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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19738 字 3个月前

第51章 奸细 脚程快的话,冬天之前,他应该能……

地牢里面湿气重, 处州本来算是干燥的地方,现下入了秋,风刮起来, 大了的时候耳朵都会发疼, 这样的妖风卷来卷去, 竟然也没有消散半分的潮气, 一进里面, 连呼吸都变得黏滞起来。

越往里面走,脚底便越湿。

地牢里面有一条狭窄的通路, 路的两侧没有设牢房,简单有一个在墙上的机关, 从外面进里面,关闭机关, 墙上的箭矢就不会发动,从里面往外面出去, 也是一样。

我低下头, 看着底下越来越明显的水渍,觉得不太寻常。

“这里是放了水?”

身边一个兵道:“回禀殿下,按照华宛儿交代的,属下等人全城搜捕, 抓过来了突厥的探子, 有些不肯招,所以用了一些法子。牢里面有血腥……味道大,有些犯人吓得失禁, 也是各种臭味,经常要打水过来洗。”

孔建木爱喝酒,又跟华宛儿私交甚密, 经他的口,军中密报传到了突厥人耳朵里,他后知后觉华宛儿是化妆在城里的探子。

若无他的通风报信,突厥大军不会这样破城。

王越查出来他身上蹊跷,这件事连康成领也不知情——孔建木传给康成领的消息,说王越决定回京告状,立誓要让康成领下狱,其中添油加醋,也未必不是这桩冤案最大的诱因。

孔建木违反军纪召妓之事,晏载在城中打探到,传信给我,于是有了去抓华宛儿的事。

这位花魁口一开始尚硬,用了一些小刑,加上孔建木被捕,认了自己是探子的身份。

她自称是汉人和突厥人的种,母不详,父也不详,像他们这样的小孩不少,都住在一个村子里面。战乱的时候,突厥人会掳走汉人女子,这些突厥人有的已经成家,有的没有,有些女人就跟了突厥人,但更多的,自觉受辱,生下孩子,扔掉,改换名姓,乃至远走他乡。

没有打仗的时候,两国交好一些,管得就没有那么严,他们这样的小孩日子就好过一些。

等到两边有一点摩擦,朝廷管控严起来的时候,突厥人就不能够再进汉地,那些混种生下来的小孩,比平常受到的排挤更重。

有的相貌跟汉人不那么相像的小孩被打死,扔在街上,官府的人都不愿意管。

这些跟突厥人有染的女子就住在一个单独的村子里面,村子里面有个“送生池”,石头砌出来的一个小水沟,有些女人生下来孩子,不愿意养,就半夜悄悄摸进村子里面,将小孩放在石头边上,底下垫着钱,就叫送生钱。

村子里都是女人、小孩,小孩多了,也不分你家我家,一起这样养着。

到了小孩年纪大一点,就得去外面讨生计,东西不够吃了,不能再住在村子里面。

但她不是因为讨生计才离开那里。

在她很小的年纪,仗打起来,这些规矩都散了,村子被突厥人抢光拿光,很多人都跑了。

她没有跑掉,被突厥人抓住了。

那时候她才七八岁的年纪,已经生得颜色好看,被突厥人派去城里面做探子。

被选中的人不止她一个,村里面许多小孩从小就遭到汉人欺负,对汉人比对突厥人还恨,统统被收作了奸细,送往处州城中,乃至有的还去到别的州府,京畿重地。

“严刑逼供,也不一定就能够得到什么情报,”越往里面走,血腥气越重,我手在墙上拂了一下,沾满了指头的血,心头烦躁,抽出来手帕擦了,“本王不需要屈打成招的探子。”

那兵低头称是。

“华宛儿说的话,几分真几分假,你们自己心里应该有个掂量。冤枉无辜,说不定也是她的把戏。”

“殿下说的是,属下这就叫那些人住手!”他慌慌张张地奔到牢房门口,个个交代了,此起彼伏的哀嚎声就这样停下来,他又很快地跑到我面前,指着漆黑的地面上蜿蜒在水渍中的血污,小心翼翼发问,“殿下,要不要属下叫人先将这里打扫干净……”

“不用了。”繁杂的声音低下去,我心头没有那么乱了,只剩下一些火气,“没有本王的命令,别擅自做这些。”

他应了一声,又很快抬头,“殿下放心,属下的人都省得轻重,只伤皮肉,绝无性命之忧。一定不会耽搁殿下送探子进京受审。”

华宛儿的牢房在最后一间,里面铺着干草,地上还有没有收拾的碗筷,正是正午,她被锁链绑在墙角,身体蜷缩成一团,也不知道是在躲什么。

将人叫醒,我就让其他人退下了。

她坐起身,后背抵住墙壁,有意无意地梳着头发。比上次我来见她,气色好了不少。

“晋王殿下屈尊降贵,到牢房里面来看望我这个阶下囚,民女惶恐,可惜民女如今已经身无长物,连把趁手的琴都没有,不方便替殿下助兴。”她五指插进头发里面,喉咙压着气,像是破了的锣,气息一会儿连着,一会儿又断开。

“连这张脸都没什么看处,污了殿下的眼睛。”

华宛儿到如今还留着性命,全赖她交代的那一句,“探子已经前往了京畿之地”。

她就算要死,也不该现在死。

我走上前,“你不必要在本王这里装可怜,本王今日过来,就是突然觉得养着你,送到京城,路途迢迢,其中不知道还要出什么变故。你说到了京城就能够找出来藏起来的探子,本王已经不信。”

她垂着的头抬起来,眼睛里面满是惧色。

“你……”

“突厥人精心布局,为什么要将这些探子的消息都说给你听?”

