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登基 舍山取草 20073 字 3天前

第41章 凶手 万一呢?

督查大理寺的案子, 最快的办法就是去请道圣旨。可这事不像剿匪,我又跟唐宏升无亲无故,没有理由去督查此案。反而可能将这事弄得更加复杂, 叫林承之更难脱身。

我躺在床上想了一个晚上, 不自觉睡了过去, 翌日一早醒来, 脑子忽然通了。

上回江起闻跟我父皇请旨找我查案, 是因要名正言顺地借我的身份。说是让我一同主审,也并没真让我去大理寺处理什么。

我大可不必非要个督查的名头, 郭茂德和何仲来寻我问话,我也是此案的旁证之一, 好奇此案走向再正常不过了。

本王好歹也是个王爷,凑个热闹, 也不可能将我扫地出去。

打定主意,我换身衣裳便去了大理寺。

进了大理寺大门, 先逮了个人问何仲和郭茂德在何处, 那人指了路,我一路寻过去,还没到门口,争吵之声就传入了耳中。

我自幼习武, 耳朵较常人更为灵敏, 越走近,那声音便越清晰。

“……你怎么敢!你真以为那林承之是好惹的?”

“好不好惹,我不都已经惹了?……死得不明不白……职责所在……”

“你糊涂!晋王的态度你还不明白吗?”

听见“晋王”两个字, 我预备叩门的手又放了下来。

我立在门外安静着不动。

“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可知上回是谁举荐林承之去查那科举舞弊案的?”

“谁?”

“晋王。”

“那又如何?”

“你还不明白吗?林承之先前在哪做官?翰林院。别说断案的经验,他任职才多久?晋王介绍他去,要么是存了私心, 要么是知道他有办法破案。不论哪一种,都证明他二人早有私交。晋王行事低调,跟朝中官员少有往来,昨日却要留我二人吃饭,你以为他是想打探什么?更何况……”

“何况什么?”

“何况昨晚席间,我已感觉到晋王言语间对林承之有些偏袒。”那声音沉了沉,“林承之曾跟晋王一同饮酒,还到晋王府上做客,这种种迹象,都证明他二人关系不比寻常。我先前曾听到过一些传闻……”

“什么传闻?”

片刻静默。

“罢了,捕风捉影的事。晋王既然跟林承之关系那么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跟杨沐秋的事?”

话音落下,屋内传来一声不屑的冷哼。“攀附之辈。”

一声叹息。

“总之此人不像表面上那样良善谦卑,他既有能耐攀上杨相和晋王,必然谋划颇深。正所谓泥人也有三分脾气,你处处跟他作对,他却处处让着你,你没想过为什么吗?不过是因为他刚来大理寺,根基不深,等他根基渐深,手下有心腹使唤了,焉能轻易放过你?”

“那我现在便亲手揭下他这张虚伪的皮。”

“你、你怎么……哎,我知道你为唐寺丞升迁之事抱不平,可林承之这样的人,年纪轻轻官居高位,可谓前途无量,爱惜羽毛还来不及,有什么理由冒这么大风险去杀唐寺丞呢?”

“他怎么想与我无关。那包房桌上三支酒杯,定然是有三个人一同饮酒。那青楼女子说唐宏升是为了等人,可等人为什么不准备碗筷?三支酒杯两副碗筷,我不信唐宏升会如此失礼。唯一的可能,就是这第三个人是突然进去的,要么是他自己带的杯子进去敬酒,要么是那青楼女子给他拿的酒杯。那青楼女子没下毒,毒就是进去那人下的。那女子明显隐瞒了什么,林承之却执意将她放走,你信林承之没有问题?”

“这……这其中关节,虽然没有条条捋顺,但依我看,紫蓉,还有慕芳楼那些人,被打得都快去了半条命,哪还会藏什么话?”

“呵,我看正是因为林承之一开始承诺了她什么,才叫她这般毒打都闭口不言。”

“……你怎么就非要跟他较劲?!”

“你也是大理寺的推丞,这案子这么蹊跷,你就要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吗?唐宏升容那人进去喝酒,肯定是与那人相识,林承之跟他有过节,我怀疑林承之不是应当的吗?”

“可昨日不已经查了吗,他分明没有作案的时间。”

“……谁知道呢?你既然说晋王跟他关系匪浅,说不准也是在替他……”

“你简直胆大包天!算了,我不管你了,你要抓便抓吧,但你千万别去惹晋王,林承之尚且要装装样子,晋王可不用顾及你我什么……”

我越听心越沉,听到最后,干脆收了脚,转身离开了。

如林承之这样光明磊落之人,在他们口中却是如此奸诈狡猾精于算计。

有几分荒谬。也有几分好笑。

祁桁一心入仕,自他来临安所见,桩桩件件都是倾轧不平,心中可会失望?

他从来觉得我荒唐出格,可他是否觉察过自己在这朝堂之中有多少天真?

何仲将我心思说穿,我倒不必遮掩了。幸而有我头上这虚名帮林承之挡着,否则以他自己的本事,能防过多少明枪暗箭?

不过……

杨沐秋又是怎么回事?

还有,郭茂德究竟要去抓谁?

思量之间,我人已走到院外了。

大理寺占地广阔,分内外两层,外头是官员们办公所在,里面则是关押刑讯犯人的地方,进去需先通过一道高墙窄门,高墙外常年有人巡逻把守。大理寺本就是个肃穆之地,那里院密不透风,又被高墙、守卫隔开,更显神秘骇人。

我来大理寺几回,都只从那墙外路过,没进过里院。站在正中央的大道上,抬头刚好就能见到那一圈高墙中的圆拱窄门。

脑中有什么一闪而过。

他们要抓林承之。

他们怎么敢?!大理寺卿之下,唯左右少卿官位最高,他二人只是推丞,日后还要在林承之手底下办事……

可郭茂德之前来找我问话,显然已经将林承之询问了一番……

这大理寺的人,怎么都跟江起闻一样不怕死。

不过方才听他二人所言,如今尚没有直接的证据指向林承之,林承之应当……不,按照他的脾性,怕不是会自己钻进牢里以证清白。

大理寺素来以刑讯闻名,他要是进去了……不,郭茂德怎么可能有那胆子。

这么荒谬的猜测脑子里面转来转去,直到我脑子里面只剩下一句话——

万一呢?

