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黎垣”二字,他端着茶杯,许久没有说话,再开口,语气已经冷静下来。
“三弟……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道:“大哥眼中,我是个草包,何来设计的必要。再则,若真要除掉我,又怎么会傻到用宫里的箭,一击不中,摆明是让我起疑心。至于黎垣,先前只是怀疑,遇刺一事后,他就这么赶着来编排东宫那位了,这点做得不好,太明显,太操之过急。”
段景昭沉默片刻,道:“三弟是聪明人,只是有一点三弟说错了,除却围场一事,黎垣所说的都是实情。”
我摇摇头,苦道:“是实情又能如何,二皇兄觉得我真敢与那位对着干吗?”
段景昭又是沉默,许久才道:“黎垣说三弟无心帝位,先前我还不信,如今算是信了。”
“我说的都是实话,偏偏没有人信,故时常感觉寒心。”
“三弟豁达。是为兄目光狭窄。三弟早知道其中安排,如今却能与我在一处这样讲着话,三弟肚量,实在是令为兄羞愧。”
他哪里是觉得羞愧,只是怕我将他设计害我这件事捅破了,在这里给我戴高帽子。
黎垣说太子买通了马圉要害我,让我去跟我二哥换马,到时候我二哥驾马身亡,他再举证我大哥,我大哥一倒,皇位自然顺承到我身上。即便是我父皇对我没那么满意,景杉是个不着谱的,景钰年纪也尚小,多半也只能是我即位。
事实黎垣早投奔了我二哥,那药下在我二哥马上,我主动与我二哥换马,反而是去了我二哥的嫌疑,待我死后,嫌疑最大的就成了太子,依照我二哥的行事作风,必然还留着什么证据指向我大哥,即便没什么物证,黎垣作为东宫宾客,若愿意出面指证,我大哥必然是百口莫辩。
这一计,一死一废的并不是他和我大哥,而是我和我大哥。
我道:“二皇兄别这么说,其实我一直很仰慕二皇兄,太子之争,我一直觉得……二皇兄才是最适合的那个。”
段景昭这回是真真惊讶地将我看着:“三弟……”
“皇兄还不信我吗?我若真要对付二皇兄你,只黎垣一件事,真要往细了去查,二皇兄觉得自己脱得了干系吗?即便二皇兄处理干净了,父皇、大哥,会不对二皇兄起疑心吗?我这回,就是跟二皇兄你投个诚。待日后二皇兄主了这天下,还望皇兄念在我今日透的这底,全我后半生的太平安生日子。”
“三弟竟是如此想的……”段景昭郝然而感动地握住我的手,“为兄真是愧对三弟,三弟放心,若真有三弟说的那么一天,为兄一定不会亏待三弟。”
过一会儿,他又将眉头轻轻皱起,小心翼翼问,“只是……为兄尚还有一事不明,三弟说仰慕我,为兄却怎么从来没感觉到过?”
我道:“我也坦白跟二皇兄讲了吧,一来我尚且有些自知之明,知道不是当皇帝的料,便不去操那份心,不去糟蹋祖宗的基业。二来……我其实还有一事相求二皇兄。”
段景昭露出格外感兴趣的眼神,我俯下身,与他耳语了几句。
听完,他复杂地将我看着,良久才感叹道:“三弟是个藏得住事的人。”
我道:“却不能为外人道。”
段景昭抿了抿唇,道:“放心罢,这回是为兄亏欠三弟,你所求之事,竭我所能,一定助三弟达成。”
“今日与二皇兄透底,算是全然将注压在二皇兄身上了。所以二皇兄愿景之事,我也一定竭尽所能为二皇兄谋划。”
段景昭又是感动道:“得三弟助力,此事已成了大半。”
我不去抢他的皇位,他便能专心对付我大哥,已经算是最大的助力。实际我在几位兄弟中,也只比景杉稍稍强些,我、贺栎山、以及景杉,曾并列国子监三大害,我比他二人稳重些,但在国子监一众学生中,也是败坏风气的那类,不得先生喜欢,也常令父皇失望。他们忌惮我,不过是因为我外公的兵权,怕我哪一天一时兴起,也搞个逼宫夺位的事,将我防得深。
我接着道:“二皇兄若真信得过我,谋划之时也可告知我一二,若浑然不知,我却怕误了二皇兄好事。”
段景昭赶紧道:“三弟愿将这种重要的事讲给我听,我如何信不过三弟?只是没早知道,误听黎垣的小人之计,设下此局叫三弟笑话。”
我顺着他的话道:“如此两面三刀之人,二皇兄今后慎用。”
“三弟说得是,此人狡诈,为得权柄,坏我兄弟几人感情,卖主求荣,实在可恶。”段景昭又犹犹豫豫道,“今日冒险,实际并不是为了……将三弟你如何,只是东宫那位近来势焰弱了,我才想着趁热打铁,出此下策。但我对三弟你,从没有过什么怨憎,黎垣跟我献计时,我也百般犹豫,你我毕竟是骨肉兄弟,真要下手,我自己心里也不好受。”
说着,语气忽然有些哽咽。
“只是这条路,走上去就回不了头了。三弟只看得我今日……卑劣行径,可并不知道三弟离京的四年里,东宫那位又是想着置我于死地的。此事若成,是千秋霸业,不成,待那位登基,我及一干追随之人,皆是……百世污名,死无葬身之地。所以此计,实乃无奈之举。故虽说来惭愧,但为兄我,仍想得三弟一些原谅。”
我道:“二皇兄处境困难,又受小人蛊惑,三弟自然是体谅的。”
“三弟……”
“皇兄……”
我二人就这么兄弟情深地在帐中处着,一直到半下午的时间,围猎结束,众人皆开始在帐外清点猎物。
第28章 谜底 二皇兄,你这回是真将我吓了一跳……
围猎一共五天时间, 累计每日所猎的成果记录在册,最后才一并于行宫设宴封赏。
我在床上躺了三天时间,身体终于恢复得差不多了。期间无聊, 还去过我二哥房间找他喝茶下棋。他膝盖的伤虽然不算严重, 但这围猎是不能参与了。
第四日清晨, 我去马厩牵马, 听说有一名马圉自两日前失踪, 现在还没有找着,众人就在那处议论他是不是叫猛兽叼走吃了。
几位皇子的马都在马厩一处并列排着, 景杉牵了马出来,颇为惋惜地对我道:“二皇兄可真是倒霉, 腿摔伤了,爱马也死了。其实踏沙我也喜欢, 长得好不说,比我这马听话多了, 只是当时不敢跟二皇兄争。”
话音落下, 景杉牵着的马儿像能听懂似的,不忿地从鼻子里发出了咆哮声。
我心中早有预料,却仍然问:“二皇兄的马死了?”
