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外有风声,没有人声。
这么长时间,没有人走动过来借机窥伺——虿廉人是真的放心他。
朕道:“夏卿聪明。夏卿用兵如神,不止布阵有道,谋算人心也是朕见过中的佼佼。”
夏溥心道:“皇上谬赞。还是虿廉人出乎我意料,我献之计,要他们先死上千人,竟然没有人疑我有二心,藜金王一声号令,虿廉人主动请缨,个个都要为昶旦赴死。”
朕“哦”了一声,道:“有夏卿之谋,加上虿廉人骁勇,夏卿所以觉得,归顺虿廉,比效忠朕是个更好的出路?”
夏溥心道:“皇上诚心,我也诚心答。是!”他长吐一口浊气,“皇上再说,我也不会再叛主,同样是主,藜金王待我比郑奎宽厚,不止十倍。我擒拿你,立马给我封王,赏赐我黄金和他身边虿廉美人,称我兄弟。”
朕再问:“那晚燃火之后,撤退之机,都是你算好的?刚好交战到天明,浓烟遮蔽,你能够赶上来切断?”
夏溥心道:“是。都是我算的。风向如何,地形地势,什么时候行军到哪里,我都算过。”
朕道:“夏卿谋深,比虿廉人胜不知道哪去,还是我大丽人才多,叫朕开眼。”
夏溥心面皮抖了抖,抿了抿唇,似乎有话要讲,最终,什么都没有说,转身又走。
“不过有一句话,朕也想要提醒夏卿。”
夏溥心停住脚。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
第77章 同归 朕赢。
朕在营帐之中只管吃睡, 没有任何人管,除了那个自称莎谰王的女子时常过来。
她跟我说我不要想着跑,虽然我的营帐前面看似没有人, 其实只是外面人多着呢, 都是我看不到而已, 因为那个叫夏溥心的大丽人说, 不要让任何人跟我有接触。
只要我不跟人接触, 就没有人能够听我妖言惑众。
朕说:“朕不会说虿廉话,没有能力妖言惑众。”
莎谰王捧着脸说:“我知道。所以我来跟你说话, 我陪你解闷。”
朕不明白虿廉人的想法。到底是她的问题,还是虿廉人都有这方面的问题。
朕说:“你把我放了, 我就不闷了。”
莎谰王抓着我的胳膊:“那不行!其实我刚才骗你的。我来找你,是因为我想要解闷。你陪我聊天好不好?”
朕说:“朕一般不跟人聊天, 往往朕在宫里面,听见我开口, 许多人都怕。”
莎谰王放了胳膊, 又捧着脸看朕,说:“为什么?”
朕说:“因为朕一般喜欢说,‘拉出去’‘杀无赦’‘诛九族’,这一类的话。”
莎谰王捂着肚子在地上笑。
“我好喜欢你。我太喜欢你。等到昶旦回来, 我要让你当我的王夫。你一辈子陪在我的身边, 不许走。”
朕睨她:“你若喜欢好看的男人,大丽不少,朕可以给你挑一个, 还有什么别的要求,高矮胖瘦,你也可以跟朕说。”
莎谰王从地上坐起来, “我知道,你接下来要说,让我放你,你答应我提的要求。哼!你以为我不知道,你骗不了我!我好心过来陪你玩,你竟然算计我!我讨厌你!”
说完,她叮叮当当地奔出去了。
晚上,朕闭上眼正要睡,她又撩开帐帘钻了进来。
她端着花蜜做的茶,说要喂给朕吃,我说我不吃。
她说:“你放心,没有毒。我吃了很好吃,所以我想要带来给你吃。不知道为什么,特别想要见你。”
突然之间,朕心中某处,动了一下。
莎谰王拿手在我面前晃,问我:“你怎么不说话?”
朕说:“哦。只是朕想起来一个人。”
莎谰王说:“谁?”
朕说:“朕的一个朋友。”
莎谰王把茶放下去,又捧着脸看我:“嗯?他怎么了?”
朕说:“没有什么,他少年时候,总爱带一些外面吃的玩的进宫。”
莎谰王说了一句话,朕光看见她的口型,没听明白。
她突然松了一口气,说:“我就说你不会虿廉话。夏溥心不相信,他说你在大丽曾经也是什么王,你杀了你兄弟,你很厉害,你做过很多厉害的事,也许是你装出来的,也许你恰好精通虿廉话。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懂,你没有骗我。”
她又盯着那碗花蜜茶,“你不吃的话,那我吃了?”
朕说朕不吃。
她吃完茶,也不走,就抱着腿坐在朕身边,说:“我可以亲你一口吗?”
朕一震。
“不行。”
莎谰王说:“为什么?”
朕说:“没有为什么。”
莎谰王说:“我知道你们大丽人有一句话,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现在我明白了,这个莎谰王光是占便宜的时候不傻,不占便宜的时候傻。
我说:“你我二人还没有成亲,不可以如此逾越。”
莎谰王说:“我们虿廉没有这个规矩,既然你以后要当我王夫,那么你就要依照我的规矩。”
朕从来没有说过以后要当她的王夫。
莎谰王看着我,靠过来,朕躲了,她突然之间退回去,说:“我知道了。”
朕不知道她又知道了什么。
“没有男人可以拒绝女人投怀送抱,还是我这样美丽的女人。你心里面早就有人了!”
突然,她砸了碗,跑了出去。
第二天,她又过来找我,她说:“我知道你叫什么名字,段景烨,我来问你,你愿意不愿意放下你心中那一个人,跟我在一起,如果你愿意,那么我再原谅你一次。”
朕道:“朕受囚至此,如果莎谰王有心留意,应该会知道朕不止不爱你,还越来越恨你。”
这一次,她没有哭,也没有闹,她说:“我知道,你这么说是想要让我讨厌你。其实你一点也不恨我,你对我什么感觉都没有,其实我骗了你。现在我告诉你,你被抓过来的时候,夏溥心已经跟我商量好,由我来勾引你。”
朕无言。
想了想,朕说:“为什么?”
“因为他说,男人都听女人的话。他还说,男人不止喜欢女人投怀送抱,还最喜欢尊贵的女人投怀送抱。尤其是尊贵的傻女人。”
“哦。”
“我是虿廉最尊贵的女王,他说你会喜欢我。他让我来劝你,你只需要还回来昶旦,割一城,你就可以平安离开。你开口跟你的臣子说,他们都会听你的。”
隐隐,我脑子里面有什么要跳出来,心先一紧。
“你为什么要告诉朕这个?”
“因为我已经不用再勾引你了。你的部下答应了,”莎谰王看着我眉心,“他们愿意割城换你。也愿意把昶旦还回来。夏溥心已经跟他们谈好了。”
朕闭上眼。
“我知道你在等什么,你在等他们先救到你,你在等你手下的兵。夏溥心说这就是你不肯松口的原因。现在你没有办法了。所以我跟你坦白,我不想要再骗你了。”
她说完,仍然不走,坐下来在我身前,“虽然我是为了骗你来的,但是我说过的话都是真的。我喜欢你。我特别喜欢你。”
“我从来没有遇到过这么喜欢的人。如果你可以放下你心中那一个,跟我在一起,你有什么要求,可以跟我提,如果我能够做到,我就答应你。”顿了顿,她再道,“但是,我绝对不会背叛昶旦。”
朕说:“朕不答应。”
莎谰王站起来,说:“我恨你。”
朕说:“理应如此。”
莎谰王说:“但是我忘不了你。怎么办。”
朕说:“朕很快就会忘了你。”
莎谰王将身上的一个铃铛砸到朕身上,“我讨厌你。段景烨,我讨厌你。”
她哭着跑了出去。
晚上,她又钻进来朕的帐中,她蹲在朕面前,肿着眼泡说:“我还是喜欢你。我又骗了你。我没有办法讨厌你。”
朕说:“你就是为了告诉朕这个吗?”
