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下官不知你在说什么。”
“子湛,我究竟哪里做得不对,要惹你这样冷眼相待。”
所谓酒壮怂人胆,本王心中诸多委屈,今日被这酒砸破了个口子,源源不断地要涌出来。
“你若怪我没告诉你身份,我被急昭回宫,与你留了字条,是要与你坦白,你却没来。你若怪我收了惜梦荷包,我对她并无半分男女之情,是我不知吴州风俗,也已与你告罪。你若是担心我泄露你身份……我段景烨对天起誓,若我将此事——”
“殿下!”林承之将我打断,安静片刻,语气沉缓,“殿下没有错,是下官的错。一切都是下官的错,殿下宽宏大量,且恕下官不敬大罪,下官从今往后,再也不来打搅殿下。”
他这岂是告罪,分明是怪罪。他要将我这碍事之人从他眼前挪开,从今往后,他是前途无量的林左少卿,我这不学无术的闲散皇子,与他八竿子再打不着。
“子湛……”
“天色不早,殿下早些休息罢。”林承之朝我拱手,“下官告辞。”
“子湛!”
我再唤两声,他脚步不停,转眼就要消失在层叠花木之间。方才灌进的酒终于将我脑子烧昏了头,我禁不住脱口道:“祁子湛,本王待你何种心思,你真当不知吗?!”
林承之脚步一顿,身形似乎僵住。
夜凉如水,万物寂静。
本王一双醉眼,于芳丛树荫中,瞥见他渐渐收紧的双拳。
第46章 装醉 戏中故事,是从由不得戏中人。……
良久, 林承之未转身,只是道:“殿下喝醉了。”声音格外低哑。
我罕见地跟他冷了声色:“我没醉,是你在装醉。”
“殿下可知自己方才说了什么?”
“本王知道。”
“殿下可知……流言蜚语, 积毁销骨。”
我从来没有想过会在这种时候, 这种境地对他吐露心思。从前旎思, 惴惴不安的试探和伪装, 我原以为, 只要我藏得好好的,就能将这出荒唐戏一个人扮演下去。
只因我害怕当他知道我这点难耻的痴念, 连最后的情面也不愿舍我。
可他如今,已然要跟我一刀两断, 我又何必顾念这点面皮,情面?
“哦, 是何流言呢?”我缓缓道,“是什么流言, 叫林左少卿避如蛇蝎, 要这么急着跟本王划清界限?本王不知,请林左少卿赐教。”
“……殿下何必为难下官。”
“怕是林左少卿为难本王。”
“殿下权势滔天,要寻什么样的……人物没有,何苦拿下官来逗乐打趣。”
“你当本王拿权势压你?你以为本王是什么人?”我只觉喉咙发紧, 脚底生寒, “本王与你朝暮相对那些年,你还没将本王看清吗?”
我这一颗真心,他要拿去挫了扬了踩碎了喂狗, 都随他开心,我既是给了,便毫无怨言。普天之下, 他再也不能找到这样一个愿意像我这样肝脑涂地之人。
可他竟敢不信我。
“殿下一时兴起,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如何收场,于殿下而言都能周全,只是下官人微身贱,陪不起殿下这一遭任性。”
林承之声音似比这晚风还要寒凛,听得我血液都快要凝滞。
“殿下……告辞。”言罢,他抬步便走。
“子湛,子湛……林承之!”
这回无论我再说什么,他就这样决绝,只将背影留我。我陡然间生了一种惶恐,好像此刻不将他留住,我与他从此就真正陌路殊途,天涯不见。
万千情绪一时涌在心头,我抬脚将他追上,哑道:“本王知道是你杀了唐宏升。”
他终于停住了脚。
转过身,神情如遭雷劈。
“你将本王当作棋子,本王便为你做这棋子,”我静了又静,缓了又缓,“只要你开口,只要你想要,本王便为你冒天下之大不韪,不论天塌地陷,本王都让你周全。”
林承之喉咙起伏滚动,堂前月色,花下月影,终将他脸色盖得晦暗。
“下官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杀唐宏升的毒药,是你从那敌国探子身上缴来的,此事涉及大理寺内鬼,需要避人耳目,若我没猜错,恐怕审问那探子的也只你一人。整个大理寺,只有你知道那毒药,那毒药送到你手上,才让你生了此计。”
林承之默然不语。
“唐宏升的毒根本不是下在酒杯之上,他是在大理寺被你下的毒,那毒只有喝酒之后才会发作,房间内的第三个杯子,是他在等你,你与他约定好在慕芳楼见面,你却没有来,他几杯酒下肚,毒发生亡。你让他死在慕芳楼,一是能将自己关系撇清,二是慕芳楼人多眼杂,马上就能发现唐宏升的尸体,顺天府的人一来,又会立刻通知大理寺……”
林承之神色微动。
“你第一个去到现场,不是为了封紫蓉的口,而是为了将那没毒的酒杯带回。你让大理寺的人误以为那毒是下在酒杯里,如此大理寺便会将查案的重点放在当天出现在慕芳楼的人,而当日你与本王在甄味阁吃饭,本王便是你最好的人证。”
“你代大理寺将唐宏升的遗物转交给了唐夫人,却偏偏少了一只白玉杯,若我没猜错,你便是在那杯子上下的毒,早早已将其销毁。”
“唐宏升说你是该死之人,那房间内两幅碗筷,却有三只酒杯,说明这第三个人,要么是凑巧路过,要么是打定不会久留。我猜,是他知道了你什么把柄,要挟于你,唐宏升突然说要给紫蓉赎身,那笔银子便是从你身上所出,你答应了他,却并未赴约。”
听我将这些道来,他依然镇定异常。
“唐宏升说你该死,是他发现了你冒名顶替一事?”
林承之抿紧唇,不答。
“你知道紫蓉不是凶手,所以他们严刑拷打紫蓉,你却要将她放走。唐宏升虽死有余辜,但他一死,一干女眷伶仃无依,所以你将自己的积蓄都交给了唐夫人。你步步为营,处处谨慎,却又偏要……处处心软。”
“你算无遗策,只是从来心软。”
林承之不答话,不反驳,只任由我说,说到最后,我的声音不知为何有些颤抖:“这便是你,只能是你。”
这世上的官司恩怨,往深了瞧,扒来看去,见得的都是颗人心。若是猜准人心,什么疑点便不再是疑点。他这局,本该天衣无缝,却偏偏遇上了我。
因我知他绝顶聪明,却又总是多此一举。也因我知他的多此一举,才敢背离自己那历久弥深的偏袒,见得他这活菩萨大善人的一颗杀心。
林承之仍然不动声色,良久,他方道:“殿下说这一切,可有佐证?”“
我冷道:“没有。什么佐证都没有,全是本王的猜测,本王无凭无据,林左少卿敢认吗?”
