光光,他走了。
风风光光,我也登基了。
国号是万霖拟的,他拟了有好几个,我选了一个,泰和。
宫里边准备我父皇丧事的同时,也在加紧赶工我的礼服,金丝银线织出来,只穿一次,等我登基的时候用——我的登基大典,就是去敬天坛上香,每任国主都是这样,没有例外。
选一个黄道吉日,天气好,禀告上苍。
我当皇帝这个事情,大部分虽然都是我自己原因所致,但是天子之所以为天子,就是奉天旨意。昭告百姓,上天认恳这个明主。
这一天众人都战战兢兢小心谨慎,出发之前焚香沐浴,衣冠整齐,唯恐冒犯了下来巡查人间的天官。
万幸,这一天没有出什么岔子。
天朗气清万里无云,没有什么妖风,吹灭香,吹乱我的冠冕,吹跑祭台上放着的祭品——种种不吉之兆,没有发生。
仪式完毕,我启程返宫。
路上,我点了贺栎山跟我同行。
当着许多人的面,他恭敬极了,说他何德何能能够跟我同乘。
本王——朕只好亲自去扶他,将他拽上了我的乘舆。
当皇帝可能就是这里不好,多了很多虚礼,我第一回当皇帝,许多地方不周到,还得学。
众大臣朕让散了,贺栎山坐进来,又跟我说了一些担当不起的话,似乎他诚惶诚恐极了。我先前觉得他在装,可他装多了,令我一时也分辨不清真假,遂我捉住他的手,“你今日穿的这身好看,人群之中,我一眼就看见了你。”
我这么说,是想要让他觉得我并不疏远,去掉他疑心。
他身体一伫,转过头来瞧我。
自从太子死后,我身边发生了大大小小许多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应接不暇,忙到现在,我与他许久没见。本来登阶时沉甸甸的衣冠正压得我心头烦着,遥遥在祭台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当中看见了他,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拔云见日起来。
好像烈日当头汗流不止的时候,裹挟来的一缕清风,由不得,迎面想要去撞。
所以我说的那句话也不算作假。
贺栎山笑了一下,道:“皇上叫臣进来,原来是看中了臣穿的这身衣裳。”
他这么说,不复刚才严肃。我亦不再拘着:“是你穿这身衣裳好看,换了别人,譬如万霖去穿,朕可能就注意不到了。”
贺栎山道:“皇上能将臣跟万相比,臣应该荣幸,可臣记得万相年纪比臣大好几轮,臣这样才能够略胜一筹,臣又不知道该不该高兴。”
我道:“七老八十,你也胜他。”
贺栎山道:“皇上想起来臣,只注意到臣穿的什么衣服,可见臣徒有其表。臣惭愧。”
我道:“安王是想要说朕肤浅,看不见你身上有别的优点。”
贺栎山再诚惶诚恐地恭敬道:“臣不敢。”
我想了想,道:“颜色好的少年郎,形形色色朕看过不少,安王跟他们有一处不同。”
贺栎山道:“请皇上赐教。”
我道:“不敌安王洒脱,在朕御乘之中,仍然牙尖嘴利,许多埋怨。”
贺栎山沉吟片刻,一本正经道:“皇上所说,却不是臣的优点了。”
我道:“朕喜欢,便是优点。”
第63章 真话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
贺栎山指头动了动, 静默片刻,道:“皇上的喜欢,倒当真是奇怪。”
我道:“安王不信?”
贺栎山道:“皇上曾经说臣风流总被风流误, 却不知道在皇上的喜欢当中, 臣这样的能不能够上一个指甲盖的分量?”
他这句话说得令我迷惑。
我想了想, 觉得也许是自己初为天子, 朝中那么多的大臣我陆陆续续都召见过, 唯独没他,当皇帝之前许多的大事都将他略过, 没讲过给他,站在他的角度, 我不信他。
或者,我轻看他。
天底下那么多的臣, 他觉得自己在其中算不了什么。
“兄弟手足,亦不敌朕对你喜爱。”我对着他郑重道, “朕拿你当亲兄弟。”
前面一句我说出来, 他眼神动了一下,后面一句我说完,又沉寂下去。
贺栎山笑道:“臣怎么能够跟康王等人比,皇上说笑。”
他脸上带笑, 眼中却没笑。
我再道:“你觉得朕在敷衍你?”