我突然便走不动了。

就在此刻,我遥遥看见先前预备叩的那道门打开了。郭茂德和何仲一前一后走了出来,我躲在一旁的石狮后面,逐渐寻他二人视线所向隐匿身形,看着他们叫走了一个衙差,再走出了大理寺的大门,也一同跟了出去。

走过几条街,郭茂德、何仲以及那个被叫出来的衙差停在了一座楼前。檐下牌匾写着“慕芳楼”三个大字。

这街熟悉,我身旁的茶摊也很熟悉。

犹记上一回我也是在这跟江起闻查案,碰见贺栎山从那门口出来。

他们三个一同进去,好长一阵时间,押了一个黄衫女子出来。那女子面容姣好,身材也窈窕,只是眼底发青,形态郁郁。

郭茂德和何仲走在前面,官差押着一个黄衫女子走在后面,我坐在茶棚里面喝茶,背对着一行人,竖起耳朵听。

“你这招好使吗?”

是何仲的声音。

“莫非你还有更好的办法?”郭茂德道。

“当然有……你将她放了,唐寺丞的事就这么过了,我们都不去招惹……”

“哼,你在大理寺一直都是这么浑水摸鱼的吗?”

“哎你个不识好的……”

我再坐了一会儿,等他们走远,追着他们去的方位,又跟过去。

走过一条街,到了转角处,郭茂德和何仲停住脚,转头跟那官差交代了两句,那官差点点头,带着紫蓉往右边的路走了,郭茂德和何仲则并排往左边的街走去。

我合计一番,追着郭茂德和何仲的方向去了。

又走过两条街,他二人停在了一家葱油饼子铺前。

说是铺,其实不大妥当,这铺子不像是寻常百姓讨生活卖手艺随便支棱起的摊子,反而占地极宽,匾额极大,还有两层可供入座,怎么着也算个葱油饼子楼。

可这店的老板从前也是讨生活卖手艺混出头的,说是为了不忘本,非要在牌匾上写“徐记葱油饼子铺”,故往来都称这“楼”为“铺”。

铺中除了葱油饼,还兼卖其他小食。老板经营多年,虽已赚得盆满钵满了,可仍喜欢听人叫他徐饼子,为了保证风味,每日起早贪黑,每张饼子都是亲手擀制下锅。

我尚在国子监读书的时候,听贺栎山提过,猪油白面和的陷,配上秘制的调料和鲜葱,上板子一煎,整条街都能闻见味道。

来吃的人多,又正是中午,我料想他们是要去吃饭,便不再走近,进了对面一家饭馆,在门口寻个位置坐下,方便等会查看他们的方位。不料一会儿的功夫,何仲提了一个油纸包住的饼子出来,郭茂德黑着一张脸正说着些什么。

竟然没在里面吃。

我起身去追,人稍有点多,挤来挤去,幸好我身量算高,视线没有将他们丢过,总算追到合适的距离,能勉强听清楚在讲什么。

“这也能算要事?”是郭茂德的声音,听上去有些生气。

“怎么,你的事是要事,我的事就不是要事了?”

“你!罢了,左右没耽误多少功夫。现在赶紧去药铺……”

第42章 紫蓉 大理寺秘传剧毒

再走过一条街, 郭茂德进了一家药房,何仲在外头吃着饼子,饼子吃完, 郭茂德还没出来, 何仲面上有些急躁, 也进了药房。过了好一阵, 方见他二人前后脚走了出来。郭茂德神情十分满意, 好像已经置办妥当了什么。

二人手中却都空空如也。

我本来想要继续跟着,但再往前, 人便少了,路也宽大, 不便隐匿身形。想了想,转头去了他二人方才进的药房。

郭茂德和何仲穿着大理寺的官服, 拿了什么药,做了什么, 这里头的人一定有印象。

我开门见山地问了, 那掌柜和伙计却说店内病人病情药方都不可外泄,也算意料之中,我掏出身上令牌阐明身份,说此事紧要, 掌柜犹豫片刻点头答应, 转头指示一个年轻的伙计带我去了后院。

后院东南角墙角一侧有个擂钵,不算很大,黑漆漆的, 那伙计指着擂钵道:“刚才那两位大人要小的磨就是这个玩意。”

我走近两步,勾下腰,将擂钵中的小石杵拿起, 见到了一摊贴着钵壁的黑色的碾成泥状的东西,闻着有些反胃。

“这,秘药?”

“这也不是小的说的,是方才那两位大人说的。”伙计讪讪揉着鼻子,伸手从腰间拿出张药方,“那秘药都写在这方子上了,王爷您自己看吧。”

我接过药方,字写得还算工整,足以辨认,都是些药材的名字,没有记载其他。

穿心莲,吴茱萸,蝉蜕,阿魏……草木灰?

我捏着方子,抬头问:“就这五样?”

伙计道:“那位大人给的方子确实就只这几味药了。”

咬了咬嘴唇,他忍不住又道:“小的一开始也问过那位官爷几次,那位官爷不肯说自己得了什么病,也不让店里的人把脉,就要照这秘方搓成药丸子。”

“后来还进来了一位官爷,小的担心先前那位官爷是被什么江湖术士给骗了,就跟后来的那位官爷聊了两句,结果这位官爷也说这方子是对的,小的没有办法,只好照着去搓了这丸子。”

“您手里这张方子,是小的偷偷抄下的,免得那位官爷吃坏了身子,上门找小店的麻烦。”伙计说着皱起眉头,小声嘀咕,“不过说来也奇怪,杵了这么多药泥,那位官爷却只让我搓两枚药丸。”说到这里,皱着的眉头倏然一松。

“哎,这样也好。吃得少,就不会出什么大问题了。”

穿心莲、吴茱萸都是至苦之物,蝉蜕,也就是蝉成虫之时脱下的壳。阿魏主治腹痛瘾瘕,只是奇臭无比,还有这草木灰……

药效如何不说,吃着倒应该是够恶心的……

郭茂德到底想要干嘛?

我看了看那个擂钵,思索片刻,抬手一指:“这样,你将这剩下的药泥也给我搓上两个……”

那伙计照做,药丸苦臭刺鼻,我在店里又买了个小瓷瓶装药,出了药铺,寻着刚才何仲和郭茂德离开的方向找去。

走过一条街,又分出许多岔路。我于是停下来,不再走了。

何仲和郭茂德抓了紫蓉,这事估计就跟她有关,官差多半把紫蓉带回了大理寺,我不若去找紫蓉问问。

打定主意,我转头又去了大理寺。

问大门前那两个守卫,那两人却都说今天没见过姑娘被抓进来。我从中央那条大道一直走向了里头的高墙之外,问了守着里院入口的官兵。也得到一样的答案,我站在外头正疑惑着,突然瞥见今天去青楼抓人的那个官差从我面前走过,情急之下,开口呵他。

“站住!”