景杉将头一点,道:“之前二皇兄坠马, 马不是跑了吗, 整两日都没寻到,后来第三日,是有人迷了路, 见到一副被啃得七八的马骸骨,出来之后叫人去看,我和景钰都去了, 看那马脖子上挂着的印记,就是踏沙无疑。”
“可惜了一匹好马。”
“是啊,可惜了一匹好马。”
第四日的围猎,众人都有些疲累了,我大病初愈,为了挽回前几日的劣势,一口气也没歇着,景杉跟着我身侧,也是兴致盎然的样子。
“三哥出马,我总算是不用垫底了。”
从前除了帮他写策论,顶包,蒙骗徐司业外,围猎时我也常帮他作假——用他的箭矢追猎,如此拎回去的野兽就能记在他头上。这一项看起来费工夫,实则只需我与他二人跑远些地方,猎完之后就不会有什么被揭发的后顾之忧。
我无奈道:“若有一日我不在你身旁,也不知你还怎么在父皇面前糊弄。”
景杉笑嘻嘻道:“三哥不用担心,我每年去庙里上香,都帮你祈求长命百岁来着。”
第五日的围猎结束,众人齐聚行宫大殿之外,等着封赏。
拔得头筹的竟然是那位跟我一起去剿匪的副将,晏载。
我父皇不吝赞赏了句“少年英雄”,又依次将前五名嘉奖完,我瞧了瞧全都是武将,年纪竟然也都不大。余下的名字报出,我大哥堪堪排在了第十的位置,我和景杉就更末了,但也不算最后,中下游的样子。
因着参与的人数众多,围猎的宴席都是在殿外广场举行,天色已渐渐暗了,风吹得我脖子有些发凉,就等着菜上齐喝两口小酒就暖暖,结果菜刚上齐,我父皇不下令开席,反而清了清嗓子朗声道:“景烨。”
直到众人的目光都落在我身上了,我才后知后觉是在叫我。
遂赶紧站起身。
“儿臣在。”
从我归京至今,除了那场迎接的宴席,我父皇从没单独找我说过什么话。他对我的态度,从小就是几兄弟当中最冷淡的,这么突然叫我一声,还是如此场合,令我心底陡然忐忑了起来。
“朕听闻你在吴州一人连挑过十数水匪,在军营中也是数一数二的勇武,这次围猎,朕其实很期待看你表现,可是你刚来裕达就染上风寒,落了个这么末的名次,心里一定不痛快吧?”
刚想否认,抬头见我父皇目光灼灼,霎时便领悟了。
几位皇子都在围猎里落了下乘,前十的还都是年轻小将,我父皇肯定是觉得丢脸了,于是违心道:“父皇说的是,儿臣一直盼着这次能大展身手,可惜病来得突然,令父皇失望了。”
我想了想,再道:“说不痛快,儿臣没有资格,至少儿臣还赶上了半程,二皇兄却受疯马所累,几日来都只能在行宫修养,幸而二皇兄骑术高超,及时从马背上撤下,才没伤着筋骨。”
这下不仅帮自己找了借口,还顺便帮我二哥找了借口。
我父皇点点头,稍有些满意了,沉吟道:“景昭腿伤未愈,你既然身体已经好了,又想施展武艺……不如与晏副将比试比试,权当是给这赏宴助兴了。”
什么?