他忽地垂下头,轻笑一声,复抬起头,脸上却并无半点笑意。
“下官认。”
我怔在了原地。
“只是分明是下官动的手,做的恶人,殿下却为何说是唐寺丞死有余辜?”林承之语气咄咄,“唐寺丞说下官该死,殿下已见得下官手段,却为何在殿下口中,反而下官成了最无辜?”
“……因我信你。”
“若唐寺丞说的该死,并不是下官冒名科考一事呢?”林承之忽地笑了,笑意却不到眼底,尽然只是讽刺,“殿下自以为与下官朝夕相对,便能将下官看清吗?下官的恶行,殿下只发现了这一件,便以为只有这一件吗?”
我上前一步,与他咫尺相对。
“不论你做了什么,本王都信你。不论信错信对,本王都信你。天下人不信你,本王也信你。”我拾起他一只手,缓缓贴在自己胸前,一字一顿,“可本王的真心……你却不信。”
林承之嘴唇翕动,似有话讲,却什么都没有讲。
“本王不知你为何要冒名科考,也不知你杀唐宏升的内情,但只要是你想做的,你若愿意告诉本王,本王都帮你。”我顿了顿,“京中势力错综复杂,本王怕你一朝踏错,满盘皆输。”
庭院静谧,唯闻风声。
不知为何,我忽然间想起了故事里在城门口与顾生诀别的永向离。
想将人留着,又知自己留不住,眼中痴痴地望,只徒记得个背影。从前看来,是不甚洒脱,亦不甚体面,乃作者的一处败笔,如今再看,情之一字,叫人昏头昏脑,方才是书中真味。众看官扼腕叹息,不就是因那故事荒诞无稽,却又幕幕映照戏外人生吗?
古今故事,换了戏台,换了戏子,戏却还是那出。
爱别离,求不得,离人恨。
他要我当棋子,我不恼不怨,还要接着自投罗网,生怕他用的不顺手,不习惯。我一投扎进这苦戏,却苦得有滋有味,任旁人觉得几多荒唐,却也挡不住这无端的念,燃尽所有理智,不管不顾要将这戏唱完。
“下官要做的,殿下帮不了。”林承之一点点将手从我胸前抽回,接着闭上眼,“殿下,下官已有属意之人。”
道完,他复睁开眼,又是一片清明,我抓着他的手顿时失了力,任由他的手腕从我掌间滑落。
“从前种种,若有哪里让殿下误会了什么,下官向殿下告罪。殿下一时糊涂,说出这些,下官只当什么都没听到。今后,下官再也不会来招惹殿下。待日子长久,殿下应当就能将下官忘掉,不做他想了。”
他说完,匆匆转身,连一眼也不再舍我,就这么走了。
我站在园中,静静看他走远。突然之间失了所有力气,也不知道站了多久,只记得风冷得吓人,叫我往回走的时候,身体仍然僵着,不似自己。
走到湖边之时,忽地见了湖面上倒影出的一轮莹月。
水波荡漾,月亮便也荡漾。
从前的我,是隔着远远地在看这月亮,看它又亮又圆,害怕知道这月是虚是假,便不去走近,也不去捞它。可水中之月,即便你不走近,不去捞它,等太阳升起了,照样溜走了。就如这世上的幻梦,不管你如何珍惜,等时间到了,统统都是要散的。
戏中故事,是从由不得戏中人。
突然之间,冰冷的水侵袭过来,我胸口发闷,耳朵里听见一声遥远的嘶喊。
“不好了,王爷落水了!”
湖水冰冷,加之我当晚还饮了不少酒,头脑发热,寒邪入体,就这么成了个病人儿。
卧床的第三日,贺栎山得知了消息,前来看我。我躺在床上,迷迷瞪瞪看见他摇着扇子跨进房门,笑得幸灾乐祸:“听说殿下情场失意,投湖自尽了?”
第47章 伶人 几近踏破的门槛之上,如今却只余……
本王被茶呛得差点背过了气。
“你这是听哪个说的?”我脑中浮现个人影, 心头咯噔一跳,“莫非又是景杉在那乱传?”
“放心,没有谁传, 只我知道。是方才我听你府上丫鬟说, 你落水那日那位林左少卿来过你府上, 遂逗你玩。”贺栎山没心没肺一笑, 走近了些。
我一颗提到嗓子眼的心又放了回来:“你倒是会开我玩笑。”
“既然不是投湖, 殿下又为何掉进了那湖里?”
“喝了点酒,踩滑了去。”
“真不是投湖自尽?”
“本王即便情场失意, 也不会去做这种傻事。”
贺栎山再恍然点点头,“啪”地收起扇子。
“这么看, 情场失意是真了?”
“……”我默然放下茶杯,“安王大老远跑这一趟, 就是为了对本王落井下石的吗?”
“殿下哪里的话。远道而来,自然是为了看望, 带了些补药参汤给你, 已叫庖子去热着了。”
贺栎山叹了口气,坐到我床边,“先前不早跟你讲过,真好此道, 也别去碰有官身的, 你那位林左少卿风头正盛,岂敢像你我这等闲人一般招摇过市,需知朝中当官, 最紧要是名声,殿下别看朝中那些个官,满口正经, 背地也许多喜欢议论是非。”
我蓦然又想起了那夜,心头泛起苦,语气也不由涩了几分,“本王知道,流言蜚语,积毁销骨。”
贺栎山见我模样,一时竟有些不敢说话,只将我看着。
我道:“那位林左少卿,已跟本王说得一清二楚,从今往后,本王跟他再无瓜葛,怀深也莫再将我跟他拿来开玩笑了。”
我在府上恹了几日,身子将好转,贺栎山又差人递来了口信,问我要么跟他一起出去郊游散心。
***
天蓝,云白,风将好。
本王跟贺栎山及一众城中有名的纨绔正走在去闻声寺的路上。
闻声寺是座有名的寺,寺庙修得早,去的路又大又阔,山上花木繁盛,溪水潺潺,来往游客不绝。去文台寺的山叫文台山,去闻声寺的山却叫秀溪山。因为这山的名气比闻声寺更大,许多人并不入寺礼佛,只单纯在这赏景踏青。
比如本王一行。
一干纨绔,各自还携着美眷佳妾,唯本王和贺栎山形单影只,一时间,本王竟不知他是来带我散心,还是叫我堵心。众纨绔正吟着几句狗屁不通的酸诗,本王正神游天外,天边正飞来一支箭……
在那箭即将挨至贺栎山身边时,本王终于震了心神。
“怀深!”