***

出了大理寺,我直奔城西郊的破庙。

何仲和郭茂德为何要将人带到这里,他二人这秘方从何而来,又作何用?这番安排跟查案又有什么关系?种种疑惑在我脑子里转来转去,最终没有个着落,反而生出担忧更多,总觉得这事情紧要,直奔那官差交代的地方就来了。

庙内七零八碎地倒着些碎裂的瓦罐和干草,房梁上布着许多蛛网,香案积了一层厚灰,我走进去,一眼就看见一女子坐靠在西边的一根庙柱上,身上绑了几圈麻绳,嘴里还堵了块破布。

正是那被那官差从青楼带走的黄衣女子。

她见着我,双目瞠圆,喉咙中发出了两声呜咽,手脚挣动,镣铐发出哐当声响。

我将四周打量了一番,确认没再有其他人,上前把那破布从她嘴里取了出来。

“我见过你!”那女子道。

我一时惊诧:“什么?”

“上回你跟安王一起吃酒,还是我去陪的,你忘了?”那女子脸色镇定,不似撒谎。

我脑子许多记忆转来转去,正数着跟贺栎山什么时候在外面吃酒,那女子就又道:“安王包了一层的房间,我跟几个姐妹进去伺候,你们一桌坐了许多人,一会儿又说不需要伺候,将我跟几个姐妹都遣了出去。”

我想起来了。

正是景杉张罗要跟给我庆功那回。

我蹲下身子,面对面仔细将她打量了一番……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儿脸熟……

那酒楼本身里面有养一些伶人,专门负责上酒和奏乐,但跟贺栎山常年厮混的那伙人看不上,觉得人家琴技不佳——本来酒楼也不专门做这种生意,都是陪衬,就爱去青楼寻年轻貌美,又知情识趣的过来陪酒,已经成了一种惯例。

景杉说他三哥我是正经人,贺栎山怎么这样安排,刚一进去,就把人都给赶走了。

——他便是那种自己什么都不干,等别人干完,哪哪都不满意的。

那女子激动得来抓我手:“公子是来救我的,对吗?”

贺栎山爱在外面玩,已有些薄名,但像他身边那些,就跟上回我和他一起钻慕云楼后院进去一样,喜欢遮掩,所以席间都互称公子,不愿意被别人知道底细。

这女子只知道是贺栎山安排的,但对酒桌上其他人,似乎都不知身份。

我将思绪拉回,问她:“你可是紫蓉?”

她眼眶落出两行热泪:“公子记得我……”

我赶紧用袖子给她擦泪:“莫哭莫哭……”

擦了两下,紫蓉突然停下抽噎,道:“公子将我口脂碰到了……”我抽回衣袖,见上头确实蹭了些朱红色的口脂,一时之间不知如何是好。紫蓉却破涕一笑,“我怀间有丝帕,公子帮我取下来吧。”

我取下丝帕将她脸上泪痕仔细擦去,紫蓉目光落在我脸上,来回地看,声音悲伤。

“公子好意,紫蓉心领了。只是抓我来此的是大理寺的衙差,公子若救我出去,恐怕会惹上官非,人各有命,紫蓉卷入这桩命案,是紫蓉的命数,公子不必为了我这低微之人犯险……”

我刚想要说点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了脚步声,那脚步声极浅,踩在草里发出“吱愣”声,却渐渐逼近。

我心下一凛,收起丝帕,食指竖在唇间示意紫蓉噤声,她先是一怔,继而意识到了什么,目光转动,点了点头。

我将那布重新塞回紫蓉口中,起身往里走了两步,钻入了佛像背后。

须臾,脚步声已至门口。

又是熟悉的两个声音。

“……认得……笔迹吧?”这是何仲的声音。

“我怎么会傻到自己写那字条,我是在街上找的写字先生……”

“那就好……哎,那紫蓉识字吗?万一她不会写字,林承之不一眼就识破……”

“你放心,我都打探过了。识字,还会作诗呢。慕芳楼的姑娘都学这些,你不知道?”

“我哪知道这些,我又没去过……诶你什么眼神啊,我真没去过……”

脚步停住,说话声也就此止住了。

紫蓉呜咽两声,镣铐哐当作响,像在证明自己的存在——又或许是在为我遮掩。脚步声又起,俄顷,似乎有人将她口中的破布取下来,庙中响起了干咳声。

咳完,她说:“你们抓我究竟想干嘛?”

何仲道:“我们为何将你抓到这里,你自己不明白吗?”

紫蓉道:“不明白。”

何仲呵道:“看来你还在嘴硬。”

紫蓉委屈道:“该交代的我都交待了,林大人都同意将我放了,你们凭什么抓我?”

郭茂德不耐烦道:“哼,你跟她废话什么。”

一阵铁链哐当声。

“呜!呜!你们给我吃了什么……咳咳……呕——呕——好苦……”

郭茂德冷厉道:“苦就对了,这是大理寺秘传剧毒,用三十七味毒草十八种毒虫,历经七七四十九天提炼而成,能不苦吗?”

第43章 毒药 你们不会耍赖吧?

紫蓉面露惊惧:“你们……你们竟如此草菅人命!你们杀了我, 就不怕被人发现吗?”

郭茂德恶狠狠道:“此毒名为‘融骨丸’,毒发之后,人就融成一滩血水, 到时候我们带着你的脚镣回去, 就说你私自逃脱……”

紫蓉恚怒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 你们作何要如此害我!”

何仲凉凉道:“你放心, 我们对你这条命没兴趣, 你只要按我们说的做,我们自会将解药给你。”

紫蓉道:“你们、你们要我做什么……”

何仲斟酌着道:“你跟林承之……”

郭茂德打断他:“本官以你的名义将林承之约来了此处, 到时你就用唐寺丞的事向他勒索……”

郭茂德理不出新的线索,便跟何仲商量将林承之引来这里, 若林承之真跟紫蓉有什么交易,必然会露馅。他二人躲在暗处, 即刻就能将林承之擒获。

我先前还以为郭茂德要将紫蓉重新抓进去审问,可他这招更妙, 拷打紫蓉, 即便真吐露些什么,林承之也可以不认,他在此设局,才是真正的人赃并获。

郭茂德交代完, 紫蓉语气有些犹豫。

“可我……”

郭茂德道:“你放心, 将林承之抓获之后,本官只当你先前所作口供是受他要挟,不会定你的罪。”

紫蓉道:“……好。那他什么时候来?”

郭茂德没答, 反而问道:“你亲眼见他取了那字条?”

何仲无奈道:“亲眼亲眼,我将字条塞在他家大门的缝里,他一开门就弯腰去捡什么东西, 指定是看见了。然后我立刻驾马到城门口来找你了。你放心罢,事情已经都到这地步了,我不会乱来。”

郭茂德道:“你驾马有多快?”