“我知道他们都是怎么训练这些人的,我一眼便能认出来。且其中十有七八,都是村子里面的小孩,我认得出来。”

她说着,剧烈地喘起来,拖着捆住她手脚的镣铐从地上站起来,撑着墙壁竭力往我身侧走。

“杀了我,你永远也找不到这些探子藏在什么地方。”

我冷冷看她,她拖着脚链又开始往后退,“哐当”“哐当”,铁链撞在墙上,乱响一通。

“我……我……”

她说漏嘴。

她根本不知道这些人的名字,藏在什么地方,说要去京城找人,不过权宜之计。

“突厥人放在城里的奸细没有你所说的那样多,你就是其中最大的一颗棋子,你交代出来的所有,不过是添油加醋,假装突厥人还有许多的布局。”

“你让我手下的错抓了许多无辜。”

“都只为了你一己之私。”

华宛儿不肯承认。

又开始讲起来她所说故事的种种细节,村子里面发生过的事情,那些小孩的特征,突厥人是怎么训练安排他们的,在兵败之前,似乎其中还隐藏了什么阴谋,为以后卷土重来预备。

她说得正起兴,我将她打断:“本王已经没有耐心跟你耗下去了。你害死数万人性命,活着到京城,本王懒得送。”

“当然,这都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你骗了本王一次。”

“本王很不开心。”

“本王不喜欢给第二次机会。”

我转身离开,华宛儿在身后大声尖嚎,我都没往心里听,只在最后,我人已经站在牢房外面,她被锁链拖着,仍然冲了上来,口中骂完一些混词,突然笑了起来。

“有一个人,你永远也不知道,他就安插在你身边。”

她讲这些,我半个字都不信,径自往外走,叫人将牢房重新关上。

晚上回了府,不知为何,始终她说的那一句话,绕在我的心头,来回驱散不了。

这不过是她的蛊惑之计。

华宛儿是突厥人养的探子,从小在风月之地长大,察言观色有些本事,她说那些话,只是为了撺掇我疑心其他人。

她知道王越死在孔建木的手里,揣测我也心中有疑,军中还有其他人也当了突厥人的走狗,必然要去听她的解释。

如此种种,道理十分简单。

但……

我从床上起身,望着窗外的月色,觉得杀了华宛儿,这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着落。

她这计便巧在这里。

这根刺种下来,只有她能拔掉。

不等到第二天早上,夜风正大,我披上外衣,独自去了地牢。

叫守卫给了我钥匙,没有任何人伴同,独自到了她的牢房之中。

她没有睡着,坐靠在墙角,只是半天时间,形容仿佛枯槁了十岁 ,眼睛往外凸着,见我来了,死盯着我不放。

“只要你放了我,你要我干什么都行。”

“你说那个人,是谁?”我举着灯走到她身边,蹲下。

她跟我说了一个故事。

说完,她流着眼泪,抓着我的袖子,说:“你放了我吧,好不好?你放了我……”就这样来回地说。

最后,见我没有言语,又竖起来三根手指,“我对天发誓,我说的没有半句假话。”

她都是半个死人了,发这样那样的誓,有什么用?

也许是意识到这一点,她又灰白着脸色说:“你不信,可以去看看他的后背。如果真的是他,那么后背左肩的位置有一个三角的记号,拿刀子割出来的,皮肉都划烂了,过再多年也有印记,绝对不可能看不出来。”

“这件事,你还有跟别人说过?”

“没有,”华宛儿猛一摇头,“我也是后面才想起来,当时我没有看出来,就是这段日子,我忽然想起来……”

我让人给华宛儿送了新的衣裳,吩咐守卫给她安排些好点的饭菜,当着她的面做完这些,将所有人遣散,我再叮嘱她:“这件事除了我之外,谁都不要再提。”

她神情一松,点头应下。

探子的事情,华宛儿虽然有所隐瞒,但从她牵扯出来的一系列人,身上倒也审问出来一些东西。

突厥人是如何训练他们,怎么让他们在城中潜伏,如何跟外面通信,种种整理出来,传信回京,算作交代。

写完这些,我又想起来贺栎山送过来的那封信。

得他挂念,我也应当去书一封,周全礼数。

要么写一些处州的风土人情……打仗的生活……对他来说新鲜的事。

这两年发生不少事情,脑子里面过一遍,好的坏的记忆涌上来,自个儿兴致灭了,忽然便不想要写了。

我提笔,看着那面白纸许久,心中跃出来一行字。

收了笔,拿起纸来晾,接着透亮的天光,吹着写过的笔锋,不禁闷笑了一声。

他哪里是世上纨绔,简直世间最顽皮。

也不必正经地回他。

——“君亦思你。”

就这么四个字。

写完,晾干,塞进信封里面,叫人一并去送了。

脚程快的话,冬天之前,他应该能够收到。

第52章 风声 殿下明察!

过一段时间, 天气好起来,太阳大一些,我将晏载叫了出去。

处州城里面有许多浴肆, 也叫做温香堂, 有单独一间, 几个人一起去的, 就泡同一间, 三个人以上就行,去的人少, 就多交一些人头钱,免得店家亏本。还有混堂, 一大堆人就在大堂,有专门的人帮忙搓澡。

浴肆里面香气重, 我是头一次来,不太自在, 找的单间。

晏载一边在帘子后边更衣, 一边问我:“殿下今日怎么突然想来泡温浴了?”

“没有什么,好奇,过来瞧瞧。闲来无事,图个消磨。”

我随口答了, 目光紧盯着帘子。

最后一件单衣脱下来,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晏载遮住下身,从帘子后面钻了出来。我佯作随意,目光挪开, 往里面走,也预备去换衣裳的架势,等他转过身, 我再回头看了一眼。

在他左肩的位置,有一些纵横交错的疤痕,伤口已经愈合了,但还有一些红色和深褐色的凸起,大块大快地黏在上面。

没有三角形的刀口。

跟晏载在处州城消磨整日,晚上,我又去到了地牢。

华宛儿仍然缩在角落里,头发垂在肩膀,乱糟糟的,正用手理着,手插进去,总是卡住,又拿出来,重新在理——似乎她心中不安,心思并不在这里。

“怎么样?”没有等我走近,她急惶惶地问。

一边说着,她一边用右手将锁链的中间拽住,肩膀挪动之间,再也没有响声。

房间里面安静至极。

“他不是。”

华宛儿不可置信将我看着,呼吸一窒,眼睛在地上乱找着什么:“不可能……不可能……一定是他,我记得,一定是他……”

锁链在地上撞来撞去,响起来难听,本王走过去,将栓住她手脚的链子抓住。

“你说,这件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是也不是?”

“是……”她愣愣点了一下头,接着,看着我,脸色突然变得灰白,烛光之下,凄惶得吓人,“你……你……不……不!不——呃——”

戛然而止。

我将手从她的脖子上放下来。

她瘫软的身体拖着那一颗疲坠的头颅一同往地上倒去。

折断的颈骨藏在光滑苍白的肌肤之下,只有淡淡的红痕。

红颜多薄命。

“来人,收尸!”