晏载道:“早闻晋王殿下武艺卓绝,能与晋王殿下切磋,是末将的荣幸。”
比试之前,先要挑选兵器,御前比试,常比的是剑术,观赏起来好看。我朝离得近的一名武将借了柄剑,边往场中走边用余光打量众人神情,果不其然瞧见我大哥一脸郁郁之色。
我与晏载执剑相望,他先道:“末将与殿下,真是有缘。”
我忽然之间便想起来在慕云楼的事,心虚了,只很快道:“讨教。”
行军打仗,剑术并不是重要练的一项。故比剑术,实际来讲是我占了便宜。只是没想到,我全力的一战,也只与他打了个不相上下。
他的剑,招招狠厉,招招有取人性命之势,回挡时总叫我冒出一身冷汗。剑影纷乱,营火燎燎,打着打着,不由得开始走神,想他一身赫赫战功,剑下有多少亡魂……
回过神,只见雪白剑光已至眼前,下一秒便要落我颈上。我还没来的及震惊,抬目见晏载瞳孔微收,已先我一步惊惧起来。
只是剑势既出,从没有收回的道理,我侧身后仰,躲过致命一击,只堪堪被划伤了脖颈。不算疼,应当没什么大碍。
一击失利,他的剑势陡然弱了下来,再打了几个来回,连剑也被我挑飞,拱手称败。
我父皇自是高兴,拍手直言精彩,让我二人回去落座,宴席便正式开始了。
遥敬完酒,正要取筷子夹菜,眼前突然多了块帕子,转头看去,发现是贺栎山递来的。见我有些疑惑,他往自个儿脖子上一指,我便明白了。接过帕子一擦,发现是渗了不少血。
于是将酒倒在帕子上,再在刚才被划伤的地方抹了两遍,就算处理干净。
“承州的金蚕绣帕,安王破费了。”
沾过血的帕子,贺栎山肯定是不会再用了,我将帕子收起来,像寻常一样开了句玩笑话,他却没搭话。去看他,发现他正看着我,目光叫人难懂。忽然之间,鼓声阵阵而起。
舞姬怀中各抱一小鼓,两侧各立一人捶打大鼓,琴声鼓声相和——是裕达特有的一种歌舞。
贺栎山收回目光,朝广场中央看去,“击鼓舞,有看头。”
看完舞,吃完饭,回殿路上,我与晏载又碰了一面。
他得了围猎的第一,被灌了不少酒,众人都散得差不多了,他才往回走着。脚步有些虚浮,一不小心碰到了柱子,感觉要倒,我便赶紧上前扶了他一把。
晏载站稳脚,看着我道:“多谢殿下。”
“是本王多谢晏副将手下留情。”我道,“这回算本王欠你。”
他醉眼朦胧,靠着墙缓了片刻。
“晏载虽只一介武夫,但也不是傻子。皇上什么意思,殿下明白,末将也明白。先前打得激烈,全是为了给皇上看得过瘾,后面那一剑,不知殿下为何一开始没躲,叫末将也惊出了一声冷汗。所以这回不是殿下欠末将,是末将没掌握好分寸,要跟殿下说声抱歉。”
这回之后,我与晏载便熟识起来,发现他其实并不如外表那样冷肃,得空之时,我二人也常切磋一番,关系就这么近了,我又顺带知道了他一个已经广为人知的小烦恼。
我的四妹明聘,有一回在宫里放风筝,脚底一滑,眼看要栽进湖里了,正逢晏载进宫觐见,一个飞身过去救了她。
我四妹见他英武不凡,芳心暗动,跟父皇说要选他作驸马。
平心而论,我四妹相貌不差,作为我父皇膝下唯一一位公主,从小虽是被宠着长大的,但也只会耍些小性子,心思实则很纯粹,故作她的夫君,温香软玉享尽荣华,算是天大的好事。
唯一一个麻烦的地方,就是做驸马的人,身上是不能背任何官职的。我父皇虽然疼爱明聘,但也算惜才之人,任凭明聘怎么恳求也不松口下诏,最后被她找得烦了,说让她先去问问晏载意见,如果晏载同意,这件事就这么办了也行。
我四妹在宫里纠结得千回百转,晏载那厢还什么都不知道。故此事还是从宫里传到宫外的。
一开始听闻的时候晏载一直不肯相信,说他跟公主清清白白,都是别人胡传,后来明聘打着要习武的幌子,把他叫进宫当师父,这么处了些日子,明聘的行径也越发大胆,只差捅破那层窗户纸了,他便是傻子也明白了,所以,他如今很纠结,很无助。
公主把他看上,城中便再没有人敢给他说媒。先前他本来与一位姑娘看对了眼,后来那姑娘连书信也不给他回了,前段日子又相了户人家,两方高堂都觉得般配,就这么嫁了。
新婚当晚,人家在喝合卺酒,他也在喝酒,拉着我,一边喝一边抹眼泪。
“晋王殿下,我苦啊!”
怎么说呢,此事我也很同情他,起身帮他将酒杯斟满,道:“从小到大,本王就没见过她有什么得不到的东西,本王觉着,你与其这么躲着她,不如先勉强迎合她些日子,等她腻了,不想要你了,你就可以解脱了。”
晏载哽咽了。
“晋王殿下,你这主意可真馊。”
***
围猎回京那日,我与黎垣见了一面。
也还是在文台寺中,依照上次定下的时间。他见着我,先给我斟了杯茶,坐回去闭上眼,面色一片灰白:“殿下。”
我问他为什么。
他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殿下性情软弱,叫人骑到头顶上撒野也能得过且过。跟着殿下,没有出人头地的一天。”
我道:“哦?你想做从龙之臣?”
“殿下觉得可笑?可我觉得殿下更可笑。殿下事事伏低做小,祈求别人将你可怜,可要真等他人主了天下,生死不更握在别人手中吗?殿下,你天真。”
“可如今你却好像要比我先死。”
“今日殿下若没能赴约,待承王登基,从此我便是心腹之臣,算是真正的人上人。若殿下还活着,必然也知道了那毒下在承王马上,如此,不论承王还是殿下,定不会留我活口。”黎垣眼底一片绝望之色,“此局,是我赌输了。”
“你这一赌,前程毁尽不说,把命也搭了进去,值得吗?”