何仲道:“从筑和街到城门口,一炷香。按照林承之的脚程,即刻出发,起码也得差我三刻钟。”

怪不得他二人明明早拿了药,却还来在我之后,原来是为了等林承之散衙。

郭茂德应当是先在城门口附近的什么地方等着,何仲去递信,等着林承之散衙回家,确认他看到门口字条了,才驾马去城门跟郭茂德集合。如此既能保证信递出去,又能抢在林承之前头来这庙里。

郭茂德道:“那也不久了,你记住等会要说的话了吗?”

紫蓉道:“记住了……两百两,不然就告发他。”

郭茂德道:“好,我现在就将你身上镣铐解开。”

何仲道:“等等,现在解开,她跑了怎么办?”

紫蓉哽道:“你们给我吃了‘融骨丸’,没拿到解药,我哪里敢跑?”

何仲道:“……倒也是。”

郭茂德警告道:“这大理寺秘传剧毒只有本官一人知道,林承之也没有解药,你别想耍什么花招。”

紫蓉苦道:“大人多虑了,紫蓉不会拿自己性命开玩笑……”

一阵镣铐的哐当声,紧接着是拍衣裳的声音。大约是在松绑。

郭茂德冷道:“好了,你就在此处等着他,别哭丧着脸,叫他识破了,本官也不会给你解药……你上哪去?”

最后那句却不是问的紫蓉。

响起的脚步声停住,何仲道了一句“外头小解”,道完,脚步声又起,走远了。

少焉,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伴随而来的是何仲扯着脖子的一吼。

“林承之来了!快躲起来!”

郭茂德声色紧张:“怎么这么快?你不是说差三刻钟吗?”

何仲道:“他是骑马来的!我方才裤子解了一半,看见个人影驰马往这边来,定睛看了眼,就是他今日穿的衣裳。”

郭茂德惊诧道:“他还蓄马?”

“不可能啊,我看他没……”何仲一拍手,“算漏了!他是在城门口租的马。”

原来如此。

城门口都有马厩,既可停马,也可租马。郭茂德和何仲为了隐匿行迹,不敢将马驾至此处,从城门口一路步行过来。林承之从筑和街走到城门口,为了省力,在城门口租马驾来这破庙。两两相抵,也不差太多时间了。

马蹄奔踏之声渐近。

郭茂德惶道:“他过来了!快去佛像背后躲着!”

没等我反应,脚步声已至耳畔,慌乱无章,马上一个人影率先窜了进来。他手里攥着先前捆紫蓉的麻绳和镣铐,与蹲在地上的我面面相觑。

麻绳和镣铐悉数掉在了地上。

何仲双目圆瞠,呼吸凝滞,一副见了鬼的表情,脚往后一退。从后头跟来的郭茂德撞在了他背上。

“你在这挡着干嘛?”语气埋怨。

何仲侧身给他让出了一条道。郭茂德钻进来,又与我面面相觑。

郭茂德后退一步。

“……”

空气一片死寂,庙外马蹄声更加清晰。

一时之间,也不知我与他二人谁更尴尬。

本王往里挪了几寸,指着地上空出来的地方:“咳,两位大人不必拘谨,随便坐。”

这块地方本来不大,我虽然腾了些位置出来,但郭茂德和何仲都不愿靠得太近,故我一人在能遮住的右边边缘,郭茂德和何仲紧紧挤在一块,中间空着的地方安静躺着一副镣铐和麻绳。

马蹄声止住,少倾,紫蓉喊道:“林大人!”

一道清润的男声响起:“紫蓉姑娘?”

紫蓉激动道:“林大人,紫蓉等你好久了。”

脚步声不疾不徐,声音也由远及近:“紫蓉姑娘有何事,非要将我叫至这荒郊野外?”

紫蓉道:“我将林大人叫来这无人之地,是为了林大人你着想。”

林承之稍有些疑惑:“紫蓉姑娘这是何意?”

“若叫外人听了去,怕林大人你担惊受怕。”紫蓉话锋一转,按照先前交代说道,“给我两百两银子,唐寺丞的事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

庙内片刻安静。

郭茂德、何仲,以及本王,都绷紧了神色。

良久,林承之道:“紫蓉姑娘的话,我没听明白。”

我余光瞥了一眼,见到郭茂德眼底失望一闪而过。

紫蓉冷道:“林大人不必跟紫蓉装模作样。”

林承之疑惑道:“……你莫非是觉得,唐寺丞的死跟我有关?”

紫蓉道:“林大人给紫蓉这二百两,紫蓉绝对守口如瓶。若不给,个中细节,紫蓉就一一讲给旁人听。”

林承之沉默片刻,道:“你是在勒索本官?”

他居然现在才听出来?

紫蓉道:“正是。”

林承之声音沉了几分:“唐寺丞死了,没人替你赎身,慕芳楼的人也对你颇有微词,本官知你难处,但你不该走这些歪门邪道,你要钱,本官可以借给你。但两百两,本官拿不出来。”

郭茂德鼻子吐了口闷气,眉头皱成了一团,似乎十分不满意林承之的回答。

本王也在心头叹气。

上天给了一个人世间罕见的才华,也必然会给他世间罕见的缺心眼。

对于这个回答,紫蓉默不作声——按照郭茂德的吩咐,没有提过的,她便不能多嘴。良久,林承之试探着问道:“唐寺丞是不是曾给你提过本官什么?”

他有这一问也很正常。

紫蓉与唐宏升关系匪浅,或许唐宏升曾将有关升迁一事的怨怼讲过给紫蓉听,二人既有仇怨,紫蓉便猜林承之跟此案有关,故邀他来此借此诈他一笔。

“不是唐寺丞,是……”紫蓉不说了。

林承之道:“不是唐寺丞,是谁?”

郭茂德眼皮骤然拉起。

紫蓉大声道:“是谁你都管不着,两百两你给是不给?”

林承之语气无奈,道:“你若再胡搅蛮缠,本官只能抓你去衙门了。”

紫蓉不做声了。

话已至此,戏也就至此了。

郭茂德一脸失望。何仲舒了口气,做了个起身的动作,却被一旁的郭茂德按了下去。

郭茂德摇了摇头,何仲像是恍然明白了什么,赞许的点了点头。

他二人设计一番,抓到人也就罢了,抓不到,出去场面应当不会太好看。

我三人心照不宣地默默蹲着,就等林承之不耐烦走掉。

半晌,那清润的声音再次响起。

“紫蓉姑娘若没有别的事,本官就先……”

林承之话没说完,何仲突然“砰”地一声倒在了地上。

郭茂德转头看向何仲,声音咬牙切齿:“你……”

何仲五官挤在一团,憋着气从地上支棱起来:“蹲太久,麻了……”

然而为时已晚。

“谁?!”