从地牢走出来,夜风正大,刮得我脑门儿有一点疼。我住的地方离地牢稍微有一点远,打仗的缘故,处州城有宵禁,到现在还没有撤,城里面空空荡荡,连什么梁上君子的人物都没有。

打更声在很远的地方,传了一次进我的耳朵。

我闭上眼,回想认识晏载以来发生的种种。

他相貌深邃,鼻梁高耸,眼窝陷得很深。

从小流浪在外,被魏阖捡到,这才进了军营,开始打仗。

华宛儿交代,当年突厥人训练他们这一群小孩,为了让他们听话,关他们在一间房子里面,要他们学突厥语,传递情报的方法,没有学好,就非打即骂。

不听话,顶嘴的,逃跑的,就会在背上用刀割出记号,亮出来给所有人看。

最耻辱不过。

她记得其中有一个,颈后靠左的位置有三颗痣,不听话,逃了好几次,被打得不成人样,有好几次,大家都以为他要死了,但他总还留一口气,偏偏没有死成。

后来他不再逃了,就这样过了一段时间。

突厥人想要了解更多汉地的风土和地貌,就让这些人去其他的州府,绘制地图,再传信回去。部分小孩就这样被带走,他就是其中一个。

她觉得是晏载。

晏载脖子后面有三颗一样的痣。

风吹得头疼。

我停下来,仰头看那一轮明月。

幽惶的光,照在漆黑的路面上,湿淋淋的。我躲在街角点的一盏灯笼下面,不动。

刀伤不愈,究竟是真的不愈,还是他故意放任,要等肩膀的伤口反复发炎,溃烂,直到用新的痕迹,遮挡住旧的痕迹?

打仗期间,突厥人的探子抓到好几个,也许其中就有人,跟他一样,背上有记号,被他发现,想起来这件往事。又或许是他自己心虚,趁着受伤的机会消除痕迹,以免被牵累。

他当年是路途中逃走,才当了乞丐,还是一直受突厥人指使,绘制地图,输送中原汉地的情报?

种种种种问题,在我的脑子里面转来转去。

越想越觉得心烦意乱,不知道站了有多久,风吹得我手脚已经冰凉了,这才重新动身。

到将军府门口了,两头石狮子中间,遥遥我看见了一个人。

门口的两个兵神情紧张,一动不动地将他看着。此人四十出头的年纪,身材高壮,腰间把着一把剑,死死按在右手,脸上比那两个兵更加紧张,眉头皱成了一团。

我旋即认出来。

原来王越的参军,张成平。

这个点出现在这里,不可能不是急事,我赶紧走过去,张成平看见救星一样,绷着的脸色终于稍微松懈一分,也跟到我身边来,压低声音,“殿下,末将有要事禀报殿下。”

将军府大门打开,我引着他到了我书房之中。

等门窗都关好了,我再问,“出什么事了?”

“晋王殿下,末将检举晏载,为突厥人走狗。”张成平一字一顿,语气笃定。

我拉开木椅,坐下。

双手盖住脸,连自己都已不知是什么心情。

过了一会儿,我耳边再次传来了声音。

“末将知道殿下不会信,末将手里有证据。”张成平说着,从胸前掏出来一张纸。

“殿下之前说要抓奸细,末将便从之前俘虏的突厥人那里下手。其中有一个人交代,他们曾经在城里面抓过一些汉人和突厥人所生的小孩,从小培养,专门搜集我朝官吏的情况,绘制地图,太平时候,传递各地的风土人情,商贩的生活状况,每个地方出产的产物……”

他一边说一边讲纸展开,“这上面是末将审问出来,昔年那些探子的去处。”

纸展开完,他俯身递到我桌前。

我掌着灯,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过去的时间太长,很多东西都已经不可考。但那个突厥人肯定,晏载曾经就是他们派出去的探子,说他脖子上有三颗黑痣,左肩的位置还有个三角形的伤口。末将打听了一些晏副将的身世,其中许多经历都跟他说的对得上。”

“他说这么多年,晏载一直都没有停止传递情报。”

说到这里,张成平咬紧了牙齿,声音像挤出来的一样,“殿下,突厥人备战多年,处州之殇,数十万百姓无辜受戮,这笔血债,与晏载所作所为脱不了干系!”

“只一个口供,能证明什么?”我将纸拾起来,点到油灯之上,“突厥人这样说,说不定只是为了让我们自乱阵脚。王越便是死在这样计量之下。”

火窜上来,很快火舌就吞掉了半张纸,卷成灰烬。

张成平上前想要抢,手伸出来到一半,又倏然抽了回去,继续跟我说他观察到的不寻常的迹象,比如有一次,一个突厥人出言不逊,骂了一些脏话,晏载的脸色马上就变了。

证明他懂突厥语,不需要翻译。

最后,他说:“殿下,末将审问出来消息,第一时间就过来禀告殿下,就是为了防止晏载生异。如果等他反应过来,反而先率兵动作,弄出来一些大乱子,无法收场。为了殿下安危,末将认为,应当立刻捉拿晏载。”

率兵去抓,行动之间多有耽搁,容易打草惊蛇,张成平的意思是,就趁着现在,说有重要的军机传达,将他叫到将军府上。

他必然没有防备,就这么过来。

之后再将他控制起来,拷打逼问,留他一条性命,回京送审。

我叫了个下人过来,依他所言去做了。

我添油加醋了一点,让晏载直接来我的书房。

等了一段时间,晏载火急火燎便来了。

独自一人,穿着一身便服,跨进门槛,先看见我,行了礼,再看见张成平,霎时之间,欲言又止起来。

“张参军告你通敌,说你身上流着突厥人的血,昔年还被招募做了突厥人的探子,一直以来都有跟突厥人通信,传递情报,你认吗?”

晏载还没有动作,张成平先坐不住了,陡然起身,从腰间将剑解了下来,似乎是要防着晏载下一刻暴起,唰地抽开剑,对准晏载的方向。

房间一时安静。

许久没有人说话。

“咚”的一声,晏载跪倒在地,“末将……末将……”

我抢过张成平手里的剑,指着他的喉咙。

晏载垂着头,声音颤抖。

“生在何家父母是谁,非末将能选,末将从来没有传递过情报给突厥人,殿下明察。”

张成平冲过来:“好你个晏载,你果然跟突厥人有勾连。”

我将剑挪开:“这么说,突厥人确实曾经招募过你?”

晏载道:“突厥人曾经抓过末将,末将逃了,流奔他乡,意外,被魏将军所救,从此戍边御敌。”

我道:“突厥人说你曾经传情报给他们。”

晏载双手伏地,重重磕头,声音仿佛要泣出血来,“殿下明察!”