“我不赌,又何来的前程?”黎垣便笑了,低下头,用手摩挲着茶杯边缘,“殿下以为,我一个落榜了五次的试子,如何能在宫里待上两年,就中了榜眼?”
我缓慢地、震惊地将他看着。
“那时承王已经发现我与殿下的联系,便找上了我,说愿意在会试时为我走动,条件是让我为他办事。”黎垣抬起头,目光冷然,说的话却令人如惊雷在耳,“柳文崖的科举舞弊案,大理寺查了一个月都没进展,殿下就没想过,是有什么人在其中阻挠吗?”
“你……”
“柳文崖若死,承王尚且能保全他一家,若不死,科举一案牵出,”黎垣冷笑一声,“大家都没有活路。”
我恍然追问,“柳文崖不是失足,他是自尽,还是被杀?”
“重要吗?”黎垣语气淡淡,“查到谁,谁就得死。”
我沉默不语。黎垣又道:“殿下怀疑我在骗人?”
他嘲讽一笑,“也罢。殿下虽然优柔寡断,但我跟过这么多个主子,也唯有殿下稍亲厚些,如今我便再送殿下一份大礼。这茶案底下……”
话还没说完,大门忽然就被破开,一柄长剑就在此刻朝黎垣胸口袭来。
鲜血流了满地,正流到一人脚下时,那人“啧”了一声,抬脚躲开,笑眯眯接着往前走。
“三弟,这卖主求荣之人已被我解决了。”
刚才出剑的死士伸手探了探黎垣鼻息,回头跟我二哥点了点头。我看着黎垣的尸体正发愣,另外两名跟在我二哥身后的侍卫就上前将他拖走。
是啊,黎垣已投奔了我二哥,文台寺这处我二哥也应当知道。黎垣孤注一掷一赌,我二哥却不可能不留后手,此事若败,最大的隐患不是那马圉,而是黎垣。
如我没有中计,最大可能就是与我二哥撕破脸,黎垣一死,才算真正的死无对证。出京之前,我二哥必然会派人跟着黎垣,一旦事情败落,回京后第一件事就是通知人将他灭口。
那死士显然一早候在了门外,所以方才我一进门,黎垣便知道自己必死无疑。
什么时候死,只看我二哥的人回京之后什么时候通知到跟着他的死士。
却没想到他自己也亲自来了。
我站起身来:“二皇兄,你这回是真将我吓了一跳。”
段景昭慢悠悠拱手:“哎,对不住对不住。二哥请你喝酒。”
回府之后,我脑子一直有些乱。
黎垣知道自己活不长了,将科举一案告诉我,是真心所言,还是别有用意?
他恨我二皇兄将他当做棋子,想借我之手报仇?极有可能。他那时只知我没死,不知我与我二哥已成了同谋,或许猜测我下一步就是要报复我二哥,于是将此事和盘托出……
可此事……真是我二哥所为吗?
第29章 进展 此状一告,朝野俱惊
过些日子, 科举舞弊案又有了新的进展。
这进展又要从头开始讲起。
其实此案真正的开始,是几位落榜的试子联名举报了一位名叫高晟的同窗,说他昔年作诗写文狗屁不通不说, 错别字也是一大堆, 竟然在乐安十六年的科举中得了第五, 这么几年又一路升官, 已做到了礼部侍郎的位置。
只是此状一路告一路被拦, 还被人打了几回。告人的几位气愤不过,直接去了大理寺外头那条街拦人, 刚好就拦到了江起闻。
江起闻也是位不怕事的主,直接将折子呈到了我父皇面前。
说当年科考, 柳文崖及一众阅卷官员,皆有舞弊之嫌。
科举舞弊从来都是大罪, 此状一告,朝野俱惊, 当年的几位考官, 除了柳文崖没来得及外,纷纷被请到大理寺问审。
只是进去的几位都一口咬定没有做过,顾及身份,大理寺的人也不敢用刑, 便暂且关着。那位名叫高晟的礼部侍郎, 还称那告状的几人是因妒生恨,诽谤于他。
大理寺办事,最讲究周全, 便将告状之人也一并关了进去审问。那几人又异口同声说,这高晟除了公认的学问差外,当年会试之前, 还打包票说自己一定能中。众人都没当回事,哪知还真叫他捞了个官做。
有了这个疑点,大理寺的人又顺着高晟这条线查,发现他曾在城中最大的钱庄兑过一张五千两的银票,日期正好是乐安十六年的会试前夕。
江起闻主审此案,将人家四五年前的老底都翻出来,是有点死磕到底的意味。
却也在情理之中,状告好几位当朝大员,到头若真只一场乌龙,他又如何能收得了场。
得此线索,大理寺的人又准备将高晟提出来审,却发现高晟已死在了牢中。
审案细节,一般是不往外透露的,我知道这么多,全然是因为此事之后,江起闻上奏我父皇,说此案每每查到关键之处便断了线索,柳文崖之死也就罢了,这五千两的线索一出,高晟之死如不是巧合,那么很可能是大理寺里有人提前知道消息,赶在提审之前将他灭口。
我父皇大为所惊。科举舞弊,杀人灭口,背后之人竟胆大妄为到如此地步。
江起闻又跟我父皇说,查案走访之时,知情者恐看他只一个小官,有所顾虑不肯直言,大理寺内如有幕后之人爪牙,查清此案更是难如登天。故希望我父皇从大理寺外再抽调一位品级更高的官员与他一起主审此案。
我父皇便问,爱卿有没有什么好的人选啊。
江起闻则道,“晋王殿下身份尊贵,武功高强,若能与臣一同查案,必使此案阻力减轻不少。”我父皇大手一挥,准了。
***
走在去柳府的路上,听完江起闻这番解释,我长叹了口气。
“江大人,你可真是一番好算计。”
身份尊贵,是想借一下我的名头,武功高强,也不大可能像前两位一样就这么轻易死了。
何况我一介闲人,左右也耽误不了什么事,他开了这口,我父皇多半是不会驳回去。
“下官如何敢算计殿下,只是思来想去……殿下着实是最好的人选,这才斗胆向皇上提议。得皇上通融,准了此事。”江起闻伸手遥遥一指,“殿下,便是这儿了。”
我与他一同进了柳府,入了主厅,落座,喝茶,等着主事的人来。
“晋王殿下,虽有些不好启齿,但下官还是想求您一件事。”
“什么?”
