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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21203 字 3个月前

贺栎山目光从躺在草堆里的剑上一扫而过,抬起头来,“皇上盛怒之下,依然知道轻重缓急,将江山社稷放在最重,饶臣一命。臣应该谢皇上。臣敬皇上。“

走到桌前,他斟满一杯,没有喝,杯子扣过来,酒倒在我身前。

“今日浇酒为誓,来日我若为主,定然也饶皇上一命。”

“贺栎山!”我怫然将桌上酒盏统统扫倒,“你非要我今天杀你是不是?!”

爆碎声中,他神色未动。

“臣大不敬,皇上想要杀臣,理所应当。”贺栎山直视我的眉心,“可皇上不知道,在皇上这里,臣已经死过几百次了。臣心已殁,人未殁。”

气煞朕!

气煞朕!

气煞朕!

“贺栎山,朕从来哪里亏待过你?!满朝文武,没有一个人能够赶得上朕在你身上花的心思!你要什么朕没有给你?朕赏给你的康王没有,全天下独你一份,朕放纵你,哪个不知?!”

“朕之错,朕养虎为患,换来你如今恨我。”

说到最后,我不由手颤。

他脸上没有半分悔改神色,声音一沉,“皇上给了臣许多,给的都只是皇上想给的,不是臣想要的。”

我冷笑,“你还要朕将江山拱手送给你?朕今日领教你贪性,贺栎山,朕这辈子最看走眼你一个,朕悔不当初。”

“皇上猜错。”贺栎山步步逼近,“江山臣愿意自取,有一样东西,只能皇上给我。”

“哦,是什么?”

“臣对皇上之情,与皇上对林相之情,溯之同源。”

轰然,我耳目皆震。

“皇上想说为何从来没有察觉臣有过这种心思。”他定在我身前咫尺,蔑然视我,“皇上眼中只有心上那一个,哪里看得见别人。”

第67章 辨认 二十几载岁度流光,我看不清他。……

贺栎山手被割伤, 血肉翻口,我叫来大夫给他包扎。

大夫就住在他府上,平日里专门为他调养身体, 包扎完列了个药方, 说有几味药府上没有, 要出去买。

我说:“朕跟你一起去。”

贺栎山坐靠在床上, 在我身后道:“七老八十手无寸铁, 皇上手下随便找一个兵都能够制住,何必皇上亲自跑这一趟。”

我回头, 冷笑,“怀深手眼通天, 住在京城都能够跟冀州通信多年令人无察,府上老叟也不定是寻常人物。”

贺栎山道:“哦, 原来皇上是担心他出去传信,叫人来营救臣。”

我道:“怀深说朕断你手脚囚你一生, 朕觉得, 怀深这个提议,深得朕心。”

贺栎山脸上看不出来表情。

往往他没有表情,证明他已经很不开心。

他不开心,朕应该开心。

我跟着他府上的大夫到了城东的一家药房, 临安没有宵禁, 晚上许多药房都不关门,此时人不算多,拿药还算顺利。

我从贺栎山府上捞了一件常服, 跟大夫一起站在柜台前等。

他两腿弯着打颤,只好我将他扶着,免得他栽倒地上。

这大夫不一定跟贺栎山有牵连, 但贺栎山之前说的那句话,令我心中不安——若贺栎山死了,贺初泓就真有起兵的理由了。

大夫干净,外面里面形形色色的人在药上动手脚,说不清楚。

拿完药,回到安王府,我留了两个人就住在贺栎山家里,盯梢他家里所有下人,每次煮药烹食的都全程盯着,给他喝药之前,大夫必须自己试药。

如此,他事事都小心,唯恐别人碰药。

顺便,我赏他钱。

让他好好照顾。

世上人俗,俗也忠,爱财贪生,就这么简单。

贺栎山怎么处置,暂时我还没有想好,他说的那些话,我还得回去捋一捋。

将安王府所有事情都安排好,已经是深夜,自从贺栎山跑走,朕就一直住在安王府上,三日时间,等着晏载捉住他。

本来想要起驾回宫,干脆我累了,接着歇。

驾轻就熟,我往别院走,那一间房专门为我留着,他有心,对待这些东西从来周到,让人挑不出来错处毛病——

论为人,景杉赶不上他皮毛。

也许,世上就只有这种秘密藏得深的人,随时提个着心,应付外面,才处处都让人觉得体贴。

别院里面一些人,贺栎山不在的时候,我捉过来审过。

莫不失——上回我来安王府的时候,将我错认成小倌的那个,知道我的身份,半夜的时候从翻墙想要逃,被我的人捉住,抓过来问他是不是安王吩咐了他什么。

他说跟安王没关系,只是觉得我见到他,要杀他的头。

我问他:“朕为什么要杀你的头?”

我就说了这么一句话,可能因为当时正等着人,脸色不好,叫他堂前失仪,吓尿裤子。

“皇上饶命——”

他手臂高举伏在地上拍了两下,然后抬起头来,又看我一眼,晕了。

朕将安王府其他姬妾捉过来,挨个问,这些人就隐晦地说,朕在外面有一些“威名”,寻常人都怕,莫不失最爱听闲言碎语,信得最深。

我从前在外面打仗,无聊的时候就喜欢去听说书,关于我军中的轶事,不知道怎么就流传到这些人耳朵里,往往芝麻大的东西,编出来就成了另外一番局面,芝麻饼那么大。

关于我在这些人耳中的“威名”,可能跟朕在大理寺听过的墙角,有异曲同工之不妙。

遂我不再问。

审问期间,有两个人见到朕,见到厅前拿刀的兵,吓晕过去。

这许多人当中,仍然有一个有胆识的。

赵欢希。

被贺栎山当管家用的那个小倌。

不卑不亢,从容觉得可能要死。

他说:“皇上要杀就杀吧,小人本来早就该死了。”

我说:“为何?”

他说:“小人家中老小都已经死尽,流放路上,小人父兄都因病致死,小人姊妹,贫病也死,小人在青楼之中本来也想死,为安王所救,苟活至今。”

我说:“哦,安王对你有恩?”

他说:“安王之恩如同再造,世人看小人,只看见小人血肉皮囊,名声卑贱,安王却看见小人是个人。”

我说:“你父有冤吗?”

他昂起来头,突然盈泪:“小人父兄冤枉。”

我说:“贺栎山跟你说,他今后能帮你平冤,所以你留下来替他做事?”