贺栎山一番美意带我出门,全赖我自己流连不利,替他挡了一箭。
耳边尽是嘈杂的叫喊声,叫着“有刺客”,“抓刺客”,贺栎山被我扑得猝不及防,人就这么怔住了。
他叫了我两声,声音越来越远,听不真切,我想答他,却开不了口。
兵荒马乱之中,我能感觉到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一寸寸流逝,我贴在贺栎山的胸膛,听到他雷鼓般的心跳声,最后一眼,是他失去所有血色的脸。
***
我风寒刚好没几日,又到鬼门关过了一遭,这回闹得就甚大,连御医都请了过来,卧床的几日,来晋王府的人快将门槛踏破。
景杉,晏载,景钰,太子,我二哥,江起闻,谢文,何仲……反正在京中打过照面的,几乎都来了一趟,连宫中那位也听得了,捎太监送了几株上贡的人参。
不管真情或者假意,来探望一趟,至少面上是惋惜心疼,更甚就掉上几滴眼泪,礼数总归周全,唯有晏载,一点见不着伤心难过,一进屋,就让我将人都遣散了去,神神秘秘凑到我耳边,道:
“晋王殿下,您跟下官透个底,此事真不是您安排的吗?”
顿了顿,又道:“殿下遇刺一事闹得满城风雨,巡城司的人正全力着办此案,下官怕殿下再不行动,真叫他们查出什么了。”
他这话里每个字我都明白,连在一起就令我糊涂了,想了一通,我仍是很疑惑。
“你这是什么意思?”
晏载叹口气,一脸语重心长。
“殿下,您就别跟我装了。上回那事是下官没办妥,可您一开始也没跟下官说您那箭要拿来干嘛呀,林左少卿来问,下官便老实交代了,后来林左少卿才说是您遇刺的箭。下官左右也没琢磨明白,殿下拿了下官的箭,为何非说是刺客行刺的箭?后来偶然跟康王殿下提了一嘴,康王殿下才跟下官说了您跟那位林左少卿的关系。”
我刚想解释,脑中忽地记起上回正是晏载将我在翠微楼的床上抓了个现行,一时竟不知道要从哪开始解释。
屋内无人,晏载却不知为何压低了声音:“殿下,您这回,是将安王看上了吧?”
本王瞪大双眼。
“听说殿下昏迷过去这几日,安王是日日守在殿下身旁不离寸步,您这出苦肉计,”晏载一脸敬佩,说着竖起了大拇指,“可真是高,高啊!”
“……”
“上回的事,是让下官给办砸了,这回您放心,下官一定给您补救回来,殿下,您说吧,接下来要怎么做?……殿下,您大点声,下官听不见。”
本王很想夸他有创意,只是身体有恙,说不出来太多的话,忍着后背撕裂的隐痛,竭力往晏载耳边凑近了点。
“滚……”
***
我在京中遇刺,巡城司的人立即着办此案,全力搜捕之下,不到十日就将凶手捉拿。半月之后,本王尚在府上养着伤,巡城司的人就上门汇报案情了。
听完是非经过,本王刚养得差不多的伤仿若又要裂开。
后来贺栎山又来看望,约莫也是知道了案情,一脸愧疚地坐在我床边,按住我的手道:“此番是小王将殿下连累,殿下放心,从今往后,小王便将这命欠殿下这,有什么需要差遣的,小王定为殿下效犬马之劳。”
我木然将他的手推开,阖上眼。
“本王昏沉这几日,脑中闪过诸多往事,突然发现,只要沾着你和景杉,本王就从没落着过什么好。要么,安王去请个算命先生来,看看本王是不是八字跟你不合,也让本王早点醒悟,免教后头再平白丢了性命。”
贺栎山讪讪一笑:“殿下说哪的话,殿下与小王生死与共,只能说明你我命里羁绊,不定前世,小王也曾帮殿下挡过一箭。”
我心头一梗。
“这么说,倒成了本王欠你的了?”
贺栎山倒不像景杉那样没皮没脸,赶紧道:“哪里,小王的意思是,前世今生的债,是说不清道不明的,还了一场,又造上下一场,这回,便轮到小王欠殿下的了。”
我一嗤,“本王这回帮安王还的,可是风流债啊。安王拿什么来还?”
巡城司的人一番调查,发现射中本王的箭乃是一种机关弓弩所用的特制箭,顺着这条线索,又发现这支弓弩竟然出自贺栎山府上,而要刺杀贺栎山的,是他府上的一名伶人。
那伶人在安王府待了几年,备受冷落,又见贺栎山与旁的佳人你侬我侬,心生妒恨,知道贺栎山要去秀溪山游玩,遂偷了一只弓弩,埋伏在山顶,要杀了这负心汉薄情郎。
贺栎山沉痛地捂住胸口。
“天地良心,小王与那伶人绝无半分越矩之行,当年只是欣赏他的乐技,将他请回了府,给他吃好穿好,没想到,他却对小王下了如此狠心。”顿了顿,贺栎山又定定将我看着,“殿下若非说是风流债,小王就只有将这颗真心送给殿下了。”
我便笑了。
“安王的这颗真心,分作了太多瓣,落到本王手里,怕只有指甲盖那么点吧。”
房间安静片刻,良久,贺栎山道:“殿下若全都要,小王也给得起的。”
“罢了,难道你还真要给本王做牛做马?”我按了按额角,缓了缓语气,“就当本王前世欠你的吧,你的命,自己拿着,揣好了,你的这颗真心,也莫再乱给人了,需知风流总被风流误,本王怕你一着不慎,又引火烧身。”
贺栎山垂下头,我看不清他的神情。
“殿下说得是,小王受教。”
语气莫名泛苦,抬起头,却又笑得没有心肺。
***
事情查完之后,段景昭又来了一趟我府上。
先前我受伤之时,他便来过一趟,只是我尚昏迷着,没跟他说上话。一进门,段景昭便将人遣了出去,我刚从床上拉直背,段景昭就开口了:“三弟确定,这回不是那位的手笔?”