贺栎山道:“臣怎么敢。皇上一言九鼎, 只是臣惶恐,不习惯罢。”
他说得平常,也听不出几分真心几分假意, 我权当他说的是真。
“朕知道你爱花,御花园中你有什么喜欢的,朕叫人挪给你, 朕跟你一起去挑。”我想起来正经事,撩开罩了两层的车帘,冲着外面的太监道,“朕与安王一同去御花园,途中不用停。”
太监一个接一个,将朕的话传出去。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颜色,道:“皇上说要给,却不问问臣敢不敢收。”
“天雪玉兰你都敢收,朕的东西你有什么不敢收的。”
到了御花园,我陪着贺栎山一起从东逛到西。
夕阳将下,万紫千红风起刹那,摇摇摆摆浩瀚一片花海,皇宫之中奇花异草许多我连名字都叫不出来,贺栎山却能够说得头头是道。
我说他喜欢,都拿去。
他说他家里地方小,摆放不下。
我于是说给他赏赐一座更大的宅子,旁边一个太监提醒我,说他安王府已经是城中最大的几座宅子之一。
贺栎山道:“皇上只管赏,不管臣有没有功夫照看得过来。”
我想起来我父皇赏景杉兰花的事,遂道:“安王且养,养死了,朕恕你无罪。”
贺栎山便笑起来。
此时他的笑,我觉得真心。
“许多花臣虽然喜欢,但是只是在外面的景色中,臣觉得好看。有的东西适合放在身边,有的东西,就适合远远的看,在皇上的御花园中,好过在臣的陋舍,埋没了去。”
他指着一株粉白的花,花朵不敌半个掌心大小,嵌在土种,两边有白玉雕刻的几座形态不一的娇憨小狮,更衬得那花娇柔,“譬如这株百里寻香,没有这些白玉作衬,就显露不出白的细腻,透出的浅粉,与寻常花不一样。”
我道:“安王喜欢,朕把白玉狮子也赏给你。”
他抬起头讶然看我。
我道:“怀深风流潇洒,金银白玉最配你气度,只送花,确实不妥。除此之外,你想要什么,跟朕说,朕在宫里边给你找好的,赏给你。”
同样的东西,宫里送的往往最好,外面找不到。
贺栎山沉默片刻,笑道:“皇上眼中,臣是个俗人,只爱金银这些俗物。”
不知道为什么,他今天说许多话,我都得品一品才敢接。
我想了想,道:“不是怀深是俗人,是朕只有这些俗物,拿得出手。”
万千花树之中,他站在小池塘边,手从树伸在外边的一缕纤枝上滑下,一朵花瓣惊扰着落在他的肩头,他侧首,直直将我望着。
朕再走近一点,替他拂去肩上落花,“朕只能赏安王这些,安王嫌弃,朕也没有法子。”
他神色微动,眼中许多情愫,我一时也看不懂——
也许只是这时候风大,夕阳余晖,折出来花叶在他眼中的光影。
小池塘在风中波光粼粼地漾着,他没讲话,细密的光斑从树上荡下来,落在他的眉目之间,突然令我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国子监那一堵墙的墙角,大树下我跟他一起罚站。
岁月不饶人,当年的许多人,还没见着老,就已经埋进土了。
自我出征到现在,身边的人,你杀我我杀你,正当时的时候不觉得,回过头来看,才觉得剑影刀光,是我侥幸。
令我如今觉得,身边许多人珍贵。
“朕给你的这些,你若觉得不喜欢,你告诉朕你喜欢什么,天上飞的水里游的,你开口,朕都去给你找,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就算朕欠给你。”
贺栎山转过身,目光朝着池塘,只留给我一个背影,叫我看不清他的神色。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是什么?”我再向前两步,脱口就问。
贺栎山将头转过来,“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他话说完,旁边老太监弯腿抖了两下,抬起头来瞧他,又跟被火灼到一样,飞快将头低了下去,顺带后退两步。
他这是句冒犯话,听在旁人耳朵里,是指摘我弄虚作假。
无论我所做是真是假,他不该说。
君臣有别,所以冒犯。
我不由眉头一皱,道:“朕对你从来真心。”
贺栎山看我良久,最后方涩道:“皇上登基之前许多事情,都是外面的人传在臣耳朵里的,臣半个字都没有从皇上口中听到。”
果然,他在意这件事。
我将身边的太监宫女都遣走,思虑良久,许多话在心头浮上去落下来,才艰难道,“许多事情,难讲清楚明白。一切并不是怀深以为的那样。”
贺栎山忽然便笑了。
我霎时醒过来。
他故意捉弄我而已。
这些事,他从来避之不及,外面人传的都是不紧要的流言,我提前告诉他,他就掺合进来,身在其中,反而害他,他不爱听这些。
我按了按额头,道:“安王以下犯上,朕应该将你擒起来,罚你以儆效尤。”
“臣惶恐,请教皇上,要罚臣什么?”贺栎山听了,躬身问我。
“罚你将朕赏给你的花好好侍弄,死了一株,你提头来见。”
贺栎山扫视满园花树,沉吟道:“臣虽然爱花,但更爱自己项上人头,臣一株都不要,不知可否饶臣一命?”
“罢,朕要你的人头做什么。逗你玩呢。”我心下一沉,道,“朕如何舍得罚你。”
他此时又不再斗嘴了。
声音低下来,他垂首说,“皇上美意,臣愿意领,无论是珍树奇花,还是路边墙角的无名野草,无论是宫里边的珍宝,还是街头的一片碎瓦,地上捡的一块顽石,只要是皇上送的,臣都收。”
“世人眼中的珍宝,不是臣眼中的珍宝。皇上送的任何,世上,臣都觉得没有珍宝比得过。故而皇上问臣想要什么,臣不知怎么答。臣要的东西太寻常了,似乎臣作践皇上美意,臣要的太稀罕少见,又麻烦皇上去寻。”
“臣这是句真话,皇上送什么,臣都欢喜。”
花言巧语,世上也无人出他其右。
“明白了,”我使劲从他这堆弯弯绕绕的废话中找出来重点,“赏什么不重要,重要朕经常赏你,是吧?”