赵欢希嗫嚅嘴唇,不说话。

我说:“朕给你个机会,朕给你平冤,让你赵家门楣光耀。你去大理寺,把这么多年贺栎山在府上见过哪些人,通过什么方式传信,种种你所见所闻,说出来。凡是你能够想起来的,毫无隐瞒。朕让大理寺的人重新查你父兄的案子。”

赵欢希跪在地上,没有回应。

我说:“你父兄泉下有知你今日,会为你高兴。朕说话,一言九鼎。贺栎山现在如何,你一清二楚,他自身难保,怎么保你?你信他这个没有着落的人讲没有着落的话,还是朕这个一国之君?贺栎山出逃只带走身边一个亲信,留你在安王府等死,你在他眼中不过一枚棋子,随时可弃。”

他说:“安王要带小人走,是小人腿伤不便,不愿连累!”

我说:“哦,你果然知道贺栎山谋划。”

他大惊,头叩伏在地,肩膀抖若筛糠。

我说:“朕给你一个机会,戴罪立功,你之前所做,朕全都当你一时糊涂。”

他猛地磕头,砰砰作响,“安王救小人性命,小人不能恩将仇报。不忠不义之事,小人不做。”

我怒然拍桌,起身斥他,“什么是忠,什么是义?!为国尽忠天下大义,你替朕办事,尽忠尽孝。你如今说这话,朕倒成不忠不义之人了?!”

我让人把他拉下去,当场要斩。

他跪地面墙,双手用绳子缚在身后,动弹不得。一柄长刀架在他脖子上,寒芒一闪,照他颈后寒毛林立。

“朕最后给你一个机会。”

“皇上杀小人,全小人地下与父兄姊妹团聚,小人谢皇上。”

“冥顽不灵。”

他睁着眼,此时眼中却没有泪。

“小人命由如此,小人九死,不悔。”

我没有杀他,砍断了他的绳子,他此时又忽然腿软,跌倒在地。

“朕不杀你,不是因为你忠义。是因为你令朕想起来一个人,他也跟你一样,世上再没有亲人。”

他脸上惊惶,又不解,“小人……”

“朕帮你平冤。你要谢,就谢他吧。”

赵欢希的事要查,歇息过一晚,我早上去看贺栎山,大夫说他的伤应当没有大碍,我便吩咐其余人守好,每日跟我报他情况,带着赵欢希去了大理寺。

当着他的面,朕交代大理寺查他父兄的事。

赵欢希就此在大理寺住下,一间干净的小屋,里面一张小床,一个柜子,仅此而已。他被扣在大理寺,也不能够去别的地方。

离开的时候,我想起来一个事,单独问他。

“那时候我去贺栎山家中,其实你已经认出来我是谁,是也不是?”

他沉默片刻,答:“是。”

“你装作不知道,是为什么?”

“小人怕莫不失冒犯皇上。”

“贺栎山交代你的?”

“安王没有交代,是小人自作主张。小人知道,安王心中,皇上不一样。”

我冷笑。

“朕哪里不一样?”

他不说话。

我捉住他的领子,“你莫不是要跟朕说,安王对朕,有情?他恋慕朕,你知道,你没有见过我段景烨,但也从他口中知道我的相貌,他告诉过你?”

他噗通跪倒在地,“小人失言!皇上恕罪!”

“站起来说话!”

“安王从来没有告诉过小人,小人知道皇上样貌,是小人曾经偷看,安王给皇上画像。”

我深吸一口气。

“朕不信。”

“小人绝对不敢欺瞒皇上!”

赵欢希往地上又要跪,膝盖弯到一半,朕呵他,“朕让你站起来说话!”

“是、是……”

我看着他的脸,眼睛鼻子嘴巴,往上面找一切痕迹,佐证他在撒谎。

“安王给朕画像,朕从来没听他说过。”

“小人对天起誓,小人说的千真万确。”他抖啊抖,像是突然又想起来什么,不抖了,“安王善工笔,不需要照物,也能够画像。”

“除了朕之外,他还给谁画过?”

“小人不知,小人只见过皇上画像。是少年模样,与当时我见皇上有一些出入,但小人还是一眼认出来皇上。”

朕不信。

“你想说,贺栎山恋慕朕多年?”

“小人……小人……”他慌乱神色,眼睛满地乱找。

“除了你之外,还有谁知道此事?”

“小人不知。小人也只是猜测,安王从来没有告诉小人。蛛丝马迹,小人自己猜出来。”

回宫之后,我点了两个人来见我。

第一个是晏载。

我问他觉得贺栎山待我如何。怕他听不懂,其中我强调,君臣之外的感情。

御书房里,他单膝跪在地上,礼还没有行完,眼珠子不着痕迹地转,“皇上待安王有情,臣觉得,安王对皇上也有意呢!”

朕让他滚出去。

朕猪油蒙了心,找一个早就瞎了眼的人来问。

第二个我找的景杉。

我把他带到御花园里面,让他觉得我只是跟他随意谈心,没有那么严肃,放松警惕,讲出真心。

走到一处花丛,人都遣散,他正蹲着逗弄着花瓣,我不经意一提,“贺栎山跟朕说,他有钟情之人。”

他哈哈大笑。

我问他笑什么。

景杉说:“他漏说了几个字。应该是有许多钟情之人。”

我再问:“朕跟贺栎山之间,你觉得如何?”

他手一抖,花瓣扯了下来,洋洋洒洒飘在地上,转过头严肃神色,“皇兄,我就知道,你今天找我来,不是随意的事。贺栎山是不是喝醉了酒,在你面前乱说?臣弟跟他鬼混了这么多年,他什么人臣弟还不知道?贺栎山嘴里的喜欢能当回事?赶明儿,他就得过来跟皇兄你赔罪了。”

贺栎山要反,他不知道。

我将景杉叫回去,心里一松。

但也不完全松。

因为他大半时候也是瞎的。

朕最后,决定去找一个人。

普天之下,他无双慧眼。

隔着牢房的门,我再见他,心中仍然在痛。

朝中大臣只在阻止我救他这一件事上一派连心,回去之后,不知道多少人又坐不住,要来谏议朕,要撞柱表衷。

他穿着一袭素白衣裳,眉眼如故,无惧无惶,风骨不减从前。我将人遣散,独自入内。

“朕今日来,只为问林相一件事。”我说,“林相眼中,安王待朕如何?”