“待会若有人冲上来,还请殿下帮着拦拦,免教下官尴尬,连累殿下也尴尬。”
我尚没琢磨出他这的话的意思,忽听的一声“奸人,你还敢来!”抬眼见一少年执剑正往厅中冲来,目光恶狠狠将江起闻盯住。
剑光闪烁就要至他面前,江起闻慌忙道了句“殿下”,我登时反应过来,顺手拿了只茶杯打向那少年手腕处,那少年吃痛,剑便掉在了地上,发出“哐当”两声响。
“瀚儿,不可冲动!”厅外一老妇匆匆在簇拥下赶来。
那少年浑然听不见一般,只把目光转向我,“你又是何人?”
江起闻慢条斯理跟他介绍:“放肆,竟然对晋王殿下无礼。晋王殿下与本官一同奉圣上之命前来查案,你柳府就是如此招待的吗?”
他倒挺会狐假虎威。
那少年脸一阵青一阵白,身后老妇人赶紧上前:“见过晋王殿下,见过江大人。孙儿无礼,老身给两位大人赔罪了。”转头又对一丫鬟喝道,“春喜,还不将少爷带走!”
江起闻向柳府的人一一询问着案情,本王只竖着耳朵听,听出两个关键,一是这柳文崖平日生活节俭,不像是个会贪污的人。二是这柳文崖为人和善,对待府中奴仆也时常问候关心,故柳文崖去了,柳府上下都是一片伤心。
问询完,江起闻又说要去柳文崖从前的屋子里看看,待我随他一并进了屋,他便让柳府的人退下,等屋内只剩我二人时,问我:“殿下听出什么了?”
我背着手在屋子里踱步:“听他们这一通说完,连本王也觉得是你在构陷柳文崖了。”
打开衣柜,翻出柳文崖的衣裳一瞧,许多都还打着补丁。指给江起闻看,他也不吃惊。
“这间屋子,大理寺之前已搜过一次了。”
“哦?搜到什么了?”
江起闻摇头:“都是平常起居所用。”
我道:“既然已经搜过,今日为何还要再来?”
江起闻道:“屋子虽是查过了,人却没问仔细。多亏今日殿下在场,下官才没叫人给用扫帚赶出去。”
我低头一琢磨,道:“所以柳府那些人方才说得那么激动,是想在本王面前替柳文崖鸣不平?”人死了,还被人安上这么个污名,家里人气愤也是正常。
江起闻慢吞吞道:“故下官才想知道,殿下是怎么个看法。”
有了黎垣的事,我自然是不相信柳文崖清白,只是不能跟江起闻直言。
“本王只看证据。”
江起闻道:“殿下说得是,此案如今关键,就是高晟的五千两银子究竟去了何处。”
我忍不住道:“江大人如何断定高晟取的那五千两银子是用来行贿,而不是他自个吃喝花掉的呢?”
“是下官先前没跟殿下讲清楚,其实除了那五千两的记录,钱庄还保留着他自来京至今的所有支取项目,会试之后,高晟又兑过一次银票,若只是生活花销,五千两也去得太快。”
“再则,他这几年中,除却那五千两外,并无其他大额的银票兑换,可见并不是个挥霍无度的人。殿下,五千两银子堆在一起,好几个箱子才能装下。高晟一个外地考生,会试前都还在客栈住着,搬这么多银子进去,能放心得下吗?”
我脑中忽然有什么东西闪过。
“银票面额最大才一千两,他要兑五千两银子,手里起码有五张银票,明明可以分次兑换,他却不嫌麻烦全部兑完带走,说明这钱是拿来一次急用。”
“不错,只有马上要全用出去的钱,才不用担心怎么存放。”
我又有些疑惑:“可是四五年前的五千两,到今天不会已经用光了吗?即使没用光,那钱也没写着名字,如何能当做证据?”
江起闻从怀里慢条斯理抽出一个账本,又熟练地翻开,“钱没有名字,这里头却有名字。”
我接过账本一瞧,见他翻给我那一页上写着——“柳文崖,主考官,三千两”“徐事垣,副主考官,五百两”“左升,副主考官,五百两,另收一千两作流通关节之用”。
再往后翻,又是某年某日和谁吃了酒,到那里见了面。事无巨细,连场面上说的一些话也记了下来,整整写满一本。
我大为所惊。
“这……是高晟的账本?”