贺栎山对着我,只是笑,眼中明朗。
我猜对他。
却依然,我觉得没有读懂他。
良久,他道:“有的花,臣虽然远远看着就已经足够,可如果皇上有一天要赏,臣赶山赴海,也回来要拿,无论什么时候,皇上惦记,臣都在这。”
第64章 赐婚 圣恩浩荡,却之不恭。
我赏贺栎山东西的事情被景杉知道, 专门挑下了早朝的时间过来捉我。
我将他叫进来御书房,他一双眼睛滴溜溜在我御书房内屏风、案面、博古架上面扫过来扫过去,我咳了一声, 他这才回过来神, 规规矩矩跟我行了一个礼。
“你我兄弟之间, 不需要那么多俗礼, 起来吧。”
我讲这么句话, 旁边写起居注的小官就提笔刷刷写上几个字。
我这句话是说给景杉听,也是说给他听, 景杉从地上整衣而起,像模像样地也跟我兄友弟恭一阵, 讲一些“惶恐”“荣幸”“叨扰”的话。
干脆我烦了,将写起居注那一位叫出去, 说:“除非朕叫你,寻常你别来了。”
当皇帝许多规矩, 朕还没有习惯, 但皇帝威风已经会耍了,他犹犹豫豫想要开口讲些什么,我呵他一句,“朕的旨意, 你听了就做, 其他不是你该管的事。”
他也跟着跪在地上惶恐了两句,然后就退了出去。
——若我所料不差,这笔转过头他就得记上去, 准没好话。
房间里面只剩下景杉和我两个人,门一关上,他就亮着眼睛凑到我身边, “三——皇上,听说你赏了贺栎山一些好东西,宫里边四五个太监一起才搬回去他安王府。”
“怎么?”我斜睨他。
“臣弟近来囊中羞涩,也有许多喜欢的东西,没有办法收入府中,府上冷清,许多人看了都觉得不像话。”
老招数,还过来用。
“所以?”
“臣弟想,皇兄若觉得皇宫里面哪里的东西要更换,不如把那些换下来的次品交给臣弟来处置,譬如臣弟听说皇兄你登基之后,宫中许多宫殿都重新布置,包括你如今的寝殿,也去到父皇曾经那间的另一头了,动静这么大,扔出来好多东西,浪费铺张,外面人知道了不好。”
皇宫里哪来的次品?换下去的,说不定比换上去的年岁老,更值钱。
他来问我讨东西,还好像帮了我大忙一样,要我倒欠他人情。
我没有说话,他两个眼睛又黑又圆,直勾勾将我看着,我躲开他眼神,“其实最近不瞒五弟你说,朕刚一登基就听说国库空虚,赏给贺栎山之后,朕就后悔了,如今朕正在想法子筹钱,你来得正好……”
我劝他捐一点,他说想起来自己还有一点事,给我赔罪要走。
我叫住他,“有一件事,朕不方便自己去办,你帮我去办了,宫里边换下来的次品,朕都赏给你。”
他转过头来两眼一亮,张了张口话没有说出来,伸出去的脚又缓缓往回缩了去,脖子一低,小心翼翼地轻声道:“皇兄都没法招架的事,臣弟哪里有这个本事,恐怕办砸了,给皇兄丢脸。”
他现在学聪明一点,见着鱼饵,要先去看上面有没有钩子扎他的嘴。
“这件事好办,且你去最合适。办砸了,朕也恕你无罪。”
御书房中只剩我一人,宫中安静,奴婢走路都轻着踩,有时候不注意,都不知道旁边还站着人。皇宫太大,比我的晋王府大得不知道哪里去,讲出去话,要一个传另一个,才传到真正该听的那一个人耳里。
其中传错了一个,最后就谬以千里。
景杉误以为我和林承之之间有过什么,他去,绝对不可能传错。
许多话交代给他,他能理解。
登基大典之后的深夜,我将万霖叫进来宫里,预备了很久的一句话,终于跟他讲了。
“朕要大赦天下。”
听完,万霖沉默了。
他一把灰白交错的胡子在烛光之中弱不禁风抖了两下,身体颤颤巍巍地躬下去,脑袋低得能看见半个后脑勺。
“皇上甫掌天下,仁慈世人,这件事情依照臣的看法,确实是一件能够彰显圣上隆恩的好事。”
我白天刚在贺栎山那里品多了他的话里有话,这会儿脑子尚且灵光,霎时间琢磨出来味。
他亲眼看见我逼我父皇退位,也外面许多人说我杀太子和段景昭,我还亲自带兵围捕了皇后,先斩后奏把她扔进了大理寺地牢。
刚一登基,我玩大赦天下这一招。
他的意思,如果我想要通过这样手段让朝廷大臣改变对我看法,那么可能收效甚微——最后那半句,反过来听,是他的真心话。
顿了顿,忽然之间他又将头昂起来,皱巴巴的脸皮上一副视死如归的眼睛,眼中精光摄人,“皇上即便赦免天下人,但有一个人,皇上万万不能赦!”
我一口气梗在喉咙里面。
“是谁?”
“林承之。”
我多此一问。
我怫然站起来,“若朕非要赦呢?!”