那位,自然指的是太子。
我摇了摇头:“不是,巡城司的人已经查清楚了,是冲着安王去的。”
段景昭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似乎是不信,但仍然道:“如此便好。”
就这么离去了。
又过几日,本王终于能从床上起身了,用过晚膳,披了件衣裳,由人扶着在府上漫步。这么些日子的喧嚣吵闹,终究在此刻归于沉寂。
天地静谧,明月轻笼。人来人往,几近踏破的门槛之上,如今却只余一束疏伶的月光。
我于那扇门前静立良久。
“殿下,您怎么了?”身后有人问。
“没什么。”我闭上眼睛,拢着袖子转身。
只不过想见的那个人,终归没等来。
第48章 散场 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
时如流水, 眼一睁一闭,又是一度春秋。
我一介闲人,游山玩水, 喝酒作乐, 也成了贺栎山府上的常客。
吴筠羡生了个男孩, 取名叫段樑, 乳名木木。景杉虽然当了爹, 但整日还是那没正形的样,只是出入烟花巷柳, 就落寞许多——一干狐朋狗友,都知道吴筠羡的脾气, 怕将吴将军得罪,不太敢将景杉带上。
太子被那位敲打过后, 这一两年都没再有什么动静。
段景昭还是孜孜不倦地跟朝中各位肱骨栋梁联系打点,偶尔也将本王拉上, 让诸位大人也看看本王这个押注。
晏载还在神武营当副将, 景杉还在他那练武,只是明娉总不时要来王府探望,景杉这榆木脑袋,终于看懂了明娉的醉翁之意, 私底下收了明娉的银子, 偶尔帮他们牵线搭个桥,晏载自以为寻了景杉这个挡箭牌,却不知早被他的乖徒儿卖了几百回。
可神奇的是, 一来二去,三回四回,晏载和明娉, 关系竟真渐渐近了。
某日,本王进宫看望宸妃,于花园小池边,看见两个人影,在那拉着风筝线跑得欢快。待走近些,风筝掉了,两人都要去捡,手就这么叠在了一起。
本王不小心又走近两步,看见两个人儿悉皆通红的耳朵,脉脉含情的双眼,赶紧将眼闭上,脚收了回来,绕了条道溜掉。
至于林承之……听说他又升了官,如今是朝中炙手可热的吏部侍郎,年纪轻,升得快,总是叫人艳羡,背地里,许多人都称他是杨党,说他攀附左相杨兆忠,鞍前马后好不殷勤,杨兆忠似乎也有意将千金杨沐秋许配给林承之。
某日,我跟贺栎山又被邀至了诗会,我也得见了杨兆忠那位千金的真颜。
瞳中秋水一翦,亭亭芙蓉之姿。
是位美人。
彼时刚入了冬,雪花簌簌飞舞,我透过掩映的山石花木,看见凉轩之中,有人取下身上氅衣给她披上。
那人长身玉立,眉目含笑,一如当年。当年那个刻板无趣的茶壶精,终究摇身一变,成了倜傥风流一人物。往来春秋梦一场,拨开云雾一看,不知是他变快了模样,还是回忆里我编出的梦太过美好——
困住了自己太久。
贺栎山指给我道:“穿蓝色衣裳那个就是杨兆忠的女儿杨沐秋,听说也是个才女……”
我捉住贺栎山的袖子:“也不知这么个天气办什么诗会,走了,喝酒去。”
我转过身跟贺栎山从水榭饶至回廊之上,不知为何,如芒在背,等我回头去望,却又什么都没寻见。
大雪漫漫,飞檐斗拱都裹上了一层素净的白。苍茫辽阔的天地之间,是热闹喧嚣的皇城。
本王的寒疾,在那个冬天,又犯了一次。
待快入夏的时候,段景昭突然来府上找我。神情万分着急。我将他带进了屋内,刚落座,他连口茶也没来得及喝,便道:“三弟,为兄怀疑,父皇……”说着压低了声音,“已经到了大限之年。”
一句话如惊雷落地。
“此话怎讲?”本王登时拉直了背。
段景昭神神秘秘道:“三弟可还记得苏御医?”
我脑中搜索一番:“是年前告老还乡那位?”
段景昭点点头,肃道:“为兄刚得知,苏御医前些日子又回到了太医院。”
“皇兄的意思是……”
段景昭又将头一点,目光深沉:“若非是父皇病情严重,又怎会急诏苏御医回宫?”顿了顿,“为兄还听说,近来父皇已连着缺了三次早朝。”
如果那位殡天,如无意外,继承大统的就是太子。到那时……
“二皇兄想如何做?”
“若能令父皇改立太子,自是上计。若不能,便不能让太子活到继位那日。”段景昭眸光一深,“为今首要,是要知道父皇的病情到底如何。”
我二哥认为,若父皇的病情还能撑上些年月,便不能操之过急,以免漏了马脚。最好是设计让太子犯个什么大错,让父皇将他改立为太子。如果父皇已经时日无多,那么只能一不做二不休,将太子斩杀。
如今我和景钰都站到了他这边,朝中他也打点了许多官员,到时要改立太子,群臣进谏,他必然是呼声最高,也最是妥当。若是宫变,名不正言不顺不说,恐他还要防我和景钰背后一剑。
故而,若非万不得已,决不能当面斩杀太子。
又过几日,我忽然被急诏入了宫。
夜色深沉,风又乍起。走在静谧的皇城之中,隐隐约约,我觉得是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到了御书房,门一关,礼一行,我那位父皇终于从公文案牍中抬起头来,记忆中那锐利的双眼依旧,只不知何时脸上又添了几道刀深的皱纹,长须多白了几根。
我正走着神,他威严一呵,“你可知朕找你何事?”
“儿臣不知。”
忽然间,我面前掷来一册公文。
“打开看看。”
我打开公文,一字字读完,刚合上页,便见他站起身踱步至我跟前。
“柳侍郎参的折子,说王越通敌叛国,你怎么看?”
我虽然没在朝中当官,但朝中大事,喝酒之时也听得一二。
最近闹得最大的一件,是说突厥犯境,处州失守,王越十万大军不敌突厥三万兵马,自言无颜面圣,刎颈而亡。消息传回京中,一片哗然。
那折子上头写的,是有关王越昔年收受贿赂的罪证,以及从其家中搜出的与突厥人来往的信件。
不过,我一个不管事的闲散王爷,这事问我作甚?