“不错。”
“既有如此证据,江大人为何不早说?”
江起闻隐晦地道:“这账本是高晟死后,下官从他家中床板的夹层中搜出来的。”
我斟酌着道:“江大人瞒着此事,是担心大理寺的内鬼?”
江起闻微微颔首,道:“此事除下官外,殿下是唯一一个知道的人,还望殿下替下官保密,不要走漏了风声。”
“本王晓得。案情进展,本王一律不会对旁人讲。”答应完,我又疑惑了,“江大人还没说,这没写名字的钱如何当做证据?”
江起闻将账本往后一翻:“殿下仔细着看。”我又去读他翻到的那页,见上面写着——
“乐安十八年,于柳府宴聚,柳既醉,泣言曰少年穷苦,至如今夜枕千金方可安睡。此嗜古怪,余好奇追问,柳闭目不答。翌日进宫,柳似记起昨日醉言,警惕余不可外传。”
“是没外传,只写了下来而已。”笑完,我生了几分奇怪,“高晟自己也不干净,记这账本不是给自己挖坑吗?”
“这账本是从高晟来京之后开始记录的。吃饭宴请,送礼拜访,会试之前的就占了近半本的篇幅。依下官多年断案经验,高晟一开始记下这些,应该是担心钱送了出去,柳文崖却没有让他上榜,故记得详细留作证据。之后所记,日期间隔就长了,大都是酒宴行径,他人辛秘,读来……倒是令下官惊掉下巴。”
我略略一琢磨:“这高晟心眼倒是不少,记这些东西,是想抓人把柄?”
江起闻思索良久,道:“官场黑暗,高晟若真如昔日同窗所说没有真才实学,一路高升至如今位置,或许与这账本不无关系。”
在本王面前说官场黑暗,实在是有些耐人寻味。
“江大人觉得官场黑暗,可是经历过什么不公之事?”
江起闻看着我,只是一笑。
“下官在大理寺当职,主司刑狱,见的全是天下不公之事。”
***
有了高晟的账本,江起闻今日来柳府,除却问询之外,另一个目的便是重新搜查柳文崖的房间。若真如高晟所记,柳文崖要枕着千金睡觉,即便是钱被转走了,那么也一定有个能放千金的地方。
江起闻在床板那块摸着,我在书架这边摸着。
“咦。”
“殿下发现什么了?”江起闻转过头。
我拿起架子上一块荷叶造型的绿砚台:“这东西看着眼熟。”
刚回临安时,我觉得年轻学子间送金银之物太俗,就去挑了块砚台送给谢文。
这块砚台,当时就在我挑的那家铺子里放着。上手去拿的时候,发现竟然比其他的砚台几倍还重,正惊奇着,那店家就告诉我,这砚台是专门给人制的,外面糊的是层泥,里头也并不是石头。若我是平常使,用不上这块。
江起闻疑惑着走了过来。
我将砚台放在桌上,蓄力用掌一劈,外面一层顿时碎裂成块,块块扒开,再吹开灰,果然是金光灿灿。
“金子。”江起闻目光骇然。
“柳尚书的品味果然清奇,穿着打补丁的衣裳,用着下等的纸墨,却将金子用泥糊起来当个摆件。”
“先前搜查,竟无一人没看出这物件的蹊跷。”江起闻对着我道,“殿下果然厉害,看来下官还真是找对人了。”
他之前对着贺栎山都不假颜色,此时却开始恭维我,恐怕是因坑了我来替他挡刀,良心尚有些不安。
有这发现,柳文崖的房间霎时变得更加疑点重重。
我与江起闻又是一通仔细寻找,找了不知多久时间,忽听得有人敲门。
“两位大人,时辰不早了,老夫人让我来问两位大人可要一同用膳。”
是柳府的丫鬟。
我高声道:“待会便去。”看着那丫鬟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了,我转身对正在另一处弯腰搜着的江起闻道:“江大人,太阳都落山了,这屋子本王与你搜了不下四五个来回,怕是再找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江起闻却还深陷其中:“衣柜,床板,书架,没有一处不是正常的。”
按照江起闻的推断,柳文崖要藏东西,必然要定制个什么不一般的家具,平日打扫的人才能不发现,只他一人知道其中机妙,轻易取用。
我用布将方才那块砚台包好准备带走,抬眼看方才放砚台架子上落了灰,刚好留出个干净的砚台形状,想着这么留着太过突兀,一眼就看出少了东西,于是伸手想将灰抹掉。
一抹,碰到了架子两侧的隔板,竟然有几分松动。我心中一动,伸手叩了叩书架靠住的那面墙。
倒是实心的。
于是又弯腰叩了叩地面,贴近耳朵听完,我站起身,慢慢转过头。
“江大人,本王有个想法。”
江起闻还在床板那沉思着,听我出声,好久才回过神来:“殿下请讲。”
“衣柜、床板、书架这些地方,都是屋内一眼能见到的,一个人要藏东西,最先想着的,不应该是看不见的地方吗?”
“殿下的意思是……”
“这屋内或许有一处机关通往别处。”我道,“本王听说,前朝赵玉——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盐商,曾在家中修建密室,纳天下珍宝,后赵玉府邸被烧,这密室才得以显露。”
“倒不无这个可能。”江起闻低头沉吟片刻,抬头向屋内各处扫去,“殿下觉得,若真有什么密室,这密室会修在哪里?”