莎谰王说:“我来诅咒你,我诅咒你也跟我一样爱而不得,你也要跟我一样伤心。”
朕莞尔。
她说:“你笑什么?”
朕不语。
她掉下一滴眼泪,说:“对不起。我不要诅咒你。我不要你伤心。我来是为了告诉你,明天,他们就要带你出去,夏溥心说你的部下要见到你的平安,再商量怎么换你。”
昙关险隘之处,山石嶙峋,一条上山的窄道,易守难攻,两边草木丛生,同样适合藏人埋伏。
就在险要的险要,朕跟昶旦各占一角,遥遥对望。
人见了,确认还活着,全须全尾,剩下的事就可以继续商量。
昶旦身上没有缚甲,与朕一样,两军对阵,反而我二人这两个主帅像是无知闯进来的平民百姓。
这一点,只能够说都不相上下的算计。
兵箭无眼,我二人没有任何防战之物,那么谁都不敢乱发。
晏载和吴英立在马上,昶旦被他二人架在中间,还是那一头灰黑色的长卷发,眼眶深陷,身上打理得倒还是算是干净,其他看不出来有什么。
朕的兵马占据上风要害位置,昶旦夹在其中,不太可能突围进去。虿廉人这点上不占优势,专门将朕放在悬崖峭壁的一侧,离悬崖仅仅半步。
晏载见了,怒骂他们说大胆贼寇,他将他们的昶旦好生对待,反而他们将我置身险境,连个普通俘虏都不如,没有任何诚意来换帅。
藜金王听得懂大丽话,他动了动嘴,但话没有讲出来,嘴巴突然又闭上,眼神示意夏溥心。
夏溥心站出来道:“晏将军不必在这里跟我们耍嘴皮子,实在跟你们议和冒险,放你们的皇帝在这里才放心。这里是你们的地盘,提前埋伏,那之前商量的所有都泡汤。”
他的意思是他觉得晏载有本事借着地势占优,打算直接将我给劫了。不如把我放在悬崖边上,晏载的人一动,那么他们虿廉人可能心头一慌,没有分寸,乱动之中把我给推下去。
晏载没有说话。
或许,他们真的有这样打算。
夏溥心又笑道:“晏将军,你们怎么想,我猜得一清二楚。现在人也见了,可以谈谈割城的事了。”
这一次是在昙关外见,但是要真正交换,必须在楝州。
夏溥心说:“楝州城门全开,城内不能够留任何兵卒,等我王通过楝州城,出城之后,再换你们的皇帝。”
吴英迟疑片刻,点头,晏载亦称好。
朕说:“朕不准。”
顿时,四周寂静,所有人的目光都投来朕身上。
夏溥心人在马上,低头瞪我,厉声说:“轮不到皇上说不。早就商量好,没有办法改了。”
朕笑道:“你们的兵马通过楝州城,朕还在你们手里,昶旦仍然在朕的人手里,实则你们不费一兵一卒,白得了一座城。若是那时,你们又说还要一座城,那么朕的人不是还要往后退?”
夏溥心说:“我王保证,等你们的兵马全部都撤出楝州,立刻交换你过去。”
朕道:“你们的保证有什么用。荒唐。”
夏溥心怒道:“保证没有用,但你没得选,陛下!”最后两个字,他喊得咬牙切齿,手上用力,连带着马也被他带动蹶了下蹄,“藜金王有心议和,只占你们一座城就愿意止戈,从此天下两分各自安好,我劝你见好就收。”
朕嗤笑,“见好就收,你们当朕是三岁小孩,还是当朕手下的人是三岁小孩。”
夏溥心冷道:“既然为质,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这个,你说了不算。”朕抬首看向草木纵深的上方,目之所及,吴英和晏载都叫了朕一声皇上,朕再转过头来,冲夏溥心道,“夏卿看,是否朕点头,他们才敢答应。”
夏溥心气得浑身发抖,藜金王跟他用虿廉话说了几句。他转过头对我,忍怒道:“你想要怎么办?”
朕脑海里面想起来许多人。
浮光掠影,眨眼之间就全部过去。
昙关天险,楝州要道,直取京师,是他们真正的主意。
那一座金矿,也要落到他们手里。
朕深吸一口气,抬起头,面朝朕麾下众将,“朕离京之前已经拟旨由裕王代政,朕一旦驾崩,他即刻登基。”
“楝州若破,关内再无险可守。山河眨眼已经不复,朕何必君,朕何必存。今日一城明日十城,身后即家,诸君,不可退!”
“朕人君之身,换昶旦神君之身,朕死,宗室之中资质胜朕者不胜枚举,江山有继天下不改,昶旦死,虿廉人必溃。晏载听朕号令。”
“杀昶旦,削头颅四肢,马踏成泥!”
朕肩膀猛撞开身旁士兵,往后一倒。
他连忙来抓我,悬崖边上没有退路,没有把我抓回去,反而拽着我一片衣角,脚上一滑,一起掉了下来。
耳边风声无尽,怒号不绝,另有一只手伸出来抓我,没有抓到。
朕知道是谁。
夏溥心。
他输。
朕赢。
峭壁断木缭乱眼前身后,朕低下头,悬崖之下一条弯曲隐现的河,河面浮冰荡来荡去,恍然,朕看见很多故人的脸。
有的活着,有的早死了。连惜梦也在其中。
半生不过这么多事,这么多人,恍恍惚惚,不过如此。
朕闭上眼。
第78章 九衣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从前有座山, 山下有个村,村边有条河,河边往西走几百步, 有三间屋。
一间屋用来放草药, 两间屋用来住人。
我便住在这里。
不过不住在住人的那两间。
存放草药的屋子中间, 空出来一块能够走动的地, 地上有个铺了两层稻草垫着的床褥, 便是我晚上睡觉的地方。
另外两间住人的屋子,一间住着人, 另外有一间空着,九衣说这是她师父住的地方, 虽然他现在云游四海不在,但是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要回来, 同时她擅作主张捡了我回来,救了我一条性命, 等于我欠着她, 而她师父的那间屋比她的屋子更大,住起来更舒服,天底下哪有欠债的比债主过得还好的道理。
我点头称是。
她又说:“但是我也不能够搬去我师父的屋子住,把我的屋子让给你, 因为我这个人有一点嗜洁。不知道你懂不懂这个东西, 我不喜欢别人住我的地盘。”
我说我明白。
半年过去,九衣的师父还没有回来。她于是跟我说,“这个老不死的说了去京城要给我带好吃好喝的, 拿了我五十两银子当盘缠,现在他不见踪影,应该是去找他老情人去了。你去住他的屋子吧, 这个骗子,我就当他已经死了。”
我跟九衣住这么长时间,渐渐熟悉起来,她也开始跟我讲她师父的事。
她说她师父叫张哺臣,不知道他爹娘怎么给他取的这个名字,当年他师父进京赶考,本来考得还不错,因为这个名字,落了榜——据说,他实际上进了殿试,但是皇帝看了名字,觉得不吉利,叫考官把他给划了,替补了另一个考生上来。
“张哺臣,张不臣,就这样,这辈子他跟功名无望。当然,这个事是他自己说的,而且多半我觉得,应该是假的。”
晚上,我跟九衣一起躺在晒草药的石头边上看星星,她说了这句,转过身撑起脑袋,郑重其事又说,“肯定是假的。他这个人就是这样,爱吹牛,考不上就考不上吧,非要怪自己名字不好。更何况皇帝划了他的名字,还要给他说吗?他跟皇上很熟吗?全他自己妄自揣测。”
在她让我去住她师父那一间屋之前,她对她师父其实是另一种说辞。
说他医术高明,世外高人,平生不好功名利禄,专门喜欢云游天下,医治疑难杂症。每到一个地方就去打听有哪些医治不好的病人,去问诊。
她说往往一个大夫要赚钱,最好就是医治那些好治的,专门留在一个地方,这样治好过的病人一个传一个,就可以打出来名声。
但是他师父不落窠臼不落俗套,他喜欢挑战。
所以他这么多年也没有攒下来多少钱,反而她在这里经营买卖草药,有时候去城里面借别人的地盘问诊,赚了不少钱。不过她很支持他的理想,这就是他师父跟平常人不一样的地方,她很崇拜他。
所以忍不住,我笑了。
九衣坐起来,说:“你笑什么?”