“儿臣听说王越乃忠良之后,王越若真是通敌叛国,父皇自然应当严办。若不是,也不能让已死之人凭空背了这黑锅,令家族蒙羞。”
一时安静。
“你倒是滴水不漏。”我父皇耷拉着眼皮,斜睨我,“朕只想问你,你觉得王越是忠是奸。”
他这样问,是一定要我拿个主意,不要再打马虎眼。
“儿臣跟王越没什么往来,但父皇若要儿臣拿主意,儿臣觉得,自古通敌叛国,为的不过是高官厚禄,可如今父皇治下,我朝昌隆盛世,国泰民安,王越也官居高位,却非要做突厥人的走狗,实在是有些古怪呢。”
我定了定心神。
“儿臣觉得,他是忠。”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我父皇看我两眼,脸色稍霁,道:“既然如此,朕便派你去领兵御敌,顺便彻查王越一案。”
……
我从宫中往回走,顿觉这夜比来时还暗了几分,风儿也凉了几多。
心想,当时我若不说王越是忠,是不是就不会摊上这个差事?回想一番,又觉得一切不过是托词,只不过他做事,总是喜欢顺水推舟,不留什么话柄。
皇子亲征,是为增涨士气,选我去,是因我曾在军营摸爬滚打,一身武艺“威名在外”。却绝口不提,为什么要这么着急宣我进宫,为什么要将我宣到御书房内,要从龙座上站起来,让我看他虽老矣,身骨精气尤在。
人越是没有什么,越是要装作什么。
我父皇他,是真的病了。
他害怕了。
他怕太子继位之时,我要动什么手脚,所以赶紧让我南下御敌,以保太子顺顺利利地坐上这个皇位。等我归朝,一切尘埃落定。或者,我就这么死在了外面,一了百了。
他从来没有改立太子之心。
他要摆出那副猛虎之姿,以免我此时生疑,逼宫夺位。
虎毒尚不食子,却不知虎有几子?
***
过不几日,此事已经传遍了整个京城。
我父皇封了我为主帅,又点了两个副将跟我同行。其中一个,便是晏载。他一身战功赫赫,比我这纸上谈兵的主帅货真价实不少,这么安排,算得是妥当。
我二皇兄得知了此事,赶紧来了我府上找我商议。
“三弟,你见过父皇,他如何?”
我斟酌一番,道:“不像病入膏肓。”
段景昭思索片刻,试探道:“三弟觉得,父皇为何会要你做这个主帅?”
我哂笑:“二皇兄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段景昭眼神微动:“三弟如何想?”
我道:“父皇有保全太子之意,弟弟本就没想过去争,只是弟弟调离京中,今后便帮不了二皇兄你什么了。”
段景昭神色晦暗:“父皇若想保全太子,为兄又如何跟他争得?”
“二哥若不想走那最后那条路,只能下个狠招了。”我压低声道,“二哥若要做局,务必让太子声名扫地,再也不配做这储君,父皇才会因众口悠悠,不得不改立太子。”
“三弟说的是。”段景昭擎着茶杯,出了神,良久,茶还未喝,放了杯子,口中喃喃,“父皇这颗心,可真是偏到了天上去。”
***
知我要出征,景杉去寺庙求了道符,说是能保平安,让我务必贴身放着。贺栎山说他没什么好送的,摸了几颗夜明珠,说这玩意是个硬通货,让我别苛待了自己。
这一别,又不知是何年何月。
一切安排妥当,我率兵立于城门之下,许多人来送。
景杉抱着我的脖子哭得稀里哗啦,凑到我的耳边让我打仗别冲到太前,小命要紧,拍拍我的肩膀退下了。
贺栎山道:“记得上回送殿下出城,也是这个季节。”
我道:“却还是你二人来送我。”
贺栎山笑道:“等你回来,还是我来迎你。”
他又定定看我许久,目光中揉捻了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声音哑了几分:“等平安归来,我有话同你讲。”
是个好日头。无风无露,天光大亮。
我策马转身,最后一眼,是贺栎山的脸。
白玉冠,滚金边的袖。
清辉映进他眸光,一如当年我在国子监与他初见,他被罚站在树下,却还胆大包天爬树去摘果儿,张口将我叫住帮他接果儿。眼角眉间,无邪烂漫。
他身后,是盛世太平,京华尘梦。
我身前,是漫漫风沙,归路无期。
城墙上,明娉哭成了泪人儿,我觅觅等等,终究没见到他来。
戏中故事,咿呀铿锵,千回百转,就这么走到了结尾。
散完场,又该去赶下一出马乱兵荒。
第49章 处州 “本王难道就经常去了吗?”……
处州城有一个听戏的地方, 叫做调易楼。
地方倒是宽敞,桌子椅子摆满,能容下上百人, 就是楼中装点不大仔细, 这破一块那一裂口的, 茶水也涩口, 跑腿的伙计爱搭不理, 这么做生意,放在临安定然是门可罗雀, 但在江州,人来人往, 每天来得晚了,连张桌子都占不到, 只能站在后头垫着脚听。
处州的茶虽不好喝,酒倒是一绝。
戏馆里头, 也整天是喝得醉醺醺的看客, 坐在底下呼叫捧场。
至于唱的戏,平心而论,就我来看,两个字——
难听。
唱得像磨墙皮不说, 衣裳也做得不精细, 有时连妆都懒得上。总之,里子面子,要哪没哪。
但是, 来这茶馆戏馆的,大多也不单只是为喝茶听戏,最最主要, 是凑个热闹。甭管干什么,只要人多了,那就好玩了,上头的人啊呀在唱,下头的人叽喳在讲,城里头的新鲜离奇事,坐一下午,就能听个七八。
闲得没事,我也来此消磨。
茶馆的斜对面,还有一家青楼,有时,这边刚散场,那边就开张。
戏听罢三首,茶沏过五六,总算,等到那玉红楼开了张。
“殿下,我还是第一次去这种地方呢……”晏载跟着我出了茶馆,在我耳边小声道,“等会您可得教教我。”
他这话说得——
“本王难道就经常去了吗?”
晏载转着眼珠小声嘀咕:“翠微楼那会您不是……”
“……”我转过头,“那你们神武营天天搁那楼里抓人,还去得少了吗?”
“这,见是见得多了,可也没有亲身体验过啊,下官哪像您这般……呃,风流倜傥,您又不是不知道,京城军纪多严啊,再说了,我天天带兵搁那过,人老鸨龟公,上上下下都将我认得了,哪敢留我。况且,也不单是我们神武营抓人啊,还有巡城司的人呢,咱神武营的人要是被巡城司抓到,不定要做多大文章呢。”
“明白了,你是有色心没色胆。”
我点头,一脚跨进玉红楼大门。晏载赶紧将我追上:“诶,将军,晋王殿下,您怎么能这么说呢?您这可就是污蔑了啊……”
老鸨很快就来了招呼,一招手,环肥燕瘦都往前凑。脂粉味冲得晏载直打喷嚏,一只手轻轻攀上他的肩头,缓缓地往他精炼的胸膛滑去。他耳朵登时通红,怔了一瞬,才干巴巴地道:“姑娘,使不得啊……”
那美人的手仍然没有抽回,只低头掩扇一声轻笑。
“公子,您可真会说笑。”
晏载抬手几次,约莫想将那支纤纤玉手从他胸前扒拉开,但终是在即将碰到的时候抽了回来,无可奈何地放下手,一个劲地朝我使眼色求救。
我轻咳一声,装作很有经验地道:“本公子要见宛儿姑娘。”
此言既出,那姑娘搭在晏载身上的手“蹭”地收了回来,一群美人,与那老鸨对望一眼,脸上各有颜色。
“哎哟,公子,这每天想见咱们宛儿姑娘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老鸨一双眼提溜转,“每个客人来,每个都让见,那哪儿成呢?您说是不?”