张成平道:“你不认,就当这事没有吗?晏载,你到现在还在玩把戏!”

张成平认为,晏载知道了有能够指认他的突厥人,他身上突厥的血统,懂突厥语,这些东西虽有嫌疑,但并没那么紧要,只要他曾经传递的情报没有证据确凿地摆在面前,那么突厥人口中所说,就不过是扰乱我军军心的妖祸之言。

他这样避重就轻,推卸责任,罪加一等。

“本王要拿你怎么办。”我抬起剑,重新指向晏载。

他没有挣扎,牙齿咬紧,好一阵儿,说,“晏载无愧于心。”

“狡辩!”张成平怒气冲冲,“你还敢狡辩!”

晏载看着剑尖,胸口起伏,猛吸一口气,最后闭上眼睛。

幽冷的寒光从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一闪而过,照尽了他面上若隐若现的凄惶,即便此刻,他的牙关依然紧咬,人是跪着,头却不肯低下。

本王举剑斩下。

“咚”。

一声巨响。

晏载缓缓睁开眼,慢慢地,侧身看向倒在他身侧的张成平。

红色的血贱了他满身,飞溅的细小血珠从他的右颊滑落,他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紧紧锁在张成平喉间的断口上。

良久,他僵硬地身体动了动,摇摇欲坠从地上站起来,“殿下……”

“你若真是突厥人走狗,这仗不会是如此这样走向,你可以下手的地方太多。你也没有理由将华宛儿的消息主动传过来。无论从前有没有,至少,从本王认识你开始,你不是。”我将剑丢开,抽出来手帕擦,“张成平想要让你进京受审,回了京城,不管你做没有做,这件事都不可能再说清楚了。”

“殿下……”

“本王帮你瞒天下人。”

***

张成平的尸体连夜被搬了出去。

站在将军府的门口,我叮嘱晏载,“张成平急着邀功,独自过来找我,应该不会跟其他人泄密,他在将军府外面行迹诡异等了半夜,我府上好多人都见到,我明日会散布消息出去,他心中不满我一些决断许久,半夜来找我理论,言辞激烈,拔剑出来,被我夺了剑,反斩了他。你还要去处理那个泄漏你身份的突厥人。其他俘虏,如果可能知道你身份,你知道该怎么办。”

“末将知道。”

“当年王越十万大军被突厥人所败,除了孔建木乱泄军机之外,未必没有张成平虚功冒进之错。本王早就想要杀他,跟你无关。你不欠他什么。”

晏载撩袍跪倒在地,双目通红。

“殿下再造之恩,晏载无以为报,从今往后,殿下之劳,便是晏载之劳。殿下有志,晏载粉身碎骨,豁出性命,为殿下酬志,绝不言悔。”

第53章 动身 交代他不日启程。

将军府上死了个人, 房间彻夜打扫,府上灯火通明,来来回回都是搬水和扫洒的下人, 许多本来歇息的人也被叫醒, 一派热闹。

张成平毕竟是参军, 王越原本的部队里面, 跟他亲近的兵将也有一些, 不好判断其中干系到什么程度,将军府就这样严阵以待。

第一天晚上, 风平浪静。

张成平的死似乎并没有掀起太大波澜,为防止意外, 我仍然调了些兵,沿途守着, 一旦发生什么动乱,马上就能传信过来。

第二天, 安排好一切, 日上三竿,我终于撑不住回房歇息。

脱了衣服,突然之间就想起来晏载临走之前说的话,脑子里面的弦弹了一下, 回过味来。

他大概又误会了什么。

过去许多事情, 一下就排山倒海过来,在我脑子里面涌动——父皇叫我进宫之后对我的敲打,我外公写给他的信, 我坐在轿子里面遇刺,我二皇兄安排黎垣所设之计……

在我自己看,我清清白白。

但一些风言风语, 有时候也传到过我耳朵里面。

说我段景烨狼子野心,对皇位有所图谋。

张成平的事情在军中起了一些风波,不过没什么大事,马上我指派了一个新的参军,处州的局势稳定下来,朝廷派过来的新知州也到了——

之前那个,年纪大了,仗打了这么久,天天心惊胆战着,操劳下来,就死在了家里。

我和晏载还一起去了他的葬礼。

家里面人口众多,妻妾儿女,成群,也是当爷爷的人了,还有好几个吃奶的小娃,被人抱着在院子里面转来转去。

都是已经分家的儿子,这次回来奔孝。

晏载打听了一下,回来跟我说。说这个知州,从前也是一个才子,年少成名,在这一带许多人都认识,后来进京中了状元,就开始在各地做官。

似乎他总是站不对方向,每次到可以高升的时候,都会因为说错话被贬谪,回了京,又发往别的地方去做官。

后来年过半百,终于升了上去,再后来就被分来这里做官。

处州城破,突厥人把他抓了,关在牢里好一通折磨,他也没死。

突厥人在汉地侦查多年,也学到一些名堂——譬如这个知州,本来打算城破之后就以身殉城,突厥人不让他死,还顺带抓了其他所有大大小小的官,听话的就放出去,不听话的就关在牢里。

突厥人放话出去,说这些官都不管百姓死活,只管自己荣华富贵。

这一招叫动摇军心。

晏载说着这个官的生平,本来我跟他没有过多的交情,听了之后,看着那一口静立在浩渺白幡中间的楠木棺材,心情不知道为何也有一些难过。

轰轰烈烈一辈子,到头来也不过一副残破之躯,再过几年,枯骨一具。

学了满腹经纶,老天都要收回去。

禁不住我想,如果我也死在这里,到时候残骨送回京城,来为我奔丧的,真心能有几个……

少年时候总觉得时光尚长,很多事情放在今天做,明天做,都没有什么差别。打过仗,看许多人,风华正茂,明天就没了性命,才觉得世事无常。

回去之后,一直念着这件事情。

想到满街的纸钱,冲天的哭喊,裹了整个院墙的素白,坟茔之上那一块板正的墓碑,人一辈子就这样,算完。

我从书柜里面扒拉出来几张纸,镇纸往边角一压,提笔蘸了墨,坐下来开始写。

第一个我写给景杉。

交代我家里的古董,玩物,好吃的好玩的,他都可以收走。

第二个我写给贺栎山。

我端坐在桌前看着那一张白纸许久。不知道怎么动笔。

往事一幕幕涌上来心头,我死之后,他会是什么心情?他在京中许多朋友,是当我只是其中无足轻重的一个,还是我在他心中,比其他人稍强一些。

我有一些话想要写,却觉得写了 ,好像我将自己放得太重,写出来惹人笑话。

一个人对所有人都好,哪里都周到,便看不出来,他许多话到底是真心,还是只是体贴的敷衍。

我从来没有听他对我讲过什么重话。

跟许多别人也一样,因为我的身份,遮掩起来一些真实的想法。

一个人如果真心,怎么会完全没有脾性,没有任何的棱角?