我说:“没什么,只是觉得可惜。”
“他可惜个屁!”九衣手在旁边一抓,捡了个石头砸河里,怒气冲冲,“他就是没有本事当官才去学医,而且他自己说是云游天下治病,其实他是去会他在各个地方的老相好。他房间柜子里面的信都是他的红颜知己写给他的,他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偷偷看过,他专门只爱医治女人的疑难杂症!”
她扔了一个石头还不过瘾,左手抓了换右手,右手扔了换左手,将河水砸得水流飞溅,砰砰作响。
“算了,不说他了。”扔了一会儿,她突然放下来石头,转过头继续看我,“那个,你……还是没有想起来吗?”
我摇头。
九衣拍了拍我的肩膀,沉默片刻,语重心长道,“哎,这种事情也急不得。没有关系,你先在这里住着吧,我不会赶你走的。只要你按时帮我采药,去镇上跑腿。哎,谁叫师父跟我说过,要做一个善良的人呢……”
关于我自己的事情,我能够记起来的不多。
九衣跟我说她是在河边捡到的我,我身上受了很重的伤,脸色苍白,手指都被泡肿了,她看见我的时候,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走进去看发现我还没有死,于是把我给拖了回去,看看能不能治。
就这样,我活了过来。
因为我记不起来自己的身世,名字,她就给我取了个名字,叫张白。
由来是她捡到我的时候,我脸色很白,吓人。
她说治我花了她很多上好的药,再加上她悉心照料耗费的精力,也是一笔债,所以我欠她很大一笔钱,零零总总算起来至少八十两,同时我在她要吃要住,所以如果一年不还钱,这个钱就要翻倍。
最好我能够早点想起来,叫我家里面人来赎我。
当然我如果想不起来,那么她如果考察我手脚麻利,也可以允许我给她打杂,慢慢清这个债。
所以我开始采草药,捕鱼,酿酒,替她买卖易物。她于是说,如果我这辈子都想不起来,她也可以允许我一直留在这里,当她的小徒弟。
有时候,她会拉着我一起喝酒,聊她去镇上问诊遇见的一些奇闻逸事。
她嗜酒,比她那个嗜洁的毛病还严重。
有天晚上她喝醉了酒,抱着我痛哭,说其实一开始我没有失忆,是她学艺不精,为了省钱换了一味药性相近的便宜药,将我给药傻了,她对不起我。
第二天她酒醒了,我正在外面晒草药,她围着草药打转,一边整理草药一边对着我左看右看,终于问,“那个,我昨天晚上没有说错什么话吧?”
我说:“说什么?”
她大松一口气,拍着胸脯站起身,“没什么。你把这些药收了吧,等下午有人来收,每个月这个时候,他都来。”
一会儿我将药收完,她又跑出来找我,站在我的背后,说:“张白,其实你听见我说什么了是不是。”
我转过头,她肃道:“我记起来了,你都听见我说什么了。你放心,我师父医术好,等他回来,我让他给你医,这一回免费。”
我说好。
她松了口气走了,没有走两步,又转过身,“呃,那个……但是你之前欠我的还是要还的。”
九衣爱买酒,也是一笔很大的花销。
她说她自己这么多年攒的钱大部分都给了她师父,加上这段时间家里面多了一个人吃,她的钱不够用了,她说既然我已经知道了真相,不如我们一起来研究一下怎么找到我家里人,让他们花钱来赎我。
“你醒过来的时候,我问你是谁,你知道你说的什么吗?”
“什么?”
“你说,这里可是大丽国土?”
我和九衣坐在河边,同时陷入沉思。
九衣又说:“我说我说的是大丽话,你怎么会这么问。你就皱眉头,说你抱歉。然后你就昏过去了。”
她伸出两根手指,“你会这么问,有两种可能。第一个可能,你就是脑子发昏,没有转明白,乱问。第二个可能,你觉得即使我说大丽话,这里也有可能不是大丽。”
九衣手收回去,严肃神色,“一开始,我觉得是第一个可能,但是后来我帮你换药,发现你身上有很多刀剑留下的伤口,有些新,有些老,你手上也有茧,我替你看了,是使兵器留下的。”
“只有一种可能,我说大丽话,但你不敢判断这里是不是大丽国土。”
“这座城已经被外族占了。你是去打仗的,你昏过去,不知道自己在的地方是已经被占了的城池,还是没有被占的城池。”
“你觉得,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我仔细想了想,觉得有理。
第二天,我陪她一起去镇上问诊,顺便到处问一下最近哪里在打仗,一年半年前可有什么战事发生。
刚好,遇见一个有点见识的货郎,说他从西边过来,路上听说虿廉人跟大丽在打,他就是中途遇见从忻州逃奔的一个老汉,说打得昏天黑地,死了好多人,尸骨累成山那么多。
那货郎“呔”了一声,“本来我还要往北边去贩货,幸好遇见了他,这才折返回来,不然白跑一趟没赚钱,还妄送条命。”
他又说叫我们不要担心,这里天高皇帝远,小破地方,也不是什么战略要地,就算皇帝换了人当,也要不了我们的命。又说我们问了他的话,应该要照顾他生意,这年头消息值钱,这个消息就当他送了。
九衣买了个胭脂,扭头跟我说:“现在好了,你又欠下了一笔钱。”
回去路上,她买了两张饼,留下一张预备明天吃,由我藏在胸前,说以免半路被人抢了,剩下的一张,由我二人一人一半,分着吃了。
路上,她走着走着,突然嘴里的饼掉下来,“糟了,那老不死,不会是跑错了地方,被虿廉人给砍了吧。”
她不知道为什么笃定她师父出去一两年都没有回来,一定是死了,晚上回去大哭一场,借酒消愁了一整夜,第二天起来,给她师父在小屋旁边修了个坟。
她给她师父刻了一块木头碑,她不会刻,专门去找人刻,要花许多钱。她刻到一半,又哭起来,把凿子都扔了。
我给她捡回来,替她写了字,重新刻了一块。
——“恩师张哺臣之墓”。
她怒了。
“你怎么不早说你会写字!”九衣喝了一口酒,酒葫芦砸在地上,“你字写这么好你自己不知道吗?!你真是气死我了!你早不说,咱们早发财了!”