他方才想得那般专注,似乎是没听我叩墙的声音。
“本王对机关一类的东西也不是很了解,”我肃然神色,“不过,本王认识一个人,若他在此,一定能很快找出其中奥妙所在。”
江起闻好奇道:“是何人?”
“翰林院修撰,林承之。”
第30章 密室 近来没有空闲,不敢轻诺。……
江起闻道:“听晋王殿下说, 林修撰擅长机关术数。”
林承之道:“原来是晋王殿下向皇上推举的下官。”
机会只会给有准备的人,本王却连机会也一起准备了。
按捺下心中喜悦,我肃然道:“此案非同寻常, 林修撰若能找出柳文崖屋内机关所在, 对案情查清大有裨益。”
我三人从大理寺一路行到柳府, 入了府, 连茶也没多喝一口, 直接去了柳文崖的房内。
关上门,江起闻又将此案的大概统统跟林承之讲了一遍, 末了嘱咐,此事只我、林承之, 以及他三人知道,切不能往外走漏风声。
林承之点头应下:“下官知道。皇上让下官跟着查案, 此案一日不理清,下官一日不能回翰林院当职。”
这话说得似乎我给他找了个麻烦。我赶紧道:“此案若能早日告破, 林修撰你是大功一件。”
林承之颔首道:“下官一定尽力而为。”
我三人又开始在这屋子里搜寻了起来。
上回敲那块地, 里头是个空心的,我便将林承之支去了书架那里找,江起闻还是对床板念念不忘,我就翻些桌椅屏风之类的装装样子。好一阵子后, 林承之皱着眉头道:“这书架似乎有些古怪。”
我放下刚提起来的花瓶, 和江起闻一起走过去看。
“这书架的隔板可以活动。”他面朝书架站着,凝声道:“劳烦晋王殿下和江大人,帮下官把这书架上的东西一起取出来下。”
我三人把这架子搬了个空, 林承之站在空空如也的书架前凝目观察,片刻,展眉道:“不错, 正是九窍破风门。”
江起闻往他的方向踱了两步:“这九窍破风门,是个什么东西?”
“太极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这书架中共有九块可挪动的隔板,正南为乾,正北为坤,西南为巽,东南为兑,正西为坎,正东为离,西北为艮,东北为震。”
林承之一一指画着那书架中的隔板,最后落在了正中间的位置。
“乾九、兑四、离三、震八、巽二、坎七、艮六、坤一,加上中宫这块,合称为九窍。”
我听得云里雾里:“这机关很厉害吗?”
“八卦分阴阳,乾、坎、艮、震为阳,坤、兑、离、巽为阴,要开此门,需以阴阳调和,一阴辅一阳。”林承之缓缓道,“乾对坤,兑对艮,离对坎,震对巽,按照对应的顺序将八块隔板取出,最后再取中间这块,这门便打开了。”
这回我倒是听明白了,不管机关厉不厉害,对他来说都不算厉害。
若非上次我存了私心,如今对着这门恐怕也是束手无策。
林承之转身看着我二人:“九窍破风门,只是精巧,不算难开。柳文崖屋内如此布置,应当只是为了避免别人误动机关。”
江起闻道:“既如此,柳修撰便将这门打开吧。”
我也指着脚下:“对,赶紧去下头的密室看看。”
空气忽地安静了,我抬头,发现江起闻和林承之都将本王看着。
“殿下知道这密室在下面?”江起闻一脸狐疑。
“本王只随便那么一猜,”干巴巴说完,我看向林承之,“林修撰,依你看,这密室像不像是建在下面的?”
林承之配合地点了点头:“看此门中宫所对,入口确实是在下面。”
他将隔板一一取出,取到最后一块时,转过头肃道:“还请殿下和江大人退后些。”
我二人依言往后走了两步,林承之贴着书架将中间那块缓缓取出,地面便开始发出声响,不多时,原先踩着那块地往下沉去,露出一个能容两人的口,一个梯子。
江起闻走在前面,我,林承之依次走在后面。下了梯子,没走几步,江起闻便停住了。正疑惑着,见他往将火折子往两边墙上伸去,前面就一下亮了许多。
是在点灯。
这墙上竟然有嵌好的灯架。
江起闻举着火折子,一边带路一边将灯点完,我和林承之一开始看不真切,就只跟在他身后走,走到最后,整个密室都亮堂了起来,方将密室的全貌看清。
一张巨大的石床,底下掏空,塞满了箱子。一张木桌,上面还放着两本书。还有一面墙,也是累着许多箱子。
江起闻吹灭火折子,朝那累着箱子的墙走近,伸手摸上一个箱盖想要打开,却听得“哐”地两声轻响。
“有锁。”江起闻对着墙边的箱子观察完,又弯腰去看石床底下的箱子,看完,起身向我和林承之道,“都有锁。”
他环顾四周,目光疑惑:“柳文崖会将钥匙放在哪儿呢?”
我甚是稀奇:“都藏这儿了还把箱子上锁,不嫌麻烦吗?”