先前搭着晏载肩膀的美人又莲步轻移,伸手到了本将军肩膀,芙蓉玉面,盈盈带笑。
“公子,就让怜晴陪您不好吗?”
她说着,指头轻点,挪到我的脖颈,翻过手,用手背轻轻从下往上摩挲。
细滑,温热,香气扑鼻。
我立刻将她的手捉住,亦冲她笑:“不好。”
怜晴脸色微变。老鸨见状,又道:“哎呀公子,真不是老身为难您,您一来就说要见宛儿姑娘,想必也是听说她的名声,这花魁,要是人人都能见,那还叫花魁吗?这一处有一处的规矩,宛儿姑娘是咱这的头牌,规矩自然比其他姑娘多……”
晏载一脸严肃,但问的话却直犯傻气:“有什么规矩?”
老鸨一下哽住。
我从兜里掏出几张银票,那老鸨眼神立刻就变了,精光大盛,眼珠子直随着我手中银票的方向舞动,最后定定瞧上两眼,心满意足道:“公子是有心人,老身这就去给您安排。”
一帮美人悻悻地散开,又见门前来客,扭腰含笑去喊。
我二人跟着老鸨上楼,晏载这傻子还小声凑过来问:“殿下,她还没说有什么规矩呢。”
这烟花之地,虽有个诨名是销金窟,但这门买卖,有了一层叫“感情”的朦胧的纱,花钱就不能叫花钱,叫真心,花得越多,这颗心就越真。
这里头种种,处处都是跟钱挂钩,但拿到面上讲,就不能光提钱字,老鸨也不会告诉你出多少钱能见到花魁娘子,只会试探你能拿出多少真心。
你的这颗心够真,就能够打动美人。
这就是传说中的风流韵味。
以上,都是贺栎山跟我讲的门道。所以他是临安城风流第一人,他这颗心比谁都要真。
“规矩就是你把腰牌给收好。”我压低声音。
晏载立刻低下头,慌张地将露出来的腰牌用手遮住,张头一望,再迅速抽出来塞进怀中。
上楼,进门,老鸨将门带上。
屋内便只留了我与晏载,还有那位传说中的花魁华宛儿。
立在我二人面前的,是一道状似屏风,中间却掏空做了纱帘的隔断。室内燃香,袅袅的香气吹至鼻尖,叫人浑身都松弛舒坦了。
“公子要听什么曲?”一道温和低婉的女声隔着帘子传来。
据说这位花魁,是卖艺不卖身,故而要见一面,只是听她弹琴唱曲,再多,就喂你两壶酒喝,剥两粒冰镇葡萄。
什么一亲芳泽,统统都作下流。
“本公子不听曲,本公子只想见美人一面。”
“……公子倒是个急性子。”
“叫美人见笑了。”
“可是,奴家的规矩不能坏呀。”华宛儿盈盈笑语,“公子不听曲,只见一面,怕不是糟蹋了公子的银子。”
她这话的意思,是就算只见面,银子也不退,且也不能再做什么其他。听上去,也不是第一回遇见这种急色恶鬼了。
“美人何必替在下心疼银子,能见美人一面,博美人一笑,在下倾家荡产,也值当,不言作悔。”我施施然道。
华宛儿吭哧一笑,不多时,那纱帘就倏地被掀开了。
纱帘中露出一位单手抱着琵琶的美人,头上钗着金步摇,丝缎做的衣裳外还套了一层薄纱,一颦一笑,似都有脉脉情意流露,叫人惊不住怀疑。
——她一定欢喜我!
当然,本王才没有这么自信。
只要你去青楼,十个叫得上名的美人九个就是这幅姿态。老鸨在外头摆谱,抬架子,一会儿吹嘘人家阳春白雪,曲高和寡,一会儿吹嘘人家不爱黄白之物,只爱见有缘人,纯粹只是为引人好奇,勾人兴趣,捧点名声出来。
实际人家识趣知味得很。人就是在家里贴了冷屁股,在外头凉了心肝脾肺,才到这软红深处,来听几句熨帖话,暖暖心窝子。你不开心,人家拉着你的手,对你笑,给你弹曲,喝醉酒埋怨两句,也都站你这边,让你觉得好像一辈子就这么个人懂自己了。
人就是这么样子,先让你觉得她对你有意思了,你才愿意掏出自己的心给她瞧瞧看看。
看我身边站的这位,从脖子背红到耳朵根,面门也要城门失守的样子,差不多是到那步了。
“咳,”我握拳贴住下巴,好心道,“那个,宛儿姑娘,你可不能再看我这位兄弟了,你再看,他脸就红得能煮熟鸡蛋了。”
话音落下,晏载才从怔忪中醒来,赶紧将头低下,华宛儿也收回了跟晏载对视的目光。
她俯身将琵琶放在架子上,掩口一笑:“哎哟,公子,您这么快就醋了?”
“是啊,美人眼里只瞧得上我这位兄弟,却将我这出钱的冤大头晾在一边,我这心头能好受吗?”我捂着心窝子,“更何况……”
我吊着半截话没讲完,华宛儿好奇追问:“更何况什么?”
“更何况,他是我亲妹相中的夫君,将来不定要作我妹夫,宛儿姑娘你可切莫跟他看对眼了,不然我这棒槌,就只好追着你们这对鸳鸯打了。”
华宛儿:“……”
“公子您可真会开玩笑,哪有人将自己比作棒槌的。”华宛儿很快就又笑着道,“公子既说这位郎君日后要做公子妹夫,今日却为何还带他上我这地儿?”
大舅子带妹夫上妓院风流,今儿在这消遣完,明儿就能当作新鲜事在隔壁的调易楼被人消遣。
“自然是姑娘芳名远扬,在下想带着未来妹夫来见见世面。需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今日见了宛儿姑娘这沧海巫山,往后我这未来妹夫眼里就再也放不进其他不打眼的庸脂俗粉,自然就一心一意对我的亲妹。从此举案齐眉,以襄秦晋之好了。”
我这边情真意切地说完,美人的笑却再也挂不住。
良久,她方道:“公子可真是位奇人。”
我道:“姑娘也是位奇女子。”
华宛儿却不高兴了,绕过纱帘到我面前,字字都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戚戚然:“公子何必来打趣奴家这可怜人。”
我惶道:“在下可不敢。更何况,若只是为打趣姑娘,在下花这么多银子,可不就成了大傻子吗?”