从此之后,除了采药酿酒,我多了一个新的活。
替人写信。
专门我在城里面支一个摊,她去替人问诊的时候,我就挂出来自己写过的字,晒在我的摊子上,用米浆做的浆糊黏起来纸,上面大字小字,工工整整地写出来贴在竹竿上。
可以写信,也可以写对联,写扇面,或者要刻字,提前我写好,他们自己拿去拓。
我这里有时候生意好,比她问诊赚得钱更多。因为我写得快,字工整,许多人都找我来写信,也顺便我替人看信。
远方来的信,拿到我这里来拆,我读给他们听。
也因此,了解到一些天南地北发生的事。尤其从京城的来信多。有一封信大概是个考生所写,说现在皇帝换了人做,朝中正是用人的时候,开了恩科,所以本来预计回来的时间就要推迟,等恩科之后看考得如何,再做打算,让家中二老不用担心,说他会用功念书,还有如果有人进京,可否帮忙带点盘缠云云。
还有信上讲,虿廉人已经被打退,忻州城百废待兴,要去那里做生意,说不准有机会发大财。
……
如此种种,我记下来,回去之后跟九衣说。
有一天晚上,九衣将我叫进她屋里。
“张白,现在我可以肯定,你就是跟虿廉人打仗,才被河水冲到这里的。你是当兵的,而且你可能还不是个小兵,你念过书,会写字。但是……”九衣停了许久,再说,“我捡到你的时候,你身上并没有穿甲胄,也没有带任何护具,看不出来你是个兵。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只有一种可能。”
“你是个逃兵。”
“被打败的兵不会不穿盔甲,只有逃兵才会把自己扒得干干净净。现在战事已定,虽然我想要帮你找到家人,让你还我的钱,但是朝廷要算你的账,你说不清楚,你会被杀头……”
九衣哭了起来,“几天前我医了个男人,他说他有个兄弟,是个逃兵,战场上趁乱把自己身上的盔甲扒干净,逃走了。朝廷要秋后算账,找到他把他砍了,牵连之下,也不让他们家其他兄弟考功名,所以他不念书了,要去做买卖……”
“你回去,你就死定了……张白……”
“还有,我听人说……”九衣抽着鼻涕,“收留逃兵,知情不报,也要一块砍了……”
她跳下床,从床底靠枕头的位置搬出来一个小酒坛,打开酒坛的封盖,里面若隐若现一些银子和铜板。
“张白,虽然我有时候喜欢占你的便宜,但是我师父跟我说,要做一个善良的人……”九衣将酒坛搬出来到我面前,手背揩了一把眼泪,“你赚的钱,我也一并放在这里面了,你拿一点走吧,当你路上的盘缠。你欠我的钱,我不要你还了……你走吧……”
突然,她又用手盖住了酒坛的口。
“但是,你也不能够拿太多。知道吗?”
我拿了钱,并没有走远,在城里面找了一间房子住下。
有一天九衣来出诊,看见了我,将我叫到巷子里,问我怎么还不逃。
“这里僻远,如果我是逃兵,反而朝廷不太容易找到我。而且我住在这里,你也并没有收留我,跟你也无关。”
她一拍脑袋。
“呔,竟然我还没有一个呆子聪明!”
她又说:“那么既然你已经不逃了,之前给你的盘缠,我觉得有必要,你还回来一点。实不相瞒,我师父死了,我仍然住在那里总是触景生情,我准备找个好人嫁了,现在要攒嫁妆。我还想要开一间医馆,不想再每天奔波,这也是一笔大的花销。张白,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对你的涌泉之恩,你好好想想,怎么拿个办法还我。”
她说完,转身就走,走了两步到巷口,又跳回来,伸出来两根指头指我。
“在外面,你假装不要认识我,好不好?”
第79章 古董 安王下巡,城里面戒严
我跟九衣见面, 通常都是在日暮时分无人的小巷。
每天我赚的银子,先分三分之一给她,这样算作欠她钱的利息。其余的, 等我之后想到办法了再还, 将债给清了。
我租住的房子虽然不大, 但是价格不算低, 为了出摊方便, 只能租在城中,也是一笔花销, 遂我开始寻找其他谋生的路子,看能不能够再补贴一点。
恰好因为我字写得好, 城中一个富户听说了我,想要请我去当他儿子的先生, 只专门教他写字。
我于是应下。
那富户名叫祝博厚,家里面做布匹生意, 在昌桉县是数一数二的有钱, 人身材有些短,肚子大,爱戴帽子,爱扳指, 爱拿扇子出街, 很多人都知道他,虽然他身上没有功名,但是家里面搜集有很多古籍, 风雅的宝贝,有人说他是爱书之人,也有人说他附庸风雅, 满脑肥肠。
祝博厚爱买古董,时常有古董商人到他家里面来,送过来最新到的货给他看,他喜欢就直接留下来,叫账房去支钱。有一天我发现他书房里面多了一副笔洗,玉做的,洁白清透,上面雕刻一只栩栩如生的秋蝉,突然之间,脑中一震。
一根弦响,满是余音不绝。
“张先生?”祝博厚咳了一声,“先生看,我这幅字怎么样?”
“秋蝉照月。”没有明白为什么,我脱口而出。
祝博厚放下笔,讶然看我:“张先生好眼力,我这个笔洗正是当年贤昭帝送给安王的秋蝉照月!”
他将笔洗拿起来,专门走了两步,刚好窗户照进来的光撇下来一缕在笔洗之上,衬托那笔洗更加莹润,笔洗上雕刻的秋蝉和明月更加栩栩如生。
“据说当年贤昭帝总是到访安王府,见到安王家里面都是美人,且常常笙彻不止,说安王不学无术,送他一副笔洗讽刺他。安王当年受宠,明面上接了赏,但内心不悦,竟然偷偷将御赐之物给卖了出去。”
“没有这回事……”突然,我哑住。
我不知我在说什么。
还有一个人更不明白我在说什么。
“张先生?”祝博厚放下笔洗,不悦看我。
“这个笔洗是假的,”我脑子里乱上加乱,许多话不假思索,“秋蝉在右边不在左边,那是一块糖玉,刚好一点糖,飘在了蝉头的位置。这是一块仿的。许多人都以为,秋蝉照月是一块白玉,只是有人写诗写错了,以讹传讹。写诗的人见的秋蝉照月是另外的一块,但这一块不是给安王的那一块。”
祝博厚拿着笔洗找周重培——专门倒腾货的古董商人算账。
他买这笔洗花了八千两,因为这是个孤品,而且还是御赐的孤品,带有一个颇有虞诈的故事,往往带有故事的古董,就比一般的古董高出一半的身价。同时周重培跟他说,这个货是他花了大价钱从京城抢回来的,货一到,城里面另外有几个富商也想要来买,是因为他两个关系好,所以他提前过来问,看他要不要。
祝博厚找周重培算账之前,找人去鉴过,鉴出来这个玉好,但是产地不对,应当不是那几年献进宫里面的玉,而且这个玉也有一个说法,早就有人见过在卖,又对应另外一个故事。
故而这东西算假,也不算太假,也值钱,但套了一个皇家御赐的故事,价格就翻了十倍有余。
因为这样一件事,我也有了一点名气。
祝博厚逢人到处说,是因为他家里面有个先生,一眼看出来这个东西不对劲,说我眼睛毒。后来他那些朋友,常常到他府上来访,带着一些收藏的古董玩物,叫我去帮忙掌掌眼。
我在这方面也说不清楚什么造诣,不会鉴真,只会鉴假,尤其是那些号称皇家御用宫廷之中由太监宫女带出来流落民间的珍宝,我都说假。
至于假在什么地方,我也说不明白。
反正拿给我看,我就这样答。
因为我不会鉴真,说不出来其他古玩的身世来历,就连鉴假,也说不明白——除了祝博厚收藏那个假笔洗我想起来一些来历,其他一概,我只能答一个假字。
往往乘兴而来的客人见了我,都败兴而走,故而院中有人给我取了个别号,叫张败。
祝博厚偷偷跟我说,让我看不出来真假的时候,都一律当真,夸一下他那些朋友的藏物,不要让他们脸面上过不去,连带显得他这个主人招待不周。
“祝老板,实则不是我不想要夸,委实,我不知道要从哪里夸。”
我这样说,祝博厚摇头,一声叹息,说:“算了,你以后就鉴假,我来夸,啊,我来夸……”
叫我帮忙看东西,我也收一点钱,看假这事替人省钱,确认是假退回去之后,也再给我一笔钱。加上教书赚的,以及我在祝府住着吃喝不用花钱,就这么攒下来很大一笔钱。
钱我大部分都给了九衣,她正儿八经开了一间小医馆,就在城郊,因为她之前帮别人看病已经有一些名气,知道她,所以有许多人辗转来找她看病。
不过她的医馆地方小,药材不多,往往写了方子,还要其他病人去外面再买。这样闹出来一个事,有个病人买错了药,本来治的小病,吃了她的药反而成了大病。
这个病人带着三亲六戚都过来闹,在她的医馆门口骂她是庸医,说她开错了药,要她赔钱。
这样闹着没有人去她的医馆看病,她没有生意,名声也受损,干脆将医馆关了。
“窦老头!就是他干的!”