我离开大理寺。

正是夜色。

抬头一轮明月,照我孑然。

孤家寡人。

所有人都要来讨朕欢心,所有人都要来对付朕。

二十几载岁度流光,我看不清他。

贺栎山。

朕真想杀了你。

第68章 真假 “臣不悔。”

走到宫门口, 我改道,去了安王府。

神武营的兵守在外面太过招摇,一整条街, 朕都换了人住, 各自穿寻常衣服, 兵器藏在各自家中, 顺手的角落, 掩人耳目。另外一部分兵,直接住进了安王府, 在各个出入口和墙边把守。

街道比从前我去还要安静,到他家门前, 门已经开了,众人都在侯我。他在最前方, 说:“皇上驾到,臣有失远迎。”

朕说:“安王今晚, 应当不会欢迎朕来。”

我让人搜查安王府, 里里外外上上下下,打着火把,全都是翻箱倒柜的声音。

我端坐花园小亭之中,角落的位置, 园中最高处, 看得清楚远处人马走动。

贺栎山陪我一块儿坐,遥望远处,问我:“臣斗胆, 问皇上想要搜什么。”

我说:“一是搜安王这么多年来犯上作乱的痕迹,二为验证,安王所说恋慕朕, 是真是假。”

他身形一伫。

“臣这么多年逢场作戏讲过太多假话,到头来讲一句真话,皇上竟然还要查。”

他脸上起了笑意,转眼消失,风吹屋檐一角,灯笼摇晃,烛光飞入他眸中,莫测变化。

“臣可笑。可臣仍然要辩白一句,臣大多数时候,都对皇上讲的真话。也许是皇上心上有偏,不是臣嘴上有偏。”

我不答,静静地看人搜,静静地等。

“臣斗胆,再请教皇上。”半晌,他又出声。

“安王但说无妨。”

“若皇上查出来臣所说非假,皇上要怎么处置臣?”

我侧首,看见他似笑非笑看我。

一时之间心乱,没有话说。

“臣明白了。”他将头转过去,依然眺向远方,“臣僭越不敬,皇上应该更想要杀臣而后快。”

领兵守在贺栎山家中的叫曹屿,年纪轻,二十出头,很小就从军,往往这种人反应快,又有一些经验,适合值夜蹲人。

他跑过来禀告,说搜出来贺栎山谋反的罪证。

朕让人守着贺栎山在亭中,独自跟他去。

书房之中,他将原本抵墙一面柜子其中一个抽屉拆下来,呈在桌前,手指着里面叠起来的信件,激动道:“皇上,便是这些!”

信原本是装在一个木盒子里面,盒子上的锁已经被撬开了,信外面用绸布做的方口袋罩着,两根双股金线从袋口两侧的位置飞出来,将袋口锁紧。

线从中间一刀割开,带着绳结的碎绳还落在旁边,信封的头冒出来,整整齐齐明明白白。

“安王这种藏信的手法,卑职立马就猜出来不同寻常。”

见我仍然在打量,他在我耳边凑近,声音鬼祟。

这一摞信,朕全部抽了出来。

曹屿垂头站在我身侧,良久,没有见我说话,抬起头用余光看我脸色。

“你也是个瞎的。”

朕说完,他噗通栽倒。

“这些信的事,谁都不要说。”朕将他拽起来,“身体差就多练,别动不动就倒,朕也会受惊!除了这些信,你还搜出来什么?”

曹屿说没发现别的蹊跷之处,同时说安王果然奢靡铺张,家里面藏着名人字画墨宝无数,夜明珠放在书房里面左右一枚做装饰,连柜子的把手都镶金嵌银。

朕打断他:“他收藏的书画都在哪里?”

曹屿带着我来到一面柜子前站定,打开柜子,里面果然许多画卷垒摞成小山。

“不止这些,墙上也还有很多,各个房间都挂着,皇上想看,卑职让人全部取下来!”他说着就往外走。

年轻的也有一点不好,做什么都毛躁。

“不用,”我将画筒打开,抽出来一卷画,转过头见曹屿目光灼灼盯着我看,停下来手,“你,出去侯着。”

人走了,书房只剩我一个人。

翻箱倒柜,我翻出来赵欢希说的那一副画。藏在柜子里面单独一格,就在刚才装信的那一个柜子旁边。

是我。

少年时候,我模样。

画的左上方,有作画的时间,一行题字,盖贺栎山的章。

乐安二十八年冬,大雪。

我站在宸妃的殿外,裹着手,脸上正笑。

画作右下角犄角旮旯里,还有一行小字:

——“三殿下赏余与雪,不知余与雪,孰令他悦”。

我将信和画都收起来,往回带,贺栎山来送我,目光从我手上携的东西上面一扫而过。

“皇上带走的东西,可否给臣过目。缺了什么,臣家中好补。”

我将所有人遣散,庭中寂静,烛火在我身侧,照亮我给他展开的画卷。

“怀深为朕作画,想必是要送朕。朕不知道,怀深也忘了,不小心翻出来,朕便收了。多谢怀深美意。”

他立在庭前,看了一眼画,收回目光,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皇上不必谢臣,倒是臣要谢皇上。”

我将画裹回去,“谢朕什么?”

他道:“臣要谢皇上快刀斩乱麻,搜走臣这些僭越之物,绝了臣的念想。”

我不语。

他看着我的脸,再道:“皇上之前说看错了臣,臣看皇上,也觉得臣曾经轻看皇上。”

我道:“安王冒犯朕,不是一回两回,有什么话,但说无妨。反正你有罪,不需要朕恕你。”

贺栎山道:“皇上绝情,世上罕见,臣轻看。臣咎由自取自作自受,可臣仍然想要告诉皇上一句。”

我道:“是什么?”

贺栎山道:“臣不悔。”

我心跳一窒,血液流转不灵。

贺栎山走近两步,道:“皇上要跟臣划清界限,可从前种种,皇上能够收回吗?臣的妄念,皇上亲眼见了,臣虽死,无憾。”

我转身,“大逆不道。”

我回到宫中,第二日,将信和画都捡出来查。

——“书不尽意,思君思君。翘企示复。”

当年我写的。

每一封,都是我。

画上笔迹,我拿出来曾经贺栎山写给我的信作对比,确认是他所画无疑。

他善工笔,只是外面人不知道,赵欢希所说是真。

“拳拳在念,亦贴见寸心。翘企示复。”

“殿下救小王一命,小王结草衔环都报不过来,区区几杯酒,小王怎么会怕。”

……

“殿下若全都要,小王也给得起。”

……

“等你平安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过了好久,小王已经忘了。”

……

“恰恰臣想要的,皇上不愿意给。”

“臣想要皇上一颗真心。”

“臣赶山赴海,也回来要拿。”