“公子先前说想见奴家一面,可奴家露了面,却看不出来公子这双眼对奴家有多少喜欢。公子可是瞧不上奴家这腌臜身子?”
她说着,眼中竟有泪光闪烁,从腰间抽了根帕子轻轻往眼角凑,梨花带雨,鼻尖微红,比先前好看了几分。这时,我若算个男人,稍微有点良心,就应该上这套,赶紧赔礼道歉。
“哪里,在下可不就是瞧上了姑娘的身子。”我诚惶诚恐道,“若是可以,在下恨不得天天都见上姑娘一面。”
这浑话听在寻常女子耳中,恐怕早就喊上两句登徒子,不要脸皮了。然这位花魁,这位奇女子,不论心里作何感想,面上仍挤出一个笑来,捏起帕子朝我一扬。
“讨厌……”
她走近两步,又悠悠朝我伸出手,玉臂上纱衣往下直滑,滑腻的肌肤贴在我的脖子上。
“公子长得可真是俊呢……”
晏载别过眼不敢看。我巍然不动,只低头冲她笑:“那姑娘想不想天天看见在下呢?”
她身子软若无骨,快要趴到我肩上,手指一点点在我胸前划,痒得很。
“想啊,怎么不想,有公子这样俊的郎君天天来看奴家,奴家睡着了都能笑醒呢。奴家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公子您盼来了。可奴家担心,公子的钱袋子……禁不起这么折腾啊。”
我捉住她的手腕:“诶,宛儿姑娘不必担心。在下前来,只是为了得宛儿姑娘这声答应,现下你我情投意合,一切都不再能阻拦你我什么。”
华宛儿微愣,一时没有话讲。
“在下知道一个去处,姑娘若肯来,在下便可与姑娘日日相对,雪月风花,敞开天窗说贴己话,姑娘意下如何?”
华宛儿又是吭哧一笑,仿佛是觉得无稽,却仍然很有花魁的风度,顺着话问:“是什么去处啊?”
“牢房。”
华宛儿脸色骤变。
“单间,有人送饭,日夜轮流有雄兵把守,打灯笼找遍整座处州城,你都找不到比我那儿更安全的地儿。”
第50章 来信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
乐安三十七年, 我奉天子之命率神武营武虎一卫驰援江州,重编了王越剩下的兵将。
乐安三十九年,关内失地悉数收回, 我率军驻扎处州, 突厥人损伤惨重, 窜逃出关, 我拟急报回京, 得那位九五之尊四字批复——
“穷寇勿追”。
再往关外,便是突厥人的地盘, 没什么好地,加之不熟悉地形, 贸然去追,也很受制。
作战, 天时地利人和,一个不得少。武虎卫便罢, 王越的部队惫战已久, 再打讨不到太多好处。众将都只等着京中传回消息,得到答复,总算敢放心大胆地歇息下来。
太平之后,便要开始清算。
论功, 论过。
先前没来得及计较的种种, 也要一一拉出来抻平,谁无辜谁有罪,今朝一并做个了结。
只是打了太久的仗, 迟迟未提,就叫有些人忘了分寸,以为有些事就这么翻篇了。
“晋王殿下, 您这是什么意思?”
“孔副将比本王明白。”我叹口气。
孔建木翻身想要从床上起来,晏载剑尖再往前一寸,惊得他立刻绷紧身子,再不乱动。他骇然将我和晏载及身后一干穿甲胄的士兵扫过,胸口起伏,好半天才冷静。
“末将不知殿下所说何事。”
“无妨,本王也不是想要在这里跟你讲道理说事情的。”我伸手往外一指,“孔副将,请吧?”
晏载收回剑,抓着孔建木衣领将他从床上拽了起来。夜将深,人将睡,只套一件单薄里衣,实在有损体面,本王很好心地道:“来人,替给孔副将更衣。”
岂料他脸色更惶:“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孔副将非要揣着明白装糊涂,实在是令本王头疼。”我按了按眉心,“不过也没什么,本王昔年也曾在大理寺溜达见识,也知硬骨头就当用剔骨刀,待会入了地牢,相信孔副将就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了。”
离最近的一名士兵已经上前将孔建木衣裳取下,正要给他搭,他却僵着身子,不动分毫。
“你想动私刑?!”孔建木脸上血色尽失,“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军纪昭昭,将军任性妄为,当真不怕传至圣上耳朵吗?!”
“孔副将倒不必担心本王。”
他不穿衣裳,我只好上前一步,顺手取下屏风上搭着的披风,那士兵立马绕开,任我将披风系在孔建木身上。本王如此体贴,他却越抖越厉害。
“孔副将有空,多担心一下自己。”系完,我在他身上一掸灰,“若无那位授意,本将军这闲王,哪来的兴趣管你这摊子烂事。”
孔建木呼吸骤紧,仿佛就要这么过去了。
“怎么可能!两年、两年前……”
我退回去,招手让人带走。他再不挣扎什么,双眼灰寂一片,浑身像没了骨头,任由人托着他往屋外而去。
夜色已深,灯笼氤氲,推门一望,无边,无端的寒,扑面而来。
屋内只余我和晏载两人。
站了一会儿,我想起来孔建木刚才说的话,问晏载今天是什么日子。
“七月廿二,殿下,”我与他相处已久,许多话不用多说,他便知道我在问些什么,“距殿下出征,刚好两年光景。”
“嗯。”
晏载目光锁在孔建木的背影,两个将士拖着他在地上,像条虫豸,慢得很,总算等他消失眼前,晏载长叹了一口气,肩膀松懈下来。
“等这些繁琐的事情了结,总算可以整队回京。”
他揉着背——一个月之前受的伤,伤口许久不愈,好不容易在处州找了一个厉害大夫,敷药之后,伤口好得快起来,只是总是发痒,大夫说现在正是药效最厉害时候,千万不能抠挠。
揉着揉着,他就将手放下来,猛掐自己虎口。
似乎是痛极,叫他脸色白了一半。
烛光昏黄,照得晏载这张棱角分明的脸明暗纵横。仔细一想,似乎他这尊威名在外的杀神,比我还小上半岁。
“殿下,你笑什么?”他眼神莫名,看我。
“没什么。”我敛了笑,抬脚往外走。
晏载很快追上来,着急又问,“殿下,您笑什么?”