城郊一间小酒馆,九衣一边喝一边拍桌怒骂,“小人!贱人!王八蛋!早晚他要比我倒一百倍的霉!”
她说那个病人其实是收了窦汾的钱,窦汾是她之前坐诊的那个医馆的老板,因为她跑了,他那个医馆曾经的病人都只认她这个大夫看,带走了他的生意,就这样让那个人过来污蔑她,让她开不了店。
“对了,那个,我听说你最近混得挺好的,”她放下酒碗,翘起来的腿也收了下去,咳了一声,“能不能再给……呃……还一点我的恩情。”
我给了她五两银子。
她说她没有救错我,让我放心,虽然我是个逃兵,罪大恶极,但是上天有好生之德,她医者仁心,不会放弃我的。虽然她师父已经没了,但是凭借她的聪明才智,坚持研读她师父留下来的医书古籍,早晚能够将我失忆的毛病治好。
“你放心,张白。我这个人很善良的,我一定会救你,你也不要放弃,我们常联系。我给你带药吃,我给你治……”
拿着钱,她走了。
后来过了一段时间,她的医馆重新又开张。她说她把那个窦汾请来装病的地痞流氓给告了,县衙里面那些当官要钱通融,不然那么多告状的人,就把她的事情排在最后面来审,一年两年都没有个下落。
她拿我的五两银子,就是做这么个事。
那个病人知道衙门提审,吓得半死,公堂上什么都招了。还了她清白。
同时因为窦老头被抓坐牢,他的医馆也没人去了,他们举家迁去了隔壁县,原本医馆的位置空出来。
“我想要接手那个铺面,那个位置好,而且里面的东西都齐全,药柜药炉,都他们不带走,全都卖。”
又是那个小酒馆,九衣郑重其事拍了一下桌子,“张白,俗话说苟富贵勿相忘,你现在我听说那是每天有酒有肉,来往身边的都是顶顶有钱人,指甲缝里漏出来的小财,都够我一年吃喝。当然,我是不会看不起你的。毕竟你也不是正儿八经读书人,你何必不慕名利呢,既然我们都爱财,那么我看在朋友的份上,给你再指一条财路。”
我问:“什么财路?”
九衣说:“你再拿一笔钱给我买那个铺面,我的医馆以后开起来了,赚的钱每年都分一成给你。你什么都不用干,我幸幸苦苦给人看病。而且照我的医术,那可是前途一片光明,稳赚不赔。你每年白得银子,这个买卖,你就说赚不赚。”
我混到头一年,两袖清风。
银子全进了另外一张口。
不止如此,因为买铺还差一点钱,祝博厚那里,提前支了来年的教书费,我也欠他一笔债。
医馆开起来了,但是赚钱的事,又因为另外一个问题搁置。
有一个当地的恶霸去看病,看上了九衣,要娶她当她的第十二个小老婆。她宁死不从,但是打不过人家,只能够关了医馆,悄悄跑回了老家——便是那山里河边,石头上常晒着药材的小屋。
跑路之前,她来祝府找我。我出了府,她拉着我进了一条小巷,先讲了她自己的事,再另外提了一件事。
“张白,你是不是跟一个叫周重培的人不对付?”
这个名字耳熟,马上我想起来。
“你说的周重培,可是一个古董商人?”
九衣拍了一下手,“对!就是个卖古董的!就是他!”
我问:“怎么了?”
九衣抓着我的袖子,满头是汗,“你完了张白!那个恶霸范建茗要找你的麻烦,你挡了周重培的财路你知道吗?他说你之前蒙中了一个笔洗是假货,从此之后就靠这个赚钱,说别人卖的东西都是假的,你在那里招摇撞骗,让他的古董店都开不了。范建茗收了周重培的钱,要找打·手在外面把你劫了,教训你。”
“他手底下不知道多少条人命,他教训人,都是往死里打,碰上他你就没命了。”
“张白,你赶紧跑吧!呜呜呜,张白……你说我们的命怎么这么苦啊……呜呜呜呜呜……”
我心中忽然一怒,皱眉道:“朗朗乾坤,天底下难道没有王法了吗?”
“哎哟,什么王法啊!你不会还想要报官吧?”九衣急得跺脚,拖着我往外面扯,“你知道昌桉县的县令是谁吗?范峰,范建茗他亲哥!不然你以为我干嘛要逃!”
她没有将我拖动,停下来,跺脚之后猛锤了一下墙。
“张白!我知道你念过书,你们读书人都是这样,迂腐!我好不容易救了你一条命,不忍心看你死才过来跟你报信,你要是想死,那你就去报官吧!你去报官,你去找你的王法,说不定王法下面,你死得更快!”
她撇开我的手跑了,两步之后又刹住脚,回头说:“但是你伸冤的时候,千万不要说是我给你报的信。你要做鬼,我还想要做人呢。”
她又两根指头指我,“你知道不知道?半个字都不要提我。”
山里夜路难行,趁天还亮,我跟九衣两个人一起逃了。
躲避风头,我跟她二人就一直住在老屋之中,哪儿也不去。
我二人无聊时候,就叉鱼玩,叉好的鱼架起来,就在河边烤着吃。
“喂,张白,你说那些东西是假货,真的是你在骗人吗?”九衣将烤好的鱼拿起来,一边撕鱼皮,一边问我,“没想到,你是真的生财有道啊。”
我继续将还在烤的鱼翻面,答:“不是。”
九衣手放下来,怒踢了一下石子,“那么他们冤枉你。那个周重培自己招摇撞骗!他就是个大骗子!王八蛋,他骗了不知道多少钱!我听说他一个破花瓶就要卖好几千两!几、千、两!这得几个箱子才装得完的钱!”