……

往事回首,全有来由因果。

朕抱住脑袋。

头一次,天罗地网,动弹不得。

朕不知道要该怎么做。

朕愿意他骗我。

他为了脱罪,编出来一个大谎。

可他没有作假。

天旋地转,朕晕厥过去。

太医院的人过来给我把脉,依然没有查出来缘故,只是说朕可能是近来忙碌过度,体虚。万霖不合时宜地见缝插针,打探我要立谁为后,几个兄弟里面最看重谁。

这个病,朕要瞒给天下人。

否则叫贺栎山又抓住了时机。

动荡之机,起兵作乱。

老天不知道为何,总是帮他。

在朕病倒之前,有些要紧事要赶紧处理。

***

皇后不肯招,朕一声令下,准了对她用刑。

我去看她,她在牢房里面破口大骂我,说我不忠不孝,说我父皇如果知道我如今这样做,做鬼也不会放过我。

我说她说错了,我杀她,才是忠孝。

她脸上惊惶一闪而过,抬起头,乱糟糟的头发垂下来,遮挡住半边污秽不堪的脸,说:“段景烨,你放了我,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答应你。”

牢房里面我只留了两个人,一个人在我身侧,一个人在她身旁,她四肢被缚在墙上,动弹不得,朕于是让人将她的头发给理好,叫朕看得顺眼。

她不知道为什么,害怕得发抖。

又重复了一遍刚才说的话。

她脸上血污都被擦得干干净净,朕终于看清楚她的脸。

“江山都是朕的,朕还要你给我什么?”我道,“皇后以为朕一直留着不杀你,是因为想要你出去之后说朕开恩,朕仁慈,留给朕一个好名声。皇后猜错了。”

“朕留着不杀你,是因为有一个药,朕还需要一点时间去查。你谋反的事情认不认,对朕来说不是最紧要的。”

我从袖中掏出来一个药瓶,倒出来里面药丸,漆黑的一团,指甲盖大小,拿出来给她看。

“噬心丸,你就是用这个杀的她。”

她脸上恐惧,瞳孔骤缩。

朕说:“朕知道,是你。”

她嘴唇苍白,声音抖个不停,“我……我……”

我说:“朕亲自来,只是为了让你死个清楚明白。”

我把药递给了一个狱卒,交代喂给她吃。

她挣扎着,尖叫着,说不是她,药喂到嘴边,不肯吞,满脸赤红,狱卒捏着她的嘴给她喂,她眼中绝望,突然道:“段景烨,还有一个人,应该跟我一起死。杀你娘,她也有份。”

朕让人停手,她咳嗽半天,抬起头来看我,突然放声大笑。

“其实我早就想要杀你娘,她多活了半年,是因为我让人出去找药,这个药最毒,死得最痛苦。你应该谢我,让她多留在世上陪你。反而宸妃,她巴不得你和你娘都去死,但她不敢动手,这个贱·人,竟然还敢装好人。”

“你不信。我看出来。你觉得她对你好,她跟你娘好。当年后宫之中,她们姐妹情深。”

她哈哈大笑。

“你知道她为什么要跟你娘好吗?皇上最爱去找你娘,她跟在她身边,以为你父皇就能因此多看她两眼。可是曲灵岚站在那里,你父皇眼里还会有别人吗?她真是可笑。”

“我恨,我妒忌,我承认,她呢?她既无才也无德,全身只长了心眼,她在你父皇身边服低做小,无论什么时候都笑脸迎人,这么多年才在后宫混到个贵妃的头衔,你说她这样的人,见到你母妃,什么都不用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会不恨?”

“她恨得要死,还得跟在你母妃屁股后面转,装作姐妹情深。”

“皇上就爱她识大体。”她说到这里,笑得更疯狂,“这个贱·人,她真当你娘是姐妹,为什么要给我通风报信?曲灵岚死了,她哭得最伤心,她怎么不给她的好姐姐报仇?她最开心,她把你养在身边,要你过去给她当儿子,也是为了表现给你父皇看。”

“她识大体。哈哈哈哈哈。”

朕没说话,她停下来,看了我一眼,笑得眼泪都要快出来。

“段景烨,你不会被她施舍久了。认她当娘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哦,你娘让她伏低做小了那么久,换你给她当牛做马这么多年,也算是公平。哈哈哈哈哈哈。只是不知道你娘这么些年,看着你被人当狗一样使唤,在地下是什么心情,会不会恨不得没生你这个孽种……”

“啪”——!

长鞭从天打在她的肩膀。

“嗬啊啊啊——”

又是一鞭落下。

“冒犯陛下,找死!”

“段景烨,你不去杀了那个贱·人给你娘报仇,你娘泉下有知,还认你这个狗儿子吗?”

鞭子落得越用力,她说得越起劲。

“住嘴!“

“住嘴,我叫你住嘴!”

狱卒边骂边打,她不停口,突然,呕出来一口淤血。

朕叫人住手。

“你说你杀人时,宸妃给你通风报信?”

她呸出来血沫,“她单独约你娘在寝殿之中刺绣谈心,不然你以为,为什么你娘死的时候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是她给我留出来时机,她和我合谋去杀你娘。难道我还能差遣得动你娘身边的宫女?都是她信了宸妃的话,要单独跟她聚,不让旁人听,你娘死的时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她哈哈再笑。

朕说:“朕听说,有一种刑罚,先砍人四肢,再摘人口舌,放置在缸中,用酒腌浸……”

她不笑了。

“段景烨,你不能这样对我……不……”

她慢慢摇着头,唇色苍白如纸,尖叫起来:“你这个疯子,你这个疯子!放了我,你放了我!”

牢房里面只剩下她一个人的声音。

尖叫,哭喊。

“段景烨……三殿下,皇上,求你放了我,你放了我……你放了我……”

朕说:“皇后的胆子,比朕以为的小。”

“我求你放了我。皇上……我给你磕头了……皇上,你高抬贵手……我求求你……”

朕说:“朕今天听了皇后唱戏,甚悦,皇后有求于朕,朕应该考量。噬心丸,你自己吃。朕放过你。”

第69章 往事 世上狠心人,心软在别处。

皇后下狱之后, 其实有许多大臣来劝过朕。

暗示我太子已经死了,本来我段景烨的名声就不太好听,太子的死到现在还没有定论, 如果我想要把自己身上摘得干净一点, 就不要对皇后赶尽杀绝。

皇后向佛, 宫殿里面设有单独供她用的佛堂, 我父皇生病的时候, 她日日都去佛堂诵经祈福。除此之外,我父皇生病期间, 她每月初一都亲自购粥让士兵分粥布施。她有一些仁贤的名望,我杀了她, 不如将她扔到城外的寺庙,让她一生为尼, 常侍菩萨身旁。

这样,她也不可能妨碍我什么。

也不会激起来外面人对我的不满。

我那时说, “皇后若真心向佛, 这辈子能够常侍佛前,那么是朕在成全她,她做错事,反而有褒赏, 是朕黑白不分。皇后若没有佛心, 朕送她去佛寺,一辈子在那里住着,碍了菩萨的眼。”