他说这等佞臣贼子,如果我要赦,就是将国法朝纲视若无物,动摇江山根本。冒犯君威之人若不斩,天下动乱,朝夕之间。
就这么一件事,他越说越严重。
段家的列祖列宗在上,不能够饶恕我的罪过,这件事情他不能够帮我办,谁办了,谁就是罪人。整个朝廷的人都会反对我这个新主,他不能够做这等奸佞。
我没有松口,他脸上决绝之色一闪而过。
我心上一颤,转眼就看见他往我御书房那一根顶着房梁的朱漆大柱上撞。
马上,我冲过去将他拦下来。
他没死成,跪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说也想要随先帝而去。
我让人把他带出了御书房,顺便,叫了个御医去相府照看他身体,每日跟我报。
怕他没撞死,又被我气死了。
史书之上,我这个罪无可赦之君再多一笔罪过。
他说整个朝廷都没人办,我不信,又叫了两个过来,他撞柱的事情传出去,开了一个好头,都说要撞。
朕都拦了下来。
林承之暂时救不出来,我让景杉去给大理寺传话,可以审,但不能动刑,也给他传,叫他好好养伤。
无论他参太子和皇后,还是他暗藏匕首行刺我父皇,都是大事。
大案子,办的时间长,一年两年,三年四年,朕不发话,就没人敢斩。
当上皇帝,麻烦事仅仅是一个开始。
想办的事办不了,不愿意办的事不愿意见的人,案牍公文,飞絮一样不断往我御书房里面飞。
我父皇卧病太久,许多事务堆积,都要我赶紧拿主意。
我吃不好睡不好,天天在佶屈聱牙的字缝里面打转,三魂七魄都感觉跟着批过的奏章一块卷走了,就在这种时候,还有大臣接二连三,催促我赶紧办另外一件麻烦事。
“皇上孑然二十多载,说句不好听的话,已经是过错,现在最要紧事就是充盈后宫,早日诞下皇子,让江山有继。”
如此这般的话,我听到耳朵都起茧子。
为君之威,令我烦恼,为君之责,令我更烦恼——无论如何,他们所做的都叫忠,过来烦我,我不能够避。
最烦恼的时候,我就想起来贺栎山。叫他进宫来,陪我走走,散心。
他知道我这样情况,说:“皇上这一颗真心,一丝一毫也不肯分给别的人。”
我停住脚。
一时之间,我不知道该如何答。
我跟林承之的事,正经其实我只跟他提过。
想了想,我道:“怀深倜傥人物,坐享齐人之福,朕愚于此道,许多事机缘巧合,远远不及,叫怀深笑话。”
我年少的时候,我父皇其实本来准备给我说一门亲事,后来我被我外公带去了吴州,这门亲事就这样没有了下文。
那个原本要与我结亲的女子,如今我连名字都记不起来了。
我现在的烦扰,只是朝中许多势力交错,娶这个娶那个,牵一发动全身。
一盘棋,下错就没有悔。
贺栎山笑道:“臣玩笑话,皇上总是当真,叫臣不知道如何面对。皇上面前,臣总是惭愧。”
其实在他面前,我该惭愧。
我有愧于他。
他不知。
我父皇那么多有待处理的奏章之中,有一本我藏起来,看了很多遍,终于将写奏章的那位叫进来宫中。
贺栎山他爹老安王是太祖赐封异姓王,从前太祖起兵,他爹跟太祖结拜了兄弟,出生入死打下江山。
这江山公正地说,有他爹一半功劳。等太祖当了皇帝,将最好的一块地,冀州拱手给了他爹,要他子子孙孙蒙荫,坐享富贵荣华。太祖对他没有戒心,等我爹当了皇帝,事情就不一样了。
他心中觉得老安王拥兵自重,不削要成大害,各种各样的折子也是这么参的,说前朝分封异姓王,遗弊无限,又或者说老安王在冀州只手遮天,冀人只知有安王,不知有皇上。
如此云云。
满朝文武,没一个看得惯老安王,都觉得他狼子野心,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推翻了我父皇,自立为主。
终于我父皇等到一个机会,他大寿,老安王进京献礼,我父皇就这么把他给扣下了。
说他身体不好,要京城的名医给他医好了,他才能够走。
圣恩浩荡,却之不恭。
老安王一家,就这么安定在京城。
他的兵留给他幺弟,贺初泓,以及其他几个亲信在带。老安王一家在京城为质,那边就不敢动兵——我父皇是这样打算。
贺栎山贵无可贵,封无可封,只是不能够离京,一辈子困在这里,享他的富贵荣华。
他是我父皇养在京城的笼中鸟。
风流、纨绔、荒唐,没有人在意,反而他心中有志,文武韬略有成,可能害了他。但是不巧,他这样狼藉的名声在外,因为相貌好,仍然有女子将他看上。
这女子是皇后那边的小辈,叫马堇薇,皇后宠爱她,准备成全他们一对眷侣。
折子是万霖写的,他给我父皇上书,说首先绝对不能让这两个凑在一起,否则贺栎山在朝中的势力更进一步,皇后那边亦然,有将我父皇架空的可能。其次安王早晚要成家,与其一直这么提心吊胆着,不如我父皇做主,给他牵线搭桥一个贵女。
——万霖这个人,现在我发现,有这个爱夸张的毛病。
关键是,他夸张的角度都是有的放矢,叫人看了心中不安,只能够这么办。
“万相觉得,挑哪个赐婚给安王,比较妥当?”我将折子掷他身前,“朕眼光不好,看的人总出岔子,你来替朕把把关,出出主意。”
万霖给我列了几个人选,从家世背景到仪表品行,每一个他都如数家珍——可见这件事他谋划得深,心心念念很久。
他忠。
只是仍然,有一些小的算计。
每个人他讲出来,都有一些小毛病,这里好了,那里就不好,很难选的人里边,出来一个方方面面都还可以的,只有一点点点点毛病,综合起来选她最好的人。
我刚觉得这个行,抬起头就看见他两面皱巴眼皮之下黑浊的眼珠子一眨不眨地看着我——