林承之面露思索:“柳文崖心思缜密,或许觉得即便有人看破机关误入此处,一时找不到钥匙将锁打开,也能掩盖一阵……留出时间给他反应。”
江起闻皱眉:“即使是找到了钥匙,这么多箱子,要试出对应的锁怕也要耗上些时间。”
我想了想,上前两步到了墙边:“倒也不必那么麻烦。”
我一掌将那箱子劈开,金光灿灿灼眼,将我三人闪得愣在原地。
成箱的金元宝,累得整整齐齐。
江起闻率先从震惊中清醒,喃喃道:“倒还真是枕千金而眠……”
***
我和林承之在柳文崖屋里守着,江起闻出府去叫大理寺的人来搬东西。
就这么坐了半天,林承之不说话,我也不开口。纵然知道如今这局面,从前种种,大抵也都是我苦心设计造就,却还是忍不住想,他什么时候能主动朝我走近。
乐安三十年冬,宫里来了封文书,要我即刻回京接受册封。
来是机缘,去是机缘,相逢是匆匆,千里之遥,有些人半辈子也未必再见。临走之前,我想跟他坦白。说我不是曲戍,我姓段,是当今圣上的第三个儿子,叫段景烨。今后他若偶然记起这匆匆几年,回忆里我不至于虚假。
我预备了无数要说的话,等在将军府外的一间酒楼,好酒,好菜,送行的人要做的,我这个要走的人一并准备了,他却没有来。
虽隐隐预料或有这个局面了,心里到底还是难过。
菜凉了,煮的酒也凉了,夜色沉沉,窗外下着小雪,我独自回了府,翌日一早,启程离开了吴州。
那时我与他,生了一些嫌隙。
文书一到时,我外公就派了严胜来书院告知我此事,要我即刻收拾行李下山,我敲他房门没人应答,便写了张字条塞进门封,说我有话想对他讲。
终归是没等到人。
回京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和他这么几年的交情,到头来竟是这样结局。一直想,一直觉着遗憾,后头,我甚至觉得,他那时会不会根本没看见字条,所以才没有来?
但也没法再问了。
他如今对我的态度,不像当年那么亲近,也不像当年那么决绝,全然是疏离礼貌,好生扮演,甚至有时连我也相信了,这世上真有一个跟他一模一样的,叫林承之的人。
只是我骗不了自己,我若骗得了自己,当时便不该喊他那一声“子湛”,将这颗心又置于从前忐忑惴惴的境地。
临安再见他后,我几方敲击垂询,知道“林承之”是徐州人士,年纪跟祁桁差不多一样,是家中独子,双亲都在徐州的乡下务农。
从前听惜梦说,祁桁早年父母双亡,一直是寄住在她家。惜梦她爹,也就是祁桁母亲的哥哥,对这个唯一的妹妹很是疼爱,知她去了,可怜祁桁境遇,从小对他照拂有加,加之他学问好的缘故,族中小辈对他也很是尊敬。故他虽双亲早逝,却一直生活顺遂,没吃过太大的苦。
祁桁的身份必然是不能假了,那么“林承之”……
究竟是虚构出来,还是真有这么个人,叫他给冒名顶替了?入京赶考前,各省官员都会上呈名单。参加会试,也需原籍所在的官文证明身份……
可如果真有“林承之”此人……
代考的是他,入殿试的是他,得功名的是他,如此舞弊,有什么好处呢?
冒名顶替,是掉脑袋的大罪。加之从前嫌隙,他在诗会时不愿承认,实是理所应当。从前走时,他尚不知我身份,如今重逢,我是唯一知他底细的人,此种攸关,他心里真就没忐忑过吗?
“林修撰。”
林承之恍然回过神一般,睫羽一动,道:“殿下请讲。”
我道:“林修撰若是有空,不妨到本王府上坐坐。”
林承之道:“这……科举一案未了,翰林院中也许多事情没有办完,近来没有空闲,不敢轻诺。”
果然。
“无妨,什么时间有空了,什么时间来,本王候着。”
我喝了口茶,顺道将他的杯子斟满,他站起身,双手接过茶杯,躬身道:“多谢殿下。”
老天爷安排我与他再遇,他要揣着那个身份,我也顺着他端着晋王的架子,礼仪尊卑,左右却是他多受桎梏,不得不听我讲,不得不顺着我的路来。
“本王从前在吴州,有一位故人……”说完,我抬头看林承之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接着道,“这位故人有个表妹,曾赠本王一个荷包,本王经人提点,方知在吴州,未婚男子赠女子手镯,女子赠刺有对方姓名的荷包,视作定情。”
“提点本王的人还说,本王的这位故人对表妹心悦已久,本王横插一脚,是不义之事。本王这才知道,为何那段时间故人一直对本王不假颜色。本王方了解内情,却得了急诏要马上回京,便在临走前写了张字条邀故人一聚。”
顿了顿,我道:“林修撰觉得,他若晓得本王是不了解当地风俗才冒失收下荷包,会原谅本王吗?”
我抬起头将林承之盯住,见他微微有些吃惊,接着将眉头皱起,犹犹豫豫。
“这,下官不好说……”
“林修撰但说无妨。”
“下官……依下官看,既然这位表妹属意殿下,那么殿下不论收下荷包与否,都与这位故人无关。他若因此置气,可见不是什么心胸大度之人。”
“……”我道,“这,他其实平常并不这样。”
“恐怕是平常没牵扯到什么利害关系。”
“倒也不是这么说,他其实……”
“虽说下官不该背后议人是非,但与君子交,便无话不可交,若有什么没说清的,遮遮掩掩的,可见并不是值得交心之人,殿下也不必多费心,且随他去罢。”