此后, 再没有人跟我说要释放皇后的事。

皇后死了,朝中并没有起什么大的波澜。

大理寺的人写的是皇后自尽,皇后下葬, 朕没有去。

宸妃去了,一众皇亲国戚,都去了。贺栎山被我关在安王府,他也没有机会去。

宸妃在皇后下狱之后身体一直就不太好,送完皇后,她回去就病倒了。景杉终于进宫,专门去看他娘。

朕叫了御医去看,御医跟朕说,宸妃这个毛病一直都有,现在马上入冬,以至加重。

往往冬来之时,老天就爱收人。

不过幸好,宸妃的身体调养得当,渐渐在好。朕去看她的时候,她正在绣香囊,宫殿里面蝶儿跟她有说有笑,说她这个蝴蝶绣得好。

见朕来了,她起身行礼,朕余光,看见她不小心扎了自己的手,上面有血珠冒出来,朕于是让蝶儿去拿药过来给宸妃擦。

宸妃笑说,“一点小伤口,不妨事,皇上何必费这些心思,一会儿就好了。”

朕说:“那么蝶儿就去御膳房,吩咐要杏干和桂花糕,朕记得宸妃爱吃这两样,朕今天也突然想要尝尝。”

宸妃脸上的笑意慢慢地,消失不见,很快她扭过头,冲蝶儿吩咐:“皇上想吃,还不快去找。”

宫殿的门关上,蝶儿跑走得块,一会儿的功夫就没有了脚步声。

宸妃对着朕,喉咙滚动,最后却什么都没有说。

朕便开口道:“皇后不是自尽,朕杀了她。”

她浑身失力,肩膀手脚都塌了下去。

我说皇后跟我交代了一些事情,但我仍然想要听一听她自己的说法,宸妃拉着我的手,两行泪下。

“是我对不起你母妃,我对不起你,烨儿……”

她说当年我母妃死的前一天晚上,约了她第二天去看自己绣的香囊。结果她去的时候,发现我母妃已经倒在了地上,宫殿内外一个人都没有,我母妃痛不欲生,在地上打滚。

她说她跑走要去找太医,路上,皇后的宫女端着茶盘,突然过来撞了她一下,将她撞倒在地。

她想起来几天之前皇后跟我母妃有过争吵。

她那个时候在后宫,不名一文,她觉得这件事是皇后干的,皇后在警告她。她找过来人救了我母妃,皇后一定不会放过她,如果我母妃没有救活,皇后一定会灭她的口。就算在皇后灭口她之前她将状告出去,按照皇后在后宫的势力,宫女太监都可以为皇后作证,她没有证据,她成了诬告,她也会死。

所以她没有再走。

“后来我才知道,她吃的毒叫噬心丸,毒发之时心绞如万蚁啃噬,要痛上整整一个时辰才会毙命。她死的时候,一直在等我回去……”

宸妃眼睛哭得肿了,眼泪还不停往下掉。

“只这一个罪过,我一生难安。”

“皇后恨她,我知道。她长得最美,许多人都恨她。后宫之中,各地进献的水果珍玩,总是她挑选之后,我们再挑。敬天祈福的时候,皇上特允她一个人不用去,怕她晒着。七八月太阳底下,顶着梳妆和重饰,后宫所有娘娘都要站上大半天,皇后也不例外。”

“她不会女工,绣香囊需要请教我,前一天晚上我去她殿中,她跟我说,她绣香囊给烨儿,宫里面所有娘娘当中她绣得最差,不知道烨儿以后看了会不会嫌弃……”

朕闭上眼,问她:“然后呢?”

“她喜欢诗书,不喜欢这些女儿家的东西,她说自己手笨,我说我帮她绣,她不要。她要亲手给你做……”

朕将脸别过去,心中许许多多的东西游走,分辨不清楚。

“我对不起你,烨儿,都是我的错……”宸妃还在哭着,“如果不是因为你娘走了,你这么多年在宫里也不会这样……”

“你长得像你娘,鼻子眼睛,都像,皇上不愿意见到你,他怕伤心难过。”

“你小时候调皮,太医院的人查,你母妃是死于心绞,五脏有瘀,皇上就觉得,你平常气了她,皇后在他耳边吹风,说你生来不详。”

“我对不起你……烨儿……我对不起你……”

讲到最后,她目光涣散,似乎不是在对我讲,站起身反而在房间里面找着什么。

“曲姐姐……我有错……我有罪……我该死……我真该死……”

她就这样哭倒过去,朕将她扶去床上躺着,转过身的时候,她突然捉住我的手。

朕转过头,宸妃半身从床上支起来,嗓子哑着,泪仍然流个不止,湿了衣襟,“烨儿……都是我的错……我对你不起……但是这么多年,能不能请你看在养育之恩,饶恕景杉……”

“你是他三哥,所有兄弟当中,他最认你。”

“你知道的……他没有什么坏心眼,他只是……人有一点钝……你当这个皇帝,他认你……”

她的手劲不大,朕任由她牵着,不动。免得她牵不住。

“我给你娘赔命。”

一根簪子从朕眼前划过,转瞬扎穿她的脖子。

朕去拦,浑身血液沸腾,只眼睁睁看着她倒下去,血喷了朕满眼。

临死之前,她满面狠色,眼中决绝。

她再抓不住朕的手,缓缓落下。另一只手,握着从头上拔下来的簪子,紧紧不放。

朕站在原地,温热的血缓缓从我眉骨划过,滴落在我下巴,转眼就凉掉。

已经快入冬了。

蝶儿从殿外跑进来,杏干和桂花糕都砸在了地上,跪地放声哭嚎。

朕让人给宸妃敛尸,御医那里,本来她身体有病,说成是因病致死。遗体未陈,是因为这个病有致染的风险,不能够让人靠近观瞻。

蝶儿说宸妃死了,她不想再留在宫中,年纪也大了,能不能让我开恩准她出宫嫁人。

朕准了,给了她一笔嫁妆。

朕有花不完的钱,能花钱两清的事情,世上不多。蝶儿给我磕头,说谢我宽厚,说自己绝对不会出去乱说,尤其绝对不会告诉康王。

她的眼中朕看,没有感谢。

只有畏恐。

宸妃的坟前,朕去了。

我给她磕头,问她,为什么要在我面前死?