其实他已经选好了,其他人,不过是他后面精挑细选出来的陪衬,显得他并不是在替我断。
“就这个吧,万相提的,朕觉得行,所有大臣当中,万相能解朕意,朕的烦心就少一点。”
有了你,朕的烦心多了不是一点半点。
万霖眼光明晰灼亮起来,转身将折子捡回去,走了。临走之时,朕让太监专程去送他。
当年才俊,如今腐儒。
可惜他在朝中名望不小,朕还要用他,保不准什么时候,他就松了口,让朕称心如意办自己想要办的事。
由我自己这件事开头,顺理成章,我引到我想谈的那件事上。
“许多佳人恋慕怀深,怀深却至今未娶,朕有惑,想听听怀深心中所思所想。”
贺栎山沉吟片刻,道:“皇上不知,花丛之中臣流连忘返,独娶一枝,臣担心后院失火,燃到臣身上,名分这种事很多讲究,臣说句不道的话,放在臣府上的都一早知道臣的品性,其他不愿意招惹臣的,臣也不愿意招惹。”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朝中许多大臣应该也不愿意将千金许配给他。
其实不然。
名利富贵,天底下的人,虽然清的不少,但俗的还是占大多数。
“怀深担心娶回去的王妃吃醋善妒,将怀深家中搅得一团乱麻,朕心中有一个人选,朕替怀深瞧过,家世背景都好,貌贤端庄,也是一位才女,素来有一些雅名,怀深愿意,朕为你做主这一桩婚事。”
我说完,周遭一时安静。
咫尺之间,我能够听见他的呼吸声,与风声不相上下,在我耳朵里面争锋。
花色浓处,万千霞光披身,他侧过首,“皇上安排,怎么都是好的。”
声音没有起伏,脸上笑意浮过,缓缓又落下去。
我一颗提上来的心,坠回去。
“怀深放心,你的婚事,朕让礼部亲自帮你去办,天下最贵,你我亲如血脉共连,不分你我。”
第65章 叛乱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贺栎山的婚事定在来年初春, 礼部的人替他算了,一个吉日,逾越规制, 礼部的人来劝我, 我没听劝。
皇后下狱之后, 跟林承之一块在大理寺问审, 许多罪名她都不肯认, 我忙于案牍之间,也没有功夫去管她。
外地的折子传到京城, 途中耽搁,有时候上面写的内容, 报过来已经晚了。
有的官报信的速度,还没有那些天南地北走街串巷的货郎灵通, 消息从外地一路传到京城,再一路传到京城的官耳朵里, 最后又麻烦一遭, 才到我面前。
都比外地来的折子快。
我在宫中独揽大权,某种程度上说,也不过我已将耳目交给别人,朝中那些大臣, 不说给我听外面的事, 或者有心要瞒,上上下下恐怕偏偏我不知道。
所以朕重新设立了一个听政司,与六部平起平坐, 专查民情,以及监督谏议朕手下的官。
这件事情传出去,听政史给我报, 说下面的官员皆胆寒不止,列出来哪几个哪几个官,喝酒吃饭的时候议论这件事,说我坏话。
听政司的人急于立功,顺便挟了一点私心,写上来的人其实我从前也有过一些了解,不完全是那样秉性,被他们说得马上就要犯上作乱,跟林承之是一个路子——当一个人作恶到某种程度,便能成为一个说法,譬如貌若潘安,就是说美到极致,逆心堪比林承之,就是恶到极致。
称作,若林之人。
几个老臣被点在名,朝堂之上跪下来说冤枉。
人闲下来就爱议论一些有的没的,也不必都往心里面去。这种东西,说完全没说,也未必,说了么,也或许没那么严重。朕说这几位是忠臣,朕不信,听政史渎职滥权,就将听政史革职,换了一个新人上去。
朝堂之中风起云涌,被我搅得一塌糊涂。
之前那个听政史叫柴蟠,因为办事不力,革职之后扔进大理寺还在调查。
朕去看过他,他以为自己必死无疑,缩在干草当中,见了朕也不起来行礼。
他脸别过去,眼睛没有看我,声音带着挥之不去的不忿,“臣愚,以为皇上看重臣。原来皇上借臣当这个靶子,杀鸡儆猴,皇上拨乱反正完了,便觉得臣这个靶子碍眼了。”
转过头来,他直视我眼睛,似乎我不说话也惹恼他,比刚才还要咄咄逼人。
“皇上不过想要借听政司的手拔去太子和皇后在朝中的人,臣报上去,皇上只处置愿意处置的人。臣替皇上无孔不入,朝堂之中怨气横生,皇上倒过来将臣革职,成全皇上一片好心,皇上拿臣的命去抚贴皇上看重的大臣,皇上是仁君,臣是奸臣。”
“知道臣的下场,下一任听政司便不敢再像臣这样尽心卖命——皇上告诉臣想知道这些大臣府上秘辛,却原来皇上根本不在乎。皇上这一招,压制听政司威风。”
“臣忠君报国,纪成安的冤枉得以昭彰天下,臣比纪成安冤,只皇上不觉。”
若非他权欲熏心,借手中权柄打击报复,也不会如此下场——找他过来,本就知道他的为人。
人总是这样,都觉得自己最委屈,最冤枉。
“朕不杀你。”
我说完,他就怔住。
一会儿,诚惶诚恐起来跟我行礼。
我说要把他外放,过来是支会大理寺不用审了,多耽搁时间。
他叩谢隆恩,说刚才说的都是他自己心胸狭窄才胡乱揣测,其实我做的都对,他可以理解。
临走的时候,他跪在地上,说他还有一件事情要报,但是要我恕他无罪。他蹬鼻子上脸,我退一寸,他就进一尺。
此人素来如此。
“报吧。”我说,“站起来说。”
柴蟠站起身,“臣搜集到安王贺栎山,身边有一个叫茶生的亲信,此人从冀州来,其实是贺初泓的侄子。贺初泓当年打仗的时候伤了要害,这辈子无后,这个侄子在他眼中,跟亲子无异。”
“如此紧要,为何不早说?!”