她边吃鱼边骂,鱼刺卡到喉咙里,也要骂。
说天底下不公平的事太多,所有人都欺负她,连鱼都欺负她。
连条都已经死了的鱼都能欺负她。
经常她闲下来,就骂人。
除此之外,她还经常看医书,试着给我治失忆的病,拿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给我喝,喝完失忆没有好,倒是这里痛完那里又痛。每次看我对着药汤喝不进去,她都这么说——
“张白,你别怕。我就是大夫,我在你身边你怕什么。你喝出毛病,我也能够给你治好。喝不死的,啊,你放心吧。你放心喝。”
说完,端着碗捏着我的下巴将汤喂进去。
除了报官被抓和被人打死这两条死路之外,她凭借过人的本事替我挖掘出来第三条死路。
说不准,这条试毒的路比前面两条都死得还要痛苦和惨烈。
终于,这么漫长的生来死去的折磨在两个月之后宣告收场。
张哺臣回来了。
他从京城而来,他还真的带了一些吃的玩的,九衣很高兴,全都收了,又问他到底去干什么这么久不回来,她以为他死了,还伤心了好一阵,她还给他修了个坟。
张哺臣走到坟边上,看着那块木头做的碑,胡子连嘴角一起抽,“孽徒!怪不得我返程路上总是噩梦不止,老梦见棺材,原来是你在这里咒我!”
我和九衣一起将坟给拆了。
拆坟的时候,张哺臣就搬出来一张椅子,坐在旁边指挥,顺便聊一些他在京城的所见所闻。
“……你见过玉做的台阶吗?安王府里面的门阶就是玉做的,京城里的人都说,他家里用来藏宝贝的屋子都有几十间,分门别类还要入账,账上面记了什么时间收入放在什么地方,样样都细,有一个管家专门管这个,不然他自己都记不住。”
“……临安城里面到处都是戏坊瓦子,酒坊也多,甚至卖胭脂水粉,姑娘玩意的铺子都能够一整条街逛不完,到了过节的时候,皇帝还会让禁军奏乐,宫里面的舞女和琴师也会出动,高台下面满满都是人头,上元时分,满街叫卖声不绝,香飘万里,彻夜都亮……”
“……贤昭帝御驾亲征,那叫一个神勇,首战杀敌上万,把虿廉人胆都吓破了,屁滚尿流地逃,要不是因为夏溥心那个叛贼……哎……哎……”
说到这里,他眼睛水都下来了。
“生死当下,贤昭帝不降不让,以身易城,这是何等的胆识……”
他说完,看见我和九衣两个人站在已经被推平的坟边,摊着手不声不响看他,突然住口。
“呔!无知小儿,你们懂什么。我跟你们说什么。”
“两个呆子,我跟你们说什么。”他站起身,又说了这样一句,一边拿袖子揩眼睛一边往屋里走。
走到一半又转过头,不耐烦拿指头分别将我二人指了一下。
“脸上的泥擦了。”
晚上,吃饭的时候他向九衣问我的来历,九衣一五一十都交代了,说请他出马来治我的失忆之症。
张哺臣猛拍桌子,连碗都给掀了。
“孽徒!为师教你做一个好人,没有让你黑白不分。你竟然救了一个逃兵。阵前脱逃背信弃义,这种人没有什么可救!赶紧让他给我滚!”
九衣将我叫我屋外,躲着张哺臣,专门走到墙角的位置跟我说,他师父这个人虽然已经弃功名从岐黄,但这么多年的书读下去还是很迂腐的,为人相当的固执己见。
她说:“我能够理解你,虽然你是个逃兵,但是我觉得你人不坏,不过这一套你拿到他那里是说不通的,你就说我欠了你很多的钱,这房子我都已经抵给你了,如果我和他不还钱,你就把我们都赶走。我师父欠我的钱,我欠你的钱,他肯定会服软的。我了解他。他这个人吃不了苦,我一提钱他就服软。”
她领着我回去,我二人串通好说辞。张哺臣这回不止掀桌,桌上的碗全都砸了。
“好,你们要赶我走。我走就是!贫者不食嗟来之食,为师一身本事,还怕找不到饭吃!”
他就这样走了。
九衣愣愣地看着他离去的背影,“不对啊……怎么跟我想的不一样啊……”
晚上,她抱着腿坐在门口看星星,看着看着开始掉眼泪,“我把我师父赶走了……我真是不肖……张白……呜呜……我把师父赶走了……他真的走了……”
哭了一会儿,她又不哭了,怒道,“这老不死,不会是因为担心我找他还盘缠钱,故意跑的吧!”
过了几天,张哺臣又回来了。
他风尘仆仆,衣服被钩破了好几处,隔着老远就在喊九衣的名字,九衣从屋里走出来,他跌跌撞撞跑过去,说:“你、你闯大祸了!你、你害死为师了!”
原来他进了城,看见我跟九衣都成了通缉犯,画像贴出来满城追捕,周重培将我报到官府,说我招摇撞骗,还拿了他一个值钱的古董,畏罪潜逃,九衣跟我一伙的,有人看见我二人一起出现过。
刚好,我二人又同时从城中消失,遂我二人早有谋划。
张哺臣曾经跟九衣一起出诊,一些人知道他是她师父,他担心被认出来也受牵连,赶紧跑回来了。
“张白,你还偷了周重培一个古董,你怎么不早说!”九衣拉过我,“你真是深藏不露啊。”
我摇头:“我并未跟他见过面,也未曾拿过他什么东西。”
九衣又开始骂起来人。
世道不公,奸人当道,如此云云。
现在我们三个都沦落在一起,也不用再嫌弃谁有罪谁没有罪了。
张哺臣说我的病是疑难杂症,他愿意治着玩玩,九衣说她也要看药方,陪着煎药,观摩学习。
“为师才不会砸自己名声!”张哺臣怒气冲冲,指着自己脑袋,“我就算要给他下毒,也要给他治好了再下。为师说治就是治,你少在那里猜忌为师。”
张哺臣不愧是九衣的师父,下的药更猛,痛起来更厉害。但有时候恍然之间,我脑子里面就倒出来一些乱七八糟的片影。
一张张面孔,模糊不清,都在喊我。
喊的什么,我努力去寻,却听不清楚。
又有一些时候,我脑海里面回忆起来全都是尸骨,似乎我在战场打仗,马叫,飞溅出来的血,乱哄哄都过来。
我三人藏匿这里,虽然能够自己种菜捕鱼,但还有一些物需,米盐,穿的用的,需要去城里面买。通常都是张哺臣乔装打扮,隔一段时间去城里面买了回来。
这一天他大早出去,回来的时候却两手空空。
九衣问他怎么回事,骂他是不是拿她的钱去吃去玩花光了。张哺臣紧张道:“安王下巡,城里面戒严,到处都是官兵。进出城的地方都排着老长的队,挨个挨个地查。不知道在查什么。为师一看见,赶紧就逃回来了。”
九衣大惊失色,说他逃得好,还好他逃了,以免顺藤摸瓜,抓着他,也顺便把我两个揪出来。
“是啊,”张哺臣抹了把额头的汗,半晌,说,“不会……安王心血来潮……看见昌桉县有通缉犯,也要跟着抓犯人玩吧……”
第80章 景杉视角(1) 经常,贺栎山都这么逗……
从小我母妃就跟我说一句话, 你三皇兄他生母走得早,你把他当作亲兄弟,他就认你这个兄弟。世上, 再没有比你我和他更亲的人。
我一直觉得这话说得不对。
世上跟他最亲的, 应该是我父皇。他是他亲爹, 这一点改不了。
后来等我稍长大一点, 渐渐明白。我父皇跟他不止不亲, 甚至说不明道不清,有一些怨。常常, 他来国子监看望几个皇子时问询课业,每个人都问, 唯独,将我三哥跳过。
宫里面过节的时候, 也是这样,要赏赐什么东西的时候, 我三哥领到的赏最少, 且往往都是别人挑剩下的。
先挑的那个人,从来都是太子。
太子是我大哥,我大哥这个人怎么说呢,他当仁不让, 喜欢抢风头, 有一回我三哥作了一首诗,被司业给夸了两句,后来宫里边赏东西, 我三哥就没有得到那一份。我帮我三哥去问,那个太监说,本来要给我三哥的一个笔洗, 叫太子看见了,中途给截了,说他也喜欢。
我三皇兄这个人不爱计较,我回去跟他说,他也没有生气,他就这样,小时候很闷一个人,很多事我都觉得他糊涂,他有一些傻。
也正是因为这样,小时候我对不起他。
每每闯了祸,我都推到他头上。他也不争辩,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后来我给他找的麻烦太多了,他才专门跟我说让我收敛一点,我当然满口答应。但是我知道,他不会拒绝我。我去求他,说三皇兄,三哥——我喜欢叫他三哥,显得亲近。显得我俩,好像真正是同母所出的亲兄弟。
他就不声不响替我扛下来。
有一次我跟我母妃提,说到我三皇兄傻这个事。我母妃长叹了一口气,表情很复杂。
摸着我的脑袋,她欲言又止,最终只说,“不枉费为娘一番苦心。”
我不明白,我三哥傻,跟我母妃有什么关系?