何仲本来在最边缘的位置蹲着,这一倒,上半身就全露在了佛像的底座外面。林承之呵完,脚步声也渐渐逼近,何仲身材敦实,两手在地上抓了两次没撑起来,焦急得热汗直流,郭茂德懊吐了口粗气,恨铁不成钢地过去将何仲提了起来。

这回是谁也躲不了了。

一通兵荒马乱,总算到他赶到,我三人都体面地站着拍灰。

“郭推丞,何推丞……晋王殿下?”

场面一时有些尴尬。本王很明显的察觉到林承之喊最后一声时语调多扬了几分。

他今日着了一袭靛青长袍,月白色的衿带正轻柔地在晃。

本王盯着那根衿带不说话。

郭茂德和何仲也不说话。

我猜他们正在组织语言。组织一个能合理解释出现在这里的理由。

就在此刻,紫蓉提着裙子匆匆从另一头跑了过来:“我已按你们吩咐的做了,解药呢?”说完,朝郭茂德摊开了掌心。

郭茂德:“……”

何仲:“……”

空气就这么凝滞住。他二人的神情似乎比方才见到我时还僵硬了几分。

过了不知多久,紫蓉惊惶道:“你们不会耍赖吧?!”

郭茂德:“……”

何仲:“……”

郭茂德往袖子里掏了掏,掏出一个瓷瓶,打开盖,倒出了一粒黑色药丸递给紫蓉。紫蓉立马接过,刚入口,不自觉“呕”了一声,面皮狰狞成一团。

“这不还是刚才那毒药!”

林承之目光落到郭茂德身上。

郭茂德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没错。这是世间奇毒,没有解药,只能以毒攻毒。”

何仲:“……”

本王:“……”

林承之目光从郭茂德身上转到何仲身上,最后又转到了我脸上。停留片刻,眸光沉了又沉,声音也冷了几分:“三位疑心我,大可光明正大冲着我来,威胁一个女人家算什么本事?”

我与他之间关系刚好转些,怎么能生这误会?正焦急要解释,却见紫容纤指朝我一伸,高声道:“不关他的事!”

闻言,众人都朝我看来。

“林大人,不关这位公子的事,是你这两个手下逼我吃的毒药,林大人千万别错抓了这位公子!”紫蓉接着道。

我向紫蓉投去感激的眼神。林承之眸光闪烁,神情柔和了几分。

紫蓉娇羞地低下头绕手指:“这位公子是来救我的……”

第44章 探子 贺栎山端正身子,稍有些严肃模样……

话音落下, 三人盯着我的眼神更加炙热了。

何仲看看紫蓉,又看看我,恍然大悟, 若有所思。

郭茂德满面震惊, 震惊完, 敛了敛神色, 继续眼观鼻鼻观心作无知状。

紫蓉接着语不惊人死不休:“虽只是段露水情缘, 公子却能将紫蓉放在心上,涉险来救, 紫蓉很是感激……”她娇声细气说完,眼中泛起盈盈泪光。

什么露水, 什么情缘?

我心头一跳,慌乱之中抬起手来:“误会误会, 本王没……”

一缕白影从眼前坠下。

众人齐刷刷望向地上那块从我袖中漏出来的丝帕。轻薄如蝉翼,色润如玉脂, 一角绣着朵芙蓉花, 旁边还缀了个“紫”字。

何仲和郭茂德盯了片刻,眼底俱是吃惊玩味,我眼神扫向他俩,他二人又唰地一下收回目光。不偏不倚地仰着头, 状若无事发生。

我额头突突直跳。

“本王可以解释……”

林承之目光从地上那块白色丝帕挪到了我袖口, 停滞片息,沉凝的神色又晦暗了几分:“晋王殿下放心,今日所见, 下官定然守口如瓶。”

我又顺着他目光寻去,又瞧见了方才为紫蓉拭泪时袖沿上刮蹭的朱红色唇脂。

……

我张了张嘴,竟说不出什么话来。

何仲赶紧冲我道:“下官也是。”

郭茂德“嗯嗯”两声:“下官也什么都没瞧见。”

老天玩我!

***

唐宏升尸首在大理寺停留太久, 府上家眷急着入葬,来大理寺催了好几次。何仲和郭茂德计谋被撞破,也没底气再找林承之麻烦,这案子就这么结为悬案,由唐府的人将尸身领回去入殓了。

我机缘巧合掺和进此案,也在出殡前去灵堂吊拜了一番。

唐府人丁旺盛,孝子族亲跪作了好几列,个个肿着眼泡。唐宏升夫人柳氏站在门口迎来送往,衣襟有些干涸的泪迹,眼皮坠着,神色哀戚,形态十分疲乏。

吊拜完,正是近中午的时候,府上陆续摆好了菜,邀人去吃,我与唐府中人不熟,料想坐在席间也是尴尬,遂借口小解,遁去了后院。

本想寻个什么小门溜掉,走了一阵,却没寻到,晃荡许久,不知觉到了一个小院,余光瞥见一个穿着白衣的女子,坐在石凳上,手里握着一个玉杯,正在出神。

我走近了,觉得眼熟,仔细看,正是柳氏。

她不去前头吃饭,来这作甚?

柳氏便在此时转过了头,看见我,有些吃惊,站起身擦掉泪痕,问:“贵人是有什么事吗?”

今天迎来送往的人太多,我单独过来,她也认不得我是谁。我道:“没事,是我自个迷路了。夫人不去吃饭吗?”

“没什么胃口,就不去吃了。”柳氏摇头道完,又给我指了路。

我点头,拜别,转身,一路又走,走了一会,忽然间记不得是往左还是往右了。正好瞧见前头有个刚送完菜的下人,便问他哪里方便出去。

那下人将托盘用左手夹在腋下,伸出右手跟我指了指前面。

“您往这右拐,看见颗银杏树,在左转,有个小门。”

道完,见我有些疑惑,干脆又道:“算了,小的带您过去罢。”

走了几步,那下人道:“您也是大理寺的官吧?”

我道:“何出此言?”

他解释道:“ 我看您样貌年轻,也不是我家老爷的什么亲戚,想必就是同僚了。昨日也有这样一位大人,跟您年纪差不多,听说是我家老爷的上司,包了好大一笔礼金过来。”

我停住脚:“你说那位大人,叫什么名字?”

“似乎是姓林,夫人跟那位大人聊天,小的在旁边侯茶,我听夫人称呼他林大人。”

往来吊唁,都要携些礼金。远近亲疏,财力深浅,送的礼金也各有不同。唐宏升住得不差,亲友也装扮体面,能让他府上奴仆觉得吃惊的数额,应当不会太少。

若是林承之……他跟唐宏升,非但关系不近,还有些过节。他受了牵连,却还来送礼,有些奇怪。

但他做事,也不能以常理论。这种损己利人的事,也很像他的作派。

“那位大人还帮忙收拾了老爷留在大理寺的东西,夫人感激那位大人,留他吃饭,那位大人说是忙着查别的案子,就这么走了。哎,都说是官老爷,小的看大理寺的官也不怎么好当,我家老爷一查起案来,也是总不落家。大人,您平时也一定恨忙吧?”