“皇上独宠安王,朝中哪个不知,臣冒犯整个朝廷,都不敢冒犯安王。”
气煞朕!
“皇上说要恕臣无罪……”柴蟠一惊,又跪下去。
我将他扶起来,深吸了一口气,“朕恕你无罪,你何止是无罪,你有功。给朕说你查到了什么,一件也不许隐瞒。报上来有用的,你想外放去哪里,朕准你挑。”
柴蟠听墙角的功夫一流,不知道他从哪里找出来那么多能人异士,飞檐走壁挖出来种种蛛丝马迹,东一条西一条,看起来平常琐碎,往深了却都能够连起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养的姬妾,其实他从来都没有碰过,其中有一个叫赵欢希的,是个才子,家里面受到牵连,只剩下他一个子孙,落入风尘。他跟贺栎山之间来往最多,两个人会面,却从来没有过肌肤之亲。
赵欢希每日还会给贺栎山报那些姬妾的情况,整理府上宴客的名单,更像是王府的管家。
譬如江起闻其实是冀州人,他爹跟老安王有过交集,家里面还藏有老安王贺铮曾经写给他祖父的一首祝词,在冀州的时候,江家跟贺家应该有过往来。
譬如贺栎山家中专门老安王给他请过外地来的名师,小时候他在国子监功课一塌糊涂,听政司的人跋涉找过去那个名师家中,那个名师口中贺栎山聪慧,尊师重教,是个好学之人,寒暑风雨,都不曾懈怠过一日。
……
如此种种,作证他跟传闻之中,品行为人大相径庭。
他往淮隐河里边倒夜明珠的时候,也是专门挑人最多的晚上,我父皇心血来潮,刚好出宫要体察民情。
这件事情被我父皇看到,被我父皇身边的大臣太监看到,被临安城所有百姓看到。朝野上下,都知道安王子孙不贤。
以珠饲鱼,引为典故,笑话他。
柴蟠说完,看见我久不发话,小心翼翼在我耳边试探出声,“皇上?”
“其实朕错看了你,你在听政史这个职务上办得好,恐怕天底下没有第二个人,有你这样细致心思……”
往往一个人直、衷、耿,耳边许多事情就不闻不问,只顾自己,不爱探听其他人。
钻研别人的心眼和小辫子,只能是这种人。
“臣有错!臣渎职之错,绝不能姑息……”柴蟠跪下来,说他坚决要外放,即便留在朝中,也不再适合担当这样重要的职务,他不干。
他决心要走,朕准了。
只是许多情报,我仍然要他给我整理成案,容我细细再看一遍。
在京中当官,各个都有一把刷子,譬如柴蟠虽然爱告状,但文书写得又快又好,我放他出来第二天,他的奏章就送来了我御书房。
我对着桌上字里行间贺栎山所言所行,来来回回地看,背后发凉。
老安王看重他,从小就在替他谋划后路。
国子监中,他特意靠近我和景杉,我和景杉,不过是用来遮掩的两个狐朋狗友,验证他顽劣品性。
他这么多年对我说过的种种,有几句是真?
世上假话最动人。
我从前以为他最心软不过,如今看来,是他最冷心不过。
他心中仇我,他仇我段家所有,仍然对我笑脸相迎,那日林承之在牢中对我说,唯独身边的人,我一个都看不清,一语成谶。
他有志,耽于情爱只有我,没有他。花丛之中他片叶不沾,世上最清醒。
他这一张面具,从小装上去,到现在应付我和外面的形形色色,炉火纯青。
贺栎山在京为质,漩涡最深处,为什么贺初泓还要送他侄子过来贺栎山身边?