我提笔写了几行,又觉得不妥,抓起来纸揉成一团掷了。再重新拿纸写,也是这样。写了没有多少,两个想法就来回打架,揉皱了扔掉 ,扔掉之后又重新再写。

到令我焦头烂额的地步,我扔了笔,不写了。

上床睡觉的时候,又怎么都睡不踏实,和衣起身,又来到书房,将纸摸出来接着再写。

无论如何,这件事都得这么办了。

更何况,这些遗书也不一定到时候就交得出去。不过是写着,免得以后突然,很多事情来不及交代。

心头一松,脑子就重新活了起来,我掌着灯,匆匆忙忙写了一张纸,吹干,折好,塞进信封里面。

翌日,我叫了晏载过来。

身边人中,我只信得过他,跟他交代,“一旦本王有个什么意外,你就把这些信,交给该交给的人。”

种种安排好,我觉得满身都轻松了。

本来我计划要给林承之写,但我与他虽然已经斩断交情,也担心这封信落到别人手里,揭穿他过去的身份。但如果不写过去,我对他也没有什么好写的,于是便没有写。

再则……算算时间,他应当已经成亲。

如果我真的有什么不测,这封信交到他手里,一是打搅,而是叫他心里有一些负担。

人死之后,何必再去给活人添那么多的麻烦。

总之,不写的好。

***

新的知州姓柳,名善,四十出头的年纪,人高高瘦瘦的,样貌比年纪看起来至少老个五六岁,带点苦相。千里奔波来这里,有一些水土不服,将养了一段时间才正式上任。

期间,我去知州府看望过他。

房间里面没有别的人,他咳嗽着从床上爬起来,打开衣柜,从包袱的最底下翻出来一件有些旧的外衣,拿出来外衣,又打开在左边的袖子翻了好久 ,找到一个鼓起来的地方,拆开线,从里面捉出来一个信封。

“晋王殿下,咳、咳……这是承王殿下叮嘱下官交给您的信。”

搞了半天,竟然是我二哥的人。

我拿了信,塞进袖子,转身要走的时候,他又艰难地从床上起身 ,用细若蚊蝇的声音在我身后道:“承王殿下还要下官给殿下传一句口信。”

“什么口信 ?”我转过身。

都写了信,还要传什么口信?

我心中好奇,走到他的床边。

柳善单手撑住身体坐正,咳了一声清嗓子,苍白着脸,神情却有一些威严,“承王殿下说,殿下在处州这几年,承王殿下一直都没有忘记殿下,每每想到殿下的遭遇,都觉得心中郁结,逢年过节的时候,路过殿下的府邸,总想要进去看看,但恍惚之间,又想起来殿下已经不在京城了。”

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我拿着信到了将军府,躲进书房里面,第一时间拆开就看。

大白天,阳光正好从窗扉射进来,照得白纸黑字亮得至极,我来回读了两三遍,长吐了一口气,身子往椅子里面一载,仰头去看窗外的光。

古时月照今人,昨日去时的艳阳,我看也跟今日没有什么分别。

光就这样晃着我的眼睛,一时,我恍惚过去。

信上面写的内容不少,大概总结来,就两件重要的事。

第一是我父皇这一回确认身体已经是强弩之末,无论宫里面的道士和尚怎么念经,大臣们怎么祈福,御医院绞尽脑汁,都不可能再像从前一样,再有大的好转。

第二是林承之当了当朝左丞相。

他跟杨兆忠女儿的婚事没有成,订婚没有多久,他就大义灭亲,把他未来的老丈人给办了。

讲到这一段的时候,我二哥在信里面语气咬牙切齿——杨兆忠站在他这边,林承之竟然一开始就没有打算跟他一条心。

他亲自去找过林承之,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办,林承之的回答冠冕堂皇。

从这里一点,他认为林承之应该是太子的人。

即便不是,从这件事情之后,他都不可能再跟我二哥交好,如我二哥上位,别说他左丞相的位置,就连他自己性命保不保都是个问题。

杨兆忠一手提拔林承之,林承之跟他交往几年,手里掌握了许多他以权谋私、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甚至有一些冤假错案,也跟他从中斡旋有关系。洋洋洒洒的一大堆罪状,写到我父皇那里,真是正瞌睡就从上来枕头——

杨党之说已经传来传去很多年,朝中许多官员都跟杨兆忠一条心,在太子上位之前,如我是他,也会为新帝铲除障碍。

从林承之告的那一状开始,朝廷就轰轰烈烈开始了对杨兆忠等人的查办。

我二哥对林承之的评价是,为人狠辣,不念旧情。

他亲手送下狱了许多昔年跟他来往颇多的官员。杨沐秋——也便是杨兆忠的女儿 ,跟他定过亲的那位才女,写了一首诗骂他,诗放在桌前,她寻了根长绳,挂在房间里面上吊。

她心中认为她父亲的事情跟她有关系。

虽然是才女,但脑子里面那一根筋没有转过来。

人就这么死了 。

另一方面,他认为林承之城府极深,有一些本事。

他这里指的本事,一是林承之本身才学过人,施政有术,二是他极会揣摩人心,逢迎有道。直到杨兆忠都栽到他手里,才叫所有人看出来他羊皮下的虎面。

可如今,我父皇对他看重,他早就成了跟昔年杨兆忠一样,除非风云变幻,否则绝对不倒的大树。

事情交代完,我二哥在信的最后写了他的谋划。

这几年时间,他已经从各个跟我父皇亲近的官员和太监那里探过口风,虽然我父皇从来没有承认过什么,但他改立之心应该是从来没有过。

太子这两年可能也意识到这件事,比起从前动作少了很多,只是一门心思装他的“孝子”。

现下已经到了最危机的时刻,父皇一死,所有事情就再无回转。

杨兆忠死了,许多曾经站在我二哥这边的官员也树倒猢狲散——柳善应当也是其中一个。

处州不是什么好地方,说难听一点,许多官员可能宁愿在京中当个低一级的官,也不愿意过来边境受风刮沙吹,过这种脑袋别裤腰带上的苦日子。

当然,柳善的事情他没有在信中说明,只是我这样揣测。这封信最后只是告诉我,希望我能够尽快回京助他一臂之力,以免林承之动作太快,拔掉他在朝中所有的根基,鼓动其他原本没有参与其中的官员也都倒向太子。