解释起来有些麻烦,我便随口诌道:“忙啊,这不没吃饭就要走了吗?”

他道:“哎,可见您是位好官。”

走两步,我道:“你们家夫人,寻常和唐大人感情好吗?”

“好啊,怎么不好。我们家夫人对老爷可好了,就是老爷……当然,老爷去青楼的事,夫人也知道,可是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常事,那些个当大官的,哪个家里不养几房小妾?我家夫人身子骨弱,这么多年只生养了大小姐一个,老爷从前纳妾,夫人也都同意了,还亲自帮忙张罗……大人,就是这了。”

他伸手往前头一个小门指了指,又上前两步,替我将门栓打开。

兴许是我多想。

大理寺查案,案件细节一律不准往外透露,郭茂德又将这案子捂得紧,想必唐府的人也不知林承之和唐宏升之间过节,若唐宏升从前没对柳氏提过升迁之事,恐怕柳氏只当他是个体恤的上司。

我正要跨出门,那下人又在我背后道:“从前夫人刚嫁进门的时候,陪嫁了一对玉杯,与老爷一人一只,老爷很是喜欢,带去了大理寺,说是见着玉杯便能想起夫人,只没想到,夫人找遍了林大人送回来的东西,也没找到那只玉杯,恐是老爷什么时候给弄丢了,夫人更是伤心了。”

我转过头,他直直望着我,十分肯定地道:“老爷虽然有负夫人,但夫人对老爷,从来都是一心一意的,大人,您方才问过的,大理寺的郭推丞也来问过,大人您明察秋毫,千万别冤枉了夫人啊。”

唐宏升死了,想来何仲和郭茂德也没少折腾唐府的人,案子迟迟查不出凶手,柳氏平日恐怕又跟唐宏升有些囹圄——不然这下人不会绕来绕去,讲这么多开脱的话。

柳氏若被抓去当了凶手,唐府就算彻底散了,这些奴仆又哪里去找栖身之所?

只是我毕竟不是大理寺的官,柳氏是不是凶手,与我也没什么干系,种种疑点,我不好再深究下去,只道:“放心,本官只是随口一问,案子已经结了,不会再有人来打扰了。”

这事尘埃落定成了悬案,只个把月后,贺栎山跟我一道吃酒,无意提了一嘴,叫我小心林承之。

贺栎山跟林承之,那是八杆子打不着的人。他突然这么说,令我有些诧异,赶紧问他为什么。

贺栎山犹豫一番,道:“我听说,唐宏升这案子先前曾查到过林承之身上。”

大理寺的案件,要么是重案要案,要么涉及朝廷官员,为了防止有人拉关系徇私,不止办案的官员,连同押差伙夫,上上下下嘴都封得严,只得等案子快收尾落定了,方才能传出点什么风声。

“不错。”我点头,“之前何仲和郭茂德——也就是主审唐宏升案子的两位推官,曾找我了解过情况,他们怀疑林承之跟唐宏升的死有关系。但后来查完,只是个误会而已。”

贺栎山眉头轻皱:“他们查林承之,缘何找你了解情况?”

“咳,唐宏升死的那日,我与林承之刚好在一块吃饭,后来他来我府上一趟,直到入夜了才回去,并没有杀人的时间。”

贺栎山轻缓点了下头,接着道:“唐宏升死在慕芳楼,众目睽睽之下,且大理寺来人之后直接将慕芳楼封了三天查案取证,慕芳楼是什么地方,临安最有名的青楼之一,来来往往的人见了,都得多嘴问一句,几日时间,已将此事传得满城风雨。我听说唐宏升死时,嘴巴是歪斜的,眼中还流出了血泪。”

我道:“确实如此。”

贺栎山道:“先前我并没多想,只后来结案了,听说查到了林承之身上,方叫我想起了一件事。”

我追问道:“什么事?”

“殿下可知圣上为何将林承之调去大理寺?”未等我答,贺栎山又道,“林承之虽然有些才学,但他在翰林院屁股都没坐热,只机缘巧合参与了科举舞弊案,就这么升了官,殿下不觉得太快了些吗?”

我想了想,道:“快是快了些,但也曾有些比他升得更快的,父皇——天子如何想的,我等如何能揣摩?”

“这话本不该由我来说,但我今日仍要跟殿下说,殿下身处旋涡中心,有时却想得太过天真。”

贺栎山难得的有几分认真,放下酒杯,揉着眉心。

“又或者因为是他,所以殿下不愿去多想。殿下之前跟林承之接触几次,旁人都已觉得他跟殿下你关系匪浅,大概是不会跟殿下你嘴碎的,林承之升官,一是因为此案了结之后,杨兆忠曾亲自举荐他做这少卿。二是因为大理寺之前,抓过一个南越的探子。”

杨兆忠举荐之事,我听江起闻提过,可如今贺栎山再提——

“杨兆忠举荐他,莫非还有什么内情?还有南越的探子,与林承之升官有什么关系?”

“杨兆忠这事你大约更不知道,但也都只是捕风捉影,我便不多说。只南越探子这事,我是亲身参与了。”

贺栎山说着,嘴角泛起苦笑:“南越探子,便是在我府上抓着的。大理寺的人盯她许久,知她乔装打扮成舞姬混入我府上,观察了一段时间,后来才抓的人,我也因此事被带走问询。主审那位,正是林承之。”

“怎会在你府上?”

话刚脱口,我便觉得多问了。

贺栎山袭他爹爵位,众所周知又是个不折不扣的纨绔,府上养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人。我若是敌国探子,估摸也会找他下手。这样一个人,想来戒心也浅,加之宴聚之时,官员们喝了酒,聊上几句,不定会说漏嘴什么。

我于是再问:“林承之审你,然后呢?你被带进大理寺这么大的事,我怎从来没听人提过?”

贺栎山道:“大理寺的作风,你还不知道?这回林承之审我,连大理寺内许多人都不知道。故能跟你讲这原委的,只我一人了。”

我竖起耳朵,听贺栎山接着道:“实际那探子并不是第一回进大理寺。上次抓她进来,竟叫她给逃掉了,大理寺秘牢是什么地方,抓只苍蝇都飞不出去,圣上便觉得大理寺出了内鬼,刚好林承之参与破了柳文崖那案子,杨兆忠大夸特夸,差点盖过了主审江起闻的功劳,圣上便动了让林承之查这南越探子的心思。”

他这样说,我一下便明白了。

“林承之来临安不久,根基尚浅,在朝中没有什么关系网,父皇信不过大理寺的人,顺水推舟让他去大理寺,是为了揪这内鬼?”