后来我再长大一点,又才明白一个事。我三哥不是傻,他是不喜欢欠人情。
他不愿意欠着别人。
他对我好,是还我母妃的情。
***
国子监里,我跟贺栎山玩得还不错,他是安王世子,也是不学无术的一个主。他经常带一些好吃好玩的进宫来,我三哥性子闷,但是跟他一起的时候,就话多起来。
常常他们两个有说有笑,被司业瞧见,一通骂。
当然,骂得最多的还是我。毕竟贺栎山他学不学,是安王该管的事情,安王都不指望他学好,司业还去管什么——甚至我听人说,贺栎山他爹对他宠到某种地步,他做梦梦见一条鱼,白天醒过来想要一条鱼做的玉雕,他爹就去给他找,京城找完,还听说令州的玉雕师父最厉害,雕出来最好看,派人去令州给他寻鱼雕,找来整整一百个,让他从其中挑。
他就只挑一条。
安王对他溺爱,司业就对他睁一只眼闭一睁,我三哥也是这种情况,反正我父皇不太管他的学业,不经常过问,而我呢,一个是我娘管我管得严,另一个是我父皇知道我顽皮,除了太子之外,专门喜欢问我。
我少年时候很苦闷,我最羡慕一个人,就是贺栎山。
我常常想,要是我爹是安王就好了,我不想要当什么皇子,我就想要当安王世子,不想要学那些治国经世的学问,不想要我父皇对我的期望——我身为皇子,就代表了他的脸,他好脸,就必须要我也做出来个样子。
当然,这事情等我渐渐长大,我父皇渐渐看开——他生那么多个儿子,也不可能个个成才。后来他渐渐就不再那么关注我。
但有一个事情,我做得不对,令他火冒三丈。
我想要喝酒,叫贺栎山从宫外带,我撺掇我三哥一起喝,就这么喝醉了,被司业发现。这件事我连累了我三哥,他被罚跪,正是雪天,落下来寒疾。
后来每到冬天的时候,他的膝盖就会疼,御医说这个病要慢慢养,如果调养得好,说不定长大之后,渐渐这个毛病就消了。
所以冬天的时候,他就不能够外出去玩雪,免得受凉。他就喜欢站在我母妃的殿前,裹着手抄,看我和贺栎山玩。
贺栎山在不学无术上不说是大成,那至少也是小成。
他会堆雪人,尤其他喜欢捏兔子,眼睛用宫里面酿的胭脂果当点缀,鼻子边上几撇须,他捏很多的兔子,堆在我母妃的殿外围成一个圈,说我三皇兄不能够跨过这个圈。
我和我三哥一起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他做梦梦见一只兔子 ,那兔子说自己是神仙,兔子说可以满足他一个心愿,他就说希望我三哥的膝盖好,神仙就答应了他。
他说神仙这件事已经答应了很久,但是我三哥的腿还没有好,可能是神仙没有找到人,就在这里堆一些兔神仙的子子孙孙,让神仙认准一点。
我三哥没有说什么,只是笑。
他知道贺栎山。
经常,贺栎山都这么逗人玩。
***
我不止羡慕贺栎山有那样的爹,我还羡慕他娘,跟我娘不一样。
有一回老安王祝寿,我和我三哥都去安王府玩,就见到了他娘。他娘身体不太好,所以平常不经常进宫,也不爱外出。他娘长得好看,说话也温声细气,叫贺栎山都叫小名——“霖儿”。
我一看见他娘,我就知道,我这辈子正儿八经投错了胎。
我应该当安王世子。
我苦,没有人知道。
我有多羡慕他,也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我娘都不知道。当然,她最不应该知道。我时常觉得我娘她其实并不爱我,她爱的是我的身份,我是皇子,她对我有冀望。
她甚至跟我说,以后我有机会当皇帝。我说父皇已经立过太子了,她就说天底下的事都说不准,有时候落到你手里,你还搞不明白,但是这就是命。老天从来你摸不透他。
我辛苦我累的时候,我娘只会这么说,“一点苦都吃不了,以后怎么堪当大任”“你丢我的脸,你不学无术,连着你娘我在后宫被人看不起”“你真是混账,怎么偏偏你是我儿子”“生你出来专门气我”,便是这样的话,我从小就听。
贺栎山磕着碰着了,她娘就跑过来,问他疼不疼,拿帕子给他擦汗,我就在旁边愣愣地看。
我想,她要是我娘就好了。
我跟三哥在亭子外面玩,她过来问我们要不要吃茄弯花糕,说是她亲手做的,京城里面买不到,但是这个花糕也不算正宗,因为里面并没有茄弯花,只是她调出来一个相似的味道。
她说是因为贺栎山喜欢吃,所以即使京城里面根本没有这种花,她也试着给他做,调了很久调出来这样一个味道。
贺栎山招呼我跟我三哥吃,我不知道哪根筋没有抽对,叫了一声——
“娘”。
说完,所有人都看我。我立马说:“凉的点心,我最喜欢。”
那一盘点心,我都吃得干干净净。
证明我这个人好吃。
不是我心虚。
老安王过寿的时候,安王府里面请来了很多外面的人,奏乐弹琴唱戏的,应有尽有,宫外的表演跟宫里面的不一样,乐趣更多,不那么拘束,还有天南地北走穴的游艺人,来到京城,也被老安王请进府里面,给我们表演,甚至还有一个道士,据说是某个有名的道观请来的老师傅,功力很深,专门替他祈福。
听说那道士会算命,我就拉着我三哥,还有贺栎山去找他算。
那道士先给我算,看我的面相和掌纹,问我出生的时辰,他大吃一惊,说我是三奇加会格,贵人相助,一生有侥幸之慧,遇险总能绝境逢生。
我叫他给贺栎山算。
他拈着胡须,说贺栎山贪狼坐命,廉贞化忌,一生桃花滚滚,今后应该是个风流人物。不过可能会为情所困,叫他学会放下,很多事情不可以太执着。
我觉得有趣,又让他给我三哥算。
但我三哥不肯算。
平常他都听我的,我耍赖,他就将就我。但这一次他不听。他不算。他不信命。
从这一点,也许能够看出来,为什么他之后会当那个皇帝。
我母妃跟我说,我三哥其实心里面跟他外面不一样。他很有主张。只要你不妨碍他的主张,他就事事顺着你,你要是妨着他了,那么他不可能不动。
他不止动,他还不肯退后一步。
他不是不信命,是他不愿意别人给他断命。他不愿意别人来替他做主。
***
我娘给我挑了个王妃,叫吴筠羡,吴英的女儿。一开始,我觉得她还好,可渐渐地,我觉得她脾气大,她爱管我,我开始讨厌她。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有一次她跟我生气,跑出门,晚上她没有回来,我就发慌,我叫人去找她。
我娘说的有一句话,半截是对的。
天底下的事你摸不准。
她当然没有出事,不仅她没有出事,还在外面玩得开心极了,她打扮成男装,也去赌钱——原来她是因为知道我被人骗了钱,去赌坊教训那个庄家,给他下马威。
后来我有了个儿子,乳名木木,我经常看着他,觉得这件事不太真。内心里,我觉得我自己还糊涂着,却都已经为人父了。
我们两个渐渐不那么爱吵架,但我对她,也说不上喜欢不喜欢。可能在她心里,也是一样。我们两个冤家,就是这样稀里糊涂,所有人都觉得合适,鬼使神差凑到了一起。
也不知道到哪个年头,回过味来,才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对是错。
但是既然我二人都已经成婚,跟外面人仍然不一样,互相,我们也能说一些跟外面人不能够说的话。
我三哥被我父皇派去戍边,他回朝的时候,林承之去接的他。外面人不知道,但是我知道,他心里面有个结,一直在这里。
有一件事我三哥不知道,他不在京的时候我有一次进宫面圣,宫门外碰见林承之,叫住他问。
我说我三哥喜欢你这件事,你知道不知道?