我问她,为什么不顾及我,曾经也叫她娘。

簌簌风声林叶穿耳入眼,群山皆不语。

朕知道。

她让我欠她一条命,换我念在旧情,让景杉活命。

世上狠心人,心软在别处。

***

御医来给朕把脉,说朕的身体越来越虚寒。

御膳房的人每天换着花样的给我补,各种药膳珍馐,每天按时都吃,依然不见得有起色。也许是天气冷了起来,往往到这个时节,寻常的病就要加重。

太医院的人又说,朕应该多休息,不要每天劳碌在案前。

万霖也知道这个事情,过来劝我,很多事情该放下就放下,国事虽然重要,但朕的身体更重要,如此云云。

朕听了他的话,闲下来。

人一闲,许多本来压着的事情,就排山倒海在脑中涌上来,挥之不去的声音和脸,都在跟朕讲话。

宸妃说,后宫之中,许多人都恨我娘。她想要说的意思是就算不是她,别人见了,也不会去救我娘。

她还说,我娘吃的毒叫噬心丸,毒发之时心绞如万蚁啃噬,要痛上整整一个时辰才会毙命。

我查了这么长时间才查出来毒性,她却一早知道。皇后不会傻到把这种事情告诉一个不想干的人,再由一个不想干的人告知她。

她讲这么多,只是为了减轻自己身上罪过。

她撒谎。

我梦见皇后,跟我父皇一起站在我前面,举着刀,都说我不肖子孙。

我还梦见我母妃,模样我已经看不清楚了,但我知道,是她。

她过来摸我的头,说了一些话,我听不清楚。

有一天晚上,朕半夜魇住,醒过来的时候,心头一痛。

嗓子发痒,咳了两下,嘴里就发腥。

朕燃灯照镜,拿帕子一揩,原来是呕血。

有些事情,不用太医院的人说,朕也清楚。朕能够感觉到,身体越来越重,有时候突然之间,行动就滞起来。咳血的事我暂时没跟别人讲,怕太医院的人和几个老臣又到朕跟前来大惊小怪,把朕烦恼。

在许多排山倒海压过来的事情当中,有一个人最让我忧恐,同时……不知道为什么。

我数起来我走了之后,身边人有哪些放心不下,他也算其中一个。

朕去了安王府。

曹屿过来跟我报,说贺栎山在府上还算规矩,就是那些他府上的莺莺燕燕太吵闹,每天在那里叽叽喳喳鸡毛蒜皮的小事,谁占了谁便宜,谁背地里又说谁坏话,听着他们头疼,许多人都不愿意去守那处的墙角。

还有一些兵意志不定,被那些漂亮的年轻女子一个挑拨就城门失守,差点就把人放出去。

所以他反而多抽调了两个兵过去,互相监督,以免再发生这种状况。

朕说他做得好,心细,同时又问他:“安王府外面,有没有什么动静?”

曹屿说没有什么动静。

外面来来往往的人,每出现一个,他们都盯得很仔细,府上的狗洞都堵住了,不可能有人钻出去也不可能传信。

“你做得好,”我扭头看,没有看见记忆中那张脸,“安王人呢?”

贺栎山正在喂鱼。

他知道朕来了,不愿意见朕。

我说他是大不敬,他将手中的鱼食一把全都丢进了池中,拍了拍手,转过头来似笑非笑。

“皇上说臣有罪,不用恕。臣都这么多罪了,还怕这一条?”

我沉默。

贺栎山稍正姿态,躬身问我:“皇上来找臣,可是有什么要事?”

我说:“怀深善工笔,朕却一直以为怀深画技不佳。”

贺栎山道:“臣明白了,皇上这一回是来讨臣欺君之罪。”

我说:“怀深上一次给朕画,已经是许多年以前,不知道怀深有没有这个空闲,给朕画一副新的。”

我坐在他家专门修在园中高点的小亭之中,风景独好。贺栎山坐在我对面,专门一张桌子被抬过来,上面文房四宝齐全,各类笔毫粗细都有,他坐下来,给我画。

抬头低头,不时看我,眉头蹙着,好像正在认真。

画完的时候,已经黄昏。

“劳烦皇上枯等,臣有罪。”

夕光正盛,泼照在他展给我的画卷上,墨痕犹未干透。

我看了一眼,挪开目光。

“画得不好,你自己收着吧。朕不要了。”

第70章 燃灯 “燃灯一盏能够寿一年,朕为你燃……

已经秋末, 千树万花凋敝零落,穿过深坊小巷,内外重门, 满城枫色。

行在去往郊外的林中小径, 车轮轧过在地上铺得满满当当的树枝和枯叶, 发出清脆的响声。

喀嚓。

喀嚓。

喀嚓。

“皇上。”

“嗯?”

“臣小人之心, 揣测皇上将臣叫到郊外, 是想要取臣的性命。”

“怎么这么想?”

“皇上将臣晾在安王府这么久都没有说过要怎么处置臣,突然皇上到访, 将臣叫出去,臣觉得可能是这个答案。皇上这几年, 杀了不少人,这些人死之前, 想必也跟臣一样,意想不到收命的人是皇上。”

朕撩开车帘, 林间有风, 卷进来一片脉络清晰的黄叶,落在手里还没有用力,喀嚓就碎了。

朕赶紧扬了出去,关上车帘, 不再吹风。

路还远, 最近雨多,幸好今天晴朗。

“若是,你现在应该跳车。跑得快, 兴许还能够活命。”

贺栎山神色自若道:“皇上要杀的人,臣看还没有哪个人逃脱。何况臣与皇上共乘,只怕臣刚坐起身, 皇上就能够把臣制伏。臣这样问,只是想要恳请皇上,能不能看在臣识相的份上,给臣选个风景好的山,不要那些臭水沟脏泥坑,臣死了之后,魂魄在附近飘,每天看着美景,心情能够好一点。”

我道:“好的地方,孤魂野鬼也多。肯定别的鬼都要去抢,到时候,你势单力薄,可能要被他们赶走。”

贺栎山沉默了,片刻,道:“那依皇上看,臣最多能埋在哪里?”