他在表衷。
贺栎山仍然控制着冀州。
他想反。
***
屋漏偏逢连夜雨,我忙于政务心病外显,一阵妖风晚上刮过来皇宫,一齐将我按倒在床榻。
生病期间,新的听政史展昕逡报给我,琵州大旱,土匪强盗烧杀抢掠,流民聚集要行起义之事,一团乱麻,贺初泓先斩后奏起兵平乱,现在琵州已经纳入他治下。
这一切,他没有报。
我父皇的担忧没有错。
安王不削,大害。
我在寝宫养病,景杉和贺栎山都来看过我。
景杉说他拉着贺栎山,去小时候给我祈福过的那间寺庙,觉得那儿灵验,祈求他三皇兄我长命百岁,百病皆消。
我说他有心,赏了他东西,他兴高采烈走了。
贺栎山守在我床边,双手捉着我的手,说恨不能以身相替。
我将他的手推开,“安王最好离朕远些,免得被朕传染了病气。”
他说,愿意跟我一块病着,人世间,让我不觉得孤单。
我将身体转过去,叫太监请他出去。
除了他们两个,还有一些相干不相干的也过来了,有的朕见了,有的朕没见,起居注史一一记下来。在我病已经快好的时候,万霖报给我一些事,说我之前跟他商量过,要我最后再拿一个主意。
我说我从来没有听过他说的这些,是他记错了。
他神色惊异。
过一段时间,他撺掇起来群臣,催促我赶紧立后,即便不立后,也要立刻充盈后宫,十个八个,一齐让我娶了,早日诞下皇子。
我后来发现,许多事情跟我记忆中有差。
许多奏章我记得没有批过,打开之后,发现上面确有我的笔迹。我的病太医院没有诊断出来缘由,消息被封锁宫中,万霖担心我的病之后走向不好,三番五次试探我觉得其他几个皇子之中,哪个更顺我的心意。
我父皇膝下皇子不多,但是自太祖开枝散叶,段家仍然有一些血脉。如果我的兄弟挑不出来,就去挑其他的旁枝。
当然最好,选我的儿子,或者我的兄弟。
景杉我第一个排除,不用说,江山落在他手里,离亡国灭种也不远。
我召段景钰进宫,关切他许多近况,想了解一下他对政事的看法,他却惶恐极了,说我要杀就杀,不需要总是这样在他面前装模作样。
他说,我在他面前装疯卖傻。
天下人都知道承王和太子是为我所杀,我抓他进宫,一定是听了听政司的人蹲守他王府报回去的消息,觉得他有反心,他说我狠毒,要对他斩草除根。
我无话可说。
记忆中,我没有杀过太子和承王。
但如今我不知,是否跟我批过的奏章一样,前脚做了,后脚又忘了。
但有一件事,我无论如何也没有忘。
贺栎山要反。
万霖过来跟我商量,说放任贺初泓在那里,说不准什么时候他修养完生息,攻入临安,要我拿个主意。
贺栎山在京城为质,贺初泓敢做这些动作,到底是他有私心,还是他跟贺栎山暗通款曲,得了命令?
老安王余威不减,贺铮的部下看在贺栎山的面上,受贺初泓调动号令。
多半如此。
万霖说,“皇上,一不做二不休,将贺栎山擒拿,免得不知道什么时候他跑了,等到变天,一切晚矣。”
第66章 坦白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
当晚, 我摆驾安王府。
万霖劝说我不要亲自去,我说京城那么多兵,不怕他一个人。分明贺栎山是笼中之物, 我怕他什么。
安王府灯火通明, 绣闼雕甍, 玉阶小楼当风, 照影之间金光银光璀璨, 他花园里面都是我赏给他的名花珍树,摆件雕饰样样不俗, 天下最豪奢,莫过他安王府。
府上奴仆皆在, 恭迎我,我坐在主厅, 没有等来他。
他不在。
众人都跟我一起等。
我身边一个太监说,时候太晚, 让我先回宫休息。
朕没有听。
每一天听政司的人都要跟我报安王府的动向。蹲守的人过来报, 说他是早上出的门。
一整晚,他都没回来。
晏载联合巡城司的人全城搜捕,三日之后,将他在城门口逮住。
他乔装成一个做买卖的老汉, 躲在板车之上, 一把乱糟糟的长须,脸皮上纵横都是沟壑,不知道涂过什么, 干巴巴的紧扯着面皮,太阳下面反光,照出来他污秽消瘦。
他从板车跳下来, 茶生佯作的是他儿子,穿着破布衣裳顶着赖子头,此时也一同跳下来车,挡在他身前。
城门列阵的士兵从两侧散开,朕站在他身前,他唤了我一声。
“皇上。”
声音很轻。
“朕离京时,安王总来相送,安王离京,却为何不提前通知朕,叫朕失礼。”
他不语,眼中情愫莫测。
我走近他,所有士兵如临大敌,拿刀围他。
“天下人,你辜负朕最深。”
***
我将贺栎山押回了安王府。
他身份特殊,若是此时下狱,唯恐贺初泓那边有动作。
安王府被神武营的兵团团围了起来,加上听政司的人光明正大在他家门口,查验所有从他家进入的吃用,送出去的潲桶,确保没有能够藏人,也没有私自传信,除非他能够长翅膀,否则绝对飞不出去。
他沐浴更衣,作回从前打扮,神情淡然,对种种安排没有反抗。
我跟他在后园中对饮,酒是我赏赐给他的,我给他斟酒,自己先喝了一杯。
“没有毒,”我将杯子倒扣在半空,“安王放心。”
他没有喝。
他站起身,“皇上大病初愈,不宜饮酒,臣无法作陪。”
我将杯子扔了,“安王如今连朕这样一点小小的要求都不听,可见心中,确实早就不把朕放在心里。”
贺栎山看着我,“皇上有话可以跟臣直说。”
我亦站起来,“从来朕都是直说,只有安王遮遮掩掩,将朕骗了这么多年。”
贺栎山道:“皇上……”
我冷笑一声,“你既然敢做,这个时候为什么不敢说你的真心?你在临安装疯卖傻装聋作哑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今天吗?你早就料到我跟你有这一天,何必你如今装出来这一切都没有做过?!贺栎山,朕真想当场斩了你。”
我拔剑指他的喉间。
贺栎山闭上眼,胸脯起伏。
他复睁开眼,刚才那副温和神色全然无踪,脸上冷然,从来我未曾见过。
“段景烨,你说我装聋作哑,你当年在宫中又好过我哪里去?你说我骗你,你又何尝对我真心相待?”