无怪他要柳善给我传这种口信。

他也担心我回京之后,渔翁得利,取而代之。

但如今他只剩下我可以信,他唯一的依仗就是在京中这么多年的名声——平心而论,他这些年也为朝廷出了不少力,干很多事情比太子卖力更多。

可惜整个朝廷都看到,偏偏我父皇看不到他的努力。

我将信封连同信纸一起烧了,叫人将晏载叫过来,交代他不日启程。

“是圣旨下来了吗?”晏载两个眼睛都亮了,呼吸急促,整个人都生机勃发起来,眼睛在我桌前找着什么。

可惜我桌子上什么都没有,边上放着墨砚和笔架,他眼睛扫过,疑惑更深,仰头又在我书房里面其他位置找。

一会儿去看书柜,一会儿去看屏风,最后又盯回来我书桌左右的两个抽屉。

“不是。”

被我打断,晏载愣在原地,神情变幻好一阵,走到我身前,一动不动将我看着。

“殿下。”他开口,声音低哑,眼睛却炯炯燃着什么。

“是本王思乡情切,回去看看。”

第54章 抵京 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出门那日云气浮冉, 腾在天边,往往早上雾气重,到中午的时候太阳就大, 我行军的速度快, 所以需要更注意天气, 歇息的时间, 免得有士兵身体不适。

我外出打仗, 朝廷派过来的粮食倒是充足,从突厥人那里也抢了不少好东西, 银钱也充足,回去的路上一路顺畅, 士兵都没有闹出什么毛病,没有耽误什么时间。

我心情倒是轻松, 反而晏载一路上都没有怎么睡好觉,无论什么时候, 都能够感觉到他绷着神情。

临走之前, 他与我商量好,临近京城之前的那一段路,与我分头行动。

我率兵回朝,一路经过不少驿站, 如果有人提前传回去消息, 比如叫太子知道,按照他现在的作风,摇摇欲坠的处境, 很难保证中途不会给我设伏。

叫上一两个刺客,下毒、冷箭、陷阱,路太长, 地方太大,什么招数都可以用上,谁也不知道一个疏忽,有没有没能够想起来的点,防不住。

只能他率大军先行,做这个招摇的靶子。

我回京的情况没有提前跟朝廷禀报,但我已经想好了借口——

也有赖之前抓突厥的探子,从华宛儿那里审问出来的消息,就是京城当中有奸细,据说已经在朝廷里当了个不小的官,往关外输送了很多年情报,有关这个人的身份不详,但是其中有一些详细的特征,跟别人有不一样,需要我进京查验。

即便查不出来,也没有什么。

反正都是突厥人送上来的情报。

是真是假,都是他们的计量,他们的事情,于情理上,怪我不了太多。

我杀敌有功,我父皇这个人虽然很多时候也不留情面,但权衡之术,他这么多年已经玩得炉火纯青,不会轻易动怒,冲动做出来一些不利于大局的事情。

我为朝廷出生入死,他要罚我,便是让天下人寒心。

至于他心头长出来的那一根刺——

那都是后话。

一路走,我就一路想这些事情。

但无论我将这些事情想得再怎么细致,仍然不能保证——我回去参合进去我大哥和我二哥的王位之争,也说不准跟擅自作主回朝这件事情,哪一件更要命。

还有一件要命的事。

我担心我回去得慢,林承之保不住性命。

如果就在我回去的途中,父皇身体撑不住,我二哥一不做二不休宫变。待他登基,林承之跟太子等人,必然不可能久留。

他对我无情,我却依然……

这么多年放不下。

天下事有时候都是因果两个字起的纠葛,你欠我我来讨,我欠你你来讨,也有时候,没有什么因果,只有两个字,愿意。

我心里面对他,已经冷却许多。但他跟别人相比,在我心里总是不一样。

他若死了,我不能原谅。

***

我跟晏载分头行动,率大队兵马进京,守城的士兵必然要通知许多官吏,确认身份,但晏载本来就是神武营的人,跟京城各个地方的守卫都混得熟,这一点上应当没有什么阻碍。

等他进了城,再有人反应过来不对劲,那也已经迟了。

晏载行军在前,果然受伏——这都是他后来跟我讲的,说是有放过毒虫,还派出过死士,我虽然没有跟他一起,但往往在外面留宿、扎营,他都会假装我仍然在某个帐篷里面歇息着,这些死士就要去这些地方找,被他抓住。拒不招供,毒藏在牙齿里面,咬破之后,就交代了性命。

最后溜掉一个,半夜回来还放了把火,差点烧掉许多人性命。

我挑了条小路回京,路上也遇到一点情况。

有一些伪装成老妪的探子,就在村口和山脚这些地方来回地晃荡,眼神在每个路过的人身上扫来扫去——不过都不是什么大事。

这些人处理好,快要到京郊的时候,才真正发生了一件危险的事。

有一支队伍夜袭,杀掉我身边两个近卫,这些人各个武功高强,普通的士兵根本不是他们对手,他们一眼就能够找到我——证明对我的相貌非常了解。

这支队伍的所有人都被杀了,代价是我手下死了近乎两倍的人。

这些人身上藏了许多暗器,细如发丝的飞针,袖口里面藏着的多发飞剑,上面都淬了毒,我躲避的时候背撞到大石之上,刮破了衣裳,将背刮烂了,手臂砸在树根之上,就此扭了。

有一个人,本来是不用死的,我活捉了他,叫手下人将他控制住,问他是谁手下的人。

他一条腿已经被我手下的兵打折掉,单膝跪在地上,手腕被反扭过来在身后,铁骨铮铮地仍然扬着头,双目赤红,对着站在身前的我咬牙切齿。

“篡位窃国,当诛!”