我道:“水里河里,你喜性逍遥,被禁锢在京城这么多年,顺着河飘,哪里都能够去。”

贺栎山道:“臣知道了。这样也好,省得皇上还要花功夫叫人埋。”

我道:“天下江流来去同路,朕看见每一条河,浇酒祭你,你都能够喝到。”

贺栎山道:“原来如此,还是皇上心细。皇上待臣仁厚,臣谢过皇上。臣死后,愿意来喝皇上的酒。”顿了顿,又道,“臣嘴挑,大逆不道再恳请皇上,挑一些好一点的酒,比如臣府上藏着的那些,每年倒一坛,如此足以。”

我道:“你死起来这么麻烦,朕懒得杀了。暂且,你别死了。”

车喀嚓喀嚓还在前行,林中还有鸟声,婉转悦耳。

朕闭上眼,贺栎山坐在我左侧,他坐得端正,手脚动起来其实很轻,但因为隔得太近,声音很清晰就能够传进我耳朵。

朕感觉到他袖子拢了拢,睁开眼。

“皇上不用怕,是刚才飘进来的枯叶,臣捡起来,刚准备丢出去。”贺栎山弯腰起来,手上夹着一枚落进来的枫叶,半面红半面黄,他十指玉白,更衬得那枫叶红得通透,“臣跟皇上比起来,羸弱之人,万万不可能在车里偷袭皇上。”

我道:“怀深羸弱之人,却能够号令雄兵数十万,朕觉得还是不可小瞧,朕说不杀你,只是朕出门之前的打算,你在车上要动什么手脚,朕就不一定还是之前的打算了。”

贺栎山捡起来枫叶,却没有撩开车帘,拿在手里拿指腹转着把玩。

“皇上忌惮臣如此,还愿意跟臣共乘,臣荣幸。”他眼睛只盯着在眼前飞舞的枫叶,“臣知道,皇上担心臣身边的人通风报信,故而出门之时不肯说要去哪里,如今臣已经跟皇上走了一个时辰,臣东南西北都已经分不清楚,不知道皇上能不能告诉臣,皇上到底要带臣去哪里,要臣去做什么?”

他停止下来转动的手指,目光从枫叶上移开,侧首看我。

“臣始终想不出来,有什么事是一定要臣去,才能够办的。”

我撩开车帘再看了一眼,风儿已经歇了许多,拂在面上不冷。天上拔云见日,天光突然从层叠浮云之中倾泻,照亮了林间小路,干燥清爽。

东风解意,秋水也解意。

“朕给你祝寿。”

一抹红艳从贺栎山手中落下。

朕捡起来,顺手那枚枫叶扔出了窗外。

一抹不称意的风又在这时候席卷过来,那叶子就再撞了回来,车辙下,也许已经碾成了泥。

“臣记得,臣不是今日寿辰。”良久,贺栎山开口,“前日也不是,明日也不是。”

我道:“朕知道。”

贺栎山道:“那皇上?”

我道:“朕把你捉起来,害你的寿辰待在府上哪里也去不了。朕听了听政司的报,你府上的人都不敢给你过寿,怕将我得罪。”

别人不知道,他府上的人一清二楚他到底为什么被关起来。

给乱臣贼子祝寿,就是在跟我做对,他寿,就是唱我的衰,打我的脸。

贺栎山道:“皇上有心,百忙之中,还抽空听臣的家事。只是臣仍然想问,既然如此,皇上为何在臣寿辰时不来,反而如今要给臣祝寿。”

我道:“朕忙着,忘了。”

其实朕本来记得,只是这些日子,经常忘事,某天想起来,已经过了很久。

顿了顿,我道:“听说你过寿那一日,府上老仆有人偷偷给你煮了碗寿面,叫曹屿手下的兵看见,给你将碗掀了。这件事,是朕手下的人做得不对,朕忘记吩咐。”

贺栎山道:“皇上一国之君,有心给臣祝寿,一年到头无论什么时候,皇上说臣什么时候寿臣就什么时候寿,是臣生得不好,不是皇上祝的时间不好。”

朕无言。

贺栎山挑了挑眉,道:“皇上如今有没有改主意,要将臣杀了扔在外面?”

我道:“有。”

贺栎山道:“不知道臣现在求饶,还来不来得及。”

我道:“来不及了。”

贺栎山道:“臣闭眼等死,时候到了,皇上不用叫醒臣,直接取臣的命吧。睡梦之中,臣走得少一点痛苦。”

他说着,就这么闭上了眼睛。

车走了好一会儿,他都没有动响,朕转过来头,看他。

白玉冠下,容颜安宁,似乎已经睡着了。

如果他没有反心,如果他不是贺栎山……

可惜世上没有如果。

世上只有因果,欠的债生的因,懵懵懂懂看不清楚,早晚一天掀开,明明白白。

***

马车停在一座山下。

山水秀丽,有风吟,顺着步道一直往上,走了大概有半个时辰,可以见到一座寺庙。

寺庙恢弘,门前一条长长的步道,两侧都种着树,并排靠着,树的前面是一座又一座的石刻佛像,佛像的底座比人高,仰起头来才能够看清楚佛颜。

每一尊都侧卧着,只是脸上形态不一,有的睁着眼,有的闭着眼,有的在笑,有的怒目。

朕身边带了十个侍卫,四个在山脚下守着马车,另外六个随我一起上山。其中两个朕吩咐留守在寺外,另外四个左右各自两人,跟我和贺栎山进寺。

“听云寺……”

走到门口的时候,贺栎山仰起来头,看了一眼上方的牌匾,一字一顿念出来。

“曾经主持游历四方,回来讲经,说肉身耳目蔽人,其实世间万物万象归一,云无声,风有声,其实都是人所以为,并不是大世界的本来面貌,云亦可听,旨在鞭策寺中僧人不要为物所困,潜心坐禅,早日得证菩提。”

贺栎山侧首看我,“皇上知道得多,臣庸碌之辈,不解佛意。”

“这是流传最广的一个说法,但其实有人说,当初叫这个名字是因为找过来的工匠耳朵背,把停云寺听成了听云寺,牌匾做好了挂上去,已经改不了了,如此有了这样一个古怪的名字。”

贺栎山莞尔。

我二人走进第二重门,他忽然又道,“皇上之前说要给臣祝寿,臣本来不信,可皇上愿意讲笑话给臣听,臣斗胆信了。”

我随口道:“信朕一句话还要斗胆,朕不知道朕在安王这里,可怖到什么地步。”

贺栎山一脚跨进第三重门,“不是皇上可怖,是臣心怯,平生最怕,空欢喜。”

三重门内两颗枝繁叶茂的高大古树左右对立,最高的树冠已经远远高过了台阶之上的殿门,寺中红墙对照写了占据大半个墙面的“寿”字,一阵风来,树上用丝带挂着字的木牌就相击作响。

寺庙每一重门进去,地势都较之前更高,山峦之上凭栏而望,能够看见纵横的林木和清溪。

“臣请教皇上,为何寺庙中没有燃香烛,也没有一个僧俗。”贺栎山举目四顾,“臣看这里打理得干净,没有蛛网灰尘相生结伴,不像是没有主人家的样子。”

“朕把人都遣走了。”

贺栎山顿了顿,“皇上忌惮臣,害怕有人混迹人群之中接应臣,让臣跑了。”

“只是其一。”

“那其二?”