“把孔建木在处州的置物都缴了,本王授意,钱什么的你自个儿留着,打这么久仗,好生玩玩去。”
晏载驻足片刻,猛然一惊,追我上来,“殿下,您什么意思?”
“将在外,无召不回。”
晏载愣了愣,接着道:“殿下大败突厥,如今战事已休,王越的案子也已经水落石出,过不多久,回京受赏的圣旨就应该下来。”
直到入秋,新的圣旨都没有下来。
晏载仍然不肯相信——他比我在外面打仗的时间久,觉得自己经验更多。打完胜仗领兵回朝,正是振兴士气,扬我朝威的好机会。
“殿下,末将觉得,应该是孔建木的事情,朝廷还要一点时间调查。”
孔建木招得很快,没有用上大刑,在京中审人,往往要顾及多方态度,这那的纪律,到这天高皇帝远的地儿,只要被拿下,无非是死得痛快,和死得不痛快。
他自述当年王越家里跟突厥人的信件乃是兵部尚书康成领动的手脚,康成领贪污军饷,前线的士兵吃不饱穿不暖,供过来的粮草远远不够,这样事情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王越写信回朝,信被拦下来,康成领跟孔建木私交甚密,跟孔建木商量了此事,认为不能够让王越活着回朝。
早在突厥人打过来之前,王越便已经计划好要死。
王越死得越罪无可恕,朝中便没有人敢惹火上身,为他讨什么公道,揭出来这件事的真相。
又过一个月,圣旨下来。
说康成领的事情朝廷正在调查,朝廷对突厥人奸细的事情很重视,突厥人狡诈,此祸不清,贻害无穷,故而要我镇守此地,将城中奸细一一拔出。
圣旨传过来的时候,晏载第一个知道消息,火急火燎地来了我屋内。
我将圣旨扔给他看,他本来亮着的眼睛一下静了下来,来来回回将圣旨读了不知道多少遍,终于合起来,脸色十分难看。
“本王说什么来着?”
“皇上……皇上……”他捂着脑袋,在房间内转来转去,腿脚碰到凳子,哐当作响,自己却仍然不觉,“皇上……要拦着殿下回朝。”
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遥遥看着安静躺在桌上的圣旨,“殿下深入险境,和突厥大军搏杀,几度难料死生,怎么……怎么能……”
他跌坐在床前,喃喃低语。
我将圣旨收起来,走到窗前,刚好,一片落叶从屋檐卷了进来,秋风一吹,心中许多烦恼都乱了,冷静片刻,我方道:“皇上要我等查探子,那么就查好了,处州都是我们地盘,怕他什么。如今边关安稳,你也不必要整天绷着脸色,叫别人看起来,好像对这些安排有什么不满。”
“现在不回朝,也不保准一辈子不回朝,总是有机会回朝述职那一天,叫别人说起来,你居功自傲,告你一桩,你又该如何自处?”
“现下突厥大军已退,本王叫你去玩,你便去玩,这是军令。”
晏载抬起头来,“殿下心中早有沟壑。”
我摇头,“走一步,再看一步。”
“殿下离京之日,已经料到如今。”
“你是受本王所累。”
***
我领兵出走的时候,我父皇身体还恙着,如今两年过去,也许是苏御医果真医术高超,朝廷里面还是没有什么动静。
中间我二哥给我传过一封密信,告诉我父皇上朝的时间越来越少,身体变差,瞒不住。太子那边没有大的动作,只是经常守在我父皇床前“尽孝”,又说开始改吃素食,信佛,给我父皇祈福,闹这样一些有的没的事情。
我父皇稍微好一点了,便开始有人说太子的真心感动了天地,他东宫之中养着那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就专门做这个事情,写一些诗,做一些赋,去外面讲一些太子做的孝行。
这个情况从太子始,朝廷中其他人也效仿起来,一会儿聚集要去哪个寺庙拜,一会儿说要开坛祈福,为皇帝延寿,宫里面还真叫进来几个道士、和尚的人物,念经,炼丹,什么花样都有。
后来其中一个道士被揭发是个骗子,拖下去斩了。
众人惧怕步他后尘,闹剧渐渐才收场。
明娉年龄大了,父皇准备给明娉招驸马,被明娉闹了一通,招驸马的事也搁置下来。
种种大大小小的动静,他都跟我讲了讲。
他讲,林承之跟杨兆忠之女订了亲,如今也站到了他这边。
我盯着这一行字,只觉得连呼吸都溺住,不自觉,将纸都揉皱。
回过神来,又觉得自己实在是大惊小怪。
从第一次见到林承之起,他跟杨兆忠的关系便往这上面靠,榜下捉婿,才子佳人,这样简单的戏码,只我一个人看不透。
收到这封信的第二天,我左臂中了一箭,躺在帐中养伤,伤口受染,发了高烧,梦里面又见到他。
挥之不去,书院崇礼殿外,他站在一棵树下,拿着一卷书,笑着看我。
画面一转,黄沙灌满我的口鼻,我从地里面爬起来,拿着剑往一路向东走,见到他穿着一身喜服,转过头,看我一眼,消失不见。
我追着过去,到了他的喜宴之上。
众人言笑举杯,锣鼓喧天,满目艳红,我心中如沸火狂灌,身体木偶一样端坐在桌边,动弹不了分毫。
我从梦魇中醒过来,帐中只有晏载一人守在我身边,他用很复杂的目光的看着我。我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密汗,渐渐找回神,问:“本王……梦中,有说什么吗?”
我口干舌燥,讲出来的声音也哑得可怕。
晏载欲言又止,最终低下头看着我握住他的手腕,“殿下只一个劲叫末将,别走。”
“……”
我倏然将手抽回来,心里松了又提,提了又松,脑中一阵翻江倒海,“你,切莫误会。”
晏载用更复杂的目光看着我:“末将知道,殿下叫的是别人。”
他说着这个“别人”,我一时之间又头疼了。
不敢多问。
越问其中误会恐怕越大。
后来我意外得知了他心中的别人是谁。
就在退敌之后,等待朝廷命令的这段时间,又来了给我的信,他亲自送过来,邀功一样递到我面前。
“殿下,这是安王的信。”挤眉弄眼说完,还没有等本王说什么,晏载就轻手轻脚地给我关上了门,一阵烟儿一样消失在我面前。
我想将他捉回来将这件事情说清楚,但贺栎山第一次给我来信,心中好奇更多,坐在桌前将信拆开。
里面只有一页纸,折了三次,不像从前他的风格。
有的没有的,都要在信上写,洋洋洒洒一大堆,吃了什么,见了谁,遇见了什么好玩的事——他就这样,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境地,都洒脱得很。
纸上大部分都是空白,只有中间写了两个字。
——“思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