林承之停在我面前,不说话。
我说:“看来林相知道。”
我又说:“我三哥在外面生死不明,如果他能够收到你一封信,应该他会高兴。他离京的时候,故意他在城门口等了很久,我知道他在等你,但是你没有来。他重伤在床的时候,连谢文都来了,唯独你没有来。就算你对他没有另外的感情,但他举荐你去查案,你才因此在朝中崭露头角。这是知遇之恩。你这是无情无义。”
从小在卖可怜这件事上,我也有一些经验。我说这些话,保准他招架不住。
但没想到,他老神在在,这么说:“下官无情无义,不忠不义,一直都是这样。”
然后他就走了。
所以我三哥回朝之后,我经常有意无意说林承之的坏话,离间他们两个。我三哥还是猪油蒙着心,他说他知道林承之不是那样的人,让我不要胡乱编排人,而且他跟林承之已经一刀两断,我不必再在他面前提这个人。
他知道个屁!
真是气煞我也。
我跟吴筠羡说,我三哥哪里都好,就是情路坎坷。我说他这个人傻乎乎的,总是被人利用。
吴筠羡就看着我,欲言又止。
后来太子死了,朝中许多人都传我三哥的坏话,说人是他杀的,我也生气,我跟她说,就算太子死于他杀,那肯定也是我二哥杀的。
再后来我二哥也死了,外面又有人说坏话,讲是我三哥杀的,还说他进宫面圣的时候设下埋伏,似乎他算计得很多,我很生气,说天下人眼睛都是瞎的。
她就说:“其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所有人都这样认为,有可能你才是瞎的那一个呢?”
这句话让我失眠了一整晚。
我翻来覆去地想,辗转反侧地想,呕心沥血地想——到第二天早上。
我认为,确实是天下人的眼睛都是瞎的。
再后来我三哥登基,登基大典结束,回府的时候吴筠羡跟我说:“康王现在明白,到底是谁瞎了吧?”
我想起来我娘曾经跟我说过的一句话。
——“天底下的事都说不准,有时候落到你手里,你还搞不明白,但是这就是命。老天从来你摸不透他。”
我这么跟她说。
***
吴筠羡认为我瞎得不能再瞎,我认为她跟外面那些人云亦云之辈一样,总把人往坏了想。
我说我从来没有觉得我三哥处心积虑想要争夺帝位过,他向来忍让,他不爱争,然后我列出来小时候他身上发生过的事,种种跟吴筠羡举例。
吴筠羡就冷笑,说我三哥不是不争,只是看不上争的那些东西。
坏了。
她这么说,我竟然也觉得有理。
她让我防着点我三哥,让我不要我三哥都当了皇帝,我还跟以前一样在他那里没有分寸,不知道什么地方就冒犯得罪了他。终于有一天,她日复一日地提,将我提开窍了。
我说:“筠羡,你说的我认真想了,我觉得可能确实如你猜的那样。”
一反往常,她没有嘲笑我,也没有讽刺我,她只是叹了一口气,说:“其实这也不是康王你的问题,是他装得太好,瞒过了你,你心里也不要太难过……”
“是太子和我二哥想要当皇帝,所以要杀他,他逼不得已,只能够把他们俩杀了。他也没有办法,换做是我,有人要杀我,那么我可能也会跟他一样。羡筠,我能够理解他。你也要理解,出生在皇家,很多事身不由己的。”
她翻了一个白眼,走了。
三天没有跟我说一句话。
***
快入冬的时候,我娘在宫中病倒,宫里面的人传信,我连忙进宫。
她躺在床上病得很厉害,我就跟她说她喜欢听的话。
我说我过得好,我说吴筠羡也好,我说木木也好,尤其她这个孙儿,甚至长得还有一点像她,说他虽然年纪还小,但是总是在康王府到处找书看,伶俐可爱。
我跪在床前,她伸手来摸我的脸。
“你过得好,为娘就放心了……”
她说她这辈子可能就要到头了,还好看见我成家,以后她不管着我了,让我不要太荒唐。
我说我不要她走,我说御医的医术很好,她一定会好起来的话。
她看着我,眼泪跟着掉,她说:“治不好……这个病病了太久……全都发了……”
我说怎么可能治不好,我让她不要在那里胡说,御医都没有发话,她自己在那里胡乱诊断什么。
“你不懂,”她抱着我的脑袋,摸我的头,又哭,“不懂也好,不懂也好……你这样,也好……”
她病情起伏,前脚我听见好,后脚又发病,病厄而死。
这件事,我恍惚了很久。
王府里面,我经常不吃不喝,记不起来是什么时候。
一是因为我娘的死,二是因为我觉得,人这辈子过得太快,活着也不知道为了什么。没有什么滋味。后来有一天,吴筠羡抱着木木过来,他捉着我的手指,叫了我一声爹。
我的魂,在外面飘荡了太久,忽然就被喊了回来。
就为了这个。
我娘要我成家,要我在这世上有个念想,便是人间这辈子,最容易寻到的一点滋味。
我想起来我少年时候,我娘跟我说的话。
——“你三皇兄他生母走得早,你把他当作亲兄弟,他就认你这个兄弟。世上,再没有比你我和他更亲的人。”
她比我明白。
我不如她。
我三哥他不傻,不钝,他只是哄着我玩,他手腕多,太子羽翼丰厚,段景昭机关算尽,都没有玩过他。
我只是占了个便宜,我来得早。我是他真正认的兄弟。
他不愿意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