我手下的人一脚将他踹倒在地上。

也还是刚才将本王都暗算的那一块大石头,石头中间有一个棱柱状的凸起,也将他的脑袋砸了,可能是我手下的人手劲太重,也可能是他自己运道不好,专门撞上了要害的位置,就这么死了。

死之前,他还断断续续地在喉咙里面骂。

因为太小声,本王懒得听,所以没有听到。

但我手下的人听到了,又打了他两个耳掴。我叫人住手。

虽然死人我也看过不少,但是我仍然看着他的尸体,好一阵。

他与我素未谋面,素不相识,却愿意豁出性命要杀我。

他固认自己的想法,好像比我还了解我一样。

世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

因我也受了伤,一动身身上就发痛,脚程慢了许多,比预计的时间晚一点抵达京城。

我驾马立在城门之外,看见城门之上,站着一位故人。

他穿着一袭深紫色朝服,双手背在身后,曦光之中,光风霁月,不染尘埃。

岁月的刻刀在他脸上游走几个春秋,眼角眉梢,都雕比从前更加锐利。

城门之外,我离开时候尚绿意笼罩的几棵大树,如今已经叶片凋零,风吹过来,细碎的橙黄就从枝头打着旋乱掉,干枯的树干如肃杀的士兵一样,就这样在两侧冷冷地立着。

他站在最高的高处,风扬起来他的袍袖,风中,只有他盎然不动。

“晋王殿下。”

“林相。”

人说风沙迷人眼,此处没有风沙,太阳也升起来,四处亮堂,我仰起头,在那么多纵横的光中,隔着这样短短的距离,却仍然看不清他脸上神情。

“得知殿下凯旋,皇上特派下官来迎接殿下。”

第55章 议事 看见我和贺栎山两个凡俗在这里作……

接风宴, 我父皇没有来,一干我不太认识的却来了。

晏载比我提前进京,想必也是他的缘故, 到我进京的时候, 我父皇已经知道情况, 让人来城门口接我——这些表面功夫, 他向来做得很好。

这顿饭总给我一种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感觉, 席间我并没有喝太多,担心有什么埋伏, 紧绷着神,晏载就坐在我身边, 也是一样。吃得差不多了,我佯作不胜酒力, 要走。

林承之就在这时站起身,“下官送殿下。”

我跟他一同往外走着, 他在我身后一点, 寸步不离的跟着。

小园之中花树繁茂,天边一轮弯月,跟飞檐上挂着的灯笼一起,不期而至打在照壁栏杆之上, 光影交错, 晃晃悠悠,就这么荡啊荡的,荡进了小池塘中。

走到池塘边上, 我停下来,看着池中那些被明月和烛光笼进来的倒影,心思飞远了一些。

“本王离京的时候, 安王说等我回来,要来城门口接我。如今却连个人影都没有见到。”

林承之停下脚步,伫立在我身后。

“殿下回京的消息是晏副将传回来的,皇上召了下官进宫,下官是最先知道的几个,朝中其他人,可能消息要滞一些。”

我转过头笑,“这么说,本王现在是不是还该要躲起来,免得把其他人都给吓一跳。”

“殿下杀敌有功,如果不是皇上病体抱恙,应当是第一个召见殿下,为殿下接风洗尘。”

他的意思是等我父皇病情稍微好一点,就该会召我入朝封赏我,将我的功绩昭告天下。

顿了顿,林承之又道,“想必过不了几日,殿下家中登门之人,门槛都要踏破。”

“林相此话怎讲?”

“殿下一去两年,京中故人,许多应当都想要见殿下。”

小池塘边有棵大树,不知道栽了多少年了,风一卷过来,簌簌往下掉叶子,落到本王肩膀和前襟位置,我只好往后躲,一片飞叶就在这时候见缝插针,往我眼角的位置袭来。

一只手抬起来,两指将那一片飞叶夹住,从我眼前捡走。

他轻轻往地上一掷,叶片就掉落不知道哪处犄角旮旯,黑夜里,找不到。等我回过神来,又只是他负着手,一派端正。

我心中想起来很多年以前在书院的一个晚上。

那天下着暴雨,天上的雷轰个不停,我整个半夜都没睡好。白天的时候,书院里面有学生说起来一件轶事,说书院曾经有一个学生,性情孤僻,从小就有一点阴鸷,跟许多人关系都处得不好,后来有次,跟人起了冲突,被打得头破血流,当天晚上就死在了床上。

书院有一本册子,专门记载每年入学学生的姓名,乃至考试之后上榜的名次,有学生入学的时候有名字,到了考试的那一天,名字却不在上面,就证明这个学生消失了。

这个人就是其中消失的一个。

薛熠就好做这种事,打听一些没有人知道的消息,添油加醋地广而告之。许多学生就这样猜测议论,到底这个学生曾经住的是哪一间房。

后面经过他们一致讨论,觉得应该就是我住的那一间。

因按照那一届学生的分配顺序,他就该分到我这间房。

这种捕风捉影的消息就让我心里一直想着,怀疑那个学生的鬼魂是不是还留在这里。

后半夜的时候,雨已经停了,我却还是没有睡着。

门却突然敲响了。

我没有开,门外传来一个声,“是我。”

我开了门,祁桁倚在门框,“你果然没有睡。”

“薛熠说的话,你不用往心上放……他这个人就是这样唯恐天下不乱,你没有去参与,他们就编排你。如果,如果你真的担心,就来我房间睡吧。”他往我屋里看了一眼,漆黑一团,也不知道在看什么,“算命的说我八字硬 ,鬼都怕我。”

我于是笑了。

不是因为他说的话有趣,而是这种话竟然能从他嘴里说出来。

后来每到打雷下雨,他都会敲门,问我要不要去他房间里面睡,再到后来,我已经驾轻就熟,不用他发话,就抱着被子过去鸠占鹊巢。

借着月光,我将身子彻底转过去,打量他。

“这许多人当中,林相可是其中一个。”

林承之沉默不语。

我抬脚继续往外走,胸前掉落的碎叶就这样自己掉了,连拂都不用拂。

“是本王自作多情,以为林相知道本王怕黑,特意出来相送。”

他继续沉默不语。

直到走到大门,灯笼照亮门阶,一切晦暗都已经无所遁形,他立在光中,才开口,“殿下。”

我回过身。

他看着我,喉头动了动,手指轻轻蜷了一下,又松回去,最终,目光从我脸上挪开,声音冷静至极。

“天黑路远,殿下慢行。”

***

自今晚的宴席之后,我回京的事情就渐渐传开,第一个来我家中的是我二哥。

他来我家里,熟稔地钻进我的书房,等我。

我二哥勤政,可能是这个原因,总是起得很早,来我家里的时候,我连早饭都没有吃。饥肠辘辘,我去书房里面找他。

“三弟,为兄已经打听过了,派出去城外杀你的那一支人。”他弯着腰,房间里没有别人,却依然压低了声音,“是听了太子的命令。”

他说完,眼睛炯炯将我看着,似乎在期待着什么。

我怒将桌上的茶盏都扫倒。

噼里啪啦,热水飞溅,茶杯茶壶一股脑儿全砸在地上,把段景昭惊了一下,从座椅上弹了起来。

“三弟,不要冲动!”他过来紧箍住我的胳膊。

“太子已想要将我斩尽杀绝,二哥却叫我不要冲动?!”