贺栎山将头一点。

“林承之查了半月,竟真叫他找到了内鬼,后来又根据这内鬼的供述,查到了那南越探子的动向——便是我府上,那探子竟还敢留在临安,林承之恐是觉得这人在城中还有同伙,也不着急抓人,就这么等着。”

“那后来怎么又去抓了?”

“是她要跑了,大理寺的人忍不住动手了。那探子送来我府上,除了宴请之时跳舞凑个角,日来就待在小院,没什么大动作,大理寺的人来抓她的时候,我对她都没什么印象,还是府上管家提醒,我才想起来有这么个人——不起眼的很。”

“后来呢?”

“后来?后来我就被叫去问话了,问了一通,又将我给放了回来。那探子后面如何,大理寺的人也没将我支会。只后来我听说唐宏升的死状,忽然间想起了一件事,我府上有一名庖子,死时也是嘴巴歪斜,眼中流出了血泪。”

我不由睁了睁眼。

“那庖子在我府上做事,无妻无子,老母又在千里之外,老人家年事高,怕是禁不住打击,我遂只叫人将他埋了,没有声张,如往常每月替他寄钱回家。”

我点点头,道:“怀深考虑周到。”

此事若报官,官府的人公事公办,恐怕还得去书一封叫家里人领走遗体,千里之行,有心未必有力,就算真奔波一趟来此,怕也见到得是一堆白骨了。若不来,就得被官府连同其他无主的尸体一同埋了,连个坟冢也没有。

“那庖子死得蹊跷,我府上便传出去了女鬼之说,说从前看到过鬼影在灶房出现,怕是那鬼杀了那庖子。这些东西,我本是不信的,”贺栎山说着压低了声音,“直到某日我喝醉酒,却真见到个鬼影出现在灶房……你作何这幅神情?好了,不逗你了,没成想这么多年过去,你还那样怕鬼?”

贺栎山端正身子,稍有些严肃模样。

“那哪儿是什么鬼,正是那潜入我府上的女探子。”

第45章 吐露 我跟着贺栎山糊涂做乐,也学得两……

大理寺, 探子,唐宏升,庖子, 林承之……

一切的一切, 好像忽然被一根看不见的线连接在了一起。我心中隐隐已感觉到什么, 可真要去抓, 又倏忽飞走了。

“怀深, 你的意思是?”

“那夜我并未多心,只待那女探子被捉后, 细细品来,小王府上一向太平, 何故她一来,就又闹鬼又死人的?”

“你是说, 杀那庖丁的是那敌国探子?”我斟酌着,“她潜入灶房, 或许意有所图, 却不小心被那庖子撞见,可她又没有当场杀人灭口,或许是怕闹出动静,又或许, 她根本没有把握那庖子是否会起疑心, 只事后担心,才决定……下毒杀人。”

我恍然一惊:“那毒……杀唐宏升的毒药也是出自她手?”

一瞬之间,我仿若陷入了更大的漩涡。

“可唐宏升跟那女探子又能有什么关系呢?”

贺栎山捏了捏眉心:“所以我说, 因为是他,故而殿下不愿去多想。”

他的目光深了又深,“殿下, 所有事情都牵扯到林承之身上,殿下仍觉得凑巧吗?”

……

吃完酒,我独自一人回了府,于房中独坐。

夜已深深,油灯添了几回,我将此事翻来覆去想了不知几百遍,得到一个最不可能,却又最合乎情理的答案。

郭茂德说唐宏升那房间里一共有两幅碗筷三只酒杯,说明还有第三人到过屋内——也就是林承之。他去慕芳楼毒杀了唐宏升后,又将此案揽下,借此封紫蓉的口……

可祁桁那样聪明的人,要杀唐宏升,怎会设计得这样漏洞百出。他只要出现在房间里,甚至只要进过慕芳楼,碰巧被任何一人认出记得,事情便败露无遗。

他要想杀唐宏升,不仅会在众目睽睽之下,还会将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紫蓉没有说谎,根本没有人到过唐宏升的房间,因为他的毒,根本就不是在慕芳楼里被下的。

唐宏升死在慕芳楼,只是因为他需要死在那里。

他早将这局设好,本王的一腔痴心,于他而言,只不过是自投罗网的一颗棋子,站到那里了,便借来一使。

这世上我最不愿意怀疑他,可又因我太了解他,这零零碎碎的线索串联在一起,只有他作这个始作俑者,方才能将局做得如此精妙。

若我不知他真实身份,或是那女探子没有节外生枝杀了一个庖子……此事或许永远也不会露出破绽。

这便该是他的手笔。

我睁开眼,背上已是冷汗涔涔。

……

转眼又是一月,

林承之来我府上,说是查到了那箭的来历。

廊间有风迎来,摇落一树绯红粉白。他就立在漏窗之下朝我见礼,院另侧投来的微光将他照得隐绰。一瞬之间,我竟看不清他的模样。

只知那官服衬得他清贵落拓。

我好一阵回过来神,他人已至身前,此时刚散衙不久,他额头还有薄汗,可能是过来得急,张口还有些喘,“上回王爷让下官查那箭的来历……”

我引他至庭院中一张石几上坐下,“林左少卿调息片刻,再慢慢与本王详说不迟。”

终于等到上茶,他吐息已不复方才急促,风儿也凉,吹这么阵,将我脑中那些繁杂之事都吹至了脑外。只在这么一会,本王的心便又澄净了。

“……发现这箭却是出自神武营,下官拿着箭前去问询,那箭上刻着的记号,乃是神武营一位姓晏的副将所有……”

我装作听得认真,不时点头,听到此刻,心头隐隐有了不妙的预感,抬起头,却见他一双清亮眼眸直勾勾将我看住。我心头一抖,恍然间觉得我是那深山老林里钻出来的妖怪,正学着人样,就被牛鼻子老道的照妖宝镜逼得现了原形。

一开始我本打算拿真箭给他去查,后来这事拖着拖着,脑子里面计量又多了起来。我担心他真查出来什么,卷进一些连我也左右不了的事情。前一天林承之约我吃饭,当晚我便找晏载帮忙寻了支箭——要是叫我府上的人去买,查到哪家铺子卖出去的,很快便露馅。那晚叫那几个抬轿子过来问话,也是装模作样,显得更真。

该死的晏载,让他随便给我寻支箭来,他怎偏寻了个有记号的……

罢,也怪本王当时心急,没仔细着看……

这天底下的事有时候就是这样奇怪,预备得越久,各种细枝末节都注意到,反而最后容易捅个不寻常的大篓子。

“下官便又去问那位晏副将……”

“林左少卿!”我指着天边那一轮缓缓正坠的红日,“日头不早,辛苦你来本王府上一趟,不若用过晚膳再走吧。”

林承之于是止住话,面上露出一丝豫色。

本王赶紧又道:“林左少卿为本王的事情奔波劳累,本王还未谢过林左少卿什么,今夜本王备了好酒好菜……”

我边说边用余光看他神情,见他依然犹豫,便转了话锋,一脸正色。

“林左少卿近来炙手可热,莫不是今晚还有别的约要赴,故而瞧不上本王这冷清之地吧?”