“登基大典那天你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对我亲如兄弟,转眼你要给我赐婚,你忌惮我分你的权势,找人牵制我,我在你心中算什么?你为了救林承之不顾性命,不顾为君之责,不顾世人非议。我高估自己,皇上看我别说一个指甲盖,恐怕连根头发丝,我都不如。”
“你最肖你父皇。你满口谎言,你们段家人如出一辙。”
我胸中气血翻涌,一时之间手抖,剑锋顺着我手的力度在他喉咙轻轻划过一条浅痕,刹那,血色浮涌。
贺栎山低头看剑,冷笑。
“皇上觉得,皇上赏了臣这么多世人求之不得的珍宝,我却要反,有负皇上,”抬起头,他道,“当年我父王衰老病榻,段煦正还在算计他的均衡之策,令我父王至死都没有踏出临安一步,埋骨他乡。我在京城这么多年如履薄冰,刀悬在头上,皇上觉得我要的只是这些?”
我紧握住剑,秋风快要将我脸都吹得没有颜色,只剩下刺骨的冷意。
“你狼子野心!”
“皇上觉得我狼子野心,换做皇上到我这个位置,皇上能够不反?我若不装聋作哑,段煦正会留我活路?段煦正对我贺家如此,你段景烨对我也是如此,皇上恩宠如晴雨,不在臣掌控之中。今天皇上高兴,对臣便有好脸色,皇上不高兴,不知道哪一天就会拿剑指着臣,要臣的脑袋。”
“你若不反,朕如何会伤你?!”我气血窜到脑袋,又怕真将他砍了,控制着剑往外面挪开一点。
“皇上不伤臣,只是断臣手脚囚臣一生,等臣的兵权分完,皇上恐怕就不会再在臣这里费心,再要对臣装什么善人。别说臣不愿意当皇上手中玩物,就是臣愿意,皇上恐怕也不会收。”
他目光落我眉心,寒芒一闪。
“段景烨,我如今会被你捉住,都是因为我心软,你卧病在床我不愿意走,要进宫去看你,错失良机。”
我手中失力,剑拿不稳,本来要撤走,贺栎山却将我的剑刃捉住。
“臣不怕死,比起死,臣更不愿意束手束脚,一辈子混沌下去。”
“皇上要杀我,只管杀。我今日死在这里,来日我叔父的大军就踏平临安,皇上现在困我在安王府,可早在皇上捉拿我之前,信都传了出去。我父王和我都死在临安,我要多谢皇上,给了一个起兵的借口,那时你看,你我谁是正,谁是邪?”
他左手掌心往内收紧,鲜血从指缝之间汨汨往外溢出,吃痛皱眉,脸上却突然笑起来。
“段景烨,你觉得我有罪,我倒觉得你错得比我多。你为什么偏偏要登基?你为什么偏偏要跟我做对?我所有谋划之中,只有你这一个意外。太子刚死,段煦正也要归西,动荡之机,我等了二十年。你横插一脚。”
“你继续当你的晋王不好吗?等我当了皇帝,让你这辈子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操心。你明明不爱争,为什么你要当这个皇帝?”
“皇上为何这样看臣?皇上难道一开始不是这样对臣打算?等我当了皇上,你想要什么,我也可以给你。我给皇上的,只会比皇上给我的更多。”
血划破夜色,滴落草泥之间,顷刻没有踪影。更多的血,源源不断地往外面涌。
晦血遮住我的眼睛,刹那间,我脑海一片空白,只有一股越积越汹涌的气,浑身游走不得痛快。
“你大逆不道!”
“皇上要骂,干脆骂个痛快。臣今日始,所做一切都是大逆不道。”
他将手松开,被割破的伤口深深嵌在掌心,血还在从里面不断地涌,蜿蜒从他指尖滑落,他往我身前走,我后退一步,他再逼近一步。
“皇上没有想到臣要反,臣也没想到,最后来收我命的人,是皇上。”
最后那一句话,寒雪冷风一样吹过我的头颅,将我浑身体温降下来。
不由,我扔掉了剑。
往日种种,从我脑海之中掠过,令我觉得此刻荒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