段景昭松开箍住我的手。

“他疑心我要回来争他的帝位,无论我做了没有做,他都不可能放过我。二哥,如今我方才明白你从前对我所讲,太子绝情,等他登基,绝对没有你我兄弟二人活路。”

段景昭神情起伏,好半天,胸中吐出一口浊气,“三弟说的是。”

因砸了茶杯的动静大,外面一会儿聚过来几个丫鬟,我将人都打发掉,这么一阵,刚好可以平复下来,坐在座中,我又冷静了神色。

段景昭在我身前坐下,见缝插针,“三弟,你千里迢迢过来助我,等为兄真的登基,你放心,为兄绝对不会亏待你。你之前拜托为兄的事……”

我抬起头。

“你放心,为兄绝不会留皇后性命。三弟这么多年在宫中所受的委屈,为兄都一一帮三弟出这一口气。”

他说“千里迢迢助他”,意在试探我的意思,到底是真的想要回京助他登基,还是想要取而代之。

当年我母妃的死,后宫之中一直都有传言,是皇后的手笔。我少年时在宫中的处境难堪,其中也有皇后授意。

围猎之时我在帐中与他商议,他那时就已经保证。

重提旧事,不过是担心我翻脸。

“二皇兄,三弟一直觉得,所有兄弟当中,只有你有资格当这个皇帝。”我伸手盖上段景昭托在书桌上的手臂,“太子骄奢,架子比本事大,如果不是皇后吹的枕边风,父皇怎么会处处偏心于他?他在京中这么多年办的事,桩桩件件,哪一次比得过二皇兄你?”

段景昭神情微动。

他盯着我盖住他的手,不语。

“朝中那么多大臣的眼睛难道是瞎的吗?太子本来是天命所眷,可这么多年过去,哪个大臣不服二皇兄你?二皇兄若非有惊世之才,凭什么这么多人为二皇兄出生入死,夺这个帝位?”

“社稷安危旦夕之间,才有诸位大臣改立太子的想法。转向之机,黎民江山之福祉,如今皆在二皇兄你手中。”

“此番归京,二皇兄有什么吩咐,尽管交代三弟。”

段景昭伸出右手,盖在我覆在他的左手之上,“为兄身边这么多人,竟然三弟最懂我。”

他扬起来头,神色严肃起来,“为兄从宫中御医那里打听来的消息,父皇这一回是真的大限将至。太子滴水不漏,为兄已经末路穷途。”

“二皇兄的意思是?”

“太子不死,此事难成。”

过不几日,太子就死了。

皇帝还没有去,太子就先走一步。宫里面办丧事,礼部的官员忙得脚不沾地,太子年纪不大,素来也在朝野内外有一些美德,他去,天下同悲。

太子身体从来没有传出来有什么大的病灶,我一回京,他就死得这样巧合。

不知道是哪个传起来的风言风语,太子是为我所杀。朝堂之中风声鹤唳,我晋王府成了许多人三过不入的狼穴。

唯一不惧外面流言蜚语的,只剩下贺栎山,仍然跟从前一样,吊儿郎当到我这里来讨酒喝。

“殿下,不是小王不愿意去。是皇上觉得小王不堪大用 ,殿下回朝这样重要的消息,将小王略过了。整个朝廷,只有林相提前知道。”

小亭之中,他拎起酒给自己倒。倒满一杯,一口饮了,眼神迷蒙,两颊有嫣色。

我有心打趣,“在喝酒这种大事上,我看林相差安王远矣。圣上挑错了人,恰恰你来最合适。”

贺栎山将杯子倒置,笑着倾身,“殿下这样说,似乎是林相怠慢,没有让殿下尽兴。”

林承之设宴款我,外面许多人都知道,且都并不觉得其中单纯。

因他是皇帝近年来最看重的一位才俊,派他过来,应该是想要打探我,或者是得了圣意,有意来安抚我,如此种种。

“林相未曾怠慢,是本王自己不喜欢那种场合,许多人,不自在 。”

“殿下不愿意,为什么还非要赴宴?”贺栎山打开扇子缓缓摇着,似乎心思并不在此处,目光盯着亭外的池水。

一尾小红鱼跳出湖面,噗通又钻进去,还没有等贺栎山逗弄,活蹦乱跳地逃了。

他于是悻悻将手上的鱼食扔了。

装鱼食的盖子盖上去,又塞回了桌子底部的机关盒里。

“这么一场鸿门宴,殿下偏偏要去,是怕林相难堪,交不了差 ,”他转过头来,看我,“小王猜得对不对?”

我低头去找酒壶,帮他斟酒,“本王人都已经回京,早已经是瓮中捉鳖,还怕什么鸿门宴。”

贺栎山张了张口,似乎还想要说点,最后什么都没有说,只一昧喝酒。天边一朵云飘过来,遮过正艳的阳光,亭子的光就这样暗淡下去。

一会儿功夫,云就又飘走,光就重新泄出来。

捉迷藏一样,这朵云就在天边来回地荡,好像也长着一双眼睛,看见我和贺栎山两个凡俗在这里作乐,特意逗弄。

我跟贺栎山讲起来外出遇见的一些趣事,比如处州的人早上起得晚,天刚亮的时候,整条街上都没有几个铺面是开着的。每月初一是大集,城内很热闹,卖很多京城都没有见过的吃的玩的。每月十五是小集,不只是商贾,许多人家拿自己家里做的东西出来卖,好多人并不卖钱,只以物易物。

他不声不响地听着,有时候我觉得他都已经睡着了,转过头去看,他却还睁着眼睛。

不仅没有睡,还一动不动地看着我,似乎听得入神。

临走之前,我将从处州带回来的一些精致玩意交给了茶生——也就是跟他一起来的青年,两年没有见,他长高了许久,差一点我没有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