“其二这座庙不燃香烛,专为祈寿所用,每个人可以点灯祈福,有摆放在大殿之中的小水灯,有挂在树上的灯,也有挂在屋檐下的灯,种种不同,价格不一,但每个人只能够点一盏,以免占了别人的地,灯只燃一晚上,第二天就要撤走。”

听朕说话,贺栎山不时点头。

朕继续道:“有人说,灯燃过当晚不灭,阎王要收的人,也能够寿过来年。”

贺栎山按着下巴,沉吟片刻,抬起来头,“皇上说了这么多,可臣仍然不解,皇上所说其二的关节所在。”

“因为朕不止给你点一盏,佛前僧俗都知道了,不合规矩,外面要讲朕坏话。”

贺栎山静立不动,良久,哑声笑道:“皇上竟然还担心这个。”

“如今天下世人信佛的多,朕是俗世君,佛是世外君,朕若是反其道而行,天底下许多人就要对朕憋着气,朕何苦给自己找这么多的麻烦。”

“皇上心里装着江山社稷,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万民归心才是为君之道,谢皇上指教。”

我深吸一口气,“你非要惹朕生气是不是?”

贺栎山挑眉,道:“臣只是提醒皇上,臣究竟是为何落到如今局面,免得皇上一时对臣心软,酿成大祸。”

我胸中郁气游走,突然之间手脚一滞,赶紧,朕背过身,袖子滑下来遮住。

好一阵缓和过来,朕道:“过完寿,朕也可以杀你。”

贺栎山老老实实不再挑衅朕,寺庙里面没有人做饭,朕让人侍卫带上来了朕准备的冷碟和果脯,简单用过,直到夜降之时万籁俱寂,朕让人燃灯。

飞檐下百盏花灯摇晃,满树果实大小的圆灯照亮前庭后院,大殿中莲灯左右连成排,环绕整座宝殿,站在寺中九层佛塔的最高处,能够放眼看整座山峦在夜色之中起伏,屋檐错落,明暗辉映。

在暗处,才看见灯火之明。

是以逐夜,燃灯。

高塔之上,我与贺栎山并肩而立。灯辉飞入他眼眸,刹那之间仿若回到当年上元,他在宫中带我去看他偷带进宫的天灯,喧嚣热闹之外,他仰头独对满天荧火,倒出眼中灼灼。

“燃灯一盏能够寿一年,朕为你燃千盏灯,替你祝过你此生所寿。”

“朕祝你人间常欢愉,苦恨少,年年岁岁平安。”

“佛前,朕不虚言。”

晚上,我跟他睡在寺中一间寮房。

寮房不大,有一张在地上横铺过去的大床,是供外面香客休息的地方,下面原本垫着一层床褥,侍卫将其余几间空房的床褥都抱了过来,一起垫在下面。

床挤一挤,可以容三四个香客栖身,朕跟贺栎山一人睡在一边,中间仍然隔着一段距离。房间窗户开在正中间的位置,门前有两个侍卫守着。

另外还有两个侍卫,守着整座佛寺燃起来的灯盏,续过此夜不断。

等到第二天卯时,灯就可以灭了。

朕将房间内的灯吹了,突然之间心口疼,咳了两声,感觉到喉咙发腥,赶紧起身。

幸好黑着灯,贺栎山看不见,朕借口有事要去吩咐,出了门,找水擦干净嘴角的血痕。

回去之前,朕在外面站了一会儿,本来以为贺栎山应该已经睡下,没想到往回走却看见寮房亮着灯,推开门,贺栎山坐靠在床前,单手只着脸,捧着本经书在看。

我问他怎么不睡。

他说,“皇上不眠,臣不敢眠。”

我将灯吹熄了,说要睡。

可能是在外面吹的风太寒,房间一黑,朕心下就许多东西乱窜,挣扎着要出来。

“安王说喜欢朕……”

我哑着声开口,房间窄小、安静,声音不高也很清楚,可能是因为太清楚,倒回来在我自己耳朵里面,忽然之间令我忘记之后要说什么。

床的另一头,好一阵儿,贺栎山出声,“怎么?”

他的声音发闷,朕仔细听,听出来他说的这两个字。

我将心往回沉了一沉,涩道,“安王跟朕年少之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也许是安王误会了对朕的感情,你我之间相处朕回头看,确实较普通朋友更深,许多感情难以分辨……”

黑夜中,朕听见一声嗤笑。

“臣终年花丛作乐,比皇上更知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皇上既然愚于此道,何必来教臣什么。”

朕头乍然疼了一下,心又沉得更深,哑着嗓子再问,“怀深身边许多佳人,为何偏偏是朕。”

窗外的月光扫进来,朕在漆黑和朦胧的光影之中,看见他身体侧过来,坐靠在窗下。

他道:“皇上不一样。”

朕道:“哪里不一样?”

贺栎山道:“林相跟其他人比,皇上眼中觉得哪里不一样?臣看林相,与其他人一样,皇上看,与其他人不一样,便是如此差距。”

朕沉默。

朕无言相对。

他笑了一声,又躺下去,声音却冰冰冷冷。

“皇上不想要臣的喜欢,想要推开臣,就如此作践臣这么多年来的真心。皇上有一句说得对,臣跟皇上相伴这么多年过来。皇上接下来想要说什么,臣一清二楚,皇上要臣格外再寻个人喜欢,把这一篇揭过。臣在皇上这里,长了一千张嘴,也不会被皇上的偏心看见。”

他背过身,耳边窸窸窣窣。

似乎他捻着被子,要睡。

我睁着眼,也背对着他,心中情绪游走,胸口又痛。

世上我放心不下的人,偏偏是他。

“朕不是想要推开你。”

窸窸窣窣的声音停下来,他没有再动。

“朕是怕你伤心难过。”

房间没有声音,静得我以为他快要睡着的时候,突然,一个声音传进我耳朵。

“臣若清醒,就应该知道皇上说这些话是为了安抚臣。可是臣听了,由不得自己。觉得心再在皇上这里煎一回,也不妨,皇上说,臣就信。”

他说得轻,有些咬字若隐若现,幸好隔得近,叫我听清。

朕闭上眼想要睡,不知道时间过了好久,朕依然醒着。

“乐安二十八年冬,我在宸妃殿外,赏雪。景杉风寒刚愈,畏寒,在宸妃的寝殿里面烤火炉,忽然一阵大雪,风吹树响,你出去接雪。”

身后,很细微的窸窣声。

不仔细听,马上就要错过。

他没有睡。

“朕悦你,不是悦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