我跟着贺栎山糊涂做乐,也学得两招威逼利诱乱扣帽子。

林承之果真应付不来这般胡搅蛮缠,道说不敢,跟着本王一同往前厅而去了。饭这会儿还没有预备好,我便带着他在我这大园子里绕圈,左右他也不识得路。犹记我刚搬进这宅子时,也时常在这小径芳丛中迷失了来去。可本王是本王,他是他,以己度人,总是纰漏百出。

走了约莫一刻,林承之便冲我道:“殿下,下官记得这条路适才已经走过了。”

我心头一紧,面上却如常,左右看看,佯作恍然:“哎呀,怎么又走回来了。”

林承之仿佛是没看出来,顺着我的话道:“是啊,怎么又走回来了。”

“哎,这花花草草太多,点缀着倒是好看,就是遮了视线,总是叫本王在这园中迷了方向。”

我随口敷衍两句,却迟迟未见他搭话,遂转过头去,但见林承之目光锁在一盆紫色的花上,神色古怪。

“殿下府上,名花异草倒是不少。”

我望着那花琢磨一阵,没琢磨出名堂。

“这花,莫非还有什么来头?”

“殿下养在府上,却不知这花的来历?”

他这一句说得随意,可跟他说话,我是从来不敢随意。他这一问,我若老实答不知道,岂非是显得我回京之后不学无术,还爱附庸风雅?我冥思苦想,对着那花左看右看,总算能应付两句。

“本王记得,这花是安王送来的,”花的来历不知道,花怎么来的我倒是想起来了,但不敢多说,于是往别的地方打岔,“林左少卿别看贺栎山一天招猫逗狗的,实则他是个爱花之人,康王那园子,也是贺栎山找认识的人来替他打点的。”

林承之点点头,没多说什么。随本王走了两步,他才又开口道:“听起来,殿下似乎与安王关系很好?”

我一时又不敢答话了。

他问我跟贺栎山的关系,是顺嘴一问,还是想打探什么?众所周知,贺栎山是这临安城中最大的纨绔。我若跟他关系太近,会否显得我这人也是无端荒唐……

“少时一块在国子监念过书,那时天天裹作一团……”说着,我便用余光打探林承之神情,果真见他脸色微变,赶紧悬崖勒马,“后来我去了吴州,就没怎么与他联系了。”

抬头再看,他神色稍缓,我长舒口气,接着瞎编:“再回临安,自然是生疏了。”

我扼腕作痛心疾首状:“实则本王从前也劝过他不少,可他还是那副样,日日笙歌,花丛作乐,本王也不好此道,遂与他少有来往……”

这回再瞥,他唇角竟带着笑。一时之间,不知他是笑安王,还是笑本王……

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我霎时之间再醒过来,抬头看天边绮红,觉得自己好像真是妖精下了山,人面前是一个样子,道士面前又是一个样子。

从前我在茶馆里听过一个故事,说是一个官,已经到五十的年纪,是个顶好的清官,为人威严端正,做了很多善事好事,很得当地百姓爱戴。他少年时候结了亲,后面家道中落,结亲的小姐便许了别的人家,几十年过去,他也已经是有妻有子,结果上天作弄,叫他又遇见了从前喜欢的那位小姐。

那位小姐也跟他相似年纪,年老色衰,但两个人碰在一起,仍然觉得似乎年少,传信讲一些少年之间才讲的肉麻话,心底话。

后来那个官传出去的信不知道怎么到了别人手里,写的东西在坊间传得正热,流言蜚语传回来,他便跳河自尽了。

那位小姐虽然未曾跟他有过越轨之举,但也因此遭人非议,没过多久,也跳河死了。

这是一桩轶事,也据说是个真事,后面还传出来说每年七夕,许多人都看到他二人跳的那条河里现身一男一女两个鬼魂,再后来,河里面刚好出现两条很大的锦鲤,又传是他二人重新投的鱼胎。

这个故事并没什么奇特的地方,听到这里,我也跟茶馆里许多人一样,笑了两声,觉得无稽——茶馆里的说书人往往都喜欢把“这是一件真事”话在前头,然而真事听起来并没有那么出奇,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掺在一起讲,往往是如此。

我当时觉得这件事假的部分多,现在突然想起来,又觉得真得不能再真。

再过个几十年,我已经是脸上皱巴巴的半个老头,再见他,也难料不会跟如今一样,忘了一切,仍觉时光年少,恰好糊涂。

小园幽径,落花尘泥,鸟儿啁啾,凑了一幅美景,我边走边跟林承之闲聊指点一些有的没的东西,不知过去多少时间,总算是等来丫鬟提醒要上菜了。

我大松一口气。

总算是拖得他没法再聊那支箭的事。

我便佯作意犹未尽又心满意足地领他去了前厅。一落座,本王便为他介绍种种菜色,斟酒夹菜,他几次想提那箭的事,都被本王一杯酒挡了回去,如此,酒过三巡,我已有些头昏脑胀,脸皮发烫了。

想来他也比我好不了多少。

可正如先前那般,以己度人,总是纰漏百出。

吃完饭,我二人又一同去花园漫步,待丫鬟都离远了,林承之方启口对我道:“晋王殿下,晏副将已将事情都交待给下官了。”

晚风甚凉,照我脑门一吹,令我酒醒三分,侧首去看他,却见月光之下,他双眸泠泠生光,似无半点醉意。

“林左少卿……”

“晋王殿下,下官公务繁忙,每日为那些案牍官司奔走已耗尽心力,殿下要寻开心,且换个人选吧。”

本王的酒醒了一半。

心也凉了一半。

他的言外之意,我听得清楚明白,若我识趣一些,体贴一些,此时应当赔罪道歉,再作上保证,以全这最后的体面。可我对他,何尝有过识趣?往日种种,今日幕幕,全是我的强求,他的妥协。

“子湛,”一瞬间,我的胆子蓦然又大了,“你真要与我疏远至此吗?”

林承之闭上眼,脸上似已疲累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